◇◇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乡村的记忆(系列散文)   作者:楞土豆   遥远的苹果   我的亲爹在逃荒东北的路上饿死了,我随娘改嫁给一个姓王的“跑腿儿”, 这是娘在我刚懂事时告诉我的。我的后爹黄白镜子脸,心眼儿不是很坏,当别人 说三道四,尤其是多事的后奶唠叨白养活个外姓人时,后爹的脸会变得铁青,我 和娘大气不敢喘。   我10岁那年八月节的前两天,在县城钢铁厂上班的三叔回村,我在村口看到 了他,他拎个提包直奔前趟街的后奶家。我猜想提包里一定有不少好吃的,如果 他手里没有那个提包,我也许会上前称呼他一声叔叔。我担心捞个馋嘴坏孩子的 名声,没有那么做,远远地躲在了一棵大杨树后面,等他身影离我远了,我爬上 树撅了一些干树枝跑回家。刚进家门,瞧见后奶手里拿着两个小苹果在和娘嘀咕 着啥。见我进屋,后奶迅速地把苹果塞进娘的围裙兜里。我假装没看见,走到水 缸边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后奶看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往外支我:“大小伙 子了,就捡那么点柴禾,还不再去多捡点。”娘也随着说:“还不听奶的话快 去。”我抹了一下嘴丫子的水珠,转身走了。其实我没走远,藏在门后偷听。 “他三叔回来,拿了几个小苹果,二叔那边还有一帮孩子呢,给你们两个。”这 是后奶的声音。我心里想:真偏心眼儿。我身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是 后爹亲生的,显然两个苹果没有我的份儿。不!即使是拿来三个我也捞不着的。 上次后奶送好吃的就留了一手,背着我和娘给了后爹。我的眼泪悄悄淌下来,一 直淌进嘴里,味道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发咸,而是发苦发涩。“大的不用给, 两个小的也不能一次给他们。”这是娘的声音。我从门缝看到娘把一个苹果用菜 刀切成两半,和后奶进里屋哄弟弟妹妹去了,丝丝苹果的香甜气息钻进我的鼻孔, 我像一片秋天枯黄的树叶孤独地随风飘去,浑身感到寒冷,心里诅咒后爹后奶。   天黑下来,全家人关灯上炕睡觉,我在间壁的小北屋听着南炕的动静。弟弟 妹妹吵闹着还要吃苹果。“好东西不一下子吃了就能死!”娘生气地下炕走到外 屋,切苹果的声音使我咽了一大口涎水。我好奇怪,娘的脚步声怎么离我越来越 近,双脚好像已站在我头上的炕沿边,我仰脸一看,没等辨认清娘的脸,一长条 苹果塞进我的嘴里。这条苹果是一个苹果的中间部分,因为苹果的小尾巴还在上 面。我眼睛一热,喉咙发紧。我不忍心马上嚼碎嘴里的苹果,含在嘴里吮吸着它 的汁液,好让美好幸福的母爱久留一会儿。苹果堵住了弟弟妹妹的小嘴,他们也 不闹了。后爹唉了一声:“没给老大一块?”娘回应:“他睡了。”后爹咳嗽着 下地,这是他到外屋马桶撒尿的前奏。我把头缩进被窝,想趁这段时间把嘴里的 苹果嚼碎咽下,以防止后爹察看我验证娘的谎话。果不其然,大脚板趿拉鞋的声 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快速的胡乱嚼碎嘴里的苹果,可火柴棍儿长短的小尾巴发艮 怎么也嚼不碎,情急之下把它和苹果核一起咽进肚里。别说它是一个苹果的小尾 巴,当时哪怕是个小刀片,为了不连累命苦的娘,我都会毫不迟疑地把它吞掉! 苹果的小尾巴咯生生的划着我的肚皮儿,今天我都感觉到它讨厌。我紧闭双眼还 装出睡熟的呼噜声,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给我被窝里塞进一个圆圆的大苹果,后 爹的背影离开后,我把苹果贴在胸口怎么也睡不着。滚烫的泪水刹那间迷蒙了双 眼,并从眼角滚落。我嘴狠狠咬着被角,以防止哭出声。我哭母爱的偷偷摸摸, 我哭对后爹的错怪,我哭我苦命的甜蜜……   后来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中的我躺在弥漫着清香的苹果园里。   第二天,我凑到娘跟前,炫耀着拿出那个苹果:“这是爹昨晚给我的,娘, 你咬一大口!”娘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我眨着双眼望着她,等待她的嘴狠狠咬 一下我手里的苹果。可娘的嘴角颤抖着,没有咬苹果,眼泪却像雨一样浇在我的 脸上。   老 姑   老姑是村里基干民兵,我是小小少先队员。我做梦都想发现个地主或富农分 子破坏生产队的财物,那样我好叫来手握钢枪的老姑把坏人逮住。   老姑头发又黑又长,如果精心鼓弄一下保准更美丽动人,可她脑后总是戳两 条粗硬的辫子。衣着打扮通常情况下是两套。民兵训练时一套绿军装“飒爽英 姿”;干活时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干干净净。其实她箱子底儿还有一 件白“的确良”上衣和一条粉裙子,她一般情况下是不穿上身的。一次她住的小 北屋挂上了门帘,我好奇地掀起门帘一角往里看,当时我脸都臊红了——真丢人, 老姑正穿着白上衣和粉裙子用小镜儿前后左右照个没完,尤其那白上衣还是透明 的,像两只牛眼圈的胸罩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我一伸舌头缩脖躲开了,这要是让 老姑看见非把我的屁股蛋儿掐青不可。   老姑高兴也是有原因的,前几天市里一家大纺织厂招工,村里推荐了十二个 姑娘,人家只选中了两个,其中就有老姑。马上要进城了,她心情能不好吗?   园田地里的苞米吐出了红缨,碧绿的油豆角结得密密实实。我放暑假,帮着 老姑摘豆角去县城卖。   县城里人很多,老姑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把着肩上装满豆角的麻袋。在一 个理发部门前老姑突然停住了,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几个女人正在烫发,弯卷的 “刘海”,披肩的大波浪,一头烫发就是草丛中一朵美丽的花朵。老姑一直拉着 我的手,渐渐地越拉越紧,手心微微冒着汗。我仰起头看她,她的双眼直勾勾地 盯着理发匠在卷发的手,胸脯激动地起伏着。老姑回过神:“快走,帮老姑卖菜, 卖完等老姑啊!”   坐在理发匠跟前的老姑,面孔绷得紧紧,又凝重又认真,眼睛定定地注视前 方,那种无惧的勇气将一切世俗抛在一边。半个多小时后,我的眼睛迷茫在一片 浓黑而挑逗的发髻中。   不知是怕头发落灰还是担心村里人冷丁接受不了,老姑一狠心买了一条花围 巾。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老姑的脚步轻盈,身体像一团云在前面飞, 我紧迈碎步在后面赶。当晚,老姑写了个小纸条让我给在村学校住宿的小张老师 送去。我知道他俩好上了,可老姑不让我对任何人说,上次我曾替老姑给他送过 一次纸条,他神采飞扬给我一支漂亮的两用油笔。这回送完纸条,老姑领我向村 东南角沙坑走(把我当“灯泡”),小张老师早就等在那里。老姑给了我一小把糖 球,俯下身子告诉我去一边玩等她。我边往一边走边低头拣小石子玩,趁低头的 时候两只眼睛从裤裆空儿偷看秘密。老姑娇声娇气:“我美吗?”“好像个妖 精。”老姑伸手揪住小张老师的耳朵:“我给你嘴清洁清洁!”老姑和小张老师 好像打架了,我心里明白,他们的打架是不允许别人看,也不允许别人拉的。   在我的记忆里,可能是过了三天就出事了。村办公室外的红砖墙上出现了两 张大字报。大字报上写老姑作风不正,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还有什么“大破 鞋”等等。为这老姑没有进城当上工人,小张老师也被调到别的学校教书了。就 在小张老师走的那天晚上,月光冷冷的,半夜三更老姑穿上她心爱的白上衣和粉 裙子走了。第二天人们在村东南角的沙坑看见了她。她身体冰凉一点气也没有了, 旁边有个空农药瓶。她静静地躺着,长长的卷发飘逸,脸上凝固着灿烂的微笑, 一点痛苦的痕迹也没有。她好像没有死而是在做着一个长长的幸福的美梦!   乡 下 酱   多咱回乡下看望父母总忘不了捎回一罐子大酱。酱缸被风吹日晒多年,颜色 不如从前那样光亮了,呈斑斑驳驳的褐色,像一位沧桑的老人站在我的面前。   我思绪万千,从昨天到今天,它使我家的生活在有滋有味中发生着巨大的变 化。   对于下酱,乡下人可拿它当回事了。在生产队时,每到秋天除了分口粮外, 生产队都要另拿出几十斤好黄豆装进每户社员的口袋,队长再三强调是全年的酱 豆。   大酱是每户社员一年的菜篮子,顿顿餐桌上的菜碟子,哪家都不敢马虎。酱 豆在春节前烀,烀前必须经过再三挑选,比妇人绣花还要仔细。先用筛子筛,盖 帘轱辘,最后人工拣一遍。下锅烀时用豆秸火,时间长短大约得小半宿儿。直到 满屋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豆香味,算是烀好了。第二天早起,把伸着长腰,冒着热 气的酱豆舀进铁皮盆或陶瓷盆里,用一截碗口粗的木棒或特意做的木头锤子捣来 捣去,做成一个个长方形的砣,用报纸包好放在屋里的高处困起来。   转过年开春,挑个良辰吉日才能下酱。一般得在农历四月初八、十八或二十 八这几日里选个好天气,把酱砣掰成小块,在充足的阳光下晒一晒,根据家庭成 员口味儿的轻重掺上一定比例的大盐粒,兑上温开水然后放进刷得干净的缸里即 可。   要使酱的色泽和口感好,以后的晒缸、打耙等管理显得尤为重要。   我家酱缸粗墩墩的。有半大孩子那么高。是爸爸冬天顶着大烟炮,从二十多 里地儿的公社扛回来的。当时缸体泛着青色的光亮,用手一弹嗡声嗡气地响,我 好掐个石子儿连续铛铛地敲一阵,耳朵贴上去听着那由近至远的美丽声音。酱缸 布是用一块四方四角的平纹“白花奇”做成。四个角都拴上了小铜圈,每当风起 的时候铜圈叮叮铛铛碰撞缸体的声响似风铃一样,好听极了。   一轮奶白色的圆月爬上树梢,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我的脸上,朦胧的 夜色,万籁俱寂。躺在土炕上闻着缕缕新酱的馨香,听着酱缸底部一帮蛐蛐的鸣 奏,心旷神怡,畅游梦乡。   有一天,我和几个好奇的小伙伴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把酱缸挪开,在一小块儿 潮湿的地皮儿逮开了蛐蛐。   当妈妈知道我差点没挪洒酱缸时,给了我一大脖溜:“要是你把它弄倒了, 咱一年就西北风吃饭那?”   妈妈整天早、晚两遍给酱打耙,并不住地用小勺往外撇沫子,沫子里有埋汰 的东西,尔后就是晒酱。如果遇有雨天,妈妈会把铁皮做的洗衣盆扣在酱缸上, 避免潲进雨使酱生蛆。   妈妈爱酱胜过爱她的孩子。她无论做什么事出门,回来第一眼就是看酱缸。 为防止邻居家的老母猪来拱,她下田干了一天活忘记了腰酸腿疼,用坯头儿砌个 酱栏子,还用木棍儿做了个漂亮的小门儿。酱栏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花草,这些 都是妈妈精心栽种的,有“扁竹莲”、“步登高”、“灯笼挂”、“牵牛花”等 等,叶茂花开,小酱栏生机盎然,清香四溢,使我家的生活多姿多彩起来。   新酱杀口开胃,很下饭。小葱、小白菜、小香菜、小水萝卜往酱碟里一沾好 象都能听到吱吱的声响。主食不管是大饼子还是二米饭,只要有这些小菜沾酱吃 得喷香,造得溜饱。如果做一些炖菜放汤里两小勺酱,不仅色好而且还特别有味 道,像炖个豆腐,炖个泥鳅鱼什么的……。   我对乡下的大酱太熟悉了,并有着深厚的感情。   在餐桌上它不再是一道主菜,更谈不上是一道名菜,仅仅是一碟做陪衬的调 料,可它无怨无悔,始终履行着绿叶扶花的职责。   吃 糕 点   小时候,对供销社可亲近了。每村只有一个,它简直是我向往的乐园。   起初,我只能牵着妈妈的衣襟去。有大人领着,那个戴前进帽的经理就不会 脸一拉:“小孩子到外头去玩。”   供销社西头的玻璃柜里尽是好吃的糕点,有“炉果”、“牛样子”、“光 头”、“长白糕”,紧挨着一趟摆着铅笔、书本、文具,东头是布匹、鞋帽、棉 花等等。   妈妈往往是直奔东头的柜台,扯几尺平纹布或给爸爸买双农田鞋了事。糕点 的香味丝丝缕缕像根无形的绳索拽着我的鼻子,我的眼睛一门儿朝那望,一连气 咽了好几口涎水。如果赶上要开学,妈妈会给我买几个本和几支三分钱的铅笔。 临要走时又给我五分钱“钢镚儿”允许我买两块糖球。   我敢肯定地说,自打我记事,我家没特意买过一回糕点。   在村小学校露天广场看了一回电影《大闹天宫》。梦中我像孙悟空一样变成 了一绺白烟从供销社的门缝儿钻了进去,一头扑在糕点堆上,吃几块“炉果”又 吃了一阵 “牛样子”,再来两块“光头”,“长白糕”揣了一大兜,感觉肚子 胀得慌,看到供销社经理正搂个小老婆大睡,往他的前进帽里撒了一泡尿。   幻觉中过一次吃糕点的瘾,幸福好几天。爷爷生病了。妈妈起早挎一筐鸡蛋 去公社,傍下午拖着虚弱的身子来家,花布衫让汗水打透了。   妈妈没顾上歇一歇领我到供销社给爷爷买一包“炉果”,我急得一会儿冲妈 妈挤眉弄眼儿,一会儿不自然地挠挠头皮儿。半道妈妈很“抠门儿”地从油汪汪 的包装纸里掏出两小块长方形的“炉果”。我乐得一蹦多高,眨眼就没影了。   我跑到房前的干草垛偎个窝坐在里面。用草蹭蹭手,拿出两块“炉果”左看 右看舍不得吃。一狠心咬了一口,哇!酥酥的,喷香的,甜甜的,不巧一块“炉 果”渣掉进了草缝里,我好心疼,怎么忘了咬的时候用手接着点下巴?我像大公 鸡刨食那样,撅腚扒拉开干草,可怎么也没找到那块“炉果”渣。当我好顿忙活 之后,又重新稳当坐下准备吃那半块“炉果”时,一抬头有三个和我一般大的孩 子站在我的眼前。有东院的小梅,西院的招弟,前院的狗剩子。狗剩子太坏,我 不会理他的。上次他城里的二叔来,他嘴里含块冒凉风的糖,还吐出来当我显一 显。招弟也不怎么样,她吃苹果的时候只给我啃了一小块皮儿,过后还直翻小肠。 小梅还行,去年过年她关里的爷爷邮来一小口袋花生,她偷偷给我一小把。那花 生我是头一次尝到,真香啊!   想到这,我拉起小梅的手撒腿就跑。呼哧带喘跑到生产队仓库的房山头。小 梅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把刚才剩的半块“炉果”往嘴里一扔,对她说: “现在我这还有一整块,咱俩一家一半。”   小梅吃得直舔嘴唇,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她长大后变得婷婷玉立,在生产队 一起干活非常招人。   爸爸出民工好长时间才回来。让我高兴的是他用补助费买了一包“长白糕”。 爸爸硬让妈妈吃了两块,我吃了四块。“长白糕”一拃多长,背面黄黄的,正面 白白的,还有一层亮晶晶的砂糖粒儿。妈妈把剩下的“长白糕”放进箱子底儿, 转身上了锁,说是给我留着。   也许是箱子里那包“长白糕”的缘故吧,放学后,我一个劲给妈妈打溜须, 一会儿到园田地挖一筐猪食菜,一会儿又帮着抱柴禾烧火,这样妈妈自然打开箱 子给我一块“长白糕”。   后来,无论我怎么听话,怎么卖力气帮妈妈干活,妈妈都不开箱子给我拿 “长白糕”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问妈妈:“‘长白糕’放箱子前我都数了 是二十块,我总共吃了十八块,如果你没给别人应该还有两块?”   妈妈不信地说:“你还记得挺清呢。”顺手打开箱子,翻了半天从箱角找出 两块已长了绿毛的“长白糕”,妈妈好心疼,用手搓着绿毛,一个劲儿埋怨自己: “这个臭记性!”   晚上,妈妈当爸爸唠叨起没完:“我真不会过日子,糟践两块‘长白 糕’……”   自己当了爸爸后,常买些“炉果”、“长白糕”回家,可女儿不理不睬,管 我要夹心饼和三明治。我一时闹糊涂了,是物质丰富了还是孩子口味高了?   我想这些可能都有吧。   大 黄 狗   爸爸赶大马车从村口抱回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狗崽。   我如获至宝,看着它满地打磨磨,吱吱地叫唤找妈妈的可怜样,差点儿心疼 地掉下眼泪。我把它抱在怀里,它小脑瓜儿贪婪地往我的胳肢窝钻,弄得我直痒 痒。   妈妈忙着做饭,我在灶坑前烧火,小狗会紧跟着趴在一旁烤火,它眯着眼睛, 伸着懒腰,不时还张开刚长了两颗小牙的嘴巴打个哈欠。每当这时,妈妈会很生 气地抓起小狗一撇老远:“这样烤火它会死的!”   晚上小狗钻灶坑睡觉,妈妈又搬来两块砖堵上。它嗷嗷叫个不停,搅得一家 人睡不好,气得妈妈要把它扔到西大洼子里去。我赶忙想办法,先找来一个破土 篮子,絮了两把旧棉花,把小狗放进去,用麻绳一头拴着小狗的一条后腿,一头 系在土篮梁上,这回小狗到晚上就老实多了。   第二年开春,小狗长大了。全身除了黑耳朵、黑嘴巴,其余一色金黄,长得 圆滚滚的。这与我背着家里人偷着喂它大饼子不无关系,依着妈妈给它喝点泔水 就不错了。   一天,队长到我家派饭,说公社革委会李秘书领人来揪四类分子,弄点儿好 吃的给他们。   妈妈无奈把柜子里仅有的半小袋儿大米舍出来淘了,又摊了一个鸡蛋,炖了 一个大豆腐。   大黄狗一阵狂咬,李秘书用拿着《毛泽东选集》的手一指:“再咬明个扒你 的皮!”    妈妈吓得拎着烧火棍儿把大黄狗撵得老远,赶忙把客人让进屋。   谁也没注意,不知啥时候大黄狗钻进了屋,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客人挟菜吃 饭。妈妈看见了厉声喊着:“出去,出去!”大黄狗很不情愿地摇晃着毛绒绒的 大尾巴,慢腾腾地往外挪。不巧两绺狗毛掉进了炕沿的饭盆里。   见了狗毛客人食欲大减,饭菜剩了很多。   这样一来,我们一家既应付了一次官差又难得吃上一回喷香的大米饭。   那时吃返销粮,整天为填饱肚子发愁。园田地苞米一吐缨,人们方有了指望, 心里托了底。家家饭桌上差不多都是烀土豆,烀青苞米,外加一碗辣椒酱。   家里供不起我到公社读中学,我便把挎个筐领着大黄狗上园田地抠土豆、掰 苞米当成了“营生”。为这妈妈常对别人夸奖我帮她多干了活。   可是前几天在我家园田地不远处抬出个女青年的尸体,从此这片“青纱帐” 就给我一种恐惧感,真是望而生畏,小腿肚子直转筋。   一打听死者二十出头,刚招工进城就被遣送回来,原因是她的姑父被公社李 秘书查出来是隐藏的“反革命”。一小瓶“敌敌畏”带她去了天国。   大黄狗似乎读懂了我胆怯的心思,再上园田地时,它会快速地跑在前头,一 阵植物叶子的哗哗响声之后,它已钻进了绿色的深处。   我理解它在为我壮胆打前阵,转眼之间它就会伸着长舌头,哈哈地喘着粗气 返回我的跟前儿,我一瞧它嘴巴挂一绺灰色的鼠毛,脑门上粘两片枯黄的豆角秧 的叶子,非常滑稽可笑,它炯炯的目光已经告诉我:不用害怕,一切平安无事。   闲暇之际,我带着大黄狗到村边的小树林里看书,在一本文学期刊上看到了 举办未来作家函授班的启示,我心热急了。可是十八元的费用着实让我像被霜打 了似的,一连几天耷拉着脑袋打不起精神,恰巧,邻村的几个鲜族人到我家买狗, 我一时下不了这个狠心。   年轻人的心一旦有了追求理想的激情,他会不惜一切的。我决心卖狗,眼眶 一阵发热。讨价还价之后,来人给到十八元,我接过几张纸币,他们还教了我逮 狗的技法:把麻袋放在地上,撑开袋嘴儿,往里投块大饼子。狗一钻袋嘴儿一收, 完事大吉。   常言道狗通人气,我想那是它与人相伴时间久的缘故。大黄狗好像知道了我 的心思,它一反常态地静静站着,我从它那疑惑的目光里看到了质问,又看到了 渴望。   这时,东院的一头老母猪从我家的泥墙豁挤过来,寻找吃的。狗仍忠于职守 地冲上去,前爪搭在猪的“后秋”,利齿啃咬着直拧劲儿的猪尾巴。把猪撵跑, 狗又回到原处,还是那样望着我。这时我才发现,狗的眼仁是晶莹的棕黄色,并 能映出我的模样:小细脖支着大脑袋。我自问:能函授学习好,对得起这用一条 生灵的性命换来的十八元钱吗?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大黄狗没有马上进麻袋里叼那块大饼子,而是缓缓走进 去的,并转回头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直到我把麻袋嘴儿扎紧,它才发出阵阵哀叫 声……   虽然事过很久了,我也不会忘记大黄狗那双眼神,尤其是大黄狗那撕心的叫 声,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常抽打着我的惰性。   爷爷下馆子   爷爷每次下馆子来家,都像似去了一回天堂,飘飘欲仙地推门而入。如果有 外人在场,他会顾不上别的,最先往炕头一迫张嘴就来:“下馆子了!”当别人 送来羡慕的话音,他会摘下狗皮帽子,脱下羊皮大氅掰折一根火柴棍儿剔一剔那 几颗松动的黄牙,享受着天堂般的乐趣。   爷爷是个赶大马车的老板子,下馆子大多是在生产队送公粮的日子。那时送 公粮用胶皮轱辘大马车,起早装车,四匹马小跑二十里地到公社粮库排队,每天 补助四毛钱。啥时候爷爷都不会忘记从家里捎上半军用铝壶六十度老白干。   他脚穿毡疙瘩,抱着一杆大鞭子,心里美滋滋地跨进小酒馆的门槛。那时下 馆子先开票,爷爷常常是把大鞭子往墙角一戳,从小棉袄的那个缝隙里抠出卷成 卷的四毛钱,很豪爽地冲收款处的小窗口一丢,跟上一句:“一屉羊肉馅原笼包 子。”   热气腾腾的包子上来了,因酱油免费,爷爷会倒满满一碟,摘下铝壶,眯着 双眼深深的咂一口酒,这才挟起个包子细品慢咽。包子的肉汤滴在酱油碟里凝固 成了一层蜡,爷爷会很吝啬地端起酱油碟像喝三鲜汤似的把它喝下。   爷爷是山东人,脾气犟。   一次在酒馆碰上了队里的头头和会计一伙人吃的沟满壕平,喝得摇摇晃晃。 当爷爷知道了他们是用一麻袋公粮吃的这顿酒席时,冲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狠的骂 了一句: “我日你娘!”在气头上,爷爷马车前后转了一圈,从腰里抽出牛角 刀,把马尾巴割下一掐子,送到对门的供销社,卖了三块多钱,心里很是平衡的 进了小酒馆,破天荒买了两个肉菜。一个是溜肉片,一个是溜肉段,还有两屉羊 肉馅原笼包子和两角钱一大碗的生啤酒。   这天爷爷没少喝,浑身发热。他脱掉了羊皮大氅,摘下了狗皮帽子,头顶印 着圈圈汗渍的单帽冒着热气,脸颊、鼻头几趟沾着灰土的汗珠子不住地滑落。   吃喝完毕。爷爷又从车辕子的铁钩上摘下饮马用的“喂得罗”,用冷水涮涮, 把剩下的大半盘溜肉片和大半盘溜肉段盛上,又要了几张黄纸包上剩下的包子, 塞进空麻袋里。叭叭两声大鞭子响,哼着《红灯记》里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 的板眼儿往家奔。   全家人惊喜的围坐在炕桌旁,第一次品尝下馆子的滋味。当奶奶刷碗时才想 起数落起爷爷:“败家老鬼,真是败家子儿。”   没过两天,队长把爷爷割马尾巴的事当成挖生产队墙角,破坏社会主义的典 型捅到了公社。公社派来了工作组,在生产队马棚里召开了批判大会,并把那只 装肉菜的 “喂得锣”灌满了凉水挂在爷爷的脖子上,让他深刻反省悔过。末了, 撸了爷爷的车老板子,扣了爷爷一百五十个工分,派去跟大帮扬场。   一起扬场的社员拿爷爷开心:“这回解馋够本了。”   爷爷笑眯眯地说上两句:“足了,这辈子死了肚子也不亏了。”   傍晚收工时,爷爷说累了,抱着扬锨倚在豆垛上睡着了。当人们喊爷爷回家 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永远地睡着了,面带着满足的微笑,看上去笑的让人感到那么真实,没有 人怀疑那不是从心底发出的。   赤脚医生说爷爷死于脑出血。可上了年纪的人却说不是,猜测爷爷是凡人穷 命,不应该尝了人间最好的东西。也有人断定爷爷是享尽了阳间的福,到天堂过 更快乐的神仙日子去了。   老 场 院   不止一次想起农村的老场院。回家乡的时候,特意去村边的老场院转一转, 其实老场院已没了踪影,只留有一点痕迹。农民在它的上面盖满了砖瓦房。   老场院四四方方的,像古代一座大城池,四周都用人工挖得又深又宽的壕沟, 以防止牲畜进去祸害粮食。秋天所有收获的农作物都堆在里面。也不知是收成好 还是社员在“磨洋工”,每年打场都得持续到年根儿。现在想来只有后者,因为 “丰收”的喜悦社员一下不舍得在短时间内享受完,慢慢品味其乐无穷。   老场院机声隆隆,男女老少欢声笑语的热闹景象仍鲜活地留在我的心里。   记得那时候我读小学四年级,学校放寒假。我盼着天黑,眼睛盯着老场院的 水银灯像天上的星星闪亮起来。这个时候男女社员就会涌向那里,开动脱谷机, 忙忙火火地打夜班。我们一帮半大孩子嚷着帮工的美丽谎言,在草垛上翻跟头, “藏猫猫”。更主要的是玩累了还能跟着劳力的屁股后面混上一顿喷香的大米饭 炖豆腐。   我叫上西院的招弟儿,后院的小五子一块去喊东院小梅。小梅长的在女孩堆 里最好看,还会“浪”,没有她简直就像村北的大草甸子里没有花朵一样。小梅 在她家答应两声还没出来,我猜想:肯定又是把一根竹筷子插进灶坑的热灰里, 然后卷烫她前额的几缕“留海儿”。   场院里尘土滚滚,男社员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着大氅,腰系着草蝇,有的往 狮子大口似的脱谷机里送稻捆儿,有的垛草,有的传堆儿。女社员头围五颜六色 的头巾,戴着大白口罩,有的捞稻个子,有的解捆儿。   小梅领着招弟儿蹿到她老姑跟前,她老姑傲得连声都没吱。我早就知道她老 姑和我三叔好上了,背后和我三叔在一起美得大眼睛都要流出甜水来。我跑到三 叔那,执意要帮他干点啥,三叔眼睛瞟着女社员堆,连瞅都没瞅我,一出口说出 一大串:“去、去、去……”   稻草垛堆得像山一样高,站在顶尖儿一伸手仿佛都能摘到天上的星星。我提 议先玩占山头。小五子要求和小梅一伙,我反对,嫌招弟儿太笨。最后 “定岗 锺”决定。我赢了,我和小梅一伙,小五子和招弟儿一伙,一齐往草垛的顶尖冲。 我和小梅抢先到达“山峰”,小五子和招弟紧追其后,我扑向小五子,紧紧抱住 他的腰一齐往下滚,小梅拽着招弟儿的棉袄滑了下来。第二轮开始了,我们气喘 嘘嘘,累没劲了。但是我还是第一个占领了“山头”。我举起双手像得了冠军一 样高兴地喊着:“我们胜利了!”小梅哎呀一声,还没等把“小五子从后面上来 了”的话说完,脚一踩空,身体向下倾去,我赶忙伸手去拽她,不巧我俩抱成一 团滚了下去。香喷喷的雪花膏味让我感觉像腾云驾雾一样。小梅不好意思地假装 用脚踹开我,一个劲儿吵吵小镜子丢了,让我包。   我们几个扒拉稻草垛帮着小梅找小镜子。小五子嘴里嘟囔:“女生净事儿, 晚上带什么镜子?”   小镜子没找着,夜班饭还没开始。小梅建议改玩“藏猫猫”。我嘴上说重分 伙,偏巧小五子却说:“反正我不和小梅一伙,她娇性,事儿多,招弟儿没啥说 的。”   我又和小梅一伙,看样子她还很不情愿。我们转过谷垛、豆垛,猫进了稻草 垛,等着小五子和招弟儿找。我们蹲在草垛里,透过网状的草棍儿望着天上月亮。 月亮像一张白白的春饼,不知让啥咬去了一个大豁牙子。稀疏的星星像宝石闪烁 着光亮。脱谷机沉闷地咳嗽几声就不响了。我知道这是谁填多了稻捆儿——把脱 谷机噎住了。整个场院一片寂静。我对小梅说:“等这么半天小五子他们都没找 咱们,他们指定去生产队豆腐房要大米饭嘎巴去了。”小梅说:“咱们再等一 等。”突然传来两个人向我们走来的脚步声,一来二去这两人还躺在了我们脚下 的草垛上,我们屏住了呼吸。   “干活时别总用眼睛盯着我,让人看到多不好。”   “怕啥的,咱们的订亲酒他们都喝了。”   “拿出去你的狗爪子,别可哪乱摸。”   我一听不是别人,是我三叔和小梅她老姑在说悄悄话。我憋不住乐,一蹿站 起来,直喊:“哄啊,把狗爪子拿出去。”   三叔有点急眼了,他脸一定挺红,冲我喊:“看你乱嚷,把你的屁股踢两 半。”   历史的长河里,人的一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宇宙看人,人好像还不如一 粒灰尘。   老场院像一颗星星陨落,但它在深蓝色的天际划出了一道火焰,永远印在人 们的心海。   东北大炕   在嘎嘎冷的冬天,东北人靠火炕御寒,走过漫长的冰天雪地。   炕,维系着每个家庭,每个东北人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她。   东北大炕可谓是热之源,爱之所,圣之地儿。   一般农户都住两间小草房,草房分外屋和里屋。外屋是做饭的地方儿,放些 农具或其它生活杂物;里屋除了中间一个过道,分南北两铺大炕。   现在人口少的缘故,炕合二为一,通常情况下的设计是靠南窗台一个过道, 余下全是炕。   东北大炕一年四季都是热乎的,如果冬天烧些硬点的柴禾,像木柈子、豆秸 之类,炕头的热度最高,无论是哪家的炕头都有花花达达或屁股那么大块儿烤焦 的糊巴痕迹。   炕席是多种多样的,有用高粱秸皮编的,有用牛皮纸糊的(刷了清油),有 用纤维板铺的(刷了清油)。   在那贫穷的日子里,大家连粗茶淡饭都吃不饱,肚子里没油水,不经饿和冻, 全靠这大炕的热量支撑着。棒劳力在生产队上了一天工,饿得前腔搭后腔,浑身 透心凉,躺在炕头上烙一烙,才能凭着这充足的热量恢复体力,缓过精神儿。   炕的热量大家都很珍惜,并加以充分利用,一点都不让它白白的浪费。尤其 是遇到灾年,每口人能分得380斤返销粮,这些返销粮一般都是带皮儿的稻谷, 湿乎乎的,只好把火炕当烘干机了,白天掀下炕席,谷物均匀摊在炕上,晚上睡 觉收拾起来,第二天白天再摊上。为的就是将湿粮弄干,去磨坊加工时多出几个 米。   炕是爱的承传站。淘孩子过冬穿的棉袄棉裤都是用大人穿过的破旧衣服毁做 的,棉衣里儿补丁撂补丁,这给虱子和虮子提供了繁衍生息的场所。妈妈在我躺 下睡觉时天天在煤油灯前抓这些恼人的小动物,可天天抓天天有。愤怒之下,妈 妈想出了冻死它们的方法。夜晚,把我的棉衣翻过来用炕苕帚猛劲冲着外面的雪 地扫一阵,而后把棉衣服扔在房上,第二天早晨在我还没起被窝前,再把冻了一 夜的棉衣取回来,平展地铺在热炕头上,用大被捂上使劲烙。当我起来穿时,棉 衣已是热乎乎的,直烫我的肚皮儿。   我的棉鞋和鞋垫,回回妈妈都忘不了给我炕干。   一次,我把爸爸湿漉漉的毡子鞋垫悄悄放在炕头,第二天被他知道了,他双 眼露出温情,掀掉我身上的被子,照我的小屁股蛋儿上使劲啃了一口,啃的倒是 不怎么疼,胡茬子戳屁股戳得心里直痒痒。我手挠脚刨咯咯地在被窝里笑得直打 滚儿,爸爸开心地乐着,还双手拄着炕和我顶起了老牛,哞——哞——哞。   炕又是农户最神圣的地方儿。如果有亲朋好友来串门,爸爸妈妈就会把客人 请到炕上坐,并把烟笸箩推到客人跟前,可爱的小花猫也会随着烟笸箩蹦蹦跳跳, 招惹客人的注意。   炕头又是炕的重要地方儿,睡觉时爸爸总是在炕头。除了爷爷和姥爷来俺家, 爸爸才肯把炕头让出来。等到白天爸爸去上工,才能轮到妈妈当炕头王。她和左 邻右舍的婆娘唠嗑,叽叽嘎嘎的,有时前仰后合,大腿拍的叭叭响,这时的炕头 简直成了唱戏的大舞台。妈妈最烦前院的刘大屁股,她屁股一粘俺家炕头就不乐 意动弹,磨磨叽叽贼能唠嗑,不仅耽误了妈妈干家务,更主要的是嗑唠得有股骚 气。   一天,妈妈把炕烧得滚烫,刘大屁股扭扯来了,一翩腿就上了炕头,她不管 妈妈有没有兴致,什么东家长李家短,老母猪拱酱栏子,家雀扑棱房沿子,三只 蛤蟆六只眼一顿扯咕,妈妈一看她不想走的意思,偷偷往灶坑里填了几块木柈子, 这下炕头上茬了,烙得刘大屁股直欠屁股,可能真的是屁股大膘厚,刘大屁股没 咋地儿。嘴上一个劲说些妈妈不愿意听的话:“你家老爷们儿弄的炕真够热乎劲, 这要是和你家那口子呼上一觉那真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好极了)!”妈妈 听她有霸占炕头的心思,一来气又往灶坑里填了几块木柈子,不一会功夫,只听 刘大屁股妈呀一声,一个高蹿到外屋地,慌慌张张直喊:“不好了,你家炕着火 了!”妈妈一看,可不咋的,炕头冒烟了。妈妈顾不上刘大屁股,舀了一瓢水浇 在炕头,就听炕头发出滋滋的响声,这炕是真够热的了。   第二天,刘大屁股一瘸一拐来向妈妈诉苦:“你家炕头睡不得,昨天我坐一 小会就把我屁股烙下一块皮……”   炕,是东北人滚烫跳动的心脏,谁家遇到为难遭灾,上级领导来看望、来慰 问,东北人会十分感动。如果来的人双手能摸摸东北大炕,看是热是凉,这种举 动会让东北人感动得受不了。东北人认为,你那关爱倍至的双手温暖了他寒冷的 心,抚慰了他心灵的伤痛,他会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炕,哺育了东北人,她火辣辣的热量铸成了每个东北人的粗犷豪放的性格。 有这种热量的使然,东北人的心里总像有一团火。怀揣这团火走遍天涯海角;怀 揣这团火建设美好家乡;怀揣这团火咀嚼酸甜苦辣的生活!   老屋的天棚   家乡的老屋大致相同,都是连脊的泥草房,可屋里的天棚有好几种。人口轻 的,条件好的,能请来木匠吊个平平整整的泥棚,吊泥棚先是用小木方钉成一个 个四方框,框上再密密实实地用小钉钉上小板条,用麻秧子或马粪掺黄泥抹好, 干透了刷上白灰。那时候谁家要是能吊起泥棚,真叫棚壁生辉了。   条件差一点的糊纸棚。用的纸都是投亲靠友要的或从收破烂那低价买回来的 旧报纸。糊这种棚一般都赶在快过春节的时候,每年一茬,花花绿绿的纸棚不仅 营造了一种文化氛围,还能闻到纸墨的馨香。   再次一点的就是黑天棚了。所谓的黑天棚就是没有棚,抬头望到的是木头房 架子和房巴的高梁秸,时间久了气熏烟燎黑咕隆冬的,蜘蛛网粘着一缕一缕黑灰, 吃饭的时候都怕它掉在碗里,睡觉的时候担心粘在脸上。   我家的老屋不是泥棚也不是黑棚,而是纸棚。纸棚占据着我童心的整个天空, 就像今天的孩子对电视里的“大风车”、“七巧板”那么有感情。我从这纸棚里 获得了知识获得了快乐,至今我都受用着。   我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从棚上开始的。   那时候农村不太重视教育,我九岁了还没有到学校读书。文化生活更是贫乏, 谁家有台木头壳子的收音机都了不得,一天得定点听,邻居家小孩听久了,主人 会像撵生产队猪羔子似的把你哄出去。   我枕着妈妈的大腿,目光顺着妈妈的手指瞅着天棚上的大字,嘴上一遍一遍 跟着妈妈念:“毛,毛主席的毛,主,毛主席的主,席,毛主席的席,万,万岁 的万,岁,万岁的岁……”   毛主席我是听说过,当时他是中国最大的官,万岁什么意思我就模模糊糊说 不清了,便追问妈妈:“万岁是什么意思?”   “万岁就是永远不死的意思。”   “人永远不死那鬼是哪来的?”   “咱们是人,老了就死了,毛主席是神仙,永远都不死。”   “那永远不死就不死呗,为啥偏得叫万岁呀?”   “行了行了,竟钻牛角尖,猪都饿叫了,快挖猪食菜去。”   妈妈一欠身子,我从她的大腿上轱辘到炕沿边。不是心思地去找邻居家招弟 和小梅。   我领着小梅和招弟一到村北的大草甸子就开始显开了:“谁帮我挖一筐猪食 菜我就教谁认字写字。”   “认字写字有啥用?”小梅瘦弱的小体格在旷野上更显单薄了,说话也蝇腔 蝇调的。   “啥用!赶明个你去学校上学,你不认识字老师不愿要,要了也不对你好, 一天到晚抠不死你!”我用手指头在她小鼻子上刮了一下。   招弟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她长得敦敦实实的,另有个外号叫胖敦儿。她歪头 冲我说:“你不想上俺家听收音机了呗?”   小梅家是黑棚,想学字又想听收音机。招弟家是泥棚,拿允许我听收音机和 我教她学字交换。结果小梅得帮我和招弟俩挖菜。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王子,招 弟就成了公主,小梅成了奴隶。我跑到草甸子旁边的松树林里用弹弓打麻雀,招 弟满草甸子采野花。   时间不早了,小梅累得满脸淌汗,鬓角的头发都粘在了脸上,挖了满满三筐 猪食菜,我送给她一只折了腿的、带红绿色漂亮羽毛的小雀做为奖赏,招弟则把 一个花环戴在她的脖子上。   吃过午饭,招弟和小梅就到我家来,让我兑现承诺,小梅还拿着个小铅笔头 儿和两页黄烟纸。我找来一根高梁秸,剥去了外层的软皮儿,光溜溜的拿在手上, 躺在炕上指着天棚上的红色大字:“毛,毛主席的毛……”   秋天的一个夜晚,爸爸在生产队看青换班回家,带回来一个通亮的手电筒, 我搂在被窝里稀罕个没完。爸爸突发奇想,用手电筒照着天棚教我认字。雪亮的 光柱在词山字海里移动,我像看电影一样兴致勃勃,全神贯注。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 寨;虎头山上铁姑娘……”   后来,爸爸管队长要了个旧手电筒,可俺家买不起新电池。我到队里电工那 讨教。电工一听我晚上用手电筒识字,非常支持,不仅告诉我电池废旧利用的方 法,还给我找了两挎兜的旧电池。我按电工教的去做,把旧电池后屁股的铁皮儿 撬开,用锣丝刀子将里面的黑炭扎个小眼,塞里几粒咸盐,尔后放在炕头上炕一 炕,这样装旧电池的手电筒就能喷射出耀眼的光亮。凭着这神奇的光亮,我在知 识的天棚里探寻着。   一段时间过后,我和招弟,还有小梅差不多把天棚上稍大一点的字都认全了。 我们脱鞋上炕,齐刷刷站在炕上仰脖辩认着一行行小字。没过多久,我们个个感 觉脖子发麻眼睛发花。招弟说:“累死人了,这样不好玩,再想个别的。”   想来想去,我们想到了一个新的找字游戏。比如我说出天棚报纸上的一小段 话,小梅在5分钟内找到它的准确位置,这样我就输了,脸上就得让小梅粘个小 纸条。在规定时间内小梅找不到这段话的准确位置,我就给小梅的脸上粘个小纸 条。最后谁脸上的小纸条多,谁就得当奴隶,给没有纸条或纸条少的挖猪食菜。   我们仨个又都躺在炕上,望着天棚做着找字游戏。说词的人躺着不用动,找 字的人手举高梁秸指定。有时字在棚的边角,找字的人得站起来够着指定。站起 来躺下,躺下站起来,扑蹬蹬的还是挺累人。小梅受手电筒的启发,拿小镜子借 助透过玻璃的阳光,折射照字,这下可省事多了。招弟念:“破四旧除四害。” 小梅的小镜折射的光亮在天棚上跳动着,几下就照到了。那天,招弟脸上的纸条 最多,我最少。她得给我挖猪食菜。如果小梅家没事,她又得求助小梅帮忙,赶 巧小梅妈病了,小梅不得不回家照顾。   招弟懒洋洋地拎个筐到野外,央求我:“我给你当媳妇,不给你挖菜行不?”   “你竟拿嘴哄人,媳妇也不是真媳妇,是假装的。”   “假的你不偷着美呀!俺家收音机你随便听,有好吃的我给你分一半行不 行?”   “不干不干,你要给我当真媳妇才行。”   “真媳妇得咋样?”   “真媳妇得叫我随便摸。”   “那我可不干。你亲一下行不行?可不行亲嘴,你嘴太臭。”   “不让亲嘴你说亲哪?”   “亲脸就便宜你了。”   招弟说我嘴臭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抱紧招弟的大胖脸狠狠地啃了一口,招 弟妈呀一声,手捂着腮帮子蹦出老远,一个劲嚷:“不和你玩了……”   后来,我们仨个玩伴一起走进了村里小学校,因为识字多的原因,康琴老师 对我们特别好,我们都当上了班干部。小梅是班长,我是体育委员,招弟是卫生 委员。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家乡的老屋还是那个样子,父母仍在里面住着,前几 年我和父亲把它修缮了一下,已下沉的泥墙换上红砖墙,房盖罩上了石棉瓦。屋 里的天棚虽然仍是报纸糊的,可报纸上的字所表现的内容却变得实在了,新的思 想,新的内容改变着家乡人的生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