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短篇小说:盒子黑了   文/劳美   老范约我喝酒,我欣然前往。出租车在细雨里奔跑二十分钟,就到了老范居 住的小区。一片坐落在市郊临界的新建高层楼群。迎门而建的花园里,草坪,亭 阁,南方植物,鲜亮着一股盎然的诗意。老范在楼下等我,拉我先上楼参观。我 换上他准备好的地板鞋,在敞亮的房间里巡视。清爽的雨的气息穿堂而过。在阳 台,老范干脆给我打开一扇纱窗。凭窗俯瞰,大半城市朦胧于一片傍晚前的霏霏 之中。回到出租车里,我说,真是昨日地狱今日天堂。老范感慨,说一辈子的钱 都搭进去了。四年前,我到过老范家一次,那时他住在市区,一座老式楼里逼仄 的独单元,他和爱人住卧室,儿子住狭小的房厅。那也值,有人想把命搭进去也 换不来一个理想的窝。我说。   以前工作搭档时,我们配合还算愉快。四年前,老范退休,我辞职去了南方, 三年后重回北方这座城市。期间,我们也少有电话联系。接到老范电话,一时惊 疑,他告诉了我新家地址后,我方有所醒悟。他要我分享他的一份快乐。白马过 隙,尘事如烟,生意的忙碌早将老范和我们搭档过的日子沉淀于另一个世界。我 欣喜老范乔迁,更感谢他还能想着我。在小区外一家装潢体面的酒馆,我们临窗 而坐,听着雨声,聊着当前的日子,我带去的一瓶酒很快喝光,老范又买来一瓶, 直喝到天幕降临。街灯烁烁,小雨淅沥。花伞下有相拥的男女窃窃私语。老范把 从家里带来的一包东西塞给我,说是一条烟。烟用一张单页报纸裹着。我说我不 吸烟,你知道的。老范用手轻拍我的胳膊,说你吸过。我皱起眉。老范叹一声, 脸上的神情意味深长,说时间久了,你都忘了,忘了好,毕竟都过去了。分手时, 我们握手,彼此的两只手都很有力。   我很久没坐公交车了,忽想坐一次,延长一段雨天出行的轻松。坐在咣咣作 响的公交车里,竟觉自己才置身人间,惬意着,打开报纸,一条价格中档的烟。 我望着窗外雨中的街景,搜寻记忆。记忆的繁杂里没有出现我吸烟的片段镜头。 借着透进的灯光,我浏览报纸,旧日的一张本城晚报的首页,头题是一则本市政 府招商引资一重大项目的新闻,大字号黑体字。报纸下端右角,是一个“新闻现 场”栏,那则消息标题用了小于本版其他标题的字号:   男子狂跑被车撞 只因要陪儿中考   副标题是:   提醒广大考生和家长出行注意安全   我把报纸端起,将脸贴上去。消息说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在人行道上狂奔,之 后突然掉转方向横穿马路,被一辆疾驶的小轿车撞出十余米远,滚落在人行道上, 在追赶而来的家属送往医院途中死亡。近年,我才开始看这家晚报,那个署名逍 遥的本报记者的新闻稿,我在晚报上时常看到,稿子写得八股又肤浅,缺乏事件 背景引申的深度。在这则消息最后,他说,据记者调查,死者名叫黄护生,三十 九岁,患精神病,当日上午,黄以为自己的儿子在学校参加中考,他挣脱爱人的 阻拦,喊叫着要去陪孩子考试跑出院外,学校就在出事现象马路对面,悲剧由此 发生。消息有二百字左右,在忽明忽暗的视线里,像是躲在一个憋屈的角落里, 不敢见人。我看一眼报头,报纸出版日期竟为2002年6月21日。我苦笑着,把这 张四年前的报纸伸出窗外,松手,报纸飘扬一下,忽地扎下去。   随风而入的雨丝落在脸上,爽意从心底爬出。老范的脸沧桑着涨红着晃在眼 前,我暗笑退休的老范,儿子上了大学,又乔迁新居,脑袋却还活在以往的日子 里,他竟能记得我吸过烟。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我习惯了闻到烟的味道,但从 未吸过,与他搭档的日子,四年前,即2002年6月20日前的日子里,我何尝有过 吸烟的历史。想着这个日子,忽记起报纸上的日子和那个叫黄护生的人。我才惊 讶两个日子在四年后的这个雨夜里被巧合地重叠在一起,脑袋里竟摇摇晃晃冒出 一个号码:4号。   4号……8号。又一个号码迎面而来。   此时,我已经隐约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铁门的轰响……   那年夏天,监狱抽调一批青年警官进行体质训练,致使一些岗位警力紧张。 我和老范被临时指派执行看守禁闭室任务,时间为两星期,两星期后,我俩会有 一星期的休假。刚进六月,天就出奇得闷热起来,人们天天盼望着雨的到来。我 和老范说,眼下禁闭室空无一人,我俩可以躲在监控室开空调,享清福,保证能 顺利完成任务。老范嘿嘿一声,说,别想得这么简单,天热了,犯人们情绪浮躁, 随时会有人关进来,不信,你就瞧着。老范年底即将退休,而我刚刚跨出青年的 行列,从经验体质上看,执行这次看守任务,我俩是恰好的搭档。   果然,当天深夜,一名赤胸裸背的中年犯人被送到禁闭室。他的脸清瘦泛黑, 两腮下颚间布满一层刮过又新近长出的胡子。刚进到禁闭室大厅,他的眼睛被明 晃晃的灯光刺激了一下,他急忙神经质地将脸躲向一边,并开始挣脱押送警官的 手,他把腕间的手铐弄得哗哗直响,嘴里还疯也似地大声叫喊着法西斯土匪,快 放我回家,直喊得满脸大汗,血脉贲张。监区警官说他正在等待保外就医的批复, 刚才在监舍突然情绪反常,大呼小叫要回家,拼命朝监舍门外闯。我和老范看了 他们带来的资料,黄护生,三十九岁,伤害罪,有期徒刑十五年,余刑四年, 2001年被鉴定为狂躁型精神病。我和老范对他作了全身安全检查,给他卸掉手铐, 把他关入4号禁闭室。禁闭室大厅一字排开十四间禁闭室,4号和8号两个禁闭室, 墙壁做了特别防护装置。   4号在禁闭室继续大喊大叫,一次次用脚踹门,天将亮时,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躺在床上,四肢摊开,像个死人,两眼直瞪瞪望着房顶。   天亮了,我们给4号放茅。4号从禁闭室出来,像个正常人,大步走进厕所, 我跟过去,才到厕所门口,他竟提着一把冲过水的墩布又走出来,对站在一旁的 我和老范看也不看,就用墩布把大厅地面胡乱地擦了一遍,然后,才回到厕所里 慢悠悠地洗漱。   洗漱后,他走近我,一板正经地说,拿一支烟来,我要吸烟。说完就向我伸 出手,脸却扭向一边。我差点被他气笑了,试探着逗他说,要不要还来点酒。别 废话,快点。他扭过脸瞪我,有些着急,把手又向我伸了伸。监舍和禁闭室不允 犯人吸烟,为暂时缓解4号情绪,我还是向监区给他要来两盒烟和一个打火机, 放在大厅门口处的桌子上,告诉他只须在大厅吸。他吸过一支后,又独自在烟盒 里抽出一支点上,我和老范没理他。他的前胸后背像是刚在地上滚过,脏兮兮, 皮肤上还有几片青紫,他把下身黑裤的裤腰胡乱挽成一个疙瘩,以使裤子不至于 落地。他始终蹲在地上吸烟,啪哒啪哒不停地吸,像赶场子。我不吸烟,也厌恶 烟的味道,只能站在他远处,用手驱赶眼前的烟味。他时而抬脸瞥我一眼,他的 眼睛混浊,眼珠凸出得厉害,我担心他低头时两个眼珠会掉在地上。我说,你这 样吸烟很危险。他抬起脸,疑惑地看我。我说,你吸得太厉害,对身体不好。他 突然站起来,哼一声,嘴角咧出一丝嘲笑,说,你不懂,他扭脸冷着眼看看一旁 的老范,说,你也不会懂。老范把脸严肃起来,4号不以为然地哼一声,连吸两 口剩下的烟头,便随手扔在地上,走向4号禁闭室,边走边说,不吸烟,我早就 疯了。   禁闭室大厅在监号楼的第一层,三十年前的建筑。为了遮挡大厅与外界的视 线,每个窗上都镶嵌了一块塑料隔板,使大厅常年昏昏暗暗。大厅墙皮脱落,墙 角泛起一块块湿漉漉的的绿苔,整个夏天,大厅里充盈着一股潮霉的味道。到了 晚上,蚊子成群在大厅里飞,在禁闭室铁网窗上钻进钻出。我们给4号一件囚服 衬衣,一套薄被单,他顺手把衬衣扔到一边,然后,穿着裤子躺下,用被单把上 身和脑袋盖住,才一会,就腾地把被单掀开,亮出大汗淋淋的身体。几只蚊子扑 向他,他暴躁着坐起来,挥动胳膊,上下左右,把身子拍得脆响。蚊子在他头顶 嗡嗡翻飞,他恼怒地站起来,啊啊吼叫,把被单旋转着,驱赶蚊子。白天,他的 眼睛里泛着血丝,脸上,前胸后背,落下一片片涨红的疙瘩。   第二个晚上,我和老范商量后,在4号禁闭室门外,点了两盘蚊香,蚊香的 烟气袅袅上升,徐徐散开,熏跑了4号禁闭室铁门前的蚊子。   监区来人询问4号的情况,却不想把他接走。来人说,他在监舍常偷着吸烟, 对其他犯人有影响。我问保外就医一事。来人说,去年他被鉴定精神病,保外就 医手续报上去,迟迟没有批复,他爱人还常来催问。今年病情严重了,他开始骂 人,常和别人发生冲突,监狱又为他办理保外,他爱人竟不同意,拒绝签字,并 说,你们想让他多活几年,就让他在里面待着吧,后来我们去做工作,他爱人才 哭着签了字。我问为什么。来人说,谁知道,现在他爱人来接见也少了,可能 是……唉。他没有说下去。   晚上可以睡好觉,白天放茅有烟吸,4号像是在禁闭室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 活,目光里也游离出一股悠然安逸的神色。他自言自语叨叨说,才不回那个笼子 一样的地方,把我和犯人们关在一起,简直没有王法。4号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犯 人,他说他只是一个被限制了自由的人,限制一个公民的自由,是违反法律的。 我和老范对他的自言自语不置可否。我说,你只要好好待着,就能有烟吸,没有 蚊子咬,在这里过安稳的日子。他半天才说,你还有点人性。   4号很热衷于擦地。他说擦地一是为了锻炼身体,要不这十几年,怎么熬, 身体糟了,出去怎么养老婆孩子,二是为了拉屎,先把骨节活动开,拉屎才痛快。 每次放茅,4号从禁闭室出来,第一要做的是大步走进厕所,用水冲刷墩布,然 后,提着墩布走回大厅。擦地前,他又多出一道程序,用墩布在水泥地上写四个 字:欢乐家庭。有时,他每写一个字,我和老范都要跟过去看,他由此受到一些 鼓舞,便把墩布划动得有力而谨慎。大大的四个字,足足布满大厅的地面。在厕 所门口写完“庭”字,他会一个个再看回来,看到“欢”字时,他的嘴角时常会 咧笑一下,之后,又摇一下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欣赏,还是不满意。看过 四个字后,他重新冲涮墩布,才开始擦地,四个字随之被水迹一一淹没。他写的 字比划规整,透着洒脱,我料定他原是有一些文化的。我说,你的字写得好,当 年的学习成绩一定不错。他猫着腰,擦着地说,往事不堪回首,灯泡厂的普通工 人而已。后来,我断续地知道,他爱人也是灯泡厂的工人,男同事和他爱人开占 便宜的玩笑,他用一根铁棍打裂了那男人的脑袋。他说,那人成了傻子。   进入六月中旬的一天,放茅时,4号把地擦完,回到厕所,我们听到他在自 言自语,我儿子数学一百分,英语一百分,语文九十六分,一定能考上重点中学。   我好奇,在厕所外大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嘟囔着,我老婆说的,还能怎么知道,你个笨蛋。   洗漱之后,4号没有冲刷厕所,也破例没有吸烟,他走回禁闭室,就躺下去, 双眼望着房顶发呆。我锁门时,他发现我在看他,噌地翻一下身,一脸厌恶地朝 向墙壁。   我才回到监控室,就在监视器里看到4号在禁闭室狂躁地走来走去,他走到 铁门前,大喊着我要吸烟,拿烟来。我和老范没有理会。他抬脚踹门,铁门发出 振聋发聩的响声。我跑进大厅,训斥他。他瞪起眼睛,把拳头擂在门上,大叫拿 烟来,拿烟来。我说,你是犯人,要遵守监规,禁闭室内不允许吸烟。他把眼睛 瞪得滚圆,朝我吼,我不是犯人,我是男人,是丈夫,是父亲,你懂吗,你们把 一个父亲关起来,他怎么照顾他的孩子,你们不讲人道,是法西斯,土匪,暴政。 我知道他犯病了。我不能和一个精神病犯人较真。   他赤着脚,继续踹门,我被铁门的轰响震得心烦,只得跑回监控室。约一个 小时后,他的情绪趋于平静。我注视着监视器,观察他的动静,他先是摇晃着扶 住墙壁,走回木板床上,然后,小心地躺下去,把四肢放平,双眼呆呆地朝着屋 顶。他似乎已经很疲惫。   第七天的上午,又一名二十多岁敦实矮胖的犯人被送到禁闭室,他只穿一件 大裤衩,腋间夹着一件囚服衬衣,黑乎乎的前胸纹着一只墨色的鹰,展翅欲飞的 样子。4号刚擦过地,正蹲在厕所门口吸烟,看到8号进来,警惕地站起来。   8号因为尿急往厕所跑,一个老年犯人挡在门口,8号随手推了一下,老年犯 人一栽身,倒坐在便池上,造成骨盆粉碎性骨折,法医鉴定结果,属于重伤害, 8号因此被隔离审查,等待加刑处理。看到4号在吸烟,8号眼睛一亮,问我,这 里还允许吸烟。我说,上刑场前还可以弄口酒喝,今天是破例。   8号向我和老范要求也破例一回,吸一支烟。他吸烟时,我把他随身在口袋 里带的半盒烟收过来,放在门口处的桌子上,等他吸完烟,把他关进8号禁闭室。 刚走进去,8号说,住包厢,可吸烟,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这时,4号从我身后走过,他低声说了一句,真讨厌。   我把4号关进禁闭室,才回到监控室,老范指着监视器说,你看4号在干什么。 我看到4号盘腿坐着,后背倚靠在墙,脸向上仰着,嘴里吐出一团烟雾。我和老 范立即奔到4号禁闭室门口,4号嘴上叼着烟,还悠然自得地吸着。我拍打铁门叫 他,他扭头看一眼,又把嘴里的烟雾缓缓吹向对面的墙上,然后,又把烟叼在嘴 上。我急了,开了锁,闯进去,伸手夺他手里的烟,他迅速地躲一下,我倾身再 抢,他手一抖,把烟扔向对面的墙上。我急忙捡起掉在床上的烟,扔出禁闭室, 回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起来,拉到门外。   4号甩开我的手,瞪起眼睛对我喊,你想干什么。我反问他,你想干什么。4 号大叫,我想吸烟,你们没有资格限制我的自由。老范说,你在故意违反监规。 4号一撇嘴,说,什么屁监规,都对我无效。我抬脚在他膝腋后轻轻一点,他哎 呀一声歪倒在地。   4号坐在地上,愤怒地仰着脸,用手指向我说,你敢殴打我,法西斯,暴政。 我没有理他,快步走出大厅,从监控室拿来一支电棒,4号看到我手里的电棒, 目光里瞬时闪出惊恐的神色,他翻身要爬起来,被老范双手摁住,他拼命地晃动 着要起身,我疾走两步,迅速把电棒顶在他的右肩,他尖叫一声将右肩脱离了电 棒,我把电棒又一次顶向他的前胸时,忽然犹豫了,我把电棒撤回,同时摁下电 棒摁钮,电棒通体在他胸前电光四溅,发出噼噼啪啪的炸响,4号立时双手捂脸, 浑身剧烈地颤抖,嘴里啊啊地嚎叫起来。   我把电棒端在他胸前,摁一会摁钮,然后松开,又摁下摁钮,再松开,电棒 通体上的电光和炸响,就像对4号的身体发起的一次次冲锋,使他的嚎叫声时高 时低,带着一种难听又刺耳的节奏。后来,他的叫声沙哑了,渐渐,近于呻吟哀 鸣。   我站起身,瞥一眼一直站在铁窗里冷眼观看的8号,对还在不停地颤抖的4号 说,听着,从现在起,禁止吸烟,也不允许你再擦地。   之后两天里,4号放茅时,眼神畏惧地躲避着我们,距离我们远远地走,他 匆匆洗漱,又匆匆回到禁闭室。在禁闭室,他坐在床上,低眉垂脸,长时间地沉 默,有时,也会站起来,在铁窗前呆呆地望着大厅。我把监控室的门打开,又重 重关上,他听到声响,猴儿一样地急忙坐回床上,后背倚靠着墙,假闭着眼,半 天不敢看向铁窗。我和老范说,4号怕电棒。老范却不解地说,你为什么不真电 他两下,那样他会一直老实到我们完成任务。我不知该怎样同老范解释,只觉当 时4号已经恐惧得要命,便决定不再对他真的下手。我说,这样也许就把他制服 了。老范说,恐怕没那么简单,你瞧着吧。   晚上,我们不再给4号门前点蚊香。闷热的大厅里,只有蚊子飞翔的声音, 钻入铁窗的蚊子,在灯光下,像蜻蜓一般,前呼后拥,扑向躺在床上的4号。4号 起身在墙壁上拍打蚊子,墙壁被加固了厚厚的海绵,外层是深色的皮布。4号把 脸贴近皮布寻找蚊子,当他发现蚊子时,蚊子也觉到了带着湿气的呼吸,蚊子飞 起来,他举着两只巴掌追赶蚊子。追过几个来回,一只蚊子也没有拍死,他又把 被单旋转起来,驱赶墙壁上的蚊子,蚊子呼呼地飞向房顶,他再躺下时,蚊子又 一只只冲下来,悄悄地落在他的背上,脸上。他被蚊子咬醒,用双手在身上狠狠 地搔挠几下,再把被单将脸和脚蒙住,才一会,就又腾地把被单掀开,像是刚从 水里钻出,望着房顶大口地喘息,身上和脸上不停地淌着汗。我和老范注视着监 视器,看着4号一次次反复折腾。我们时而打开扬声器,听他骂蚊子,听他累得 喘着粗气。监控室的门封闭严密,空调吹出的冷风让我感到一阵阵寒凉。   8号睡得像死猪一样,身上的汗水流在床上,嗡嗡飞翔的蚊子一直在他身边 旋绕,却没有一只落在他的身上。   4号在天亮时才睡着,这时,已经到了放茅时间,我进入大厅,把4号和8号 禁闭室的铁门拍得咣咣响,大喊,准备放茅。   我把4号和8号的烟全部没收了。8号放茅时,向我要烟吸,我说,你真以为 自己是神仙了。他说,心里痒得慌,求求您,只吸一口就行。4号站在铁窗里, 一脸鄙视的表情。   8号吸不到烟,急得在禁闭室里来回走,一次,他一边把脑袋撞向墙壁,一 边大叫,我要死了,我要吸烟。4号在铁窗里,突然冒出一句,瘾君子,想死, 不会有那好事。8号大声说,都是因为你。4号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说,自己才 是自己的祸首。8号站到铁门前大骂,妈个逼,都是你这个倒霉鬼,释放那天让 你出门撞死。4号嘿笑一声,说,我不会死,我还有责任,你还没结婚,没有什 么牵挂,告诉你,放茅时再撞墙,就能一死百了了。8号气得啊啊叫,他拍打着 铁窗,喊,爷,行行好,给我来一口吧,我难受死了。4号哈哈笑一声,说,死 才可惧,烟能奈我何。   4号放过茅,吃过饭,就要躺下睡觉,我手提电棒在门口把他叫起来,说, 白天不允许睡觉。我摁一下电棒摁钮,电棒劈劈啪啪地响,4号噌地挺胸坐直。   4号晚上不再躺在床上睡觉,天一黑,大厅禁闭室的灯一打开,他就一条腿 站立,一条腿抬起,两臂平伸,练习单腿独立。他闭着双眼,嘴里专注地默念着 什么。我看着监视器,打开扬声器,扬声器里传来“大盒子小盒子”的声音,我 听不懂大盒子小盒子的意思,打开麦克风,低声问他,4号,什么大盒子小盒子。 4号惊疑地睁开眼,左观右看,似乎终于在墙壁上端察觉了什么,他重新闭上眼, 继续低声默念,大盒子小盒子。   8号晚上呼呼大睡,白天无精打采。4号晚上坚持练单腿独立,汗水顺着身体 向下流,有蚊子落在身上,他的脸上只微微紧一下,他不去拍打,嘴上的默念却 加快一些速度。白天,他会不由地困倒在床上。我立即走进大厅,来到4号禁闭 室门口,把门拍得咣咣直响,他惊厥地坐起来,一脸的失魂落魄。   放茅时,4号开始在我近前走,并用眼角斜视我,我察觉那斜视里有一种异 样的眼神。我没有理会。当他再次从我身前走过,他的目光竟大胆地在我脸上扫 了一下,我及时捕捉到那目光。后来,他在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仰着脸走,并 时而朝我看一眼。我终于发现那眼神里的内容,蔑视,不屑,不屈。我渐渐察觉, 这是他刻意作出的一种眼神,他希望我能看懂这种眼神。他要让我明白,他选择 沉默,并不等于屈服,他有所惧怕,但心里依然刚强。他在蔑视我对他所做的一 切行为。   在监狱外超市,那烟盒上的图标让我眼前一亮。几棵嫩绿的老鼠草,一只蝴 蝶落在一个草尖儿上,草枝儿很细,似乎无力承载一只蝴蝶的身重,它弯曲着, 又想挺直起来,这样,那棵老鼠草便有些摇晃。蝴蝶的体态丰实圆润,两翅色彩 缤纷。蝴蝶在摇晃的草枝儿上欲飞欲留,忽闪的两翅令人目不暇接。老鼠草,让 我忆起失去父爱的童年。我嘴角那块一厘米的伤疤,是在童年里留下的。因为一 只蝴蝶,我被伙伴们打倒在地,我摔了一个嘴啃地,下巴磕在一块砖头上,那砖 头藏在一片嫩绿的老鼠草中,老鼠草长遍几座老旧的坟头之间。伙伴们在坟头之 间欢乐地追逐,奔跑,跑在前面的伙伴手举着一只蝴蝶。那蝴蝶体态丰实圆润, 两翅色彩缤纷,我悄悄地抓住它时,眼前便出现了母亲幸福的笑脸。母亲很难有 这样的笑脸。可是,蝴蝶已到了伙伴的手中。那天,我轻描淡写地向母亲回答了 下巴磕破的原因,母亲哭了,我摸着母亲捂着脸的手,感觉自己的心一会硬一会 软。   烟的名字就叫蝴蝶,产于外地,很廉价。我当即买下一盒。   我才吸一口,就似嘴里吞下一颗干涩苦辣的果子,泪也被呛出来。老范打开 监控室的门,说这是什么烟,这么呛。我口腔里舌尖上滚动着苦辣的味道,说, 好烟,就是劲儿大了点。老范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抓在门把手上,让门敞开,嘴 角咧出笑,说是不是有烦心事才想吸烟。我说哪里,我把烟盒拿给老范看,说只 是喜欢这个烟盒。老范也不吸烟,不能忍受这廉价烟的味道,我出了监控室,走 进禁闭室大厅,走近4号门口时,我又吸一口,然后,急忙吐出烟雾,4号正站在 铁门里,我没扭脸看他,继续向前走,走到8号门口时,我再吸一口,扭脸将烟 雾吐向8号铁网窗,烟雾从网眼里钻进去,我贴近看,8号躺在床上睡觉。   我在大厅几个窗下走着,小口地吸烟,感觉自己在受一份罪,可我还是告诉 自己要坚持,罪受过,乐趣会随之而来。一支烟吸完,大厅里飘浮的淡淡烟雾散 发着浓烈的苦辣的味道,8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站在铁窗里,两眼贪婪地望 着我脚下的烟头,我看4号,4号已经离开门,我立时走近4号禁闭室,4号躺在床 上,一件上衣被胡乱地叠着盖住脸。我拍响铁门,4号刷地掀开脸上的上衣,我 大声命令道,坐起来。他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我,眼球似乎随着混浊的光就 要滚落出来,我用冷峻的目光迎击他,他把眼睛忽地眯起,眯成一条细缝。我说, 白天不许睡觉。他懒懒地坐起来。   放茅时,我必吸两支烟。8号在我身前走过时,脸上呈现出可怜乞求的表情, 说,给我一支吸吧。我不理他,转身向一边走,他不敢再要,灰溜溜走去。有两 次,他把我扔掉的烟头捡起,要放在嘴上的那一刻,我严厉地叫道,扔掉。他赶 紧捏住烟头吸一口,把烟头丢在地上,嘿笑两声,两手合十,求饶着说,解解馋, 解解馋。4号走过我身前时,看到地上的烟头,会跨上去,在烟头上狠狠地碾一 脚,然后,将烟头踢向大厅的南墙根,他不让烟头挡在他行走的路上。我站在窗 下吸时,故意将目光偏离4号的方向,再突然把目光扭向他,果然发现4号在看我。 我心里得意地笑着,推想一定有无数只小虫在他身体里爬,猜想他的手在痒,嗓 子在一次次咽下唾液,一直把唾液咽干。后来,我开始心急,这个王八蛋挺能忍, 他为什么不肯拉下脸皮,向我乞要一支烟,或者一个烟头呢。   老范似乎明白了我吸烟的目的,他不说明,只是用手点点我,意思是你这小 子,真有你的。我假装不解其意,大声说,这烟劲儿真大,也过瘾。   我对8号的乞求和贪婪的目光置之不理,却希望能时时看到4号那种巴望的眼 神,那眼神让我满足,令我浑身有一种泄愤后的愉悦。其实,我最大的期待是, 4号能向我讨饶一支烟,或者请求捡起一个烟头,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然后, 看他急不可待的大口地吸。可是,我的期待一次次落空,4号除了在我身前走过 时,丢给我一个斜视的不可侵犯的目光,对我手里的烟和吐出的烟雾已经视而不 见。   已经两天了,我开始先给8号放茅,然后给4号放。   4号走进厕所,我跟随过去。8号放茅洗了澡,厕所地面上还汪着片片水洼, 我从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然后,朝着4号方向吐出。4 号蹲在便池上,看我一眼,很快把目光收回,蓦地,他又将目光朝向我,盯在我 手上的烟盒,我心中惊喜,向他走近一步,烟盒只距他的脸一尺远。我一边吸着, 一边等待着他的乞求。烟雾笼罩了他的头顶,接着,烟味钻进他的鼻孔,他抬脸 巴巴地看着我,我将烟从嘴角取下,在他眼前轻轻弹一下烟灰,烟灰飘散开来, 徐徐落在地上,无声地湮灭于水洼里,他的目光从地上回升,落在我手中的烟上, 烟头随着他的呼吸闪着火星,我感到烟头熏疼了手指,我坚忍着,我听到一声隐 隐的咕噜响。响声发自4号的嘴里。我一个转身,烟盒贴着他的脸晃一下,我心 里庆祝着,不等我迈出两步,我就会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   地面有些滑,转身有些急,没等迈出一步,我的脚下一歪,整个身子失重地 向外倒去,我啊呀着叫一声,身子却稳稳地斜在那里。我被人从身后用力抱住。   老范从大厅门口跑来时,我已经头也没回地拿开4号的双手,径直走出厕所。 老范紧张着问,怎么回事。我拍拍身上,说没事,差点摔一脚。   整个白天,我都在想象自己假如在厕所里摔倒后的情形,想象4号看到我摔 倒后会是一张怎样幸灾乐祸的表情,最后,我不再想象这些,事实是我没有摔倒, 我被4号及时地抱住了,我开始回忆4号在身后抱住我的那一刻的情形。   晚上放茅,我忽然不想面对4号。我对老范说,我的腰好像扭了,您去给他 们放茅,我盯着监控,有情况我马上出去。老范信以为真,要为我按摩。我说不 用,安静地坐着就好受些。我看到,4号放茅时,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回到禁 闭室,才坐了一会,他就开始单腿独立,嘴里不停地默念着大盒子小盒子,汗水 顺着脸和前胸后背往下流,几支蚊子试探着要落在他身上,试探几次,又腾地飞 向屋顶。8号手扶在铁窗上,嘴里叨叨着,他在骂4号,他说4号如果不把烟带进 禁闭室,政府不可能禁止他们吸烟,现在他仍可以天天吸到烟,这倒好,天天闻 味,闻得心里痒死,连个烟屁都摸不着,等到出禁闭室非得熬出病来,你这个祸 头,老子真想宰了你。4号只顾单腿独立,如入仙境一般。等到8号闭了嘴,回到 床上躺了,4号突然大喊一声,小毛贼,你才抽过几天烟,就装大尾巴鹰,爷比 你烟瘾大着呐,你要不来,爷不但可以天天吸烟,还可天天可擦地呐。8号就腾 地爬起来,窜到门前骂,你吸四十年烟,你也是个雏逼,你的脑袋就是监狱里的 蛋子儿,有多少也没用,说不准你媳妇孩子早跟着那个野汉子走了,你还爷爷的, 等你出去,你的小脑瓜就成爷了,小脑萎缩了,你信不信。4号没有回应,他的 嘴默念得更急了。   老范把扬声器关掉,说这些人渣都待成畜生了,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老范不 喜欢打开扬声器监听,他爱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扬声器里的声音会打扰他。   那天晚上,我作出一个决定,我要为4号的保外就医帮些忙,促使他早日保 外就医,以了却他出手相帮于我的那点情分。   我去找负责教育工作的监狱长,说黄护生是我一个远门的亲戚的亲戚,请监 狱长费心给催促一下保外就医的事。监狱长问我黄护生目前表现情况,我说表现 很好。监狱长答应一定向上级催办此事。我说最好能在6月21日把手续办妥,我 随即作了解释,说20日是我最后执行值班任务的一天,21日我就开始休假了。   我继续在大厅里吸烟,我自觉这已于以前的目的有别了,我想,磨练4号隐 忍的毅力该是件好事,但对他白天睡觉,仍严加约束。4号的目光里仍旧含着蔑 视,不屑和不屈服,他大摇大摆在我眼前走过,后来,进厕所门口时,竟开始哼 唱,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霄汉啊,啊、啊、啊啊。我心里又是气又想笑。   塑料隔板挡住了窗外的世界,温度和声音仍能从隔板上端的半尺空间流泻进 来。这个夏天,隔板外的窗扇黑白天敞着,却难见带着草香的风透过纱扇光顾窗 内的大厅。大厅的温度不断上升,霉味臊味汗味混搅后的异常气味,便膨胀后慢 慢散发开。   那个上午,我站在大厅一个窗户下,竟有一丝风爬过隔板上端,落进昏暗的 大厅,摩挲着我的脖颈。我闻到一缕轻轻的草香。很快,流汗的后背也觉出爽意。 听到窗外阴霾厚重的滚动时,我干咳了一声,像被猛地掐了一下喉咙,眼泪在眼 角打转。我甩动手里的烟,火星儿在昏暗里划成一段弧光。快些,雨就要来了。 我对右侧不远处的厕所喊。   水声呜咽着自厕所传来。蚊子们的飞翔声有些沉闷。一排禁闭室像一个个黑 洞。   不看对面,我便知道4号在心里嘲笑我,脸上浮现出难有的满足和快意,眼 神里是一种刻意作出的蔑视。   嗓子在冒火,头有些晕。老范站在大厅门口,我继续在窗下吸烟,并维持住 悠然自得的状态。4号的脸躲在对面禁闭室的铁网门窗里。8号在厕所时而把水弄 出呜咽的声音。   4号禁闭室发出一声拍打皮肤的脆响时,8号敦实矮胖的影子晃出厕所。   我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扔掉,又把它踩了一脚,刚抬起脚,8号急急走向我, 站住时,用手指我的脚下,说,队长,赏我吧。   地上的烟头果然还冒出一丝火星。8号两只手探在身前,拇指和其他手指无 措地搓捻着,眼巴巴看我。我说,快些。   8号如释重负地嗯一声,疾走两步,猫腰,在我脚前快速准确地捡起烟头, 放在嘴上,然后,立起身,吸,紧吸,又吸,眯起眼,把烟头从唇边捏出,长长 地喘一口气,嘴里发出一声或唉或啊的含糊的声音。   我把玩着手里的烟盒,烟盒上的蝴蝶朦胧着,翻转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我把烟盒轻轻抛起,蝴蝶又回到我手里。一支烟从烟盒里露出头,我顿一下烟盒, 它重新回落进去。8号的目光斜向我的手,他前胸那条墨色的鹰,在急切忽闪的 火星下展翅欲飞。飞过吗。我用烟盒抵一下那鹰说。他迷惑着眨眼半天才说,嘿 嘿,没有。我说,要是一只真鹰就能飞。他又不解地眨眼,嗯嗯,那当然。   4号。我突然喊,同时看向4号禁闭室,4号的脑袋在铁网窗后急忙扭向一边。 我说,躲什么,该你了,放茅吗。   4号把脑袋刷地对向我,屁话,为什么不放,这是我的权利。   没等我说话,8号把燃到过滤嘴的烟屁股从嘴边捏下,朝4号骂一句,妈的, 在这儿,你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老范站在厅门口笑。   瘾君子。4号在铁网窗里狠狠地说。   8号的手指和唇边被火丝烫了,他抖手扔掉燃着的过滤嘴,一脸的恼羞成怒, 刚要对着4号骂,我喝道,回去。他向8号禁闭室走,走几步,手指着4号愤愤地 说,你等着,出去老子再和你算账。   嘿!4号从铁网窗后嘿笑一声,说,孙子,你还想出去,就等着吃枪子儿吧, 啪儿。4号伸出手作出一个开枪的手势。   窗外一阵雷声。雨就要来了,我有点急。   我把8号锁进禁闭室,去打4号门的锁。老范向我示意要小心。我点点头。   刚把4号铁门的锁打开,门就被4号踹一脚,我紧向后撤身,4号从里面闯出 来,一股臭气扑向脸来,我迅速逃离,站到窗下。   4号一手端塑料饭盆,一手端塑料尿桶,自顾大步向厕所走,两腿矫健,裤 腿生风,裸赤的后背瘦削挺直,雄赳赳,气昂昂。刚踏进厕所门口,就开始哼唱, 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霄汉啊,啊、啊、啊啊。   你果然有病。8号用手拍击着铁网窗叫,关禁闭遇到你,倒霉死了。他返身 踏上木板床,气急败坏地来回走,停下时,把脑袋对着墙壁嘣嘣磕了两下,然后, 扑通,躺下去,无声无息了。   唱“狱警传”,旁若无人,蔑视的眼神,不屈的神态。我已经习惯他的这种 神态。   4号竟手拉着冲过水的墩布走出厕所,湿漉漉的墩布在地上划出一道水迹, 他大摇大摆在我面前经过,扬脸扫我一眼,还是蔑视的眼神。我沉下脸,厉声道, 把墩布拿回去。他继续走,我追出几步,他把墩布一提,向后一甩,墩布把扛在 肩上,几道水光向我脸冲来。我急忙躲闪,水没有甩到我身上。他把墩布啪地扔 在地上,晃着身走回厕所。   妈的,反了,政府,弄死他。8号早站在铁门里,冲我喊。   老范在大厅门口,脸上明显露出怒色,他回身去了监控室,从监控室再出来, 他手里竟拿来一支电棒,我心里一愣,急忙跑去接过电棒,说,我来,然后,挥 舞着电棒追进厕所。4号正站在自来水旁洗脸,扭头看到我,又看到电棒,惊了 似转身往一旁跑,地上有水,他脚下一滑,身体摔倒在地。我一步跨上前,将一 只脚踩在他屁股上,将电棒抵在他脸上,命令道,把手伸出来。他的手在胸前, 迅速握在一起,插进蜷缩的腿间,双眼里闪出一股光泽,我看出他的极度恐惧, 他的浑身在剧烈抖动。   老范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说,狠狠地电他。   把手伸出来,快点。我大喊大叫着,同时,把电棒从他脸上挪开,摁一下摁 钮,耀眼的蓝色火花儿在电棒上通体盛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4号声嘶力竭 地啊啊两声。   他没有把手拿出,反把双腿蜷缩夹的更紧。我把电棒又抵在他双腿间的手上。 他颤抖把目光朝向我。我说,我看不懂你的眼神,有话你说出来。   老范看我只喊,不动真的,有些着急,他伸一下手,想要电棒,我装作没看 见,用电棒在4号的腿上捅了两下,对4号继续大吼,说啊你。   4号颓丧地闭了眼,双手慢慢从腿间抽出,迟疑着举向我,我只觉自己的身 体震了一下,我把脚从他屁股上挪下,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妈的,你个神经 病,下次再敢胡闹,非电死你不可,起来。我狠狠地骂着。   我和老范一起走出厕所,老范在我耳边低声说,他绝对有下次,你看着。   我装作气哄哄的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粗气,说,下次,到时候你看我的。   老范拿着电棒回了监控室,4号继续在厕所里洗漱,我走到大厅里吸烟。我 把一团团烟雾使劲吐出,大厅里飘浮起浓重的香烟味道。8号还站在铁门里,目 光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烟,鼻翼不时阖动一下。   4号放茅用了约一刻钟,比平常减缩了很多。他端着饭盆和尿桶出来,低着 头,驼着腰,两腿仍生风般的快,他走进4号禁闭室,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脚 踏上木板床,坐下去,两手抱住拢起的双腿,低头沉思。   我将燃着的半截烟扔在地下,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窗台上。   我出门时,把禁闭室的灯打开,将扬声器的音量调到恰好位置。从监狱长办 公室回来的路上,天上已是滚雷阵阵,接着,大雨倾盆而至。我在雨中兴奋地奔 跑,眼前却掠过4号的身影。跑进监控室,身上的雨水在地上淌成水洼。老范倚 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我看一眼监视器,4号站在铁门前,将脸贴着铁窗,眼睛 盯着大厅,我肯定他在看我放在窗台上的烟。8号蜷卧在木板床上,身体在蠕动。 8号怎么了。我说着,去调大扬声器音量,竟发现扬声器被关闭了,我打开扬声 器,里面传来8号的呻吟,声调痛苦难忍。老范睁开眼,在沙发上跃起,说怎么 了。我倾耳听着8号的呻吟声,想分辩那声调里的真伪程度。老范开始发慌,说 怪我睡过去了。我没吭声,和老范一起走进大厅,经过4号门前,4号说,快死了, 准备小盒子吧。我一时不解他的话,叫道,闭上你的臭嘴。他干咳一声,又说, 要出大盒子了,享福去吧。   我们隔着铁窗叫8号,8号不答声,我打开铁门,弯身叫他,他的呻吟声更加 微弱,我伸手拽他的胳膊,胳膊也软绵绵的。我退出禁闭室,看到老范已从监控 室推来担架车。   把8号推出大厅门口,然后推向监号楼门口,我才想起到监控室拿来两个雨 衣,我给躺在担架车上的8号盖上,自己穿上一个,这时,老范突然冷冰冰地说, 脱下来。我疑惑,老范又说,我让你脱下来,我去,你留下。我不想理他,推开 他去推担架车。他竟把我推向一旁,推起担架车就走,我急忙脱下雨衣,追到雨 里给他穿上。老范推着担架车开始在雨里跑。   医院在二百米外的对面楼里,被禁闭的犯人常有急病情形,按规定应该通知 医院来人先行诊断,可是,今天老范怕耽误8号病情,决定了省去通知医院的程 序,我不好反对。老范不像我,老范说,他在大墙里干一辈子,干累了,干烦了, 也干怕了。我是还没干一辈子,但我不累不烦也不怕,干一天算一天。老范喜欢 倚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五十五岁了,他感叹着说过,年底就退休了,这一辈子 啊,但愿退休前不要出任何事故,来个高风亮节。   外面炸响一阵雷声。我给医院打电话询问老范是否已到,医院说正在抢救8 号。   4号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屋顶发呆。我打开监视器的回放,要看看8号犯病的 经过。   我把回放定格在8号站在铁门前。   我竟听到4号和8号这两个对头在对话。   4号低声地喊,喂,告诉你一个办法,听到没有。   8号说,去你妈的,不理你。   4号摇着头,脸上浮着笑说,你真小气。   8号说,去你妈的,要不是你,老子至少能一天吸上一颗烟,这倒好,都要 憋疯了。   4号说,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听不听。   8号说,什么办法,干什么。   4号说,吸烟的办法。   8号双手抓在铁窗上,说快说。   4号说,你可以装病,越厉害越好,去医院住院,那里管理松,你知道的, 就可以天天吸到烟了。4号侧耳倾听8号的反应。   8号回身坐到床上,说别人也许可以,我不行,我是隔离审查期间,严加看 管的对象。   4号说,多严也不能看着你死,他们担不起责任。   8号站起来,说你自己怎么不装病,你害我吧。   4号低声笑,我,我能忍,大风大浪我都忍过来了,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 能忍,你行吗。   8号犹豫着,说你这么好心啊。   4号说,好心没好报,我也是为了折腾他们玩,你信不信。   8号又坐回床上,然后,躺下去。一会,他身子蜷缩,嘴里哎哟起来。   4号说,大声点,他们听不见,弄得越像越好。   8号大声地哎哟着。   4号大叫一声,要死人了。然后,他回身躺在床上,两只手拍起来。我没有 听到拍手的响声。   我心里骂着4号,埋怨着老范,立即打电话给医院找老范,果然,医院说8号 来时像个死人,他们就给他扎针,开始几针下去没反应,后来又拿来十几根针, 8号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说疼死了,别扎了,我好了,可能是自己热晕了。医院 说老范带着8号已经离开医院了。   我大笑起来,笑过后,顺手把4号和8号这段谈话录相删除了,为了4号,我 必须毁掉4号这种违反监规对抗政府的言行证据,就连老范也不能让他知道,这 些日子,我为4号所做的一切,老范并不知道。   我站起身,想打开门迎接老范,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响声似乎凌空而 来,我迅速打开监控室的门,走到楼外,枪声又一次响起。望着空中密林一样的 雨水,我没有看到老范和8号。   我守在监控室不能出去,直等到老范回来。老范被雨水淋成一只老落汤鸡, 塌着腰,青着脸,身上的雨衣也不见了。我急着要问他,他一摆手,说,记住, 上面调查,就说没你的事,是我坚持立即送医院的。我问8号呢。老范绷着的脸 渐渐松弛下来,说,死了,被哨兵开枪打死了。他一屁股坐进沙发,你说,这大 雨天,他往大墙警戒线里跑人家能不开枪吗。他烦躁着又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 不就是一口烟吗,刚才在路上,我要是答应了他,他也不至于跑,奶奶的,晕了 头了,他竟往警戒线里跑。   我的心里开始发慌,手也有些抖。我扶着老范坐在沙发里。    下午,雨停了,负责教育工作的监狱长带人调阅全部监控录像,发现有一段 几分钟的空白时,监狱长问怎么回事,我立即回答,那个时间正好电闪雷鸣,监 视器里突然一阵雪花,雷声过后,就又恢复正常了,我们发现8号好象在生病。 监狱长皱着眉看我和老范,老范也在监狱长身后皱起眉看我。我说,就这样。   我和老范把监狱长一行人送出监控室,走出很远,监狱长又回来,悄悄对我 说,黄护生明天保外就医,我们已通知家属来接,只可惜。我说什么。他说,只 可惜他见不到他儿子了,他儿子今年春节刚过就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他老婆始终 瞒着他呢。   我心里格登一声,却仍然想说句感谢他的话,可嘴唇动了两下,竟没说出来。   深夜,又下起大雨,一阵电闪雷鸣后,整个监控室和禁闭室大厅漆黑一片, 我拿着手电筒走进禁闭室大厅,只听禁闭室的铁门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传来猛烈 的一声轰响,4号在铁窗处喊了一声,盒子黑了。   4号的喊声很大,声调里却带出些恐惧的颤音,我把手电光对准他,黑洞洞 的铁窗里,他屏着嘴,绷着脸,目光越过大厅,朝向窗子隔板上端的空间,那里 时有一道道的闪电伴着轰隆的雷声钻进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得吓人,两 个凸出的眼珠子像要钻出铁窗,从隔板那半尺空间飞出去。   我用手电光照着他,他的眼睛竟一眨不眨。   我退到大厅门口一侧,把手电筒朝向隔板的上端,整个大厅终于有了一些光。   我开始想8号的死,监狱长的话,想到我为4号的保外就医曾作的努力,我后 悔地暗叹一声。   把手电筒稳稳朝着窗子隔板的上端。我想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天亮,可我真的 从心底希望,天永远不要亮……   一条烟,一张报纸,有意与煞是无意之间,足以令我认定老范约我喝酒是另 有用心了。我想打电话告诉老范,我终于想起我的确有过一段吸烟的历史,那时 的我事事由心而发,率性而为,纯属感情用事,今天想来令自己羞惭,由此我还 想起监狱政治部宣布对我们的处理决定时,你的颓丧,我的居理一争,最后我大 叫老子不干了的情景。我还要特别向老范解密导致4号和8号之死的根本原因,告 诉老范他们其实各死于不同人之手,只是与你老范没有多大关联,劝他完全可以 抽身于往事,安居广厦,俯瞰城市美景,尽情享受当下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   给老范的电话没有打出,我却接到南方朋友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合作的一 单生意因节外生枝,出了点差错,问我是否可以过去。这单生意不算大,但我仍 惯性地生发了一种跃跃欲试伺机搏杀的豪情,我连夜预订机票,第二天上午,便 匆忙奔往机场,飞机飞离地面的一刻,我的身心顿时似灌注了一股钢铁般坚硬的 力量。   2007-9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