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嗅春风(外五篇)   黄孝阳   ● 我们在车上。路左边是石头山。右边是幽深的山涧。鸟从涧里飞上来, 贴着车窗玻璃,时快时慢,像有根看不见的绳索在拽着翅膀。这是一种土话叫布 哥的鸟,不大,一个巴掌能抓三只,性子很奇怪。晚上歇在树林里,特别乖,头 朝下,脚朝上,用电筒去罩,握在手里,毛绒绒一坨,逮回家,用绳子缚住那青 褐色的脚爪,到天亮,就乱飞,变得非常凶,乱撞,还拿尖喙啄玻璃,啄出血, 也要啄。我们从莴苣田里捉来又肥又嫩的大青虫,它们也不肯瞅上一眼。没两天, 就死去了,身体变得很轻,但非常硬,比石头还硬。这是为什么呢?陈元庆说, 它们的灵魂飞走了。陈元庆目不转睛地盯着司机的后脑勺,用小手指头剔齿缝里 的韭菜叶,突然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看,她后脑勺上有一张人脸哩。确实 像一张人脸。灰头发里挤出一蔟蔟白头发。这个是嘴巴,那两个是眼睛。这是一 张鬼的脸。人死了就是鬼。陈元庆在空中比划,瞥了眼四周晕晕欲睡的同学,低 笑出声,摸出一粒小石子。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想去抓他的手,来不及了。石子 砸在司机后脑勺上。车子轰地下撞在路边耸出的巉岩上,熄火了。   ● 我们在去龙岗镇的路上。阳光薄薄的,轻灵地飘。偶尔从枝桠间飞落, 落在地上,形状与蝉一样。我和陈元庆嘎着嗓子往坡坎下的一个窟窿吐痰。它离 我们的距离有半米,要把痰准确吐进去,这很困难。嗓子眼里冒起火。但双手背 在身后的我们仍然坚持不懈。他吐完,我再吐。间隔三百次心跳。所以老师没有 察觉我们这场隐秘的竞赛,还在声色俱厉地大叫,今天,你们中的那个谁不出来 承认错误,就在这里跪到天黑。老师姓刘,叫刘春风。一个男人叫这样的名字太 恶心了。还桃花依旧笑春风呢。这是时刻想着搞破鞋。你们懂不?这叫典故。陈 元庆说得眉飞色舞。他的眉毛没有刘老师的眉毛跳得好看。刘老师的眉毛在跳舞, 跳的还是电视剧《卡门》里的探戈,那两根粗毛有时并行直立,几乎贴在一起。 一会儿是节奏欢快的四二拍逐,一会儿又是适于表达忧伤情感的四四拍。我用手 悄悄捶背。刘老师踢腿、旋转、折腰、扭摆,继续把那几句没放盐的话车轱辘地 讲着。他太让人讨厌了。每个星期五的下午都布置作文题目,字数从五百逐渐加 到必须在千字以上。忍无可忍,毋须再忍。有天,作文题目是《我的狗》。陈元 庆写道:我的狗叫小刘。我喜欢喊它,小刘、小刘、小刘……全文整好一千字。 刘老师暴跳如雷,把陈元庆拖到教务室关禁闭,还喊陈元庆的妈来揍了他一顿。 我理解陈元庆。我们都理解陈元庆。陈元庆把痰吐进窟窿,得意地朝我翻起眼白, 以示庆贺。我不动声色地笑。如果这时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上面的人一定 会诧异无比。这是初春的上午。几十个学生在山路上列成方队。另外有七个男生 跪在路边。一个红脸的没穿上衣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手舞足蹈,进入了一种如醉如 痴的境界。旁边,还有一辆破破烂烂的班车,车头瘪进一大块。一个穿工作服的 女司机坐在车门的踏板处,往深涧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石子,动作缓慢,表情阴 郁。她额头上缠了一件男人的白衬衫。两只衣袖在脑后打了一个古怪的结。袖口 有黑色的凝血。   ● 我们要去龙岗镇植树造林,学习雷锋好榜样。现在有个没屁眼的畜生顶 风作案,不老实,间接造成了国家财产重大损失。这是要送去坐牢,吃三两米的。 刘老师把唾沫均匀地喷到我们七个男生脸上。他真厉害,快赶得上神探亨利,通 过分析那块圆石子的大小、硬度,居然一口咬定这块石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从车轱辘底下弹起来,更不是其他学生扔的,只可能是我们这七个尚未戴上 红领巾的男生扔的。幸好,他没有一个红颜知已作参谋,要不,陈元庆早就地伏 法。刘老师那时是否会对陈元庆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说的一切可能在法 庭上用作对你不利的证词……膝盖有点疼。我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把早上吃 的稀饭从胃里反刍至嘴里慢慢咀嚼,然后猛地睁圆眼。窟窿里钻出一条漂亮的小 蜥蜴,体侧有鲜绿色纵纹,头部鳞片上覆盖鲜艳的红。这是一种奇妙的生物,比 那种呆鸟有趣多了。它会自截尾巴,尾巴断掉后,还会在地上跳个不停。陈元庆 向我扔来一个眼神。我们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心脏一下子擂疼了胁骨。我们恨不 得把还在喋喋不休的刘老师的大脑袋一脚踢落到涧水里。小蜥蜴在草丛中停停走 走,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要逮住它,需要神探亨利那种“透过层层表象,穿过 层层迷雾,揭露出藏在黑暗深处的事实”的智慧。   ● 刘老师蒲扇大的手捂在嘴上,手背上的青筋在跳。烟头快烧到他的手了。 他的胸毛真多,比动物园里的猩猩还多。感谢菩萨。他终于肯闭上嘴。他踱到那 群吱吱喳喳的戴红领巾的学生中。他给了我们三分钟。让我们商量出一个结果。 结果也能商量得出?这又不是做数学题。刘老师太可爱了,竟然妄图用这种愚蠢 的方式来找答案。我敢保证,在陈元庆扔出石子的那一刹那,只有我一个人看清 楚了他手上的动作。但我肯定不是甫志高。老实说,就算其他同学看见是陈元庆 做的案,他们也不敢说,除非他们已准备被陈元庆的哥打断双腿。去年,五年级 一班的唐昆就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我在裤兜里摸出一枝火柴杆,折断,撑住眼睑, 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五个人的表情,把主要视线集中在蜥蜴身上。它比国民党 还要狡滑。关键时刻,不容有失。抓蜥蜴,要防止它咬人,得按住它的尾部以上 的位置。我对着陈元庆眨了一下眼睛。说明迟,那时快,陈元庆弹出手指头。蜥 蜴在陈元庆指缝里一扭,弹回窟窿里。我们七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惋惜之声。陈 元庆恼怒了。他一向夸耀他那两根手指头比《射雕英雄传》里的段皇爷还厉害。 现在,神话破灭了。我们七个人脸上泛起了不同颜色的表情。陈元庆的脸是猪肝 红,眉毛立起。若他有一对卧蚕眉,就可以搬到关老爷庙里享受香火。我想笑, 又不敢,怕陈元庆的哥哪天把我倒提起来,抢圆来耍独脚铜人。刘老师大踏步过 来,喝道,你们在干什么?刘老师的手指戟向一个男生的眉心。男生的眼珠子转 过几圈,指指陈元庆,小声说道,他好像中暑了。我们扑哧几下笑出声。哪有春 天中暑的啊?春天是猫叫春的季节。刘老师不笑,凶狠的目光转到陈元庆身上, 你说,到底是谁扔了石子?刘老师痛心疾首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的情形有 多么危险?若师傅的方向盘打向右边,一车人全报销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陈元庆没说话,眼神定定地看着刘老师。刘老师呼地一下扬起巴掌,巴掌在离陈 元庆的脸蛋几厘米处停住了,他的喉结跟小老鼠一样在脖子上乱蹿,告诉我,到 底是谁干的?承认错误了,就还是好孩子。   ● 刘老师的脑袋里装了猪下水。也不想想,刚才是谁在提国家财产重大损 失。这种错误,不是在女生书包里放一只死鸟,不是在讲台上拉一泡屎。有谁胆 敢承认,或者说指认他人?去年国庆,县里在人民广场搞公审大会,枪毙好几十 号人。其中一个是抢了商店五块钱。另一个是与人打赌,去亲一个陌生女孩。公 安问他干了这事没有,他承认了。坦白从严,牢底坐穿;抗拒从宽,回家过年。 我在肚子里小声哼哼。旁边几个戴红领巾的女生唱起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 相会”。刘老师把眼睛瞪过去。她们马上闭上嘴。我也唱,闭着嘴唱。唱的是陈 元庆篡改过的歌词,“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 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啊亲爱的朋友们,到底谁 先被烧成灰?先烧你,先烧我?反正都是不齿人类的狗屎堆!”歌词在嘴里打转, 舌头弹起落下,口型一下扁一下圆。刘老师的目光扫过来,是不是你干的?大悲 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感谢你终于赐给我说话的机会。我都快要闷死掉了。我赶紧 咧开嘴,滔滔不绝,刘老师,鸟在天上飞,石头可能是鸟嘴里落下来的。你不看 报纸吗?上面说一架飞机与一只鸟迎头相撞,结果机毁人亡。另外,山头上好像 有人,也许石头是他扔出来的。一般人没有这样大的力气,所以可能是野人。野 人有非常高的科研价值,若我们能抓到他,国家一定会发奖章,整个县城都要敲 锣打鼓。老师那时肯定要戴大红花。还有,我肚子疼,想拉屎,可不可以?   ● 刘老师叫我做足三百个俯卧撑。我的手掌被粗糙的沙砾磨破了皮。很疼 啊。不过我心里快活无比。陈元庆算欠我一个情了。或许,我可以借他腰间藏着 的那把火药枪玩一天。那是陈元庆的哥用自行车链条做做的,枪身用八号铁丝揻 制,枪头是一枚黄澄澄的子弹壳。把火柴杆头的粉末刮进去,扳响扳机,威力大 得吓人。我瞅着陈元庆乐。陈元庆突然撇嘴说道,老师,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吓 一跳,这家伙想干什么?我太了解他了。他嘴角只要往下一撇,就准得有人倒霉。 陈元庆说,老师,我的钢笔滚到窟窿里了,你帮我捡回来,我就告诉你。陈元庆 边说,边瞟了我一眼。难道他想刘老师赶小蜥蜴出窝?或者让蜥蜴咬他一口?不 好,他不会是打算诬陷我吧?他不是这种人。他肚子里的肠子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刘老师狐疑地看了陈元庆几分钟,骂骂咧咧地蹲下身,撸起袖子,手伸进窟窿, 马上尖叫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屁股坐倒。一条灰褐色的大拇指头粗的土 公蛇粘在他手臂上。背鳞起棱,腹面灰白。我认得这种蛇。我住的院子里有一个 许妈,家里养过老母猪。后来杀了猪,熬了油,引来几条土公蛇,被咬了。还是 用了一个偏方,把活的布哥鸟的脑浆臼碎外敷才算救回来。院子里的人说,老母 猪最爱在田野上找这种蛇吃,只要闻到气味,便拱土不止,定要食之而后快。所 以老母猪死后,这种蛇会回来报仇。我变了脸色,难道陈元庆认出那是蛇洞,故 意报复刘老师?这不可能呀。陈元庆的嘴大张着,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女司 机飞跑过来,揪着蛇尾,一把抖散蛇的骨架,抛下深涧,恶狠狠地飞起一脚,踢 在陈元庆腿上,骂道,小畜生,你想让你老师死啊!她奔回驾驶室,摸出折叠刀、 一团用浸过油的纱布,用刀剔开刘老师的伤口,嘴巴凑过去。刘老师的身子往后 仰,女司机扯落他几绺胸毛,骂道,老实点。血吸过几口。女司机点着纱布,把 刀尖烧得通红,朝伤口处剜去。空气中冒出皮肉烧焦的臭味。女司机与刘老师的 额头上滚下汗珠子。这时候的陈元庆完全懵掉了,比庙里的泥雕木胎还要呆傻。 同学们呼啦下全围过来。老师,你怎么了?陈元庆不知道被哪只手搡倒在地上, 等他站起身,已经是鼻青眼肿,样子狼狈极了。我也偷偷地揍了他一拳。但没有 指着他的鼻子揭发他。我还拿不定主意。   ● 我们回到梨桥县。女司机把车子开得比兔子还蹿得快。五十几个学生把 县医院的走廊围得水泄不通。尖脸护士皱着眉喊道,出去出去,要哭到处面去哭。 几个女生哭得可伤心哪。她们动不动就哭。上次,陈元庆被他妈拿棒子敲得满头 是血,她们也这样嘤嘤哭。陈元庆后来说,这叫如丧考妣。我查了成语词典,才 知道考是爹,妣是妈。做人哪可以这样缺德?现在好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快活地抖动。兜里有陈元庆的那把火 药枪。在一片混乱中,我捡到它。现在它是属于我的一只会唱歌的小鸟。我看着 陈元庆被几个男生反绑双手,摁住后脑勺,押进病房,几乎要笑出声。陈元庆不 想跪。几个男生用脚踩他的膝盖弯处。真搞不懂。他们从哪里获得了这些勇气, 难道他们不怕陈元庆哥哥的拳头?陈元庆肯定要倒霉,严重处分不可避免;十有 八九要被学校开除;搞不好,还要去吃三两米。我有点幸灾乐祸。刘老师脸色灰 暗,斜靠在墙壁上,手臂上还吊着盐水,挥手示意大家放开陈元庆,说,你们都 出去吧,我有话问他。刘老师还想问是谁扔的石子?我避开人群,绕过几丛修剪 整齐的女贞灌木,来到病房后面。玻璃窗很高,我若爬上去,必定要暴露身形。 我竖起耳朵。有人在哭。是陈元庆,像猫叫,又尖又细,很快,声音大了,像猫 的爪子在抓挠墙壁,也抓挠着我的心。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陈元庆哭。他妈把他 打得那样惨,他也一声不吭。那些女生的眼泪与陈元庆此刻的嚎唿声相较,简直 是一阵微不足道的毛毛细雨。陈元庆会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吗?还有,陈老师会死 吗?惊蛰过后的土公蛇毒得死一头牛。人若死了,灵魂会飞到哪里去?几只鸟在 身边跳来跳去,跳得欢欣鼓舞。是布哥鸟。啾啾地叫。我的心脏被某种不知名的 力量重重一捏,下意识地掏出火药枪,拉开枪头,刮入火柴的粉末,还捡了几粒 玻璃碎碴子搁进去,再急忙对准目标搂下扳机。枪在手掌里炸开。   ● 足足三个月,我都不用写作文,也不必参加其他考试。每天吊着绷带, 走在校园里,神气无比。刘老师问清我拿枪射鸟的缘故后,整个人都变了,再也 不对我们这些没戴红领巾的学生大叫大嚷。陈元庆也没有被学校开除,甚至没有 受到一纸处分。我有点奇怪。我也偶尔想问问陈元庆——那天,若窟窿里没蛇, 他是否会承认是自己扔的石子,还是准备冤枉别人?另外,他真的有一支钢笔吗? 但我们在校园里追逐嬉闹,我老把这些问题给忘掉了。其实这样也挺好,总有一 些事情是在我们的脑袋以外。“你知道吗?人的灵魂有21克。这是科学家的最新 发现。”陈元庆放下书包,仰望苍天。天空之高,难又言喻。是那样蓝。蓝得惊 心动魄,只消望上一眼,眼眶里便不由自主地蕴起一泓泪水。女司机(我至今也 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事发翌日因为蛇毒引起的心力衰竭在家里过世了。我揉揉眼, 没吭声,突然觉得整个天穹都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司机的脸。   打台球的徐小南   说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县城一中念初二。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刮掉了往日遍布街头的小录像厅,梨桥县的年轻人都 打起桌球。到处摆满台子。县城整天都在噼哩叭拦地响。陈元庆家的小卖铺开在 通过龙头乡的马路边。他爸在凉篷底下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很简陋。桌面是从老 式人家找来的实木门板。因为是两扇,门板底下用铁钉固定。四周钉了二寸见方 的木条,刨得溜光。木条四角与中腹挖了六个洞,底下各吊着一只布袋。桌面再 铺了一层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布。四脚是砖头。居然垫得很平整。陈元庆手中的 台球杆是自窗户上卸下的木栅栏,上下通直,一般粗细,直径与一枚康熙铜钱差 不多。台费也便宜,二毛钱一盘;若在别处,就得一块钱。   当时,我与陈元庆玩得好,没事骑车去他家打桌球,要骑十五分钟的路,一 路上可以看到十几处聚集在台球桌边的年轻人。他们光着膀子,趿着拖鞋,嘴里 斜叼着烟,隔三差五就打架,一般拿球杆互相招呼,敲两下彼此的头四散跑开, 剩下气得哇哇叫的老板在那里跳脚。小痞子们为了不付台费常采取这种法子。他 们跑开后,又在另一个桌球厅聚集。老板们吃够苦头,就统一口径,要打球先交 钱,打一盘算一盘。架也有打得狠的,一个人被几个人按得双膝跪倒,另一个人 握住台球往这人头上砸,嘴里还问,你服不服?砸得那人血流满脸,哭爹喊娘, 这才放手。被打的人在街头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等额头上结起疤,又走出来,找 到当初打自己的人,递过去一根红梅烟。大家各自把烟吸了。这人算是找到组织, 以后也可以拿桌球砸人。   陈元庆的球打得比我好,力量大,母球开出,十有八九能“混”几个球入袋, 最多时一口气混进过七个球,包括最大分值的十五号。输赢按累计分值计算。每 个球上面的号码即为分值。大家从一号顺序打到十五号,只要母球先撞目标球, 再撞其他球,都算进球有效。玩法与常见的“争黑八”不大一样。不过,有一点 相同。陈元庆常说,我是哪天我能练到一杆清台就好了。   我笑了,说,你以为你是没眉毛的徐小南啊?   徐小南的模样与教我数学的肖老师差不多,个子瘦瘦高高,说话轻言细语。 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处,那就是他的眉毛,又轻又淡,几乎看不见,像随时可能 从他那张白净的脸庞上飞走。没见过他打球的人没法想像他有多么潇洒,单手击 球,反手击球,双手左右开弓,最厉害的是他打出的弧线球。这比打跳球难多了。 打跳球,球杆以一定的俯角击出,母球的受力可以分解为向前和向下两个力,向 下的力使母球跳起,向前的力使母球前进。只要把球杆的倾斜角保持在45度以上, 瞄准母球的上半部然后大力顿杆,不管是谁,打多了,偶尔也能瞎猫碰上一次死 耗子。徐小南打出的弧线球根本不该是人打出来的。比如,九个球排成一行,在 这排球东侧中间位置搁上一个目标球,再在这排球西侧击打母球,母球以一个漂 亮的弧线绕过障碍,准确地把目标球击入袋中,十中六七。还有,在六个洞口各 摆上一个目标球,母球击出后,在台上左转右折,居然能把这六个球全部击入袋 中。   徐小南只上人民电影院地下室打球,整天泡在那里。是一个老瘸子开的,梨 桥县最大的台球厅,有十二张桌子,大理石板桌面,全实木护栏,袋口均为真皮, 滑槽落袋,还带高度调节器。老瘸子坐在柜台后,身后杆架上插着几十根球杆。 交了钱才能拿到球杆。还得忍受瘸子的唠叨,不要拿球杆在桌沿上敲,不要把杆 头往地上戳,不要去拗杆身……不过瘸子的球杆真好,别人家的球杆用了几个月 会变形扭曲或者长出裂缝,瘸子的杆好像高年级那些腰肢细细的女生,每一天似 乎都要比昨天更俊俏一点儿,偷偷摸一下,指尖滚烫了。来瘸子这打球的人都是 高手,一打就是一个上午或下午。我与陈元庆常翘课来看。他们多半打带彩的。 十块钱一盘,也有二十的。输了从兜里拈出一张或两张大团结,往台上轻轻一拍, 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仿佛那钱是纸。每盘都现清,不允许欠债。这都是不成文的 规矩。   大家晓得徐小南的厉害,不敢与他平打赌彩,除非让分,让几分不行,得让 几十分。十五个球分值总共是一百二十分。徐小南最多一次让到五十五分,还赢。 球打到这份上就没意思。不过,有一个人不肯叫徐小南让分,说是屡败屡战,要 的就是这个味。他叫烂眼,是县里的大罗汉。长征路以南都归他管。他一个人承 包了两条街个体户的工商与税务,县里惟一的菜市场与人民电影院都在他的管辖 范围内。梨桥县总共也不过五条比较繁华的街。他抽的烟都是玉溪,那是县长才 有资格抽的。烂眼坐过牢,非常凶悍,年轻时曾拿一把菜刀在车站帮十几个人的 围追堵截中左冲右突,硬是杀出一条血路。他老婆是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五 年前,副局长把女儿用麻绳吊在梁上打,不准他们谈恋爱。烂眼在腰间绑上一圈 炸药,手上摁着一个打火机,冲进去,喊着同归于尽,把副局长吓得尿了裤子。   烂眼有钱,出手也大方。但烂眼哪里懂打台球?我见他打过几次,非常臭, 徐小南闭着眼睛也可以赢他。不过,徐小南与他打时格外认真,边打还边讲解, 这球为什么要这样打,为什么要用这种架杆手式。我们站在一边听也能学到不少 东西,知道高杆、跟杆、缩杆、偏杆等名词,晓得了打球的六字真决“角正、点 准、杆正”。可惜烂眼是榆木脑袋,老不开窍,我都替他害臊。   平时,徐小南与人打指导球,打一盘五块钱。他有一张专用的台子。没事, 一个人在那练杆。其实,练杆是假,等人是真。谁给得起这五块钱,都可以上前 与他打一盘。大家也心甘情愿,因为确实长技术。当然,打指导球不能发财。我 们县里常有做木材生意的外地客商,他们晚上没哪里可消遣,跑到地下室来,又 不晓得死活,见徐小南一个人在那挥杆,四下又没有空台,手便痒,从口袋里搭 出两根烟,说,兄弟,杀几盘?他们吸的烟起码是红塔山。徐小南接了,夹在耳 朵上,笑笑,说,怎么打?外地人竖起一根手指头,说一张。徐小南点头。我们 相视一笑,围上来。老瘸子来了劲,拖着残腿肩膀一抖一抖过来摆球。   徐小南与本地高手打球时全力以赴,往往一杆清台。遇上这些外地人,就扮 猪吃老虎,开始几盘,胡乱击打,故意“放水”。等到人家以为他的球技不过尔 尔,他提出让外地佬让他几分,同时竖起两根指头提出加注。外地佬以为自己遇 上一头会吹牛皮的羊祜,应了。徐小南又输,一副急红了眼的样子。当赌注抬到 五十甚至是一百块钱一盘,徐小南眼里放出细光,手中的杆子变得比狮子还凶猛 比毒蛇更灵活,能在大冷天,把外地佬的汗打出来。外地佬这才晓得上了当。   除了做生意的客商,有的外地佬是来打野食的高手。徐小南也常去外面打野 食,有时失踪一段时间,等回来时,裤兜里的钱包鼓起一大砣。打野食的高手一 般只找当地的高手打。高手赌性大,敢于下注,输赢上千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为 了面子以及本地台球荣誉,也愿意迎接陌生人的挑战。他们的眼睛很毒,能从一 个人的站姿与击球动作看出一点端倪。事实上,在来之前,他们已经打听清楚梨 桥县有哪些高手,听说眼前的人是徐小南,直接把话撩明,说,打一百吧。徐小 南说,打几盘?外地人说,打三盘。徐小南应了。对这些人,徐小南一上场便拿 出十分本事。他那双细细长长的手在萤光灯下接近透明。这该是一双女人的手, 非常秀气,偏偏长在男人的身体上。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它才有具有这种不可议 的魔力。世上就没有哪种声音比徐小南手中那根球杆在击球时发出的铿锵之声更 好听了。   我很沮丧。我的十根手指头又粗又短。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把球打得像徐 小南一样。陈元庆不同意我的观点,说,人家靠这个吃饭,当然打得好。只要勤 学苦练,我们早晚能打出这种水准。做人要有信心。打球贵在专心。这后半句话 是徐小南说的。徐小南说过的话都成了陈元庆的口头禅。我说,为什么徐小南可 以靠这个吃饭,别人就不可以?陈元庆挠起头。我发起愣。我渴望有一天能与徐 小南打盘球,就打一盘,那怕他又是一杆清台。可我没有钱。我把家里的废报纸 旧书捆了拿到废品站去,那么两大捆只卖出三角钱。陈元庆比我有种,去自家小 卖铺抽屉里摸钱,结果被他爸打掉半条命。   我瞪大眼睛,生怕错过徐小南击球的每个细节。它们无可挑剔,是艺术本身。 那个外地佬的球技不错,从站姿,抽打,到击出,都吻合徐小南平时讲的,对球 杆的控制也相当到位,只有偶尔因为不习惯台呢的厚薄和台沿的弹性,母球走位 不是很准确。三盘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徐小南赢得干脆利落。外地佬讪讪走了。 大家哄笑起来,都觉得倍有面子。徐小南收起杆子,看看左手腕的表,嘴角挂起 笑容,与瘸子聊过几句,付了双倍台费,打算离开。   我与陈元庆都有些失望,时间还早,徐小南这么急着走做啥?   这时,烂眼进屋了,披着军大衣,带出一身霜寒。   烂眼拍拍徐小南的肩膀说,别急着走哇,咱们打几盘。不知道为什么,徐小 南喊过一声烂眼哥,看着烂眼弯下来的嘴角,脸比纸还要白。我们不明白发生什 么事,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烂眼抓起球杆在空中舞弄几下,赞道, 好杆子。   光讲好不叫本事,还要讲得出是哪里好。徐小南就说过,这些杆子都是枫木 做的,密度高,弹性好、木纹清晰、简洁、舒展,不易变形。用指头往上面弹一 弹,声音结实清脆。   我屏住呼吸。陈元庆拿手捅我的腰,压低声音说,徐小南要挨打了。   瘸子走过来,小声地说,烂眼哥。   烂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瘸子不再说啥,拿三角木杠摆好球。 烂眼吸口气,把杆子塞入徐小南手中,说,你开球吧。徐小南的手发起抖。千真 万确,球杆在他手中轻轻发颤。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小南额头已泌出汗 珠。刚才与外地佬打三盘球,他也没出一滴汗。徐小南弯下腰,准备开球,在他 击球前的一刹那,烂眼的军大衣里卷起一道白光,咔嚓一声。徐小南的左手齐腕 而断。眨眼间,烂眼像换了一个人,满面狰狞杀气,手里现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这刀真快,刀尖上连滴血都没溅上。徐小南闷哼,身子顿时瘫软倒地,脸色煞白, 意识却清醒,右手伸出去抓自己的左手。血激涌而出,徐小南的牙齿咯吱直响, 却是一声不吭。烂眼嘿嘿冷笑,朝我们扫来一眼,手掌一翻,刀子收入衣内,跨 过徐小南的身体扬长而去。我们吓傻了,眼珠子转来转去。惟一清醒的还是那老 瘸子,跳起来,尖声喊道,快,快送到医院去。快,拿东西按住伤口!   徐小南搞了烂眼的老婆。他胆子真大。烂眼的老婆也是让人搞的吗?几天后, 陈元庆对我唏嘘不已,说,如果我是烂眼,我就砍了徐小南的两只手。妈的。   我抽抽鼻子没说话。这种事情在我的理解能力之外。我只是为徐小南那只手 可惜。不过,我也有点高兴,徐小南的手不断,陈元庆就捡不到那只西铁城表。 陈元庆把它以一百块钱卖给修钟表的师傅。我们在瘸子的台球厅度过一个愉快的 寒假。很快,我发现自己对桌球的兴趣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大,那些溜滑的球杆其 实就是一根棍子,用来打人还没陈元庆家的木栅栏趁手。球打得好又能咋的?被 人一刀砍下去便断了。烂眼甚至连派出所的门也没有进。要做,得做烂眼这样的 人,这才叫威风。陈元庆同意我的看法。但令我想不到的是,过了大半年,我又 看见徐小南,他的左手藏在袖子里,用绷带吊在胸口,手指头露在外面。徐小南 身边还有一个女人。陈元庆说,看,烂眼的老婆。   那是一个瓜子脸的女人,眼睛里有水,手挽着徐小南的右手胳膊,肚子大了, 挺出一条弧。陈元庆嘻嘻笑,说,徐小南把弧线球打到她肚子里。我说,烂眼怎 么不把徐小南的右手也砍了?陈元庆耸耸肩膀,说,我又不是烂眼肚里的蛆。陈 元庆补充一句,他们好像离婚了。陈元庆又拿手捅我的腰眼,说,你看,徐小南 的眉毛好像变粗了。真奇怪啊。难道躺在医院里天天吊盐水,能把眉毛吊成卵毛? 我乐了。   徐小南不再打桌球。梨桥县各桌球厅的生意仿佛一下子也失去精气神,逐渐 惨淡。第二年秋天,陈元庆的爸拆掉那张简陋的台球桌,拿砖头去加固了屋后的 鸡栏。我走在从陈元庆家回来的路上。太阳照着路边的树叶,照出一个明晃晃的 世界,一个像刀锋一样的世界。我在路上蹦蹦跳跳,突然看见烂眼。他独自蹲在 一条已经干涸的水渠边,默默抽烟,眼睛又红又肿,烟头都烧到他的手了。   老鬼   ● 我和陈元庆坐在草地上。我们都不晓得老鬼的真名。老鬼走在路上,眉 毛像翅膀一样。陈元庆笑嘻嘻,“老鬼赢钱了。”老鬼的嘴一翘一翘,右手插在 裤兜里,左手在空中打节拍。我说,“他干吗不伸展双臂拥抱世界?”陈元庆吐 了我一脸唾沫,“呸,你这人难怪作文不好,平时不仔细观察生活。老鬼的右手, 嘿嘿,在口袋里数钱呢。”陈元庆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去拧他的胳膊,准备让 他去吃草。陈元庆咩地叫出声。我们都笑了,快乐地厮打成一团。世界真好,上 午十一点钟的太阳热烈地照耀着我们的胳膊。连麻雀也懂得过来凑趣,从阳光里 啄下嫩叶的鲜味,扔在我们身上。   山下的梨桥中学好像山坡排泄出来的一堆粪便。山上的县政府招待所好像从 山里长出来的一丛蘑茹。我们打累了,解开裤子。滚烫的尿液奔腾而出,朝着脚 下的建筑物飞泻而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要是这样一泡尿能 把学校淹掉,那该有多好啊。”陈元庆喃喃说道,“他们在招待所打牌,有个女 的,输惨了,就脱衣服,把裤衩压在牌桌上哩。老鬼赢了。她又不让搞了。真没 品。”我抓住陈元庆的裤裆往上一提。陈元庆的尿液全洒在裤腿上,恼了,“你 干吗?”我说,“老鬼一年到底要赢多少钱啊?”   ● 陈元庆带来一副塑光扑克。我们把课本铺在草地上,在上面练习洗牌、 切牌。一幅牌里藏世界,半张花色蕴乾坤。陈元庆懂得的学问真多。“五十四张 牌,千变万化,暗藏天地玄机,讲究的是一个手法。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把扑克牌练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像老鬼那样百战百胜。”扑克牌啪啪响, 在陈元庆手中蹿来蹿去。我的手小,指节也太硬了,牌老打指缝里漏掉。我很沮 丧。   四周寂静,黄蜂钻出树干上的小洞,绕着枝梢嗡嗡地飞。毛茸茸的春天覆盖 在我脸上。天蓝得让人在刹那间有失明的感觉。云被阳光摊薄,摊平,摊成一张 张扑克牌。大王代表太阳、小王代表月亮,其余五十二张牌代表一年中的五十二 个星期……我睡着了。在梦里看见一个胸脯小小的女孩。她站在马戏团临时搭起 的帐篷中间,袖子里飞出一只只麻雀。她的手真快。麻雀还没飞出一尺远,她就 抓住它们,并随手塞给我。当我接过第五十四只麻雀,所有的麻雀全部变成了扑 克牌。这些在我手掌上吱吱喳喳叫的扑克牌啊。   我的耳朵痒了。陈元庆在对着我的耳朵哈气。一脸得意。“看。”陈元庆哗 地一下,把牌甩出一个漂亮的扇子,“比周润发酷吧!”我没好气,打掉他手中 的牌,练这手有啥用?替老鬼扇风?陈元庆收起牌,分成两份,一半背朝他卡在 右手掌心,弯成半弧,再把这些牌一张张抽出来扔在我面前,骄傲地说,“我不 看,也晓得这是什么牌。红桃K、黑桃2、方块Q……”我摸摸头,大惑不解。有 本没封皮的闲书说,在西藏有些十几岁目不识丁的小孩生病后或一觉醒来,就能 说唱几百万字的《格萨尔王》,难道陈元庆也在我入睡的那一刻获得神授?我去 摸他的头。他眼里露出狡黠的光。这光的角度不对,我福至心灵,大叫起来, “哈,该死的骗子!老子明白了。”陈元庆的手法太拙劣了,简直当我白痴。牌 因为弧,从他那个角度望过去,是可以偷看到的。   ● 老鬼这人真有意思。赌钱的时候,眉毛还是会跳舞。我与陈元庆骑在树 上,隐藏在茂密的枝叶后,目不转睛地窥视招待所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五 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女的,嘴巴很大。天不是很热,两个男人还是光着膀子。没 拉窗帘,窗户也是开着的。老鬼坐东首,穿黑衣服,面前搁着厚厚一叠钞票,左 手不紧不慢地摁打火机。火焰仿佛是从他嘴里喷出。他们在玩同花顺。五张牌比 大小。老鬼的右手放在口袋里。他搁下打火机,左手翻开底牌。坐西首的一个獐 头鼠目的男人,叹着气撕掉手中的牌。牌被攥得太紧,边角翘得老高。他叫赵小 刚。是站前帮的。曾经威风得紧,走在街头,若不喜欢别人的模样,就去扇人家 的嘴巴。今年开春时,一个凶悍的乡下人被他打恼了,抢了一把甘蔗刀去砍他, 砍得他从东门桥头上跳下去,他的气焰就被打掉了,一时销声匿迹,没想却在这 里看见他。赵小刚拿起一副新牌。他洗牌的手法真不错,比陈元庆强多了。牌面 朝下,右手压在牌上,一抹,整副牌便均匀地成互叠状展开,再收起来,把牌分 成两份,牌角相对,拇指贴于牌内侧三分之二处,手一松,牌角内旋,一张咬着 一张,瞬间洗好。这叫完美洗牌法。没有世上无难事的决心是练不出来的。除了 决心,还需要天赋。我练习过无数次,不曾有一次使展开的牌之间的距离基本相 等。更别提后面那种高深莫测的动作。陈元庆倒偶尔成功过一次,喜得他对天长 嗥,直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6。据说,用这种洗牌手法,洗八次,能让牌回 到初始状态。赵小刚练到了这种境界?老鬼懒懒洋洋地伸出左手的两根指头,从 桌上烟盒里夹出一根,轻弹几下,搁进嘴里。大嘴巴的女人摸起打火机替他点着。 老鬼吐出一串烟圈。烟雾罩住他的脸。牌洗好了。老鬼切了把。赵小刚右手两根 指头并成一撮,把牌一张张发出去。他的脸皱巴巴的,像在酒精里浸过的枣子。 真想不通,这样的人,过去也可以随便在大街上抽人嘴巴。我说,“这女的是谁? 样子长得好乖。”陈元庆搡了我一把,“你连她都不认识呀?韩萍。东门的石胖 为了她与刘志军争风吃醋,被捅瞎一只眼。当时,赵小刚还混得好,出头替刘志 军摆平了。”陈元庆掏掏耳朵,“咦,她咋不站在赵小刚身后?咋替老鬼点烟?” 陈元庆在自己额头敲了一个爆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说,是不是赵小刚 把她输给老鬼了?”我乐了,“你是不是也想赢一个妞来耍耍?”   这些日子,我与陈元庆赢遍了班上同学,豆浆、油条、烧饼、瓜子、甘蔗、 大白兔软糖、玩具枪,基本有人孝敬。不是说我们的牌运太好,而是我与陈元庆 联手作弊。最早是陈元庆偷偷用指甲在几张大牌上做记号;接着是洗牌,拿来一 副新牌,先按顺序把部分牌插好,洗牌时看起来是洗了几次,其实根本没洗乱。 切牌也有技巧,把编好的牌上面那张牌故意搞翘点。这样一副牌放在桌,肉眼是 发现不了缝隙,但拿手指去切时,就容易把它们分开;再后来,胆子大了,开始 藏牌、换牌。牌多半是在校门口小卖铺买的,也都是陈元庆练手时的那种。陈元 庆口袋里随时藏了两副,一张九成新,一副半旧。他手快。我手慢。我的主要任 务就是起哄,在关键时候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去捡东西、讲故事,或者破口大骂 新来的语文老师。我们当然不会蠢得把把做弊,尤其是玩同花顺,那是一把定输 赢,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搞一下就OK。也输过,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仿佛被人拿 棍子打了后脑勺。还好,我们能及时总结。“输钱不扳本,比猪还要蠢。”陈元 庆咬口切齿,走路时练,上课时练,上厕所时练。牌掉在尿坑里捡起来用水冲净 再练。我还真佩服他,扑克牌在手指肚上拉出那么多细口子,也浑不当一回事。 很快,班上同学不再与我们玩了。我用一个在书上刚看到的成语惋惜道,“我们 这是竭泽而渔啊!”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与陈元庆又没胆子走出校门,只能仰天 长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 赵小刚的身子软掉了,是一根扔进沸水里的面条,坐也坐不住,像有什 么东西在扯着他的膝盖,突然双膝落地。我吓一跳,差点掉下树。“这个苕货。” 陈元庆抓住枝丫间垂下的一只懒婆娘,挤出它清绿色的内脏,再随手扔掉,鄙夷 地撇嘴,“胆子比我的手指头还要小。”我咧嘴笑了。陈元庆摸出牌,叹道, “要是哪天,我能与老鬼赌一把,就好了。”陈元庆又说,“你知道吗?红桃、 方块、梅花、黑桃四种花色分别象征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这年年岁岁的 光阴,其实也就是天地间的一副扑克牌。”陈元庆讲的后半句话太高深了,我听 不懂。我的注意力被韩萍所吸引。她的嘴贴住了老鬼的耳朵。我听不清她说什么, 但隐约看到她藏在汗衫里的那小半个梨形乳房。喉咙里跳出一小块燃烧的炭。我 想把它吐出来,陈元庆猛地揪住我的胳膊。我的头撞在树干上。炭掉到肚里了。   老鬼把右手搁到桌面,左手从裤兜里慢慢摸出一把刀子。老鬼的右手上只剩 下一根拇指与食指。中指、小指、无名指都不见了。老鬼用拇指与食指捏住刀尖, 把刀子放在赵小刚面前。另两个男人站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低头在烟盒里 摸出一根烟,靠着墙壁吸。韩萍也摸了一根烟。她大口大口地吸,眼睛瞪着赵小 刚,瞪得又大又圆,就好像是一种味道微咸而极寒的果实。果实裂开了,流出液 体。越流越多。屋内陷入一种奇异的赤裸裸的寂静。赵小刚的脸上冒出绛红色、 青色、灰色、白色、黑色……我从来没有在谁脸上看到这样多的颜色。一只蝴蝶 飞过来,薄薄的翅翼贴住我的颧骨滑过去。我摸把脸,指肚上多出一些五彩缤纷 的粉末。树林发出声音,颇似鸟雀的啼声。   赵小刚终于抓住那把刀子,把刀口搁在左手的尾指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 他的脑袋垂在胸口。陈元庆说,“他要割掉自己的手指头。” 陈元庆说,“老 鬼的手指头也是这样割掉的。”陈元庆手中的扑克牌一张张往下掉,被刮起的风 卷到不远处的刺蓬里。我没说话。   老鬼踱到赵小刚身边,把嘴巴贴在赵小刚耳朵上。他说了什么?陈元庆惊呼 出声。我们都看见赵小刚的身子里跳出一只兽。他的背脊猛然绷直,手中的刀子 向上,斜斜地扎入老鬼的胸。老鬼倒下去,像一具沉重的尸体倒了下去。   偷东西的冯志强   1   冯志强这人特别坏,拉屎要隔他三丘田。三丘不够。要七八丘。哎呀呀,你 不晓得他的手有多长。国祥吃过亏。国祥蹲在坡东头,他蹲在坡西头。他还有本 事把国祥兜里的纸掏走,害得国祥拿树叶揩屁股。   我和陈元庆坐在学校操场的石阶上,叉着腿,叉着手。下午的阳光照着我们, 照着我们脚下忙忙碌碌的蚂蚁。陈元庆对着站在教室门口的冯志强指指点点。我 摁死一只蚂蚁。蚂蚁的内脏是腥甜的,用舌尖去舔,能舔出肉的滋味。我津津有 味地吮吸着手指。陈元庆喜欢说大话。李白写“白发三千丈”,他写“白发三万 丈”,还振振有词地跟老师辩论。冯志强瘦得像韭菜叶。我一个巴掌能把他打到 东门桥去。国祥一个巴掌能把我打到东门桥去。冯志强敢偷国祥的东西吗?别说 偷,恐怕连一道蹲坡上也是不敢的。国祥的哥是解放军。全校只有国祥的军装才 正宗。我吸吸鼻子说,他有这么厉害,咋不见他去老师那偷卷子,也省得挨他爸 的打。   我与陈元庆都笑起来。冯志强的爸在搬运站当工人。门牙在搬货时撞掉了, 一张嘴,里面就有一个洞,一个深深的洞。他打儿子在梨桥县出了名。他一脚把 冯志强踢到空中,当儿子是皮球。冯志强抓住路边树的枝丫,在空中连荡几个圈。 旁人说,老冯,你儿子吐血了。老冯说,你懂个屁,那不是血,是红墨水。   那确实是血。老冯自打卖菜的老婆跟一个浙江来的养蜂人跑了后,精神就不 正常。平时是个没事人,一次能扛俩蛇皮袋尿素,可不准就犯病了。这病犯得蹊 蹊。犯病时,别人叫他干啥就干啥,让他学狗叫就狗叫,让他学狗撒尿就学狗撒 尿。或许是这个原因,搬运站没让他办病退。但这时候,千万别让他看见冯志强, 他敢对自己的儿子下死手。大家说这可能是因为冯志强长得太像他妈。   老冯捡了一根别人晾衣服的竹篙去捅儿子。冯志强在枝丫间纵来跳去,还摘 树的果实往下扔,说,老畜生,砸死你。老冯喉咙里咯喽咯喽,扎起马步拿竹篙 往上捅,嘴里还叫唤,杀!旁边的人躲在他身后,替他数数,数到十七下,冯志 强被竹篙扎到屁股,掉下来,大家齐声欢呼。老冯高兴了,扔下竹篙,向大家团 团揖手,说,别客气,别客气。陈元庆笑得不行,揉着肚子说,妈呀。敢情他以 为自己在捅日本鬼子。有胆大的人冲着老冯喊,老冯,你刺刀没见红。你当年在 朝鲜战场上是不是专偷美国佬的尿壶?老冯颈脖里迸出两条牛筋,用拳头捶胸, 老子砍他们的头比砍西瓜还利索。毛主席还亲自给我颂发了奖章。   奖章哩。奖章拿出来看看?   老冯的脸乌黑一块,乌里胀出几点紫。这么粗壮的一个大男人居然露出很羞 涩的表情。我们哈哈大笑。一些更小岁数的孩子拿石头去扔冯志强,唱起童谣: 大风天,疯子追着蛤蟆跳。蛤蟆跳进嬷嬷家。嬷嬷吓得出门跑。   冯志强扛着大脑袋,往那个唱得最欢的小孩走去,冷不丁地一拳头击出。小 孩的脸上开出一朵花。冯志强好大的力气。我诧异了。陈元庆眼尖,看,这个不 要脸的,手里握着石头。小孩的父亲是个瘦高男人,见状大怒,去捉冯志强。冯 志强往人群里一跳,不见了。瘦男人把流着鼻血的儿子拖过来,往老冯面前一戳, 大声喝道,你个崽打了我的崽。老冯一愣,喃喃说道,你个崽脸上咋这样多红墨 水?太浪费了。墨水可以写字的。要节约。毛主席说了,我们要增产节约。说着 话,他那双蒲扇大的手在那小孩脸上搓揉起来。那小孩的脸变成被犁过的田,人 傻了,连哭都不会。瘦男人想去扯,哪扯得脱?情急之下,抄石头敲过去。血咕 嘟吐嘟冒。老冯摸摸自己头上的洞,看看自己手上的血,用奇怪的口气说道,哪 来这么多红墨水?大家眉开眼笑了。就有人高喊,老冯,墨水在你脑壳里,你把 脑壳敲开,你儿子的墨水就用不完了。老冯听了这话,马上拿石头往头上敲,敲 了两下,嘀咕道,老师改作业用红墨水,我儿子写作业是用蓝墨水。自强,自强 啊。老冯不记得他刚才打儿子的事了,喊着儿子的名字,在人堆里拐着脚小圈地 跑,还东瞧瞧西瞅瞅。人群哄一下散开,怕被这个疯子当成冯志强。大家远远地 看,别提多开心了。   陈元庆的笑容仿佛是语文课里的句子。我说,冯志强的爸是不是老这样神经? 陈元庆说,狗屁。他是人来疯。人走了,他就安静了,晓得回家烧饭给冯志强吃。   陈元庆指手划脚,唾沫飞溅。   我觉得陈元庆说得有道理。陈元庆懂得许多事。他晓得蒋介石娶过八个老婆, 大老婆的奶子有篮球一样大,小老婆的奶子才一枚五分硬币大。整个县里的事他 都晓得,连县长拉屎时屁股往左边翘还是往右边翘,他也晓得。这不是吹牛。县 政府在我们二小后面。在课间操的时候,我跟着陈元庆翻过卵石砌的围墙,去看 那些穿四个口袋衣服的人拉屎。厕所在围墙下,夏天熏得死人,冬天冻得掉屁股。 我们蹲在围墙上,透过布满蛛网的屋檀,看那些人脱裤子提裤子。陈元庆这个人 最缺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癞蛤蟆,用绳子系了,小心地沿着屋檀往下放, 等接近预定位置时,一撒手,蛤蟆掉进人家的后脖子里。因为这事,听说县政府 还专门派人来二小调查,吓得我与陈元庆好几天只敢贴着墙壁根走。   阳光打在脸上,跟不久前围墙上栽起的玻璃一样。我眯起眼。冯志强手中出 现一个黑乎乎的圆形东西。他不断地把削铅笔的小刀往上凑,又一次次挪开,脚 还在地上打着拍子。陈元庆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拿胳膊肘捅我,磁铁。陈元庆从 地上弹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望着冯志强手中的那东西。我惊疑不定地看着 他,望着冯志强手中的那东西。陈元庆的鼻孔大了,对我点了点头。我小声说道, 磁铁?   可能冯志强听见了我们的声音,他把手中的东西藏进口袋,双手插进裤兜。 陈元庆的眼珠子骨碌转了几个圈,咧嘴笑了,一拍屁股上的灰,往正在操场上玩 单杠的国祥那奔去,嘴里还喊了声“驾”。我挠挠头。   2   磁铁,我是知道的。我跟陈元庆去偷过一次,可惜没偷着。陈元庆说,这种 东西只有收音机里才有,越大的机箱,磁铁就越大。它啥东西都能吸。是个宝。 要不,收音机咋那么贵哩?就全靠它吸住了各种声音。陈元庆二哥的家在吉民巷。 攀上围墙,屏气提腰行上二十余米,就到了在百货商场门口摆小人书摊的老头儿 的家。屋脊两头有着月牙状的弧。抓着它,肚皮贴住瓦片,头伸下屋檐,就可以 看到屋内那台老式的晶体管收音机。它真大,跟我妈的樟木箱子一样大。陈元庆 说,知道不,里面的磁铁足有你脸大。我小声地笑,不敢想像比我脸大的磁铁会 是什么形状。收音机旁有一个竹套的暖水瓶、一个掉了瓷但依稀可见到“先进工 作者”红油漆的茶缸。摆书摊的老头在听新闻,在喝开水,在用剪刀与浆糊粘贴 被撕烂的小人书的纸页。陈元庆眼里有炽热的光,对我打了一个响指说,等会照 计划行动。天赐良缘,不可错过。陈元庆真是瞎用成语。我微笑起来。这个计划 是我想出来的,一直没有机会付诸实施。这不,那天晚上,陈元庆二哥的岳母病 了。机会终于光临了我们这两个有准备的人。我点点头,觉得自己是加里森敢死 队的一员。我们像壁虎一样蠕动,下墙,蹲身,做扩展运动,各自用力吸了几口 气。陈元庆说,这叫天地元气,吸进到肺里,就能胆大心细。我们互击巴掌。我 跳往暗处,陈元庆朝老头儿家门口走去,叩打门环,李爷,我二哥叫你过去一趟。 他老婆的妈又犯病了。门开了,老头儿探出枣核似的猴头。陈元庆挤身入门,反 手悄无声息拧上锁的搭扣,嘴里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人披上衣服,关了收音机,拿绒布盖上,与陈元庆一前一后出了门。他们 走远了。我闪入门内,直奔到那巨大的收音机前,伸手去搬。哪搬得动?发了抖 的手根本不足抬起它,就更甭提抱出屋。这个该死的收音机,比我妈的樟木箱子 沉多了。我有点恼怒,目光落在老头儿留下的剪刀上,拿起它,去撬收音机的厚 木板。剪刀在机身上留下几个小小的窟窿。我被自己的动作吓住了。胸腔里的那 些天地元气一下子全不见了。我突然觉得屋里有个鬼在看着我,并发出一种呼噜 呼噜的声音。我害怕了,放下剪刀,飞窜出门,把屋子与小巷迅速甩到身后。当 我跑到东门桥,陈元庆从桥头蹦出,叫道,搞到了?   搞个屁。他家里有人。我一屁股坐倒,抹掉嘴角白沫,在地上摊开四肢,用 拳头轻捶胸膛,吓死我了。我没敢说是自己胆小,怕陈元庆鄙夷我。陈元庆在我 身边坐下来,双手抱膝,叹道,一定是李成刚从区里开会回来了。真是的,早不 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怎么车子不会在路上翻了啊。陈元庆的眉毛 一跳,用肩膀撞我,说,我二哥讲,有种机子,不仅有声音,还能在里面看到人 影。那里面的磁铁一定大得不得了。说不定,比你屁股还大。我皱起眉,有这样 的东西?陈元庆说,咋没有?我二哥说有,那就一定有。不过,二哥说,那是外 国人发明的,专门来对付中国人的。是蒋介石派特务带进来的。只要打开它,它 就会马上把我们的影子吃掉。我们就会没了魂魄。哼,美帝亡我之心不死。我挠 挠头。月光洒下,有着香味儿,是一瓣一瓣的。它们静悄悄地浮在空中。我与陈 元庆的影子,小小的,是两块不管怎么蹦怎么跑怎么跳都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我 抬头看了看天穹中那轮光华万千的玉盘,怪叫一声,从地上跃起,伸展开双臂, 嘴里嚷道,要是影子不见了,那我们就能飞了。就像嫦娥一样。飞呀飞。   飞你个头。你连个收音机都不敢抱,还做飞到天上的梦。陈元庆一脚踹在我 屁股上,嘴角露出冷笑。我愣了,马上反应过来,我都忘掉这荏事了。按计划, 这个狗娘养的在把李爷带到他二哥后,应该赶来与我一起抬收音机。我的计划怎 么可能出错呢?我都想了整整一个礼拜,每个细节都无懈可击。怪不得屋子里有 呼噜呼噜声,肯定是他躲在旁边暗笑。我破口大骂。我们扭打成一团,最后不得 不颓然松手,我们都是胆小鬼,没有做贼的勇气。在这一点上,我们远远不如冯 志强。冯志强就有本事弄到许多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好东西。   3   我愣愣地想,用手背抹嘴角淌出的口水。陈元庆蹿回来,一脸怒放的花朵, 手往我肩膀上重重一拍,国祥说让我玩三天。我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说,玩什 么?陈元庆嘿嘿乐道,磁铁啊。陈元庆用手指头捅了下我的胸,小声嘘道,看, 国祥已经招集了人马。我顺着陈元庆的手指望去,国祥已领着四五个孩子朝教室 奔来。我乐了。冯志强真蠢。他一定没看多少小人书。匹夫无罪,怀璧有罪。这 是小人书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还敢把这样好的东西拿出来显摆。他又不 是没吃过亏。我见过国祥教训冯志强,比县剧团那些腰肢细细屁股大大的女人捏 着指尖唱的采茶戏要好看一百倍。知道什么是“弹卵子”吗?国祥发明的。国祥 按住冯志强,扒掉裤子。大家轮流上前,用指头去弹他那个蚕蛹样的东西,顺便 欣赏他的尖叫,真是不要太有趣了。那蚕蛹样的东西会一点点变大,变得跟树枝 一般硬。国祥再从兜里摸出根缝衣服的针,去扎,每扎一下,冯志强就弹一下, 扎得急弹得也越急,好像身体里装了一个开关。   我咯咯笑出声。陈元庆双手抱在胸前,吹起口哨,吹得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 国祥大步流星来到冯志强的面前,劈手去拽他的招风耳朵。上课铃响了,秃了脑 袋的刘老师从走廊那头踱过来。国祥松了手,喝道,下课别走。冯志强的脸已比 豆腐还白。冯志强坐教室第一排。我盯着他的后脑勺,与陈元庆交换眼神,不住 发笑。哈哈,冯志强脑袋里肯定装满浆糊。见过蠢的,没见过比冯志强更蠢的。 他竟然胆敢不听国祥的话,等刘老师打开讲义,他怯怯地举起手,说要去拉尿。 这王八蛋要溜。教室里的椅子马上稀哩哗拉倒了一片。国祥跟着起身,老师,我 要拉屎。声音还在屋内,人已蹿出门。我们这几个人都蹿了出去。陈元庆最逗, 他反应慢了半拍,被刘老师抓住衣袖。刘老师说,你们想干什么?陈元庆急中生 智,老师,他们没带手纸。我给他们送。刘老师一愣,陈元庆已甩掉他的手。冯 志强跑得真快,跟山上的野兔子一样,跑得歪歪斜斜,肩膀甩到脑袋上面了,眨 眼便跑出校门。但国祥比狗跑得还快。等到我们赶过去,国祥已经骑在冯志强的 身上,在擦头上的汗,嘴里骂骂咧咧。   这是学校旁边一间废弃的祠堂。断壁颓垣间到处是人粪牛屎,并堆满枯枝乱 柴。祠堂大门墙上,写有“永远忠于毛主席”的石灰字。堂前有两株粗黑的柏, 皆有一个人抱那样粗,左边那株的大半边被火烧过了。柏树的根露在地面上。冯 志强的胸口顶在树根的上面。冯志强在翻白眼,国祥,我给你磁铁。我疼。你放 开我呀。   晚了。疼也没用。你是骨头贱。国祥摸出磁铁,用牙齿咬了下,藏进裤袋, 再用力地掐冯志强的脖子,叫你别走,你还跑?这磁铁从哪偷的?国祥的目光落 在柏树根边一堆刚从人体里排泄出来冒着热气的粪便,再抬头看看我们,眼里出 现一道幸福的光,吩咐我们按住冯志强。他跳入祠堂,捡出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 在冯志强面前蹲下,叫我爸。陈元庆马上接嘴,他爸是疯子。你当他爸亏大了。 国祥一拍脑袋,对。说得对。还是喂你吃屎。   国祥用树枝挑起粪便。冯志强闭紧嘴,在我们手里扭来扭去,扭得像虫子。 国祥用手指去捏他的腮帮子。国祥的手劲才是真正地大,就一下,便捏出一个洞, 一个深深的洞。冯志强流出眼泪,脸上浮出一种绝望的近乎于恐怖的表情。我皱 起眉,想说什么,陈元庆一扯我的衣袖。冯志强的牙齿沾上了粪便。就在这一刻, 他放弃挣扎,还张大嘴,把那根挑有粪便的树枝头咬断,恶狠狠地咬着,好像在 咬肉骨头。粪便从他嘴角溢出。   我们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放开他。冯志强在地上来回打滚,跟被鞭子抽了 的陀螺差不多,一边哭,一边用手指往嘴里抠。突然,不抠了,抓起地上的屎, 往脸上抹,抹得只剩下两只眼球,而且里面的黑越来越少,白越来越多。我们面 面相觑。冯志强疯了?我望向国祥。他的眼神有点惊恐。我们往后退了一步。真 臭。冯志强真臭。苍蝇朝他飞过去。是那种最爱屎的绿头苍蝇。我们又往后退了 一步。冯志强的哭声似被刀砍断了,从地上跳起身,头缩在肩膀里,身子伛着, 仿若是地狱里跑出来的鬼,要把我们这些人的模样带到阎王爷那去。冯志强眼里 有古怪的凶猛的光,突然啮出牙齿,扑过来,你们吃屎吧。   我们赶紧后退。冯志强撵着我们跑,好像他是老鹰,我们是小鸡。追到巷子 口,冯志强停下来,开始笑,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哈哈大笑。我们齐齐站住脚, 都为自己刚才的胆怯感到羞愧,但我们谁都没有勇气过去。国祥蹲下身,去捡起 地上的石头,骂道,我日他妈。老子今天不给他脑袋开个窍,我喊他爹。陈元庆 小声说道,要是老师知道我们弄疯了他,咋办?我没说话。国祥没说话。一个绰 号叫赤脸的孩子说,他自己要发疯的,关我们屁事。再说他爸是疯子,他肯定被 传染了。国祥手中的石头落到地上。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扔在地上,扔在我们的脚 下。我们僵硬着脸,没再说话,转过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国祥独自走在最前边。 陈元庆用脚去踩国祥的影子,他并不能把影子踩到泥巴里。泥巴里到处都是蚂蚁, 像是从泥巴里长出来的。我回过头,冯志强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他的样子是那样 骄傲,跟戏台上得胜归来的将军差不多。他甚至唱起歌,唱的是“铿铿铿。临行 喝妈一碗酒。铿铿铿。苏三离了洪桐县……”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唱歌,唱得不 错,比陈元庆吹的口哨好听多了。我的头有点疼,有一只绿头苍蝇飞到脑袋里面。   4   冯志强没来上学,几天后,他死了。我是听别人说的。冯志强跑到县城蔬菜 队的几户农户家里去偷东西。人家发现了,提起锄头追。冯志强拼命地跑,经过 百货商场门口时,在那替人卸货的老冯一把揪住他,问他咋不上学。老冯那时肯 定没发病,还记得儿子要上学。冯志强使劲挣扎,叫他放手。那几个乡下男人赶 过来。一个拽冯志强,叫他交出东西。一个问老冯是谁。另两个就说,要打死这 个偷东西的贼。他们说得起劲。冯志强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用报纸包了的大便,砸 在拽他衣服的乡下男人脸上。乡下男人几个巴掌把冯志强打出血。谁都没想到老 冯见了儿子嘴角流出的血,眼珠子就红了,一把夺过乡下男人手中的锄头,就一 下,就把儿子敲死了。   我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受。冯志强干吗要把屎装在裤兜里?他 是不是真的疯了?他如果疯了咋还晓得去偷东西?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独 自走在街上,望着身边灰溜溜的房子,就觉得自己是一大团死寂的水里浸泡着的 一只虫子。我走到东门桥上。河岸边开满黄色与紫色的野花。花丛中突兀着很多 黑色的石头,非常大,据说是鳌被神灵折断的四肢。细细密密的水流在石头旁边 淌过,几乎看不出在流动。偶尔一片黑影自那青得发绿的水底潜过。那是水鬼。 水里有各种各样的鬼。每年要捉人去当替身的溺死鬼,河里发大水时救人上岸的 鬼,还有专门吃小孩子的鬼——若被这种鬼吃了,就找不到小孩子的尸体,他们 消失在水里,仿佛是水的一部分。   我沿着与东门桥相接的一条泥路往河那边走去。国祥与陈元庆他们在一个叫 “鸭子巢”的河段处玩水。我常去那玩的。那里的水特别深。只有胆子大的孩子 才敢在那里玩。当经过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时,我顺手从门口柴堆里抽出一根细树 枝,再从裤兜里掏出铁丝,把铁丝缠在上面,缠出一个钩。   我伏下身子,胸脯贴住地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激荡。天空真高, 高得令人绝望,是一大片灰白。微弱的火焰在我心底燃烧。我躲在黑石头后,凝 视着河中央那些黑得像泥鳅的身体。他们会蛙泳、仰泳、蝶泳、自由泳。我只会 狗刨式。他们的臀部是尖尖的。水吃掉了他们的影子。但他们并没有飞到天上去。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树枝,在那些胡乱堆在河岸边的衣物里找到国祥的绿军装。我 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害怕。我甚至还有闲暇去想小人书里的鼓上蚤时迁。时迁真 厉害,可为什么水浒一百单八将,他却排在倒数第二位?树枝以一种缓慢的在我 理解之外的节奏,准确地把那件衣服拖回到我身边。我在里面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块磁铁。冰凉的,似乎是一块要在手心里溶化的雪。我把它握在手中,小心翼 翼地后退。我回到东门桥上,在栏杆上坐下。陈元庆说得不对。它并不是什么东 西都能吸。我松开手。磁铁掉下去。水面感觉到了疼痛,出现一个洞,一个深深 的洞。   变戏法的杨特   杨特住在梨桥县东门巷。我去县二小念书时,最短的路是穿他家的堂屋而过。 杨特家开小卖铺,没有门面,三个紧贴在一起黑乎乎的大木橱靠墙而立,上面搁 着酱油、沙琪玛、盐、花花绿绿的糖以及其他日用杂货。最好吃的是话梅硬糖, 一毛钱可以买七粒,上学在嘴里含一粒,到放学时,那糖还化不了,腮帮子酸酸 胀胀。杨特妈坐在堂屋里,身下是一把油腻腻的竹椅。竹椅中间篾条上刻着四个 字:天下为公。杨特妈手中剥着豆荚或其他什么。不管我什么时候去,那两只手 没见过停下来。因为有天井,屋里甚是亮堂。这亮中,有一小块白,是杨特妈的 脸。杨特妈皮肤特别白,好像是那种昂贵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可惜她的腿有毛病, 要不,县政府招待所的刘阿姨也没她漂亮。杨特蹲在她身边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小 黑炭。   杨特的真名叫杨志国。“特”在梨桥话里含义混乱。它可以用作副词、形容 词、动词、名词。这似乎有点复杂,但只要你是土生土长的梨桥人,那么,就能 在各种场合熟练地运用这个词眼,并对它在不同语境下所呈现出的词义心领神会。   杨特这个名字有来历。国庆节,县人民广场举办公审大会,要枪毙几个人, 算是献礼。县长姓许。那是一张四四方方用三角尺画出来的脸,非常庄严。我们 在广场上蹦蹦跳跳。陈元庆仰望端坐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的许县长,眼里全是敬 仰,说,做县长真威风。叫谁死,谁就得死。大人们挤来挤去,说着我们不感兴 趣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杨特溜上主席台,在县长身后手舞足蹈,做鬼脸,扮 小丑,还吐舌头,学台下被捆绑的犯人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学到那个因为一 个鸡蛋把家婆杀了的小媳妇时,先学偷鸡蛋吃的动作,噎住了,翘起兰花指,腰 肢一扭一摆,再学拿菜刀的样子,上下挥舞,在许县长脖子后不断比划。大家笑 得喘不过气来。工作人员听见笑声不对,赶紧扭头把蹑手轻脚的杨特轰下台。杨 特一溜烟窜下来,抡着胳膊,舌头底下仿佛藏了几只偷油吃的老鼠,就吱吱叫。   我很奇怪,问他是不是发羊角癫。杨特不笑了,也不解释,掏出一瓶不知从 哪弄来补鞋子用的胶水,用舌尖去舔那些黑乎乎粘粘的液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主 席台,嘴里啧啧赞道,真好吃,比梨瓜香。杨特的嘴角有狡滑的笑意。过不多时, 许县长站起身,坏了,椅子随着屁股起立。许县长的体形比较庞大,又或是心里 有事,没感觉到臀后长出一个沉甸甸的尾巴,很严肃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原本轰 隆隆的广场鸦雀无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元庆喃喃说道,原来,县长 也是有屁股的。一个心思敏捷身手灵活的工作人员,发现不妙,赶紧蹦过去,想 扯脱椅子。劲用大了,许县长的腰间偏偏仅系了一根质量不大好的布条儿,打的 还是活结,结果跟变魔法似的,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个 倒霉的工作人员呆若木鸡。全场静寂。半秒钟后,连脖子上扛着木牌名字上画着 黑叉的犯人都撑不住,头鸡啄米似的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嘴里都没有声音。 只有表情在脸上扭。反剪他们双手的解放军战士不约而同咳嗽出声,抬头望天, 枣核大小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与陈元庆吓坏了。这要被公安局捉起来吃三两米的。陈元庆这人最蠢,撒 腿就跑。目标自动暴露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被人伸腿绊倒。陈元庆大喊, 不是我。旁边有人说,你们是一伙的。脖子后一疼,我与杨特被另外几个爱管闲 事的大人,悬空提在手中。许县长重新坐回椅子上,哭笑不得地望着我们三个毛 没长齐的小家伙,脸色铁青,透出阵阵杀气。我的骨头发了硬,开了裂。这让我 妈知道,就不晓得死字怎么写了。我立刻检举杨特,是他干的。   杨特转动眼珠,望向那个牙齿发抖的工作人员,叔叔,你干吗要尿尿啊?   自那以后,我们叫杨志国就叫杨特了。因为这件事,杨特挨了处分。我与陈 元庆因为检举有功,口头警告。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李老师挨了校长好大一顿训, 还被扣了工资奖金。李老师在办公室发脾气,说,你们谁把那个王八蛋领去,我 给他烧香磕头。老师们面面相觑,都晓得杨特的厉害。   一小的某男老师到学校观摩低年级的公开课,尿急,出来碰见我和杨特,问 杨特厕所在哪。杨特指给他看,特意申明,左边是的男厕所,右边的是女厕所。 年轻的男老师贴地飞窜,奔入左边门洞,再以更快的速度向后反弹。也不撒尿了, 掉过头,一声咆哮,追着杨特跑,嘴里还高呼,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杨特却 不慌忙,跑“之”字形,跑到操场土台上,还叫唤“呀呀吠,敌将来势凶猛”。   这是单田芳讲的评书。杨特记忆真好。男老师眼里出了火。俩人跟老鹰抓小 鸡一样,在操场上跳起蹿落。眼看杨特要钻入女厕,男老师足下生起一阵尘土, 长胳膊揪住杨特衣领。杨特顺势脱掉外衣,继续跑。那个性刚烈的男老师继续追, 毕竟腿长,在办公楼前赶上,巴掌抡起,没敢落下。一小的矮校长站在他面前, 眉目狰狞,喝道,还不放手。男老师清醒了,欲图申辩。杨特打断他的话,朝矮 个校长一鞠躬,显得特有礼貌,校长好,我好心好意告诉他厕所在哪。他听岔了, 上错地方,拿我出气。我衣服被他拽坏了。我妈要打死我了。   杨特眼圈红了,泪水滚滚。矮校长掏出十元钱,和颜悦色地说,小同学,别 哭。买过一件。杨特再抹眼泪,衣服要二十块钱买,我妈过年买的。矮个校长头 发白了几根,乖乖掏钱。杨特跳往一边,吹起口哨。可怜的男老师一脸悲愤,拳 头里攥出水。   事后,老师问我,杨特到底是怎么说的。我捏着裤兜里杨特分给我的五块钱 ——这可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义正词严地说道,没听清。   这件事因为证人被收买,不足以让学校老师看清杨特的本质。没多久,杨特 的劣根性再次发作。事情的起因倒简单,上课铃响了,杨特不进教室,在操场上 发呆。一位五年级的女老师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学生,你怎么还不进教室?在等 什么?杨特撇嘴,吐出三个字,等雷劈。   女老师差点吐出一口血,赶紧掉头走。她没事了,杨特来事了,跟过去。女 老师进教室,讲起曹冲称象。杨特在教室后头嚷,曹冲有啥子聪明?比猪蠢。   女老师认出这个小瘪三,可能是想体现自己的教学水准,强忍怒气说,那你 怎么称?把木船卖掉去买大磅称?   杨特说,搬石头多累啊。统治阶级不体恤劳动人民。曹操身边不是有那么多 人吗?叫他们站到船上去,再下船报上自己的体重不就可以了?   女老师张口结舌。杨特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半路,转身来到讲台边,高高举 起左手,说,老师,这是你刚才掉的东西。   五年级的学生认得杨特手中那玩意儿的并不多,但还是有发育早熟的坏孩子 嗤嗤笑出声。女老师摸摸前额,当场瘫倒。杨特吐出舌头,把手中的东西揣入裤 袋,狂奔下楼。那班上的男生集体追出。一个学生在前面跑,几十个男生在后面 追。何等壮观!全校轰动。杨特被摁倒,兜里的东西被搜出来,被摆到校长面前。 我认得它,是一只松松垮垮的避孕套。我在我爸抽屉里见过。   我与陈元庆爬上一株高大的广玉兰,往办公楼里张望。   校长望着被那班男生揍成猪头与熊猫眼的杨特。那个可怜的女老师按着胸口 不断喘气。我们班的李老师在另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   校长满脸严肃,说,东西从哪来的?   杨特说,捡的。   校长问,哪捡的。   杨特说,在县政府招待所后面。那里有好多。校长,要不要我带你去捡?可 结实呢,怎么吹都吹不破。您还可以拿回家用。杨特一脸纯洁。女老师呕出一口 清水。李老师哧哧地笑,笑得短促,立刻板起脸庞。   校长干咳,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是马老师身上掉下来的?说谎,做一个不诚 实的孩子?还有,你为什么要跑到马老师教室里捣乱课堂秩序?   杨特的泪水下来了。我最佩服他这点本事,在没有辣油、清凉油或其他物质 条件的情况下,也能说哭就哭,哭得还特别有音乐美。   杨特抽抽咽咽,马老师长得好看,我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我想送件小礼物给 她。这个套套是我最喜欢的。没事,我就拿在嘴里吹,边吹边拿手去捏,可以捏 好多种小猫小狗呢。   杨特摸起套套,吹出一只全须全尾的小猫,也不明白他这五根手指是怎么捏 的。马老师竖起的眉毛软掉了。李老师闭上眼睛,古怪的表情在鼻翼与眉宇间爬。 校长挠头。杨特茫然地说道,我不明白马老师为什么要生气。真的,若我知道, 就送别的。我在聱河边石缝里抓到一条蛇,用玻璃罐养着,很漂亮,筷子头大小。 头是三角的。它特别爱缠在我手腕上,舌头是红红的,一吐一吐。马老师把它戴 在手上一定排场得紧。   杨特这番话说得真流畅,细节特生动。可惜校长与两位女老师的嘴巴是越张 越大。李老师跳起脚,带出哭音,赶紧弄死啊,那是还没长大的毒蛇。马老师从 椅子上掉下来,也不喊疼,眼珠子直勾勾的。   陈元庆拿手指头捅我的腰,说,真他妈的带劲。杨特真是特得没边了。   我一脚把陈元庆踹下树。   过不多时,杨特出来了,表情哀恸。   我凑过去,怎么了?记大过处分?   杨特摇头。我的心咯蹬一下。陈元庆瞪起眼,不会吧,开除?我找他们说理 去。杨特叹口气,两只细细的胳膊搂住我们的肩,等转过墙角,声音颤抖,他们 把我的套套没收了!   去死吧。   我拧转杨特的手臂。陈元庆一脸雾水,咋啦?   我说,他都会用套套吹猫呀狗呀,却敢藏猫腻,更甭提教我们了。该不该打? 陈元庆恍然大悟,一脚踹出。我快乐地笑了。   我讨厌杨特。杨特成绩好,整天不看书,还考全校头几名。我每天上课认真 听讲,回家在我妈的监督下做作业做到晚上九点钟,只能在班上考七八名。老天 爷真不公平。幸好他打不过我,要不,我准得去干掉老天爷他爹去。   与杨特做朋友,提心吊胆就不说了,还得时刻准备背黑锅,不是一般大的锅。 陈元庆与他去偷农业局大院里的梨子,他借尿遁跑掉,翻过围墙,跑到另一间办 公室给局长打电话,说被看园人抓住的一言不发的陈元庆是许县长的儿子。农业 局长亲自把陈元庆护送到县长家。许县长大人有大量没多计较,陈元庆才得以囫 囵回来。他请罗桂花去大排档吃猪肉片汤,喝了大半碗,一抹嘴,说汤里有苍蝇 在游泳。排档老板恼了,眉毛交叉,一巴掌锁住他喉咙,说,有苍蝇就不能吃了? 杨特示意罗桂花不要惊慌,对老板说去拿钱,跑进不远处的菜市场,喊出罗桂花 的爸,说他女儿被扣作人质。罗桂花的爸是杀猪的,整天光着衣襟,胸口露出一 丛卷曲的黑毛。罗桂花平时最讨厌别人提她爸。若与她讲话,不小心提到猪这个 字眼,她就会跳过去,用两根手指头捅人家的鼻孔。罗桂花的爸拎着杀猪刀冲来, 唬得排档老板赶紧放人。罗桂花哭得梨花带雨。他倒好,揉着肠子笑得在地上打 滚。   至于我上过的当,就不说了。   若非杨特隔三差五拿几粒话梅糖解我的馋,我早不理他了。   不过,我晓得杨特家的秘密,连杨特都不晓得的。是院子里的管二爷说的。 管二爷鼻孔里翘出两撇白色粗毛。到夏天黄昏的时候,管二爷爱把竹床扛到在门 口的榆树下,盘腿坐着,往嘴里呼噜呼噜倒稀饭,然后放下碗,给我们讲种种奇 闻怪事,以及出没在梨桥县的树仙花妖石怪狐狸精。管二爷喜欢我,因为我能回 答出用刀在八仙桌的四角各砍一刀桌子还剩下几只角的问题。我记不清楚是哪天 晚上,我迷迷糊糊在他家厨房旁边的柴垛里睡着了,半夜听见管二爷与他那个在 派出所当副所长住在凤栖路的儿子讲杨特家的事。管二爷的儿子叫管平。他们一 回一答,声音很低,语速很快。   那还是解放前,梨桥县东门巷有二三十家做皮肉生意的堂子。最红的姑娘叫 阿芍。她睡的不是那种菩萨龛子老式床,是镶着几方镜子的西洋床。床上陈设绣 鸳鸯的大红缎面棉被。床头搁鎏金蟠螭纹烟具与兽形熏香笼。在当时的梨桥县, 未曾与阿芍在那张大床上点上一泡烟,很难说自己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县长起 了独占花魁之意。一名国民党副师长也有染指之心。两人拧上劲。管着阿芍的龟 头儿烦恼不已,两边的势力都大,惹不起,自己脑袋里只有一根筋,就打算用砒 霜药死阿芍一了百了。杨特的爷爷其时在龟头儿手下做烧水小厮,听见密议,跑 去找阿芍。阿芍是一个奇女子,生死关头拿得定主意。知道自己跑不掉,待杨特 的爷爷一走,脸俯在炭火上,毁去那千娇百媚的颜容,保住性命。杨特的爷爷把 脸上是伤疤的阿芍领回去做了妻子。说起来真邪乎,妓女入行前,要被龟头子灌 上一碗药,终生不育。阿芍跟了杨特爷爷后不久,大了肚子,生下一个眉清目秀 的女儿。过几年,阿芍病重,拿出珍藏多年的宝贝,说是当年恩客留下的。阿芍 归了天,杨特的爷爷抹掉眼泪,带着女儿静悄悄地过日子。女儿不懂事,遇上摇 拨浪鼓的货郎,馋得不行,把宝贝偷出来换糖吃。货郎认得宝贝,连担子也不要 了,撒腿想跑。杨特的爷爷恰巧回家,与货郎扭打起来。这事传出去了。但那宝 贝是啥模样,谁都说不清楚。到了“破四旧”,杨特的爷爷被抄家。他真硬气, 一口咬定家里没宝贝,被吊起来打,还坐喷气式飞机,剥得赤条条绑在厕所里让 蚊虫咬。杨特的妈妈那时正豆蔻年华,为了救父亲,就去与那些人睡觉,睡到后 面,肚子也大了,不晓得是谁的种。杨特的爷爷出来后被女儿气死了。那个孩子 没养大。杨特的妈妈做起当年阿芍做过的事,过了一些年,找了一个拖板车的苦 力做老公。在生下杨特后的第二年,杨特爸撞见杨特妈与男人乱搞,拿刀砍了那 男人的头,还砍了杨特妈妈的腿,再一刀抹了脖子。   管二爷说到这里,长长叹气。管平不再言语,低头想心事。我小心翼翼地爬 出柴垛。斗大的星辰从黑沉沉的天空里掉下来,空中露出一个个寒光闪闪的洞, 柴垛上生出不少露珠。我想了半天,弄明白一件事,原来杨特的奶奶、妈妈都是 破鞋啊。   从那天开始,杨特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孙猴子,我是如来佛祖。他再怎么上蹿 下跳也逃不脱我的五指心,只要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杨特就别想神气了。   那个夏天,天热得不行,空中有火,大家肚子里有火药。学校流行起单挑打 架。地点有讲究,在县一中后面的纪念塔山顶。那里有一块比较大的长满草的空 地。一般三场定输赢,不许动武器,不许抠眼珠,不许踢下阴,哪方先倒地便算 输。架式与评书里“两军擂鼓如雷,两将各拍战马”差不多。输了的要请赢了的 喝汽水、吃西瓜。我和杨特、陈元庆组成一队。陈元庆是定海神针,百战百胜。 杨特最惨,屡战屡败。我是输赢参半。罗桂花为我们呐喊加油,嗓子都喊哑了。 打架让人上瘾。那些天,我做梦都在与一个个看不清脸庞的人打架。   不知为什么,架越打越凶,规则被不断突破,参与其中的人杂乱起来。梨桥 县有两个少年帮派,一个叫站前帮,一个叫沙龙帮。站前帮的人理钝头,穿圆领 的汗衫,脚下趿拖鞋,嘴里斜叼着一枝烟。沙龙帮的留长头发,穿长袖的白衬衫, 喇叭裤,也不怕捂出榧子,用两根指头捏住烟芾。那片草地逐渐成了他们的舞台。   陈元庆再也不能笑傲纪念塔山顶,很是恼火,破口大骂最早把站前帮与沙龙 帮喊来帮忙的人。罗桂花看他们拳打脚踢倒津津有味,不屑地说道,人家这才是 打架,你们是过家家。杨特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树上刻,眼珠子不断地往后山 瞟。我猜想杨特极可能是想把前几天我们在纪念塔后山发现的那个马蜂窝扔到他 们中间,便提醒他这事干不得。杨特也不理我。然后,我们打算下山。突然,站 前帮与沙龙帮的人像被铳打了,一轰而散,还有人高喊,快跑,警察来了。从纪 念塔山顶到山脚有一百零八级台阶。我与杨特曾经比赛在台阶两头默写水泊梁山 好汉的名字,看谁记得多。我写了九十多个,杨特写了一百零八个。现在,那些 霸占了我们地盘的少年在台阶上跳来跳去,像是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里跳动的鱼。   我看见管平,他站在台阶的最上一层,身上披满斜晖的光芒。我想过去喊一 声管叔叔,可他的眉毛皱得那么紧。我怯怯地缩紧脖子,跟着杨特往前走。杨特 显然没有把这个穿便服的高大男人放在眼里,一蹦三跳。管平猛地伸手扼住杨特 的肩膀,沉声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杨特的眉尖缩紧,说,小刀。管平摆手,喝道,带走。   管平看都没看我一眼。那些沙龙帮、站前帮的少年消失在台阶下、草丛中。 一眨眼,草地上只剩下几个双手抱头蹲着的少年。杨特在一只大手里拼命地扭动, 嘴里高喊,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比铁还硬,杨特的脖子不能朝我们这边转过一点角度。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想像得出。我在陈元庆、罗桂花脸上看见了惊恐。我们面 面相觑。陈元庆小声说,他为什么不抓我?我还把人打出鼻血。罗桂花小声说, 杨特手里拿了刀。快跑。陈元庆如梦惊醒,跟在罗桂花身后跳下台阶。他们边跑 边朝我挥手,示意我跑下来。我也想跑,浑身动弹不得,被魇住了。挂在黑松林 梢的夕阳吐出满口鲜血,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怕。杨特哭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哭。那些双手抱头的少年侧过头,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这个还 没有他们肩膀高的杨特。管平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挥挥手,说,全带回去。   几天后,杨特回了家,我问他怎么了。杨特挠挠头说,他们说我持械行凶。 还说要送我去劳教三年。杨特露出笑脸,后来,我妈来了,他们就把我放了,只 没收了我的小刀。   罗桂花拍拍胸脯说,当时吓死我了。还好没事。对了,你的手指?   陈元庆抓起杨特的手。杨特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圈淤痕。杨特摆摆手,骂了 句脏话,妈的,他们铐住这个大拇指,把我铐在窗户上的铁栅上,脚尖只够得到 地,疼死我了。不过,疼到后面,就不疼了,我都睡着了。   杨特嘻嘻地笑,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地坐下,手往桌上一拍。陈元庆与罗桂花 马上竖起耳朵。杨特的话,十句也不能信半句。但杨特有本事把故事说得有鼻子 有眼。我也很爱听,哪怕明知他说的都是假的。   杨特压低声音,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知道我妈的腿 是怎么断的吗?   我吸吸鼻子,没敢说话。陈元庆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沙琪玛双手捧上。杨特把 沙琪玛咽入肚子,舌头伸出,把嘴角的细屑裹入口中,说道,我妈是为了掩护游 击队员才被万恶的国民党打断腿。当时有个游击队员叫张英,龙头乡人,容貌与 龙泉寺走廊里塑的那尊白面天王一样,身高三丈,能在天上飞,还会弹琵琶。几 百名国民党士兵也不是对手。你不信?不信,你去人民广场的县博物馆里看,里 面有他穿过的衣服与使过的驳克枪。   我赶紧点头,我信。   有一天,张英到县里侦察,被叛徒发现了。杨特耸起肩膀,大大的头垂落胸 前,双手勾在胁间小幅摆动,嘴里说,叛徒贴着墙壁根就这样走到茶馆里,买通 老板,在张英喝的茶水里下了毒。知道是什么毒药吗?   杨特挺起脖子,抓起罗桂花的橡皮擦,用手指弹了弹,是鹤顶红。从丹顶鹤 头上取下来的。穿肠就烂。   罗桂花紧张了,张英死了?   杨特把橡皮擦扔进裤兜,手掌一翻,在桌上拍出一块惊堂木,嘿嘿笑道,张 英若这样死了,我妈还怎么救他?你呀,就是没脑子。怪不得数学老不及格。   杨特去戳罗桂花的脑门。罗桂花恍然大悟。杨特说,张英发现茶里有毒,暗 叫大事不妙,赶紧离开茶馆,想找一个地方把毒逼出来。这时候,我妈看见张英, 一眼认出他是传说中的大英雄,马上把他藏到米缸。那个叛徒已经带人挨家挨户 来搜查。   陈元庆打断杨特的话,张英有三丈高,你家有这样大的米缸?   我在陈元庆头上拍了下,说,杨特说有,那就一定有。   我说,我去上厕所。   我没再听下去,在跑出教室的那一刹那,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疼痛。老天爷在 上,我承认,杨特比我聪明一百倍。可我都知道张英与国民党打仗,那是解放前 的事。难道杨特会不懂吗?那时,杨特妈还没出生啊。我回了家。在鼓起勇气穿 过杨特家的堂层时,我看见杨特的妈跪在地上,是皱巴巴的一小团,身子朝向那 三个大木橱,死了一般。木橱移动了位置,中间露出胳膊粗细的缝。虽然是晴天, 但我只在屋子里看到黑。我尖叫一声,往家里逃去。   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黄昏,我在红旗街为民饭店看见管平。我还看见许县长, 他在拍管平的肩膀,然后上了一辆车。管平喝得醉熏熏,满脸通红,肩膀上披着 一件军大衣,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跟一只煮熟的螃蟹差不多,一路上与人招手不 停。大家叫他管科长,他已经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科长。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 躲进旁边的小巷,咬住下唇,不让心底的恐惧发出声。那是一个奇怪的晚上。因 为到第二天,全县人民都知道管平喝醉酒掉粪坑死掉了。我说奇怪是有道理的, 粪坑在厕所的后面,管平咋会走到那里去?也不可能从蹲坑处掉下去。最重要的 一点是:管平那么大的个子,粪坑怎么可能淹死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啊?我不明白 为什么大家不懂这点。但我不敢去看淹死管平的那个粪坑,也许那是个奇怪的粪 坑。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杨特,他从梨桥县消失了。杨特与我一样大,十 二岁,他能到哪里去?罗桂花很伤心,哭了一天。陈元庆安慰她,说,哪天,杨 特就变戏法回来了。我打了陈元庆一拳。罗桂花这点泪水算什么呀。杨特妈天天 坐在东门桥头上哭,把眼睛都哭瞎了,也没见人过去安慰。我觉得杨特真不孝。 我猛地想起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杨特暗地里还藏着一手,到了那个他得知真相的 夜晚,把管平变进粪坑,再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变没了?   卖鱼的王佛   梨桥县的菜市场在河边上。有段时间,我和陈元庆常去那里玩。一个卖鱼的 鼓眼老头叫王佛。人家卖鲫鱼、草鱼、鲢鱼,他卖猫食儿。吓,几个人吃这种长 不大的鱼?最大的才二指宽,身子薄,味道古怪,猫才肯拖起舌头去舔。河里长 满这种鱼,特别傻,甩去一根穿了蚯蚓的渔钓,还不用钓竿,用手扯着,这些透 明的“点”马上围过来,不消多久能钓上一条,生命力还特顽强,往青草坪上扔, 跳到膝盖高。   王佛蹲在鱼摊最东头,见人就傻笑,笑起来像猫一样难看。拦腰捆住的烂草 绳拖到地上,也不晓得甩到身后去。我怀疑他吃多了猫食儿。鱼贩子们不爱搭理 他。生意清淡时,他们围在一块打扑克,输了的从自己木盆里抓出一条鱼扔到另 一个木盆里。他们互相敬烟,一般是壮丽牌或飞马牌,但从不递烟给王佛。或许 王佛不吸。可他们分桔子吃时,也不扔一瓣过去。但鱼贩子若是生意忙了,就会 喊,王佛,过来搭个手。王佛就提着自己的称杆过来了。   忙完了,鱼贩子抹着两手鱼鳞,左肩胛上下拱动,装在衬衫口袋里的香烟盒 里跳出一根烟。鱼贩子张开牙齿稳稳咬住——这需要相当技巧,比戏班子里演的 杂技还好看——然后走到卖肉的那边,脸凑过去。卖肉的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根 烟放进嘴里,再摸出火柴。鱼贩子的眉毛快活起来,走回来说,“王佛,你这样 的卖法,我要亏死的。哪能不压一点称?”王佛点头,“那是那是。”有人就笑, “叫王佛压称,还不如叫人买猫食儿炒着吃。”大家哄笑起来。我不清楚这有什 么好笑,去看跨坐在木栏上的陈元庆。陈元庆不理我,把手指放在嘴里津津有味 地咬,嘴角流出一团团口水,都滴在衣衫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在一堆青 苦瓜旁边,搁着几个透明的西红柿,鲜得要流出里面的红水。这若能咬上一口, 真是不要太幸福了。河边菜园里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西红柿。我继续去看王佛。 王佛伸长脖子,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桶里的鱼。猫食儿又不是银子打的。再看, 眼珠子会掉桶里了。一个胖大婶在王佛面前的塑料桶子前蹲下身,问了下价又走 开了。   我叹口气,“他干吗叫王火呢?火多厉害。啥都能烧。做生意讲究的是火旺。 他真对不起自己的名字。”陈元庆不高兴了,“你懂个屁。人家不叫火,叫佛。” 陈元庆摸出一支粉笔,在护栏上写出“佛”字。我认得这个单人旁。我说,“这 个字是啥意思?”陈元庆说,“你真傻。佛是龙泉寺的菩萨。再厉害的火也是菩 萨面前的香火。”   陈元庆比我聪明,懂得许多东西,但这次他休想蒙我。虽然我把“火”与 “佛”搞混了,这不能怨我。在梨桥话里,它们发音一样,都要卷起舌头。我去 过龙泉寺。那里只有碎石头。屋子歪歪倒倒,里面别说火,鬼也没有一只——鬼 影儿可能是有的。我进去后,感觉到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往耳朵里气,吹得啊呜啊 呜。冰凉的气息贴着脸颊飘下,是冬天里的雪花。我有点怕鬼。这世上的鬼太多 了。最近住我家东头的李辰光就遇上倒路鬼。李辰光那么大的人,半夜上厕所, 百十米路,天上还倒下明晃晃的月光,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等到天色大亮,人 家发现他在一棵雪松下睡着了。树底下全是他的脚印。知道什么是倒路鬼吗?太 阳出来的时候,倒路鬼躲在蓬草堆里睡觉。当太阳跳到山那边,睡够了的倒路鬼 就穿上黑衣裤,出来晃荡。遇上倒路鬼的人,脚边要出现许多条路,一条路、十 条路、一百条路、一千条路。路就像水面上的波纹漾开。但人眼看不见的,只晓 得走。有的路是黄泉路。那是良心坏的人走的。倒路鬼在路的尽头等着吃那人的 心脏。若是良心好的人,倒路鬼会在天亮时放走他。   我与陈元庆打赌,说,“龙泉寺没菩萨,不信,我可以输你一个脑袋。”   陈元庆轻蔑地说,“若没有,我输你两个脑袋。菩萨是你看得见的吗?我妈 说了,龙泉寺的菩萨灵得很,心诚的人才看得见。”陈元庆的妈在百货商场卖东 西,偶尔会塞给我一粒话梅硬糖。我觉得几条酸酸的虫子从腮帮子里钻出来了, 没敢再输三个脑袋。我还是纳闷,不清楚自己纳闷什么。我想起一个问题,小声 地问,“为什么鱼在水里淹不死?”陈元庆把粉笔藏进口袋,没好气地说,“鸟 在天上摔不死,鱼就在水淹不死。”   这是答案吗?陈元庆从来不说自己不懂。我真讨厌他这样。做人干吗不谦虚 一点?我与陈元庆分了手,跳下河滩。因为是夏天的中午,热乎乎的石头特别香 软。我捡了一块特别大里面有凹坑的石头躺进去。河面上吹过来一阵阵风,它们 不断拍打着脸庞与四肢,仿佛是鸟柔顺的羽毛。我睡着了。等醒过来,又看见王 佛。他坐在黑石头上,脸上的皱纹像野花一样,在阳光下份外醒目。装鱼的塑料 桶子靠在脚边。桶里还是那么多鱼。我笑起来,觉得王佛比猫食儿还要傻。河里 有的是猫食儿,梨桥县人有的是力气与时间。谁会做冤大头用辛苦挣来的钱去买 它?王佛站起身,解开草绳,脱掉裤子,露出两个黑黑瘦瘦的屁股,下了水。老 家伙真是不知廉耻。河那边还有洗衣服的妇人哩。梨桥县的妇人腰肢特别细。屁 股特别大。把两个女人的屁股合在一起,就能当磨盘用。为什么妇人们不去捡河 边的石头砸王佛?我都想这样干了。真奇怪。她们好像没看见他,一个在用木槌 敲打衣裳,一个在打肥皂,另一个穿高筒套鞋的,下到水里,甩开床单。床单弄 皱了水面。猫食儿沿着水的褶子冲上床单。床单是白色的,上面有大朵大朵红色 的花。猫食儿在床单上一荡,四下散开,瞬间聚拢过来。水面刷刷地响,好像天 上落下了雨点。   妇人腰肢间露出一小块滑腻的月牙儿。上面有一块更小的青痕。可能是胎记, 也可能是男人咬的。我不懂得佛是什么东西,这男女之事还是明白的。大人们老 爱关上房门干这事。女的四脚朝天,跟转动的磨盘一样扭来扭去。男的就拿嘴在 磨盘上啃来啃去。我闹不明白这样的事有什么好玩。但我爸我妈就喜欢干这事。 为了干这事,他们老撒谎。什么小孩子早点睡,大人有事商量。什么快去厨房做 作业,以后为四个现代代添砖加瓦。他们还好意思教训我不要做一个撒谎的孩子。 真是脸皮厚。还有那个李辰光,我在钣金厂宿舍的后山玩时,亲眼看见他在床上 与一个女人做这事。李辰光是黑黑的,那女人是白白的。李辰光真凶,把那女人 的胸脯咬肿了。那女的小声哭起来。李辰光就说,你再哭,我就扣你奖金。女的 就不哭了。李辰光是有老婆的人。他老婆是计委唐主任的女儿。她若知道这事, 一定会叫倒路鬼吃掉他。只是李辰光对我着实很好,老给我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 吃。他是钣金厂的厂长。院子里的人都喜欢他。倒路鬼若吃掉了他,这世上还会 有这样一个勤劳善良的李辰光吗?我挠起头,拿不准主意是否该让倒路鬼吃掉李 辰光。   河面在阳光里飘起来,轻轻擦过脸庞。嘴唇上要长出茸毛。浮在空中的树叶 青得发亮,一根根脉络清晰可辨。这是金子一样的世界。我撸掉鼻涕,看见干瘪 的王佛回到岸边,拿起塑料桶,哗啦一下,把猫食儿全倒回河里,再套起裤子, 趿起黄胶鞋,就走了。这中间,他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下停顿,好像在 往河里倒垃圾。他有毛病啊?哪有卖鱼的把鱼倒回河里。猫食儿味道虽不好,若 挤去内脏,晒干切碎,加上椒盐、姜末、辣椒,拌着吃,也是一道荤菜。我不爱 吃,不等于全梨桥的人都不吃,至少我爸我妈就吃。我妈还特热情,往我碗里挟, 说,吃啊,这是鱼啊。我妈太惺惺作态了。我爸就不这样,把我碗里的“猫鱼儿” 挟到自己碗里,说,看哪天,买半斤肉吧。这东西刺太多,会卡喉咙的。我爸真 会说话。明明不好吃,还说刺多。都切得这么细,加进了这么多的佐料,刺早酥 掉了。难怪我妈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喜上眉梢,拿我爸就是没办法。   我跳下石头,来到王佛刚才站立的地方。猫食儿在水底甩着尾巴。水面吐出 一个个谜语。我把手掌伸进去。它们在我指缝间钻来钻去。有几条胆大妄为的鱼 把我的手指当成特别粗大的蚯蚓,张嘴来啄。我决定给它们一点惩罚,就去挖蚯 蚓。我兜里有渔钓。是陈元庆给的。陈元庆是从他妈那里偷来的。陈元庆什么东 西都敢偷。我搓着手,把蚯蚓穿过渔钓。我钓上了七条猫食儿,用草茎穿过它们 的腮,准备带回家。若我妈问从哪里来的,我就说是陈元庆给的。我这么想着, 陈元庆就出现了,在石头上一跳一跳,越跳越近,看见我忙得不亦乐乎,说, “你钓猫鱼儿作甚?”   我说,“带回去给猫吃。”   陈元庆说,“你家又没猫。”   我说,“带回去给邻居家的猫吃。”   陈元庆笑起来,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吗?这些猫鱼儿都是死 人变的。”   这话吓着了我。但我马上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我妈是林业局的工程师, 我爸是林业局的高级工程师。他们是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有道德的人,怎 么可能把死人变的东西吃到肚里?何况,若猫鱼儿真是死人变的,一条猫鱼儿就 是一个死人,那恐怕得让全世界的人死在这条河里。我高兴起来,觉得自己的脑 子比陈元庆转得快多了。我说,“陈元庆,你放屁。鱼就是鱼,咋是死人变的?”   陈元庆翻捡着我钓上岸的那些还在蹦的猫鱼儿说,“你懂不懂?人死了,就 要变成狗,变成牛,变成鱼。若变成鱼,就是这种猫鱼儿。不管它们多能蹦,迟 早是死路一条。”   陈元庆真是睁眼说瞎话。我想反驳。渔钓动起来。是一条俩把重的小鲫鱼。 陈元庆欢呼一声,巴掌递过来。我哪肯给他,这若拿回家烧汤,我妈的眼睛会笑 没掉。我把鲫鱼藏进裤兜,与陈元庆摔起跤。我的个头不如陈元庆大,马步扎得 比他稳。摔了一会儿,我们出汗了,不约而同放开手。裤兜里的鲫鱼已烂掉,这 真扫兴。我把烂鱼扔进水里,发现草坡上那七只被草茎串着的猫鱼儿不见了。我 叫起来,“陈元庆,你把我的猫食儿都踢到河里去了。”陈元庆喘着粗气,坐下 身,叉开脚。我们膝盖碰着膝盖。陈元庆拔了根草掏鼻孔,懒洋洋地说,“它们 自己蹦到河里去的。关我什么事。哈哈,你开始问我为什么鱼在水里淹不死?我 现在告诉你,这几条猫食儿就得在水里淹死。”陈元庆的眼珠子一亮,跳起身, 沿着河岸跑,手指向掬起一捧捧细浪的河沿,“看,它们在那。”   天哪,那七条猫食儿居然在游,而且是朝着一个方向。那根穿过它们身体的 草被弯成一个圆弧。这太不可思议了。它们游得很慢,身边还飘着若干条细细的 红带子,那是从腮帮子里流出的血。陈元庆折下一根灌木枝,想把它们挑上岸。 我吸吸鼻子,拉住他的手,说,“算了。”我有点不安。也许这些鱼的确是死人 变的,要不,哪能够这样强悍?河那边的妇人都走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在清洗 瓶瓶罐罐,手脚麻利。她从竹篮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瓶子,沿着草坡摆出方阵。金 黄色的阳光落在上面,耀眼得很。过了一会儿,它们像螃蟹一样,沿着草坡往下 爬,爬到河面,晃一晃,一头扎了进去。我说,“我要回家了。”   陈元庆嗯了声,“我刚才找你有事。可我现在忘掉了。”   我说,“那等你想起来再说。”   我想起王佛刚才倒鱼的事,便说,“你知道王佛吗?他没卖掉鱼,就把鱼倒 在河里了。”陈元庆说,“你才知道啊?人家这是放生,要不怎么叫佛呢?”   我说,“他既然要放生,为什么要把鱼抓到桶子里拿去卖?”   陈元庆乐了,“不去抓鱼,哪来的鱼放生?真是笨。总不会掏钱去买吧。”   我笑了,想了想又说,“你见过谁买王佛的猫食儿吗?”   陈元庆摇摇头。我说,“那王佛卖不掉鱼,他哪来的钱过日子?”   陈元庆很为难地看着我。我很希望他能说一声“我不知道”,可陈元庆就是 不说。他把石子踢进河里,又叫起来,“哎呀,有一条猫食儿翻肚子了。”陈元 庆用树枝挑起那七条猫食儿。鱼拼命挣扎。水珠溅到我脸上。我说,“你想干 吗?”陈元庆说,拿回去喂你邻居家的猫。我说,“不要了。”陈元庆说,“那 我拿回家喂邻居家的猫。若在鱼身上撒一点老鼠药,就可以看到猫打醉拳。”陈 元庆望着我,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动,嘻嘻地笑,“哎,你要是敢吃猫食儿,现 在生吃,我就给你五毛钱。”陈元庆翻开手掌,手心处赫然捏出一张纸币。   我愣住了。猫食儿的味道我是尝过的。每次妈妈做猫食儿吃,跟做贼一样, 要锁上几重门,生怕别人看见。我还没有生吃过猫食儿。它可以生吃吗?我犹豫 起来,望着那张边角已经皱蜷的纸币。它可以让我在旧书摊看上好几天的小人书, 也可以买到四十五粒话梅硬糖。陈元庆从哪搞来的?我一字一字地说道,“陈元 庆,你又偷了你妈那的钱。”   陈元庆嘿嘿地笑,“这你管不着。我问你敢不敢吃。”   我想了一会儿说,“你把钱给我,我就敢吃。”   陈元庆马上把钱拍入我的手心,“拿着。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鱼可是……”   我没想到陈元庆真的舍得把钱给我。指尖立刻滚烫。去年过年,我妈才给了 我二毛压岁。死人变的鱼?陈元庆唬谁呀。我以前咋没听说过?七条鱼,有一条 死了,其他的还在晃。草尖上滚着几滴水珠,有点像人的眼泪。鱼会哭吗?若鱼 会哭,为什么听不到它们的哭声?人死了,是鬼;鱼死了,就是盘中餐。我皱起 眉头,把眉头越拧越紧。陈元庆哈哈一笑,伸手来夺钱,说,“我就知道你不敢 吃。苕就一个字。”   “苕”是梨桥话里一个含义很特殊的字眼。我被这个字眼激怒了,飞快地把 钱装进口袋,歪过头,张嘴往死鱼的尾巴上咬去。那洗瓶罐的老太婆突然回头尖 声叫道,“别吃。这鱼是死人变的。”我的牙齿在接触在鱼鳞的一刹那停下了。 腥味冲入鼻腔,脑子里落下白花花的絮状物,手下意识地把猫食儿甩向河中。老 太婆没再说话,又去洗瓶瓶罐罐。她的影子在颜色越来越深的水面上是那样黑, 简直是一个黑乎乎的洞。我感觉到晕眩,与陈元庆互望一眼,撒腿就跑。我跳上 土坡,跳上石阶,跳过一大堆草。陈元庆跟在我屁股后,拼命地喊,“把钱还给 我。”我一口气窜上东门桥,站住身,忙不迭地朝着河里吐口水,胃里直翻酸水。 牙齿缝里依稀还有那条猫食儿滑腻的味道。我说,“陈元庆,你从哪听来的。原 来,怎么没听你说?”   陈元庆很无辜地朝我摊开手,“你走后,我听那些卖鱼讲的。”   “那为什么还有人买猫食儿吃?不是给猫吃。”我没敢提我爸我妈吃猫鱼儿 的事。我觉得有点恶心。我望了一眼家的方向。那边的天空是灰色的,有几块云, 跟张开来的嘴巴一样,也跟龙泉寺的那个破庙一样。我有点害怕。陈元庆从我口 袋里摸回那五毛钱,说,“你以为这样的事大家都知道啊?”   我说,“王佛知道吗?”   “你问王佛去。对了,我想起我刚才想告诉你什么事了。我看见过你妈从王 佛这里买猫食儿。你妈不是买了喂邻居家的猫吧?嘿嘿。你有没有吃过?老实交 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陈元庆往后跳了一步,脖子后仰,双拳举在胸口, 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警惕与狡黠。我摸摸头。陈元庆又往后边退了一步, 摆起手,叫,“你别过来。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提醒你的。”我脑子里灵光一现, 终于想通了这几句话中的关节,张嘴向他咬去,嘴里还啊呜一声。陈元庆白了脸, 拔足飞窜,窜出十余米,手叉住腰,破口大骂。我捡起石头扔过去说,“猫鱼儿 是死人变的。鲫鱼也是死人变的。草鱼、鲤鱼、黑鱼……所有的鱼都是死人变 的。”   我没法不恼羞成怒,这若让人知道我家吃猫食儿,不是拿给猫吃,这太丢人 了。怪不得陈元庆要问我钓猫鱼儿作甚。他太坏了,太阴险了,简直是林彪与四 人帮。现在的问题还不仅仅是丢人,为什么卖鱼的与那个老太婆会说猫鱼儿是死 人变的?陈元庆跳走了。我发起呆,心里有莫名惊恐。桥下的水特别深。我惊讶 地看见那七条猫鱼儿从上游缓缓地流过来。只能说是流,不能说是游。其中有五 条现了白肚,样子像一个花圈上点缀着的小白花。我赶紧闭上眼睛。水面出现一 个看不见的漩涡,几乎要把我扯下桥。   我回了家。我妈在厨房淘米做饭。我妈的脸庞有点陌生。我爸走进屋,用手 指头挤出鼻尖处的酒糟,说,“干吗去了?”我没敢说话。我爸见我胆敢不理他, 手指头戳向我脑门,“在外面疯了一天,还不快去做作业?”我做了一会儿作业, 牙齿缝里又钻出那条死去的猫鱼儿,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猫食儿从墙壁里钻出, 从窗外钻进屋,它们摆动尾巴,上上下下地游,还在我的手指、鼻子、嘴巴、眼 睛上啄来啄去。   我病了。病了整整一个星期,在县医院吊盐水。医生说是什么急性炎。陈元 庆来看过我,给我带来大白兔奶糖。我们都没提猫鱼儿的事。在这个星期,我爸 终于买了肉。我妈做了肉片汤。很大的一碗肉片汤。我喝得眉开眼笑,想把舌头 也吞进肚。我放下碗说,“咱家以后不吃猫鱼儿,行不?”我没说为什么。我妈 的眼眶红了。我爸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后来,我家真的没买过一次猫食儿。关于 猫鱼儿以及王佛这个人,我慢慢忘掉了。   是陈元庆提起王佛的。上个星期,我回了一趟老家,见到已经身为梨桥县工 商局副局长的陈元庆。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陈元庆把我带到县城最高档的悦来 客栈,点了一桌让我咋舌不下的菜,基本上是国家保护动物。比如鲵,俗名娃娃 鱼。又比如梨桥人说的“石蛤”,一种状似青蛙相与毒蛇相伴相生的动物——我 翻遍词典,还询问过动物专家,未能找到它的准确学名。上到最后,服务员端来 一盘鱼。我认得它,是猫鱼儿,一共九条,生的,内脏被洗去,在盘里摆出菊花 的图案。我想起小时候的事,笑道,“元庆,你现在牛了。这样来寒碜我?”陈 元庆哈哈大笑,举起右手的食指,在我面前缓缓摇动,“过去的猫食儿,今天的 江滩子。”   服务员抄起刀,开始削猫食儿,削得飞快,一片片,不多时,盘中出现九根 完整的鱼骨头。陈元庆伸出筷,没像其他人那样在面前的调味小碟里蘸,直接塞 入嘴里,说,“尝尝,鲜得不得了。现在的江滩子可稀罕了。我日。这么九条要 五百块。”陈元庆叉开巴掌,仰起脖,灌下一杯酒,脖子红了,喊着我的名字, “你现在是大作家了,才是真正的大牛。我给你提供一个素材。还记得王佛吗? 你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一定牛。”   王佛的儿子在文革中被人打死,扔在河里。那些年,河里有很多浮尸,多半 被鱼啃得面目全非。王佛始终未能找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就跑到龙泉寺烧了香火 许愿,请求菩萨让儿子入土为安。王佛那时其实已经半疯了。寺里那时还有那么 几个和尚没被赶走。一个老和尚见他可怜,就说他儿子变成了猫鱼儿。是地藏王 菩萨的化身,是抱着地狱不空誓不为佛的愿想来到这个人世。老和尚叫王佛去抓 猫鱼儿,但不能自己吃,只能拿到街上卖,每天中午卖不掉的,还得放河里去。 等有一天,河里的猫鱼儿被人吃到肚子里去的时候,他儿子就能得到大超度,回 到西方极乐圣土,做菩萨。这可比什么入土为安好多了。王佛还真信了这话,打 那以后,每天晚上提着竹蔑编的笼子去抓鱼,每天中午则去放鱼。每天下午去搬 运站替人打帮手,就这样坚持了二十多年,一直到死。   陈元庆说到这里用筷子敲敲酒杯,“若不是老和尚这话,王佛可能也活不了 二十年吧。”   陈元庆招呼我,“吃啊。这鱼得生着吃,其他吃法都属于暴殄天物。别不敢 动筷子,这是地藏王菩萨的化身哩。”大家乐了,我勉强地笑。猫食儿,我还是 一口未尝。不是我不领陈元庆的情,当我挟起那么薄薄一小片鱼肉时,鼻尖又嗅 到那丝腥味,胃里马上泛出酸水,而且酸得特别厉害。我只好跑到卫生间吐了半 天。等我吐完,把脸洗干净,手洗干净,眼睛也洗干净,陈元庆跟进来,问我怎 么了。我说,“有点难受。”   陈元庆点点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车子经过东门桥时,我看见河上方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我问陈元庆,“那是 什么。”   陈元庆说,“是捉江滩子的人。江滩子太狡滑了,藏在大石头底下,得等人 点了篝火,它才会钻出那么一两条。”陈元庆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改 了口,“是捉猫食儿的人。早年,有个叫李辰光的人,靠做这行发了大财,现在 去省里搞建筑了。过去是钣金厂的人,好像在你那个院子里住过。”我没说话, 闭上眼睛。那河岸边的火光出现在眼帘深处,开始只是一点两点,后来越来越多, 渐渐连成线,变成一条猫食儿的形状,耸起的背脊缓缓地犁开了那无尽的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