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月光下,那群孩子从我们身边走过   作者:红尘客   1.   那群孩子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没有和我们打招呼,甚至也没有 看我们一眼。他们兴高采烈还有几分趾高气扬地往前走着,几个男孩,几个女孩。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跟在我们后面的,实际上在他们赶上我们之前,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许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们,然后趁我 们不注意突然超越我们,并弄出很大的声响刺激我们,看看我们会有什么反映。 如果我们提出抗议或者阻止他们,也许他们就会停下来和我们争吵,而且有可能 干上一架。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后果呢?两败俱伤?彼此相识成为朋友然后携手 前进?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就超过我们扬长而去。这是他们所希望的还是让 他们感到失望呢?没有答案,对于不曾发生的事情只可能存在假设而不会有真正 的答案。现在,我们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同一条路上走着其实也很好,虽然我们并 不相识,但至少我们知道彼此都在走着。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路一直通向远方,月光下,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影和影影绰绰的村庄。路 边的草叶上凝结着晶亮的露珠,田野里也起了一层薄霜。看来天气已经很冷了, 或许已是深秋或初冬了吧?除了刚才那些孩子,路上我们还没有碰到一个人,无 论是同向的还是逆向的。是那些孩子走得太快还是其它的人走得太慢还是路上根 本就没有其它的人了?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各种可能性都存在。   还有多远呀?我们中的高个子女孩问。她的脸色憔悴而疲倦,步伐也没有当 初那么轻快优雅了。   不知道,我说,朝前方望了望。眼前的景色似乎发生了某种不易觉察的改变。   我们应该和他们一起走,脸上长着一块红色胎记的男孩说。   那你为什么不招呼他们?另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反驳道。   我以为他们会和我们一起走的,毕竟他们很难碰到一个人。红色胎记辩解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除了我们没有再碰到其它人呢?胖男孩反驳道。   或许他们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我们,红色胎记笑着转过身想取得我的支持。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由于他们走得太急,他们需要休息,或者他们后悔了, 所以停下来等我们。我说。   我宁愿相信后一种假设,红色胎记撅着嘴说。   这种假设不成立,否则当初他们就不会那么坚决地超越我们。胖男孩固执地 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们不要争了,关键是我们需要和他们一起走吗?这有什么意义或好处吗? 一直没说话的瘦女孩也不再沉默。   当然需要,红色胎记有些兴奋地说,至少我们可以多几个人。   多几个人就是好事吗?要是他们和我们合不来呢?胖男孩说。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合不合得来呢?红色胎记说。   你的说法或许有道理,可是,试了以后合不来的话,会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甚至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胖男孩仍然针锋相对。   这样争来吵去毫无意义,要么我们追这上他们要么我们休息一会儿,我实在 走不动了。高个子女孩有些急了,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办?胖男孩,红色胎记,瘦女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我,他们把决定权, 不,应该说是把这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我面前。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想做 出任何决定,这样走着不是很好的吗,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呢?我们为什么 非得和那群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发生关系呢?但实际上,我们已经不可更改地和 他们有了关系,我们知道了他们,他们也知道了我们,我们在同一条路上走着, 他们在前面,我们在后面,这一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我们本来走得好好的,可是现在麻烦来了,而且如此尖锐以致不可回避,还 造成了内部的争吵和分歧,这实在是无法预料的事。必须得做出一个决定,这让 我十分痛苦,不是因为怕负责任,既然他们把决定权交给我,说明他们十分相信 我,即使我的决定带来十分严重的后果,他们也会接受,也没有理由报怨,关键 是我能否承受这个决定的后果呢?更何况我凭什么做出一个决定呢?毕竟,那群 孩子只是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其它什么也没有发生啊。   他们停下来等着我的回答,我没有退路。从我内心来说,我希望追上那群孩 子,我想认识他们了解他们,这种好奇心无可厚非。但好奇心到底不能代替理智,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走了这么久,我们还从来没有和其它的人发生过关 系,谁知道这样会不会存在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呢?   我支吾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决定在我脑子里来回争斗,搞得我痛苦不堪。他 们仍然不说话,看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呀?!   要不,我们还是去追赶他们吧,不过,你不是走不动了吗?我终于把这个决 定说出口了,但我同时也把高个子女孩牵扯了进来,这样可以让我缓解一下,也 是合情合理的,我得考虑她的实际情况,这并不算狡猾。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任何问题!没想到听了我的话高个子女孩喜形于色, 似乎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话会引起一场争论并导致这一结果?我突然有一种上 当受骗的感觉,忍不住说出了我的怀疑。   我根本没那么想,也根本无法预知结果,你这样说完全是冤枉我。高个子女 孩委屈得差点掉眼泪了。   对不起,我拍了拍高个子女孩的肩膀说,如果你是我也会那样想的,这整个 看起来像一个阴谋。   高个子女孩立即破涕为笑,说,没关系,你至少是一个诚实的人。   2.   为了赶上那些走在前面的孩子,我们不得不走得更快些。道路并不难走,相 反,显得很平坦很宽阔。我们的步子重又轻快起来,我们得赶上那些孩子。月光 很明亮,视线能看得很远,但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很真实,在月光里走路真好, 没有谁打扰你,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些孩子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了,听不到他们发出的任何声音,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否真从这条路上走过。可 实际上,他们并不比我们走得快多少。难道他们是一个幻觉?有一刻我这样问自 己。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自己荒谬的想法,它听起来更像一个懦弱的借口。   这一回,高个子女孩一直走在最前面,俨然成了我们的领队。她的腿十分修 长,漂亮,像梅花鹿,这样的腿天生就是用来走路的。有时候,她会把我们拉下 一段距离,但她很快就能意识到这一点,停下来等我们一会儿。看我们跟上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情一样,然后继续往前走。我 确信,她不但能追上前面那些孩子,而且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过他们。她这样 做有些委屈自己,可她不但没有埋怨我们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让我们很过意不去。   很长时间我们都不再说话了。一路上我们说了太多的话,反而忘记了说过些 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除非像刚才那样发生争执,但这种情况目前只发生 过一次。话也是会说完的,特别是你有机会不停地毫无节制地说的时候,到最后 你就再也无话可说了,连废话也没有,没话找话也找不出来。这时候,你会感到 特别难受,难受得要发疯,尤其是在这么长时间的行走过程中。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了?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反正我们一直在走,几乎没 怎么停下来过。但四周的景色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影影绰绰的村庄,山影,田 野,时间仿佛也凝固了,像一块冰冷的铁。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月光很好,它一 直这么照着,不知疲倦。   红色胎记走在我旁边,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像一只企鹅。他明显有些体力不 支了,但他咬牙坚持着,毕竟是他最先提出来要去追赶那些超越我们的孩子的,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出尔反尔都不是一种美德。红色胎记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 我停下来。什么事?我问。他凑在我耳边指了指前面的高个子女孩说,她走得快, 先让她一个人去追,不然也许我们永远也追不上。你是让她脱离我们?我惊愕地 问。当然不是,只要她追上了,可以设法让那些孩子停下来等我们,红色胎记笑 着说。万一他们不等,并且她又跟他们走了呢?我说。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红色 胎记摸了摸脑袋说,又迈动了沉重的双腿。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我们前进,但整个队伍明显分成了三截。高个女孩走 在最前面,胖男孩和瘦女孩走在中间,我和红色胎记拖在后面。   一个可怕的问题突然从我心头掠过:如果我们永远追不上那些孩子的话,会 出现什么结果呢?   3.   我们终于碰到了一个人,一个活人,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一个老人,他牵着 一头牛步履蹒跚地朝我们走来。开始他只是远处一团模糊的影子,等到我们都确 认那的确是一个人时,我们高兴得抱作一团,又叫又喊。已无话可说的我们这时 候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我们真是欣喜若狂。但老人对我们的出 现却没有丝毫惊奇之感,相反倒有几分冷漠,他只是掀起眼皮撩了我们一眼,又 低下头继续走,根本没有停下和我们打招呼的意思,或许,他压根儿就对我们没 有任何兴趣。但我们不能放过他,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这有可能 是唯一的机会。   不管老人是否愿意,我们一窝蜂似的跑过去把老人紧紧围住,生怕他一不留 神就不见了。最先表示抗议的不是老人,而是他的牛,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哞哞叫个不停,还不时打一两个响鼻。老人有些不知所措,使劲拽了拽绳子,牛 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我们,那里面落了一个月亮,还有 突然闯入的我们。   老人家,你从哪里来,我率先问了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   老人目光呆滞的看着我,不知他是没听懂我的问题还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 了。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往身后指了指说,那里。   那里是哪里呀?高个子女孩着急地问。   老人茫然地摇摇头。   那你到哪里去呢?瘦女孩问。   前面,老人用手朝我们来的方向指了指。   到哪儿还有多远?胖男孩指着远处的山影问。   老人又摇了摇头问,你们走了多久了?我什么时候能到?   老人家你到哪儿去呀?我又重复了和瘦女孩同样的问题。   你们来的那儿,我到那儿去,还有多少路程?老人期待地看着我们。   我们摇了摇头,谁也说不出来。我们都无法回答老人的问题。老人有些失望, 我们也有些失望,牛在他身后低头吃草,那些茂密的青草连同露珠被它唰唰地卷 进嘴里,它吃得很香,也很贪婪,大概是饿极了。它可能很少吃饱过,它的背脊 弯曲尖锐得如一把剑。   虽然从老人那里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我们仍然对他十分不舍,更何 况,我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问他。我们一直把它留到最后,是把失望留 到最后,也把希望保留到最后。   我吮了吮嘴唇,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老人家,你路上有没有碰到一群孩子?   老人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稀疏的牙齿,他可能很多年没有刷过牙了,上面 积了一层厚厚的黄色牙垢。因为笑,他脸上的皱折完全挤到了一起,像一颗乐开 花的核桃。老人说,我还没有老糊涂呢,你们不就是那些孩子吗?   红色胎记有些沉不住气了,说,不是我们,是另外一群,走在我们前面的!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微微闭上眼睛,下巴上几根白胡子不住地颤动,像是竭 力把什么快要消失的东西抓回来。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眼 神混浊而迷茫,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不记得了, 那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现在的事,以前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太老 了。   我们失望至极,一个个从老人身边走开,我们已没有兴趣和他再说什么了。 老人有些伤感地看着我们离去,眼角溢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我们没有和老人道别, 也无法理解他的心情,我们只想赶上前面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人回头看老人一 眼,我们就这样又继续朝前走。   4.   谁也没有心情说话,我们的劲头也减下来了。一个不小的打击。如果我们不 问这个老人情况肯定会好些,至少我们不会这样泄气。但是我们怎能经得住这样 的诱惑呢,唯一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他至少走过我们还没有走过的路,他多少应 该知道些情况,但我们什么也没得到。这是谁也想不到的。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有必要继续追赶那些孩子吗?我们为什么要追赶他们 呢?追赶他们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快乐,即便赶上他们了会收获另一种快乐,但那 并不能弥补我们现在的不快乐。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没有遇到他们时那样自由自在 高高兴兴地走呢?从另一方面说,或许错过了我们他们也正后悔呢?那何不让他 们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呢?   要不,我们放弃吧?我犹豫了一会说。   就这么半途而废?高个子女孩很不甘心地说。   也许我们离他们不远了,红色胎记下意识地望了望前方说。   关键是,即使放弃了我们也不会像原来那么开心了,胖女孩惆怅地说。   这的确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那些孩子已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 忘记他们了,我们的确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些孩 子改变了我们,而且可能他们也被我们改变了。   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有继续追赶。   远处的山影纹丝不动,走了这么久,根本没有靠近点的意思。那些村庄倒是 清晰了一些,显露出黑褐色的瓦脊,但是它们太安静了,没有一丝响动,连风声 也没有。村子里的人睡得太死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做梦?我们也昏昏欲睡,胖 女孩甚至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发出一阵阵轻微而香甜的酣声。这酣声很快就传染 开来,不一会儿,我们都睡着了,但我们还在往前走着,这一点我们很清醒。   5.   我是被河水的哗哗声惊醒的。   河面很宽阔,月光像一层银子一样静静地敷在上面,冰冷的光刺得人目眩。 看不见对岸,对岸的景色完全淹没在月光的清辉里。河水似乎没有流动,因为水 面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凝滞。稍不留神,你会把它当成一条平坦如镜的大路。 但哗哗的水声证明,它平静的外表下面并不安分。这种情况下,耳朵比眼睛更可 靠,至少更具有警惕性。   这条河就这么有点儿蛮横,有点儿狡黠地横在我面前。它像凭空而来的,显 得虚幻不实,但我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如果要继续往前 走,必须泅渡这条河。这么宽的一条河,居然没有人想到修一座桥,是一时的疏 忽还是故意为难过往的人呢?也许,这河上曾经是有桥的,因为年深日久损坏或 被洪水冲毁了。   当我大致看清这条河的面目时,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身边的人都不见 了,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河边。难道他们抛下我独自过河去了?还是我把他们 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在这空旷无垠没有任何可靠参照物的月色里,我无从判断。 两种可能性都存在,我是坐在河边等待,还是独自过河去追赶他们?   我后悔自己睡得太死了,也有几分怨恨他们为什么不叫醒我。不过,也许我 的埋怨毫无道理,他们可能也睡得太死了。真是奇怪,我已不大记得起是怎么和 他们走到一起的了,甚至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我究竟要 去哪里呢?   河面上有了些异样的动静。月光被一圈圈揉碎,光圈从远处向岸边波动过来。 一群黑影浮出水面,迅速地向河水流动的方向飘去。他们欢快地说笑着,声音依 稀可辨。他们肯定也看见了我,因为他们使劲朝我挥手。我也朝他们挥手,他们 用唱歌的调子呼喊我,示意我跟他们走。那调子轻快悠扬,像河水一样充满诱惑。 有好几次,我差点一头扎进去,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认出他们来了,就是那群孩子,或许还有那几个和我同路的孩子。月光下, 他们身影如一幅剪纸,正迅速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祝福你们,孩子们,愿你们有个好的前程。我注意到, 自己的脸正一点点老去,在河水的倒影中逐渐定格成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多好的月光呀,还有那些孩子,我泪流满面地对河水里的那张脸说。   12/31/200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