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愤怒的河   作者:鬼金   1   正处在睡眠状态中的朱河,梦见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他的窗口,瞪着 两只眼睛看着他。只见他爬上窗台,向朱河靠近。一束光照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朱河看不清那张脸,但可以看清他的身体枯瘦,两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两根柴棒, 轻轻一碰就会折断。那个男人越来越靠近朱河,他的身体在瞬间变小了,就仿佛 一下子从中年回到了少年,此时,站在朱河面前的是一个孩子。这回朱河看清了, 这个小孩是小时候的高羊。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朱河在梦中说,你是高羊吗? 还没等那个小孩回答。达马就闯进来了。他气势汹汹地喊着,朱河……朱河…… 你快醒醒,出事了,出事了。朱河不愿睁开眼睛。他想让高羊的影子在他的脑里 停留下来。可是达马破坏了他的梦。是达马把高羊从他的梦中吓跑了。他愤怒地 从床上坐起来,你他妈的达马,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你知道吗? 你把高羊从我的梦中赶走了。达马惊愕地看了看朱河,走过来,用手摸了摸朱河 的额头。他的手被朱河一下子扒拉到一边。朱河两眼瞪得像牛眼睛似的愤怒地看 着达马。朱河,你是不是病了?高羊不是去国外打工去了吗?达马说着,独自点 了一根烟抽起来。继续说,朱河你醒醒吧,真的出事了,南丹跳楼了。达马的话 就像一颗炸弹,在屋子里爆炸了。朱河从床上蹿起来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南丹怎么了?达马说,她跳楼了。朱河穿着一个三角裤衩站在床上,当他听到达 马的话后,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出手指掏了一下耳朵,耳朵里就像刚刚听 到了一声爆炸声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一个螺旋桨在他的耳朵里转动着。他怔 住了。他眼睛看着窗外,他看见一个小孩在窗外的街道上拍打着一个皮球。皮球 一跳一跳的,砸起地上的尘土,腾起一小股烟雾。   朱河跳下床就要往门外跑去,达马一把拉住了他说你穿上衣服啊?别叫人家 以为你是疯子似的。我丢不起这样的人,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朱河像一头慌 乱的野兽在屋子里四处找着衣服,他迷茫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还是达马从门后 面抓过他的衣裤,扔给他。他急三火四地穿着,竟然把裤子穿反了。达马说反了 反了。朱河才发现反了,连忙又脱下来,重新穿。衣服他也没穿,抓在手里,就 要往门外走。达马喊住了他,你去哪啊?朱河说我去南丹家啊!我哥临出国的时 候就跟我说过,要我帮忙照顾一下他的女儿南丹,现在……她出事了,我……   达马说你先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看报纸,在报纸上看到了 南丹跳楼的消息,我就跑过来了。至于她是在家,还是在医院里,我也不知道, 她是否还有一丝存活的希望,报纸上也没说,我看你还是给你嫂子打一个电话问 问。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急躁,要稳住了。   2   朱河忘记了高羊家的号码。高羊没出国打工的时候,他跟高羊也很少联系。 只是时常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存在着。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他四处找着电话号码,最后,在墙上看到了两个并排的号码。一个是住宅的号码。 一个是手机号码。他先拨通了那个住宅的号码,声音低沉地问是嫂子家吗?阵阵 的盲音,没有人回答。那声音变得越加尖锐,扎在他的心上。声音的波浪荡起他 心中的一部分绝望。他放下电话,开始拨打那个手机号码。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 娇媚声音,此电话,因为欠费已停机。他心里的绝望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喉咙,他 觉得喉咙发热。电话从他的手里滑落,啪地摔在了茶几上。他想到今天早上的那 个梦,他恐惧得心颤,心尖碎裂。难道哥哥是来嘱咐他去看看出事的南丹吗?他 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木头人。他再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高羊出现在他的 面前。他为什么是赤身裸体呢?难道他也……   他不敢想下去。他看见那个玩皮球的男孩还在窗外的街道上,拍着皮球。皮 球在上下跳动着。突然,皮球跑到了路边的草丛里。男孩消失在草丛里。   还是达马说话了。   达马说我们先去他家,要是没有的话,再说。只能这样,你说是不是。   朱河说好吧,只能这样了。   在出租车上,朱河脑海里高羊赤身裸体的形象就像一个黑白电影的片断,不 时地回放着。那影像充满了腐蚀性地吞噬着他的大脑细胞。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像几滴松节油,挂在脸上。   朱河声音沉重地说达马,报纸上到底怎么说的?   达马说 我也没细看,当我看到高南丹的名字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睛,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我确定那就是高南丹,而且是三十中学初中二 年级的学生。我坚信那就是你的侄女高南丹。因为你哥临走的时候,你不是叫我 陪着他们全家吃一顿饭吗,所以我还记得他的女儿,高南丹。   达马每说的一个字,尤其是高南丹这几个字,就像是三颗子弹,依次射穿了 他的心脏。他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地念着南丹——南丹——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 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祈祷着,祈求上帝的护佑。   达马在后视镜里看到了朱河的表情。他心里也像猫抓似的难受。朱河是他最 好的兄弟。南丹是朱河最好的侄女。在心里,达马也把南丹当成了自己的侄女。 朱河的亲人就是他达马的亲人。当他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心也被刀子戳了 一下似的。他看着朱河的表情,他在心疼。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朱河。他只 是一根根地抽烟。他甚至想起,当年他们在越南战场上,他被敌方的一颗子弹击 中,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朱河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紧紧地抱 着朱河痛哭起来。还好,朱河及时地把他送到了战地医院,还好,那颗子弹只差 一厘米就命中他的心脏。他还记得,当晚朱河就一个人闯进了敌人的阵地,一下 子搞掉了敌人的两个碉堡。当时战友们开玩笑说,朱河,你真的是一条愤怒的河。 可是,现在这条愤怒的河几乎就要干涸了。朱河退伍后,分到了一家机械加工厂, 现在那个机械加工厂已经倒闭了。朱河三十多岁的人,至今连个家都没有。达马 一阵心酸,眼窝热热的。朱河一个劲地催着出租车快点。出租车司机说的话很气 人,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你们要是想找死的话,请你们下车,找别的车。达马听 了司机的话,愤怒地抓住司机的脖领子说我操你妈,你跟谁这样说话呢?叫你他 妈的快点,你就快点,你不是想多活两年吗?那你就快点。司机一下子变得温顺 了。车速也加快了。   在出租车到达光明小区的时候,司机一个紧急刹车。车停住了。只见一个小 男孩,在车的前面拍着皮球。皮球上下地跳动着。他看到了出租车,也听到了出 租车的尖叫声。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在拍着他的皮球。司机把头伸出窗 外喊着,小孩崽子,找死啊,滚一边去玩。小孩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受了委屈似 的,怀抱着球,站到了路边。也许是因为司机的恐吓,只见皮球颤抖着,从小孩 的怀里掉在地上,在人行道上滚着,滚到了路边的下水道里。   小男孩张开大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3   朱河打开车门下车,冲向楼群。他对着深厚的达马喊到你去把那个皮球给那 个小男孩捞上来,别让他哭了,然后你就在这里等我。他飞奔着,就像是一条汹 涌的河水,被心中的情绪推着,推到了波浪之上。他的脚步几乎是在飞。他的脚 步就像当年冲锋陷阵一样。在不远的楼上,那里有一个家,他哥哥的家。一个托 付给他的阵地。可是,现在这个阵地还在吗?他还不能确定。他希望他的嫂子和 南丹仍旧在坚守着阵地。   几天前,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些关于初中生早恋的事情,他想到了南丹。南丹 长得漂亮,难免会有男孩子追求,会有学校旁边的小流氓的纠缠。他想让南丹注 意保护自己。这些话当叔叔的不好说。他就在书店里给南丹买了一些关于青春期 的书。还给南丹买了一个手机。他打电话给南丹,可是接电话的是嫂子,嫂子很 神经的声音叫他很不舒服,仿佛自己会占自己侄女的便宜似的。他最后还是在南 丹放学的路上,把那些书和手机给了南丹。南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哥哥走的时 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南丹。可以说,要是没有南丹,哥哥也不会出国去打工, 在国内,即使蹬三轮也能维持生存。要是没有南丹,他可能和嫂子早就离婚了。 一切都因为南丹的存在。考虑到嫂子也许到了更年期,再加上哥哥出国了,南丹 会在很多事情上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所以,他才答应哥哥,会好好地照顾 南丹。但是,嫂子每次看到南丹和他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候,都鼻子不是鼻子, 脸不是脸的。他背后曾经听到过嫂子对南丹说,你爸出国打工了,剩下我们两个 孤儿寡母的,可不能引狼入室啊。嫂子的话,像锤子一样狠狠地把他的心砸疼了。 他曾想过,不管了。可是想到哥哥当初的托付,想到一奶同胞,想到哥哥临走时 的眼神,他原谅了嫂子在他的心上砸的那一锤子。但当他多少还是有些打怵,他 多次给南丹打电话,可是他买给南丹的手机,南丹一直没用。这才两天没看到南 丹,南丹竟然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她竟然跳楼了。她为什么跳楼呢?这成了朱 河心里的一个疑团。   朱河来到门口,使劲地敲门。拳头砸得门咣咣地响。敲门声惊得邻居打开门, 从门缝探出半拉脑袋看着,看了看他,有的脑袋又缩回去了。一个老太太瘪瘪着 嘴说别敲了,再敲我的心脏病就要犯了。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朱河说这是我哥 哥家,我侄女可能出事了,我跑过来看看。你知道吗?老太太说不知道。我只是 常常听到你嫂子骂你侄女,什么难听的话都骂。那个女孩,真是一个好女孩,从 来都没顶过嘴。有一次,她妈骂她,她就躲到楼道里坐在台阶上一个人捧着一本 书在哭。可怜得很。我问过女孩,说骂你的认识你的亲生母亲吗?女孩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听到过一个亲生母亲那样骂自己的女儿的。老太太扭着干瘪的身体,关 上门,消失了。老太太的话就像十几块炮弹皮射在他的身上,穿过皮肉直射到心 上。他又敲了几下门,感觉到那没有回声的房子里,不会有人了。他转身下楼, 走出楼梯口,他看见达马竟然有心情跟那个小男孩在玩皮球。达马看见朱河走出 来,连忙把皮球交给小男孩,跑过来说怎么?没在家吗?你没问问邻居,在哪个 医院吗?朱河目光在达马的身上剜了一下说,这个时候了,你他妈的还有心思和 小孩玩球。他甩开达马,气冲冲地向小区外走去。达马有些愧疚地紧跟在后面。 那个小男孩喊着叔叔,给你球,你不玩了吗?球扔了过来,滚到了朱河的脚下, 朱河没有理会那个球,伸手拦着路过的出租车。达马说我们现在去哪?朱河大声 地说能去哪?去医院。达马说哪个医院?朱河说所有的医院,直到找到她们为止。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朱河看见那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地上的球,抱在怀里看着他们。红彤彤的日 光照在小男孩的脸上,照在小男孩怀里的那个皮球上,仿佛小男孩抱着的不是一 个皮球,而是一颗心脏。朱河隐隐听到那孱弱的心跳声,仿佛就是南丹的心跳声。 他哆嗦了一下,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冰凉冰凉的。他的目光就像迷茫而凄楚 的天空。他对出租车司机说去中心医院吧。   4   在通往中心医院的路上,只见惠安广场上站满了人。他们围在广场的周围, 在看着一座即将竖起来的雕塑。一辆吊车吊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慢慢地在 哨声中竖立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三把红色的剑,企图刺破天空;像一团炙烈的火 焰,在熊熊地燃烧着。   出租车很快开过去,达马还在扭头看着。突然达马说,我们这样瞎找也是不 行,我看我们给报社打一个电话,我相信报社应该会知道南丹住在哪个医院。朱 河抬起眼皮,目光射了达马一下说你怎么不早放这样的屁。你还不快给报社打电 话,还磨蹭什么。   达马开始通过114查找报社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嘟嘟的声音震颤着朱河的 心,就仿佛那声音就是朱河的救命稻草。如果那声音突然中断了,他整个人的心 脏也会随着停止跳动。还好,那声音没有中断。没有。像一条绵软的带子,紧紧 地缠绕在朱河的脖子上。朱河在等待着。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是那么的缓慢,缓慢 得一个光年。缓慢得就像一个脖子上被系了绳套,等待绞刑的人。他的两手使劲 地搓着。他喜欢这样,似乎这样时间就会过得飞快。他眼前仿佛看见南丹像一只 大鸟一样,从楼顶落下。他,他闭上的双眼。在闭上双眼的刹那,高羊赤身裸体 的样子又出现了。他,他的两只手慢慢地合在一起,两个拇指抵在脑门上。他的 心在依托一种冥冥中的东西。也许是上帝。也许是别的什么。反正他希望在冥想 中看到一丝的亮,一丝的光,哪怕是头发丝一样细小的光和亮,也好。   达马说找到了。朱河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睫毛之间仿佛闪过一道奇异的闪 电。朱河连忙问在哪?在哪?达马说我是说报社的电话找到了,我还没拨呢。朱 河两只眼睛瞪得血红,眼珠似乎都要跳出来了说你妈的,你别说半截话,行不? 快点打啊!他睫毛之间的闪电瞬间熄灭了。他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达马在看,目 光愈拉愈长,就像是一架望远镜,在喧嚣骚动的城市里寻找着。他还是看不见, 他站了起来,头碰到了车顶,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冒金星。他一屁股坐到座位上。 他看着窗外那些钢筋水泥的墙壁,它们阻挡着他的目光,使他无法透视,无法看 见。他的目光折了回来,扎得眼睛疼痛万分。他心中那丝细小的光和亮也颤抖着, 仿佛风中之烛,忽闪忽闪的。   一堆白云像一条大河在城市的上空流淌着。流动的速度几乎超过了出租车的 速度。朱河甚至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湍急,仿佛在追赶着什 么。波浪涌动。一泻千里。一小朵黑云就像一股污染的泉水侵入白云之河,河水 开始愤怒地挣脱着,奔腾着,咆哮着,还是被染成了黑色。成吨的黑色在堆积着, 坠在天空的下面,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似的。   达马说这回找到了,他对司机说去本钢医院。司机掉转车头,嘴里嘟囔着, 怎么不早说,这要绕很大的弯路。达马说少他妈的废话,快开,又不少你的钱。   朱河心在快速地跳着,是那么的急切。他的心在听到达马的话后,就飞走了, 飞到了本钢医院。在充满消毒水的空气中飞着,寻找着南丹缓慢、孱弱的心跳。   5   到达本钢医院,朱河寻着那心跳声来到楼上。那心跳声还在寻找着。那心跳 声就像拍在地上的皮球,发出怦怦的声音。楼梯的拐角,真的有一个小男孩在拍 着皮球,皮球上下跳动着。朱河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头发都竖起来了,只觉 得头皮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眨了一下眼睛,想看个清楚,可是小男孩不 见了。他跑过去,顺着楼梯楼上楼下地看着,他什么都没看见。一股莫名的恐惧 笼罩着他,紧紧地攥着他的心脏。   那缓慢,孱弱的心跳声越来越近了。在208病房的门口停了下来。他推开房 门,冲了进去。只见南丹浑身插着许多管子,看上去像一个外星人。她静静地躺 在那里。有的管子里还流着液体,慢慢地滑进南丹的身体里。朱河看到南丹躺在 病床上,他的眼泪忍不住了,一下子就涌出眼眶。他伸手抹了一下,想扑过去, 可是看到嫂子那张愁苦的脸,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嫂子叫刘芳。刘芳背对窗口 站着,双臂抱在胸前,看着躺在床上的南丹,朱河闯进来,她猛地抬起头,眉头 蹙了一下。那样子好像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她充满敌意和排斥的目光 钉在朱河的身上。朱河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打碎那种目光。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把愤怒埋在心里,他低声地问南丹怎么样了?问话的语气还是显得有些急促。他 的目光在南丹身上的那些管子上跳着,落到南丹苍白的脸上。他的目光被南丹死 亡般的脸孔折断。他心里在轻轻地说南丹你怎么样了?南丹,南丹……他默念着。 刘芳歇斯底里地说你来干什么?你给我滚。滚。我们不需要你的怜悯。朱河看着 刘芳,眼睛里喷火,企图烧毁她。他说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再说了哥哥 临走的时候,托付我了,要照顾你们。刘芳几乎要跳起来说别跟我替你哥哥那个 狗屁不是的东西,他跑到国外去了,他扔下了我们。朱河哽咽着,想说什么,只 是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朱河看着刘芳的嘴脸,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一个嘴 巴。他在按耐着自己,他说哥哥也是为了这个家才走的啊,他也想出去能多挣点 钱,把这个家的生活搞得好一些。刘芳眉梢立起来,看着朱河说他就是在逃避。 逃避。他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朱河忍耐着,还是憋 不住。他说现在不是你责备哥哥的时候,现在是南丹,南丹到底怎么样了?这是 我关心的。   刘芳沉默了。屋子里的气氛就像一潭死水。只能清晰地听见那些管子里的液 体滴落的声音,滴落进那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南丹的身体里。朱河仿佛看见一个 安静、优雅的南丹从病床上那个身体里缓缓地仰起身,冲着他微微地笑着,她跳 下床,像一只欢腾的小兔子扑进朱河的怀抱。朱河眨了一下眼睛,颤栗着,两只 伸开的手臂做了一个搂抱的动作,可是怀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南丹还一动不 动地躺在病床上。他发现是自己的幻觉在作怪。   朱河厌恶地看着站在窗前的刘芳说南丹到底怎么样啊?你倒是说话啊?你飞 扬跋扈的劲头哪去了?刘芳的目光就仿佛被铁锉打磨了似的,不那么尖锐了。她 低着头说你叫我说什么?现在不都摆在眼前吗?医生说南丹的希望很小,很小。 那声音微小的就像是针尖上的毒药。朱河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的肉痉挛了一 下。他嘴唇颤抖着问南丹为什么跳楼?刘芳的目光再一次变得尖锐起来。她从身 边拿过一张报纸递给了朱河。   6   医院楼下的广场上,一个小男孩在拍着皮球。   朱河专心地看着那张报纸。每一个字都镶嵌进他的眼睛里。他一字不落地看 着,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落到报纸上。他的气息变得急促,两条腿就像生长的树 木和庄稼,发出拔节的声音。他拿着报纸的手在哆嗦着,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 他两眼发红,目光闪电般穿过那些文字的丛林。颤抖的手,拿着报纸,使报纸发 出簌簌的声音。胸腔里的一股气体在冲击着他的肺腑,撞击着他的肋骨。他只觉 得血液上涌,大脑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像有一个螺旋桨在里面旋转着。他的目 光越过报纸,看了眼躺在窗上的南丹。只见报纸从他的手里脱落,缓慢的,就像 一片巨大的干枯的树叶。他冲出病房。   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弥漫着,更加刺鼻。朱河挥舞着双臂,虎虎生风。 胆怯的消毒水气体扑向墙壁,向上升腾着。   达马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抽烟,看见朱河气冲冲地走出来,他跟了上去,连声 问着南丹怎么样了?朱河没搭理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冲下楼梯。达马似乎意 识到了什么,紧紧地跟在朱河的身后。他感觉到了朱河身上的一股杀气,在空气 中噼啪地响着。   你要干什么啊?你千万别冲动啊?达马跟在朱河的身后追着说。   朱河声音颤抖地说你滚一边去,滚——   达马委屈地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表情。   街上空气混浊,声音嘈杂,日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在马粥街,一 个妖艳的女人看见了达马,远远就喊着,达马,达马——你干什么呢?这么长时 间,你怎么不去我那了呢?我想死你了。   女人说着,走过来,一只手臂像一条蛇似的缠绕在他的腰上,亲昵地挽着他, 嘴里喃喃着,我想你……我要你……   达马推了推那个女人说,别贱赖赖的,我今天有事,改天我过去。   女人的眼睛瞟了正在疾走的朱河一眼说,那也好,到时候也带你这位哥们去 啊,我们那又来了几个新鲜的姑娘。   女人一脸狐媚地在达马的怀里撒娇。达马顾忌地看了眼朱河,推开了她。   人流熙攘喧嚣的街上,像一个战场,朱河就像一个想拚命杀出重围的战士, 在疾走着,左右突围着。他曾经在战场上是那么凶猛,一个小时杀死了十几个敌 方的士兵,杀得天昏地暗,浑身鲜血,眼睛里看见的都是红色。好几天看什么都 是红色的了。十字路口的红灯闪了闪,就像一只邪恶的眼睛,在看着他,可是, 朱河根本就没看见,他眼中的人群就是那些敌人,他们被他目光的子弹一个个地 击毙了,尸横遍野。他脚步飞快地跨过马路,就像在飞越一个战壕,在硝烟弥漫 的战火中冲锋陷阵。   朱河疾走着,鼻孔里仍滞留着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气味。他看见南丹躺在床 上,看见刘芳哭泣的脸,看见那个赤身裸体出现在他梦里的哥哥高羊。他的血液 在身体里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冲突着,跳跃着,发出野兽般的叫 声。   这时候,一个皮球滚到了马路中央。一个小男孩追赶着冲过来。疾驰的车辆 从他的身边飞驰而过。朱河冲上去,把小男孩抱在怀里。那个皮球被一辆拉煤的 大卡车碾在了车轮下,爆炸了。小男孩在朱河的怀里哭着,喊着,我的球,我的 球。大卡车飞驰而过,黑色的煤渣和粉尘从车上飘落。小男孩看着瘪瘪的皮球带 着哭腔说着,我的皮球死了,我的皮球死了。朱河抱着小男孩,弯腰捡起地上的 皮球的尸体,来到马路边上,把小男孩放到地上,对小男孩说,以后别这样乱跑 了,会出事的,你家大人呢?小男孩转动着眼珠看着朱河,一点都不害怕地说, 叔叔,我认识你,我在我家楼下看到你了,我在医院的走廊看到你了,我在好几 个地方都看到你了……   朱河惊愕地打量着小男孩,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鬼孩子。朱河说, 找你父母去吧,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小男孩眼含热泪地说,我爸死了,我妈也 死了,我找不到他们……奶奶说他们住在我的皮球里,可是现在我的皮球也死 了……   小男孩看见朱河一脸悲伤,伸出舌头冲着朱河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说,我是 骗你的。小男孩说着,跑开了。朱河笑了笑。   不知道那个妖艳的女人用了什么招数,还是把达马拉走了。   达马走后不久,大概就是在中午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朱河的时候,朱河正 被四个警察押着……   7   也许是因为朱河的原因,达马很快就把他身体里的东西喷射在那个柔软的套 子了。那个妖艳的女人双臂勾着达马的脖子说,今天怎么了?这么快,就……   达马懒得去听女人的话,从女人的身体里拔出来,扯掉那个套子,仍在了地 上,开始飞快地穿衣服。   女人娇滴滴说,你怎么了?我还想要。   达马气哼哼地说,想要个屁,我不是给你了吗?   女人娇嗔地说,狗屁了,几分钟你就……   达马几乎吼着说,别鸡巴磨叽啊?我给你钱。   女人的声音变得平和下来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人。   女人蜷缩在床上,哭了。   达马听到女人的哭声,变得更加得焦躁,他抬起腿对着床踢了几脚,你哭个 屁啊?今天我那哥们要是出事了,我饶不了你的,都是你,把我拉到这来的, 你……你这里离三十中学是不是很近?怎么走?他一定出事了,出事了……   女人在达马踢床的时候,身体颤抖着,战战兢兢地看着达马。她不哭了。她 听到达马的话就问,到底怎么了?   达马说,能鸡巴怎么的?我那哥们的侄女跳楼了,是因为被学校的体育老师 误认为是偷了同学的手机而跳楼的……你说他能不愤怒吗?能不……快告诉我, 去三十中学怎么走,他一定去学校找那个老师算账了……你知道他当年可是战场 上杀敌的英雄,杀人不眨眼睛的……   女人哆嗦着,声音颤抖着说,你下楼,看见一个蓝色屋顶的大楼,转过去就 是了。   达马推开门走了出去。   女人围了一件睡袍,来到窗前,看着达马出现在大街上,看见远处的那个蓝 色屋顶的大楼,达马绕过了大楼。日光强烈地照射在蓝色的屋顶上,显得更加蓝 了,蓝得眼睛里一片温暖。   一辆警车停在三十中学的门口,车顶上闪烁着一只红色的独眼。达马看到了, 他感觉到出事了,真的出事了。他心里在暗暗地咒骂那个女人。这时候,只见两 个四个穿制服的警察一起押着朱河从学校里面走出来。达马想,朱河没有反抗, 他要是反抗的话,别说四个,就是十几个也白费。   达马跑过去,喊着,朱河,朱河——   朱河仰起头看见了达马,他冲着达马笑了笑。那笑容好像在对达马说,我胜 利了,我胜利了。   达马被朱河的笑容深深地刺痛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后悔要是自己在朱河 身边的话,绝对不会叫他这么冲动的,现实生活跟战场是两回事。朱河被按着脑 袋推进警车的瞬间,朱河喊着,达马,南丹就交给你,你要替我好好地照顾她, 假如……你要替我给她买一个美丽的骨灰……盒……   达马听到朱河的话,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他说,朱河,你放心,我会 的……我会的……   他的声音哽咽了。   朱河被警车载着,开出街道。达马跑了几步追上去,也没追上。他双手插在 衣兜里,慢慢地走着。一片山峰形状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在慢慢地降落着。几分 钟后,从乌云的后面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雷声震得达马的脑袋嗡嗡的,侵入他的 身体。转瞬间,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砸在达马的 身上,他肆无忌惮地在雨中走着,任雨水从他的头上流下去,流下去。他看见地 面很快就积了很多的雨水,像一条河,急速地奔向路边的下水道。他趟着雨水的 河向前走着,转过那蓝色屋顶的大楼,再一次回到那个女人的房间。他像一个暴 徒,撕扯着女人的衣服,狠狠地进入着她,在雷声和闪电之间,疯狂地……   达马几乎是哭喊着说,哥们,我这回是替你干的,你三十多岁还没尝到女人 的滋味,现在我替你……我替你……也许你出来以后会尝到女人的滋味的,但现 在,在你进监狱之前,我替你……我替你……   女人狂叫着,推了达马几次,达马都没反应,他仍在疯狂,他说,我现在是 朱河,是朱河,我会给你钱,我会的……   女人用手扇着达马的嘴巴子,啪啪的,但达马仍旧疯狂地喊着,我是朱河, 我现在是朱河……   他们的声音渐渐地淹没在雷声和闪电之中。   在雷声和闪电之中,世界变成了一条河。一条湍急的,汹涌的,猛兽般充满 了愤怒的河,渐渐地淹没了房屋、树木……   达马泪流满面地从女人身上下来,女人也哭泣着,说达马是牲口,是野兽。 可是达马根本不在意,他为他的哥们朱河享受了一回女人。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 雨滴疯了一般清洗着街上的万物。达马站在床前点了根烟,淡蓝色的烟雾缥缈 着……   8   某个午后,十几个泛着青光的头攒动着,他们穿着橘红色马甲,他们从一辆 监狱的汽车上跳下来,整队。一起跳进城市东面的那条圣河里,他们在挖河里面 的污泥。黑色的,发臭的污泥溅得他们全身都是。朱河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抬 头看了看,挂在天上那肥硕的太阳。它不是那么刺眼,光很柔和,很温暖,温润 得像一个人的脸,微笑着在看他。   多年前,这条圣河是那么的清澈见底,站在岸边就可以看到河里面的鱼在游 动。在河两边是一些低矮的房子。他们家就住在河边的房子里。他和高羊,还有 一个弟弟,他们常常在河里抓鱼摸虾,在河水里游泳嬉戏。可是他的弟弟在突然 的一天夭折了。他好像知道自己会夭折似的,在河边拍着皮球,然后慢慢地抱着 皮球走进了河里,就再也没有出来。当时他和高羊在河边的一个屋顶上谈论着邻 居的一个女孩。当他们发现那个弟弟不见了的时候,他们站在屋顶上大声地呼喊 着,直到弟弟的尸体从河面漂浮上来,还有那个皮球。   一只乌鸦从河的上空飞过,接着是一只白鸽。   朱河感觉身体在下陷着,越陷越深。河水淹没了他的头,他睁开眼睛在浑浊 的河水里看着,他看到了夭折的弟弟,看到了南丹,看到了高羊……他继续下陷 着,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着,朱河……朱河……   过了很长时间,十几个囚犯把他从水底拽出来,他的眼睛就像浑浊的河水似 的,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一个声音仍在呼喊着,朱河……朱河……他四处寻 找着,那声音像是高羊的,又不像,他睁了睁眼睛,他看见远处的河堤上,达马 坐在那里抽着烟,看着他。他从河里窜出来,向达马跑去。   朱河喊着,达马,达马,南丹怎么样了?   达马语调沉重地说,她成了一个天使。   朱河再一次跌倒在河水之中,浑浊的河水淹没了他。那些囚犯冲过来,再一 次把几乎被河水溺死的朱河拽出来……   朱河号啕大哭着,眼泪坠落在河里,溅起一个个涟漪。   2007/10/29   2007年10月29日   于辽宁本溪草泥堂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