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草莓   ■高君   老三才十六岁,却已有两年多工龄了。他在我们工行城市信用社上班,也叫 金融部。金融部没有金库和保卫,每天下班,老三就拎两只鼓鼓的黑皮包存放在 我们办事处的金库里,早晨上班前再拎走。   老三天天取包送包,有时中途还来借备用金,虽不说话,却已十分熟悉。一 个眉目清秀胖乎乎的小小子,总是乐呵呵的,大伙有事没事都爱和他逗两句,憋 不住时我就在一旁笑两声。   有一天,会计小崔接过备用金票子,一边按公章一边说,老三,你着急不? 老三说,着急。小崔说,那等一会儿让我看看够长不?够长今个就让出纳把尾厢 里的钱全给你,明天就娶一个。老三说,你把钱先拿来吧。小崔说,昨天跟你屁 股后的那个女的是谁?老三说,你家嫂子。小崔说,行,等我回家告诉你嫂子, 让她狠点把你两个小蛋蛋给捏化了。老三的脸就刷地一下红了。小崔说,你看看 人家小段,才比你大几岁就把小对象挎上了,你还整天笑嘻嘻的不知愁呢。老三 看我一眼说,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同事说,老三初中一毕业就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金融部,业务也牛,无 论点钞,打凭条,还是珠算样样都厉害,年年代表金融部或工行去省市比赛,回 回都拿奖。我不止一次地听我们储蓄所老王太太发感慨:你说人家那玩艺儿是咋 养的呢?三个,个个都是一个,你再瞅瞅咱们。就说那老三,才多大点儿个孩子, 咱那个那么大了还啥事不懂成天伸手要钱呢,人家都往家挣了,那还不说,一分 错钱不花,年年光比赛得的奖金都赶上工资多了。这还不算呢,还有毛毯和电饭 锅,家里都快放不下啦。你说老彦这辈子,可省老心了。有人接过话茬儿说,他 跟儿子省心,可跟自己闹心。老王太太撮撮牙花子,可不咋的,她说,要不更没 咱活路了,都成他的了。   老三的爸老彦是我们领导,办事处一把手彦主任。   本来,以我所学的专业是去市畜牧局或兽医站上班。那些单位没有银行好, 银行有钱,有钱的单位肯定不能不好。可在这个城市,我除了不敢登门的女朋友 家外,一个亲戚也没有,我的亲戚和我家一样,都以农村山水做背景,他们对有 关我前程方面的事只是干着急却使不上劲。我呢,也只能硬挺,分哪算哪。女朋 友却急得眼珠儿都红了,没放暑假就从学校跑回来,她学医,六年学制。当时她 觉得我俩是拴在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帮我就是帮她,我好就是她好,就是将来 我俩的日子好。女朋友从学校跑回来越过家门口跟我回了农村老家,一呆就是一 星期。她妈知道后气得一下子就住进了医院。这样,倒使我俩的关系从地下转到 了地上。后来,在我锲而不舍的努力下,她妈对我竟比对她还好。女朋友很小就 没了父亲,母亲一手把他们兄妹六个养大成人,所以老太太说话就很权威,不但 儿女要听,连儿媳女婿也要听。女朋友家很厉害,连市长都是本家亲戚。像扒拉 白菜土豆一样,在市里几个好单位左右一扒拉,女朋友的大嫂说,就去我们工行 吧,以后还能分房子。第二天,我和女朋友去大嫂家取了一个带清盘器的算盘和 一沓百张凭条,一捆练功钞,大嫂亲手示范了两遍,说回去好好练,你大哥开车 拉我们行长去省行要编去了。女朋友说,没问题吧?大嫂说,我们家小姑奶奶的 事儿谁敢有问题呀?女朋友说,大嫂办事儿,我们当然放心喽!女朋友给我递眼 色,让我说一些感谢的话,还没等我张嘴,大嫂就用嗓眼哈哈笑了两声,都一家 人,不用虚头八脑的,以后好好干工作就行了。   来到外面,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解开了衬衣第二第三颗扣子。我说我出了 一身汗。女朋友挎上我的胳膊说,哥们儿,这回放心了吧?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说,你大嫂不会把我弄哪个背旮旯储蓄所去吧?女朋友说,那不比你劁猪强吗? 我说,反正我不想去下边。   大嫂说,本来呢,今年我们单位一个人也不进,上边不给编,金融专业的毕 业生还有好几个呢。你文凭虽然高,可毕竟专业不对口,直接留市行闲话太多, 对以后发展不利,先去下边练好业务,想回来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就谁也说不出 什么了。我们行下边的三个办事处,数奶子山最近,条件好,而且,我跟他们彦 主任关系也没说的,你准备一下,十五号之前去报到,工资还能开整月的。   我对女朋友说,你家是对我实施流放战略,什么闲话太多,什么好好练两年 业务,全鸡巴是借口,目的是等你两年以后毕业彻底想开,另找高人,我呢一边 彻底凉快去,省得碍你们的眼。   女朋友说,我大嫂这是为你好,让你暂时到下边练练业务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我要练业务,难道非得去下边练吗?又不是去劁猪骟马。   女朋友说,不是怕闲话吗?   我说,去下边难道就不知道我是学劁猪的吗?上下通气会不知道吗?下边的 人又不是傻逼。   女朋友脸色煞白地说,你真狭隘,你就知道干这个,土老炮。   我说,我就狭隘了,我就知道干这个了,我就土老炮了。   女朋友说,你是说你不去报到了?   我说,对!不去!我明个就去兽医站上班去!   主任室的门半敞着,彦主任正躺在黑色人造革沙发里睡午觉。一只胳膊挡住 脸,一条腿啷当在地上。我对着他反手敲了两下门,他受了一惊,从沙发里坐起 来。开始卷旱烟。我说,主任,我报到来了。他说,知道,市行刚打过电话。我 掏出烟递给他一颗,他用手比量了一下,叼上卷好的一颗旱烟,我弯腰给他点着, 他就开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却不说话,也不看我,像专心地品着嘴里的烟, 还像考虑另外一件什么事情。我看着他,心说,他的脸可真长啊。他抬起头看了 我一眼,说,来吧。然后站起来。我跟着他的屁股后下楼,走进营业室。不一会 儿,有人开始陆陆续续进来坐到办公桌前,目光却始终盯着我。   彦主任抽了一口烟说,加个凳,先到出纳。   我说,主任,我想回一趟老家。   他说,有事就先办。   女朋友高兴地对我说,你们主任对你第一印象非常好,说你有礼貌,像个大 学生。我咧咧嘴说,那还不多亏你大嫂。女朋友使劲挎上我的胳膊,说,是我们。 唉,这下我可放心了。我说,把我塞那地方还有啥不放心的。女朋友说,这可不 行,你还有情绪,这样对你下一步不利。我说,我还能有啥情绪?嫁鸡随鸡,嫁 狗随狗吧。女朋友说,你是说我呢。我说,刀把儿在你们手攥着,你随时都能改 嫁。女朋友掐了我一下说,这辈子是完喽。我说,你这说的是我,你哪有那么惨。 女朋友说,过两年再给你生一帮小孩儿,再过两年我就成老太婆了,谁惨?我说, 能被选中给我生小孩这辈子你就偷着乐吧。过了一会儿,女朋友突然问,你们单 位小姑娘多吗?我说,这还用问我吗?去问问你大嫂不就知道了?她说,不行, 哪天我得亲自去看看。我说,那你可得准备好了,别让我们主任的大烟炮吓着你。   女朋友开学走了。我开始搬家。母亲就盼着这一天,她老了,再也干不动地 里的活了。我应该给她依靠,像父亲活着时那样。妹妹也来了,她还小没到出嫁 的年龄,只能和母亲在一起。傻哥去了二哥家。松花江边那两间摇摇欲坠的破草 房变成了姐家的一个菜园,不久就种满了秋菜。   因为害怕被永久流放在那个小镇,我租房把家安在市内。因为单位不在市内, 户口落不上,我就一直在兜里揣着,母亲和妹妹的仍在老家。除了我的工资,和 看一些风景,我们是被流放到城市里的三个盲流,城市不属于我们,我们也没有 享受到它所带来的任何好处和便利。   可我依然感到快乐和满足。我终于能够回报母亲了,终于能够让她和妹妹过 上由我带来的日子了。我们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们像燕子垒窝一样 精心地设计和构筑着在城市里的将来。   租的小房子和女朋友家只隔一条小道,母亲还烧不好煤,怕我吃不上早饭, 每天早晨都是女朋友的妈隔窗把我叫醒,吃完再把中午的带上。晚上也十有八九 是在她家吃,有时即使在家吃完老太太也非让再吃两口不可。为了不让母亲和妹 妹感到冷落,我总是在家先吃半饱。女朋友家只有她妈和小弟,在门口开了一个 小卖铺。   和单位会计小崔、小孙他们一样,我每天早六点、晚六点坐通勤大客车上下 班。我们到单位时,保卫多半还没醒呢,他们穿着大裤衩或者大衬裤很烦地起来 把大门打开,再钻进被窝接着睡。小孙趴桌子再补一觉,我就掏出算盘打凭条或 练加减乘除。小崔则四下巡视,踢踢桌子踢踢凳子,然后再逐个把被窝里的保卫 弄醒。他撩开这个被子,说,起来!换介子了!掀开那个被子,说,起来!把老 二都睡硬了!他们还不起来。小崔就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眯起眼睛看外面,他 眼睛近视得厉害,却不肯戴眼镜,看起人来总像瞄准似的。有时候他会背着手在 我身后看一会儿,然后突然喊一声,他妈的砸银行啦!   市行领导来办事处检查工作时,大嫂特意跟我说了半天话,然后对领导们说, 这是我家小姑子的对象,我家老太太拿着当眼珠似的,小伙子挺有才,在大学里 还是学生会干部呢。他们就过来一一询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末了都会说,小 伙子年轻,好好干,错不了。   一天早晨,彦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卷完旱烟点着抽了两口,问,会写大 字不?我说,我在学校时经常出墙报。他说,往年咱这都是请市行的张画师,干 请请不动,这回不用了。一会儿,让老张跟你一块儿看都用啥,没有就去市里买。 他又抽了两口烟,说,出纳业务熟悉咋样了?我说,还行。他说,搞完这次储蓄 宣传周,你就到储蓄所熟悉一下储蓄业务。   储蓄宣传周搞得很成功,在整个市行评比中拿了第一。这是办事处从来没有 过的,那些天我一直在单位加班,没日没夜地写着画着,在心里暗自和张画师较 着劲儿。每写完一个字,画完一幅画都觉得是离回市行的日子进了一步。果然, 整个市行都震动了。他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吃惊不已。还没等我汇报,女朋友就 来信热烈地表扬了我,她在信中写道,亲爱的,你知道吗?你这下可把我家的人 全震了,你在我家的位置更牢固了,我真高兴,希望你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 进一步!我回信说,你的消息真灵通,看来我还真不敢跟我们储蓄所小姑娘眉来 眼去了。   刚上班不几天,我就知道老三是主任的儿子了。我坐通勤车早来晚走,他呢, 上班前下班后来取包送包,在我眼里他还是一个小孩,再有,我也不想让人认为 自己在和主任的儿子套近乎。所以他不和我说话,我就不和他说话。我一到单位 就立即坐到办公桌前练算盘。老三来,总先故意咣当大门,人却不进来,开始, 我总忍不住朝门外看,他却像跟谁藏猫一样躲在门后头。有时,会计小崔出去像 老鹰叼小鸡似的把他拎进来,然后把他按床上,或者挤在哪个旮旯,捣他的夹肢 窝。老三痒得透不过气,一声接一声地求饶。有时,他一下子挣脱开,箭一般冲 过来,钻到我桌子底下。我就象征性地伸手挡住小崔。老三却许久不敢出来。小 崔说,小鸡巴孩儿不在家好好睡觉,来这么早干啥?是不是尿炕了?再咣当大门 我把裤子给你扒下来。老三把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说,你就知道给人扒裤子, 臭流氓。小崔在原地一躲脚,老三嗷的一声就把脑袋缩回去。过了许久,老三扯 扯我裤角问,走没?我说走了。他才钻出来,贴着墙远远地绕开小崔,一副惊魂 未定的样子。老三一见小崔总是像耗子见猫一样,心惊胆颤的。   有一天晚上,小崔真把老三的裤子给扒下来了,我们都看到了。下班后,小 崔躺在保卫的床上眯觉等班车,老三把包锁进金库过来,正要绕开他去里边,小 崔伸手就把他拽了过去。老三双手抱住肩膀,没想小崔却一把扯下了他的裤子。 老三穿着系松紧带的运动裤,极好扒,一扯就下来了,他的花裤叉也是松紧带的, 小崔一下子捏住了两层,这样,刷的一下,就什么都露出来了。老三的脸刷的一 下就变了,他飞快地扯了一把,裤子却仍被小崔捏着,没有招了,他只好一扭身 趴在床上,把屁股露出来。两个女的骂了句小崔就跑开了。老三趴在床上一动不 动。过一会儿,小崔把裤子给他提上,说,还闹不闹了?老三从床上爬起来,眼 圈发红地走了。   一连一个星期,也没见到老三来办事处。小范来取包时问,你们咋整老三了? 他说以后再也不来了。小崔说,让我把裤子给扒下来了。小范笑了,说,怪不得 呢,他把那条裤子都扔了。赶紧赔个不是去,要不天天谁起早贪黑接送这玩艺儿? 小崔说,回去告诉他,等会儿我过去再当着你们面给他扒下来!   整个工行系统要举行业务比赛,老三才被我们办事处几个女的硬给拽过来做 示范表演,他不从大门进,也不去营业室,后来就到我们储蓄所,坐在我的座位 上。大伙围了好几圈,看他用扇面、多指多张、单指单张等方法点钞,和单手或 双手打算盘。小崔用嗓眼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老三始终专心致志地表演着。 小崔说,一会儿过来给我来点小灶。老三不吱声。小崔说,一会儿完事儿我安排 你。老三还不吱声。小崔绷了一下腮帮骨,说,操,一会儿还给你扒裤子!老三 一惊,手里的扇面一下子掉到桌上。小崔转身走了。   老三又来取包送包了,脸上还是乐呵呵的,只不过不再逗留,取送完包转身 就走。   冬天来了。   一个叫黑马的公司来招工,说包变户口,想了两天,我决定让妹妹去。   妹妹一直在给女朋友的二姐看不到周岁的小孩儿,早早地去晚晚地回。一天 连洗衣服带做饭。不要工钱。这是搬家前我答应的。搬家的大板车是二姐给出的, 家搬来后二百斤大米也是二姐给买的,更重要的她是女朋友的二姐。妹妹在老家 时连做饭母亲都不用,现在不仅要做饭,还要给小孩洗尿布屎介子。妹妹啥也不 说,每天做得认认真真,兢兢业业。母亲却心疼得不行。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儿。二姐原来说只看三个月,满周岁托儿所就收了。因为妹妹看得好,小孩满周 岁后,二姐就又舍不得往托儿所送了。这让母亲很不满。母亲说,一个姑娘家也 不能老给她当老妈子呀,愿意拉扯小孩还不如自己生一个呢。我正两头犯难。这 时,黑马公司就来招工了。我说,虽然没要工钱,可二姐从来没白了咱,再说, 都是实在亲戚。我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二姐跟我说托儿所冬天可冷了,来回接送, 小孩总感冒。二姐答应给找工作的。母亲说,什么时候?我说,怎么也得等明年 开春,天暖和了。要不小孩咋整呀?咋整?她养的小孩不知咋整,我们知道咋整? 母亲抽着烟说。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她疼她的孩儿,我还疼我的孩儿呢,天 赶赶冷了,呛风冷气的一天一个来回儿,两头不见日头!   我对妹妹说,要不这样吧,你明个先跟二姐撒个谎,去面试一下,不是说很 严吗?面试不上就当没这回事,面试上了再说。妹妹说,面试完了,一共就要四 个。我愣了一下,扔了烟头走了。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我又回来,说,那就准备 准备东西吧,我去跟二姐说。妹妹说,不用,三哥,还是我跟二姐说好,要不就 把你装进去了。我说也好。   女朋友很快就来信了。她在信中写道,你妹妹怎么这么不懂事?什么破公司 呀?说不定是骗人的呢。这么做能对得起二姐吗?二姐为了咱俩的事说过多少好 话,费了多少心啊?你毕业时去找畜牧局领导,二姐还给拿过钱呢。现在天这么 冷,小孩咋往托儿所送呀?感冒了怎么办呀?   小孩没往托儿所送,送到了女朋友妈家。一连许多天我都不好意思去,更害 怕碰上二姐。   我没给女朋友回信,开始张罗买煤和拉煤。   刚进腊月,一天夜里,母亲突然得了哮喘症。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去了 农村姐家。   由于拖欠房租,房东把房子收了回去。买回来的煤又卖掉了,一部分补了房 租,一部分给母亲买了药带上。住院的钱是女朋友的妈拿的,还欠着。姐来把母 亲接走后,我把房子里的东西打上包,用一个大三轮车拉了一下午,把它们存放 到一个高中同学单位的仓库里。回来后我开始写信。我环顾着光徒四壁,冷冰冰 的“家”,趴在小炕上一边往手心里哈着热气一边写信。我在信中告诉妹妹,一 定要好好干,争取早点把户口变上,把工作转正。要会来事,少说话,多干活。 要学会照顾自己,晚上尽量不出门。当心坏人!我写道,妈身体很好,你不用挂 念,妈去姐家小住一段日子,我暂时也去单位住,省得烧火。你过年放假回家先 来信,我去车站接你。我又拿笔给女朋友写信,一连开了几个头却一个字也写不 下去,我的手冻麻了,鼻子却酸得很。   跳下地,我扛着行李走了。我在冬天的黄昏里扛着行李,迎着下班的人流赶 往车站,赶往单位,然后在二楼一间小空屋子里往了下来。   一天中午,小崔在外面喝完酒回来,眯着眼睛盯了我好半天,说,听说你对 象家挺鸡巴厉害?我说,不是挺鸡巴厉害,是很鸡巴厉害。咋的?他摆弄一阵儿 手里的算盘,独自笑了一下,嘴里不屑地发出哧的一声,说,那你分这鸡巴地方 干啥?咋不直接留市行呢?还能给房子。我没吱声,点着一颗烟使劲抽着。他说, 想镀金吧?啥时候调回市行呀?我说,等你呢,你啥时候调回市行呀?他说,他 妈的,老子不回去了!我说,老子也他妈的不回去了!他啪地摔了手里的算盘, 一把扯住我的衣领,说,你小子他妈的骂谁?我说,今个儿我他妈就骂你!你赶 紧给我松开!限你三个数,松开!我在心里数了三个数,照准他的脑门子就是一 拳。然后我俩就打了起来。我俩像狗咬狗似地滚作一团,拱翻了桌子和板凳,把 桌面上的东西搞得稀哩哗啦,打碎好几只墨水瓶,还有一把台灯。许多人过来, 使了好半天劲儿才把我们分开。   我俩分别坐在屋子两边的凳子上,呼呼地喘着气,用手揩着脸上的泥和血。 他的牙出血了,我的鼻子出血了。我俩却谁也不肯去水池里洗一下,只是一下一 下地用手揩着。   彦主任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边卷着旱烟,一边说,下午你俩都不用上班了, 到市行找行长说去,我管不了!   我在水池里洗脸的时候,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   我说,主任,要处分就处分我吧,不关他的事,是我先动的手,也是我先骂 的他。你要扣就扣我的奖金吧,真的不怨他。彦主任看看我,说,你们大伙还袖 着手等啥?收拾东西!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老三常来,在一楼跟值班保卫闹一阵就走,却不上来。有几回,可能 是保卫要掏他的夹肢窝,他冲到二楼楼梯的一半就停住,说,别闹了,二楼还有 人呢。我想开门叫他进屋坐一会儿,想想又忍住了。   一天晚上,我在楼下看电视,老三又来了。电视里正演着一部琼瑶片,哭哭 啼啼要死要活的。两个小年轻保卫正看得全神贯注。老三突然把嘴贴到我耳朵上 说,我看到你对象啦!抹着红嘴唇儿。我回头看看他,笑了,说,等你长大了, 我给你介绍一个,就像电视那样的。老三把胸脯一挺,说,我不找。我说,你吹。   老三背着手挺着胸脯在我宿舍走了两圈,这瞅瞅那望望。我拍拍床沿儿说, 快坐下,别像你爸似的。老三又把胸脯挺了挺,他是谁?我是谁呀?我伸手把他 拉到身边,说,他是老彦,你是老三。老三说,就是!我说,你咋天天晚上不在 家呆着呢?他说,没意思。我说,找个对象就有意思了。他往后一仰躺在了我床 上,说,你对象鞋跟真高呀!我说,她嫌个矮,接上一块儿。老三望着棚顶说, 她长得挺好看的。   老三把烟从我兜里掏出来,拿一颗放在鼻子下面,翘起上嘴唇。我说,抽一 根?他直摇头,不抽,我就爱闻烟味儿。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烟盒说,我知道 三七烟多少钱,带嘴的七毛,你这盒不带嘴是三毛七。我看看他。他说,烟草在 我们那开户,我问的。我看你总抽这个烟。我笑笑。他说,我有好烟。我说,你 爸的?他说,我自己的。   我也躺在床上。老三说,你会劁猪吧?我愣了一下,说,会,学了四年呢。 老三说,我要上学就好了,我同学来年就高考了。上学多有意思呀。我说,我们 上学时,每天差不多都在兽医站上课,早晨,去实验农场牵一头牛或者一头小毛 驴,拿一根小树条子赶着,有时看是一头老实的就骑上去。有时没有病畜,教授 们就把病毒注射到它们身上,再让我们去诊治。上临床课时,我们会给一些本来 好好的动物开刀,切去它们一段小肠或大肠,我们手生,往往切了就一半会儿缝 不上,麻药劲儿早过了,它们却被绑在手术台上动弹不了。有一回,我看见一匹 马无奈地望着我,它的眼角挂着一颗好大的眼泪,我扔了手术刀就跑了出去。从 那天开始,我就从心里不愿再干那活了。我们班有几个女生手特别狠,平常她们 都是蔫不叽叽的,可她们总闹失恋,一闹失恋她们就把气全撒在实验课的动物身 上了。好像躺在手术台上的不是动物,而是抛弃她们的男朋友。她们兴高采烈大 刀阔斧地割下一段它们的肠子,捏在手里眉飞色舞。她们像巫婆一样让我一想起 来就做噩梦。上生殖课时,我们每人桌面上都摆着不同种动物的生殖器,跟真的 一样。连我们男生都有点脸红,我们拿眼睛偷看女生,她们却专注得很。有一回, 给马掏结,女生们密密麻麻围了一圈,我们男生凑不上去,只远远地抽烟,看她 们起劲地忙活,一个女生拎起马尾巴,一个女生把手伸进马的肛门,另外几个女 生蹲着细看。那个女生把胳膊都伸到膀子根了,还用劲往里伸,有男生就在后面 叫,行了行了,都捅到根了,别整漏啦!她们没反应。后来那女生把粪团一把掏 出来,稀屎汤子哗地射出来,喷了那几个蹲着的女生一脸。   老三哈地一声笑出来,太好啦!他说。   我说,我们还给小毛驴往耳朵上打飞针,给马打火针,给老牛下胃管。唉, 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可当时觉得真没意思。   老三说,那现在你班那些女生都干啥去了?我说不知道。老三说,她们没追 你吧?我说,我在高中时就让我对象先耗上了。老三翻过身,用手托着下巴,认 真地盯了我一会儿,有些吃惊地说,那会儿你才多大呀?我说跟你一般大。老三 说,你是早恋!我说,外行了吧?现在小孩在幼儿园就恋爱了,你还不抓紧。老 三起来,说,我得回家了。   一天中午,我路过金融部门口,老三在屋里喊,非让我进去。他把自己的小 椅子让给我,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只小塑料盒子。里面是满满的各种烟卷。我 问,哪来的?他说,不告诉你。我说,我不要,我有。他垂下眼睛,摆弄了一会 儿小盒子,告诉我,以前别人扔过来,他也不要,转手就扔给了别人,现在给了 就存在这只小盒子里。他的脸有些红,说,等你没烟时抽。我拿了一颗点着,说, 行。   元旦的前两天,女朋友就回来了。   她没到家直接来到我单位。她愁着脸,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我锁上抽屉, 扔开一大群储户就出去了。外面飘着清雪,我们在单位后院转了一圈,来到街上。 她穿得很薄,鼻子尖都冻红了。我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 转。我说怎么啦?她说,没怎么,想你了。 我说,到家了吗?她抽了一下鼻子, 摇摇头。我说,你先在营业大厅等我一会儿,我把堆在窗口的业务办完。她又摇 摇头。我说,要不你先到商店呆一会儿,外面太冷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到 你宿舍呀?我笑了,拍拍脑门说, 我忘了,我还总寻思不在这住呢。走!   打开门时,女朋友已经睡熟了。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困极了。我蹑手蹑脚地 把门关上。看着她。点着烟。   然后把兜子打开。一大捆写给我的信,连邮票都贴好了。却没邮。还有一包 草莓。新鲜得很。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变大了,在窗子上搅着。她的眉心动了 两下,一些碎发贴在上面,我伸手轻轻地拂开它们,心想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吧。   轻轻地打开信。那些像蝌蚪一样的字在我眼前一个个动了起来,又一个个地 模糊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女朋友睁开眼睛,说,我不念了,咱俩结婚吧。我抓过毛巾胡乱地撩了一把 眼睛,说,你疯了吧?她抓过我的手放在额头上,说,热吗?我笑笑。她说,只 有这样,你才能马上调回去,还能有房子。我想好了,就是不念了,我家也能给 我找一份好工作,咱俩挣钱,你就不会这么难了。我说,不可能的,那样,我就 成你的千古罪人了。她说,前天我在学校浴池洗澡昏过去了,醒来时我就想,你 要是在眼前,我就立即跟你结婚,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只要你。我说,怎么回事? 没去医院检查吗?她说,没事儿,就是有点低血糖。我洗着草莓说,我多拌些糖, 把它吃了。   她拿着一颗大的先放进我嘴里,说,还记得吗?   我说,我那时不吃你的草莓就好了。   女朋友说,谁叫你吃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天天往我书桌里塞草莓,谁能斤得住啊。我当时想,先 吃了再说,管它谁的呢。谁知是糖衣炮弹啊。   女朋友摸着我的脸说,那时你多帅呀。看现在,都老了。   我说,你家知道你回来吗?   女朋友摇摇头。   我趴在她耳朵上说,那你今晚别走了。   女朋友推开我说,你想害我呀?   我说,是拯救你。   女朋友说,不行,我来事了。   我说,你骗我?   女朋友说,真的。我在家呆一周呢。   我说,那我去找我们储蓄所小姑娘了。   女朋友说,我刚才看了,她们都没我好看。   我说,哪天行?   女朋友说,过两天。   第二天一早,大嫂就给彦主任打来电话,叫我回去。一家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气氛很严肃,像要给谁开批斗大会似的。女朋友正趴在炕上哭。我说,怎么啦? 女朋友妈说,我还想问你呢。二姐拉我到外屋,说,你怎么搞的?咋不想想后果 呢?我说什么后果?二姐苦着脸说,你傻呀,呆会儿不管妈和大哥他们咋发火, 你都别急眼,就听着。我说,到底怎么啦?二姐说,她要不念了。我透了一口气。 二姐拉住我,说,你咋不注意点啊?你俩倒先跟我说呀。   大嫂说,其实我都不愿得罪这人,都这么大了,还都受过高等教育,啥事不 懂啊?   我说,啥事大嫂你就说吧,我听着。   大嫂说,先说说工作吧,你看看你才刚上班几天?就不好好干,光上个月你 就请了五天事假,还旷工一天,要不是看我早扣你奖金了。你让人家背后怎么叨 咕我?   我说,那几天我在医院护理我妈。旷工不是故意的,我送一个亲戚上火车, 还没等下来车就开了。那趟车还是快车。   大嫂说,这不是理由,我看就是思想有问题,有劲儿不往正道上使。   我说,用不着说这么严重。   大嫂说,自己做的比我说的可严重多了。   我说,不就是请了五天假,旷了一天工吗?谁能保证自己没事?   大嫂说,你家的事咋那么多呢?他们不上班,还不知道你上班吗?   我说,亲戚来看我,我能把他们撵走吗?我妈也不愿意让自己有病。   大嫂说,在单位就跟同事大打出手,像什么话?   我说,他早就欠揍。成天的色。   女朋友从炕上爬起来,张大眼睛看我。   大哥摆了一下手,算了,先不说这些,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 不想好好干工作,也不想让她好好上学是吧?你以为自己的手腕很高明是吧?我 看一点儿都不高明,而且很拙劣。知道这叫什么吗?叫不择手段,叫小农式的狡 诈与狡猾。   我咽了一口唾沫。   大哥接着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自私很卑鄙吗?想达到什么目的,或者有什 么要求,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要我愿意,一般的事还能办到。   我又咽了一口唾沫。   大哥说,好了,说说下一步有何打算吧。   我说,你别问我,去问问她。   大哥啪地一拍桌子,这么不负责任,都看到了吧?这么不负责任。他呼地站 了起来说。   女朋友说,大哥你别生气,不关他的事。   大哥又坐下来,说,到现在她还在袒护你,你不觉得可耻和脸红吗?   我说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我没什么可脸红的。你用不着措词这么激烈。   还在强词夺理!大哥又呼地一下站起来说。   二哥给我递了一个眼色,说,都是一家人,说话嗓门小点。   二嫂不屑地笑了一下,说,真能小题大做,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未婚先孕 吗?做下去不就完了?找不着人的话,我给找。   二哥说,你给我住嘴!   我一下子愣了。这真是个弥天大谎。一股火苗呼地窜上了我脑门,我忘了女 朋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也忘了她为这所付出的一切,我只想到了自己所受 的委屈和侮辱。我冲过去噔着眼珠对女朋友大喊,你真混蛋!然后夺门而去。   送女朋友返校时,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我们朝火车站走,一路谁也没说话。 候车室空旷得很。我们默默地坐着。我说,想好了?她说,什么想好了?我说, 踹了我,另找。她一下一下捋着手里的车票,突然把嘴凑过来,贴着我耳根说, 美的你!我说,你以后别再往我和你家之间的伤口上撒盐了。她说,我以后跟你 结婚你会打我吗?我妈说我将来准得挨揍。我说,那是你嫁了别人。她说,为什 么我们之间除了爱情,还会有那么多额外的东西?我说,因为我没钱。她长叹了 一声,钱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搂紧她,唉,我的傻孩子,我说,我要有钱买一个 房子,再给我妈雇个保姆,能有这么多事吗?她在包里掏了一阵儿,掏出五百块 钱塞到我手心里,说,二姐的,让我给你,先还我妈。   火车进站了。我说,我要送你到学校。她说,你不怕旷工吗?我说,我不管 了,爱咋的咋的!她说,算了吧,让大嫂知道又该挨说了,再过几星期我就放假 了。我说,不行。我受不了。她拍拍我的脸说,坏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等着 我。不许找储蓄所小姑娘!别忘了给我写信!一天一封!   姐从老家捎信来,说母亲又不行了,让我立刻回去想招儿。   我把母亲接回来直接送进了医院。   女朋友的妈把我刚还上的钱又拿给我,说,让你妹妹回来吧,先护理你妈。 正要写信,妹妹的信就来了。妹妹在信中说,公司经理对她很重视,说来年春天 就有一批农转非名额。妹妹说她一定好好干,不但争取变户口,还要争取变正式 工。我在回信中写道,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干,把握机会。妈回来了,还胖了好几 斤呢。   我白天坐通勤大客车上班,晚上回来就直奔医院。星期天再四处找房子。房 租太高我们租不起。直到母亲出院也没租到便宜的。最后,姐又来把母亲接了去。 姐看着我哭了。姐日子过得紧巴,上有七十多岁公婆,下有刚出生不久的孙女。 十几口人住在一起,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上挤下压的豆饼干部。我把兜里剩下 的钱全掏给了她。母亲也哭了。她的眼毛挂霜了,她不住地用手扒着包在脸上的 围巾,反复地叨咕着一句话,是我拖累了我儿。拖累了我儿。我没哭。我把一大 塑料兜药交给姐,咬着牙帮骨,说,姐,你先多操点心,我还两个月饥荒,一过 了年我就租房把妈接回来。   一天下班,老三叫我去他家。他说就他自己。我说,你爸呢?他说,不知道。   躺在被窝里,老三突然问,你说亲嘴是啥滋味?我愣了一下。看他两手托着 后脑勺,眼睛微闭着。我说,你想呢?他说,想不出来。我说,我怕毒害青少年。 他的眼毛动了两下,说,没事儿,我都是大人了。我说,你吃过糖吗?他睁开眼 睛,说,糖谁没吃过呀。我说,就跟那差不多,她们的口红都甜了叭叽的。我讨 厌口红的味道。他说,还有呢?我说,还有就是你把舌头伸进她嘴里,然后她把 舌头伸进你嘴里,裹够了再胡乱搅和一阵儿。老三紧着鼻子,纠纠着嘴说,没意 思。我说,就是。过了一会儿,老三说,那咋还都乐意亲嘴呢?我说,就像抽烟 似的,不抽还想,抽完就后悔。他一把拉亮灯,钻出被窝,说,你等着。过一会 儿,他从另一个屋回来,拿了半包希尔顿,和一个烟缸,我寻思抽没了呢,他迅 速地钻进被窝,扯扯被子说,头两天来人时剩下的。我说,你爸呢?白天我还看 见他了呢。老三说,后半夜就回来了。我说,喝酒去了还是打麻将去了?老三说, 不知道。反正他得回来给我做早饭。我说,你不会做吗?老三说,会做我也不做。   我在黑暗里抽烟,老三翻了几回身。后来又趴下。他说,你咋还不睡呢?我 说,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他嘿地乐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想和你对象亲嘴 了。我说,去你的吧,我还哪有那份闲心哪。老三说,有时我也睡不着觉。我说, 你一个小孩,还能有啥愁事?老三说,不知道,反正没意思。我说,没意思你还 整天乐呵呵的,等你到了我这么大就觉得更没意思了。老三叹了一口气,说,我 是装的。过了一会儿,老三说,讲讲和你对象的事呗。我说,那有什么好讲的。 还不如讲讲你爸呢,他整天都没有个笑模样,脸拉拉着,我一见着就害怕。老三 说,他就那样,在家也整天不笑。我说,你怕他不?老三说,他怕我。我说,你 吹。   老三说,讲讲吧,求你了。我说,那你说想听哪方面的?老三想了一会儿, 说,先说你们是咋对上的?我笑了,说,高二的时候,她总往我书桌堂里放好吃 的,有时是午餐肉罐头,有时是茄汁鱼,还有时是苹果和草莓。我当时在我班学 习最好,要不搞对象我都能考到北京去。老三说,后来呢?我说,后来一直到现 在,你不都知道了吗?老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说了。黑暗中 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他又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故意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要睡了。老三嗫嚅了一阵儿,趴过来,贴着我 耳根儿说,我谁也不告诉……你俩那样了吗?   后半夜的时候,老彦回来了。他来到我和老三睡觉的屋子,拉亮灯停了一会 儿,就回另一个屋子去了。早晨,等我和老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炉子毕 毕剥剥地烧着,火墙已经很热了。老三醒时,看着我脸又红了一下,我拍拍他的 脸,说,小孩芽儿,以后不许再问了!   老三拎起锅盖,说,你看,想吃哪样?我看了一会儿说,都吃。   锁上门,老三把我领到山花墙旁边一个大菜园里。他拿着一根小棍子蹲在雪 地里扒拉着,说,那是苹果树,那是李子,那是葡萄。你过来看看这。我走过去, 看着他扒出来的土皮儿,什么也没有。他扔了木棍站起来,现在看不见了,这一 大片全是草莓,我栽的。他看着我说,等到夏天,我家的草莓就熟啦。   我们储蓄所主任老王太太原来是会计主管,后来让小崔给气得受不了了,就 跑到我们储蓄所来了。小崔不光气她,而是谁都气。他像一个撒气包,说不定哪 天哪时冲着哪个人就撒一通。谁都好像拿他没办法。大伙背后都叫他毛驴子。老 王太太说,要不因为驴,他早回市行了。连咱们主任都得让三分,你还敢惹他? 我就笑笑。   每天,我们都得去营业部出纳借几回备用金,而且必须经小崔手记帐,谁也 不爱去,推来推去就落到我头上。会计窗口很忙。我并不着急。我把备用金票子 往他桌上一放,就靠着一边的窗台抽烟。有时小崔会抬头看我一眼,问,忙不? 我说,没事儿,你先忙你的。他说,我是问你忙不?我说,忙,一个劲儿忙。他 说,那就一边站着去,歇会儿。窗口的人越多越乱,小崔记帐就越细越慢。一些 拿支票的手都伸到了他的脑瓜盖上,他也一点儿都不着急。他一边慢悠悠记帐, 一边自言自语,急也没用,饭得一口一口吃,帐得一点一点记,记差了扣奖金算 谁的?心急吃不成热豆腐,忙汉子娶不着好老婆。有人在外面小声说,能不能快 点?急死了!小崔立即停下笔,瞄一眼说,怎么可能呢?人是急不死的,除了病 死老死。对吧?你们个个在单位都是忙人,像我似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好好 呆会儿,急啥?我要是去你们单位,你们留我一天才好呢。   老王太太远远地冲我打哑语,我冲她摆摆手,她脸子刷地一撂,嘴巴飞快地 嘎巴了两下,把肥胖的身子嗖地一扭,走了。   小崔说,老王太太是不是来了?我说没有。小崔说,我还知道她骂我了。我 说,真没有。小崔说,你还护着她,我看你是没尝到她的厉害!老死太太,猴不 是物,急死她。我说,你别耽误我结帐就行。   女朋友回来好几天了,我却不知道。她没来信,我还按往年放假的日子记着。   街上热闹起来,不时地响起爆竹。一些半大孩子穿着鲜艳的衣服东跑西颠儿。 我拎着两塑料兜吃的,低头往女朋友家走。心想过年上哪儿去呢?姐家那么多人。 可不去又去哪呢?还以为和母亲妹妹一起在城里过年呢。现在连家都没了。   将近年关,小卖店很忙。我撂下兜就开始帮着卖贷。女朋友的小弟冲我往里 屋递了两下眼色。我一时还没明白。我说,你说妈呀?他笑了,说,大傻样儿, 还妈呢,我三姐回来了。我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推给他,直奔里屋。光线有点 暗,女朋友在炕上搂着二姐的小孩睡着了。我坐在炕沿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 摸她的脸。她睁开眼睛,半天才倚着墙坐起来。刚回来么?我说。回来好几天了。 她捋了一下刘海说。   那咋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啥用?我得在家看小孩儿。   那你没回来谁看的呀?   废话,我妈看的呗。   那就还让你妈看。   你没看见呀?这么忙,不挣钱花啥呀?你供我上学呀?   不还有你小弟吗?   他看柜台,货谁进呀?   让二姐把小孩给老婆婆送去,奶奶不看谁看?又不跟你家姓。   我家事儿你少管,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什么意思?一进屋我就看你不对劲儿,是不是又听谁打小报告了?   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不稀得管别人闲事儿。   我怎么一下子成别人了?该不会是另有所爱了吧?   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很好。非常好。   我转身要走,被女朋友一把拽住。她扑过来抱住我的脑袋,迅速地捉住了我 的嘴,舌头立刻像蛇信子一样伸进来。我一口气被顶回去,好玄没噎死。我像牛 一样用鼻子大口地喷着气。女朋友的小弟付完贷,趴在窗玻璃上,拉着长声说, 换个频道好不好——刚才还玩枪战呢,这么大会儿又来少儿不宜了。我们松开嘴。 女朋友用手指敲着窗户,冲外面做着鬼脸,说,不懂了吧?眼馋死你!小弟冲我 俩伸了两下舌头,说,一对大恶心,你们等着,一会儿我就告诉咱妈。我说,走, 咱俩出去。女朋友说,去哪儿?我说,天池旅社。她飞快地望一眼窗外,说,小 孩咋办呀?我说,让她先睡着,一会儿你妈就回来了。她说那你先走。我来到柜 台前,说,两包希尔顿。小弟接过钱眨巴着眼睛看我。我推过去一包,他迅速看 一眼里屋和外面,把烟揣进兜。我说,拜托看一会儿小孩儿。他哎哟了一声,飞 快地冲里屋伸出一只手。我抬腿走了。   我们在天池旅社一楼一个小房间的单人床上做爱。房间阴暗而冰冷,对于我 们却仿佛天堂。我们在不知睡过多少人的肮脏的小床上做爱,却一点儿也闻不到 肮脏的气味儿。吐纳如兰。我们吸吮着彼此的芬芳。我们用每一颗张开的毛孔传 递彼此的热度。我们用行动代替千言万语。   黄昏的太阳又大又红,窗外年关嘈杂的街市声渐近渐远,美好得如同天籁。 我们像一对恩爱着垂老的夫妇。谁都不肯先闭眼死去。就静静地睁眼等待日落, 等待黑暗,等待末日来临。   女朋友用手指肚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胸,说,咱俩这像什么呀?我说,一对奸 夫淫妇。你大哥就这么认为的。她说,说好听点儿,要不我走了。我说,是一对 患绝症的痴男信女。她说,不对,是光夫和杏子,是《永恒的爱情》里男女主角。 我说,一回事儿。女朋友说,我们寝女生差不多都有对象,一到晚上就都走了, 就剩下我一个,我特别害怕。我说,那你正好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女朋友说, 我们寝高晶的对象是一个大款,胖得跟缸似的,连贝多芬是谁都不知道。一开始 我们都特烦他,他一来我们谁都不稀搭理,他就总请客。我们特能黑他,净去高 档饭店,还一边吃一边讽刺他,他却好像听不出来似的,一点儿不在乎。特傻。 我说,该不会是奔你去的吧?女朋友说,去你的,她们都知道我有对象,在银行 上班,还特有钱。我说,没搞错吧?女朋友说,我把我妈寄的钱都说成是你寄的, 她们谁也没怀疑。   我说,我想一个人在单位过年,让我妹妹去姐家。听我们储蓄所老王太太说, 过了年市行东山那片平房可能倒出来不少,我想找找行长。还有,我想给我妈捎 点钱,你妈的钱得晚点还,单位借款还没还完呢。女朋友说,那就先别给你妈捎 钱呗。我说,不行,她现在一天也不能断药。我咬着女朋友的耳唇说,从现在开 始,我每天晚上就住这,直到过年放假。只不过……女朋友说,不过什么?我说, 我得把被罩和褥单换新的!女朋友哇地一声,把我按倒。   老三送包的时间明显比以前早了不少。他把两只鼓鼓的黑皮包一锁进金库就 来到我们储蓄所,在柜台外站着。我忙着快点结完帐回市里,头都不抬一下。日 报表上写错的地方也不用格尺和红油笔更正,而是用名戳边沿往上一按。因为忙 总出乱,动不动就算错利息,本来应该下班就去找储户,可我得回市里,帐就一 直挂在那儿。我怕让小崔小孙他们怀疑,也为了提前一点,就不等通勤车,而直 接坐小客。那段时间,我忙并快乐着,根本顾不上搭理老三。结完帐,做完日报 表,我飞快地把尾厢的钱装进口袋封好,锁上抽屉。然后在出门时,冲他笑笑, 或伸手摸一下他的脑袋。   我在埋头结帐时,老王太太就趴在柜台上跟老三说话。她是脱产主任,只偶 尔打打下手或替班。老王太太说,老三,这几天咋来这么早呢?老三说,没事儿, 不忙。老王太太说,多好,你瞅我们这都快忙死了,天天下班都关不上门。老三 说,忙还不好?钱多。老王太太说,你爸天天不在家呀?老三说,就今晚不在。 老王太太说,得了吧,你昨天就说他不在。老三说,我没说呀。老王太太说,我 看你们哥仨就别管了,把你婶接过来,你和你爸也好有个照应,总这样两下过可 咋整,她那边租房子,你爸这边还闲着。老三说,我不管。老王太太说,那你就 跟你哥你嫂子说。老三拉着长声说,我不管哪,谁的事谁管。然后就慢悠悠地走 了。老王太太嘟哝着,等你大了娶了媳妇,你爸他们就老完了,啥也不是了。这 可咋整?能不能等到那天还两说着呢。这可咋整?   有一天,小崔边结帐边和老三逗。小崔说,我都看见了,这回够长了,明个 我就给你领一个。老三说,你自己留着吧。小崔说,省得你天天往储蓄所跑,看 上谁也不敢吱声,干咽唾沫。老三说,你以为像你呢。我当时正经过营业部,就 伸手摸了一下老三的脑袋,说,是吗?还有这回事呢。老三呼地打开我的手,脸 色发白地说了一句,你们都是臭流氓!然后转身走了。   我对女朋友说,我们主任的小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挺稀罕人。人家跟你弟 弟同岁,都上班两年多了,可你弟弟还在家晃呢。女朋友说,我妈舍不得,要舍 得早就上班了。我说,说得轻巧,连初中都没念完,谁要?女朋友得意地说,我 大哥早就说了,只要我妈哪天一点头儿,除了政府机关,剩下的地方随便挑。我 说,把最次的留一个,给我妹妹。女朋友说,谁叫她不给二姐看小孩呢。我说, 没看吗?那四五个月是你看的吗?天天屎介子一堆一堆的,你洗的吗?可你大哥 说过要给找工作吗?要是说了能跑那么远打工吗?女朋友说,二姐不是说了吗? 我说,她说顶啥?她连桥又不是市长,最后还不是张嘴求大哥吗?我妹妹临走前 问二姐了,二姐说问过大哥,不行。多亏走了,要不一直把小孩看到白头发也白 废。女朋友说,你这么说不觉得脸红吗?你还要我家咋样?给你办完工作,还要 管你妹妹,你家那么多破亲戚,难道要我家挨个管吗?我说,我提醒你注意了, 千万别再扩大打击面。另外,有两点我现在郑重跟你声明,首先,我并不是待业 青年,你家不办我就会没工作,而且说不定比现在更好呢,起码不用去那个破鸡 巴地方。第二,银行并不比兽医站强,尤其是破鸡巴储蓄所。我现在是越来越明 白你大哥大嫂安的啥心了,把我往那破地方一塞就再不管了,还整天像克克勃似 的直监视我,目的就是为不管而找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和借口,装得却跟他妈的大 救星一样,在我面前指手划脚,牛逼哄哄!你发泄完没有?女朋友煞白着小脸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会领情,可没想到你会把我家人想得那么坏,你太自私和阴暗了。 我说,谁阴暗?他们不仅阴暗,而且还阴险,我在他们面前都快成一条哈巴狗了, 还怎么领情,三叩六拜吗?告诉你,不会,上学时就没学这个!女朋友说,你学 什么了?不就学劁猪骟马吗?我说,对!那是我的专业,去兽医站起码在市内, 过一年还是兽医师呢,你再看看我现在干的活。知道储蓄所是干什么的吗?是天 天盯着人家腰包琢磨怎么能把钱从里抠出来!你以为钱是好抠的吗?所以天天就 得像他妈孙子似的跟人递小话,套近乎。还不如人家小偷呢。知道为什么管储户 叫上帝吗?就是比爷还爷的人。知道银行都是些什么人在干储蓄吗?最受气最窝 囊最完犊子的人!明个你就去问问你大嫂,你要不去问我去,就问她我哪天能从 那鸡巴地方刑满释放?!   行。女朋友穿好衣服,抓过小兜子,说,现在我说两点,你只需点头或摇头。 一、过年去不去看大哥?我摇了摇头说,他也没老,我去看你妈。女朋友说,用 不着。二、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把老三小塑料盒里的烟倒在桌上,分门别类地装进自己烟盒。老三一边挑 一边说,我去给你买两盒整的。我说,不用,反正去谁家就给点一颗。老三说, 那你一定别把烟盒掏出来,一掏人家就看出来了。我说,我用手攥着,不让烟盒 露出来。老三说,烟搭桥,酒搭话儿,你得准备点钱,万一要请人吃饭呢?我说, 就怕人家不吃我的饭呢。老三说,不行,在饭桌上你能一直用手攥着烟盒吗?我 说,真要是到那一步还差了一盒烟钱吗?老三说,那我借你点钱吧。我说,不用, 刚开完资。   没有人肯吃我的饭,甚至连烟也没抽一颗,那些五花八门的烟全吸进了我自 己肺里。整个年前,我像一个流窜犯,不停地穿梭在不同的楼道里,一兜相同的 礼物拎进去,又拎出来。有时,人家根本不容我把它们拎进门,甚至连门都不开, 不是里面没人。门灯亮了一下,又被从里面关掉。我并不气馁,反而斗志昂扬。 我一直敲门,抽一颗烟,敲一会儿。再抽一颗,再敲一会儿。直到人家把门开一 道缝,或者隔着门跟我对话。只要一这样,我就立刻声情并茂地说一遍我妈,我 妹妹和我自己。末了我会说,给我一间像厕所那么大的小房子就行,就在您一句 话了!从行里到房产局,从一把手到二把手,再到工会主席。后来,我们一把行 长说话了,他和蔼地把我让进他家宽大的客厅里,并和蔼地听我把话说完。他说, 咱们行东山那片平房是房产的,咱们一交就归他们说的算了,只能管他们要。我 小心翼翼地说,房产局领导说,咱们行根本不交,只是交换一下钥匙,您可以把 倒出来的谁家房钥匙直接给我,对外就说房产给的就行了。行长用嘴丫子笑了一 下,说,你想得太天真了,他们那是推你。这样吧,你再去找他们,要是他们给 你写一个条儿来,指定说把哪栋房子给你,我立刻就把钥匙交到你手上。房产局 长隔着防盗门对我说,我说你这小孩咋这么犟呢,你不找你们行长咋又找我来了 呢?啥写张条儿哇?那不明显是往外推你吗?房子是房产的,可在你们行名下, 连一根毛都没交回来,我咋给你写条儿?我要再写,他他妈还得从我们房产赖去 一栋,完了到时候分给谁还不一定呢。   行长说,这个老杜,真能转轴子,这不是明显往我头上栽赃吗?我要是说的 算,那片房子能到现在还空着?而眼看本单位职工没地方住?扯蛋!   有好几回,我像游魂一样出没在东山那片平房小区。那一趟趟相同的红墙灰 瓦的房子像谜宫般让我迷晕。我曾以找同事为名接近过多次单位那几栋房子。黑 白大门紧锁,屋里和外面放满东西,一到晚上居然还亮着灯。根本不像是空着的 样子。   行长说,那是人家还没搬,并不意味着不能空出来。等年后再说吧。   女朋友坐在小床的边沿儿,好像是一坐下就要立即走开。我赶紧搂住她的腰。 我说,你别走,我是为你才留在这的。今天是三十儿,你要是不陪陪我,我会难 过死的。我说,你看,我买了速冻水饺,老板娘还破例借给我这个小电炉子,呆 会儿就用它来煮。我还买了罐头、火煺肠,对,还有一瓶红酒,你爱喝的。你不 要走,就在这陪我到晚上。女朋友说,你回你姐家吧。我说,你疯了?大客已经 停了。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你都一星期没来啦!我边说边动手解她衣服扣子,并 把一只手伸了进去,我哎哟了一下,说,好热乎啊。又解开两粒,我把脸使劲地 拱进去,含住了她的小乳头儿。她竟没有反应。   眼泪顺着女朋友的脸蛋流下来,挂在下巴颌上,掉下一滴,又挂上一滴。我 说,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她摇头,下巴颌上的眼泪一悠就飞一边去了。我说, 我明天去看你妈大哥和二姐。我没买东西,给他们小孩一人五十块钱,你看行不? 我给你妈买了一双鞋,在我们那儿商店买的,里外都是纯牛皮,我认识商店经理, 批发价,才三十八块,要不得五十二块呢。对了,我还给你买了礼物呢,我不告 诉你,让你猜。猜不出来就罚你喝酒,喝醉了我也不管,就看你耍酒疯。我说, 我再也不气你了,其实我心里一直挺感激你家,只是我这人脾气不好,嘴也有点 损。我说,我没给我妈捎钱,我从老三那儿又借点儿,还你妈的钱已经够了,就 在兜里揣着呢。不信,你看看。   女朋友抱住我的头。我嘴里咸咸的,用手一摸,才知道不是她的眼泪,是我 自己的。我像抱住救星抱住恩人一样抱住她,我们紧紧地抱着,像温暖和修补伤 口一样。然后再撕裂再修补,再撕裂。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披上衣服,跳下地,我打开那个布兜,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纸。可是,里 面的草莓全冻了。却更加鲜亮夺目,像一颗颗璀璨的红玛瑙。拿一颗放嘴里含一 会儿,送到她嘴里,再拿一颗放嘴里,再送给她。窗外炸响一串串爆竹,它们带 着悦耳的哨音,在我们彼此守望着的眼底花朵般盛开,泻落。一次又一次。我们 默默相拥,谁也不再说一句话。   我端起酒杯说,婶、小弟、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二姐二姐夫,我给你们鞠 一躬,谢谢你们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大哥说,也祝你明年工作顺利,心想事成。   女朋友说,不是,大哥,是早日调回市行。   大嫂说,一会儿我跟老彦说,大过年的不去值这个班了。   女朋友飞快地给我使个眼色,说,不用,大嫂,我们不是想好好表现表现吗? 要不怎么报答你啊?   女朋友的妈说,过了年去看看你妈,我啥也不缺,把鞋拿去给你妈穿。   我说,我给我妈买了。   大嫂拿起大哥放在桌边的大哥大,站起身。我看着女朋友,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知道进屋时她跟大嫂说了什么,可我知道她一定是怕家里人怀疑她以后这几 天的行踪。   我盯着女朋友说,刚才你听错了,我是说今晚回单位住一宿,明个一早回家, 今天不通车。不是说值班。   大嫂用嗓眼儿哈哈乐了两声,说,我得给你们领导拜拜年呀。   大嫂好半天才回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二姐立即夹一口菜放她面前的小碟里, 说,大嫂,快吃点菜,一会儿就凉了。   二嫂说,我看大嫂成天比行长都忙,过了年肯定要高升吧?   大嫂又用嗓眼儿哈哈乐两声,说,你们再使点劲拖一下后腿,我就回家了。   二嫂也哈哈乐两声,说,谁敢呢,还怕被踢着呢。   女朋友的妈用筷子敲了一下盘子,说,都别光说话,吃,这么多好吃的,不 吃?   大嫂说,根本就没让你过年值班,而且这些天你一直就没在单位住。   我说,我有时在他家住。和老三在一块儿。   大嫂说,好了,以后别再跟我撒这种小儿科的谎了,我好玄没错怪老彦,我 寻思自己也不会连这点面子都没有吧?大过年的安排我家人值班。   我说,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安排了也很正常。   大嫂说,你刚上班就去要房子就很不正常了,全行没房子的多了,有的小孩 都上学了还没轮上呢,你上窜下跳的就能要来吗?只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女朋友叭地撂下筷子,说,哟,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大嫂是商校毕业的吧? 虽不是大学,起码也算中专学历呀,咋还能这么用词不当呀?连小弟都知道上窜 下跳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吧?   小弟看看我,眨巴眨巴眼睛,说,可不咋的,纯属用词不当。   女朋友说,小弟,去把咱家新华词典拿来给大嫂看看。   我站起来,说,本来你们一家人年过得好好的,都怨我,我一来把高兴的事 全给搅了,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得走了。   我和女朋友站在街上,街上很冷清,我们在冷清的街上站着,大眼瞪小眼。   老三趴在我肩膀上神秘地说,今晚去我家。我说,干什么?他说,先不告诉 你,去了就知道了。   彦主任坐在饭桌前,巴达巴达地抽着像小钢炮一样的旱烟,并不看我。许久 他说,你的情况我都听老三说了,他不说我也知道。现在年也过完了,工作得一 步步走上正轨了,老这样下去太牵扯你的精力,你考虑考虑,要是同意,明天我 就去市行争取,在这给你解决一个平房,正好市行要在市里给咱这一个离休老干 部解决房子,倒出来大的不行,怎么也能给你个小的。先住着以后有条件了再说。   我说,主任,不管咋样我都谢谢你。可我不想跟你撒谎。我想知道,要是行 里同意在这儿给我解决房子,我是不是就得在这扎根了?   彦主任又抽了一会儿烟,说,也不好说,就是回去的可能性小了。   我说,那我和对象就彻底完了,她家不会让她毕业上这来,她自己也不会。   所以,我让你自己考虑考虑,彦主任说,其它忙我就帮不上了。   老三着急地说,你对象不还有一年半毕业吗?你和你妈先住着,等她毕业再 说。要不你赶紧跟她研究研究。   我在心里说,不用研究,她大哥大嫂早就巴不得我在这儿扎根呢,要是咯嘣 一下死这儿才好呢。这时,我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决定了。   我说,主任,算了,我还是等天暖和点儿回市内租房吧。   老三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笑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小崔跟老彦干了起来。   干得很凶。老王太太回来说,把老彦鼻子都气歪了。还说让小崔把桌面上的 东西划拉了一地,台灯也给造碎了。有人说,为点啥呀?老王太太瞄了我一眼, 叹口气说,房子呗。市行不是盖一栋家属楼吗?一下子抢冒烟了。在下边的都不 给,要给我还要呢。你瞅瞅人家,亮堂的大楼住着,下班在大马路上逛着,你再 瞅瞅咱这儿,刚开化稀泥就没鞋帮子。世上哪有公平的事呢?人比人得死。她发 了一句感慨就没了下文,她说话总是爱跑题。有人问,那他跟主任干啥呀?那还 用说?老王太太望向窗外,说,小崔让老彦去市行给他要楼,老彦不去,他就骂 上了,你说骂啥不好,偏骂他和后老伴儿的事儿。还翻开小肠了,说当初要是老 彦放他,他早调回去了,现在烂下边,啥好事也捞不着。就怨老彦。有人又说, 楼能要来么,能要个平房就不错了。老王太太又看了我一眼,说,有人啥都能要 来,没人啥也要不来。小崔还让老彦在这买呢,老彦也不答应。   一天下班,小崔来到我宿舍,他一进来就反手把门锁上了,然后四仰八叉地 躺到我床上。我斜了他一眼,往一旁嵌了嵌身子,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他抻了一 个长长的懒腰,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他妈的黄金屋。 我说,可惜呀,他妈的什么也没有。他嗖地一把夺去我手里的书,说,操,那你 还整天看这鸡巴玩艺儿干啥?我也抻了一个懒腰,说,那你让我天天看啥?看你 这张驴脸呀?他起来,冲着墙上一块镜子反复照了一会儿,说,是长点儿,可比 老彦那张还短了不少。我儿子别像我就行啊。我用鼻子吭了一声。可以像你。小 崔看看我说。我可负不起那责任,我都要累死了。我说。   我跟你说点正事,小崔说,你家老太太现在在哪呢?我说,在我姐家。你妹 妹呢?也在我姐家呢,她打工的地方关门了。小崔说,你赶紧去把她们接回来。 我说,等天暖和了再说吧。小崔往我跟前靠了靠,说,这么回事……   一连好几天,我都心神不定。   储蓄利率不停地在变。付定期利息时得一段一段地抠。柜台外每天都像开了 锅一样。两个做临时代办员的小姑娘很怕出错丢了饭碗,所以定期存单都堆在了 我前面。我不能说什么,我好歹算个正式工,出了错大不了扣点儿奖金,不至于 被撵家去。可是,差错总是在所难免。往往干得越多越是。老王太太每天对我都 是一副很器重的样子,一个劲儿说,要不是小段撑着,咱这儿干脆就得黄摊儿。   有天上午我去储蓄事后办事,正好路过主任室。我听见老王太太正在里面说 我,我就在门口停下来。老王太太说,谁错你扣谁的,你扣我的可不行!老彦说, 谁叫你是主任的。老王太太说,主任咋的啦?主任也不能天天钻他心里呆着去! 他天天心不在肝上长着,动不动就没影了,出错就扣我的,我咋那么倒霉?我不 要他了还不行吗?老彦说,别歪,就事论事。老王太太说,论就论,上班都快一 年了,更正戳不知咋盖吗?月月差错率这么高,除了他还有谁的?小年轻的整天 不往工作上用劲儿,净想着歪门斜道。我儿子比他大好几岁,还没搞对象呢,他 可倒好,天天寻思小对象把眼睛都寻思直勾了。老彦说,说工作上的事。老王太 太说,两条儿,今个儿你要扣我奖金,要么他走,要么我不干。老彦说,算了算 了,那就扣我的。   我把二十块奖金推给老彦。老彦又推回来,说,工作细点儿,一心不可二用。   老王太太又跑到主任室说我整天泡蘑菇,成心想气死她,等等。   她对我依然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这破活儿,根本就不是人干的,谁 干多谁倒霉,还不如出纳呢,给狗拴一块大饼子就能干。我笑笑。她说,你放心, 你干得多我心里有数,虽然出点错,奖金也不能少一分。这个老死彦,说啥还要 扣,我好玄没没跟他干一架。我又笑笑。她接着说,让你对象大嫂跟老彦说一声, 把你调会计那儿多好?你看小崔他们多肥?年末各单位给一包一包地送东西,还 净偷偷摸摸地背后蔫捅。   我说,这点你肯定深有体会。   她张了张嘴。   我说,去你妈的,你少在我跟前磨叽!   她站了起来。   我说,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鹰?少他妈背后蔫捅我两回有了!我说我他妈咋 天天耳根子发烧呢,原来是你天天背后嚼舌头。有能耐你他妈把我给开除了!   老王太太嗷地一声就出去了。她一边哎哟哎哟地哭,一边往楼上走。她边走 边说,我挨过谁骂呀?我在银行这么多年,我挨过谁骂呀?我工作时你们还穿开 裆裤呢,我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我挨过谁骂呀?她说,我先找主任,完了再找行 长。我不能隔着锅台上炕。我看看理在谁那?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你他妈就 是去找马克思我也不怕!   我和老王太太干仗的事惊动了整个市行。老王太太在市行行长室哭了一上午, 回来就撂挑子不干了。然后就住进了医院,说头疼,迷晕。市行行长副行长来了。 储蓄科副科长也来了。大嫂没来。我去医院给她道歉,她象没事儿一样,还笑哈 哈拿水果给我吃,一瞬间让我困惑极了。好像跟她吵架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别 人。她说,没事儿,我不是跟你,你好好上你的班。我说,那你啥时候出院呢? 她说,过几天就回去了,我犯了老病。   小崔说,她就会来这手,那年跟我干仗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扣了我俩月工资 都没够。后来让我从医院愣给薅出来了。我瞪着眼睛问她回去不?今个儿你要不 跟我回去,我就立马在这把你拍死,然后直接把你送到他妈太平房去!她收拾了 一下东西立刻就跟我回去了。我一筹莫展。小崔说,你赶紧想招儿,那是钱哪!   我去找大嫂。没想到大嫂一句也没说我。当天下午,老王太太就出院了。   小崔说,那件事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我说,反正也他妈的这么回事了!我啥都不怕了!   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和小崔拿着一把小斧子和一把老虎钳子,不一会儿 就撬开了两栋平房的门。他的那栋是两间,我的这栋是一间半。我把存放在同学 那儿的东西全倒弄到屋里,然后去天池旅社把颤微微的母亲接出来。妹妹跟在我 身后,一言不发。   母亲说,儿,咱真有家了?   我说,嗯。   母亲说,我的天哪,我儿是哪辈积的德?工作,媳妇,房子哪样都不缺啦, 就等着抱儿子啦!儿,这是真的吗?   我说,妈,是真的,你记住,这是咱的家,就是谁打咱骂咱,咱也不走。   母亲说,那还用说?咱的家,咱不乐意,还不给开门呢。   我说,对,就不给开门!   彦主任一早先去了市行。回来脸啷当得吓人,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说,别 干了,走吧,行长找你。我收拾了一下桌面,手却哆嗦得锁不上抽屉。   行长只说了一句话,要不要工作了?要,就去把你妈整出来。   一群着装别着枪的银行保卫在大门外站着,手里还拎着电棍。我说,都他妈 远点站着,又没人抢银行。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一把扯过我脖领儿,说,再他妈嘴 不干净捅你一电棍!我啪地打开他的手,捅吧!谁他妈有尿就给我一枪!我冲着 他们大喊,有尿去对付抢劫犯去!有人上来就扇了我一嘴巴。这时,母亲就从屋 里冲了出来!她颤微微地从屋里冲出来,抱住那个保卫的大腿,用脑袋一下一下 地撞着他。母亲说,你凭啥打我儿?我的儿我自己从来都不动一手指头,你凭啥 给我打?!   东西被一样一样从窗户扔出来。门已经被锁上了。母亲愣了一会儿,爬着扑 在门框上,她一下一下敲打着锁上的门,哭喊道,这是我儿的家,是我儿的家啊, 你们凭啥给锁上?凭啥啊?我蹲下去,扶住母亲,说,妈,是我没有能耐,是我 对不起你,妈,咱走吧。母亲伸手给我擦着脸上的泪,说,妈听你的。儿,咱不 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咱不哭。等等你妹子回来妈就跟你走。我说,她干啥去 了?母亲说,去你单位找你去了。   我对彦主任说,我妈和我妹妹还在天池旅社住着,我想在这要房子。   他说,你以为房子是你家的?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我说,那我就把她们接到我宿舍来。   他说,还想耍赖?这是银行,不是谁家杂货铺,你住行,外人不行!他点着 烟抬屁股走了。   我把东西又存放到同学单位的仓库里。我手里捏着小崔送来的五百块钱,恶 狠狠地告诉妹妹,租房!只要他妈的有价就行!可是,第二天下班,当我赶到天 池旅社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已经不见了。老板娘给了我一个信封。妹妹在一张住 宿登记卡上写道,三哥,我和妈先去二哥家了,妈说她想傻哥了。   天暖了。树绿了。   没事时,老三就把他的小椅子搬出来,然后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俩坐在一 张椅子里,看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毛茸茸的柳絮雪花般洒落我俩一身。我说,老 三,我和女朋友吹了。我俩谁也没吵,也没哭。我俩像从来都没好过似的,说吹 就吹了。我说,她去省城一家大医院实习去了,毕业肯定能留那儿。我说,你知 道吗?老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她处对象,我跟她处了整整六年。老三, 你说我们处的时间是不是挺长啊。我说,老三,我俩像绕着地球跑马拉松,跑了 一圈,又一圈。现在好了。终于停下来了。不累了。轻松了。解脱了。我说,老 三,等以后你要找对象,可千万别像我,处那么长时间,看好了就结婚。知道吗?   老三划着火柴把烟点着,抽了一口给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说,我二嫂 来信了,说过几天把我妈我傻哥都送来。我不想上班了,我想把工作扔了回老家 种地去。我说,你看,小崔把房子占去了,我却弄到这个地步,我要是听你话就 好了。我要是听你话,我妈和我妹妹就不用东走西颠了。老三说,我都不记得我 妈了,我三岁我妈就没了。我妈是让我爸气死的。我说,你爸也不容易。以前他 对我真好。都怨我。现在他是越来越烦我了。单位的人也是。上个月我的奖金全 让你爸给扣了,我和他吵了一架。老三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他回家什么也 不说,也不让我问。又过了一会儿,老三捏了两下我肩膀,说,我家草莓快熟了, 上我家吃草莓吧。   二嫂把母亲和傻哥送来时,单位的二层宿舍楼盖完了。妹妹没回来,她被留 下看大侄儿。我找到老彦,说,我们只住一间,跟我自己一样。他巴达巴达地抽 着旱烟,说,不行。我说,金库也不在宿舍里,我又不多占,只在我自己那间加 两张床。他说,这是银行宿舍,你住行,外人不行!后来我又跟他吵了起来,吵 得凶极了。气得他连烟都卷不上了。一直吵到下班。他走到楼下,我跟到楼下。 最后又跟到他家里。那时,老三也在家。我一边哭一边跟他吵,一边吵一边哭。 老三一遍又一遍心烦地大声喊,别吵啦!你们都别吵啦!   老三家草莓熟了。每天单位里都有人陆陆续续地去,回来时各自还拿回一包 儿。老三还天天地来,取包送包,一样也跟别人闹上一会儿。有时,看我几眼, 也不说什么。我呢,看着同事们大口小口地吃草莓的样儿,就觉着隐隐地心酸和 难过。   日子过得挺快。红草莓的季节一晃就过去了。办完工作调动,我从遥远的城 市回来,开始收拾旧宿舍里的东西。拉开抽屉,我就看见老三写给我的小纸条儿, 和满满一塑料盒烟卷儿。   纸条上写着,来我家吃草莓吧。   那是一个暖风习习的夏夜,天上繁星闪耀,小虫子们在草塘深处叽叽叽叽地 叫。老三拉我到山花墙边的草莓地里,打着手电,用小铁锹一点一点挖开一块地 方。很快,捧出一个小坛子来。揭去包裹着的塑料布和纸,老三扑扑手心上的土, 说,我给你留的,加了糖和蜂蜜,不埋地里就坏了。   我俩坐在已经枯了的草莓地里,望着黑乎乎的小坛子,一直到很晚。后来, 我抽着烟,说,老三,我妈去世了。我傻哥也不在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