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哑巴说话   (小说)   非衣   那天早上,我突然听到布谷鸟在叫。我扬起脸,歪着脑袋,看着那些可爱的 小精灵正在树枝上跳跃。我坐在我家的门槛上,托着腮,闷闷不乐地看着村庄, 村庄里到处都是一股难闻的牛粪味。我不喜欢。我知道,布谷鸟一叫,兔唇就要 上学去了,没有人和我玩了。我不想让兔唇上学。   春天来了,村里就会慢慢地热闹起来,他们要去犁地,要去插秧。爹妈的脸 色也会越来越难看,他们看我的眼神很凶,好像随时都要冲上来揍我一顿。我的 额头上有块疤,那是去年布谷鸟叫时,我爹把我打的。那天他插秧回来,我正坐 在门槛上抱着我家的那只小黑猫,用手指给它梳着头发。除了兔唇,它是我最好 的朋友。在木扎,我只有这两个朋友。我叫它小黑,它很听话,对我也很好,经 常拿舌头舔我的脸,痒痒的,就像我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上的云彩时,兔唇拿根草 在我脸上拂来拂去一样。它很干净,每天早上它都会蹲在我脚边,认真地看着我 洗脸。我洗完脸后,它用爪子沾着水,也给自己洗脸。我和小黑是我们家最干净 的,不像我爹我妈,他们经常连脸都不洗。木扎的许多乡亲都是这样。我知道, 小黑也很喜欢我,冬天时它都要爬到我的被窝里睡觉,我搂着它,睡得很踏实。 如果没有它,我可能会整晚整晚睡不着的。那天中午我爹回来时,他的裤腿挽得 很高,腿上布满了青色的筋,很难看。他的腿上有不少血印子,我知道那都是蚂 蟥咬的。木扎的稻田里到处都是蚂蟥,它们像灰色的蛆虫一样,弓着身子在水中 蠕动。我不喜欢它们,它们一咬我爹,我爹的脸色就很难看。我爹看见我时,狠 狠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就是那条咬他的蚂蟥一样。我缩了缩脑袋。他忽地冲了 过来,朝我吼了起来:“你这个死妮子,我让你打猪草去,你却在家里玩?”我 慌慌地跳进来,扭头朝着猪圈啊啊地叫着,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打好猪草了。但 我说不出来,我是个哑巴。他伸出那只沾满泥巴的黑乎乎的手来夺我的小黑,我 忙把小黑紧紧地护着,但我的力气没有他的力气大,他把小黑夺了过去。小黑尖 利地叫着,使劲地挣扎着,他把它高高地举起来,我捂着脑袋,啊啊地叫着,惊 恐地看着他。他本来是想把小黑摔在墙上,但他看了看墙,他离墙很近,他能把 小黑的脑浆都摔出来的。实际上他并不想这么干,他就是被蚂蟥咬得心情不好, 他就是想找碴,不是想把小黑真的弄死了。小黑是只能干的猫,它几乎把我们家 的老鼠逮光了。他扭过身,准备把小黑远远地扔到一边。这没什么,小黑身手敏 捷,它会在空中划个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打个滚,然后站起来,飞快地跑掉的。 我松了口气,把手从脑袋上放下,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 始。小黑突然张开嘴,呜呜地叫着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我爹嗷地叫了一声,松开 了手,小黑立刻跑到一边,竖着尾巴,冲着他愤怒地喵喵地叫着。我爹弯腰拿起 一把锄头:“我日你妈,看我不砸死你!”小黑嗖地一下窜上我家的草房,站在 屋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爹,有时还很得意地看看我。我爹像条找不到树撒尿 的狗一样,急得转转团,冲着小黑骂爹骂娘。我都想笑了。   我爹扭过头,突然看见了我,他手上的血滴滴嗒嗒,他的脸胀得通红,他看 着我时,眼睛都红了。我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冲了过来:“你 这个丢人现眼的死东西,你咋不去死了?”说着,他就用锄头把朝我后背砸了过 来,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头撞在了门槛上,额头立刻就流血了。我瘫坐在门 边,后背很疼,腰好像要断了。鲜血很快就流了下来,我摸了一把脸,我爹变成 红色的了,我家的房子也是红色的,小黑也成红色的,它朝我爹尖利地叫着,但 它没办法,只能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我爹没理它,也没理我,他扔下锄头,走进 屋里,坐在那张吱吱叫的破椅子里,掏出旱烟袋,滋滋地抽了起来。他的脸色好 看多了。我爹一打完我,脸色就会变得很好看。我用双手撑了撑地,想站起来, 头晕得很,试了几次,终于站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舀了一瓢水,洗 了洗脸,但血止不住,还在一个劲地流。我想我要死了。我走到灶火前,抓了一 把草木灰,把它们摁在额头,但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我不知道用了多少草木灰, 也许是五次,也许是六次,最后终于把血止住了。我趴在水缸上看了看,额头上 的伤口像个婴儿的粉红的嘴唇,鲜艳而夺目。我一直都没哭,这不算什么,在我 十岁那年,我爹因为分地的事和村支书吵了一架,被村支书几个兄弟摁在地上揍 了一顿,他一瘸一拐地回来,抓住我的头发,又是拳头又是巴掌地把我打了一顿。 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我晕过去了。我的头发被他拽掉了很多,几个月 才又重新长出来。我已经习惯了。   我妈也回来了,她看了看我,我额头上的伤口让她很不舒服,所以她就装着 没看见,一脸厌烦地冲着我叫:“你这个死妮子,看看日头都到哪里了,还没做 饭?要你有什么用?”我站起来,给锅里舀水,准备淘米做饭。我烧着灶火,小 黑不知道什么时间溜下了屋顶,在我腿边蹭来蹭去,不时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看我。 我把它抱在怀里,我知道,它这是想安慰我。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它伸出 舌头,温柔地给我舔着脸上的泪水。小黑很懂事,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猫。   我额头上的疤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它随着岁月一起,越长越大,就像一个耻 辱的印记。我不觉得有什么耻辱。我什么都能够忍受了。   布谷鸟叫的那天下午,我在放牛时,兔唇也来放牛了。我俩坐在一块大石头 旁,村里其他放牛的小孩窝在一起,他们用火烧马蜂,然后把烧熟的马蜂蛹弄出 来,丢在嘴里,吧叭吧叭地咂着。那些被烧熟的马蜂蛹浑身金黄,香气扑鼻,但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它们了,我再也不会看着它们流口水了。从前我不是这样的, 从前我在他们打马蜂时,我会把手放进嘴里,有时还会流出让我羞愧万分的口水 来。兔唇来劝过我,对我说:“我们到一边玩吧,马蜂蛹不好吃。”我摇了摇头, 啊啊地冲着他叫着,我很想知道那些被烧得黄灿灿的马蜂蛹是什么味道。那些小 孩子是不会给我吃的,他们都叫我“哑巴”,经常拿着石子往我身上扔。他们也 不喜欢兔唇,我们只要一接近他们,他们就会嗷嗷地叫着,像对待狗一样驱赶着 我们。木扎的大人也是这样,有时比那些小孩还要可恶。他们经常取笑我和兔唇, 说我是兔唇的媳妇。我小时候不知道媳妇是怎么回事,但那肯定是很不好听的, 因为他们说完这些,就指着我们很下流地嘿嘿地笑。   我现在不会把这些当作什么了,我要是为这事生气了,他们会更高兴的。媳 妇就媳妇吧,兔唇要是长大了,他不会比别的男人差的,至少他不会打我的。木 扎的男人都会打老婆,夜里常常能听到那些妇女们的哭泣声。兔唇是个好人。兔 唇为了让我尝尝马蜂蛹是什么味道,第二天就拉着我,在村子北边的栗树坡的一 棵酸枣棵子下找到了一窝马蜂。他让我蹲在一个土坎下面,他弄来了两大把干草, 趴在地上,慢慢地爬到那棵酸枣棵子下,小心翼翼地把干草放在马蜂窝下面,点 着了火。火苗窜了出来,嗡地一声,那些马蜂飞了起来。兔唇没有打过马蜂,没 有经验,这时他应该继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但他慌了,跳起来撒腿就跑。那些 马蜂立即嗡嗡地叫着向他扑去。我忙站了起来,啊啊地叫着冲着他招手,他本来 是朝我这边跑的,但他看到我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折向了另外一边,就在 他犹豫的这一会儿,几只马蜂扑了过来。兔唇用双手拍打着脖子和脑袋,一声不 吭,埋头继续奔跑。他终于甩掉了那些马蜂。那些马蜂跑回来围着酸枣棵子嗡嗡 地盘旋了一阵,很快就飞走了。兔唇过来把马蜂窝摘了下来,递给了我。他的头 上和脸上都被马蜂蜇了,头上出来了几个包,脸也肿了。我很难过,我觉得这都 怪我,我要是不看着那些马蜂蛹流口水,兔唇就不会也来打马蜂了。兔唇笑了笑, 这使他更难看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拍了拍我的肩,说:“李小妮,你吃吧, 我不怕马蜂,一点都不疼。”李小妮是我的名字,我一直都用这个名字,不像村 里其他的小孩,一长大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兔唇也有一个上学时用的名字,但 我一直记不着,村里也没人用这个名字喊过他。他一生下来,嘴唇上就有个很不 好看的豁口,大人说这是“兔唇”,他们就喊他“兔唇”了,他爹他奶也是这么 喊的。他妈和我一样是个哑巴。我想,她要不是哑巴的话,肯定也会这么喊他的。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你吃吧,我真的不疼,我不怕疼。”我看了看他,他 不像是在骗我。兔唇很有本事,他还经常逮蝎子卖,蝎子也蜇过他,但他也不哭。 这一点我很佩服他。有年夏天,我爹半夜里摸着墙去茅房时,被蝎子蜇着了,在 家里整整闹腾了一夜,还像个女人一样呜呜地哭了几次。我把马蜂窝接了过来, 掏出了一只已经被烧熟的黄灿灿的马蜂蛹,想了想,我把它递给了兔唇。兔唇不 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说:“你吃你吃。”我还是坚持要把这只马蜂蛹给他,他 不要,我就踮着脚朝他嘴边塞。他只好接住了,我看着他把它放在嘴里,这才放 心地掏第二只。马蜂蛹是很香,但我从此再也不会去看别的小孩打马蜂了,也不 会看着那些黄灿灿的马蜂流口水了,我不想再让兔唇去打马蜂了。我也知道,兔 唇不喜欢打马蜂,他是个善良的人,就是见到了一只癞蛤蟆,他也会绕着走,不 像别的孩子,非要把它打死不可。   现在我和兔唇坐在山坡下,牛们都在安详地吃着草,不用我们管,它们都很 老实。兔唇拽了一根狗尾巴草,噙在嘴里咬着。我忙也拽了一根,也放在嘴里咬 着,狗尾巴草的茎里有绿色的汁液,有股清苦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着迷。兔唇 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上有几只鸟飞着,它们的翅膀拍打着空气,划了 一个漂亮的弧线飞走了。我很喜欢那些鸟,它们自由自在,想飞到哪里就到哪里。   兔唇闷闷地说:“姐,我们要开学了,我要上学了。”兔唇一上学,就好像 长大了,他开始叫我姐了,我比他大三岁。我安静地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兔 唇经常给我说学校里的事,他每天都要给我说很多话。我不会说话,也没有人给 我说话,只有兔唇愿意给我说话,我很喜欢听他说话。兔唇也喜欢给我说话,村 里人因此都说他是一个傻子,整天对着一块石头说话。我知道他们说的石头就是 我。我不喜欢他们。兔唇低着头,他不用看我,他知道我在很认真地听着。   兔唇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又无精打采地把它丢在了一边,他很忧伤地望了 望学校的方向,喃喃地说:“学校没意思,我不想上学。我很笨,上学期语文才 考了9分,数学考8分,一看到那些像蝌蚪一样的字我就头晕,我不喜欢学习。老 师们也不喜欢我。没有人和我说话,他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长得难看。”他 抬头看了看我,我很真诚地看着他,心里很难受,我想告诉他,兔唇,我不会觉 得你难看的,我也不会看不起你的,我们是好朋友。你和小黑都是我的好朋友。 可我说不出来,我只能啊啊地叫着。兔唇知道我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低低地说:“我知道,在咱们木扎,除了我奶我爹,只有你对我最好,肯听我说 话。我爹对我也好,但他不喜欢听我说话,我说我不想上学了,他就瞪我,非让 我上,他说就是我考零分,也要让我上到中学毕业。我是真不想上学了,学校没 意思。”他皱着眉头,他今年好像只有十二岁,但现在却像个小老头一样,缩着 肩膀,坐在那里唉声叹气。我想安慰他,但我却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地叫着。有 一会儿,我特别生自己的气,我抱着脑袋,用后脑勺使劲地撞着后面的土坎。我 一着急时,就想用头撞东西,如果身边正好有棵树,我就会用头去撞树,如果是 墙,我就会去撞墙。他们都不会理解我的痛苦的,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干, 所以,除了叫我“哑巴”,有时也会有人叫我“疯子”。我爹我妈有时也会这么 喊我,我不喜欢他们。在木扎,只有兔唇和小黑从来不会这么叫我的。这就够了。   兔唇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从脑袋上扳了下来,他说:“你怎么又撞头呢? 我知道你想说话,但你不用说的,只要你听我说话,我就很感激你了。”他很真 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就像木扎旁边的响水河一样清澈明亮,在我眼里,就连他 的兔唇也是美丽的。我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下来,他把一根狗尾巴草放在我手上, 我很听话地把它噙在了嘴里。   第二天,兔唇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那天早上,我特地起得很早,把早饭做 好,我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大路。兔唇终于出来了,他穿着一双露着脚趾 头的破布鞋,身上背着一个脏得发亮的破书包,无精打采地勾着头,慢腾腾地往 学校里走。我咬着衣裳,望着他瘦小的背影,心里很难受,以后就很难见到他了, 我只能和小黑玩了。小黑虽然很好,但它不会说话,不像兔唇那样,什么都要给 我说说。   在我眼里,兔唇是木扎最好的一个少年。   好人   兔唇一家都是好人。木扎的人都说他们一家是好人,但他们说的好人和我说 的好人不一样。在他们眼里,好人不是一个好听的字眼,而是窝窝囊囊的意思。 好人谁都敢欺负,你不找事,别人也都敢来找你事。兔唇一家就是这样,就连村 里谁都敢欺负的老光棍王老头也敢找碴找他们的事。我有次亲眼看到,兔唇他爹 犁地时,那头牛踩倒了王老头地里的几棵玉米苗。这根本不是一个事,谁家犁地 都会这样的,没有见过谁来找事。但那天王老头就来了,他拿着这几棵玉米苗, 把指头捣在兔唇他爹的鼻子上骂,他爹就像个死鳖一样,埋着头蹲在墙角不吭声。 他妈是个哑巴,更不会说话了,她本身就胆小得要命,她和我一样也喜欢猫,她 家的那只猫是黄色的,她抱着那只猫慌慌地躲在了茅房里不敢出来。王老头骂骂 咧咧地走进他们家,舀了他们家一瓢玉米,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喜欢到他们家玩,小黑也喜欢跟着我到他们家去,它和兔唇他妈的那只黄 色的猫玩得很好,它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他爹他妈不会和我说话的,但他奶喜欢 和我说话。她有八十多岁了,瘦得就像一层皮包着一堆骨头,脸上布满了灰色的 斑点,大人们说,那叫老人斑,人一上岁数,就会有这种很难看的东西。我将来 老了,也会这样的。她老得不能再老了,眼睛几年前就已经瞎了,眼眶里灰蒙蒙 的。她也不能走路了,整天坐在一张椅子上,兔唇他爹每天把她搬出来晒太阳, 晒完太阳再搬到屋里。村里没人和她说话,但我喜欢听她说话。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钱小菊。木扎的人说,她的丈夫是个地主,解放时被政 府镇压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地主,可能是坏人吧。但我怎么也看不出来,兔唇一 家怎么会是坏人。在我看来,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每次我一到他们家,我的脚步 一响,兔唇他奶就会张开空空荡荡的嘴巴说:“是李家小妮来了吧。”我很高兴, 也感到很奇怪,她又看不到我,耳朵还聋,怎么会知道是我呢?我忙啊啊地叫了 两声,算是告诉她,真的是我来了。我一坐下,她就会把像鸡爪一样的手伸过来, 摸着我的小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妮子,今年多大了?”我知道我今 年十五岁,但我没办法告诉她,实际上我也不用告诉她,她伸出手指,比划一会 儿就算出来了:“你是属猴的,今年十五岁了。”然后那只放在我头上的手就会 拿下来,放在拐杖上,下巴搁在上面,低着头叹气:“唉,娃子可怜啊,我接生 时,你白白胖胖的,长得多好看,说话还早,嘴巴多甜,我一到你们家,你就一 句接一句地喊我奶奶,还拿花生给我吃。谁知却生了一场病,本来也不是什么大 病,不就是发高烧吗?却把娃子烧成哑巴了,可怜啊,娃子可怜啊。那年是狗年 吧,你好像是三岁了。本来你属猴,这个属相好啊,长大了都很聪明。唉,这都 是命啊。”我坐在她旁边,静静地听着,她说得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我喜欢 听她说这话,我小时候原来也会说话,这是一件多么激动的事情啊。我一想起这, 就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兔唇一家很可怜。真的,我觉得自己够可怜的,但和他们家比,我觉得自己 幸福多了。兔唇的父亲岁数也很大了,有五十多岁了。他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刘万顺。实际上名字只是父母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活得一点都不顺。   兔唇他奶很喜欢和我说话,她什么都给我讲。她一张口,就停不下来了,常 常说话说得一嘴白沫,我有时真担心她会口吐白沫,突然晕死过去。谢天谢地,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知道她这是太寂寞了,整天窝在家里,没有人和她 说话。她很喜欢我。我要走时,她就会抖抖索索地拉着我,不让我走,让我在他 们家吃饭,但我必须得走,我们家的饭都是我做的,我要是做饭晚了就要挨打。 如果我不回去做饭,我不知道我爹会把我怎么样,他甚至会把我打死的。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兔唇他奶,但她像个妖精一样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对 我说:“那你还是回去吧。娃子真可怜,七八岁就踩着凳子,趴在锅沿上开始学 着做饭了。你爹你妈从前多疼你啊,走到哪里都带着你。你成了哑巴,他们就嫌 弃你了,不把娃子当人看了。人啊,有时真是说不清……”   兔唇家的事情我都知道,有些是我听村里的人们讲的,有些是兔唇他奶告诉 我的,她会把他们家什么事都告诉我的,甚至夜里屋梁上爬过了两只老鼠,她都 会给我说的。   兔唇他爹刘万顺从小就没见过他父亲,兔唇他奶在怀着他时,他父亲就被政 府枪毙了,他是跟着他妈钱小菊长大的。钱小菊很喜欢他,一直没有再嫁,辛辛 苦苦把他拉扯大。他爹一被枪毙,家里东西都被政府没收了,就给他们留下两间 破房子。他们家一直都很穷,还是地主家庭,成分不好,刘万顺也娶不来媳妇。 我对这一直想不通。在我看来,刘万顺绝对是个大好人,他妈瘫了以后,他整天 给她端屎端尿,还肯干活,但好人又有什么用呢。他从小没吃没穿的,长得瘦, 个子也矮,没有哪个女娃子想嫁给他。   兔唇他奶还给我说过,好像是1986年吧,刘万顺都已经三十五六岁了,还没 娶上媳妇。钱小菊很着急,她想让他娶个媳妇,好给刘家留个后代。她到处央人 给刘万顺说媒,哪怕有个过路的从我们木扎路过,到他们家喝口水,她也要给人 家说这个事,让人家留个意,有合适的女娃子给刘万顺说个媳妇。她条件一点都 不高,傻子、瘸子都行,只要能生娃子的就可以。这事后来还真弄成了。   刘万顺有个远房表叔,他住在我们麦县旁边的那个县,本来有几十年都没来 往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有一天突然来到木扎,说是他们村有个女娃 子,今年二十六岁了,她从二十岁时就参加高考,平常学习成绩也行,但一到考 场就慌张,一直没考上大学,最后那次考完后神经就有些不正常了,成精神病了, 整天在家说她考上北京的大学了,收拾东西要去上大学。爹妈一不注意,她就背 着包袱走了。家里没办法,给她嫁了一家,她说啥都不去,好不容易弄去了,她 还是天天跑着要去北京上大学。人家不敢要了,又把她送回娘家了。刘万顺的表 叔就是来问问钱小菊他们,想不想要这个女娃子。钱小菊说要,刘家就这一个娃, 不管是不是精神病,只要能生娃就行,好给刘家留个种。刘万顺也说要。他表叔 说,那个精神病妮的娘家说了,只要给一千块钱就行。他们就借了些钱,让刘万 顺跟着他表叔到了那个村庄,把那个女娃子领回来了。   这个女娃子来了木扎以后的事,我不知道,我是五年后才出生的。但我经常 听村里人讲起这事,他们是把这当作笑话讲了,农闲时就扎堆在一起,说起东家 长西家短的,说着说着就把这事翻出来了,讲了几十次,都不烦。我那时就抱着 小黑,静静地蹲在一边,听着他们讲。兔唇他奶也给我讲过几遍了,她对从前的 事记得特别清,甚至是哪一天都能说出来,但对最近的事忘得很快,同样一件事, 有时一个上午就会给我讲两三遍。我要是会说话,这个事我都会背诵出来了。那 个精神病妮来了以后,全村人都跑去看,她的脸蛋白白净净的,眼睛很大,身材 苗条,长得很漂亮。她到了木扎,还是天天要跑,有时是要跑到北京上大学,有 时是要跑回老家去。每天都有好多人看着她,特别是那些妇女们,闲着没事,就 到他家坐着玩,顺便看着她。有天上午,有十多个妇女在他们家,有的纳鞋底, 有的缝衣服,正在说着话,她说跑就跑了。她在前面跑,后面有十多个妇女在追 她。那次我妈也跑着去追了。她们一直跑到木扎北边的栗树坡才追上她,追上去 后,她还踢人,咬人。她有时是在夜里跑的,穿着一个裤头就跑。   那段时间,木扎像过年了一样,好多人都去看,天天都要追她几次,弄得村 里鸡飞狗跳的。这个女娃子在刘万顺家呆了十多天,刘万顺和她妈商量,说这样 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人家不愿意跟着咱过,咱们还是把她送回去吧。钱小菊虽然 不愿意,但也没办法,最后只好同意了。我听我妈说,那次刘万顺还把老支书叫 上了,想让那家把那一千块钱退回来一些。他们雇了个三轮车到镇上坐公共汽车 去邻县,走到半路上,下大雨了。那天我妈正好也到镇上买点东西,他们在路上 遇到她了,喊着让她上了三轮车。到车上,我妈还对她说,你要有良心,人家刘 万顺是好人,他把你送回去了,你要帮人家把那一千块钱要回来,不能让人家人 财两空。她还捂着耳朵不愿意听。我妈把她的手拿开,还要给她说,她就要从车 上往下跳。老支书眼快,忙把她拉住了。刘万顺真是好人,就这样了,他还一个 劲地给我妈说,嫂子你别说了,嫂子你别说了,她也怪可怜的。钱能要回多少是 多少,要不回来就算了。   兔唇他奶给我说,那次他们要回来了四百块钱。   刘万顺后来娶了一个哑巴,就是兔唇他妈。我也是哑巴,大人们还说我有点 傻,但他们拿我和这个哑巴比较时,还是说我聪明。这个哑巴不会说话不说,还 喜欢偷东西,就是到人家菜园里偷些南瓜、四季豆什么的,回去了也不说,就是 放在箱子里。有次我到他们家,她还把我领到箱子旁,指着里面让我看。她对我 很好,可能她知道我也是个哑巴,我们两个一样。是的,我们两个都是哑巴,我 们在一起,虽然不能说话,但我们只要一比划,啊啊叫着就能交流了。我不讨厌 她,她比木扎其他的大人都要好,因为她从来都不会把我当作傻瓜一样取笑。我 不喜欢她偷东西,我曾经比划着告诉她,不能偷东西。她肯定懂我的意思,但她 只是呵呵地朝我笑,出去了还是偷。她还喜欢偷纸烟,要是谁家来客人了,拿盒 烟让客人抽,烟放在桌子上,只要她去,一会儿就不见了。她也在我们家偷过, 出了大门,我妈发现了,赶紧追上她,从她口袋里掏出来了,她就站在那里呵呵 地傻笑。她偷烟不是给刘万顺抽的,是攒起来送回娘家让她爹抽的。刘万顺家一 些线啊、布啊,也经常丢,都是她弄回娘家去了。   这个哑巴和刘万顺过了几年,还真的生了一个男娃,这就是兔唇。她虽然是 个哑巴,还有点傻,但也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她抱在手上,谁也不能碰。虽然 兔唇的嘴巴上掉了一块肉,很不好看,但刘万顺他妈也很高兴,木扎的人从他们 家门前过,她见到了就说,她对得起刘万顺他爹,他这一门没有在刘万顺这一辈 断了。她现在瘫在家里,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有点聋了,但就是很怪,他们家 门口过个人,她都知道,张口就是这句话。木扎的许多人都听烦了,他们没有停 下脚步,听她倾诉,相反都很厌恶她,有的甚至还会朝地上呸地吐上一口粘稠的 黄色浓痰,撇了撇嘴:“不就是一个兔唇?”   兔唇长大了,但兔唇不喜欢他妈,兔唇曾经给我说过:“我妈是个哑巴不说, 还很傻,我很烦她。”   我有时甚至很可怜那个哑巴了。   学校   兔唇的嘴唇厚厚的,本来应该很好看,就因为少了一块肉,变得很难看了。 他和我一样,都是有缺陷的人,木扎的小孩没有人愿意和我们玩,他们像躲避苍 蝇一样躲着我们。   刚开始我和兔唇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成了苍蝇,他们在做游戏时,我们一过去, 他们就开始挥舞着拳头,像吆喝牲口一样地驱动我们,甚至有时还朝我们扔石头。 我爹对我也很不满意,他曾经对我说过:“看看你那死样子,你还想和人家玩?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啊?”自从我成了哑巴,我妈又生了一个弟 弟后,我在家里就成了一个“死妮子”,我爹我妈经常这样喊我。我已经习惯了。 我把弟弟带到五六岁时,弟弟懂事了,知道我这个姐姐是个不会说话的怪物时, 也开始远远地躲着我了。我不怪他。他也很不容易,有时他在和别的孩子玩时, 人家还会拿我来给他开玩笑,取笑他有个哑巴姐姐。他很生气,但他也没办法。 我知道他很讨厌我,他看我时的那种仇恨的目光让我心疼,我是个哑巴,但我也 是你的姐姐啊。有年冬天,他从外面回来,我看见他的扣子开了,我本能地伸出 手,想把他的扣子扣上。那天的风很大。但他一下子把我的手打掉了,还顺势地 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地上,愣愣地看着他,他很厌烦地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 “你以后别碰我!”   我很伤心。我爹有时会打我,我妈有时会骂我,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 们眼里至少还有我这个人。但弟弟根本就不看我,从来不和我说话,他觉得我这 个哑巴姐姐让他丢人,他有意把我当作了空气。这可能会让他心情好受一些,但 这却严重地伤害了我的心,我是他的姐姐啊。   兔唇要是我的弟弟多好,他不会这么伤害我的。   我内心里已经把兔唇当作了弟弟。我知道,兔唇也早把我当作了姐姐。一想 到兔唇,我的脸上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我和兔唇在木扎是孤独的,我本 来以为他到了学校,会认识更多的人,会交上新的朋友。他开始上学时,我曾经 伤心过一段时间,很害怕兔唇从此不再理我了,慢慢地把我忘掉了。刚开始时, 他的确是很高兴的,每天早上都早早地起来,背上书包,兴冲冲地往学校走去, 有时甚至还在路上蹦蹦跳跳。我偷偷地看着他的背影,他越高兴,我越难过。我 使劲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告诉自己,这个想法不对,兔唇在学校过得开心,我应 该为他感到高兴,而不是难过。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常常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 难过。   兔唇上了两个月的学,就开始不喜欢学校了。他每天都是磨磨蹭蹭地往学校 走,也不再蹦蹦跳跳了,而是勾着脑袋,无精打采。   学校难道不好玩吗?我就很想上学,老师们可以教我们识字,我不会说话, 但如果我会写字了,我就可以用笔和别人说话了。但我爹我妈不让我上学,他们 说:“一个哑巴,上学有什么用呢?”他们觉得把我这样的哑巴送到学校,并不 是什么光彩的事,相反,会让他们更加丢人的。他们的想法是对的,人们肯定都 会这么讲他的。我知道我这辈子是再也没有机会上学读书了,很快就死了这条心。 兔唇能上学,全靠他奶。他爹一直都听他奶的,他奶说:“娃子他爷就是吃了不 识字的亏,看不清形势,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好不容易买了地就解放了,成了地 主,一天福也没享,把命也赔上了。咱娃子一定要上学,也不指望他考大学,多 识点字总是有好处的。”   我喜欢兔唇他奶奶也有这个原因,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我坐在村子北边的栗树坡上,天气很好,有风在高粱地里唱歌,鸟儿像 箭一样地向天空中飞去,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云彩,像美丽的棉花。村里上学的小 孩都是三五成群,打打闹闹,他们的笑声到处飘荡,他们很快乐。他们一群一群 地走了,过了好长时间,兔唇才一个人拎着书包,无精打采地过来了。我忙站起 来,冲着他摇手。我知道兔唇一定会有很多话要给我讲的。   兔唇看见我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飞快地跑了过来,站在我面前,傻呵呵 地笑着。我忙拍了拍身边的草地,他坐了下来,扭头看了看我,又嘿嘿地笑了一 下。我啊啊地叫着,用手指了指学校。我想让他讲讲学校的事情,我对学校很好 奇。兔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打一个手势,他立刻就会明白的。   兔唇把头扭向了一边,像个老头一样叹了口气,忧伤地说:“我不想上学。 我太笨了,我真的很笨,我连一到十都数不过来,到现在还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们都叫我傻瓜。同学们叫我,老师也叫,他们都讨厌我。”   他把手插在头发里,使劲地拽着自己的头发:“我真的很笨,我可能就是个 傻瓜,老师教一遍,人家都会了,我就是学不会。我也很用功,可我就是学不会。 我不喜欢学校。”   他捋起袖子,他的胳膊上有五六个地方发紫了,我惊讶地瞪着眼睛看他。他 把袖子放下,勾着头,低低地说:“这是我们班主任掐的。我们班主任是个女老 师,她是石头沟村的,她哥在镇里上班。她刚上完初一,就不上学了,她现在教 我们语文。她很凶,我只要写错字,或者把题答错了,她就要打我,还用高跟鞋 踢我。我现在都不敢回答问题了。可我不吭声了,她还打我。”   我很着急地指了指他家的房子,又指了指学校。兔唇知道我的意思,他摇了 摇头:“那没用。我们家谁也看不起,我爹去找她也没用。我们班里还有的学生 很淘气,他们把学校的玻璃打碎了,我们老师都不打他们。他们写错字,或者答 错题了,老师也不打。她就打我。我们一家都是好人,好人只能受人欺负,谁都 看不起。”   我很难过,我没想到学校原来也不好玩。我指了指学校,朝他摆了摆手。兔 唇很难受地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想上学了,可我奶我爹他们不让,他们要让我 至少上到高中毕业,那要多少年啊。”   兔唇流泪了,开始是慢慢地流,后来他就哭了。他的脑袋缩在肩膀上,哭得 双肩抽搐着。我的眼睛很酸,一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嘴里,很苦。我 也哭了。兔唇见我哭了,他反而不哭了,他着急地看了看我,笨拙地伸出胳膊, 用袖子给我擦眼泪,他甚至还朝我笑了一下:“姐,你别哭,我没事的,我已经 习惯了。习惯了就没事了。”   兔唇站了起来,他拎起了书包,无精打采地对我说:“我得走了,我要是迟 到了,老师还会打我的。”   我忙朝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学校的方向,让他快走,我不愿意让他挨打。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在他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在栗树坡等着他,我知道他在 学校很难过,给我说说话,他心里也许会好受些。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兔唇 上学积极了一点,不再是村里最后一个出来的。放学时,他也走得飞快,把别人 甩得远远的。   我很讨厌村里那些小孩,他们看见我和兔唇在一起时,就嗷嗷乱叫:“兔唇 娶媳妇啊,兔唇娶媳妇了!”有时他们甚至围在我们身边,像一群疯子一样挥舞 着双手,又蹦又跳:“兔唇和哑巴,拐子对瘸子,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有时还 会说更多难听的。每当这时,我和兔唇都不吭声,兔唇低着头,一个劲地盯着自 己的鞋子,头也不抬。他不是那种爱打架的小孩,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他打过 谁,骂过谁。兔唇和他爹一样老实,还胆小怕事,就连比他小得多的小孩都敢在 他面前拿他那有缺陷的嘴唇取笑他。我虽然比兔唇大三岁,个子也比他高,但我 也不能保护他,我只会挨打挨骂,我不会打人的。我们只好勾着头,急急地往村 里走,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们,跟在我们后面,还在嗷嗷怪叫。村里的大人们看见 了,也不会说他们的孩子的,他们也会跟着嘿嘿地笑。他们觉得这很正常。   我爹我妈也不会保护我的,他们甚至还因此差点把我打死。   那次兔唇放学后,给我说完学校里的事后,我们一起往村里走时,路边围着 一群学生,他们在用棍子拔拉着一只癞蛤蟆玩。我和兔唇正要绕过去时,他们突 然把我们围在了中间,然后挑着那只癞蛤蟆叫了起来:“快来看快来看,这里有 三只癞蛤蟆,一只四条腿,两只两条腿的!”他们把那只癞蛤蟆挑到我们脸边, 我和兔唇慌慌地躲闪着。癞蛤蟆碰到我们的头了,他们会兴奋得大喊大叫。我和 兔唇想冲出去,但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我们怎么也跑不出去。在躲闪的过程中, 我和兔唇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我和兔唇都疼得捂着了脑袋。这下子他 们更兴奋了,在那里大喊大叫:“亲一下,亲一下!”他们把兔唇往我身上推, 把我往兔唇身上推。我们被他们推搡着,戏弄着。我就是在这时看见我爹了,我 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想他会过来把那些小孩赶走的。谁知 他背着锄头走过我们身边时,用充满厌恶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头也不 抬地走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疼了我,那一刻,我简直要绝望了。我抱着那 个叫得最凶的男孩,在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股咸咸的血腥味溢满了我的 口腔,我把他的胳膊咬流血了。他嗷嗷地叫着跳到了一边,我拉着兔唇,赶紧跑 了回来。   我刚到家里没多久,那个孩子的爹妈就拉着他来了。他们一到我家院里,就 冲着我爹叫了起来:“李老大,你们家养的是人还是狗?你来看看你们家那个死 哑巴把我家大宝咬成什么了?”   我爹阴沉着脸出来了,他看了他们一眼,从墙角边拿起了一根木棍,他们惊 恐地看着我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我爹没理他们,走到我跟前,高高地举起 了那根木棍,嘭地一声砸在了我的后背上。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向前踉跄了两步, 扑地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脑袋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土地上,身上很疼,觉得脊背好 像要断了一样。我睁开眼睛,那根木棍已经断成了两截,可怜巴巴地扔在地上。 我正要爬起来,我爹一脚踹过来,我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听见我爹在那里吼叫: “我日你妈,要你这个哑巴有什么用?给我丢人不说,还给我惹祸!看我今天能 不能把你打死!”接着又是一脚。我不知道挨了多少脚,但我咬着牙,一直不哭。 我哭有什么用呢?我妈不会来拉他的,我弟弟也不会的,没人会把我当回事的。 他最后一脚把我踢到了墙角上,我的额头磕在了墙基上,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墙变成红色的了,天空也变成了红色的了,我明明记得这是白天啊,怎么天上有 那么多星星在闪烁?   我看见那个小孩的爹跑到了我爹跟前,他使劲地拽着我爹的胳膊往后扯,嘴 里一个劲地嚷嚷:“李老大,你这是干嘛呀?小孩打架也是常事,我们也就是来 说说,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再打她了……”那个胖乎乎的妇女也跑来了,她抱起 我的头,搁了她的腿上,她用袖子给我擦脸上的血,她在那里嘟嘟哝哝:“她是 个哑巴,但怎么说也是个人啊,看把她打得……”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她, 我甚至还看到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的眼里都有泪水在打着旋儿。我很感激她, 我甚至还想朝她笑笑,但我没笑出来,因为我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了。   我后来听过别人说过这事,那次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我居然没死。他们事 后谈起这事时,当着我的面都夸我,这是贱人命大。   时间过得真快啊。现在兔唇已经上四年级了。他还是那么讨厌学校。我还是 天天坐在栗树坡送他上学,等他回来。   疯子   兔唇他妈突然疯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疯的。最先发现兔唇他妈疯的不是刘万顺,也不是兔唇 他奶钱小菊,而是村支书孙四保。孙四保说:“那个老哑巴疯了。”他们用“老 哑巴”和“小哑巴”来区分兔唇他妈和我,这个方法简单而有效。村里人出来一 看,那个老哑巴果然疯了。她经常一个人站在墙边、树边、池塘边,一个人咿咿 呀呀地说着话,谁也不知道她在说啥。别人把她拉走,她一会儿就会再跑去,继 续咿咿呀呀地和墙和树和池塘说话。她看人时,不像从前那样躲躲闪闪的,而是 抬着头盯着你,眼睛都是直直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孙四保来到了兔唇家,他看了看正在对着院里的柿子树说话的老哑巴,对刘 万顺说:“万顺,你得给哑巴看看病了。”刘万顺看了看孙四保,又看了看老哑 巴,低低地说:“她这个病,医生咋能看好呢?”孙四保说:“咱们不去医院, 那是个无底洞。咱去九里山,那边有个神汉,看这种病看得好,还不要钱,也不 吃药,就让你买他家的香火烧香。”   那天上午,我和木扎的人都看到了,刘万顺带着老哑巴去九里山了。   我见过九里山的那个神汉,他是个老头,六十多岁的样子。他经常到我们周 围的村子给人驱鬼看病。那天我坐在栗树坡上,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我想象 得出,兔唇他爹缩头缩脑地到了神汉家,结结巴巴地把老哑巴的情况给他说了, 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神汉端坐在一个草垫子上,闭着眼睛,先喊一声“老 母”,这是他敬的神,谁也不知道是啥子“老母”,然后像老和尚念经一样把老 哑巴的情况给“老母”说了一遍,问“老母”是咋回事。他说完以后,就好像有 人在和他说话一样,他不时地点着头,嘴里还“嗯”着。然后他对刘万顺说,你 们家那个院子里,有口井,里面有蛇精,它附到老哑巴身上了。他让刘万顺烧烧 香祷告祷告就行了。   这个神汉就是这样给人驱鬼看病的,我看过很多次了,乡亲们都说他很灵。   刘万顺烧过香以后,老哑巴的病好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她慢慢地就又犯 病了。这次更严重了,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时哭的声音很大,尖利而沙哑, 就像锯子锯着人的脑袋,很难听。她笑时笑得声音也高,沙哑而尖利。有时又清 醒了,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继续抱着那只小黄猫在村里游荡。她的病还有一个表 现,就是突然会晕死过去,比如正在走路,眼一瞪,说倒就倒了,躺在地上,一 动也不动,谁也喊不起,就像死了一样。   有一天,我坐在栗树坡等着兔唇去上学时,等了好久他才过来,他的脸上青 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还在淌着血。我吃了一惊,在我印象中,他们家最宠他, 他爹他妈是从来不会打他的。我焦急地看着他,他站在我面前,勾着头,低低地 说:“我妈打的。”   我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他回头看了一眼村庄,喃喃地说:“我妈疯得更厉 害了。她还把老鼠药放在水缸里,要毒死我们。”他停顿了一下,咬着嘴唇,恨 恨地说:“像我妈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怎么就不死呢?”我吃了一惊, 惊恐地看着他,他看了我一眼,慌慌地勾下了头,低低地说:“我要上学去了。” 然后急急地走了。   我看了看兔唇的背影,又看了看村庄,飞快地跑下栗树坡,向兔唇家奔去。   兔唇家院里站满了人,我皱了皱眉头,兔唇家太脏了,满院的鸡屎牛粪,到 处是猪拱出来的泥坑。老哑巴站在井边傻呵呵地看着大家笑着。她笑得真的很难 看,脸上的五官挤在了一起,鼻涕拖得很长,滴在了衣服上,她也不知道擦一擦。 她的脚边是只死掉的小黄猫,它的嘴边流着白色的泡沫。兔唇他爹蹲在墙角,抱 着脑袋,一声不吭。   孙四保来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老哑巴,又看了看兔唇他爹,很不耐烦地说: “万顺,九里山的那个神汉不行了,你得去把卢万保请来。”兔唇他爹抬头看了 看孙四保,把脑袋缩了缩,低低地说:“支书,我看就算了吧,她是个哑巴,就 这样了,还给她看什么病啊?”孙四保突然生气了,他上去揪住了兔唇他爹的领 子:“你不请也得请,她今天是给你们家投毒,万一她哪天疯起来了,给村里的 井里投毒怎么办?村里死一个人,把你们全家都枪毙了也赔不起来!”   兔唇他爹看了看支书,支书绷着脸,他有点害怕了,可怜巴巴地说:“支书, 我请我请。”   我看着老哑巴,她突然把裤子褪了下来,蹲在地上,开始小便了。我的脸腾 地红了。村里人都有声有色地呵呵地笑了。孙四保皱着眉头,瞪了老哑巴一眼, 扭头对兔唇他爹说:“你现在就去。”   兔唇他爹垂头丧气地走了。他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 浓的汗臭味。这真是个可怜的男人,他只有五十多岁,但背已经驼得不像样了, 就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他的头发几乎白光了。   我知道卢万保,他是我们豫西南麦县一个很有名的神汉,他家住在离我们这 里有五十多里的后凹村。我最早见到他是在前年,他那次是被孙四保请过来,给 他的老婆周玉杰看病。周玉杰是个拐子,一直都治不好,也不好找婆家,孙四保 是个复员兵,虽然当上了村支书,但家里穷得不行,没有钱娶媳妇,就把她娶过 来了,也没花多少钱。卢万保年纪也不大,有四十来岁吧,看着倒很精神,红光 满面,长得还胖。他在孙四保家住了半个月,不知道用的是啥法子,真把周玉杰 的腿治好了。周玉杰就是从那时起,腿再也不拐了。孙四保算是捡了个便宜。周 玉杰实际上长得很漂亮,木扎的小孩子都喊她“花婶”。   木扎的乡亲们都很服气卢万保,他们经常找他看病。   刘万顺到了后凹,才知道卢万保不在家,说是到县城的东方红厂去了,在给 厂长的老婆看病。厂长的老婆也是整天神神经经的,好多年了,跑到大城市里看 了好几个医院,都不行,他们就把卢万保请去了。刘万顺又跑到了东方红厂,见 到卢万保,把老哑巴的情况给他说了。卢万保人还不错,他对厂长说,哑巴的这 个病是小事,我先去一趟就回来。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木扎等来了卢万保。他来到了兔唇家,全村的大人小孩 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到了兔唇家。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碗鸡蛋荷包, 又出来围着兔唇他妈转了两圈,然后声音很大地说,哑巴这是撞见鬼了,还不是 一个鬼,有刘万顺他爹,还有木扎死去的几个人,都附到她身上了。他让刘万顺 他们准备八个菜,八个酒盅,八张凳子,八双筷子,晚上八点正,摆在院子正当 中,让鬼们来吃吃喝喝,好好地招待他们一顿,还得再弄一千个金元宝,十刀火 纸,在院子当中烧烧,让他们吃好喝好,把钱拿走,再给他们说说好话求求情, 他们就不会再上她的身了。他还用黄色的锡纸给他们叠了一个金元宝的样子,让 他们照着做。   我人小,挤在屋子边,看见刘万顺怯怯地把村支书孙四保拉到了一边,红着 脸悄悄地问他,支书,你看看,我得给他多少钱?孙四保说,这种事,多少是个 意思,一般人家都是给他五十块钱,你们也就给他五十块钱吧。刘万顺就拿五十 块钱给他了。   第二天,我们跑到兔唇家,提心吊胆地看着老哑巴,老哑巴还真没事了,她 坐在院子里,看见村里人来了,还知道站起来,指着椅子,啊啊地叫着让人家坐。 木扎的都说,还是卢万保有本事,还真的把这个疯子哑巴治好了。   到了第五天,我们听孙四保说,那次卢万保从木扎回去,就又去了东方红厂, 给厂长的老婆看病,最后还真的给她治好了。那个厂长感激得不得了,他出钱, 请了一台戏班子,要在卢万保家门前搭台子唱七天大戏。唱戏那天,我们都去看 了。戏台下面还摆着一个香炉,烧着香,放了几十挂一万响的鞭炮,至少响了十 多分钟,热闹得不得了。   那些天里,兔唇精神也很好,我们坐在栗树坡,他甚至还给我唱了一支他们 在学校学的歌曲《我们的祖国像花园》。他唱得很不好听,因为经常忘记了下一 句而显得断断续续,还跑调。其实这支歌一年级都教了,木扎的许多小孩都会。 我托着腮,认真地看着他,我很喜欢听他唱歌。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兔唇他妈突然跳河死了。   星星   兔唇的妈妈死了,我本来以为兔唇会很难过的,我见到他以后,啊啊地安慰 着他。他很忧伤地看了看我,他知道我的意思,但他摇了摇头,很老成地说: “姐,我不难受。我妈死了也好。她什么都不干,我们家就靠我爹一个人,快把 我爹都累死了。我妈死了也好,她不难受了,我们也不难受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我们的村庄,回过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姐, 我妈不像你,她不但是个哑巴,脑子也不管用了。她就是个废人。你们虽然都是 哑巴,但你能干,你能锄地、放牛,还会做饭、洗衣服,比我还聪明,你要是也 上学了,肯定比我强。”他说完这话,看了我一眼,脸突然腾地红了,站起来急 急地走了。   兔唇这样说我,我很感激,他是木扎第一个夸我的人,我心底里涌起一阵暖 流,我在心里喃喃地对自己说,兔唇,亲爱的弟弟,姐姐永远都喜欢你。我甚至 还想,我们长大了,如果我爹我妈让我嫁给兔唇,我没一点意见的。兔唇是个好 人,他不会嫌弃我是个哑巴的。我这样想时,就很羞涩地笑了,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兔唇很快就又开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兔唇说:“姐,我不想上学了,老 师们不喜欢我,同学们都欺负我,我一看到学校就头疼。”   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兔唇是从不撒谎的。有一天下了雨,放学时我没有在 栗树坡等他,我站在我家的屋檐下,看见兔唇回来了,他勾着头,急急地走着。 他身上都是泥巴,我还以为他是摔倒了,但很快我看见木扎那些刚上一年级的娃 娃们都在追着兔唇,拿着泥巴往兔唇身上砸。他们像一匹匹不安份的小马驹,追 着兔唇,兴奋地大喊大叫:“兔唇,兔唇!”兔唇抱着头,躲避着那些泥巴,但 他躲不过来,他们有的在后面,有的跑到了前面,有的还眯着眼睛,把兔唇的脑 袋当作了靶子,瞄准了再把泥巴扔出去。   兔唇跑回了家里,他们站在院外,继续把泥巴和石块往兔唇家扔。兔唇他爹 关上了院门,他们找来了梯子,趴在墙头上,一边扔着泥巴,一边喊着:“兔唇, 兔唇!”兔唇躲在里屋,他爹坐在堂屋里勾着头抽着旱烟,他奶瘫在里屋的床上, 她早就聋了,她艰难地扭过头,问兔唇:“娃子,外面谁在喊你?你咋不出去看 看?”兔唇只好出来了,他坐在他爹对面。他们家没有一个人出来,木扎也没有 一个大人出来把他们的孩子喊走,他们觉得这很平常。那些小孩闹够了,觉得没 什么意思了,这才慢慢地散了。   兔唇是那些上学的孩子们的欢乐所在。每天上学时,他的屁股后面都会跟着 一群孩子,把他当作猴子一样戏耍。到了学校,外村的孩子也加入进来,他们在 兔唇的后背上贴上他们画的乌龟,或者在兔唇要坐下来时,他们突然把他的凳子 抽掉,让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们嘿嘿地笑。   兔唇说:“我恨学校,谁都欺负我。他们欺负我了,老师不管他们,反而过 来骂我。他们把我凳子抽掉了,老师就让我站在教室后面上课。我现在就是天天 站在教室后面听课。我真的不想上学了。”   我其实也很愿意兔唇不上学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他也不 会受到那些学生娃娃的欺负了。我一直想不通,他爹怎么那么固执呢,兔唇学习 又不好,为啥还让他上学呢?   终于有一天,兔唇高兴地对我说:“姐,我不用上学了,我爹说了,我只要 小学一毕业,就不用上学了。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就再也不用去学校了。”   他拽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又给我拽了一根,我也含在嘴里,他很兴 奋地说:“我再也不用见到我们班主任了。那个死妮子很凶,她谁都打,她不喜 欢我,经常打我。”   兔唇说完,捋起了裤腿,他的精瘦精瘦的小腿肚上有一块青色的肿块:“这 是她昨天踢我的,她说我笨得像猪。”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那个肿块,但兔唇把裤腿放下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看了 看我,笑了笑说:“姐,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不疼了。”   我们不再说话了,都抬头看天上的云彩,看那些在空中飞翔的小鸟。那些幸 福的小鸟,在天空中唱着歌,歌声宛转悠扬,它们飞翔的姿势优美、漂亮,让我 们羡慕。   兔唇停了一会儿,低下了头,闷闷地说:“姐,他们都讨厌我,我们班主任 还拧着我耳朵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要是换了她,她就喝药死了。”   我心疼地看着他,我很担心他。我爹我妈拿我出气时,他们也这样说过我, 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让我死,我还是能给他们干点活的,他们只是说说 而已。我相信,我要是真死了,他们会突然想起,我还是他们的女儿,说不定他 们还会哭我的,甚至还后悔,应该对我好一点。我真的不怪他们,这是我的命, 我是哑巴,村里人都看不起我,让家里也觉得丢人,他们拿我出气,我可以理解 他们。他们并不是真的已经讨厌得恨不得我死去。但我很担心兔唇,他是个好人, 脑子简单,他不会像我那样想得那么多。我急得脸都憋红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但我说不出来,这很复杂,我甚至也比划不出来。我有一会儿,甚至非常恨他爹 了,他爹会说话,但他不会给他说道理的。我真怕兔唇会想不开了。   果然,兔唇闷闷地说:“姐,活着没意思,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劝他想开点,有一会儿,我甚至急得都流 泪了。兔唇看到我流泪了,他愣了愣,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犹豫了一下,在衣 服上擦了擦,然后举起袖子给我擦泪:“姐,你不要哭了,我只是说说,说出来 心里就好受了,我不会死的。”   兔唇扭头看了看村庄,村庄的槐树开花了,树枝上挂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整 个村庄都洋溢着槐花的清香。兔唇看了看我,笑了笑说:“我奶奶说,天上的一 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好。”   他很开心地笑了,我也笑了。故乡这个古老的传说,我很早就听说了,它很 美。   那些天,我很担心,兔唇一放学,我就要抱着小黑到栗树坡去接他,看见他 回来了,我这才长长地松口气。   那天中午他们放学晚了,我们说完话回到家里,我爹我妈都黑着脸坐在堂屋, 这时候应该是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有把饭做好。我忙急急地往厨房走去,我爹一 下子就窜出来,拦在了我面前,捣着我的鼻子骂我:“我日你妈,你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又到栗树坡去了?”我紧张地看着他,身子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他会怎 么打我,但我是决不会哭的。   我没想到,他没打我,而是突然把我抱着的小黑夺走了。我愣愣地看着他, 小黑在他手里喵喵地叫着,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惊恐。我本能地扑上去,我想把 小黑抢过来,但我爹突然高高地扬起手,把小黑朝着门前的石头墩子上狠狠地甩 了下来。小黑的脑袋“砰”地一声甩在石头上,鲜血立刻迸溅出来,它的腿抽摞 着。我发疯般地扑过去,抱起了小黑,它躺在我怀里,目光凄凉无助,它看了看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小黑死了。我的朋友小黑死了。我再也抑制不住,把小 黑紧紧地贴在脸上,放声大哭。我知道,哑巴的哭声尖利而沙哑,是非常难听的, 这也是我为什么从来不哭的原因。我爹愣愣地看着我,我的哭声在木扎的上空飘 荡着,久久不散。他的眼睛里有点惊惶,他永远都不会理解,他把我打得晕死过 去,我都不哭,现在为什么会哭得这么伤心。他转身回到了屋里,我妈自始至终 都坐在屋里,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她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 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我爹站在她面前,突然吼了一声:“你死在这里干 什么?还不给我做饭去!”我妈吓了一跳,她惊慌地跳了起来,飞快地跑进了厨 房。   那天中午我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后来我就抱着小黑,靠着厨房外面的墙 睡着了。我醒来时,我爹我妈都到地里干活去了。我找到了一把小铲子,把小黑 埋在了院里的柿子树下面。我有点饿了,我走到厨房里,想随便找些东西吃。我 没想到,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碗捞面条,上面还有一个煎鸡蛋。我愣愣地看着它 们,这是我最爱吃的。我知道这是我爹我妈特意给我留的。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他们毕竟还是我的爹妈。我甚至还相信,我要是会说话,他们不但不会拿我来出 气,说不定我现在还会上学的。他们都是好人。   五月来了,麦子熟了,农村都忙起来了。我就很少去栗树坡了,我要跟着我 爹我妈割麦、拾麦,然后还要先走一步,回家做饭。我不知道兔唇过得怎么样, 但我知道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我很想他,我在割麦时,麦地里是他的影子,我在 河边洗脸时,水里也是他的影子。我很见到他,听他说说话。   那天我在栗树坡北边的麦地里拾麦穗时,我很注意地看着上学的孩子们,他 们一个一个都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有几个还拿着麦穗往我脖子里丢,喊我“哑巴, 哑巴!”我不像兔唇,我现在也变聪明了,我知道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软弱, 不然他们会把我欺负死的,他们只要拿着麦穗到我跟前,我就会弯腰捡起一块土 疙瘩,狠狠地盯着他们,只要他们把麦穗扔在我身上,我就会把土疙瘩砸到他们 身上。我不砸他们头,我只砸他们身上。他们见捡不到什么便宜,就远远地喊着 “哑巴”,起哄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直起腰,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最后看到了兔唇。他背着书包,勾着头,闷闷地一个人走着。他从村里出 来就没抬起过头,到了我跟前,他也没看到我,我只好啊啊地叫他。他惊慌地抬 起头,看见是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就连嘴唇上的豁口也是亮晶晶的,他跑了 过来,站在我面前,傻呵呵地说:“姐,你在捡麦穗?”   我笑笑地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兔唇突然丢下了书包,也给我捡麦穗。我忙抓住了他的手,啊啊地叫着指了 指学校。他站起来看了看学校,说:“我今天不去上学了,反正我什么也学不会, 去了也没意思。”   我推了推他,我不愿意让他为我逃学。他把我的手拿开,摇了摇头说:“没 事的,我学习不好,老师们不喜欢我,我不去上学,他们说不定也不会知道的。 知道了也没啥。”   我只好不再赶他去上学了。我内心里还是愿意让他留下来陪我说说话的。   那天兔唇心情很好,他一直不停地给我说话,他好像要把攒了十几天的话都 要说出来,他几乎没有停一下,刚开始他嘴里还有一些唾沫,说到最后,他嘴里 唾沫也没有了。我都有点害怕他的嗓子会说坏了。他一直陪我陪到傍晚,虽然我 有舍不得,但我要回家做饭了。我看了看他,我想让他和我一起回去。他向学校 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的村庄,摇了摇头,说:“姐,你先回吧,我得等 别的学生回来再回去,不然,我爹会知道我逃课了,他会生气的。”说完,他又 笑了笑:“还有十四个月我就上完小学了,那时我就再也不用上学了。”   我只好先回去了。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半夜里还做了一个梦,梦到兔唇不 上学了,我们一起在栗树坡上放牛。我在梦中甜甜地笑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兔唇第二天就出事了。   那天上午,兔唇像往常那样,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上学去了。中午放学时, 别的小孩都已经回来了,兔唇还没有回来。兔唇他爹刘万顺也没在意,兔唇经常 很晚才回来。吃饭的时间到了,兔唇还没有回来。他爹去问邻家那个小孩,他和 兔唇在一个班里,他学习最好,常常是班里第一名。他端着饭碗,一边吸溜着面 条,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他回来了呀,放学时我看着他走出教室的。”   兔唇他爹就回来了。他甚至还有点生气,玩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吃饭了还不 回来?他就不管他了,可他吃完饭以后,还没见兔唇回来。他这才慌了,跑到邻 居家问那个小孩:“你真的看见我家兔唇回来了?”那个小孩朝他翻了一下白眼: “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他出了教室,不过我就只见到他出了教室,路上可没见 他。”   那天中午,我们木扎的人都看到了,兔唇他爹慌慌张张地向学校跑去,他不 像往日那样勾着脑袋走路,而是边跑边东张西望。村里人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他 们都觉得兔唇要出事了。   我爹放下饭碗,叹了口气:“这个兔唇,一直都很老实,他不会玩到现在还 不回来吧?”   他是给我妈说的,或者是给自己说的,但我弟弟接过了他的话:“兔唇今天 在学校又挨打了。”   我爹看了看我弟弟,我忙也竖起了耳朵。弟弟比兔唇小两岁,但弟弟也已经 上到四年级了,他的学习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太坏。弟弟从饭碗里抬起头,皱着 眉头说:“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又打他了。这次打得特别凶,他昨天下午逃课了, 没去学校。王老师问他去哪里了,他也不吭声。”   我的心咚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疼痛,我有点着急,冲着弟弟啊啊地 叫了一声。我爹瞪了我一眼,弟弟也瞪了我一眼,他很讨厌我,从来不和我说话。 弟弟见我们都有了兴趣,他的兴致更高了,他像卖弄一样得意洋洋地说:“王老 师这次是扇他耳光,我在后面数了数,一共扇了他十三个耳光。兔唇是个傻瓜, 他不躲不说,也不知道给老师说好听话。老师们都喜欢听好听话,上次王老师打 我时,她脚一抬,我就说,老师,我错了,我一定好好改。她就不怎么打我了。 兔唇太笨,他就站在那里低着头让她打,啥也不说,我们王老师说他像个死猪, 他也不吭声。她越打越生气,耳光一个比一个狠,把他打得鼻子都出血了,她还 打。一共打了十三个耳光。可能最后是她手打疼了,她就用脚踹他,一脚就把他 踢到地上了,还不解恨,王老师又到他肚子上踩了两脚。”   我爹皱起了眉头:“你们王老师打人怎么这样打啊?”   弟弟抹了一把嘴,像个老人一样很深沉地说:“她也就只是打兔唇是这样打 的。咱们木扎的学生都被她打过,也就是不轻不重地踢你一脚,或者拧拧你耳光。 兔唇家都是老好人,他爹太老实了,所以王老师敢打他。兔唇自己也不争气,他 太笨了。上星期测试,他数学才考五分,哪个老师不气?我敢说,学校每个老师 都想打他。”   弟弟上学走了,我心里很疼,像有一块石头堵在心里,洗碗时还差点把一只 碗打碎了。我飞快地收拾好碗筷,走到门口,咬着手指愣愣地想:兔唇千万不要 出事啊,兔唇千万不要出事呀!我踮着脚,往北边的大路上看了看,大路上很静, 太阳很毒,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我爹出来了,他啪地把我的手指打了下来, 瞪了我一眼:“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咬手指,你就不嫌丢人?”   我爹走了,我倚在门框边,过一会儿,踮着脚,往北边的大路上看看,什么 也看不到。后来,我的脖子有点酸了,脚有点疼了,我就坐在门墩上,胳膊支在 膝盖上,头放在上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我惊惶 地站了起来,看见村里人纷纷地往大路上涌来。我接着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哭声, 这个哭声沙哑尖利,像刀子一样刺进了我的耳朵,划破了我的耳膜。我的全身一 下子僵在了那里:这是兔唇他爹的哭声。   那天下午,我和木扎的乡亲们一起站在兔唇家的院子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 兔唇。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纸,眼睛紧闭,睫毛沾在了一起,他的嘴巴半张着, 嘴唇上的那个豁口丑陋而难看,一只苍蝇趴在上面,慢慢地蠕动着。我想上去把 它赶走,但我又没有勇气。我想趴在他的身上好好地哭一场,他是我的朋友,无 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我们都是木扎唯一的朋友。但我不敢哭,我是个哑巴,我爹 我妈为这已经被木扎的人笑话很多次了,我要是去哭兔唇,他们更会笑话他们的。 我不能让他们再为我难受了。我已经长大了。   村里的学生们也不上学了,他们围在那里,他们最清楚兔唇在学校的最后的 一个中午,他们急于在大人们面前表现,一个接一个抢着向人们讲着王老师打兔 唇的事。他们说,兔唇挨打后,就趴在课桌上一直不吭声,也不抬头,下课了也 不出去,就那样趴了一上午。他们还说,放学时,看见兔唇出教室时,身子摇摇 晃晃地有点站不住,那时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村里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面对这样重大的事故,心底再险恶的人,也 会表现出他们的同情的。他们突然发现,兔唇一家是那么老实,他们想起了兔唇 家的种种好处,农忙时,他们只要叫一声,兔唇他爹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帮他们 干点活。他们要是来借点农具,兔唇他爹是从来不会说什么的,哪怕自己也在用 着,也会立即让他们先用。他们都同情起兔唇一家了,刘家就这么一个男娃子, 他妈妈刚死,他又死了,刘家从此要绝后了,就连平常很凶的村支书孙四保也生 气了,他在院里咋咋唬唬地吆喝:“万顺,你不要难过了,娃子肯定是被那个死 妮子王老师打死的,咱们到派出所报案去!”   孙四保说干就干,他让村里唯一有辆摩托车的赵大娃去报案。平常非常小气, 从不让别人用摩托车的赵大娃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就到镇上去了。   傍晚时,派出所来人了。他们围着兔唇拍了很多照片,还把不少学生叫去问 了话。派出所的人走了以后,村里人都说,这下那个死妮子王老师算完了,派出 所肯定要把她抓起来了。刘万顺一直坐在兔唇的跟前断断续续地哭着,他的嗓子 早就哭哑了,他没有力气了,但他还在哭,就像嗓子里塞进了一把稻谷,哭声沙 哑,像锯子一样锯着人们的耳朵。但村里人并不觉得难听,他们安慰着他,还给 他出主意,让他先不要埋兔唇,不行的话,就抬着兔唇的尸体到镇政府去,村里 人都会去帮他说话的。   兔唇家成为了木扎的风暴眼,但处于风暴眼中心的兔唇的奶奶,没有一点动 静,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声不吭。兔唇死了,她也许知道,也许什么也不 知道。人们不知道她有什么想法。她太老了,老得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我看着兔唇静静地躺在地上,天空很蓝,但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不看它们。 有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兔唇并没有死,他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走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说:“姐,我再也不用上学了。”我揉了揉眼睛, 兔唇依旧静静地躺在地上。兔唇是真的死了。我用双手抱着脑袋,脑袋里有无数 的虫子在蠕动着,我很难过,我怕我会忍不住,突然会扑过去,抱住兔唇放声大 哭。我悄悄地挤出人群,跑回了家里。我爹我妈也看兔唇去了,家里没有人,我 趴在被子上,咬着被子,放声大哭。兔唇,我的朋友,如果你还活着,你长大了, 我会嫁给你的,只有你对我这个哑巴好,愿意给我说话……   第二天上午,学校校长来了,这是个瘦瘦的老头,他哭丧着脸,把兔唇他爹 叫到屋里,塞给了兔唇他爹一个纸包,说这是四万块钱,兔唇的事就算了。接着 我们又听说,派出所的结论也出来了,兔唇是喝药自杀的。   村里人都不信,他们站在兔唇家的院子里,气愤着叫嚷着。他们说,兔唇肯 定是在学校被老师打死的。要是喝药自杀的,死时嘴里要吐白沫,脸色发青,他 就没有。孙四保甚至对兔唇他爹说:“万顺,你太窝囊了,要是换了我,我非要 告他们不可,把他们弄到电视台、报纸那里去,最后不但要把他们抓起来,还会 让他们赔更多的钱。”   兔唇他爹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他的眼睛更浑浊了,他搓 着手,可怜巴巴地说:“支书,算了吧,人家给了这么多钱,告了人家,把人家 就是抓起来了,俺那兔唇也不会活了。算了,算他命不好……”   孙四保生气了,他把兔唇他爹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这个事就 这样算完了?你要是不敢告,你给我说一声,我替你告去,我就不信这个姓王的 死妮子就没事,我非让她坐牢不可!”   兔唇他爹勾着头,好像浑身没了骨头,他软软地说:“支书,我看就算了吧, 人家一个女娃子,才十六七岁,再坐坐牢,把人家也毁了。兔唇反正已经死了, 死了埋了就算了……”   孙四保瞪大眼睛看了看兔唇他爹,他松开了手,摇着头啧着嘴走了,他对兔 唇他爹很失望。兔唇他爹又坐了下来,他双手插在头发里,勾着头,一声不吭地 看着躺在地上的兔唇。村里人也走了,他们都觉得兔唇他爹太窝囊了,不值得再 帮助他了。其实我知道,孙四保他们未必是真心愿意帮助兔唇他爹,他们更多的 人也都是想让这事弄得更大,他们可以看到更好看的热闹。村庄太寂寞了。我是 哑巴,我不会说话,但我眼睛因此更明亮,我能看出乡亲们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家的门槛上,仰着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它们一闪一闪的, 光彩夺目,像一颗颗质地纯正的钻石。我知道,里面有一颗是兔唇。   (约2.4万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