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与第一场大雪无关   笔名:冬明   (一)   “他?”苏贞的眼睛是红肿的,套着深灰色的黑眼圈。   “死了,”老头向外望望,天已经大亮了,他说:“好象是。反正流了很多 血。妈的!”说完,他用他的大手掌以拇指下肉最多的地方为圆心,从右脸到鼻 子再到左脸,划了个粗鲁的半圆。   苏贞想到了昨天下午给蒋超的留言:“你真就什么都不信?”,现在她想 “他大概真的什么都不相信吧。”。但蒋超当时并没有回复。他当时收到了苏贞 的短信,大脑中立刻浮现出苏贞的脸蛋,蒋超顿时觉得自己十分无耻,认定自己 以流氓的方式强奸了这个女人纯洁的心灵,让她为自己多余的思考而变得更加软 弱无助,蒋超就差铆劲扇自己一个大耳光了。   可惜的是,苏贞并不知道蒋超的想法,直到现在,她还后悔没能更多地跟蒋 超交流呢。多可笑!人与人之间,最强有力的是交流,最高贵的是交流,最卑俗 的是交流,最无用的也是交流。所以,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对人的理解力,在这一 点上,谁都很容易让自己彻底失望。就好比此刻,网吧老头自以为得到了女孩的 信任,事实上,苏贞只是在他说完话之后,给他一个礼貌性的表情回复,她心里 在想:死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她肯定,在蒋超和李一季之间,不可能 出现任何惊天动地的事。   (二)   蒋超蹲在窗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副银白色闪亮的手铐。一点哀伤都没 有,他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给释放了,从哪儿释放到哪儿,他也不清楚。 他隐约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举起烟灰缸的那一刹那,他就觉得有一双翅膀从身体 里往外急迫的生长。那急迫生长的翅膀顿时赐予了蒋超无限的力量,于是那烟灰 缸坠落的力度格外凶猛,要知道,那是巨大翅膀的扇动之力。顷刻安静之后,尘 扬遍地,他只听到了喧嚣,有叫嚷声,有叫人声,一抬头,他看到街对面那家小 门市亮着的那盏淡黄的小灯,那么安静,仿佛在嘲笑。   他已经远离了地面,翅膀巨大到他飞翔得有一丝沉重。但这自由,这自由的 感觉他从未有过,是跨越一切边界的自由。他终于到达了另一个高度,并且,没 有一丁点的不胜寒。蒋超为自己现在的高度,为自己有幸获得这样的高度,大大 地兴奋了起来。但这兴奋,只持续了片刻。   从没想过这事件的对错,对错的概念对蒋超没有丝毫意义。他想到了“解构” 这个词,并由此想到了常常与他探讨这个问题的苏贞,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额前的 长头发,另一只手的拇指跟着那只手碰到了自己的鼻子,冰凉!这是解构之后的 感觉吗,就是冰凉,是一切皆不存在,存在亦不存在,他的手和手铐一样,并不 存在?   手掌揉了揉鼻子,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蒋超又饿又渴,但他没有觉察, 只觉得有点累了。“他妈的,这一宿!”他心里念叨。他原本想熬完通宵出去吃 碗面的。他站了起来,把肘搭在了窗台上。   (三)   “只有我的心脏能感受/世界的哆嗦……只有我的心脏能感受/世界的哆嗦…… 只有我的心脏能感受/世界的哆嗦……”整整一上午,李一季心中不停不停地念 着这几句。“在绝望的清晨中/像一尾临岸的金鱼……在绝望的清晨中/像一尾临 岸的金鱼……在绝望的清晨中/像一尾临岸的金鱼……”。“没什么大事,休息 几天就好了。”医生跟他说了一句就走了,李一季突然觉得自己的皮肤油滑,一 骨碌,就逃离了临岸的境地。他看向窗外:“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了世上。” 他差点背出声音来。   (四)   一个三十郎当岁的警察走了过来,蒋超打量着他,脸白得像个女人,小眼睛 里白色居多,甚至闪着白光,厚厚的嘴唇由于太干起着皮,想必也是熬了一宿的。 “不容易啊。”他想。   白光近了,举起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在让他坐下,同时有点费力地活 动他干巴巴的嘴:“别急,轮得到你的。”然后上牙习惯性地咬住了下唇,一记 重拳落在了蒋超的肚子上。这次他觉得饿了,肚子翻江倒海地绞了起来。但他没 吱声。我说过,他已经飞翔了,可怜的身体被留在这儿倍受折磨,可这一切在不 经意间被蒋超的意志完全解构了,他没觉得这“折磨”有何大碍。   确切得说,从李一季倒地的那一瞬间开始,蒋超就已经不存在了,他和李一 季是同一个人,虽不能共生,但却必须共死,他们中的哪一个消失,另一个的存 在也将没有任何意义。蒋超想,死都死了。   “呦嗬,真他妈的有境界。老子……”白光闪了闪,因为外面的声音,话到 一半又被他吞了回去,剩下的是一口深喘气。   “咳咳!”是一个老警察从窗外闪过,转身进了屋子。年龄五十左右,身材 高大,配合着他的整张脸,被扣上了威严的印章。蒋超没有这样的判断力,这印 章是那白脸小警察给扣上去的。   老警察一句话不说,踱到白光小警察和蒋超跟前。   “蓄意伤人。”小警察的白光减了一半,冲老警察谄媚地微笑着说。这表情 的意思就好像蓄意伤人是一件很柔和很温馨很可爱的事一样。   “吃了吗?”声音雄厚。   “没。没时间呢还。”停顿半秒“一直在审。”——很拙劣的补充说明。   “别废话。”老警察的眼光慈祥而充满威信地逼向小警察,顿了顿:“吃去 吧。”他说。   然后背向他们,摘下帽子,又踱到了衣架旁。   “哎。刘儿,没事了,吃点东西去。”   说着,揪着另一个小警察下了楼。   哐当当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像是这世界离开的声音,又像是进入另一个世 界的声音。   “这是几层啊?”蒋超小心翼翼地问。   “小兔崽子!”老警察骂了一句。   蒋超有点懵,许是饿的,他往稳里坐了坐。   “没事儿吧?”老警察的眼睛向他瞪了瞪,额头上挤出了三道皱纹。对这三 道皱纹,他觉得眼熟,常识赶紧冒出来告诉他:“动物园里就有额头上有三道皱 纹的动物,肯定是见过的嘛。”这句话轻松地赢得了蒋超的信任。   “啊?”看来这三道皱纹很有魅力,蒋超完全没听到老警察说了什么。还没 反应过来,“小兔崽子们!”随着又一声没有明确指向的咒骂,三条皱纹就又平 了下去。   蒋超确定他是身在人间了。   “饿了吧?”刚平下去的皱纹又被挤了出来。蒋超开始由衷地担心起他的额 头来。   (五)   苏贞隔着马路看山,她伸出左手去抚摸山腰和山顶上的松树。这种刻意的扑 空动作让整个午后都格外孤独,让她沉浸于一种舞蹈的美感中享受煎熬。   中午无缘无故地下了很小很少的几片雪,现在,她从窄小的阳台上看到的一 切,却已经全在阳光的包围中了,连金属护栏,连马路,和马路上稀落落的过往 车辆,连马路对过那一小片光秃秃发白的杨树枝,甚至,连镶着边的压抑云团。 这样的光线如此确切,如此熟悉,让她想到了那张不知去向的大学毕业照,随即, 那张照片便在她的心中活动了起来:苏贞蹲在操场的正中央,左右是些不知模样 的女生,身后密匝匝站着三、四十个男生,有蒋超、李一季,还有,段然。摄影 师喊一声:“注意了,一,二。”苏贞突然望向镜头上方神出鬼没的太阳,一切 都固定了下来。   自从段然走后,这个城市便像个庞大的雷区,她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生怕 遇到谁,遇到什么能联系到段然的线索。雷是在那个春天被踩中的,她一转身, 眼光撞到了蒋超,一瞬间,世界大到无边无沿。“明年,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 我就会回来。”段然的话,还依然在耳边。莫非是思念的幻觉,蒋超竟与段然有 几分相似,只多了些笑容恍惚眸间。   之后是李一季,这样的顺序几乎是必然的。   开始的来往,苏贞一直小心翼翼,日子久了,她奇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寻 找段然的欲望和设想。于是,她跟蒋超他们走得更近了,时常在一起,甚至有点 越来越磁的意思。可是到了秋季,苏贞开始觉得,身边到处充斥着段然的影子, 他们好象从没离开过,她有些害怕这样的状态。她合上双眼,觉得每次合上双眼 后,并不来自眼睑的毫无目的的黑暗无比空洞,这种空洞在顷刻间被她上升为绝 望、无助、痛苦、失落等等等等。她感到自己有点儿厌倦了,于是拿起电话,拨 了蒋超的号码。   “喂,我们爬山去吧。”苏贞顿然感到自己脱离了险境。   从那天起,她成了前男友的朋友的女朋友。   “叮铃铃……”电话打断了苏贞的思绪。   “我是一季。”   “……”   “我没事儿。”   “……”   (六)   “放哪儿了?”老警察的严肃在蒋超的眼里一点点冰释。脑袋上稀稀落落的 白头发倔强地张扬着,那气质像冬季里枯突突的树杈赤裸在干冽的北风中。   “你看见了吗?钥匙。”他看向蒋超,又瞪了瞪眼睛,挤出那三道皱纹,把 鼻尖指向那副善良的手铐。   蒋超摇了摇头。他开始觉得惶恐,事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他突然生出焦急 来,可又马上把那份焦急往心底里按,蒋超告诉自己:无论如果,我现在什么也 不能做。于是他还在飞着,他看到绿化带的树,像是用水彩笔,生硬地画到那片 水泥世界里去的。他想,就算怎样,又能怎样呢。他自觉得甚至有些吓人—— “我还是躲避了 ‘死’这个字。是不是?”他为自己的躲避而有些慌张。   “哦,这儿。”老警察翻出了抽屉里的钥匙,为蒋超卸了手铐,并叫他坐在 桌子对面,自己也坐了下来。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香烟,抽一支递给了蒋超,蒋 超摇了摇头——他的手指是麻的,没有自信能夹得起烟来。老警察抽出一支自己 点上了,他有把过滤嘴捏扁的怪癖,然后掐着烟吸了起来。   “你爸去学校看过你吗?哦,他现在,怎么样?”   “没有,他忙。”蒋超开始发觉那三道皱纹不仅在动物园看到过。   他开始深呼吸,并且努力回忆起从前去过他家的长辈,这个过程似乎并不艰 难,因为曾经在他家出现过的外人实在太少了,于是他轻松地在爸妈的卧室里逮 住了这三道皱纹。他正伏在床沿儿上痛哭,父母站在旁边,父亲脸上有几滴别扭 的泪,母亲是满眼的恳求。后来这个男人走了出去,途中看了看十四岁的蒋超, 就这样把三道皱纹留在了蒋超的脑海里。   “嗯,也是。你妈现在不忙了,她办了退养,今年办的。”他偷偷地看了看 蒋超,把双手交叉放在了桌面上,说:“谈谈吧,你的事。”   蒋超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格外亲切,格外。准确地说,那三道皱纹格外亲切。 他甚至幻想这个男人取代他的父亲,回到他的童年,在早晨,和妈妈一起涌进他 的卧室,问:“谈谈吧,你的梦。”   他终于发觉自己又渴又饿,但他现在想说,关于这一晚的“梦”。他相信每 个梦都有同质的真实,只是,这晚的梦很长。   他面前的这个半老的男人,依旧用那三道皱纹对着他,他觉得那像深渊,又 像悬崖,他不确定自己要面对什么,他只知道存在着什么,正在引他坠入,而他 绝对无力抵抗。   这是他飞上天空后遇到的第一只麻雀,以前在自家的屋檐下遇见过,这次在 天空碰了头,想天下地下地侃一通。他按了按双手的手指,“噼里啪啦”的一串 响,像是一段让人轻松愉快引人入胜的前奏。   (七)   苏贞,终于哭了。有的时候,她哭,理由看似有很多——正是这会儿,工作 压力太大,正在处理的事情总也不见进展,身体不舒服头疼欲裂,每天都在等待 的东西迟迟不来,然而,就算这里面的每一条她都占了,也还能坚持,哪怕一句 话不说地拼命抑郁,她也会咬着牙咬着腮帮子挺过去。真正能刺激苏贞泪腺的, 常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做糟了一顿早饭,打碎了一只杯子,系不好围巾, 梳不顺头发,就是这些小事儿的不顺利,让她觉得:生活,如同是在排无尽头的 队,永远也轮不到自己。没有一种坏心情是终生不治的,苏贞清楚,自己的生活 并没有不可救药,再过几天,甚至一天两天,一切都会归于平静。可此刻,眼泪 还是无法控制,情绪在哭泣之中,被哭泣掩埋,而她,正悲壮地为情绪举行着葬 礼。她真的越发脆弱了,那根导火索,不过是一通再寻常不过的电话罢了——   “你可以不说话。”电话那头说:“苏贞,但你要知道我在说什么。快一年 了,也该……”   “也该放手了。我知道。”苏贞看着马路旁边走过的陌生人平静的说:“其 实也都记不得什么了。”她的头顺着陌生人的走向摆动,已经由左向右了。直到 那人消失,她才认真去听电话那头的声音。   “你啊你啊,你要是知道,现在就应该在医院呀。”苏贞突然感到陌生,一 切都变得疏远了。似乎有一种力量将他能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抽象化之后才 传递给她,她可以确定它们都是什么,可却无论如何理解不了“它们是什么”之 外的一切。我的意思是,她听到“你啊你啊”,她知道这是两个汉字的重复发音, 却顿时想不通别人为什么说这个,这有什么意思呢。   她耐着性子听朋友念叨着,满脑子段然的样子,满脑子想着下雪,下大雪, 下大大的雪。而同时,她也似乎确定,那种近乎痴狂的想念,是源于她与段然之 间未了的某种情愫,因为这种情愫,使得只有她对段然的想念,才是最必要的。   意识的力量多么强大,苏贞的心里面已经被雪覆盖的严严实实,她的灵魂顺 着窗户冲了出去,有重量一般躺在了远处的一方雪地上。她第一次如此靠近大地, 大地是熟悉的,有股殷实的亲切,仿佛一个善良男人的怀抱,她知道这种触感是 亲切的,尽管这个怀抱更像是别的某个人所给予的,但她满脑子的段然。她侧过 头,将耳朵贴靠着大地,她什么也听不到,大地平静仿佛已经死去。而苏贞,在 大地面前,她开始自卑,她少有的平静,也全是车马喧嚣之后的停顿,是狂乱之 后的空白,是无理智的逃避、容忍、放纵。苏贞突然对大地生出一种宗教式的崇 敬,至少在这一片刻,这崇敬如同教徒对他们信仰的神灵的敬畏,因为困惑,因 为感恩,分外虔诚,却毫无价值。如果你顿悟了,你将获得自我的解放,这是保 持敛默又喋喋不休的宗教的力量。而大地,只有在你全身心投入它的时候,才能 被它的力量感动,可一旦你离开了它,甚至开始践踏它之后,你便又忽略了这种 感动,被原有的困惑侵袭了。人开始直立,便远离了大地,这是宗教产生的必要 条件之一。脸旁一股凉,苏贞的灵魂就这样哭了。在苏贞宗教中,没有放置问题 的窗台,面对,使要面对的一切问题变得更加无法面对。有些问题是根本无须面 对的,因为它不可能得到解决,与其在其中困苦挣扎,倒不如将其在思维中淡化, 留给时间去销蚀吧,这是苏贞并不懂得的。所以她会在这样的时刻哭,只一滴泪 流下来,接着便是抽泣。一切纠缠在此刻全变成了呐喊,一种执着的求诉。“为 什么……”像是锤击,伸出拳去,软绵绵地击打在面前的问题上,缩回来,再伸 出去,只让问题变得红肿发胀,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知道了。再见。”苏贞说,挂了电话,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去管那爬在 雪地里嚎嚎大哭的灵魂,她用手抹掉了肉体的自己眼角那几滴零落的泪,之后拿 了件衣服,奔医院去了。   (八)   “误会?”绝对不可以用这两个字来草率概括,蒋超想着,竟发现自己根本 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跟一季,很好!”“语言是弱的。”他想着,说:“昨晚 上,一切都貌似正常。慢慢地,夜也深了,静谧到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好 象只能听见大地的呼吸声,人的呼吸都是大地的呼吸。你能体会吗?虫子的叫声 是不被听到的,但好像能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那种声音被大地呼吸的气流吹得 到处都是,钻进窗子来,就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体。我们俩戴着耳机的耳朵都 在生长痛,敲着键盘的手指也在生长痛。一季时不时地用特夸张的大幅度动作搓 着他的双手,挨个儿搓他的手指,好象在用他的动作跟我说:我也痛着呢。”   蒋超小心翼翼的回忆着,说:“起初,我享受大家一起享受这无与伦比的生 长痛的气氛。可后来坐久了,腰也不舒服了。越安静,对身体就越敏感,就越疼, 疼到我们都坐不住了,但得坐,这只是战争的开始。然后,我肯定,网吧里的所 有人都听见了我们头顶上方霹雳哐啷的响声——我们很轻易就开战了。这战争是 发生过的,但所有的战争都会有最后一次。这也许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实在是 太激烈了。我们都很强悍,都把自己的精神抽出来跟对方的精神打了一仗,这是 百无聊赖,或者是压抑很久之后的一场破釜沉舟的爆发。跟以往一样,这一仗也 一直打到天快亮。但不同的是,这次没分出谁输谁赢来,我们打了个两败俱伤, 真是个无可奈何的悲剧,悲剧都很美,可我到现在还在想,我们这一仗,美在哪 儿呢,我想,我好象没办法知道。一个女孩子说过:‘我们都是时间的弃婴,不 企求时间的收养,是希望能为自己创造出时间来罢了。’我们之间没有战争,只 是在互相协助,更确切地说,”——他想起了他在一个网站上看到的那句话—— “我们都是病孩子,彼此孤独,却心心相印。”   (九)   “一季。”苏贞很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还以为你不会来呢。”李一季望着苏贞,他们离得那么近,可他的眼睛, 却仿佛离苏贞很远很远似的。   苏贞笑笑。   “嗯。”李一季望着苏贞,有些话,他不想说,但是必须说。   “嗯?怎了?”苏贞说。   “知道了。”李一季说:“你心情不好。所以呢,”李一季继续望着苏贞 “所以,你不想说话,不想吃饭,”那眼神有些许的温柔,还有些伤痛,“不想 工作,不想睡觉,”他缓缓得说:“你不想想任何人任何事情,不想做任何决定, 不想动,根本不想去什么狗屁医院,走在马路上,还要见到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 们,……”   苏贞仍然带着点微笑,说:“你全知道。”   “你也全知道。”李一季说。   苏贞又微微笑笑,她觉得自己软弱。   李一季的心中有阳光,从哪个缝隙中照射近来。   突然,阳光普照,铺洒在李一季的床铺上——   “哎呀,我来赎罪来了。”蒋超的声音,“要我回去背上点荆条吗?”   “快快,快回去背去!”一季说。   “那成,我去找去。”蒋超转身往回走。   “别呀。我舍得,苏贞还不舍得呢。”   于是蒋超又笑嘻嘻地走了回来,“我知道你们都舍不得。”他说。   苏贞看向李一季,蒋超看向苏贞。   “呦,眼睛怎么肿了?没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蒋超拉着苏贞的手,用 胳膊环绕起她,说:“你猜我遇到谁了?”   苏贞想到了段然。   “谁啊?”李一季问。   “那老头。”   “哪个?”   苏贞想:不是段然。   “那个。”蒋超说。   “真巧。”李一季说,“那老头怎样?”   “呵呵,”蒋超很满足地说:“悠忽了他一顿。”   “这颗脆弱又虚荣的心,何必伪装不在意伪装坚强呢?”苏贞想。   然后拉着蒋超的手,说:“陪我去买点东西吧。”   蒋超看向李一季,“去吧。”他说。   “只有我的心脏能感受/世界的哆嗦/在绝望的清晨中/像一尾临岸的金鱼/它 急促地喘息着/表演死亡的姿势/慌张的水泡不经意间触碰/我神经末端的敏感/在 白昼的上空/挥舞着美丽的尘土”他们走后,李一季记起了那首诗歌的全部。   (十)   苏贞拉着蒋超的手,紧紧地。   “真冷!”蒋超说。   苏贞看向他,眼睛里又有点潮湿了。   “今天晚上会下雪,你信不信?”他刻意不去看苏贞。   “跟我没关系。”苏贞依旧看着蒋超。   “什么和你有关系?”蒋超扭过头来。   “你。”眼泪匆忙地从那张漂亮脸蛋上滑过。   “苏贞。”蒋超反过来握住了苏贞的手。“我和你一样,愿意选择风险。可 是……”   “你不是段然。”苏贞像认罪一样说:“我很清楚。”   “那么,我们打个赌,今天晚上如果没下雪,我们就继续在一起,如果下雪 了,我们就分手。”   “你成心要让我经历这么一遭吗?”苏贞感到全身发凉。   “我说着玩的。”蒋超赶紧把苏贞抱了过来。   “可是,我也不是一季啊。”他心里想。“也许,真的有谁是成心,要我们 都经历这么一遭。”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避重就轻的本事,是苏贞教给蒋超的。“那是我做 过的一个梦——很热很热,天空瓦蓝瓦蓝,没人知道太阳在哪儿,是什么颜色的, 因为没人敢向上看,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只是跟着几个人向前走着,在一个完全 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很少,有时身边稀落落走过几个,都无一例外地善良、干 净、聪慧、无欲望,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我相信我的直觉。这因为 此,陌生,但没有恐惧,心里盛开着一大片金黄的向日葵,那些向日葵一动不动, 在没有风的地方,欣然而坦然地接受着太阳的光芒。我们走着,好像没有方向,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我们沿着路走,后来就没有路了,我们轻松地爬到山上去,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美景,满目的美景,那景色像一朵插在了淡蓝色玻璃杯 里的香水百合,清新美丽而不妖不腻。我们没有刻意地按哪个方向,反正莫名其 妙地就下了山,然而我在迈到地面的第一瞬,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彻底感动了。我 跟那几个人说:‘就在这儿停下来吧。’他们便停了,全部急急忙忙去找阴凉的 地方,很快,便有人在山脚找到了一处像是专门为路人设置的一个有檐有椅的地 方,大家都坐了下来,我只占了个位子,便从檐下钻了出来。阳光剧烈,但好象 全部照在了景色上,与我无关。我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炎热的影响,只知是晴, 太晴!这时,我开始细细观察眼前的美景,没多一会儿,我一转身又回到了檐下, 像变魔术一样手里多出了纸和笔,于是我写道:‘我幻想着,幻想着,我的面前 有一片水,是一滩,一洼,一池?水很清澈,看起都让人想到甘甜,水里和水外 面,都生长着花草,不稀不密,不嫩不老。……’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写一个 故事,但梦就停在了这儿。”   蒋超从讲述回到现实中,才发觉苏贞那张可爱漂亮的脸蛋上,已经泪水粼粼。 他伸出手,帮她擦掉那些美丽的泪珠。   (十一)   当天晚上,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潇潇洒洒地下了起来,然而在醒来之前, 没有人知道段然会不会在某一个可以终结整个或半个故事的时间和地点出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