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自由最柔软的勋章   作者:单衣试酒   小时候对水浒、三国一类的传奇故事非常着迷,不求甚解的海量阅读对提高 写作水平确实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功效。10岁那年看司汤达的《法娜娜?法尼尼》, 那种我的眼中只有你、浪漫而惨烈的革命家的爱情,令小毛孩的我也不禁心帜摇 曳、拍案而起:“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12岁发表了一篇作文,得到平生第一笔稿费,顿时信心大增,一直在写在发。 按这个速度,30岁怎么也能达到顶峰吧。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15岁那年,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名为《外国文学》的杂志,看到石灵先生翻 译的马尔克斯《没人给上校写信》(如今流行的译名《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太过累赘),对我的文学野心是个沉重的打击。传说中的“豹尾”不经意间就出 现了(大意):“我们吃什么?”吃什么呢?上校的回答显然无法令快要被贫困 压垮的妻子满意,他必须面对相濡以沫的妻子苦苦的逼问。斗鸡比赛?“可是在 这之前我们吃什么?!”为了那只斗鸡----它既是和死去的儿子的情感纽带,也 是上校除了信以外最现实的寄托----感觉上校当年命令发起冲锋的时候,也没有 如此坚定、沉着:   “吃狗屎。”   “吃狗屎”。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说具体的文字描写已记不大清楚,惟独掷 地有声的“吃狗屎”让我没齿难忘。   山一样坚韧、勇于面对一切困境的力量。男人。窘迫和最后的尊严。老弱不 堪的上校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可他的信念----啊,真的是“信”念----还在血管 里哗哗作响。一切都是那么平淡,水到渠成。阴霾的天空、俗不可耐的人群、该 死的穷困潦倒的生活、往昔的光荣和骄傲、永远都在等待的信件:拉丁美洲的忧 伤和孤独就这样穿越时空栩栩如生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怎么可能写得这么好?!   我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如同一个立志要写出伟大的五言诗歌的人,猝 不及防被一句平平淡淡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击倒在地。只有平凡得每 个人都能遭遇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才有那么自然地(你当然可以感 觉到诗人视线的移动)“举头望明月”,过渡到“低头思故乡”,才能千古传诵。   最强悍、最能打动人心的文字大都波澜不惊,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扎。 天才能够捕捉住人类稍纵即逝的灵光乍现,以最恰当的方式和妙到巅毫的文字, 完美地予以呈现,让不同时空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进入作者虚构的情境之中。   顶峰,要看你怎么定位:是家门口那座小山包的顶峰,还是珠穆拉玛。   后来又看过几次不同版本的《没人给上校写信》,译笔都不如石灵先生。文 字组合是如此奇妙,哪怕稍有变化,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当然不可能会有人给上 校写信。但是,语感、节奏和小说整体内在蕴涵的那种气势都变了。“场”变了。 地方大致还是那个地方,熟悉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回来。   更大的打击来自加缪-----这个思想大师年仅26岁就写出了足以令他名垂不 朽的《局外人》。我最初看到的译本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一 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专辑里,译者好象是柳鸣九先生(郭宏安?),之后看了好 几个版本的《局外人》,译笔都不如他。并非初次印象深刻,而是现在的文化环 境使然。出版社为了加快速度、多快好省,往往找几个水平参差不齐的译者同时 开工、限期交货,质量可想而知。老一辈翻译家本身文学修养就很高,对作家、 作品的理解和那种精雕细琢、精益求精的态度,都远非时下的浮躁可比。   《局外人》第一页有句话,郭宏安译成“我乘两点钟的公共汽车,下午到, 还赶得上守灵,明天晚上就能回来”;而孟安则是“乘两点钟开的长途汽车,当 天下午就可以到,这样,我还来得及守灵,明天晚上就可以赶回来”。   陆建华认为郭宏安先生的译文好:从“赶得上”和“来得及”的细微区别, 可以看出主人公对于母亲的葬礼十分淡漠,而“公共汽车”和“长途汽车”的区 别在于,前者淡化了旅途劳累,后者突出了主人公的麻木和机械,更加丰富了人 物形象。   两相比较,从技术上来说,恐怕让加缪本人也难以取舍。陆建华固然见解不 俗,但孟安先生“明天晚上就可以赶回来”的“赶”字,可谓画龙点睛,人物急 于回到原来生活轨道的心态表露无遗,整个句子的语感似乎也更为自然、从容。   马原说《局外人》:“加缪写得冷静至极,从始至终不显露出一点激动情绪。 语言丝毫不露声色,始终都是绝对的冷静与克制,简直密不透风。”   陆建华和马原的解读染上了一种在中国大陆非常流行的“局外人”综合症, 即只注重作者在写作技术上,用惊人的冷静制造出来的那种“疏离”感:从较早 的认为《局外人》表现了资本主义对人性的摧残,到马原宣称他发现了加繆的秘 密,即加缪对自身的冷漠,都无不如此。马原认为死于车祸的加缪,如果就是 《局外人》里的那个“我”,一定会觉得车祸无足轻重。他甚至觉得海明威是在 和这个世界硬碰硬,而加缪则放弃了一切抵抗。   如果说加缪是通过行动和他伟大的哲学思想,以及优秀的小说来反抗这个荒 谬、荒诞的世界,那么,大陆读者对《局外人》的大面积误读则是两种文化在交 流过程中出现的更大的荒诞。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另外一个甚至比加缪还出名的思想大师萨特急剧左倾, 大喊“反共产主义者是条狗”的时候,出身贫寒、对独裁统治深恶痛绝的加缪认 为斯大林主义就是法西斯主义,必须无情地斗争、打倒。性情忧郁的加缪面对自 由的敌人,冒着与欧洲文化重镇萨特翻脸的风险,发表了猛烈抨击法国大革命和 斯大林主义,最终导致他和萨特恩断义绝的《反抗者》。   回头体味《局外人》,当年灵魂深处的震撼依然存在:26岁?高山仰止。不 知天高地厚的我,也早已明白,哪怕自己头悬梁、锥刺骨,到62岁也不可能写出 这么伟大的作品。   《局外人》用最古老最传统的小说形式,讲述了一个最现代的故事:人性在 荒诞世界里的挣扎与反抗,别开生面。这个世界最荒诞的地方在于生活于荒诞和 伪善之中的人们,面对一个善良、温和、通情达理、毫无攻击性的正当防卫或曰 过失杀人者---“我”的时候,竟然觉得“我”在道德上犯下了不可思议、不可 饶恕的罪行。在检察官向陪审团呼吁“我向你们要这个人的脑袋”、法官以大得 吓人的法国人民的名义宣判“我”死刑之后,“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干 脆拒绝做最后的辩护,为临终前喷礴而出的愤怒打下了伏笔。出人意表,又在情 理之中。   《局外人》里的“我”,最大的罪名其实是因为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和一种没有被世俗污染的“纯真”品质。“我”不是不爱妈妈,“我”只是不善 于撒谎和表白。“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也毫无人生计划可言,不喜 欢说废话,性格内向、乐于助人,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在人海里溅不起一点 浪花的小人物,就因为比别人活得更为真实,让社会感觉受到了威胁,被荒谬、 可怕的司法和道德审判体系排出了局外。   加缪悲愤地说:“《局外人》表明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 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就象彭宇一审败诉,不是因为他被证明确实撞倒了老人,而是因为他出于人 类怜悯之心的本能行为,与社会“情理相悖”!法官根据荒谬、可怕的社会情理, 把彭宇活生生地整成了“局外人”。   罗兰?巴特认为《局外人》是战后第一部经典小说,是“出现在历史的环节 上完美而富有意义的作品----表明了一种决裂,代表着一种新的情感,没有人对 它持反对态度,所有的人都被它征服了,几乎爱恋上了它。《局外人》的出版成 为了一种社会现象”。   这种决裂,意味着以《红与黑》为代表的那种古典的直白的表达方式的终结。 人们可以用更理性、更冷静的目光审视这个冰冷、荒谬的世界,观察和解剖人性。 文学的另外一道大门,被《局外人》轻轻地推开了。   加缪刻意制造冷漠的氛围,是为了对笔下的主人公倾注更多更深刻的同情。 《局外人》字里行间的悲悯与愤怒,偶尔露出冰山一角的歇斯底里似的黑色幽默, 通过一件件毫不起眼,却充满现场感和质感的凡人小事串联起来,成就了这部伟 大的小说:生活在荒诞的世界,必须深刻认识到这种荒诞,要想挣脱荒诞获得自 由,只能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反抗。就好象生活在耻辱里,却不知道羞耻的人们一 样,要是永远不知道羞耻,自由就永远只是一个名词。   文学自诞生以来,就在以各种方式赞美和解析人性。没有自由的精神和思想, 文学不过是一匹发霉的裹尸布。人性的高贵和绝望在于对生命本身的悲剧意识的 理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能与您共赴危难、并肩作战是何等荣幸!从林 冲雪夜上梁山的决绝到黛玉葬花的感同身受,从“阿喀琉斯的愤怒”到法娜娜? 法尼尼的痴情和愚蠢,从斯巴达克思到局外人,人们都在不停地追问在这个荒诞 而坚硬的世界,什么才是幸福和自由,怎样才能获得自由和解放。   自由,即便无法完全获得,但却可以在深入的思考和行动中无限地逼近,让 生命放射出宇宙间最瑰丽的光芒----   为了自由,人类献出了无数宝贵的生命,留下了无数珍贵的传奇。与自由同 在的文学,以一种特殊的形式为人类的智慧和勇气加冕,自由也把它最柔软的一 枚勋章授予了文学:人类自由的天性存在一天,这枚勋章就永不会褪色。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