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跳来跳去的森林 短篇小说1.7万字   张锐强   一   决定拍这个纪录片,其实是受朋友方金的影响。他突然转行作了导演,拍徐 则臣的小说《西夏》。诗人,编剧,导演,正好三级跳。我有个强烈的预感,他 肯定会成功。既然他能,我为什么不可以?所以决定试试。   老家信阳跟内陆的许多地方一样,算得上打工之乡。无数人春节过后带着简 单的行李与无穷的希望出门,南下珠三角,东征长三角,或者北伐京津。但是年 底呢,回来的也许只是一封信,一个电话,或者干脆还是空空的行囊。算了我不 说了,文字总是苍白的。如果有机会,春节过后你去信阳火车站看看吧。   拍打工题材,弄不好可以获个什么奖。所以我就去了。珠三角的一个小镇, 两个妹妹以前都在那里打过工。可是真正动手之后才知道,拿奖金捧奖杯并非探 囊取物,迟迟找不到感觉。我极其地不喜欢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 各式各样的工厂,没有森林,没有河流,没有山峦。人在其中,只有莫名的紧张。 仿佛那一刻,你突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类似北京的地铁。换句话说,它给我的 感觉如同一只硕大无朋的炼钢炉,无论是谁,都是其中的原材料。神态各异地进 去,整齐划一地出来。   幸运的是,我反正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那天好容易逮到线索胡乱拍了一通,估计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是纯粹浪费胶片, 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我。晚餐时主动被动半自动地喝了好几瓶啤酒。就我那酒 量你们也知道,还不得醉到东京去。   回去摔在床上,看到床头柜上有叠报纸,当日的晚报。信手抄起来瞄了两眼, 发现了一条分外抢眼的新闻。但具体是什么,都溶解到啤酒里,最后随尿液排出 来了吧。反正脑海里一点都没留下。这可以写成一句诗:尿儿已经流过,脑海不 留痕迹。呵呵。   二   我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我睡了,睡得深入海底;可是我怎么突然又醒了呢, 醒得晴空万里?揉揉眼睛,面前竟然是一望无际的茂密森林。古木参天——黛色 参天二千尺的参天。我需要抬头,才能远远地仰望到树梢。奇怪的是,树干都是 一个颜色,浅浅的,淡淡的,类似大别山间晒干了的泥土,如同人工统一布置的 林场。还有,树木虽然都很高,但枝叶并不茂密,有些干脆就是光秃秃的,像复 活节岛上的石人。   微风吹过,哗啦作响。我来不及考虑其中的前因后果,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有这一下,我就可以像尼古拉斯?凯奇那样,离开拉斯维加斯了。   锐强,锐强!   突然有人叫我。声音非常熟悉。可是是谁?回头看看,周围没有别人,只有 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我自嘲地笑笑,说TMD,不能这样喝了。然后漫无目的地 朝前走。在珠三角这个巨大的工厂里享受这样的森林,机会确实难得。   锐强,锐强!是我!   声音抬高八度,也更加焦急。我再一回头,一棵大树,不对,是一根光溜溜 的树干正跟着我朝前走,一蹦一跳的,儿子动画片里的木偶一般。我吓了一跳。 再揉揉眼睛,忽然发觉了更加奇怪的事情。我感受不到自己的眼睛。它分明还在 身上,但我却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还有脸,嘴,腿,鼻子,耳朵,甚至手本身。 天啦,我难道成了美国生产的隐形飞机,或者好莱坞电影里的怪物?这是怎么回 事?   别怕,我是德强!你抬头看看,使使劲!   这么一说,我有点明白了。王德强是我的初中同学,好朋友——因为彼时尚 无死党或者铁哥们一说。大别山深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包括语言——他就在 这里打工,我们刚刚联系上,他怎么找上门来了?正好。我不自觉地扭扭腰,像 水蛇那样,一列正弦波从脚底传到脖子,身体随即长高了许多;再扭扭,又长高 了许多。如此几番之后,终于有了和他平等对话的资格。   可这怎么会是我曾经熟悉并且亲密的王德强?虽然多年没见,虽然他生活得 很艰难,但也不至于这样吧。只有一条腿,没有手,没有肩膀,更没有脖子。其 实那也不是腿,而是一根什么呢,建筑术语叫通柱,上下一般粗。五官严重失真, 如同钢笔勾勒的线条。   德强,这是你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退后半步上身后仰端详片刻, 然后估摸着他肩膀的位置,在那里拍了一下。   是我。哦,不,不是我。事实上,我只是王德强的一部分,他的右手大拇指。   啊?你别开玩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嘛!   不,我没开玩笑。我主人出了工伤事故,然后就抛弃了我。   啊?他现在在哪儿?你呢,为什么在这儿?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我很想知道他在哪里,我一直在找他。   找他干吗?   我想回故乡啊。以前他是我的主人,现在他是我的故乡。好冷啊。他缩缩脖 子,打了个哆嗦。   我彻底失语。这是真的吗?捏捏耳朵,耳朵闷声不响;摸摸嘴唇,嘴唇也保 持缄默。但我相信,这八成是真的。在这里没人能叫出我的名字,除了他,王德 强。   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呀。我必须找到故乡,否则将来灵魂无处安息!   这当然不成问题。你想我们是什么关系。更何况我也正要找他。若不出意外, 他将是我片子里的主人公之一。   可是怎么找呢?我满脸茫然。   你有办法的。你扛着摄像机,不是记者吗?是记者就肯定有办法!王德强的 手指——为了行文方便,以下简称王德强——语气非常肯定。跟过去一样。那小 子,在学校就很服气我。谁敢用弹弓射老师家的玻璃?我;谁知道梁山一百单八 将的外号和隋唐好汉的排位顺序?我;谁能不听讲就回答出问题?还是我。   三   又一阵风来,树木前仰后合。仔细一看,他们并非前仰后合,而是跳来跳去, 如同舞蹈一般忙碌;也并非风吹动了他们,而是他们不间断地蹦跳,引起了气流, 或者说风。   看看森林再看看德强,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德强笑笑,说没错,我和他们 一样。或者说,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工伤轧断或者截掉的手指头。不要奇怪,珠 三角地区每年有三万多打工者的四万多只手指头被切掉。   啊?不可能吧。那一刻,我万分惭愧。作为新闻记者,我从来只专注于单个 的劳动纠纷或者工伤事故,从来没有宏观地考虑过。正如考古学上的猫论。对于 一只猫而言,地毯上的图案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色块与线条,但是人却能看 出来,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洛阳牡丹。而我呢,空顶着一颗人头,却作了好多年 的猫;今天偶然找到人的感觉,眼前的牡丹,竟然又是如此的模样。   德强并不反驳我或者证明自己,依旧按照先前的逻辑顺序进行。那些顶上冒 着的树叶并非树叶,而是霉烂之前长出的绿毛。这是他们年龄的标志。他们来这 里的时间最长。   话说到这里,我这才发觉空气中的味道并不能让人如坐春风。德强看出了我 的心思,说走,先到我家坐坐吧,歇歇脚。他住的地方倒不小,但依旧显得很逼 仄,因为里面摆了好几张床,如同集体宿舍。虽然陈设凌乱狼籍一片几乎到处都 有东西,可依然让我想起两个词。冷清。家徒四壁。   咯吱一声惨叫,我坐下了。然后那叫声就时时萦绕在耳边。我吸吸鼻子,德 强赶紧打开窗户。说看来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连咱们学校宿舍的味道都不习惯了。 废话,初中的大通铺我能忘掉么?两根长长的木头摆在两边,我们把带去的竹连 子铺在上边,就是床板。竹连子你不在大别山肯定不知道,用绳子把竹杆穿起来 做成的,可以卷着携带。竹节太多,睡在上边的感觉非常特别,估计对现代人的 身体健康才会有利,相当于挫折教育。山里孩子,身体个顶个的结实,不需要那 种健康锻炼,所以我们经常找人捣腿。两人同睡,你的被子铺,我的被子盖。不 通风的阴暗潮湿,靠近厕所的臊臭,以及一周洗一次的脚丫子,三种全汇,你想 想吧。   久居兰室,不觉其香。我很快便找回了初中的感觉。旁边有好几个凳子,虽 然年迈,但胳膊腿齐全,另外还有马扎。可是德强没坐。站着也就站着吧,只要 有个好站相,他偏不。一个劲地围着我蹦来跳去,如同上足了发条的弹簧玩具。 我跟他交谈,得不时扭动脖子,前后左右,全方位出击。   这正对我脖子与肩膀的口味。锻炼缓解肩周炎颈椎病的症状。可是脑袋不行 啊,晕。我说德强,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坐会吗,坐客一杯茶,站客难打发。你什 么意思,要赶我走?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德强有点气喘吁吁。   那你干吗不坐下?   这是上班时间啊。我们都习惯了。拿你们科学的话,叫条件反射。对吧?想 要我停下也简单,你放个下班铃就行。   下班铃?我哪能找得到。我说要是不放铃,你们就一直跳下去?   不会的,到点跳到点停,都有数的。   真是好玩。我觉得这是新世纪以来最有意思的动画片,或者最经典的段子, 不由得哈哈狂笑。我笑得那么开心,肠子可能还没笑断,但是眼里确实笑出水来 了。我灵机一动,掏出手机,从彩铃中找出一段比较接近的,正要放,德强赶紧 凑过来抓起手机搁到自己耳边,说不行,得小点声,免得影响别人。   德强一停下,他的两条腿就立即融合起来,成为一根通柱。但是我很快又看 见了他的屁股。因为他坐下了。   我怎么才能帮你呢?我哪知道德强的下落。   你不知道,可是有人知道。刘春,确切地说,是一根叫刘春的手指。   那你干吗不直接去找?   我找过,但是他的条件我做不到。他要求我用心听他唱几首歌,并且用摄像 机录下来。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镜头跟前正正经经地唱回歌。   这有何难。我立即带着德强出了门。   四   外面的舞会还在进行。真的,确实成了舞会。一对对男女相拥着从我们眼前 飘过。是的,我能清楚地看出他们的性别。其中有一对,情形特别奇特。我想, 他们体内一定洋溢着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如同那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柴保华在操 场上偷偷塞来二十斤饭票时我的感觉。当时我们在看电影。我还捏了捏她的肩膀。 我问她,你穿这么单,冷不冷?柴保华你们不认识,是我和德强的同学。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俩完全还原了人形,具有男人与女人全部的第二 性征。男人可能还不是男人,只是个男孩儿,没有胡须,但是喉结突出,肱二头 肌抢眼;女孩儿的年龄应该还稍小一点,虽然三围恰到好处地明显,但是眼角里 分明带着稚嫩与纯净,如同大别山里的泉水。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手掌内侧粗 糙的老茧。   他们越转越快。女孩儿慢慢地成了我妹妹。自己家的小妹,姑姑舅舅家的表 妹,伯伯叔叔家的堂妹。我这才意识到,对于她们的打工岁月,我们虽然时时挂 在嘴边,但不过只有一个干瘪的概念。谁也无法真切地感受她们具体的生活。那 一刻,我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如果不是后面发生了火灾的话。一扭头,原来 是德强的红脸。这是我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生命的颜色。他是那么红,如同春末 夏初大别山里随处可见的野杜鹃。我刚要说点什么,几棵树突然横冲直撞地进来, 挡住了那对舞者。他们俩立即停下,第二性征逐渐淡化,慢慢隐入树林,成为其 中的一棵。   说吧,你到底什么意思?一棵树蹦蹦跳跳地问。   没什么意思。我们交朋友,关你什么事?另外一棵树蹦蹦跳跳地回答。   啪!先前那棵树突然间长出两只粗壮的胳膊,发动了攻击。后面那棵树立即 生出四肢,展开还击。我这才明白,他们蹦蹦跳跳的,原来是要顺带着练练拳击。   别打了,住手,你们都住手!一棵树长出了眼睛和鼻子,因为她在流泪;一 棵树长出了脸,因为要流血。后面的情形越来越乱,许多棵树纠缠在一起,如同 龙卷风袭击森林。   正在这时,来了一队穿制服的树。那几棵树立即结束散打表演,在第一时间 撤离现场,只剩下我们这些看客,被制服树包围。当然还有一棵树,他如同鲁智 深胳膊下的同类,已经被连根拔起,仰面朝天。   那棵倒下的树被匆匆抬走。制服树同时展开现场调查。   证件!每经过一棵树,制服树都会礼貌但是不容置疑地重复这两个字。   证件我当然不缺。除了离婚证死亡证伤残证老年证,什么都有。身份证工作 证记者证驾驶证结婚证义务献血证,甚至还有一本护照。可问题是,都没带。   坏了德强,我没带身份证,你带了吗?我依次摸摸衣服口袋,扭头问道。   我没听到回答,只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初中宿舍门前的味道。冬天大家嫌厕所 远,经常就地解决。如此正好,冬天栽树,夏天遮荫。   德强跟苏联电影《小偷》里的那个孩子一样,脚下溪流淙淙。   其实制服树一点都没有为难我们。他甚至还给我敬了礼。问明情况之后,爽 快地同意放行。我说这里还要什么证件?现在想想,他们实在了不起,因为他们 的反问格外够水平。没有证件,谁能证明你们的身份?这个问题我当然无法回答。 我证明歌德巴赫猜想或者费马大定理的概率,至少也比找到这个答案的可能高出 十个百分点。它让我想起过去的一段经历。那时我还在部队,扛着上尉军衔。有 个周末,我去洗澡,在里面碰到一群熟悉的校官。当然他们和我一样呈现着真理 状态,赤裸裸的。有的胸脯发达可令女人自惭,有的小腹挺拔如同地球仪,当然 也有人表里如一。我规规矩矩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心里却充满疑惑。那些赤身裸 体如同毛被拔光的鸡的中年人,还是我的上级少校中校上校吗?如果不是,那他 们又是谁?   五   穿越音乐声中的舞池的难度系数,不亚于在春运期间的火车里上厕所。我挤 来挤去,不觉口干舌燥。不是一般的渴,而是嗓子眼里起火。德强说实在不行, 你就放下班铃吧。间隔五分钟,连放两回。   我掏出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放了两段彩铃,人群果然逐渐散去。有些则 干脆就地一躺,鼾声如雷。我说干吗要放两回?德强说很多人习惯加班,好多赚 点加班费,但谁也上不了三个连班。   虽然开出了路,但我们却失去了方向。人人都如倦鸟归林,我们去哪里寻找 那根叫刘春的手指或者树?德强长出手然后又长出一颗像回事的脑袋,拿手朝上 拍拍,像测试西瓜的成熟程度,说看我的死脑子。顾前不顾后,这下怎么办?   我来不及回应德强的懊恼。因为又闻到了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不过你放心, 德强没再尿裤子。他没那么多尿。那是蛋白质或者有机物燃烧时发出的焦糊味。   旁边出现了一条河。我没看见河水,但感觉应该是条河。因为有七八具干尸 一样的东西在那上面漂着。气味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没错,那些焦黑成碳的东 西,就是干尸。   我见过干尸,上千年的干尸。在央视《探索?发现》栏目播出的《丝绸之路》 中。可是和眼前这些尸体相比,那些干尸简直就是丰韵无比的美人。不说历史, 还是谈谈现实吧。这些尸体没有一个平展顺溜的,全都歪歪扭扭,如同油锅里的 麻花。   七八棵树迎面而来。此刻他们不再是树了,因为他们的眼睛很明显。就是那 道河流的源头。它们刚开始泪光点点,然后汇聚在一起,水流越来越急,河面越 来越宽,直到浮力足够把那些尸体轻盈地托起。你看过《三江源》吧,就是那样 的感觉。奇怪的是,他们仿佛带着动力系统,能够逆流而上。   他们的脸部特征越来越明显。我知道他们都在哭泣,因为我看见了嘴。最前 边的那个想必是女性,她甚至长出了双手,左手捏成拳头,挡在嘴巴上。泪水从 她手上流过,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树的高度也一点点地降低,再降低。在双方交会的那 一刻,两只苍鹰突然盘旋而下,最后变成两只黑色的灯,发出黑色的光,笼罩住 他们。在黑色的光芒之中,树完全还原为手指的形状。他们结合在各自应该结合 的位置,然后慢慢升高,飘飘然地升高,如同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远远望去,那些手指依旧很醒目,不合时宜地醒目,如同一枚枚高档的宝石 戒指。   一声长叹波浪一般从身后传来。德强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高级功放。火灾。老 板把厂子锁得严严实实的,好让工人老老实实地加班。一个工人疲劳过度操作不 当引起失火,外边进不去里面出不来,死了将近四百人。   我没有丝毫的感慨。酸痛的脖子攫取了我的全部注意。刚开始长时间低头俯 视,然后再长时间抬头仰视。好脖子也要拉成长颈鹿,更何况我还处于肩周炎颈 椎病的潜伏期?   不对吧,手指那么短,你们怎么都这么高,比人还高?我活动活动脖子,问 道。   很简单,我们整天眺望远方,脖子自然越拉越长。你一长高就影响了周围人 的视线,大家都想看远点,获得更多关于故乡的信息,只能这样,都不断长高。   六   刘春是棵枝叶浓密的树。森林里的消息树。尽管他的骨龄很小。他歌唱得确 实好。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 创伤------   声音熟悉,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不是费翔,就是刘春。他唱到这里时,眼睛 才显露出来。当然,还是涓涓溪流暴露了眼睛的具体位置。   刘春的眼睛与嘴巴都消失以后,我才想起鼓掌。摄像机从手掌滑落,气球一 般漂浮在空中。我当然顾不上它了,哪怕它愿意作自由落体运动。我满脑子都是 那熟悉的印像。秋天的夜晚,奶奶拄着拐棍披着村口的月光,焦急地为我叫魂。   奶奶,亲爱的奶奶,九泉之下的亲爱的奶奶,那一刻,你可曾像他们那样, 泪光闪闪?   张哥,我再给你唱个《Yesterday Once More》吧。刘春赶紧接过摄像机 然后又递到我面前,活脱脱一个拘谨的大男孩儿。没错,他的年龄比我侄子大不 了几岁。   天啦,这小子,他竟然还会这个。我使劲吸吸鼻子又清清嗓子,说,好。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我没机会现场聆听卡伦?卡朋特真实的歌喉,只听过唱片。说实在话,如果 去掉背景伴奏,我想不出她和刘春有什么区别。当然,这也可能不是刘春唱得好, 主要是我听力差。   兄弟,你唱得真好。实在太好了!   张哥,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我虽然职业性地习惯说谎,但偶尔也说真话的。你唱得比超女强多了。   超女,超女是什么?   真是的,如此枝叶繁茂的一棵大树,怎么会知道超女呢。林中方一日,世上 已千年呐。我略一沉吟,改口道你唱得比许多专业演员都好!   刘春一下子冒出了腿脚,如同机械装置。他迅速跨两步,拉住我的手。张哥, 真的?   我盯着刘春的脸。他的眼睛再一次暴露位置,然后是完整的五官。那是一张 平静清纯的小伙子的脸,眼里闪耀着火花。那就是我和德强的Yesterday呀。那 时我们唱着洁白的雪花飞满天晚风吹拂着我的校园,我们唱着再过二十年我们来 相会,我们唱着今天我们桃李芬芳明天我们是祖国的栋梁。我们唱那些歌曲时, 就是这样的眼神,不管今天的情形如何,不管现在我们活得如何卑微。   我一直想上中央音乐学院。等我拿到赔偿,马上就去北京。张哥你给我留个 地址,到那时,我给你送演唱会的门票!   我等着!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伟大的歌唱家!   刘春要我陪他去争取赔偿。他说你是记者,他们会听你的。我说行,咱们去 试试看。但是德强不干。他说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你马上告诉我主人的位置, 等我找到他之后再说!我看看刘春,刘春囫囵个的身体上嘴巴立即灵光一现。   那样也好,但是你们快去快回!好吗,张哥?   七   德强现在一家皮革公司上班。出事之后,因为补偿数额的问题,他与资方发 生了纠纷。补偿拿到之后,双方只能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德强——是他的手指——说,锐强,你带我坐空调大巴去吧。我很奇怪,我 们来无影去无踪,想去哪儿拔腿就到,干吗还要坐公交车?既花钱又慢。德强说 我想看看跟市民一起坐空调大巴是什么感觉。我们平常不坐别的公交车,只坐 300路。后来三百成了民工车的代名词,一般人都不坐了。   坐了几站,我们找到了那家皮革公司。应该是上班时间,德强正脚不沾地地 忙碌着,甚至连擦汗的动作,都是那么急促。我们从公司上空的云头上徐徐降落, 穿透钢筋水泥的屋顶,然后在德强跟前坐住。   手指飞快地跳到德强身上,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它干得分外卖力,以致于动 作总是超前。它干一会儿就跳到德强的额头上,给他擦汗。遗憾的是那些汗珠, 它怎么擦也擦不掉。   德强和工友们正在整理皮革。进行着最后一道工序,分拣。在头顶那只特殊 的灯光下,有些皮革表面光洁,是完整的一块,毫无瑕疵,它们摞在一起,旁边 写着“国际”二字;有些表面则布满一条条印记,杂乱无章,如儿童的信笔涂鸦, 它们摞在另一边,在巨大的“国内”二字下边。   德强,你好吗?这些皮革怎么这么分类,好的出口差的内销,你们也太不地 道了吧。我跟昔日的同窗打招呼。德强锐强,大家都说两强相争必有一伤,正好 可以彼此制约,谁知道最终两强合成了一强。   但是德强毫不理睬。我向旁边闪闪让过他,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吭声。我 正要追上去再问,手指吧嗒一下跳到我肩膀上,说算了吧,你别浪费唾沫星子, 他听不到的。他不可能听到。皮革主要是对来源分类。国外的牛不挨鞭子,所以 皮面光洁,加工后主要出口;国内的牛整天挨鞭子,表面都带有鞭痕。肉眼看不 见,用紫外线一照就出来了。这样的皮革,或者用它加工的皮衣皮具,国外不收, 只能内销。   没错,我和德强小时候放牛确实从不带鞭子,因为可以就地取材,山上有的 是树条;而大人使唤牛拉犁时,鞭子则是必备的农具。   手指眉眼生动地看着德强。那温柔的目光如火,神奇地烤干了他脸上的汗水。   终于到了下班时间,德强可以回家了。我和手指跟着他,一直走到胡同口。 就在他即将拐进去的那一瞬间,手指突然膨胀成一棵参天大树,严严实实地将他 挡住;德强显然一愣,赶紧朝旁边转转,然后又试图过去。当然,他又一次失败 了。连续多次失败之后,他忽然软瘫瘫地坐了下去,轻轻哎哟一声。我能听出来, 那是从骨头缝里关节腔内细胞核中发出的疲劳的叹息。我一下子明白了何谓鬼打 墙。在胶东地区还有一个名字,挡。   鬼魂要挡住一个人,总有自己的理由。比如京剧《乌盆记》里挡住老汉的刘 世昌。他冤啦,有冤无处申。虽然也是余派的经典剧目,十八张半中有,但我过 去一直不喜欢。我讨厌那戴着甩发的奇特扮相。不过那都是过去,确切地说,是 在此刻以前。回头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好好听听。   那声来自骨头缝的叹息显然吓坏了手指。它刷拉一下缩小比例,长出两手, 试图把主人拉起来,但是怎么可能呢,他哪有那么大的力气。胳膊都扭不过大腿, 更何况他只是一枚残废掉的手指?我也凑过去,一起帮着拽,但还是不行。相对 于我们的焦急与气力,他的疲劳实在太过沉重。没有人,没有任何力量,能战胜 一个生命的疲劳。   手指的眉眼再度生动起来,泪水点点滴滴地直朝下砸,如同雨天屋檐下的雨 水。这个场面大大超出我的想像与应对能力。我不怕拳头,不,我怕拳头,但更 怕眼泪。儿子的眼泪,就是他的胜利宣言,就是我的投降书。我原地打转,焦急 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好虚弱地宽慰手指。说你别哭了,你哭什么呢,这多好,你不就算是回 到故乡了吗,好事啊!   手指哗啦一下变成手掌,给了我一记耳光。你少胡说!你说胡说什么?说着 话,冲周围呸呸地干吐了几口唾沫。   我捂着脸,彻底懵了。这世界上没有人敢打我耳光,除了儿子轻轻戏弄的巴 掌。手指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说对不起锐强,我不是故意的。我真 的不是故意的。我们不能回故乡,因为那意味着一件事情,就是主人的死亡。你 刚才不是都看到了吗。我想我的口型和表情肯定足够生动足够奇特足够传神。因 为手指接着说没错,你的感觉完全正确。我们只能眺望故乡,但却不能也不想真 正回故乡。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和主人的生命便彻底完结。我们早已注定将 是生命的终极悲剧。无限期望,但永远不能抵达。   八   我们守了德强一夜,直到他醒来。回去的路上,我们遇到了熟人。其实也算 不上熟悉,只是他脑袋上的纱布,触动了我记忆的神经。没错,就是上回被迫打 架的那个小子。小子这个称谓可能有些亲切,但却缺乏足够的尊敬,我这么说只 是想表达自己的些许不快。因为他将我逼进了道德的墙角。我不得不作了一回偷 窥者。   两根囫囵个的手指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我能清楚地看见中间部分的 突起。就是那个部位让我感觉到了脸红。然而脸的温度一升上来,马上就引燃了 羞耻的火,它们无情地炙烤着我。   此刻,那所谓的道德感或者羞耻感才是真正的可耻,是彻头彻尾的道貌岸然。   我突然想起了那条名叫虎子的小狗。儿子出生一年多以前,我们家增添了一 名成员,是条京吧狗。我们给它取名虎子。虎年嘛。他一岁前后,有一天忽然用 前腿抱住我的腿,在上面飞快地蹭来蹭去。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春天来也, 虎子成人了。   可是我们没办法帮他成家。那时在我们这个弹丸小地养狗还很不时髦,我们 实在没能力为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后来我们把他送给了乡下的亲戚,亲戚又 给了亲戚的亲戚。可是乡下的狗虽然很多,但个头太高。可怜的虎子,恐怕一辈 子都没享受过狗生中那原本不该被剥夺的简单的快乐。每念及此,我心里总是不 能释怀。   很显然,他们也没有享受到真正的乐趣。我不想分享他们那点可怜的快乐, 赶紧回头后退几步。德强轻轻说没关系的,你不必如此。我说为什么,那终归不 礼貌啊。德强长叹一声,说你别忘了,他们只是一枚枚残废掉的手指。他们只是 现在有了足够的时间,但却根本没有可能。   德强的叹息极度隐忍克制,但却依然如同闷雷一声,惊动了那对注定无法如 愿的鸳鸯。他们若无其事地起来,男的还冲我笑了笑。我注意到,他两手都提着 行李。   兄弟,你要去哪里?我脱口而出。那一刻我想的是,难道他不幸的主人,也 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走,离开这个地方。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跟他们打了一架。   那是他们找事啊,我都拍下了,你有证据,可以告他们伤害罪。   那伙人跟黑社会有联系,我可惹不起。   什么黑社会白社会,现在是法制社会,有法律啊。   别跟我谈什么法律,法律我懂,都在车间的墙上。说完,他们俩匆匆离去。   九   这一路的耽搁,让那根叫刘春的手指很是焦急。见了面,他不住地埋怨我们 动作太慢,真是那个劲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们一起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受到了制服树们礼貌周全的接待。进门有请出 门有送,还用一次性水杯,给我们每人都倒了水。   听了刘春的介绍,他们面带难色。说你跟劳务公司签的协议,劳务公司又跟 厂方签协议,由劳务公司把你们派遣到厂方。因此从法律上说,你是劳务公司的 人,赔偿只能向劳务公司主张。   我要过,他们不给呀。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厂方和劳务公司肯定要扯皮。这种情况过去没有,我们 头一次碰到,法律上如何解释,还真是不知道。我看你们还是起诉吧,调解很难 产生效果。   前途光明我看不见,道路曲折我走不完。那么麻烦的事情,怎么可能一次性 解决?我们早已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反正中央音乐学院新学期开学还早,于 是立刻起身准备开路,但是制服树抬手阻止了我们。   他们要我们,确切地说,是那根叫刘春的手指在一份文书上签字。那是一份 类似申诉调解结果的文件,看来是他们内部用的。   刘春看看文书,然后抬头看看我。制服树们殷切的目光也随即落到了我的身 上。这让我想起了大学普通物理上的光学理论,光是有质量的,确实能产生压力。   内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表明调解有了结果。什么结果呢,申诉者同意放弃 调解选择起诉,或者申请法律援助,并且对调解结果表示满意。我觉得哪地方有 些不对劲,但是想来想去又找不到直接的把柄。只得对刘春点点头,说那就签吧。   刘春在文件上一签字,立即发生了一桩无比神奇的事情,堪称世界第十大奇 观。那些汉字,原本普普通通的汉字,突然快速生长了起来。由平面而立体,从 矮小至高大,直到高度与我们持平,才停止疯长,然后刷拉一下穿上制服,戴起 大盖帽,整个动作整齐划一,无比流畅。只有一个字好形容,美。   我们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哈哈大笑。这实在太好玩,比春晚好玩多了。真要 感谢他们,为我们提供了如此精美丰盛的精神食粮。可是制服树们显然不太满意。 他们的自我要求实在是严格。领头的那个啪啦一下子拍在离他最近的汉字的脑袋 上。起什么哄?滚开滚开,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制服树依次摁下汉字的脑袋然后合上文书,如同放下沉甸甸的箱子盖,盖住 枝枝桠桠的货物。他对我们笑笑,说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忙去吧。祝你们顺利!   我们又去找律师。律师问问情况后说厂方虽然与劳务公司签了协议,但你有 厂方统一配发的工作胸卡,还有他们的工资条,这些证据足以表明,你与厂方的 劳动关系事实成立,他们应该承担《劳动法》规定的责任与义务!   刘春脸上立即显现出笑肌的位置。真的?那我能拿到多少赔偿?律师略一沉 吟,说这还不一定,有些事实与因素需要法院认定,但粗略估算一下,至少是四 万。刘春说啊?那我去中央音乐学院一半的学费就有着落了!早知道这样,当初 还不如多切掉一根手指,反正唱歌只要喉咙声带,手指多一根少一根,有什么关 系?!   十   先礼后兵。我们意气风发跟着律师去找厂方。老板说你们别找我,要找你们 去找布什!   这可真是开国际玩笑。该找布什的是阿富汗或者伊拉克人民,炸大使馆的事 情已经平息,我们还找他干吗?   没等我们开口,老板就抓起旁边的一只芭比娃娃冲我们扬扬,说你们先别生 气,听我说完。这只芭比娃娃在美国的超市可以卖到二十几美元,可是他们给我 的价格你们知道是多少吗?五点九美元!我的纯利润,只有二十九美分!“9?11” 之后,我们订单大减,接近半停产,现在订单好不容易上去了,又赶上美元贬值, 纯利润每只又要降低一点五美分。你说说,这是什么日子?最可气的是,他们还 经常过来检查什么人权情况。厕所里每多少人要设几个蹲位,每月加班时间,最 低工资标准,有无打骂体罚现象。他娘的,每只二十多美分的利润,你叫我怎么 讲究人权?!利润大头都在美国,你不去找布什,还能找谁?   一审败诉。法院认为,原告与被告的劳动关系缺乏证据。被告主张的原告与 劳务公司之间的劳务关系证据确凿,法院决定采信。驳回原告请求。但是被告出 于人道主义考虑,同意承担本案的诉讼费用。   当庭一宣判,刘春的身材随即不断缩小。宣判完毕,他也完全还原成了一根 手指,伤口处还带着隐隐的血迹。律师说没关系,我们还可以上诉。我本想伸手 拍拍他的肩膀,但看到断口处那一抹隐约的红色,又停住了。在那个时刻,我总 得说点什么才好。可是说什么呢?一番搜肠刮肚之后,我终于开了口。我说兄弟, 你知道刘易斯拐点吗?这是发展经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一个国家把无限供给 的农村转移劳动力资源淘干之前,无论就业如何扩大,工资都不会上涨,都是典 型的二元经济增长;在此之后,劳动力资源不能继续无限供给,工资开始上涨, 人们的福利程度不断提高,进入现代经济增长。每个国家的发展历程中,刘易斯 拐点都只有一次,我们应该马上就要进入那个时期了。通俗地说,你们不会永远 这样的。苦日子很快就要到头。   刘春没有看我。他闷着头,说什么牛意思马意思,都没什么意思。我现在最 关心的是,如何能尽快拿到赔偿,好去中央音乐学院上学。   过了一会儿,刘春又拍拍我的手背,说张哥,对不起,谢谢你。我知道你对 我好。   我忽然想起一个绝妙的话题,说你英语怎么唱得那么地道?简直不像中国人 唱的!刘春羞涩地一笑,说你不知道,我对着录音机看着歌词练了多少遍。不容 易呀。   十一   二审程序如同夏天一样漫长。那一天,刘春要我们陪他再去找厂方老板谈谈。 庭外和解的成本终究比法院判决小些。我注意到,他背了个书包。   来到办公室门口,刘春要我们俩留下,说想单独和老板谈谈。不一会儿,我 们忽然听到里面一阵骚动。不好了,杀人了!吆喝声此起彼伏。   我立即意识到了情形不对。拉着德强刚要朝里跑,刘春已经出了门。书包还 在肩膀上晃荡着,手里提着一把刀,上面带着刺目的红色。   我本能地要朝旁边闪。刘春脸上的表情,还有带血的刀,都大大超过了我自 我感觉良好的生活经验。   刘春,你怎么回事,你杀人了?!   听了我的话,刘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如同机器人突然接到立定指令,他僵 立在原地,刀哐啷一声跌落于地。   血污染了我的手。刘春紧紧抓住我的手掌,说张哥,你说什么,我杀人了, 我真的杀人了么?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和地上的刀,身体一阵哆嗦。喃喃道是的, 我真的杀了人,我是个杀人犯,杀人犯!   我说兄弟,我陪你去自首吧。你好好承认错误改正错误,还是有希望的。你 还能继续唱歌。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抽自己耳光。可是刘春的眼睛立即亮了,如 同夏天电压不稳的工厂灯泡。真的,我还能继续唱歌?我说没错,你只要好好改 过,出来后当然能继续唱。你会走红的!刘春说张哥,我再给你们唱首歌吧,麻 烦你给我拍下来,给我家人看看。我说行,你想唱什么?他说我最喜欢 《Yesterday Once More》,就唱这个吧。   这歌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快乐。我脸上笑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褶皱。肌肉紧紧挤 压在一起,挤出了快乐的液体。是无色透明的东西,化学名称叫醋酸。显然,刘 春不喜欢那酸不拉叽的味道。他伸手把它们全部擦干净,说张哥你别这样。我很 快乐,真的很快乐。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很快乐。你放心吧,我在里面好好改造, 好好唱歌,保持好状态,出来一样能唱。对了,我在里面可以给他们唱歌,这多 好呀。只要能唱歌,我就快乐!   刘春的话如同上帝之手,拉灭了天地之间那盏唯一的电灯,刷拉一声,黑暗 便将我们团团包围。我本想说点什么,但舌头已经不能动弹。一阵由远而近的轰 隆声,震断了我无数的神经。转身一看,六十多年前已经发生过的那场库尔斯克 坦克大会战再度上演。无数台铲车和推土机正朝森林开来。他们所向披靡,所到 之处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只只惊鸟扑扑棱棱地飞起,如同粒粒射向空中的子 弹。   原来多年之前的那场战争,只不过是小小的预演。此刻灯光交叉着将我们锁 定,如同电影《梅菲斯特》中的某个场景;不,是童年的夏天,在宽阔的谷场上, 开演之前的灯光将我们的身影投射到了苍白的幕布之上;还是不对,当某种神奇 的快感从下体升起时,我这才发觉,我们俩其实都是灯光中的兔子。   我拉着刘春,没命地一路狂奔,但是怎么也逃不出灯光的包围。也许我们俩 都是藏羚羊,只要追猎的灯光开着,我们就不会跑出死亡光线的范围。我跑啊跑, 心脏如同擂响的战鼓,顽强地穿透了轰隆声的屏蔽,尖锐地刺在耳膜上。正在这 时,我忽然一个趔趄,好险摔倒在地。   那根叫刘春的手指,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焦急地拽着他,口中不断发出胁迫式的催促,试图再度启动他的整个系统, 但是一直没有成功。他落落大方地转身面对着灯光,向那些其实并不存在的无数 观众微微一鞠躬,然后长出一条胳膊,分蘖出手掌以及五指,卷起来举到下巴的 位置,镇定自若地唱了《Yesterday Once More》。   坦克从我们身上开了过去。我如同被风吹歪的小树,风一停,随即挺起了腰 身,但是环顾四周,却再也找不到刘春,那根叫刘春的手指。整个森林已经被夷 为平地,我面前只有片片秋天刚刚收割过的田野,四处都是新鲜的茬口。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听说过一个词,深圳速度,一天起一层楼。可是眼前 这个速度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深圳速度。转眼之间,原本茂密的森林就变成了一座 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换句话说,这里脱胎换骨,成了楼群组成的钢铁森林。 真是后来居上。   原来那些树木都作了楼群的基础和墙体材料。他们整整齐齐地码着,保持着 原来的形状与纹路,如同一种新颖奇特而且富有文化品位的装饰形式。那根叫刘 春的消息树当然也在其中,末端带着暗淡的红色。他的嘴唇依旧无声地一张一合, 像条即将干死的鱼。那口型我非常熟悉,不是别的,就是《Yesterday Once More》。仔细看去,他们脸色平静,少有悲苦,眼睛里依旧残留着相信与期望的 暗淡光芒,如同蒙娜丽莎嘴角边若有若无的微笑。点点光芒慢慢凝聚起来,孕育 出一颗又一颗星星。它们轻盈地飞出粗糙的眼眶升入高空,成群结队地镶嵌在天 幕之上。在星星的簇拥下,月光缓缓升起,牛奶一般的流光滋润着楼群的外墙, 照亮了某个夜夜笙歌的窗口,嘶哑的嗓音撕扯着我的听觉神经。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K歌的声音逐渐隐去,悠扬的钟声取而代之,涤荡着耳朵与灵魂。钟声中, 一个黑影慢慢高大再高大,直到升入空中。他抖开宽大的僧袍袖口,我随即有了 喷气式飞机发动机开动之后的感觉。巨大的吸引力,强烈地召唤着我。但是老半 天之后,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树木依旧呆在原地,半步都没动。   黑影一声叹息,逐渐缩小隐去。   十二   锐强锐强,醒醒,快醒醒!模模糊糊地,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是合作伙伴小 周。   你怎么啦,做噩梦了?哭得那么惨!   可不是吗,摸摸眼睛,还是湿的。我艰难地笑笑,说TMD,真是廉颇老矣, 才喝了那么一点点,不算多呀。   此时天已放亮。我喝口小周递来的水,放杯子的过程中随意一低头,就看到 了昨晚那张报纸上的社会新闻。题目是《震撼!三万多打工者每年损失手指逾四 万!》我把报纸一卷,扔到了一边。   这时手机突然嘀了一下。打开一看,是妹妹昨天夜里发来的短信,问我跟德 强联系上没有,找没找到那个皮革公司。我回复说已经联系好,今天去找他。几 年以前,妹妹曾经在那家公司干过。   吃罢早饭,我和小周几个去拍德强。刚上街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四家手外伤 医院。其实这些医院的牌子昨天都进入过我的视线,只是没进入大脑而已。但是 今天,它们长驱直入,让我心里不觉隐隐一动。   忽然,小周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小伙子还是年轻,眼球总是围着美女转。 可是等那个女人关车门时一转身,我立即意识到错怪了小周。眼睛不看这样的美 女,简直就是罪过,就是暴殄天物。她站在那款崭新的宝马车前,展览一般迟迟 不动。看来那个电话挺重要。那一刻,我真希望她是在跟我通话。   女人终于转身离去,目标是一所手指美容院。看来那是个高档的去处,装修 精美,算是有点特色,门脸旁边挂着巨幅广告。手指是你的第二张脸。美手亮甲, 重塑形像!背景是个漂亮女人伸着双手。那手显然经过精心包装,指甲仿佛抓着 你的眼球,想不多看都不行。那是双什么手呢,不是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的 手,就是红酥手的手吧,肯定不是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的手。   我一声轻叹,拍拍小周的肩膀,说还没过够眼瘾?要不咱们跟进去,拍拍她? 小周点头又摇头,随我叹息而去。   十三   德强在那家皮革公司的国际部上班。专门加工出口的皮革制品。看得出来, 失去大拇指对他工作的影响不大,他的动作依旧熟练而且迅速。下班之后,我们 跟他去了他租住的居所。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觉吸吸鼻子。德 强笑笑,从床下摸出一个小玻璃瓶,说是这个吧。   那个密封的小玻璃瓶里用福尔马林泡着一根手指。颜色苍白,几无肉色,顶 端黑线条的人脸轮廓依旧清晰而且传神。德强说那是他按照儿子的脸形画的,在 家时经常这样活动大拇指,逗儿子玩,把他逗得嘎嘎大笑。直到现在,他耳边还 能听到儿子的笑声。他这么说时,眼睛一直盯着那根手指,目光柔和得如同大别 山间的一汪秋水。   德强显然意识到了我在看他。他收回目光,淡淡地看看我们,招呼我们坐。 我说你干吗还留着它呢?德强答非所问地说有个老乡在饭店当大厨,前些日子一 直由他帮着冷冻在冰柜里面,刚刚找了点福尔马林,才拿回来的。德强这么说时, 我在想自己保存着的儿子那两颗蜕下来的乳牙,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回去得找找。   我下意识地看看德强那只受伤的手,德强则下意识地朝回缩了缩。那个动作 很快也很小,但还是足够显眼。德强显然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立即以一种大 大方方的姿态伸了出来。他清清嗓子,说没事时看看,就像看见了儿子。说到这 里,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留着它,也算是个交代。万一哪天空手回去,怎么跟 他们说呢,出来忙活好几年,钱没赚到,还丢了一根指头?   我无语。德强又说还好,这家公司对我们不错,工资凑合,从不拖欠。以前 那个公司也行,虽说后来打了官司,起初待遇其实也过得去。这根指头丢得也值, 赔偿拿到之后,我全部存到了银行,预备将来儿子上大学用。不能让他再走我的 老路了。哎,就是这两年学费涨得太快,不知道到那时还够不够用。还好,我只 丢了一根指头,还有九根,不影响干活。   德强后面可能还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记住。因为我隐隐约约地看到,玻璃 瓶里那个小人儿,突然流了一滴眼泪,然后又流了一滴。眼泪是红色的,福尔马 林对它没有溶解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