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坚硬的影子   张利文   她转身,漂亮地转身,不作丝毫犹豫地转身。影子可以作证。影子从她两只 脚的脚尖开始生长,倾斜着铺在地上,瘦长而具有骨感,沉默着,漆黑地沉默着。 转身之后,影子迅速地移动,仿佛小跑,紧追着她的两只脚。尘土被影子一一碾 压,空气有些轻微地战栗。她并不想跑,她只是疾走,但她的影子看上去是在奔 跑。她的左手用力抓住挎在左肩上的包,黑色的真皮的包。包的影子附在她的影 子上,在腰部形成一个尖锐的突出。她的右手摆动得很快,似乎不如此,她就要 摔倒在她的影子上。   她无暇注意自己的影子。她也无暇注意日光,上午九点的亮晃晃的日光。但 是,她在转身的瞬间一定注意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他吗?   影子与影子纠缠,亮晃晃的日光里,两个影子靠拢,分开,再靠拢,再分开。 靠拢的时候,影子重合在一起,却生长出两个脑袋,两个脑袋左右摆动,让人眼 花。分开的时候,两个影子前后移动,一个往前,一个就后退,后退的往前,往 前的又退后。刀的影子突然出现。它早就藏在一个影子的内部,只是等待时机。 它原本是不必出现的。它目睹了它所依附的那个影子无数的成功,伸手,夺包, 然后逃离,在一个胡同的拐角处或者在荒郊在厕所,分赃,窃笑。它等待了很久, 它以为它永不会出现,永不会在日光底下亮出它的寒冷的影子。现在,它该出现 了。它的出现基于另一个影子的出现。另一个影子挡住了即将逃离的影子。它的 出现意味着另一个影子形成了障碍,它的隐藏就是等待障碍,它的出现就是解决 障碍。   刀的影子,在两个影子之间,上下左右地跳跃,呈现,闪着冷冽的光,然后 隐没,光芒被深埋。没有声音,只有移动,影子在移动。   越来越多的影子,从各个方向陆续加入,踮起脚,挣着脖子,侧身,钻,挤。 更多的影子是静止的,不往前,也不往后,不往左,也不往右。街道被一遍一遍 地涂黑。多一个影子,寂静就增加一分。我怀疑我的影子也在其中。   我坐在车里。车窗紧闭,世界安静。车被堵死了。从西往东的车与从东往西 的车之间,有一段二十米的空地。一个人,躺在地上,躺在他的影子上。他的双 手紧抱住他的头,如果他是站着,他的影子就会呈现一种怪异的姿势,仿佛没有 手,头颅特别大。现在,他躺着,你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在 一些脚之间滚来滚去,在一些舞动的影子上滚来滚去。我看见了那些影子,七个, 或者八个,拥挤不堪,常常是一个影子覆盖了另一个影子,或者两个影子有一半 重合,仿佛连体人,肥厚臃肿。铁棍的影子细长而坚硬,从空中落下,落到他的 头上和背上,脚从地面抬起,各种颜色的皮鞋,黑色的,棕色的,白色的,如纷 落的雪,因为没有声音,看上去轻而且干脆,踏在他的脸上,腿上,和胸上。血 从他的身上流下来,流到跳来跳去的影子上,黑色的影子被染红。我觉得了窒息, 但我无力动弹。我把身子缩得更紧些。事实上,没有谁会注意我。我没有影子, 我的影子深埋在车的影子里。就像周围所有的影子,单个的影子一律被淹没,被 深埋。   和她一样,我也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读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晚报上说,双方 用铁棍和砖头互砸,足足打了近十分钟。冲突中不断有人倒地,警察赶到后他们 才住手,好几个人满头是血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她从第二天的晚报上看到了关于那件事的报道。她想起了那个瞬间。她依稀 记起了他。那时,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时,她骑在车上,小心翼翼地躲闪着迎 面走来的行人。她还想着一些事情,想着一些人。她看着铺在地上的她和自行车 摞在一起的影子,心里有些焦躁。她有些恨那个皮笑肉不笑的经理,她每次迟到, 他都在门口堵着她,笑嘻嘻地盯着她。她有些恨自己的丈夫,他从来不管孩子, 起床之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有些恨自己的孩子,总是赖在床上不起来,她 得把他拖起来,给他穿衣,洗漱,准备早餐,收拾书包。她恨着这些人的时候, 就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声音有些大,大到她猛然收起了所有的恨,所有的焦躁。 她抬头,就看见了他。可是,她现在一点也记不起他的样子。   晚报上没有他的照片,只有他的血的照片,大片的血,殷红的血,还有一只 拖鞋,拖鞋上也沾满了血。那应该就是他的拖鞋。血的上边曾经躺着他,穿拖鞋 的他,还有他的影子。一个人只有躺下了,人和影子才合二为一。   晚报上说,他现在躺在医院的外科病房里,神志清醒,能慢慢说话,但是右 脸肿得厉害。据此,她猜想,那把刀曾经刺进了他的右脸。事实正是这样,晚报 介绍的情况很详细:他的右脸、左右前臂各被刺了一刀,其中右脸伤势最重,刀 口有五六厘米长,险些伤到骨头,由于面部神经受损,有面瘫的可能;左右前臂 多条肌腱损伤,手指虽然能动但向手背方向抬起有障碍,需要固定石膏慢慢恢复, 即便恢复后手指的活动能力也会和以前不一样。   她坐在真皮沙发上继续看晚报。晚饭已经做好了。丈夫和孩子还没有回来。 她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回来。她放下报纸,拿起水果刀,削苹果。   她读到的晚报上的那则消息,我也读到了。晚报上对于她的描述只有聊胜于 无的几句话:被偷的妇女不知何时离开了,只记得她30多岁,身材偏瘦,个子不 高。我据此猜测她的影子,转身的瞬间,那个瘦长而具有骨感的影子,那个坚硬 而沉默的影子。我不知道她在读到这句话时是否会站起来,看着灯光下自己的影 子,或者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真是给人这样的印象。   我想她在读到这则消息时,至少会想起自己转身的那个瞬间。或者她也想起 了她当时对一些人的恨。比如经理,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她记不起来他的样子, 但是她一定记得他的声音。她想要去追那个仓皇逃离的影子时,他告诉她,提包, 在汽车下面。她走过去,捡起了提包。她很想对他说声谢谢,但是来不及了。他 的影子已经和那个逃离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她也许是犹豫了的。直到她看见刀的 影子。直到她看见周围越来越多的影子,沉默而坚硬的影子,齐齐地后退。她终 于转身,漂亮地转身,果断地转身。   她也许并不记得她在街道上留下的那个影子,就像现在,在明亮的日光灯底 下,她根本看不见她自己的影子。我设想她在削苹果,她慢腾腾地削着苹果,耐 心地等着她的丈夫和孩子。水果刀闪着锐利的光,无声地进入苹果的身体,也许 在她偶尔发愣的时候,水果刀突然戳破了她的手指。   晚报的照片上看不出来周围的影子,但影子一定是存在的。影子离那片血应 当有些距离,不会有人把自己的影子留在镜头里,留在镜头里的血迹上。有些影 子或许已经移开了,向南,向北,向西,向东,揣着一些说不清的想法,去往该 去的地方。对这些影子来说,这是一天之中偶尔出现的一个插曲。这只是和其他 日子没有什么差别的普通一天,太阳是一样的,遇到的人是一样的,躲过的车是 一样的,心里的恨和焦躁也是一样的。   他们之中,一定也有人在第二天的晚报上读到了这则消息,或者也读到了我 撞见的另一事件的消息。他们会比平时读到类似的消息时更加有兴趣,他们花在 这则消息上的时间会比当天报纸上的其它消息更多一些。他们甚至会有些兴奋地 指着这则消息,以亲历者的身份向家人讲述比报纸上更多的细节和更生动的场景。 就像我一样。我那天回家以后,带些夸张地向家人描绘着我在车里看到的一切, 那个滚来滚去的双手抱头的身体,那些铁棍,那些踢来踢去的脚,那些染红了街 道的红色的血。就像我不曾看到自己隐在车里的那个影子,他们也一定,想不起 来自己留在那片血迹周围的影子,那些漆黑的或长或短或胖或瘦的影子,那些坚 硬,沉默,静止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是坚硬而沉默的,柔弱的,是肉体和肉体 里的心脏。   只有她,或许将经常陷入发愣的状态,水果刀总是不小心地戳破了她的手指。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者她和我们一样,晚报扔了以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