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寡妇磨                  [小说]杨友泉   男人们一提到寡妇磨就兴奋得不得了。乱七八糟的笑声就有些走形,笑出些 鹅啊鸭啊的音质,把空气弄得怪怪的。男人们熟悉那种磨,在圆实饱满的两片厚 石间,夹着一些内容,一下一下地转,上边的在转,下边的不动。转上几圈后, 磨唇间就会吐出白白的浓汁,还会有一种新鲜的腥味。本来磨唇间大部分流出的 是白黄白黄的粉状物,也不一定就有浓浓的腥味,但是男人们都不这样想,男人 们都喜欢想他们爱想的东西,认为这才是男人。接下来男人们的想象就会更加暧 昧起来,这些男人就该想到寡妇圆实饱满的屁股了。十里八村的没有一个女人的 屁股会圆实饱满到这种地步,瓷实、有力,浑圆饱满。一走动起来就像在画圆, 画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圆一个一个在空气里滚。并没有飘走,也没有消逝。它们 长时间在男人们的想象里滚动。男人们在空气里听到磨骨吐骨吐的响声。这声音 好像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但是,男人们的这些交谈往往会被路过的某个女人打断, 这个女人要么是他们的老婆,要么是他们的母亲,这个女人就会张口便骂,你们 这些天打雷劈的!那磨里头淌出的是神物哩,不是你们身上的那些遭人嫌的腌脏 物!   水嫂站在水磨房边的土堆上往菁口望。青黛的山像两堆发青的天,斜摊在那 里。水嫂已经备好了饭食,就等银生过来。银生是个石匠,还是银匠,补锅匠, 泥水匠,木匠。今天他是个石匠,做的是石匠的活,他要带着铁锤和錾子,来给 水嫂錾磨。这水房里的磨每年都要錾两次。这磨呢,就像人的某些部位,要经常 打理打理,经常打理了,也就有了活气,有了精神。水嫂能听出这磨的精神状态。 这磨的摩擦声脆了、亮了,还是弱了、细了。弱了、细了,水嫂就该找人给它打 理打理了。最初,水嫂管制这磨时,听不出来,磨音弱了细了也不在意,接下来 磨音就完全消失了。水嫂觉得这磨是有声音的,是会说话的,现在没有声音了, 也不说话了,一定是病了。水嫂一路奔跑,连夜找到银生,对银生说你快给我去 看看吧,我的磨病了。银生听说磨没有声音,觉得麻烦大了,当夜跑到磨房里查 验。银生说水嫂,你管磨你得会听磨的声音,那样它就不会病了。这磨一病,麻 烦就大了。那个夜晚,银生差不多錾到第二天天黑。   这以后磨就像一个会转的钟表,在静穆的大山里遛达。嘈杂的水声似乎被滤 去,只剩下磨的响声。水嫂只看见白花花的水在流、在跳、在奔,却听不见了它 们的声音。流淌的水花失去了声音,似乎更素洁、更优雅。水嫂看着水磨房下面 的这些水花,到处绽放,一簇簇从水底冒出,一抱抱掀开空气钻了上来。满塘满 沟的开,开了谢;谢了又开。水嫂觉得这样的花才是真正的花,有一直灿烂的美 和有不竭的活力。水嫂觉得这些花朵是有自已的声音呢,它们不发出来,它们从 磨唇那里发出来。   水的青白常常让水嫂想到面的青白,面的青白又常常让她想到月光的青白。 水嫂常常对黑夜和白天产生错觉。黑夜里的月光就是白天的面灰。白日里的面粉 像一层青霜覆盖在水嫂的视野里,房顶上,院子里,柴垛上,墙壁上,小路上, 野草上。风一来,这些霜就会在院子里撩起一条小龙,一旋一旋地从院里转到门 外,再到小路上。后来水嫂的男人不在了,这霜一样白的面粉就像了月光。面粉 不见了,白天水嫂看到的是满目的月光,夜晚水嫂看到的也是月光一片。那是一 段让水嫂分不清月光和面粉的日子。那时的面粉和月光一样轻,一样凉,洒在院 子里,人就像在趟一院子的清水。面粉好像也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从沁蓝处下来 的,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水嫂就特别爱看那天,爱看那天里的蓝,爱看蓝里飞 翔着的白云,是不是那白云和天蓝摩擦出的粉末,洒到了这山菁,洒在了这水磨 房上,洒在了这院子里面。   面粉是粮食的膏脂。水嫂偏爱这种膏脂,这种青白的膏脂常常让人蓬松起来, 让人宁静起来。这样的膏脂涂在物上就给物化了妆,涂在人上似乎给人卸妆,人 就自然多了。水嫂觉得墙上了这膏脂,就是另一种墙,就是广寒宫里的墙。院子 里的梨树上了这种膏脂,梨树就成了玉树,院子里跑动的兔子,鸭鹅,就成了玉 兔和玉鸭玉鹅了。水嫂成为水嫂就和这种膏脂有关。水嫂那时候不叫水嫂,叫水 月菊。水月菊到山里锄地,锄地都要在正午,正午有充足的阳光,阳光对于山地 来说很重要,它不仅可以让禾苗活得很神气,还可以把锄倒的草很快晒死。把草 晒死了禾苗才会活得更好!这是夏季的阳光,夏季的阳光对于禾苗来说是一种食 物,对于人来说就是玉米叶边缘上的锯齿,来回在人的脸上拉动。水月菊谙熟这 种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显然还有些遥远。阳光照在山野里,山野里的眼睛都睁 开了,朝左边瞧,朝右边瞧,朝上瞧,朝下瞧,山野里就到处都是交织在一起的 眼光。水月菊在这样的阳光里经过水磨房,水磨房里隆隆的声音很响,像是山谷 发出的,在寂静得只有草尖发出嗖嗖的山谷里,回荡着这种声音,水月菊平静的 身体里也开始有了响动。水月菊已经从水磨房过去了,但是这种响动让水月菊回 过头来,水月菊就看到膏脂一样的面粉,涂在了水磨房上,院子上,墙上,阳光 使这些到处纷落下来的膏脂睁开了眼睛,那里的空间就在闪发着光芒。水月菊被 这种眼睛看花了,身体里的响动又大了起来。这样的磨房水月菊也来过几次,把 粮食放在门口,跟屋里的人说一声,两天或者三天后再把它担走。今天怎么了, 像从没有见过这磨房一样,那种陌生使水月菊觉得好奇。水月菊几乎没有犹豫就 走了回来,走进这团白花花的光团。膏脂在发白蓝白蓝的光,在散发一种幽香。 这是一种新的、刚刚打开的幽香。水月菊在走近水磨房时,一种被打开的嗥叫一 片一片涌来,水月菊听不懂那是愉快的嗥叫还是痛苦的呐喊,成百上千的生命混 合成一种声浪,一下一下撞击着水月菊的身体。水月菊身体里的东西似乎被这些 嗥叫撞出来了,随着声浪传走了。水月菊觉得自已身体里有了新的响声,越来越 宏亮,越来越浩荡了。当水月菊轻轻推开磨房的门时,她觉得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个上了膏脂的男人,雪人一样,抬着一袋粮食在往磨里倒。这个男人一丝不挂, 但是他的私处没有裸露出来,那个地方也上了一层膏脂。这是一具会动的石膏浮 雕。那个男人听到门响,回头一看,僵在那里,袋子里的粮食像水一样,流到地 上。水月菊觉得水磨房外上的膏脂,水磨中叽叽咕咕的嗥叫,空气中飘浮着雾一 样的膏脂,原来与这个涂了厚厚膏脂的年轻的后生有关。屋子的光线很暗,使水 月菊觉得有些恍惚,像进入了一种梦境。屋子的光线除了暗之外,还有些凉嗖嗖 的感觉,满屋子的膏脂就透出一种森冷,那些涂在凸出的物体表面上的膏脂,就 给人一种雪一样的感觉。后生也就是个雪人,是个雪人水月菊就不怕他。这时候 后生向她走来,水月菊害怕起来,她觉得要出什么事,转身往外走,这时水月菊 看到后生抖动了一下,身上的膏脂脱了一层,新的膏脂露了出来,白蓝白蓝,散 发着幽光,后生像一个白炽灯,亮了起来。水月菊觉得应该走了,不走就走不掉 了,就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她又看见后生身上的光团脱落了,一团新的光团罩住 了后生,然后慢慢向四周扩散。后生已经向她走来了,走一步脱一层,走一步脱 一层,水月菊觉得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亮?他的身上还有多少光可以发?有多少 层膏脂可以脱。他涂了多少层啊!脱干净了还是不是个男人?水月菊还想看清这 个脱光了的后生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后生已经把自已放倒了。水月菊被放倒 的时候下意识地抱住了男人,但男人的脊背是冰凉的,她挠了一把,想看看这些 冰凉的东西,放开手掌,一看是一团白蓝的面灰。水月菊又去挠了两把,这次她 发现后生的脊背是凉的,水月菊又朝别的地方摸去,手去之处都是凉的,水月菊 有那么一瞬觉得是不是遇上了面精面鬼了。就在水月菊犹疑时,进入水月菊身体 的后生开始烫了起来,且越来越烫,烫得水月菊直想喊叫。水月菊觉得最初进去 的是冰一样冷,现在却烫得像根火柱。水月菊想推开后生,这样烫下去肯定会化 成水。但是水月菊发现自已的身体已绵软无力,她觉得自已已经成了一堆灰烬。 磨錾得好的有好几个,却都是别村的。都是水嫂赶集时顺便踅过去请的。几年下 来,凡是錾得好的,水嫂都请过。但手艺归手艺,真正让水嫂看得上的也不多。 陈庄的陈家桂手艺没得说的,爱叨支烟,烟把眼睛薰得越来越小,越小錾得越起 劲,水嫂看着就有些担心,趁递水时,让陈家桂把烟拿下来,给眼睛作个调济, 眼睛睁大了,再接着錾。水嫂觉得这样不够负责,錾错了怎么办?给磨錾纹路与 医生给病人动手术有什么区别。医生也会叨上一只烟,眯着眼睛做手术么?水嫂 后来就不再请他。周家营的周大勇也是把好手,人大锤大,錾子也大。膀子轮得 高,一锤下来,磨盘抖得厉害,这种痉挛似的抖动,传给了地上,又从地上传给 了站在地上的水嫂,水嫂身上觉得在发抖,水嫂看到整个磨房也在颤抖。周大勇 连击磨盘时,就像在击一个鼓,大地就是鼓皮,大地叮叮咚咚地抖作一团,磨房 里的东西也跟着抖作一团。水嫂觉得这样做没有把磨盘当成磨盘,当成沟里的石 头乱摔乱砸。还有蔡庄的老烟锅,人是五大三粗,心却细得掉在地上的一颗针也 不会放过。他把大大的眼睛眯成一缝,他錾起磨来,叨在嘴里的烟锅好像就与他 无关了,隔一会儿才叭一下,但叭的这一下嘴里已经没有烟子了,烟锅里的烟已 经熄灭了。老烟锅却像把烟叭到嘴里一样,津津有味地把烟往肚里咽。老烟锅的 錾子就不像是錾石盘,倒像是錾玉器,精神全部倾注在磨盘上,好像磨盘是金枝 玉叶似的,走点神,脱点形,都是不得了的事情。水嫂觉得这样把磨盘金贵了。   有人把磨盘比作水嫂,叫她水磨嫂,水嫂想想也有些道理。做哪样像哪样。 水嫂想到自已对錾磨盘时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水嫂就接受了别人的称谓。水嫂 盼着银生来,就不单是盼他带来高超的手艺,银生的手艺在这些好手中并不是最 好的,但是水嫂觉得银生是对待磨盘最好的男人,银生对磨盘不迷恋,也不漠然。 做他该做的份儿。银生的锤子总是放得不轻不重,扬得不高不矮,节奏总是不紧 不慢。这样的进度才是正常的进度。银生的咬肌咬得也很适当,在锤子敲在錾子 上,錾子刻在磨盘上时,银生的咬肌并不凶狠,并不像是在对待一个顽敌。对待 一块石头也冷硬不起来的话,他还会对什么冷硬起来的呢?水嫂就会在银生每次 来的前两天,就把鱼笼子下好,三支鱼笼子全部下好。这条山箐里的河总是被山 箐里高高低低的绿,天上的蓝,空中的白云,染得绿一边蓝一边,中间扯拉着一 根白带。水嫂就在这条河里下笼,晚上放下去早上去收,一提一笼,白的红的青 的,宽的窄的线形的,统统放在一个网兜里,还放在那河的一个小拐子里,还由 那清水抚养。打磨的人就喜欢这一嘴。水嫂只要客人来之前,爬的红烧,长的清 蒸,片的活水下锅,米的抓把腌菜烧汤。这些客人就会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能吃到水大嫂这嘴腥味。吃过之后,打磨人的性情就会进一步张扬起来,把磨盘 当成鼓的,这时候会把它当成大鼓来鼓捣;把磨盘当成一片河里乱弃石头的,会 把它当成石碴一样更不当回事;把磨盘当成金枝玉叶的,会更加小心翼翼,诚惶 诚恐。只有银生还是把磨盘当成磨盘,下去的锤子会画出优雅的曲线,錾子和磨 盘发出的响声会更加悠扬,这些响声会在磨房的梁上绕来绕去,似乎要在这些柱 梁上打上个扣子,不想从瓦隙里传散出去。水嫂这时候就会递上一杯热茶,银生 就会笑笑,把锤子放到地上,握锤子的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再用这只手接住水 嫂的茶杯,茶杯偏小,水嫂觉得这样续上的水就都是热的。水嫂的手就往往连同 茶杯一起递了过去。银生就会在水嫂的手上按一下,然后才接过茶杯。水嫂觉得 银生这一按,有点像握手,但又觉得比握手多了些什么。多了的什么连水嫂也说 不出来,比如说这水房里的安静。水房里是比较聒噪的,但是在聒噪下面潜伏着 一种安静,这种安静保持在每种物体的内部,它什么时候出来,是不确定的。什 么时候出来,要看谁和它相处,有什么样的交流,它才会做出适当的流露。水嫂 觉得银生一来,就能感受到这种安静从各种物体表面散发出来,在屋里晃荡,安 静里还隐隐含着一点温情。覆盖在各种物体上的面灰,也慢慢退却了那种漂白, 增了种蓝,净净的蓝。   水磨不时兴了,人们都把粮食挑到很远的山外去了。有的人家实在在得偏远, 这个山两户,那个菁三户,这样的人家就愿意来。他们把粮食挑来,在磨房里睡 上一夜,第二天睡得往往日出三竿,房东的门先打开了,扯起嗓子喊:顺子起床 啦,起床啦!被叫做顺子的才开门,就开起了玩笑:水嫂,昨晚等你一夜听不见 你的声音,等到你叫时太阳都到窗口了。水嫂就会说,昨晚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叫了一夜你没听见,太阳都照进门了,你才听见了。是不是抱着磨碓睡着了?顺 子就会说,昨夜抱着磨碓当水嫂了,今晚不走了,今晚看仔细了,不要抱着水嫂 当磨碓了。如果粮食还没有磨好,这人就会在水嫂那里吃上一顿。一来二去,山 里人就没有不认识水嫂的了。水嫂也不见生,你说什么她回什么,来人也捡不着 便宜。饭也吃了,水里的鱼虾也尝了,到了不能不走的地步。来人就会发出感叹, 下辈子还是做个石匠,给水嫂你打磨。与你磨了半辈子的面,还没有见过磨盘是 什么样。水嫂说昨夜不是抱了一夜么?还没有看够?来人说:那磨盘飞旋着,走 近走近又被推开,看了半宿还是只看见个轮廓。水嫂说看了轮廓还不够,你还想 看什么?来人已经挑起挑子,我想看那些蠕来蠕去的线线片片,我不但要照着灯 看,我还要拿起自已的錾子錾出些坑坑洼洼。水嫂拿起石头来打的时候,来人已 经奔出去几十丈远。和银生相识的不相识的都爱拿银生开玩笑。说银生的一鳞半 爪的近况,水嫂就特别爱听,都说银生不做石匠改做银匠了,来人看着水嫂的眼 睛说,银生对肥沃的磨盘不感兴趣了,喜欢那些精精细细的银具了,那些精精细 细的银具白嫩鲜艳,雕镂起来也省力多了。来人就会看到水嫂眼里跳起的亮光暗 下去了,像磨盘上的灰一样暗淡。来人瞟着水嫂磨盘一样的臀部,愤愤不平起来, 这样结实的磨空遛空跑,时间长了,就不会这样结实下去了,就会给毁了。   银生是披着夕阳来的,银生像镀了层金,从箐口一晃一晃,由一个金龟子那 么大,变成了鸟那么大,到了鸟那么大,水嫂就能认出来了。水嫂是在水磨旁看 着磨的,看着看着,觉得银生可能来了,就跑出去走到磨房边的一个高地上,果 然就看见银生由金龟子变成了鸟。银生赶了二十多里路,来不及喝口水,就进了 磨房,把磨停住,打扫粮食,扫完后拿出工具叮叮当当敲起来。银生一来水嫂就 不需要再插手,银生这里弄一下那里弄一下,就能够进入他的工作。水嫂即使是 在别的房子也知道银生在做什么,水嫂在别的房子就做不了什么事,她的心不在 她做事的房间里。水嫂就从别的房间一下来到磨房里,看一眼银生就走,仿佛觉 得这是个梦。看一眼走了更觉得是个梦,又踅回来看上一眼,看一眼水嫂就看出 来了,这个男人在窗口射进的月光里,变白了。白得像上了一层膏脂。原来这个 男人把油盏吹灭了。水嫂觉得这个男人白得像石膏,这种石膏和墙上的石膏,梁 上的石膏,磨上的石膏,屋外的石膏是一样的,原来这个男人和这个房间是一起 的,它们就是一个整体。这个男人的到来能让这个房间里的噪音安静下来,能让 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种东西安静下来,是因为这个男人和这个房间是一个整体。 水嫂说银生你今晚白得像上了一层膏脂,是不是这几天遇上什么好事了?银生说 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人让给了我一台电磨,守了几十天了,守不住。我想再转让 给别人。我守不了那磨,那磨聒噪得很,站在那磨前一分钟也站不了,就想走, 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我是个心性一定的人,这样搞下去,我的心性会搞坏了。 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你不是整天在守磨吗?你要是愿意你先过去看看,守上 两天拭拭。你要愿意我就把它转让给你。你要看上了,就转让给你,你就出山去 经营。水嫂听到电磨还是有些新奇。水嫂在的地方距离县城二百多公里,而且这 二百多公里绝大部分的路面就是突起着的一些山石疙瘩,走一步瞅一步,走一步 小心一步。一丈来宽的路两边就是悬崖,悬崖下就是深谷或者是江水。所以大部 分山里人一辈子没有到过县城。没有到过的想不通,县城大不了就有龙王庙那样 高,到过县城的人是不是骗人,再比龙王庙高的房子到底如何建盖。到过县城的 也想不通,房子怎么摞在房子头上,摞那么高,瘫下来咋办?这些人看那些十几 层的楼房时,就头抬起来,尽量绕开走,风一大就觉得楼房在晃,吓得脸煞白。 又不通电,所以电磨对于山里人来说还是新鲜的。水嫂觉得那些光鲜发亮的部件 很惹眼,轰--轰--轰--的响声很燎亮。浑水一样的粮食从漏斗倒进去,清水一样 的粮食就从出口淌出来。   这个电磨房位于村子的一块旷地上,四周长满了高大的树木。由于电磨还在 转接中,没有人送粮食来,所以磨房显得异常清静。几只谷雀在院子里啄来啄去, 看见人来了,也不飞,只警惕地朝这边看着。银生对水嫂说你守两三天拭拭,我 回家把粮食拉来。又告诉了水嫂闸刀如何使用,和一些用电安全常识,就回家去 了。水嫂就一个人在电磨前打量起来,觉得电磨做得就是精致,美观。一层金属 特有的亮光从面粉底下透上来,让人觉得它的精致是从骨子里透发出来的。水嫂 走上去两步,触摸了一下,她以为会像水磨那样传导来清凉,甚至有些温和的感 觉,结果却让她松曲的手指“铮”地一下直了,原来,电磨里骨子里透出的森冷, 甚至是剌人的冰凉,逼进了水嫂的指头。使水嫂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弹射开来。水 嫂走开了两步,刚有的情趣荡然无存,她觉得这个比水磨玲珑十倍的东西,却比 水磨凶悍得多。越小的越作怪,水嫂觉得这话在这个时辰说起来也是对的。不多 时,银生来了,用推车推来一车小麦,银生说水嫂现在你是守磨的师傅,我是来 请你给我磨面的。咋办你吩咐。水嫂就笑了起来,好吧。你把车推到秤边。银生 就把车推到了秤边。水嫂又说你把小麦下下来。银生就把小麦下下来。水嫂说上 秤。银生就一袋一袋把小麦往秤上抬。银生低眉顺眼按照水嫂的话来做,做完后 又有些侷促地来到地秤前,把头放在秤杆前,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回过头来谦卑 地朝水嫂一笑,是哩!数字对着哩,你没有称错!水嫂说不要嘻皮笑脸的,把小 麦扛到电磨边放好。银生就一袋一袋从秤上下下来,把小麦放在电磨边上。水嫂 来到电磨前,站在磨边的高台上,说把小麦倒进去。银生就把小麦倒进了漏斗。 然后水嫂就打开电闸,手还没有从电闸上离开,电磨就吼叫起来,漏斗里的小麦 就不停蠕动,电磨的出口就抖抖索索掉出些白的粉状物。水嫂俯身用指头攒了一 下,轻轻一捻,指头上的面粉立刻溶化,液体一样粘附在指端。水嫂又轻轻按了 一下,这面就发出一些绸缎一样的几咕声。水嫂觉得这面比云还细,比雾还蓬松。 这样的面让水嫂觉得既兴奋又陌生。   银生从家里带来饭,水嫂胡乱吃了几口,又到了磨边。现在这电磨暖和多了, 有的地方还很烫。水嫂这才想起这电磨原来是冰凉的,说热就热了,说烫就烫了, 来得快极了。暖的总比冷的好!一直到了夜晚,院子里的光也一点点从地上往天 上跑,越跑越少,院里的黑就从地里长了出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密。水嫂觉得 这个时候月亮该从山头里蹿出来了,像一只白兔从山峰那里蹦出来,跳进幽蓝幽 蓝的天空中奔跑了。这样盼着的时候,银生拉了一下柱子上悬着的一根线,一道 光从屋顶嗖地朝四面摊开,像一个石子落在了水面上,这些光马上把屋子注满了。 水嫂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光源,既不像太阳那样圆,也不像月亮那 样缺。水嫂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但是不想轻易的就让它把月亮给代替了。甚至 觉得也不能轻易就让它代替了油盏。油盏是一个让黑夜更像黑夜的东西。头顶上 这个被称做电灯的东西,把黑夜弄得不像黑夜,黑夜是很深邃的,很多狐鬼怪异 的事都发生在其间;也弄得不像白昼,白昼的光明灿烂是没有一种灯照得出来的。 水嫂觉得电磨上反射出的光,既不像白天那样锋芒,也没有刚才天暗下来的那种 温和。整个屋子也是这样,既昏暗又明亮。水嫂觉得自已也是这样模棱两可,既 吸引又拒绝。   水嫂是在第二天听到电磨的响声的。头天水嫂被磨房里的图像诱引得眼花缭 乱,第二天,这磨里的响声让水嫂听清了,但是听不明白在讲什么。而在水磨那 里,磨的响声是在叙说着什么的,水磨的叙说是动人的或者说是感人的。它叙说 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好像在讲盘古开天地以前的一些细节,又像在讲昨天发生 在深箐边上的一个段子。水嫂觉得它述说的故事没有尽头。而身边嘶吼着的电磨 好像是从铁皮里嘶吼出来的,干燥、嘶哑、急迫、空洞,几次水嫂都想听到别的 响声,但是水嫂几次都一无所获。水嫂越听越噪,越听越噪。最后努力的结果是 只听到铁器击打铁器的响声,这是一些没有节奏,没有秩序,没有形状的声音, 这样的响声是混乱的,这样的混乱会扰乱一个人的情绪,会让人的心从安静里挣 脱出来。水嫂觉得一个人的心纷乱起来是危险的,特别像她这样一个寡妇。水嫂 觉得应该走了,她觉得应该走的时候不走就会出事。但她还是觉得留下来看一看, 或许在第三天会听到电磨的另一种声音。银生也催她,你守不住就回吧!这磨是 个顽固的家伙,我也怕它,我也守不住,一听到它头晃脑揺的嘶吼,我觉得我被 叫散了,我给你打了这两天下手,我觉得我的一道又一道防线被冲破了,我觉得 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了,水嫂你还是走吧!水嫂说银生我也想走,可我没有听清 楚它的声音,没有最后听清楚它的声音我是不会走的。我再听一天,就能决断了。 第三天早晨银生还是来给水嫂打下手,水嫂还是站在电磨旁的高台上,电磨的声 音除了往日的喧嚣外,还多了一种亢奋。那些无序的、盲目的、凌乱的叫声,像 渐渐发亮的磨房里的光线,把他们淹没了,把他们裸露了,他们觉得他们在电磨 的声音里缈小了、丢失了、疯狂了,太阳到了天顶的时候,银生看见水嫂的脸变 得苍白,眼睛里的绝望像是一点一点地苏醒。   银生和水嫂扭结在一起的时候,太阳特别白皙,电磨的叫声特别亢亮。谁也 不知道银生的衣服是什么时候剥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扭结在地板上的,他 们只是觉得恐惧,觉得极度的恐惧,他们觉得自已空着的地方被一倍又一倍地放 大,他们空着的地方实在是太空了,需要填充物来填充,需要无数的填充物来填 充,银生和水嫂都把对方当做填充物了,他们填充着自已需要填充的地方,他们 才觉得绝望不会在继续苏醒,他们觉得把自已填充得更满、更剧烈、更凶悍,他 们就觉得绝望就不在扩大。这时候水嫂的手在银生的脊背上抓住了什么,是一团 白白的面粉,这是银生在地上翻滚时沾在身上的面粉。天啊!水嫂在心里呐喊, 这是最初一道防线,还是最后一道防线。   电磨已经饿得不行,空洞地嗥叫着,它还在不停地空转着,发出需要吞噬一 切的巨大叫喊,在叫喊声中,电磨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每个部件都越来越滚烫。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