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穿过灵魂抚摸你   ■杨度   1、回家的路   2003年12月13日(国家卫生部通报了全国内地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疫情监测情 况。),天气,阴转多云,冷。我们一家人,从北京站出发,沿途看到萎缩的冬 麦,它们安静、孤单,浅绿的身子伏在黄土上面,头顶灰色的天空,像一群幼稚 的孩子。北风掠过燕山的草冈和冀中的村庄——我们被钢铁运载,在大地上旅行。 儿子总是在车厢里走动,那么多人,他毫不顾忌,并不陌生。我只好跟在后面, 像一个护卫。妻子和一位女士聊天,很高兴——丰台、保定、石家庄,邢台站之 后,还有十多分钟就要下车了,我把行礼提前放在车厢口,妻子也为儿子穿好了 衣服。   沙河车站到了,列车停稳,车门打开的瞬间,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我就觉 得了其中浓重的煤渣、灰尘和铁屑——对这里,我太过熟悉了,尽管已经过去了 十多年,我依旧能够从它的微末细节当中,找出最为熟稔的部分。   天空是暗灰色的,比以前更灰——发暗的阳光在次第的楼房、车辆乃至人群 之上。站在人迹稀少的月台,转身就看见在西边苍茫的天空和山峦——我的家就 在那里,沙河最西边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峰,大片树木与蒿草里面,掺杂着大量 的石头、腐骨和害虫。   市区街道上车辆很多,店铺林立,还有那些不停走动的人,对此,我感觉陌 生——虽然这里是故乡的行政、文化和经济中心,距离也不过70多公里的路程, 但我没有把它看作是自己的家——我的家是具体的,是我们一家人生活乃至祖父、 祖母埋骨的地方。它很小,地图上没标明——小到了我的内心。   转到陈旧的汽车站,一些车辆在里面胡乱停靠——找到通往父母所在村庄的 车,坐了一会儿,就轰鸣着离开了,穿越尘土和烟雾,一路向西。窗外是稠密的 村镇,庞大而喧嚣,至今,我还能够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赞善。新城。尚贤。 章村……很多年之前,我曾经在那里走过——无数次,在车上,或者徒步,背着 行囊,或者两手空空。   过了白塔镇,路面坑洼起来,黑色的煤灰厚厚一层,接连而过的卡车不断驰 过,掀起大片的黑色灰烬。再后来,连绵的丘陵被村庄和煤矿占据,众多的井架 和烟囱在山顶和房屋之上,田地的麦子神情委顿。成排的杨树和柳树身子发灰, 干干的树枝划着华北的冬天。到御路村,在丘陵顶上,我真切地看到了家乡的山 脉——隐藏在灰色暮岚之中,奇峰叠嶂,高低起伏,落日如浆。向下的路面依旧 凹凸不平,蜿蜒的窄路一边,散落着成片的麦地,焦黄的枯草,红砖堆砌的鸡场 和白色的石灰窑。   爬上一面高坡,车辆就行驶在了红色的悬崖上,一侧的岩石直直竖起,足有 百丈之高,鬼斧神工,壁立千仞;另一侧是幽深的山谷,深不可测,犹如地狱; 一座被命名为秦王湖的水库结着巨大的白冰——鱼儿们被囚禁了,还有那些水。 路边零星的饭店灯火明亮,但看不到一个顾客。我闭上眼睛,想起就要见到的母 亲:她现在该是怎样的一副样子?她的白发、皱纹、黑色的脸膛;还有阔别两年 的小侄女儿甜甜,是不是长高了,会喊爷爷奶奶了?   想着想着,眼泪不由流下来,像虫子,向下——心脏所在的地方。   回到家时,夜色已很浓郁,踩着松软的山路,路过一户人家,看见他们的窗 户,还有院落里的羊只、水滴、乱堆的长条石头。再翻过一道山岭,就是我们的 家了。灯光穿过褪色的窗棂和玻璃,在院子落下一片淡黄的光芒。温暖的房间还 是旧时模样——落灰的年画、基督画像,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岁月的蛛网和烟迹。 我坐下来,在多年的椅子上,忽然觉得一阵放松,全身心的,像是醉酒了,又像 是彻底放松了——儿子睡着了,在我哇哇出生的土炕上,在他祖父母的地方。   2、在夜晚深陷   黄昏时候,母亲说烧一锅开水,让我和妻子洗脚。灶台在院子东墙根,由细 木头支起,上面覆了一层黄泥和油毡。母亲从一边的柴堆抱了柴来,已经朽了的 木柴响声沉闷,根根折断。这时候,黑夜已经隆起,从下面的河谷、麦地乃至老 坟地,越过三棵柏树和一片落满乌鸦的杨树林,逐渐淹没了家居。对面的村庄也 在忙碌,在吃晚饭。我听见了他们孩子的哭泣、大人的叫喊、狗和羊只的叫声。   屋里灯光昏黄,煤球火炉上,暗红色的米粥熟了。儿子一刻不闲,在他祖父 祖母的炕上,手里拿着一个啃食了半天的苹果。我走出门去,替娘烧火。柴火很 旺,不断发出噼噼啵啵的响声,伸出的火苗似乎一张张舌头,从我脸颊一侧,呼 呼向上。不一会儿,水在里面开始骚动了,咝咝响着。母亲说,再放两个干柴就 要开了。我嗯了一声,找了一根两米长的干苹果树枝,先是握住两端,放在膝盖 上,使劲折断。   我们一家七口人,围坐在饭桌上吃饭。摆在面前的是:土豆丝、切开的火腿、 鸡蛋、馒头和一小碟咸菜。儿子不安生,和弟弟的小女儿甜甜争抢印花的木碗, 或者因为一颗煮熟的豆子,用勺子和筷子相互击打。母亲放下碗筷,替我们看管 ——我知道母亲不能吃凉了饭菜,胃疼。就对她说,你吃饭,我看着他们。而母 亲不让,说,我看我看,一会儿就好了。我坚持,母亲也坚持。我只好坐下来, 几口就吃掉了馒头,喝完了米汤。   窗外暮色凝重,面对的青山在天空中轮廓明显,但很黑。星星在距离我们不 远的地方,看着人间。对面的村庄相继进入睡眠,灯光接连熄灭——我至今仍可 以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包括财产、性格、子女、祖籍,以及亡者的坟茔所在— —我起身,走到院墙东边,掀开锅盖,一股热烈的蒸汽蓬勃而起。灶台里的火焰 明明灭灭,正在成为灰烬。   舀了开水,端了盆子,从一边的小路上,走到自己多年前睡眠的房间,仅仅 几分钟,滚烫的开水竟不再烫手了。它们的热量已经在短暂的途中,被冬天的天 空没收了。等我下来,儿子和侄女儿仍在嬉闹着,甚至穿着脏鞋,在父亲和母亲 睡眠的炕上,奔来跑去。母亲坐在炕沿,时时关注着她不能自防的孙子孙女,怕 他们突然摔倒磕碰着。妻子坐在母亲身边,拿着黑皮的《新旧约全书》,一边念 着诗篇,一边给母亲讲解——她说到了摩西、撒旦、耶路撒冷、海地、埃及、 100只羊、约伯家的花园……弟弟坐在凳子上,修一把要坏了的铜锁。   正面墙上有一面镜子:一只柳条篮子里面竖着一丛带绿叶的红花,一边写着 “万寿无疆”。再向上,是一张大的山水风景画:青山、江水、柳枝、桃花和在 空中静止飞行的鸟儿。再一张:牧羊的耶稣手持权杖,在河边的青草上,背景为 黄色山脉。下面的一行字说:“义人哪!你们应当靠耶和华欢乐,正直人的赞美 是合宜的。”(《诗篇》第三十三篇第一节)。画像左侧,挂着一面镶着照片的 镜框,里面存放着2岁、挎枪、扛摄像机、上海空军政治学院、列兵和抱着儿子、 军官的我;19、33、48、55岁的母亲、坐在中间的父亲、石家庄和少林寺的弟弟、 满月时的儿子和侄女儿;还有猝亡的大舅和祖父、因肿瘤而逝去的奶奶,正襟危 坐的大姨、站在一边的小姨。   无色的镜面上好像有灰——过往的灰尘,时间的灰尘,一层一层,它们上升、 下落,落在生活中,也落在我们心里。1个小时后,两个孩子睡了,母亲把他们 安放在被窝里。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夜色也愈加深重了,外面一直有风,呼 啦拉地吹过房顶和院落。整个村庄都在夜晚深陷,在呼吸、梦呓和些微的隐秘动 作当中,变得异常静谧。我一个人到院里站了一会儿,寒冷匍匐而来。相邻的鸡 们、羊们已然睡熟。   该回房睡觉了。妻子抱了儿子,我提了水壶。出门的黑暗,像是一堵厚厚的 墙。风依旧在吹,嗦嗦的树叶贴着地面疾飞。回到房间,热热的火炉吐着蓝色的 火苗,在乡村深夜,安静着,把自己点燃。   3、旧居的温暖   第二天清晨,朝阳从门框上方的窗棂照进来,淡红色的,白色墙壁上的日光 荡漾,上面张贴的花草年画、美女头像、以及悬悬欲掉的黑色灰尘,纹丝不动。 妻子和儿子仍在熟睡。我将手臂伸出被窝,寒冷迅速围困。我打了一个哆嗦,穿 好衣服。站在地上,隆冬的寒冷由灰色的水泥地面弥漫和上升,即使火炉也毫不 济事。   我又看见了搁置多年的家具:松木花纹的、浅黄色的家具,有的地方已拱翘 和弯曲了。它们呆在那里,在长久的安静、白天偶尔的日光和夜晚奔窜的鼠群之 间,已经有15年的时光了。承载它们的这座房子也老了,陈旧了——石头的墙壁, 青石覆盖的房顶,背靠山坡,在世事和风雨中,和我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这 期间又都是些什么呢——岁月的粉末分散各处,它们燃烧、持续燃烧,而后熄灭、 消失。   我清楚记得:初三那年冬天,母亲和父亲带了锯子和斧子,到3里之外的山 里,锯掉村里分给自己的树,抬回来,剥皮,晾干。又请来了木匠,量了木头, 墨斗打线,再用飞速的锯齿和快速的刨子将它们打理平整……半个多月之后,散 乱的木头成为了家具。当晚,我就睡到了这个房间,一个人,嗅着松香和油漆混 合的味道,在时间当中,哭、笑,睡去或者醒来。   我们的一生,要有多少东西放进和取出呢?这么多家具,足够我一生使用了。 当时,我还对母亲说,打这么多的家具做什么呢?母亲叹了口气说,没有好的房 屋和家具,谁会嫁到咱家,给你当媳妇呢?我无言,看着崭新光亮的家具,忽然 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躺在床上,很多年来,吱吱呀呀的床板彻夜不停,响着我 一个人的孤独。   后来,我离开了,也长大了。在西北沙漠,有时也会想起这些存放着的崭新 家具——而当我再在这间房屋睡觉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个懵懂少年了。看着它们, 我也曾无数次想:如果我也在这里娶妻生子,跟在父母身后,抑或独自在田埂或 者陌生的道路上行走,在生活的尘土和泥沼里日复一日……烟火和摩擦的生活, 这些家具,连同我们,现在该又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   小弟结婚的时候,我建议用这些,母亲不同意,重新给弟弟打了一套。也多 次劝父母亲搬到他们分给我的这所房子居住,他们也拒绝了——这些静默的生命, 在我基本废弃的房子里,我不知道它们和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也许我再也 不会使用它们了——我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只是:我在它们看不到的地方,而它们 却永远都在这里,寸步不离。   4、我们的一天   阳光爬过东边的山岭,从稀疏的洋槐树枝桠间,来到我家。它在房顶、院子、 羊圈、猪圈和鸡窝上面,光芒稀薄、淡黄。我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院子里面 烧饭了,浓浓的白烟从后面的烟囱里,呼呼冒出。院子下面的苹果树肤色暗黑, 枝条在空中静止不动。对面的马路上偶尔有车,轰隆隆地声音从河谷传来。   妻子和儿子也起床了,儿子出门,从三个石头台阶上爬下来,在院子里站稳 脚跟,嘴里含糊地喊着姐姐,趔趄跑过来。我在院子里迎他,抱在怀里,他叫爸 爸,我答应着,站在阔别多年的家居院子里面,儿子在怀,我蓦然觉得了一种真 实的快乐。   早上的空气有些沉滞,还没吃过早饭,对面的堂哥来了,从东边的麦地边沿, 绕过老坟地的杨树林,向我们家走来——他在上海宝钢的时候,我正好在空军政 治学院读书,在上海见过几次面,吃了几次饭。我离开学校的那年,他也回来了, 算了几万块钱下岗费,回家后盖了7间新式的出檐房子。   我叫了一声三哥,他答应着,快步走来。进屋,掏了烟支,给他点着,请他 坐在椅子上。他说:献平这次回来待多长时间啊。我说两个月吧。他说,轻易不 回来,回来一次不容易,能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吧。我说是的是的。接着是一些 漫无边际的话。他又询问我现在的钢铁价格短时间内会不会跌。我说绝对不会的, 至少5年之内,一直会保持甚至上扬趋势的。   中午,住在前面的合生哥来了,他的年龄和我父亲一般,只是辈分低。我12 岁那年,他整房基地,被炮炸了眼睛,虽没有全盲,但也只能戴高度近视眼睛— —有人说,村里的祖坟不好,代代都要有一个瞎子——村里上一个盲者是我爷爷, 现在是他。他来到时,我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弟弟帮忙挑水,妻子烧火,儿子 和侄女儿在下面院子玩——合生哥门牙几乎全部掉光了,说话有点漏风,后面跟 着他大约2岁的孙子。到院子里,就冲我说,献平回来了!我叫了一声哥。然后 像原先一样,掏了香烟,给他点着。母亲拿了一张凳子,请他坐下。   虽然已经到腊月了,但天气仍旧暖和,日光照得人浑身发暖,晒得时间久了, 还有一种洗热水澡的感觉。后坡上还有零星的绿色,它们是秋后返青的猪耳朵、 苗苗菜、野蒿和灰灰菜。妻子提议说,这么好的天气,可以在向阳地里种一些菜。 我四处打听着买了一些油菜、韭菜和芹菜籽,洒了水和花肥,翻松了土地,栽了 几根木桩,盖上塑料布,不几天时间,油菜就出来了,小小的头颅在满是水雾的 大棚里,一颗一颗,连绵成片。母亲和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来看一遍,出来的多了, 心里也觉得绿茵茵的。   中午饭通常由妻子做,蒸了米饭,炒菜有:青椒肉、粉条白菜、炸土豆条和 炒鸡蛋。其中,粉条白菜和炒鸡蛋专门为母亲做的。母亲自小就是一个素食主义 者,我和妻子有几次劝她吃肉,她说都是个命,吃了人家,心里边儿不得劲。儿 子和侄女儿玩得正热闹,还顾不上吃饭,妻子满院子追着喂他们,一个人一口, 两个孩子有时候争抢,一个不让一个吃。妻子只好瞒一个,喂一个。   我也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到家里,总不愿意睡觉和吃饭,晚上总想和 母亲、弟弟一起待着,说一些家长里短。每次吃饭都觉得无关紧要。母亲知道我 喜欢吃炸麻糖,就拿了10斤面粉,让小饭铺炸了一大筐子,放在里屋柜顶上,让 我想吃就吃。弟弟吃饭很快,不一会儿,两碗米饭和几个菜就不见了。   下午,日光缓慢消淡,远处的和尚山、茶壶山上的红石悬崖格外清晰,若再 晴朗一些,站在自家门前,还可以看见常青的松针,有时候早上开门,好像就在 眼前一样。门前的公路上总是有车辆往来,但不稠密。正在看两个孩子玩的时候, 90多岁的大奶奶拄着拐杖从左侧的山岭上走了过来。满头的白发纹丝不动,木杖 敲在今年尚未下过雪的干土上。   接着又有几个人走过,从我晾衣服的铁丝下面,空手、手提或者背着什么东 西。他们分别是:弟媳从山上背柴回来的姑妈、南垴村的侏儒凤莲、我父亲的堂 兄杨贵里、砾岩村的傻子金生、大队副支书的老婆秀秀、儿媳玲玲,最后一个人 路过的时候,太阳已经掉在了小扇山顶上,北边的村庄一片阴影,穿着红色棉衣 或灰色衣服的乡亲们在自家院子里走动,炊烟升起来,从临近的梧桐树枝桠之间, 向着逐渐黯淡的天空,攀援而上。   夜风骤然发冷,门前的柏树微微摇晃。吃过晚饭,母亲和妻子分别穿了棉袄, 拿了手电,要去和尚沟村聚会,读《圣经》、唱赞美诗、谈心得,10点钟左右返 回。   5、父亲从大雪中归来   睁开眼睛,我没有见到每天准时落在门上一边的碎阳光。打开门,迎面是雪, 大批的雪在空中连绵下落,地、树枝、山坡和荒草静止、增厚。我转身对妻子说: 下雪了,语气兴奋。妻子一骨碌从被窝爬出来,掀开窗帘,孩子一样拍手、大叫。 急匆匆地穿了衣服,站在门槛,和我一起看雪。   院子里的雪很是平整,这得益于父亲的修整。除了树根的雪稍微隆起几个厘 米之外,其他地方高低一样。小鸟的爪痕虽很杂乱,但不仔细看,也不甚明显。 院子东边的山坡上,枯草荒芜,挑着一身的雪。还有野兔的脚迹,清晰而又富有 安静意味。   没有风,天幕呈灰色,对面的青山隐没在雾气当中,马路上好像没有了来往 的车辆,远山在雪中,山峦直立或低纵,都有自己的姿势,只是颜色太过雷同了 ——在雪中,以往的许多事物都不见了,只有雪。   我返回房间,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扫把。只好到不远处的小卖部去买。下了 台阶,脚踩在雪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从我的鞋底,上升到血肉和骨头。我一步 一步行走,它们在一声一声叫喊——有一种说不清的快感。我随手拍了一下路过 的一棵山楂树,积雪簌簌而落,噗噗打着在地面。隔河相望的村庄有人扫雪,竹 子的扫把和铁锨在雪下的干土上吱吱啦啦地响,一波一波,此起彼伏。   过了一道小山岭,迎面的雪上,路上好像有人走过了,清楚的脚印告知着他 (她)的去向。村落紧密的房屋,像是一张张擦了脂粉的脸。中间是墙,青石的、 红砖的、水泥的,颜色不一,但形式雷同。向下走时,不由得打了几个趔趄,就 要突然滑倒了的时候,一丛败草将我拉住。   买了扫把,原想把路上的雪扫掉,可又不舍得。尽量踩着来时的脚印,不让 这大片的雪上再多一双痕迹。走到自家院门口,才开始扫雪,这是我们的必经之 路,儿子和侄女儿一定要出来玩,不可以让他们滑倒。扫把深入积雪,将它们推 倒一边,露出一条窄窄的小路。我一口气扫到了母亲、弟弟和我们的院子,足有 1华里。扫完,回头一看,扫过的地方竟然又是一层薄雪,而且越来越密越来越 厚。抬头看看天空,雪花仍在纷扬,那么多的雪花,从高处,从不可企及的天堂, 落下来,落下来,前赴后继,轻盈的姿势让我觉不到它们是在舞蹈还是悲伤—— 有一些落在我的眼睛里和脸颊上,凉凉地,像是一些轻微刺入的针。   我们待在母亲的房间,围着火炉说话,母亲盘腿坐在炕上,弟弟用胶布缠着 菜刀把儿。我说:爹还没有回来,又下了雪,不通车怎么办?弟弟说,咱们弄车 去接吧。娘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不用专门去接。   下午,基督信徒二京子来叫母亲,说下雪了没事,不如到教会听传道人讲道。 母亲去了,妻子抱着已经睡着了儿子,回我们的房间休息。该做下午饭的时候, 麦粒大小的大雪仍旧在下,在空中,像是一群俯冲的蜜蜂。我往锅里添了凉水, 放在煤火炉上。随后坐在炕沿上看书,几页之后,水就吱吱响了。   忽然听到对面马路上有人喊弟弟名字,我蹦出来,看了看,是父亲,把勺子 丢在窗台上,转身从院子外面2米多高的地沿跳下去,接连跳了四个,到河谷, 踩过覆满白雪的冰凌,跑到父亲面前——三年没见的父亲,皱纹里积攒了不少黑 色泥垢,胡子长得和头发一样。   父亲坐在火炉边,点了香烟,我倒水给他洗脸。又拿了早就买好了的大块羊 肉,洗了,切了,放在锅里煮了一遍,倒掉,重新添了开水,放了调料,放在火 炉上。   在黑夜,雪更加白了,原本的漆黑被雪光照亮,即使到很远的石盆村,也不 要打手电了。妻子炒了几个菜,拿出带回的宁夏红酒,父亲先端起来喝了一大杯 子,说不敢再喝了,我说这酒没事,父亲坚持不喝,我们只好作罢,收拾了碗筷 和剩菜,出门小解回来,我竟然有些发晕。给父亲点了一颗烟,打了洗脚水,和 弟弟一家各自返回自己的睡房——躺在床上,妻子说,咱爹真苦,再也不能让他 老人家这样了。我无语。一边的儿子喝完了牛奶,抿了抿嘴巴,不一会儿,就侧 身睡着了。   6、感冒和信仰   天气骤然变冷,我和弟弟骑了摩托车,到小卖店买了冥币和黄纸,沿着公路 向下,到三里外的庙坪上,去看故去多年的爷爷奶奶。那天风很大,满河谷呜呜 哭喊。走到麦地边,就看见了爷爷奶奶的坟头,在偌大的田地中,微微隆起,蒿 草掩盖白土,孤独蔓延天空。   我全身发冷,两腿有点颤抖。我想我是不是害怕呢?从地边走到他们的坟前, 感觉很远。和弟弟同时跪在坟前,掏出冥币和纸钱,点燃,单薄的纸张在风中呼 呼而燃,黑色的灰烬还没有落下,就随风跑远了。我说:爷爷奶奶,恁们的孙子 献平回来了,这些钱你们到下面用。奶奶不在(去世)的时候,我没在恁身边, 来道个歉!保佑俺爹俺娘快快当当,两个孩子好好成长,家里平平安安——说完, 和弟弟额头沾地,给他们磕了三个头。又点燃四枝香烟,倒插在坟茔前面——他 们生前都喜好抽烟,可从来没有抽过5块钱以上的烟卷,现在,我给他们补上。   走到地边,我没有再回头看。可总觉得背后有一片阴凉,耳边的风声似乎叹 息。骑车回到家里,母亲说去看看就行了,没必要烧纸。我知道母亲是基督信徒, 不赞成烧纸。第二天一早,妻子突然感冒了,天又下了大雪。弟弟趟着大雪,到 石盆买了一些药回来,没有效果,又请医生步行来打针、输液。   妻子在床上呻吟,儿子在母亲屋里顽皮哭闹——如此几天,妻子感冒仍不见 好转。一天下午,喂她吃饭时,她突然说,看到我奶奶了:穿灰色的对襟棉袄, 头发花白,方脸,脑后扎一个发髻。我一阵惊惧,全身发冷。妻子从来没见过我 奶奶,可说的分明就是奶奶生前的模样。   到母亲房间,说了这件事。母亲快步走到,冲着虚空大声说:你(奶奶)在 的时候不待见(讨厌)俺孩子,你不在了还来家里捣乱!俺是基督徒俺不怕你! 然后跪下来祷告。一会儿起身,问妻子感觉怎样。妻子摇摇头。母亲说要不让一 块信教的人都来祷告一下?我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母亲。   母亲出门,坐在妻子身边,看着安静的房间,依旧崭新的旧年家具纹丝不动, 偶尔有老鼠跳动或者打架。大约半个小时,屋外有人走动,越来越近,还伴有说 话的声音。我撩开门帘,看见母亲带着刘秀、二京子、同聚、合明等基督徒,快 步走进房间——跪下祷告,我在一边看着,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看着他们虔诚 的样子,噗哧笑了出来。但没有惊动他们,他们眼睛微闭,神情专注、认真,很 滑稽也很安详。   第六天,妻子的感冒逐渐好了起来,萎靡了几天之后,脸色有些蜡黄。我到 石盆买了排骨,炖了请她和父亲吃,她转而喂给了两个孩子。又一天,村里最虔 诚的基督信徒刘秀抱着三个月的儿子来了,找妻子说话。坐在凳子上,宣扬神的 伟大和公正。   当天晚上,妻子就跟着母亲,到和尚沟聚会去了——每周三天:周三和周五 晚、周日的上午或者下午。地点在和尚沟村。参加的信徒很多,大姨也在其中。 晚上,山里很冷,路也坑洼不平。我总是要母亲和妻子多穿些衣服,拿上手电。 下雪了,还阻止她们去,可母亲和妻子不听,说走惯了的路,啥事没有。我还是 放心不下,叫弟媳陪着一起去。她们走了,孩子就由父亲、我和弟弟带,孩子有 时会哭闹,想妈妈,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再3天,就是春节了。下午时候,三表哥打电话来,叫我和弟弟一块儿去他 家喝酒。三里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晚上,妻子打电话来,叫我们马上回去, 她和母亲要去聚会。而我们鏖战正酣。正在喝着,妻子推门而入,交代了几句就 往和尚沟村走。天很黑,又没有拿灯,我放心不下,搀扶着她,从一边的山岭上 跌跌撞撞地走了下去。   远远就听到,有人在念《新?旧约全书》某一章节,我们走进去,朗诵嘎然 而停。几个人趴在木板支起的桌子上,捧着一本《圣经》。靠墙的一边空地上有 一个小煤球火炉,正面的墙下支着一面黑板,写满了《新?旧约全书》中的词句。 妻子说你回去吧,我一会儿跟妈一块儿走。我一出门——朗诵声再次响起,灯光 打在外面的积雪上,我走出好远,依旧可以听见。就在那天晚上,母亲拿到了托 人捎来的《新?旧约全书》,当即送给妻子,说,这书总是有好处的,有时间看 看。   7、朋友们   我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出门时,妻子交代说少喝酒,我答应着,返回亲 了她和儿子额头。母亲早就醒了,听到我的脚步,开灯,开门。弟弟也起来了。 我说就等本村的那趟客车吧。弟弟说,那车走得迟,不如到石盆坐最早的车。说 着,返回房间,推出摩托车。我要弟弟穿上厚棉袄,他不肯,母亲嗔怪了一句, 他才穿上。   向下的路冷风劲吹,刀子一样穿过衣衫。老远,就看到了石盆村的零星灯火, 东一盏西一盏,明明灭灭。一辆车早就停在预定的位置,开着尾灯静候顾客。车 上学生很多,大都是半大姑娘和小伙子,我一个都不认识——我离开这里的时候, 他们有的还没有出生,或者还没有上学。但他们的父亲母亲我一定认识,说不准 是某个同学的孩子。   在白塔镇下车,来往的车辆喷着烟气、煤屑和细土。乘8路车,路过綦村镇、 西毛村、郝庄、羊范、电厂和邢台市外围,逐渐进入它的内部。它的街道是肮脏 的,到处都是颜色不一的垃圾,天空灰,像一张破布。下车之后,从马路街、顺 德路转到郭守敬大街,站在吵闹中,拨通许晨的电话,。   坐上面的车,紫金山花园很快到了。古柳站在门前的绿地上。进门,第一次 见到许晨、姚勇、宜林、英杰等朋友。其中,姚勇和宜林从内邱赶来。我洗手, 参观了古柳的家居,尤其留意了书房和书籍。古柳先生能喝善饮,早在97年就领 教了。对这些朋友,我的第一印象如下:古柳高大帅气、宜林男人女相、晨琛朴 素大方、姚勇老成持重、英杰矜持腼腆。接着喝酒,最凶的当是我和宜林了,姚 勇和英杰二位不善此道。   好像喝醉了,醒来,发现躺在床上,光线不是很黑,微光从窗外来。这是哪 儿呀?——外面有人说话。好像是宜林和英杰。他们坐在客厅里,桌上摆着一些 菜、酒杯,他们在说着什么。我走过来,宜林先生又倒了一杯酒,我喝了一点, 放下原处。我突然感觉到了饥饿,非常强烈。但也好意思说,一直到凌晨2时, 宜林煮了面,三个人一同吃了。   第二天上午,往扁鹊庙的路上,依旧是熟悉的太行山景色,附近山坡上的野 枣树、荆条、蒿草尤其多;在一个村庄看到一桩正在进行的丧事,一座桥上有一 对相拥而吻的男女。在扁鹊庙,看到了千年的柏树、对面的太子岩、扁鹊墓,还 有道家圣者的神像。返回路上——丧事已经进行完毕,相拥的男女早已不见。阳 光正在中午,飞速的车辆穿村过镇,回到了内邱县城。   饭后,姚勇、英杰和宜林先生送我上车,在一个街口,他们站着,车子开动 的时候,我流了眼泪。坐在往邢台的车上,我发了好多短信,有人看到并回复着。 到邢台市区,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突然哪儿都不想去了。照旧收发短信,我 突然哭了——想去一个地方,但又不被应允。我就那么走着,在众多人群、商场、 车流之间——不顾忌灰尘和油烟,不提防突如其来的危险。我只是哭着,好多人 看到了我的眼泪,又好像没有看见。在新亚商场一侧,乘上往沙河的汽车。   到沙河,与表弟一起见到了董竹林先生,在太平洋饭店吃饭,喝酒,说到文 学、工作、活着和父母,说到沙河、邢台、内邱三个北方小城和它们的固有脾性。 夜晚在表弟单位睡眠,惊扰了一个人,之后是责怪和误解。我无言。第二天早上, 我去看望了患癌症的表哥,从他家里出来,在街上游走,在新华书店一边的一间 网吧上网,浏览bbs,和晨琛以及另外一个人说话。出来,在街上打了一个电话, 想解释,却更糟糕。我突然感觉到了无望,一种彻头彻尾的悲哀、无奈和自卑。   我就要回家了,给父亲和儿子买了一些东西,爬上了就要返回本村的一辆班 车。一路上在座位上沉睡,遇见好多相熟的人:老了的,年轻的,男的,女的, 他们说话,我也答应。他们不说,我就沉默。回到家时,暮色扑来,大地沉重, 灯光在院内流泻。儿子向我扑来,妻子早就做好了饭,父亲、母亲、小弟……他 们在等我回来。   8、春节来临   大雪之后,有人掀开我家的门帘。说,武安有人来卖猪肉,买不买?母亲说 去看看,可又不懂得猪哪里肉好。我也不知道,叫了感冒未好的妻子,踩着打滑 的积雪,向下面的马路上走。一辆三轮车早就停在那里,两个男人在积雪上跺脚、 抽烟——他们说,就剩下两条猪后腿了,妻子嗯了一声,在松软、骨头渣子白森 森的猪腿上捏了捏,说就拿这条猪腿吧。卖肉的称了称说:23斤3两。然后看着 我们的脸,母亲把手伸进棉袄的夹缝里掏钱,我掏出一张100元人民币,递给卖 肉的。   天空仍旧有雾,看不清远处,也看不清近处。路边的枯草和树枝上结满了白 色的冰凌,像是一条一条匍匐的蜈蚣。一进门,母亲就说,要不把这些肉炖了吧, 吃起来方便,妻子说炖了就不新鲜了,现吃现割的好。我比较倾向于妻子。两个 孩子在炕上继续玩耍,学唱戏,两个人啊啊唱着,转圈走,模仿基本的戏剧动作。 父亲坐在炕沿上看护他们,由于兴奋,两个孩子竞相往他们祖父背上爬。我呵斥 儿子说:爷爷累了,不要欺负爷爷。儿子眼睛看着我,眼珠咕噜转了几下,转而 又和他姐姐一起,啊啊地唱戏去了。   午饭后,母亲说,今儿个都腊月二十八了,该准备春节的东西了,什么都还 没有买,对联也没贴,鞭炮上次买了一些,可能不够。我说我去吧,抬脚出门, 才想起没带太多的钱,回头找了妻子,又要了500元。下午的天气不是太冷,大 抵是没有风的缘故。我穿着父亲的牛皮大头鞋,嘎吱嘎吱踩着积雪,不一会儿, 就下到了马路上。在商店,买了10瓶白酒、2条香烟、6袋奶糖、4斤瓜子、5袋薯 片、12包果冻、6听可比克、1袋辣子酱、1瓶苹果酱,还有3张大红纸。   鞭炮声零星响起,在下面的河沟里面经久跌宕,孩子们不怕冷,红肿的小手 攥着柏香和冒烟的木棍,把长长的鞭炮解开,一个个放进口袋,蹲在院子的石板 和台阶前点着,快步跑远。各家的灯笼和彩灯,在黑夜闪烁,把寂寥的山村衬托 得喜气洋洋。其中,堂哥杨武胜房檐上的彩灯最先亮起,看起来也格外规整。其 次是杨三牛家的纸糊灯笼和海林哥养鸡场的白炽灯泡——老了的改妹大娘和喜娥 大娘家几乎没有亮光。母亲说,老了的人不会在乎什么春节了,每一天都是一个 样儿。高兴的只是孩子们,这是他们玩耍的最佳时候:自由。理所当然。不被呵 斥。一年当中,只有在这些日子里,他们才可以不听话、甚至刻意放纵。   妻子剁了前天杀好的肥公鸡,用开水冲洗了两遍,连锅一起,放在煤球火炉 上。快开时,依次放了食盐、生姜、香叶、大料、辣椒、胡椒等调味品。盖上锅 盖,又切了青辣椒和土豆——她知道我爱吃土豆,所以切了很多。又撕了粉皮, 说鸡肉快熟的时候再放进去。我拉开柜子,拿了宁夏红酒——妻子专为父亲买的, 我们带回好多,但没有让来看我的亲戚朋友们喝。浓稠的红酒在灯光下面显得透 明而干净,宁静和激情。   两个孩子不一会儿就睡了,对面的村庄也安静下来,院子下面的村路上偶尔 有人经过,积雪的挤压声一下一下传来。我对父亲和母亲说:咱们一家几年没在 一块儿过年了,弟弟说三年了。正说话间,妻子拿了一只海碗,夹了一些鸡肉, 放进碗橱里,留给两个孩子吃。母亲不吃肉,妻子做了油炸鲜奶卷,端到面前。 父亲、弟弟、弟媳、我和妻子围住饭桌,开始喝酒。我起身找了杯子,放了龙井 茶,给每个人添了水。   我也不怎么爱吃肉,16岁前还是一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有一次在小姨家里 吃了几块炒熟的羊肉,总觉得有几只羊在肚子里跳,用角抵我的胃。后来出门读 书,到处都是肉食,我没办法拒绝它们,吃着吃着,也就习惯了。   每次吃饭,我只专心喝酒,吃土豆,偶尔吃几片青辣椒,妻子夹了一些给我, 我又转夹给父亲和小弟。几杯酒下肚,就有些晕了,这显然低于我往常的酒量。 我起身的时候,觉得整个肉体是虚浮的,棉花一样。我提了酒瓶,端了杯子,做 到母亲跟前,倒酒给她喝。母亲从来不喝酒,我劝她,她就喝了,接连喝了6杯。   9、大年初一   大年三十,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晚上,我们一家8口——睡在同一面土炕上 ——妻子的主意。喝完酒后,已经夜里11点了,母亲催我们睡觉。我和妻子抱了 儿子,弟弟和弟媳搂着侄女儿。儿子人多兴奋,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我拍着他的 屁股,希望他早些睡着——午夜很静,外面除了风,再没有什么响动。   一觉醒来,外面仍是一片寂静,伸了伸挤得酸疼的腰腿。叫母亲开灯。灯光 白亮,同样的灯泡,竟然要比傍晚时候亮出许多。弟弟也醒了,我说起床吧,弟 弟嗯了一声,说起就起,不一会儿,弟兄两个就站在了门口。母亲说,先放两挂 鞭炮,再去拉着你们房间的灯。   对面的村庄仍旧一片漆黑,寂静的鞭炮声从院落、树梢和层叠的麦地,跳跃 到了河谷两壁,撞出大片回声。我和弟弟走向各自房间,拉着院灯,同时点燃鞭 炮(这里面有些讲究,大致是亮灯的某些象征意味)。火药在黑夜炸开,连续的 亮光照亮附近的草坡。整个天空和大地都还在懵懂之中,彻骨的冷从地面升起来, 敲打我的血肉和骨骼。对面的村庄有人打开了灯光,他们一定被我们鞭炮惊醒了, 窗帘上人在穿衣,吱呀而开的门铁锁叮当。   接着是他们的鞭炮声,一片一片,从他们的院落里蹦跳出来,打在铺排着的 光滑石头上,四处跌宕。孩子们在院子里大声说话,大人们在屋里忙着煮饺子。 我叼着香烟,将早就买回的鞭炮、二踢脚一一点燃,看它们向上,听它们的轰然 作响。火光在半空炸开,越过两边的山岭,到达村庄的上空。   母亲洗了手脸,把水倒在另一个盆里。她先端了素饺子,倒在水开如花的铁 锅里。接着又端来猪肉饺子,放在另一面铁锅里。我们吃的时候,落在最后的父 亲的羊肉饺子也都浮上了水面。我帮着父亲打出来,把烫手的瓷碗端到桌子上。 这时候,院子下面的路上有了人声,向着位于案子沟村口的土地庙。   我们也该去了,不是土地庙,而是案子沟村。那里的人大都比我和弟弟辈分 大。我们要给他们拜年。从北边的山岭上,过了硬石和结满冰凌的河谷,再走上 一道石阶小道,第一家——我们没有进去,再上面是78岁的二大爷家。我们进去, 浓滚的柴烟乌云怒卷,俯身拜年,道喜说好之后,快步出门。接着是大奶奶家、 改妹大娘家——接着是复生爷、喜娥大娘、三牛大爷家……一圈儿下来,村里所 有的门槛,我们都相继踏过了。那时候,天仍旧漆黑,灯光在村庄之间明明灭灭。   回到家里,儿子和侄女儿早就着装整齐,在屋里,唧唧喳喳。妻子端着盛有 饺子的瓷碗,追着喂他们。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烟。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人声和 脚步,给我们父母拜年的人来了,在屋子里,一波一波地。   母亲要我和弟弟再吃一些饺子,我说吃饱了,一会儿再到前面几个叔伯和堂 哥家。我又提了鞭炮,在院子里放。又有人来了,回到屋里。他们居然给我拜年, 称我为叔叔、还有爷爷。我心里一惊,蓦然感到了苍老,我下意识摸摸下巴,昨 天刚刮掉的胡须毛刺一样扎手。   最后一波人走后,太阳出来了,淡淡的光涂抹在远山近岭上。鞭炮声零零落 落,孩子们喊声夹杂其间。我和弟弟一起,从东边的山岭上,转到一个堂叔家, 他的女人偏瘫在床,多年不愈,但早已端坐在屋子中央。再后来是另一个堂叔家, 满墙的耶稣和标语,黑黑的屋顶上灰尘成条,左右荡漾。再前面的堂哥家金壁辉 煌,很多人在他的沙发上坐着,抽烟、吃糖和瓜子。到另一个堂哥家,大家坐在 一起吹牛,喝酒,说笑。一杯一杯的白酒,进入肠胃,火焰一样。   10、大雾弥漫   大雾弥漫,在夜晚,灰色的,粘稠的空气填充了村庄每一寸空间。睡下之后, 我才想起忘了洗洗头脸。妻子说不要洗了,到北京再洗澡好了。我关掉台灯,睁 着眼睛,天花板上老鼠们蹿来奔去,唧唧喳喳,热闹非凡。妻子也没睡着,她和 儿子的呼吸散漫,且有节奏。我们明早就要走了,离开村庄,又一次将父母和小 弟留在这里,一家人隔山隔水,在时间当中,任凭世事沧桑,灰尘洗涤,时光明 灭。   我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叹息,穿过玻璃、墙壁和曲折的空气,石头一样喑哑和 疼痛。外面漆黑,太多的雾水惆怅蔓延,在偌大的村庄内部,我们身居的房屋和 内心——对面小孩哭泣的声音很是清脆,像是天外的声音。我叹息了一下后,打 了一个哈欠,一边的妻子说,我们还会回来的——我没有吭声,在大雾的夜里, 心情沉重。   我突然想一个人在深夜走走,在村庄和山坡上,散漫地,满带心事,像石头 一样滚动。我把这个想法告知了妻子,她抱住我说,不要了。我把赤裸的手臂伸 出来,寒冷迅速咬噬。打开灯,旧年的家具依旧,崭新中似乎弥散着某种意味的 哀愁。我知道,谁也没有办法阻止我们离开——侧身,摸了摸熟睡了的儿子。他 温暖的身体在呼吸中起伏,光滑的皮肤让我感觉到了美。   天还没亮,灯光穿透院落停靠的黑暗,刀子的锋刃在其中找到结实而濡湿的 地面。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大雾似乎一堵无法穿越的墙壁,柔软得生硬,让我 呼吸沉重。母亲早就打开了院里的灯,黑黑的村庄,只有我们这一处亮光。叫醒 熟睡的儿子,在懵懂中给他穿好衣服。我走到院子里面,在雾和细雨中,清冷的 春天早晨没有一丝风。   母亲点燃了院子东侧的灶火,红红的火焰很是热闹,而投射到雾中的光芒却 冷清得孤独。我们走下来的时候,母亲正要把饺子往滚开的锅里倒,妻子开口阻 止了,说不想吃,我也不想吃。我的胸腔早就满了——塞进了众多的离恨和忧愁。 父亲在忙着给母亲烧火,粗大干燥的手指在火光中明灭闪现。坐在炕沿上的弟弟, 也是一脸的忧郁。弟媳在一边站着,过来抱了儿子,说要好好抱抱。屋里的气氛 显得安静,有一种深切的疼痛在我们各自的内心蓬勃。我又看了看墙壁上的年画、 耶稣画像、黑黑的屋顶。   向前的小路黄土泥泞,微雨的天空一片空朦,看不见的远山和松林在雾中隐 匿,熟悉的事物一一失踪。马路上没有车辆,村庄没有人声。面对父母、小弟和 弟媳,我竟然没有了要说的话,想了好久,也没有出声。班车快到了,我重重地 叫了一声爹和娘,站在他们面前,眼泪流出来,像个孩子。   从村庄到石盆,短暂的距离,我依然没有开口。母亲抱着她的孙子坐在前面, 我和弟弟坐在最后一排。灯光刺破浓雾——路边的柿树、洋槐、防护墙以及青苗 的麦地和桥梁,接连闪过。   车子停稳,母亲要我再去看看二妗子,他们还都没有起床。我敲开,他们出 来,在房间坐了一会。班车就打起来了喇叭,它在叫我赶紧走,我故意放慢脚步, 和母亲一起,走到班车前。这时候,弟弟骑着摩托带着侄女儿甜甜从河谷对面驰 了过来,飞速的轮子溅起白浪。我冲上去狠狠抱住甜甜,亲了她的脸蛋。   班车开动了,母亲在后面跑着,向我们招手,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我趴在 窗玻璃上,但没有哭。弟弟把摩托车放在小姨家,上车,他要把我们送上开往北 京的火车。一路上都是大雾和泥浆,不断上下的人,对面驰来或者远去的车辆。 在白塔镇路口,我们下车,再上车,繁华的小镇逐渐褪去,邢台在汽车的轰鸣中 步步接近。   在车站广场对面吃饭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弟弟的细长手指,布满裂口和皱 纹。他拿筷子的姿势很是熟悉——忍不住想起小时候,两个小孩子,弟兄两个, 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闹——时光真是一瞬,转眼之间,我们就告别了 那个时代——我劝他多吃一些。他闷头答应,蓬乱的头发犹如狮子的鬃发——走 到车站广场,妻子劝弟弟回去吧,再迟就没有回村的车了。他一步一回头,看我, 我挥挥手,他也挥挥手。即将看不到了,他又停下来,又看我。   列车到了,是从攀枝花方向开来,邢台的朋友许晨及其男友送我们上车。列 车开动了,我突然有些感动——亲人和朋友,一生中最好的骨髓和粮食,叫我温 暖和心疼。在向着北京的车厢里,儿子依旧忙个不停——窗外的城市、村镇、麦 地、荒滩和水流,接连闪过——大雾渐渐消失,华灯初上的北京:跑车、脂粉、 尘土和声浪——在偌大的城市,回望故乡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枚半圆的月亮,隐 在薄纱的云层里,用淡淡的光辉抚摸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