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风景   习习   伟大的风景默默无语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风景已留存在了我的时间里,长长的来路,它们铺洒成 素朴的草甸,沉睡着,只待某一时刻的牵惹,其中的一棵就鲜活起来。它们如此 连绵不断地苏醒过来、摇曳生姿。点缀其上的有细小或重大的事件,有时,那一 刻的气味、那一刻的天气、那一刻偶尔的一个声响都活过来了,仿佛宣纸上丰盈 润泽的水墨,隔着时光,你看见它们蠢蠢欲动。   现在,当我写下“风景”二字,风景一下子涌现出来、生动起来了。   风景,它在日常的机械枯燥之外,因为它的这一气质,我迷恋着到处游走, 这样的游走似乎从小就开始了。   现在,我要说一处风景。同一处风景,在不同的时光中出现,这使得我的回 顾颇有些意味。   兴隆山,这个尘俗而热闹的名字,更像现代人的叫法。但突兀在四周的荒蛮 中,它是那样生机盎然,100多年前,人们叫它“兴隆山”又似乎再恰当不过了。 这个兰州城外50多公里处的青葱之地,大汗成吉思汗的灵柩曾在此停驻长达十年。 当大队车马浩浩荡荡迫近这清幽的山脚,一下子叫这个原本不够高大的山丘显得 有些局促了吧。但是绿色太少,在树木枯乏的故乡,人们对这个包裹着厚茸茸绿 色的山峦的喜爱亘古未变。   那一年,我12岁,被选为全班惟一一个代表,去兴隆山参加夏令营。清新湿 润的绿色让我的眼睛十分安静。山坡上躺着一大片阴影,循着阴影,我找到了天 上游荡着的一朵白棉花一样的云。突然,草丛里迅速游移的一条小青蛇被眼尖的 同学发现了,它的皮肤和草稞的颜色几乎没有分别,但过于年轻灵巧的游动暴露 了它细小的身体。所有的人立刻变得蹑手蹑脚的,前端的一圈男生猫着腰目光炯 炯,老师低声做着指导,小青蛇没有改变行进的速度和路线。很快,这个腰肢柔 软的小东西被束手就擒了,老师捏着它的脖颈在草地上使劲摔打,它很快昏迷了, 身体在老师的指间垂挂成一条青色的直线。我不知道它体内是否有自卫的毒素, 后来它被带到学校的实验室,泡进盛满福尔马林的瓶子中,它的身体被玻璃和液 体放大了,白色的肚腹处,排列有序的花纹像神秘的符咒,玄机才显露端倪,但 成长戛然而止了。它在瓶子里盘旋着身体,头颈依然高仰,我不敢绕到瓶子的那 一端和它的眼睛对视。这个经历使我从此对生物实验室有了抵牾。细小的青蛇披 着那一天白棉花的云朵长眠在了瓶子里,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人们对着这个迫 在眉睫的小生物研究观察、指指点点。关于它生前的最后一点细节,我想我记得 比谁都清楚。   兴隆山,并不都是一味的绿色,普遍的绿里实际上掺杂着十分妩媚的颜色: 烂漫的黄色,它们覆盖在一堆堆碎菊花的身上;还有烂漫的紫色、白色、粉色。 当我们的车沿着山脚慢慢行驶,我突然看见一朵十分醒目的花,鲜红鲜红。我大 叫着:看,那朵花,那朵花。老师说,那叫山丹丹。山丹丹开得十分孤立,我一 下子就记住它了。   那年我22岁。深冬将尽的一天,出乎意料又沸沸扬扬下起雪来。稠密的雪花 最能代表我内心的欢喜,我的爱人,他深知这一点。我们急匆匆汇合,登上去兴 隆山的长途车。司机问我们,大雪封山,你们去山里做什么呢?他不言,我也不 语,我吃吃地笑,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呢。雪真大啊,飘飘洒洒,我的爱人扑 朔迷离。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叫着,簌簌的落雪声,远远近近。天地一色,莽莽苍 苍的白。他不停地说,你的嘴,真红。那上面燃着小火苗,它因为渴望而滚烫。 矜持和激动交织着,被节制的幸福延伸着延伸着。他在一块雪地上大大地写下我 的名字。后来的很多时日,在梦里,我就一直躺在雪里。雪一片一片落下来,盖 在我的身上,洁净、温暖。   那一年我23岁。汁液浓郁的春天。我和我的爱人又去了兴隆山。我们深入茂 密的灌木林,一块光洁的大石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阳光晶莹,多刺的灌木用它 的尖锐显示着它的年轻。我在石头上躺下,天上朵朵白云游移,是多年聚集起来 的白棉花。一个包裹了厚茸茸绿色的小山丘就在不远处,里面不时有小小的人影。 我的爱人眼光灼灼,他俯下身来,仿佛那一个小山丘俯下身来,和它一同俯下身 来的还有一枝多事的荆条。后来,在我身体的左侧他身体的右侧,留下了一团纷 乱好看的划痕。两团如出一辄的划痕,它们是天下绝配的精美的纹身。   你看,这一处风景正在渐渐变成美丽的背景,有很重要的事情让人对它分心 呢。它在故事中闪烁,与故事相映成趣。直到现在还这样。   去年,十一长假的最后一天,父亲说想去兴隆山看看,他说总听人讲起兴隆 山,可从没去过。我们一早出门,天凉起来了,过节的人都回城了,兴隆山少有 的安静,这是我喜欢的。前一天刚下过雨,太阳明净。我和父亲拾级而上,树木 金黄绯红。父亲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游人太少了。我们去了成吉思汗纪念馆, 里面稀稀落落摆着几件古代兵器的仿制品,父亲有些寥落。我们继续往上爬,在 山顶找到一处茶摊。太阳晒着,草稞上的露珠晶莹闪烁,四围都是层层叠叠花色 的山坡。我和父亲躺在马扎上,嗑瓜子喝茶闲聊。第一次和他这样安静地休闲度 日,他从来都是紧张的忿忿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茶摊主人凉晒新鲜的葵 花籽儿,成堆的小果实铺了一青石板。我几乎要恹恹睡着的时候,父亲忽然责骂 起离家出走杳无音信的母亲,又开始说起我们曾经的住处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的 人们。时间很慢,父亲的思绪很长,头上的天很低,我忽然觉得日子又落到了地 上。我们在山巅说着最底层的人们,我的心重起来了。可父亲突然庆幸地说,我 算是逃离了那里啊。   我和父亲到这一处风景,也算是逃离。在通向山巅的路上,他没有凝视过四 周任何一处风景,他的踩在喧软华美的落叶上的双脚,一如往常沉重踟躇。他只 是在逃避着日子。对苦难的人来说,这也是风景给他的一个慰藉吧。   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说,伟大的风景默默无语,她四处游走,四处 说着这句话,我与这句话一见倾心。瞧,风景,它们不变,在我的眼睛里,时间 老去了。   现在,我继续摩挲风景的迷人气质。它将你的日常延伸出去,并将无限多的 可能缓缓显示,它拨动你的精神,将你和它融为一体。   我有时回避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逸和达观,出世的恬静 使人生发麻木怠惰。我宁可要冲荡、奔突、无休止的矛盾、内心的厮杀和搏击。 血性是烂漫的,我热爱烂漫。我也渴求着同样性情的风景。在南方小巧别致的所 谓园林的庄园里,我必须避开那种表面的宁静,那种过于精巧婉转繁复的事物, 刻意的曲径通幽一波三折移步换景都在做着某种掩饰,——土地、胸襟、信心的 不足。而时间下面的激烈才是我想知道的东西,那是另一种婉转和深刻。   北方的硬朗、开阔永远是我迷恋的。它的历史既便是黑色的,也黑在朗朗乾 坤之下。   我总想起那个大山之巅的土堡子,在甘肃静宁,它有个北方气质的妙异的名 字:灵芝堡子。2005年深冬的一天,我靠近这个堡子,堡子的破败、萧瑟打动人 心。残缺的门洞里露着一坨异常瓦蓝的天,走进去,半截土梯通向空中。走在堡 子城墙上,斑斑苔痕藏匿着时间,像暗色调的锦绣,璀璨朽腐。那是一百年的土 墙,时间把它变成老人的齿床。四面老墙,关着一堡子一人多高的干枯的蒿草, 一代又一代蒿草,堆积得丰厚而壮美,在风里倒过来倒过去。不知是哪家财主的 堡子,财主必定是个大财主,是为了躲避土匪的劫掠,才修建了这样牢靠的堡子。 土匪也必定是大土匪的,满面横肉,胡子拉碴,在高头大马之上耀武扬威。小脚 的女人们拖儿带女,须得一路欢跑,气喘吁吁。在通向堡子的土路上,碎碎切切 的急步子,扬起了一路的黄土。财主的家眷和财物又有多少呢?这么大的堡子, 这么多的蒿草。土匪的马蹄和嘶喊逼近,这里藏住了多少胆颤心惊啊。   这一天,阳光亮得刺眼,蓝天明丽得刺眼。我站在堡子的残垣之上,俯瞰着 一堡子金黄的衰草,四周是没有听过的静。   想起了蒙古额济纳旗荒漠上的一个废圮的古城:黑城。它曾被大汗血洗。荒 漠上的风不经意地改变着一切,那天,我爬在沙地上,亲眼看着微风怎样纤巧地 一波一波推移着沙浪。残破的黑城被风沙打磨得圆润光滑,细沙丝绸一般在黑城 里皱起涟漪。与此鲜明对照的是城池外堆积着的羊头石,是当年保护城池的武器, 如今城池几乎要被黄沙覆盖,而堆叠的羊头石依然热气腾腾、保持着它凌厉的姿 态。那是另一种震惊,武器等待仇人,一千多年也没变啊。是因为冤仇太深吧, 当地人说,深夜是不敢来黑城的,能听到兵马的厮杀和女人的哭叫。哭叫声里会 有两个细弱的声音吗?黑将军血洒黑城之前,将自己一双年幼的儿女埋进城内的 深井,他是宁肯让他的孩子永远看着黑,也不要看见血。   大漠之上,黑城兀自矗立,风声尖细,黑城默默无语。庞杂的阴暗和仇恨在 时间里交织成一种密不透风的黑,将黑城覆盖。   ——这是迥异于细小婉约的风景,它们把我的目光牵扯得漫长而滞重。   现在,我想说一说水,有关水的风景。世界上最大的水是海,可离我很远很 远,我对它没有切近的感受。1987年冬的几天,我从土苍苍的西北第一次到达南 方,踟躇在潮湿的情感里。街边盛开大朵大朵雪白的玉兰,它的洁净和湿润给我 惊异的美丽。一直在下雨,我的牛仔喇叭裤的裤腿几乎要生出苔藓。窗外,电线 上凝结的水珠终日列队滴答。绵延的湿腻令我难以忍受。我初恋的南方男友,他 湿润的感情像地衣一般将我覆裹,却缺乏重量。好几个夜晚,在细雨里,我们钻 进浓密树叶下的阴影里,小火苗舔舐着我们。树的浓阴在渴念中一团又一团落到 了身后。我们走进灯光明媚之地,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焦渴出了一片汪洋,但汪洋 之水没有决堤而出,直到我们分手。在回家的火车上,窗外一片烟雨,我对着细 雨中后退的南方号啕大哭。   南方的水绵延、细腻、耐心、周到,它改变了那么多东西:土地,植物,长 满墙头草的老屋,人的骨骼、还有脾性。在南方,水是多么奢侈啊,相比北方的 干裂。   北方的水去哪里了?到了青海就知道了。   那一年,当车渐渐逼近青海湖时,先是一根根伸到空中的卷卷风迎接了我们, 它们卷着黄沙、扭着身子往前移动,跟着我们一起接近那个湖泊。是初春,青草 正在地底下赶时间,四围是茫茫的土色。接着,我看到了一线蓝色,像倒悬着的 天。蓝色越来越宽阔,看到青海湖了,巨大的水叫我瞠目结舌,你想,天有多大, 这湖就有多大。我的朋友曾讲,一位南方诗人,第一眼看到浩淼无边的青海湖时, 双腿跪地,泪流满面。这个北方深藏不露的大水,当你的眼睛干裂、你的心在灼 灼的热和冷里乍冷乍寒时,它的无边无际温厚博大足以叫你的眼睛充盈滚烫的泪 汁。   况且,浩淼之外,那种妩媚的蓝又是我从未见过的,除了土,便就是这蓝, 华贵、深不可测,仿佛在尘世之外。   夜色覆盖下来了,谁都说不清水和天的明确分界处。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星星辉煌而喧哗,水波汩汩。在湖畔的帐篷,我们喝酒,下酒菜是一条纤小的青 海湟鱼,这个生活在冰冷湖水里的鱼,拒绝通常的成长速度,它的年龄是个秘密。 光滑细腻的它,仿佛在碗底的清水里熟睡,我不忍动它一下,只有大口大口喝着 炽烈的青稞酒。风大吼着,鼓打着帐篷。我扎扎实实地把自己喝醉了,我心里有 一个明晰的想法:夜里的青海湖就在我身边,它鼓荡着一湖的星星陪伴着我。我 在湖畔奔跑、哭泣。那一夜青海湖与我一样激烈,内心的新旧情感奔涌不息,我 脸上的眼泪干了又湿了,平日的积郁、愤懑、无奈流淌了出来,我理不清青海湖 何以让我如此酣畅淋漓地痛哭不已。   一夜激荡。天明时,我从住处的窗畔把第一眼投给青海湖,它像一个女神, 在那里静静地蓝着。一群白羔羊娇嘀嘀地叫唤着,在第一缕阳光里向湖畔列队而 去,它们是爱水的小兽,它们去啃湖畔的石头,它们闻见石头底下草的香气了。 我想,青海湖从此就在我心里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杭州的那场雪实在太大了。大雪三日,苍茫的白色使阴性 柔媚的西子湖有了异乎寻常的开阔和简约。那一天,凌晨时分,张岱泛一叶小舟 游荡在茫茫雪色之中,放眼望去:“雾凇沆砀”、上下水天一片白色,除过一丝 长堤、一点湖心亭、一芥小舟、和舟中两三粒人影——天地一片静美。小舟接近 湖心,出乎张岱的意料,湖心亭里竟有两人开怀对饮。张岱紧紧泛舟过去,惊异 之余,豪爽地饮下三大白。归途中,凉风袭来,张岱有些恍惚迷乱。穿着羽毛衣 服的他是否像一只雪里觅食的夜鸟?几个朝代之前,遇到这样的大雪,东坡居士 是否也会卧雪苏堤、注目这一片苍茫?恍惚之际,张岱听到他的舟子喃喃自语: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句话叫我笑了好久啊,我爱这样的痴相公。   这个故事出自我喜欢的古代笔记之一,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张岱是胸中 有丘壑之人。梭罗去找风景,卢梭在风景里孤独地散步,普列什文一直凝视着大 地的眼睛,他们想啊,想啊。风景放在了它们心里,心很宽阔啊,装下了风景, 还装下了风景之外的思想。在我的眼前,姜子牙的形象也必然是在风景中的,至 少有一潭清水,虽然鱼儿不多,但总有馋嘴调皮的鱼儿浮出水面,或者潭边还垂 着几丝绿柳,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充满寓意的画面里,我看见了狡黠 和计谋。而大雪之中的柳宗元是另一番景象:大雪封山,飞鸟藏匿,杳无人踪。 惟有一片蓑衣一顶斗笠的翠绿映在一片白色之中,一叶孤舟之上,“翁”在寒江 之上垂钓白雪,同样的象征和寓意,画面里是高洁的追索。   这些纸上的风景一样令人遐想万端。   许久以来,我很喜欢凝望文征明的这幅《溪桥策杖图》。公元1553年,明代 大书画家文征明已是83岁的老人,出乎众人意料,他愈加粗砺起来了,而耐人寻 味的是,他的老师沈周,先前却是由粗砺渐渐走向了细润。出生官宦世家的青年 文征明在纸上刻意地精致地一丝不苟地描画着风景,他也刻意做着这样的人,小 心翼翼地在绳索上行走。岁月渐进,他透彻了人生,他终于将自己内心隐匿的激 荡、豪放,宣泄出来,天地一下子开阔起来了。《溪桥策杖图》,图上老树狞厉, 瀑布如剪,小草铜枝铁干一般、几欲刺破纸张。老翁文征明力透纸背,他拄着木 杖,面前的大山倾覆过来,他要过溪,去嵯峨的山里找寻风景。你看,纸上一派 遗世独立。文老翁是否知道?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有人看见他的灵魂在风景里 舞蹈。   连续几年的盛夏,我踟躇在巨大的绿毯子上。绿色的绒毯铺到天边,草原与 坠满云朵的蓝天在远处交合,柔和起伏。草原上,青草和花朵亲如一家。细小的 它们铺开一路神秘的故事,藏族朋友说,在一个神圣的清晨,当你睡醒,你闭着 眼睛,你随便抓过一把青草和花儿,你悉数一下:警觉的马耳朵、有着秘密花瓣 的赛钦美朵(据说赛钦美朵的花瓣多得无可限量),浪独、板兰根、玛玛浆雪、 苏露美朵……它们将代表你生命里幸福、爱情、疾病、灾难……你只轻轻一把, 什么都在你的掌心了,可是那天清晨,你什么都不要说出来,神不喜欢声音,神 教你心领神会。   那一天,踏着野花和青草,我想登上最高的那个山峦,那里有几点白色。我 想接近那里,那是死去的藏人天葬之处。对于人的终极,我很想竭力知道,对藏 人来说,一个人,一生受尽冲荡、奔波、苦难、享尽喜悦,终极之时该怀着怎样 的感情?我选择了一条漫长的接近之路,我想走过俗世,渐渐接近那里。在这条 路上,我先看到藏人的住所,潮湿的屋檐上开满缤纷的野花,筋脉清晰的木门, 洁净的院落,台阶上玩抓石子的男孩喧嚷的像一堆小鸟。接着我碰到一个老妇人, 她衣着暗色的藏袍,艳丽的头巾,黝黑清瘦,但眼睛明亮,她弯着脊背走着(藏 族妇女这种劳作谦卑的姿态常令我怀想),摩挲着藏珠,默诵着六字真言。我正 要把鞋上的湿泥抹在石头上,她走过来,对我摇摇手,温和而耐心。我看到路边 垒着的小石块,那是小小的鄂博,这些自然里的长久之物,它吸纳了太多藏人的 诵经声,它是圣物,我脚上的湿泥是对它的亵渎。接着我碰到一个男子,他走着 走着忽地就躺在草地上睡了,他的手疏懒地从藏袍里伸出来,一枚指甲染了红色, 他想睡就睡了,那一枚红指甲像草地上的一朵红花。接着,我看见了几个山头遥 相呼应的大鄂博,上面经幡飘动,它们暗示着一些神圣的位置。我渐渐接近天葬 台,然后看见了兀鹫,它们展开巨大的膀子,在青石间忙碌。畏桑的青烟袅袅伸 向天际,雪白的经幡无声翻飞。一个魂灵刚刚结束了它的前身,他的后世正在被 安排。据说,这是天葬台上,人和那些作为神的飞鸟的最后一个细节:当敲开逝 者的脑壳,鹰们排着队整齐地用喙沾沾脑浆,然后列队、一飞冲天。这个神秘的 细节,好像在告诉我,思想的尊贵。   那些大鸟,带着灵魂一飞冲天。它们将去协助神安排来生。于是,生命恬静 而坦然,再大的事情也不受困扰。   在山巅,我远眺山脚那个安静的小镇,四围寺院错落,藏人们安静地过着平 常的日子。他们抬头远望,慰藉它们灵魂和精神的寺院就在家门之外,更远处的 山巅天脚,有他们最终的去处,这是怎样一种稳妥?   你看,伟大的风景默默无语,我却忍不住要说……   2006.1.20 兰州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