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穿过黑暗走回家(散文)   夏天   村叔虹全坐在屋场前的梨树下,给自己做着上路的准备。此时,正是梨树谢 花的时节,雪白的梨花就像扑扇着翅膀的蝴蝶纷纷落在了他的肩上。一只叫小花 的小狗偎依在他的脚边,不时地吻吻他的脚,然后朝他呜呜地叫两声。虹全伸出 手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头,蜡黄的脸就像头顶上那丸静默的太阳,“你别哭啊,我 这是回家去呢”。   虹全要回家了,现在太阳还挂着,亮亮地晃眼,可只要一眨眼工夫,虹全的 脚就会踏进了黑暗,走上那条不归路。   虹全先给自己做的是盏照路的灯笼。灯笼是用竹篾和白纸糊的,轻轻巧巧。 点上白蜡,这灯笼便能照亮他的回家路。   想象一下这样的夜晚吧。虹全提着这盏灯笼走在寂静辽阔的黑暗里,摇曳的 烛光下,能看得清路边草叶上对他挤眨着眼睛的晶莹露珠。他遇沟跨沟,遇坎爬 坎,唰唰唰地轻快脚步声和着蛐蛐的鸣唱被夜风送出很远。   其实,虹全这辈子都是在黑暗里行走着的。   他哗啦一声从他娘肚掉下来时,他爹管老四就在他娘的脚边咽了气。她娘抱 着他给死鬼爹叩头,黑洞洞的眼睛如两口枯井。他却哇地一声哭起来,漆黑的夜 中,他的哭声在天地间震荡。   五岁时,娘去舅家借粮。夕阳已落下地平线,树上鸟雀也已回巢,可弯弯曲 曲的村道上不见娘的身影。他沿着村道走去接娘。黑暗如潮水般一点一点漫上来, 四野里只有蛙鸣和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他惶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就像沟 渠边的一株狗尾巴草。   苦菜花开,在县城里读书的他却又因家庭的成分被开除回了家。他挑着书包 被袱往家走,白亮亮的阳光在身上晃荡,可他的眼睛就像被蒙上了黑布,一片漆 黑。   黑暗里总算亮起了一盏橘黄的灯,灯光里站着一个长辫子的女孩,这个叫娟 子的女孩就像水中的荷花向他开放。月光下,他温柔的声音在荡漾,“娟子、娟 子,小娟子……”最终,娟子还是做了镇农机厂里一个傻铁匠的新娘。看着阳光 下娟子看他的泪眼,他眼里如有两条河在奔流。   他也成家了,新娘是20里外黄泥塘的黄巧儿。巧儿黑脸、翻鼻、大嗓门,喜 欢倚在别人家的门框上嗑着瓜子和人闲聊,而家里乱得却像个猪窝。他叹了一口 气,放下锄头挽起衣袖拾掇起家来。农闲的时候,村里的爷们或打牌或闲聊,他 却捧着一只鞋底在纳,或捧着一团乱麻似的纱线织线衫。管虹全的名字成了全乡 男人笑谈的同时,银光闪闪的棒针和缝衣针也光鲜了他的两个儿子和婆娘。   太阳从东升起又从西边落下,虹全的头发由黑变白,他这一生就这样在黑暗 里走没了。那天他从医院里拿了化验单出来,目光掠过车来人往的红尘,脸上扭 曲着疼痛的皱纹突然舒展了,就像大地一样平静安详,他喃喃地自语,我该回家 去了。   家在远方,在黑暗的深处,穿过黑暗他就能走回家。   他想,他娘现在一定在家门前的篱笆旁张望了。小时,他割猪草晚点回家, 他娘就会在站在村路口焦急地张望,“虹儿,回家来,吃饭了。”娘悠长的声音 从遥远的时间深处传来,在他耳边回荡,他仿佛看到娘花白的头发在幽暗的天光 下闪烁,“娘,我这就回家来。”   现在,虹全做的是给爹娘准备的寒衣。寒衣也是用纸折的。蓝色的纸做衣面, 白色的纸做衬里,这纸是他特意从城里的文化用品店里寻来的。裁纸的剪子反射 着落日的霞光,一件件纸衣有了阳光的温暖,他上路的时候就把这些纸衣点火化 了,娘就能穿到他做的衣服了。   虹全过去是不相信这些的,小时,他娘折些纸衣纸钱祭祖,他就觉得娘可笑, 娘说,孩啊,你现在别笑话娘,总有一天你也会相信的。   现在他相信娘的话了,就像相信空气。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人却靠它活着; 散发宁静祥和光辉的天堂在意识深处欲隐欲现,那里居住着善良和仁义灵魂。人 活的就是寄托。漫天飞舞的纸钱如黄叶般从天空飘下,一队带着白孝的队伍在时 间里蜿蜒,从历史走到今天。虹全把做好的纸衣纸裤一件件整理好,他仿佛看到 了田地里扎着蓝头巾干活的娘。   在虹全的记忆里,他娘从没年轻过,一年到头都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士林 的大褂,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整天灰蒙蒙的,就像荒芜的田园。但她再丑也是 娘啊。炎炎的烈日下,他玩得口渴了,就会跑到在田里耘草的娘身边,撩起娘汗 湿的大衣卦,捧着娘的乳房喝口奶,然后在娘怀里呼呼地睡上一会。小口袋里的 蝉探头探脑地爬出来,娘看到了,笑笑,会抽空隙用麦秸给他做了只精致的蝉笼。   “虹儿呀,你旱路水路受了惊吓,跟娘回家呀!——虹儿呀,你攀高落低, 牛羊猫狗,吃了吓,娘的火照你回家呀!——虹儿呀,你明处暗处,受了暗算, 遭了惊吓,跟娘的火回家啊……”模糊的黄昏里,娘凄哑的喊魂声模糊了虹全的 眼,他把给娘做的纸衣纸裤放桌旁的竹篓里,哑哑地答应,“娘,我这就回了。”   那天,虹全最后给自己做的是一根打狗棒。这是根绿荧荧的细竹棒,用黄烧 纸把竹竿的两头裱上,然后用毛笔蘸上洋红给棒封上红印,这棒便具有了神威。 虹全在做这棒的时候,感觉到空气在他脸上微微颤动,幽暗的光线里有一双眼睛 在惊恐地注视着他。他认出来了,那是村支书赵大红。   一条蛇昂起了头,猩红的舌像簇跳动的火,火光里一幕幕画面在闪烁。   玻璃破碎的声响。火舌舔噬旧家具发出的焦臭的味道。套在胳臂上的红袖章。 娘的泪。   群众大会。口号。挂在他胸口的纸牌。被撕成碎屑的招工表。   张着饥渴大嘴的干旱的责任田。盖着红印的罚款通知书。   虹全注视着这双眼睛,手里的打狗棒在跳动,“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双眼睛黯然了,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划过长空后,一丸坟茔静默在浩阔的天 空下。虹全默默地看着,颓然把打狗棒丢在了地上。   落日缓缓地落下地平线,煦红的霞光照在虹全的身上,远看,就像一座出尘 的雕像。   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告诉我你将如何死,我就可以告诉你你 曾是什么样的人”。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锋利词语划 过我麻木的内心,站在初秋静默的阳光下,我想起了这个叫虹全的江南汉子已离 开世间十年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