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河边(小说)   ■文尧   叉里山的芽芽孙孙都晓得,依裳初中还没毕业就不读书了。原因是她谈了一 个叫小张的男友。这一天,小张得到依裳的许可后上门来,向姐夫石山两公婆求 婚。考虑到小张的家庭条件不是太好,加上他又不是很出色的一个人,作为行使 父权的姐夫,石山提出来,给他五年时间,让他去外面闯荡,能拿出八万块钱自 己建一栋房了,就让他们结婚。那晓得小张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当场砍下自己 的一个手指气堵堵而去,说。以此为证,三年后一定要赚回八万块钱来。立即, 他来到A市的一个建筑队做工。两年以后,身无分文的他给依裳写了一封信,要 她也去A市。依裳去了A市,小两个就躲在工棚里,过起了那掉进蜜缸子的日子来。 这一天,前来查铺的包工头看到依裳,被她的美貌惊呆了。这时候,包工头的婆 娘刚好生产,回到福建的老家去了,包工头就跟小张说,让依裳去他家里做保姆。 到了包工头家里,包工头便对依裳动手动脚,很快得手,过后就将她放别处藏起 来变成二奶。久而久之的,依裳就脱离小张不跟他了。   因此,当石山连夜接到婆娘霓裳发回的两封电报,说妹妹依裳在特区出了事 时。石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小张,妹妹被小张寻到后打了。后来又想这种可能性 不大,因为小张就不是这样一只吃青菜的虫。要是他能这样,要是他有这个能耐 的话,那包工头就不至于藏起依裳不给他了。再有,大牛他们在邻近的特区包工, 身边的一伙叉里山人很强势很团结,单凭了小张那样的一个人,是蚯蚓拱不动石 板的。还有第二个估计是,妹妹跟福建包工头的事踢翻了。可踢翻是踢翻,也不 至生事,又何来出事呀。最后还是决定,打找得到大牛的电话,让他去霓裳那里 摸清情况再说。情况出来了,是霓裳最近逮住了妹妹,“押”在身边,可妹妹又 不听管束,还扬言要去当鸡婆了。   “鸡婆”是广东一带人的说法,就是利用屁股干活,做那种不要脸的生意儿。 这可是丑了父老乡亲,丑了亲朋戚友,丑了祖宗十八代的呀。石山说坚决不行, 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她,千万千万的,别让她去做这种事。于是,他一个筋斗翻来 特区,先找到了大牛的“河边建筑队”,要跟他商量,寻求解决这件事的好办法。   河边建筑队,其实只是一个存放杂务的场所,只是有一队叉里山人在里边起 居与生活。这里,唯一看得到与人有关的东西,是门背后的两个铁架子床。床上 的被子卷起来,用草席包着,露出下面的床板当凳子用。当然,这是凭眼睛看得 到的,还有看不到的是,后边竖起来的旧预制板竟是当了墙壁用的,里边还像燕 子筑巢似的搭了好几个窝,窝里住着潮州人。更有看不到的是,这里的每一个旯 旮里,都塞着草席和被单,随时拿出来铺开就可以睡人的。这样,这里大白天里 是材料库,放杂七杂八的料。一到晚上就是“旅馆”了,到处摆着肉,跟清明节 老坟山上敬菩萨一个样。   当开梅走在老公大牛的前面,一摇一摆握着两瓶广东白酒进来时,说石山。 看呀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石山叫了一声大牛哥。   大牛笑一下,问。怎么样,去找过霓裳她们了。   石山说还没有,先来找你哩。   开梅赶紧插进来,问。屋里沙子塘和水库里关上水了么。   石山说没有哩,到处没落雨,连桃花坪那地方都是三个月没洒过毛纷纷了。 今年呀就是怪,历史上第一次缺了犁田的水。   大牛说。你们看,这年辰呀,还叫人有什么办法了。在家里是天害人,天害 人来不下雨;到这里来又是赚不到钱,赚不到钱时还要吃老本。   石山跟他商讨对付妹妹的好方法,听他说想放在这里做妹妹的工作,要将她 不爱做工的性子治落来时,大牛表态说。这样行,不怕哩,我支持你,我们都支 持你。你就在我这里做,利用长时间治服她。   石山早就听说了,他这里也是少有事做的,便犹豫着。大牛说这不怕,饭是 匀得来的,工夫是分得开的,多一个人跟少一个人没有什么大区别。石山心里想, 问题是多个菩萨多炉香,到时是要你掏腰包要你开钱的呀。也就没有答应他,只 是说好呀,过两天看一看再说。   饭和菜煮好了,开梅也坐过来说闲话。说来说去的,还是依裳不听话的事, 还是家乡正缺失的水。正在说着,就有一种开闸放大水的响声传过来。   开梅吃一惊,赶紧揭开锅鼎,盛饭添菜,笑着喊。快吃饭,快吃饭,湘西的 土匪回来了。   原来是兄弟们散工了。在这里做工的人,基本上是王大牛的一些亲属和叉里 山地区的老乡。因此也就有了一个不成文规则,即所有人的东西都是共起来用的。 特别是饭和菜,见谁的煮熟了,就抢了朝口里塞。算开梅的手脚快,盛了一大碗 饭,又在下面压了菜,放到了李石山的身面前,催着他快些吃,说免的其他人得 红眼病   光脑壳第一个进来。   光脑壳是开梅的娘家人。五十多岁的人了,脸面色白如纸,嘴巴子扯起来, 像两瓣快要败谢的花萼。做了几十年的石工,搞出了一身子的病。特别是两个膝 盖骨总是发软,走路时一闪一闪的总朝外拐。   米癞子走在第二位。   米癞子总不离身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头上的帽子,另一样是推着走的单车。 这两个东西都锈迹斑斑,脏不拉叽,越发突显了脸上的火烫印子。初次看见的人, 还真以为他是才从卤菜房里出来的。   跟在米癞子身后的是单身牯。   单身牯这个人怪得很,人白净,总晒不黑。越是晒,脸上还酿起了甜酒一样 的红润来。他打不掉的一个爱好是烧烟,烧旱烟。从家里带出来的旱烟烧完了, 就去集市进门口的第三间铺子买棕丝烟。   第四个进来的,便是会光师傅了。   会光师父总是这样的一个矮个头,国字脸,大眼睛,肿鼻子,鼻子上面有小 蚯蚓一样的红血管。总是神闲气定的面对着一切,做工累了,受人气了,都不会 吭声。昂着头来,双手垂直,暖暖的看你。   再随后进来的人,就有太多了。就像雨过天晴,稻田的进水口排了队要出行 的小泥鳅。他们依次是美国佬,狡矮子,卷毛牯,肖老师,黑师父,猪拐子,牛 吊波等。   石山因为妹妹的事,自己抬不起头来了。可是,面对了每一句热情的招呼, 他也变的激动起来。一时间,河边的空气变浓变稠了,四处间滞粘着欢喜和快乐。   打身边过去时,有几个还用眼珠子来碗里勾,开梅就故意放开喉咙喊。坐了 两天的车,肠子都打疙瘩了。有人笑着说,我们也饿了呀。开梅大声吼。饿了好 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米也有,菜也有,油也有,自己煮。   会光师傅是大牛的师傅,自然得同来喝酒的。于是,拿碗来,筛一样多。   光脑壳是开梅的娘家亲戚,同样也不能冷在一边的。也一样,拿一个碗过来, 筛半碗。   米癞子的崽认了石山做恩父,这绊绊扯扯的也是亲呀。是亲亲不开,是疏疏 不来,开梅也只得去拿碗,筛上酒。   单身牯的家就住在大牛的屋背后,莫说他,就数那两个老人在家里待自己的 那个“好”字儿,就足以叫开梅和大牛的眼光交叉来。开梅起身了,也赶紧取碗 筷。   见坐拢来的人差不多一半了,干脆就不做这种小气鬼事。大牛拿出钱,叫开 梅再买多一些酒进来。大家喝,一起喝。   叉里山人有个规矩,凡属来了客人,都要做东,都要轮流请客。到了外面, 规矩没有变,只是客人变了,变的凡是从叉里山出来的人就是客,争着请。有头 有脸,爱讲面子的,就请去排档,请去餐馆醉。讲求实惠,一心一意的,便放在 住所,好酒好菜待。还有出于礼性,争口饿气的,就算借助人家的灶锅,也要来 个饭饱菜足打倒嗝。这里餐桌上说好来,从下一顿起,石山就不用自己考虑没地 方吃饭了。由先来这里的大家请,轮流请。   喝了酒,也胡乱抢了几口饭,大家伙都不同程度的喊醉了。便关的关公,杨 的杨志;横的横着,歪的歪起;烧的烧烟,喝的喝水。便你说我节约,我又说你 太小气;张笑李天天吃榨菜,李又揭露王的菜里从来不放油。到了后来,就又说 到石山的头上来了,有人用那惯有的“黑话”问他,说今天晚上呀,你那胡子有 肉吃了哩。石山的心里有要紧事,脸上总被石头压着一样的搬不开,只是笑,老 北风吹着旧火碳一样的笑。大牛跟他是穿开裆裤长大的,晓得他本来就是难开心 的一个人,可心里想着,要让他开一开心才好哩,于是就转山转水的想点子,说。 你们看,我们这里有个人呀,最近是想婆娘想到心情不安,想得发了癫呢。   石山晓得婆娘她们厂没有热水冲凉的,正侧了身往灶眼里烧火,要烧热水让 婆娘来冲一次凉,或是让她提回去用。他根本没想到是在讲自己,只是见大牛开 了腔,才偶尔搭上一句凑热闹,道。想婆娘了好办呀,想婆娘了就带到这里来, 两个一起住哩。   大牛说。可这个人不同,这个人是拿婆娘当饭吃的。他放落工夫不做,大老 远的来,好像一个月不见到婆娘了,就怕走了火。   单身牯晓得是说谁了,几次想插话,终于插进来,说。这也怪不得,人家的 婆娘好看呀。好看婆娘能当饭吃,好看婆娘的那个地方还出酒哩。   光脑壳是懵嚓嚓的,只晓得跟了笑,笑过之后他也说。再出酒,再出金子呀, 也没必要走很远去守的。   米癞子总是眼亮亮的放在喉咙里笑,笑到爽处,也参和着说。都没用都是没 用的,女人要走火呀,锁都锁不住。俗话说的嘛,拉一泡尿的事。   大牛还嫌这样是温水里养泥鳅,打不起浪花来,干脆点了名,说。石山呀, 你看你说说看,这个像什么人来了。   石山是个实打实的货,回答说。这样的人呀不像男人,像一条狗,只有狗公 才是这样的。狗婆起春了,狗公总在旁边守着跟着不放松。   大牛说。对,这样的人就是狗,一条大公狗。整天的想婆娘,想得发疯了, 就从屋里跑了来,还找借口说是来管妹妹。   这时候,全场人晓得说谁了。一个哈哈,铁棚屋子都差点要被抬走去。   石山发现原来是在讲自己时,更加喝多了酒,脸上通红来,好像被逼的比梦 尿还难受。几次张着嘴,却是说不出。   会光老师傅开口了,说。守就守哩,守婆娘有什么不好了。你看我们呀,想 守都没得守的。   石山争辩说。你可千万别听他,我是有另外的事才来的。   大牛说。还不是借口哩,那么我问你。你这一来的,就在干什么呀。   石山赶紧将灶里的柴火弄熄掉,说。她那厂里没热水,我烧点水给她洗澡哩。   大牛说。你们看,这就对了呀,总想着让婆娘来洗澡。洗澡洗澡,洗干净了 是做什么用的呀。   石山的脖子粗壮来,说。牛老大呀牛老大,你呀你,当真是饱人不知饿人肚; 当真是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能点灯。你两口子天天在一起,夜夜都成坨,就没 有人说你。而我呢,老大远从屋里来,又不是特意为了要睡婆娘的,你就说我了。 要不这样吧,我们俩是差不多同一年讨婆娘的,我跟你两个来发誓。谁跟婆娘睡 的多,谁就是狗公行啵。   大牛总是半真半假的笑,吊他胃口似的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好像婆娘漂亮 就了不起,就要故意做给大家看。   石山说。快莫说了好不好,你硬是要说我婆娘乖态,等下我婆娘来,我们讲 清楚,我跟你换婆娘睡算了。   一直在笑的开梅出音了,她说道。石山哥你注意一点哩,他说你呀你也只说 他。我没惹你,你不要说我哩。   石山说。是么,现在听到了么,你婆娘不肯哩。   大牛装着捏眼边的一个痣,用遮住的一个眼睛翻单身牯,一边,又以点野火 的口气说。娘卖的这世上呀,当真是没说错的,老鼠一窟,美人一屋。石山你婆 娘的妹妹呀,听说比你婆娘的味道还要好是么。   这是一句有机关的话。“是”和“否”两种回答方式都是不好的。最好的方 式只有一种,就是不回答。石山的脑子节约些,又是以自谦的姿态来回答的,说。 她呀,也不怎么样呢。   这一下,单身牯的脑壳通窍了,他跳起脚来笑,指着石山说。啊哈,原来你 还在唱《尤三姐》呢,你婆娘的妹妹都被你尝过了。   大家都起哄,像车水干塘一个样。水里的鱼在跃,坝上的人在喊,还有乱纷 纷的土石块朝了里边扔。   突然的,像吹灭了一盏灯,全场的声音都哑了。原来是石山的婆娘霓裳进来 了。   那天,大牛接到石山的电话时,刚好下雨在棚子里歇间。见是这么大的事, 一点也不敢怠慢,放落象棋,就朝了霓裳所在的老板厂里跑。到了厂门口,才晓 得太早了,她们还没下班的,就依着河边游荡起来。不知觉间,大牛来到了一片 绿化地带。这里就是有名的“河边公园”,古木参天,花香鸟语,人间仙境。可 单身牯几个却把这里说成是“牛场”(比拟成家乡人卖牛的场所),说无论白天 黑夜,都有鸡婆在拉客做生意的。   说到鸡婆,应该是那嘴巴红起,胸脯鼓起,屁股翘起的货色呀。于是,大牛 就细致的往每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却总是感觉不出有那么一回事儿的。大牛一边 走过,心里就骂人了,说。这一回呀,又是上了那吹牛大王的当了哩。正要离去, 却踩在了一个织毛线衣的妇女脚上。   觉得不好意思的,他赶紧赔礼道歉。   织毛线衣的妇女笑起来,也很客气的说没事。   想不到还是老乡,大牛便问她是哪里的。见她说是下水边的桃花坪人时,大 牛就抬起头来认真的打量她。高高的个子乌亮的发,虽是上了一些年岁估计跟自 己差不多,却是越看越好看。于是乎一下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来了。   他问她。老乡你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做些什么呀。   她笑了一下,说自己才从家里来不久,还没寻到事做哩。她反过来又问他, 说老乡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大牛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并说自己在那边厂里等一个人,顺道来这里看 看,看有那种做生意的鸡婆么。   她想笑,却亮着眼珠子问他道。那么你看到了么。   他说没有呀,我那些老乡都是骗我的。   她终于笑出声来了,说。老乡你在这里当这么大的老板,能帮我找一份好工 作么。   他一听就为难了,赶紧说。我也只是包一些小工程,跟那些工厂不熟的。   她好像不太相信他,缠着说。帮一下忙吧,到时候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这更叫大牛恼火了,从她这口气看,好像是自己能帮忙又不肯帮似的。于是 他想到,自己又要多一个工地了,并且准备集体开饭。集体开饭,就需要人做饭 呀,便问她。老乡,你会做饭么。她回答说。我会做,我什么都会做哩。   看得出来,她是一个说话有技术的人。话语的重量,总落在这个“做”字上。 见大牛没悟性没知觉似的,她又一再表态说。我呀,不瞒老乡你说,在家里是穷 苦出身穷怕了的,所以,只要是有钱赚能赚钱的事,我都会做的。   大牛把它当成是说话恳切了,便托说朋友那里有这样的一份工作,你想做么。 大牛一出口,就想起自己的婆娘也闲着,应该先让婆娘做才对的,就先打了预防 针,叫她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临分手,大牛给她写了自己的地址,又说她。反正 都是一个地方的老乡,去看一下吧,能进去就进去,不能进去时,最多也只丢了 一句口水话。   她抬起头不住的看他,问。你那个朋友有多大呀,等下不要很小的,进去了 我也觉得没意思。   大牛听出来的,当然是问公司有多大,便先不好意思起来了,说。现在还不 大,可是马上就要大起来的。   于是,她才笑着,慢慢的跟着他并了排走。大牛看了一下手上的表,说。哦, 她们就要下班了,老乡呀我走了,我还另外有事的。   霓裳穿一身青色的工衣,好看得像才摘下的一个小油桃,不用洗也可以生吃 了。她提着一个小塑料袋子,静悄悄风吹着一样走进来。   见大伙刀剁断似的不说话了,她也停下脚步笑了问。怎么啦,说呀,说话呀。 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说了呢。   单身牯直接说。看见你来了,我们就不说了。   霓裳说。怎么啦,我进来你们就不说话了,我又不是老虎呀。   单身牯说。因为我们在说你哩。   霓裳说。说我也没关系呀,当了面说,不是更好么。   单身牯说。不行不行,给你听到了不好办。   霓裳说。我又没犯错,怎么会不好办呢。   大牛是怕他真说,这样就没趣味了,赶紧抢,说她道。你老公在这里吹牛哩, 说你两人一个晚上来十次,今天晚上还做好了准备要来二十次。   也晓得这是一贯的大牛哥,霓裳的脸还是红了起来,回他。这怕是在说牛哥 你自己哩。只有你跟开梅嫂两个,才有这个本事的。   开梅愉悦的站起来骂她说。等下看我打你哩,他说你时你说他,又要说到我 脑壳上来了。   霓裳移动了几下脚,就到了老公这边来。叹着冷冷的气,两口子一接近,嘴 巴子跟耳朵跟就咬上了。这时候大家的眼,又全集中在她背后的另一个人身上。 这是一个跟她一模一样,却又好看十分的小女子。就算轮脱皮也认得,她是霓裳 的妹妹依裳。   依裳跟两步,将身子进到了井边后就再也不动了。一根牙签子,紧握在手里, 不住的放口腔里扦。扦了右边扦左边,又扦了左边扦右边,将两只眼睛越扦越朝 了上空望。   大牛又闭起一个眼珠子看单身牯了,口气儿却是问霓裳,说。还没介绍呢, 跟你一起来的小仙女是谁呀。   霓裳晓得他在指什么尾巴的,便笑起,说。我妹妹哩,又不是没见过。   大牛的嘴巴已是没法子管得住的了,说。哦,就是刚才你老公说的,味道要 比你好得多的那个么。   于是乎,大家“孔”的一声又笑起来。害得开梅赶紧出了手在他的身上拍, 说。该打该打,这一回呀,我替你打他了。   依裳的身子本来是被手里的牙签扦转去了的,见大家笑得欢,也将脑壳扭过 来,淡淡的白了王大牛一眼。   接下来是出下午的工了。石山是只有一截肠子的人,又怕人说他守婆娘,硬 要跟着大牛去工地看。依裳也不想跟姐姐在一起,便脚底揩油,说去邮局有点事。 开梅见霓裳有些失落,拉她的手,说。好吧好吧,让他们去,都去做工,都去挣 钱。我们呀,先歇一歇,等会带你去看市场。   看依裳走了,开梅就去问她那些事。   霓裳叹气连连的,说。这样的妹子家,当真是烦人呢,小张好歹也是我们晓 得底细的人,她就是不要呀。   开梅问。那么,小张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霓裳看了开梅好一会,说。要说实在的,他也只是一般般,有一点大事做不 来、小事又不肯做的脾气。   开梅说。这个也正常呀,一个大男人,事业又不成,钱又赚不到,她跟起你 来也没劲呀。   霓裳说。可是她,也只是这样的虫呀。怎样的虫蛀怎样的木,她也应该晓得 自己的轻和重呀。   开梅说。不过再怎么样,她就不该踩虚了这一脚,不该跟了人家包工头。   霓裳说。坏就坏在这里的,她自从跟了包工头,就觉出小张的差距来了,就 下了狠心要另作选择。   开梅问。那么,到了现在,她跟那包工头还有往来么。   霓裳说。那边的往来倒是没有了,可她说要自己干呀。   开梅问。自己干,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干什么。   霓裳说。干她的脑壳骨头尸,天晓得她要干什么呢。   开梅问。她赚到钱了么。   霓裳说。好就好在这一点,她没有拿那个包工头的钱。跟了那个包工头半年 多,就是好吃好玩了一点儿。要不然呀,就变成是卖身子是做鸡了,那我们的脸 面呀,更要被她丢光的。   开梅先时不相信,晓得这种事,一般人都要拿钱的,于是问。为什么呀,是 不是那包工头不给她钱呀。   霓裳说。包工头给了的,临走时要给两万块,她一分也没要。她说人家已待 她很好了,要是跟小张呀,吃和住都难保的。   开梅拍起了手掌来,说。好,好,好,看来她还是不坏的。   霓裳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才将她带过来,也叫石山一起来管她。   开梅问。你们两个的打算统一了么。   霓裳说。统一了的,我们的做法是,过去的事就让过去算了,从今往后呀, 一定要她好好做人。   开梅望着她,好久才说道。我总是担心呀,这怕不行了。漂亮的妹子家呀, 是扯过的秧苗长,挖过的耳朵痒,千万不能有第一次的。有了一次,就像那些破 损的坛子,怕是没法子补了。   霓裳争辩说。也不一定的,她一见到姐夫来,就说愿意做工了哩。   开梅说。当然,这还要看你们两个的管理方法,得妥了,就有用。不然依我 看,只会更加酸酒的。   霓裳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担心呢,这个鬼崽崽呀,脾气犟得很,就 怕她对着来。她一对着来,就算你在她脖子画上一把关老爷的刀,也是没用的。   开梅和霓裳,两个“屋里的”,说过依裳后,就只想到这“屋子里”的事。 她两个一齐去想起晚上睡觉要如何摊铺了。左看右看四处看,都是有人占了都没 办法的。开梅说这样吧,晚上我们三个睡,让大牛跟石山两个去外面挤。   霓裳怕这样不合适,便说道。我妹不用了,等下叫她戴我的厂牌,进宿舍去 我的床上睡。她又问开梅。要去哪里挤,哪里还有地方给他们挤呀。   开梅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他们男人好办哩,哪里都能挤一晚上的。加上他 们的铺呀,也都是公用的,谁先占了,就是谁的。   开梅还指着靠窗倒立过来的一个大柜子说。那是单身牯占据的地方,晚上跟 单身牯讲,让他们三个男人挤。   收工回来,这件事竟一句话就解决了。听到石山还没床位时,单身牯就主动 将这个“炮台”让出来,说是给他们摊铺。   所有的人都晓得,他占据这里,是为了在晚上看对河人“打炮”的。对河是 “三义宾馆”,是特区最繁华的娱乐场所之一。单身牯是一个常看《三国演义》 的人,他说每天晚上的十二点过后,从那些拱形的窗户里,就能看到有男男女女 在发疯似的做战。什么单刀赴会,三英战吕布;什么火烧赤壁,水淹七军寨;什 么草船借箭,气死周都都等。他说,有个时候天气好,顺了风,还能听到那大乔 和二乔的唱歌声哩。当然,所有的人都晓得,这全是他脑子里幻化出来的。   一见他让出了自己的宝地来,有人就问他。那你晚上不是没地方看戏了么。 单身牯笑着看石山,说。这个呀不怕哩,既然这个地方叫炮台,应该是给有婆娘 的人放炮的。我一个单身牯,铳都长了锈,也是浪费呀。他又说石山。大哥你和 嫂子呀,就是那刘备和皇嫂了,我是关二弟,晚上在门外保护你们。你们可要努 力,多放几炮哟;一上去就来个《长板坡救主》,杀它个七出七进,血流成河。   开梅见他嘴巴子油,就笑起来,跟霓裳说。他呀,也只是一个嘴巴子丑的人, 心好。当真有女人寻他时,他是连魂都要飞了的。于是,又跟她说了一件趣事, 就是有一天晚上,他在路边救了一饿昏的河南妇女。带她吃饭,还把身上仅有的 二十几块钱都给了她。那女人很感激,就要用自己的身子回报他,他呀转头就跑, 差点要跟路上的长车斗上了。   于是乎,大家都帮了他们来摊铺。有给多一块纸皮的,有拿石头垫稳床脚的, 还有寻找包装带子帮挂蚊帐的,只一会工夫儿,就将一个像样的床铺摊好了。由 于位置高,又靠在窗口上,光亮光亮的,怎么也不敢上去睡。可由于体力不支, 霓裳还是先上去了,她一再嘱咐说。你不要上来的,两个在上面,有多难看呀。   于是,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石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等待夜深,等待 大家都入睡后才好上床去。可是,这铁皮屋里的夜空也真难安静呀,眼见得都睡 了,又有人来敲门;外面的叉里山人入睡了,最里边屋子里的潮州仔又回来了。 这些潮州人都是建筑公司贾老板的亲信,他们白天不在这里,半夜后才来睡觉。 说是睡觉,其实就是监督这些叉里山人的,怕他们偷用建材,损坏用具。他们一 个个身材矮小,满脸疙瘩,从不言笑,一看到叉里山的人,眼珠就横着就绿起来。 也可能是石山走运了,见他总抱着膝盖坐门边,他们的头儿阿信走过来,给他递 上烟,还打多了一份夜餐要他吃。   石山消了一些肚子里的火,看看已是两点多了,窗外的月亮也渐渐升起来, 像一弯勾,勾起了炮台上明晃晃的蚊帐时。他什么也不管了,闭住眼睛,消失着 声音就上床来。   上得床来,一下就有那个意思了,便扯了一下婆娘的脚。见婆娘也随即伸缩 了一下身子后,晓得她也是等了一个晚上,正盼着那只阳雀儿啼叫哩。心里一喜, 收身坐起,打算做一个球的形状滚过去。那晓得身下的柜子原是腐朽了,承受不 住过重的压,待他只将身子打转来,双膝跪落时,就听到板子“啪,啪,啪”放 鞭炮似的喊叫了。   大牛去问了霓裳的情况回来,坐下来刚摸上牌,那女老乡也试着用脚走进来 了。她笑嘻嘻的,朝了每一个人的身上瞟。   整一个屋子的人,除了大牛和开梅外,大家都是认得的。她是一个老鸡婆, 外号叫香油缸子,确实是近边的桃花坪人。还以为她是上门来问工了,大牛就放 落手里的牌,取下自己屁股上的凳子让了座。   香油缸子只是笑,只顾摆弄手里的毛线活。   没想到她真的会来,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大牛心急了,便不住的看婆娘, 赶紧将如何在河边公园碰上她的事讲出来。   开梅憨憨的,看着她笑起来,出手拍着床板说。哦,是老乡就好哩。来哩来 哩,你来坐哩。   香油缸子出眼睛将开梅掂了一下,也笑着,坐过来。   见香油缸子一边走路说话,还可以闭起眼睛织毛衣,织一种好看的桃子花。 开梅就喜爱起来了,说。哟,你还是一个能干手巧的人哩。   开梅自己的手指粗大,干细活不行,特别像做这种针线编织之类的活儿一点 都不行,因此,在她的人生中,最是崇拜这类人的。于是,就跟她坐近来,说要 拜她为师。   香油缸子其实也不是为了要寻工的,又见大牛窘着,就向他发出了一个信号 来,说。这件毛衣呀,还是给家里那个死老公织的哩,再过两天,他就要来了。 我现在到这里来,是想顺便问问,这周围有便宜的房子租住么。   这叫做冤家偏聚头。哪里晓得,开梅向香油缸子学织花,两个成了好朋友, 开梅留下她吃饭,当听说她还没地方睡觉时,又留她歇了一个晚上。她两个女人 睡,把大牛挤出去,让他跟单身牯去打伙。也是这个晚上,大牛晓得了她的身世, 同时,发现她的家里确实困难。为了帮她一把,决定给她找点生意。   在这里,每天的不确定时间里,总有一个特别的人物来门前的空坪里看。看 得出来,只要他一来,大牛和开梅两个都害怕。这个人很矮,却结实。圆圆的身 子,圆圆的脑壳,圆圆的手肘,圆圆的眼睛。他不声不响,总在空坪地里转悠。 他是后边屠宰场的屠长,原乡人,因为这个空坪地带是属于他们屠宰场的,包括 厕所,包括吊井,包括叉里山人用来烧火做饭的地方。屠长总是拉长着脸一声不 吭,好像欠了他祖上的债。他有一个怪毛病,任他看,任他皱眉头,你不搭理他, 反而没有事;而当你一理他,一向他问好同他打招呼时,就将再长的烟屁股也扔 掉来,说。湖南头,怎么搞的呀,这里怎能这样呢。可是,既然是用了他的地方, 见了面时,总难免要跟他打招呼的。有个时候,大牛跟自己说好了,不跟他打招 乎,可是过一会,就又忘记了,就又跟他打招呼,就又挨了他的骂。于是,大牛 在背后发了狠心誓,说总有一天呀,我会让你不骂人的。大牛说的让他不骂人, 是指跟他搞好关系。   把香油缸子介绍给屠长,这是一铳打两鸟的好办法,大牛就硬着头皮来找屠 长了。   屠宰场里,该杀的猪杀了,所有的肉也运走了,只剩了三个人在算账清钱。 其中一个女的,无论身材还是长相,都跟这屠长有点像。大牛估计,可能就是他 的婆娘了。在门口溜了几转后,大牛麻着心口,将屠长叫到了门外来。   屠长像医生看病人一样的看着他,用了土话问。湖南头,什么事呀。   大牛一直抓着后脑勺子不肯放,屠长骂。鸟你呀什么事,快点讲。大牛用左 手做出一个圈,出右手的食指朝圈子里放,问。要不要靓女呀。   屠长被蛇咬了一样朝后看,见婆娘已来到身边了,便放大声来骂。去去去, 死湖南头,给我把卫生搞好些,再要是那样的话,我把你们赶走开。   看他这架势,是没有指望了,大牛只好勾着尾巴回到了铁棚屋里来。可是不 一会,屠长过来了,一个猪腰子一样的体形儿,站在吊井旁,眼睛却不住的朝铁 棚屋子里划。屠长这一次最大的不同,是鼻孔里哼唱起《分飞燕》的曲调来了。 大牛怕挨骂,就藏起身子来。   鸡婆毕竟是鸡婆,是全靠嘴巴问食的。香油缸子听到歌声后,就闻出了什么 信息来,走出门外看,一边惊叫道。哟,大老板呀,好靓仔哩。   香油缸子属这种人,年龄大,熟透了,越看越耐看。特别是高高窕窕的身子, 一说话一有动作时,就能挑逗起你的什么来。   屠长没理她,向正烧水的灶眼里添了一块柴,又走过去推开厕所的门。这厕 所早已被堵了,迎头遭氨气一冲,他赶紧将鼻子捏住,喊了起来,道。湖南头, 死湖南头呀,在家吗。   大牛是从门缝里看得真切的,赶紧跑出来争辩说。这这这,这不是我们,这 是贾老板那帮潮州人弄的。他们拿柴块,拿报纸刨屁股。   屠长不由的笑起来,心里说。好你个湖南头呀,只一听就晓得你在说假话。 爱拿柴块和报纸擦屁股的,只有你们这些外省人。可是在这里,屠长第一次没说 他,只是拍了他的肩膀问。怎么样,上次那头死猪都吃几天,吃完了么。   大牛赶紧说。吃了两天,吃完了哩。   屠长笑着说。哟,好厉害呀,那么大的一头猪,才两天就吃完了,你们有多 少人吃呀。   大牛说。天气热,吃到两天后,就把它扔掉了。   屠长哦了一声,又拿眼睛瞟了一下香油缸子,说。好呀,只要你们肯吃,下 一次再有了,就给你们吃。   大牛惊喜问。是吗,还有呀。   屠长说。有,好多的。现在天气热起来,差不多天天都有的。   送走了屠长,大牛心里想,今天这家伙呀,像是和气了呢。还以为是例外, 也没朝更多的地方想。   本该挨一次大骂的却没被骂,又还说要送更多的死猪给大家吃,大牛的心里 高兴起。坐到床上来,就当了婆娘的面跟香油缸子讲洋腔,说。老乡呀你这么能 干漂亮,应该多寻一个老公哩。   香油缸子说。我找不到,你帮我找。   大牛说。就找刚才那个呀,本地人,又是屠长,好多钱的。   香油缸子说。行呀你去说,说成了,我请你婆娘去三义宾馆吃饭。   说请吃饭,开梅就想到该煮饭了,于是向大牛要钱,独自去市场买菜。一再 嘱咐香油缸子来,说要在这里吃饭的。   香油缸子织毛衣,一边又不住的跟单身牯几个抛眉眼,突然手一滑,针钎子 刺在了手尖上,出了一点血影子。她惊叫一声,用嘴吮着,就近了大牛的身子来, 说。大哥呀有酒精么,给我涂一点哩。大牛接住了她的手,说没有,左手的手肘 子,怎的就抵在她的奶子上了。大牛吓一跳,赶紧抽离开。没想到她这奶子是有 磁性的,越发紧了来,粘住着不放了。大牛惊慌的看一眼,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便心里狂跳起,不知道要如何好。香油缸子又将屁股紧了一下来,已有半个身子 搭在他的背上了。   这哪里逃得过众人的眼睛呀,晓得两个有意了,会光师傅赶紧喊。去去去, 出工去,外面的雨息了哩。于是乎一窝蜂,屋子里的人全朝了外面走,单身牯又 还将大铁门掩上来。大牛晓得,有这伙弟兄们在外面把着,在一定的时间里,就 是蚊蝇呀,也飞不进一个来的。于是,身子里就有一头猛兽要撞出来了。可他还 是克制着,站起身来要离开去。想不到的是,却被香油缸子一把抱了,身子比麻 线还软的,又坐到了他的腿上来。大牛是从来没被第二个女人粘过的,这像吃腻 了鸡肉的人看见萝卜,也不由的将她箍了一下。就是这一箍,什么都完了,他开 始在她的身上捏起来。   香油缸子骂他说。摸摸摸,摸个卵呀,你就只晓得摸。   大牛不能自制了,说。等下我压倒你来。   香油缸子说。再压倒也没用处的,就凭你那点本事儿。   大牛已被她挑得没有退路了。用出力,将她朝后扳倒去,身子压上来。   老鸡婆还是老鸡婆,是最能把握住火候的。到了这步田地,她还在推搡着打 缠缠棉花,要让他背对着水。   大牛在心里骂人了,说。日你个娘的,我倒要叫你看一看哩。   香油缸子软和了口气说。我是怕你不行呀,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不年轻了 哩。   大牛像野猫衔起一只晕鹅一样的抱了她,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放。总觉得这里 空荡荡的,大白天不适合做那种事。于是又将她放落来,去会光师傅用塑料布围 起来的屋子里看。这里是好些,可又想,他是自己的师傅,“天地国亲师”,再 怎么都不能在他床上做不干净事情的。想来看去的,还是觉得这帮潮州仔住的屋 子最好些,可它们又是不让进去的呀。   大牛心里想,这班潮州仔,不过是直接给贾老板打工而已,可自己也是直接 向他包工的呀,这样说来,自己就跟他们是平等是一样大小了。如此想着,心里 不惧怕他们了,拿来铁锤,两锤下去,锁把子就歪出来。他出手又一扭,扔开去, 先抱着香油缸子进来了再说。   做完事,大牛就后悔了,就在心里骂自己变了猪。拉开门,复又坐到了床上 来。   香油缸子轻拍着两个屁股瓣子儿,还蛮住他的脸来亲一口,说他。死色鬼, 快拿凳子去外面坐,等一下你婆娘就要回来了。   大牛想起来。也是呀,孤男寡女的,坐在一间屋子里,是容易被人识破的。 于是也笑起,提了两个木头钉做的小凳子,坐到了外面的吊井边上来。   大牛也是晓得行情的,做这种事情来,一般给五十块。于是,他去外面买了 一包烟,将总钱打散来,想只给她四十块。   见香油缸子总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的织毛衣,大牛不由的想起她刚才的那 个老虎形态来,心里说。人呀人,人这个东西呀,是最虚假最靠不住的。你看她, 前后三分钟,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又见她没有开口向自己要钱,心里不由的 滑溜起,想。也许她这次不要了哩。便得意的对自己说,难怪一夜情呀,男女的 这种事,一次也能生情的。你看看,她就对我有感情了,就把我当成是她的第二 个老公了。他还说,要晓得,做这种事情儿,女人只有对自己老公才不收钱的。   一边想着,捡一个小石子,朝她的脸上扔。   香油缸子不看他,只是说。吃多了呀,你。要是吃多了,就多动一些。   大牛说。我呀,是问你,要是让你老公晓得了,你该怎么办。   香油缸子说。他呀没用的,我做这种事,都是他逼的。   大牛不解了,问她道。还有这回事呀。   香油缸子说。他成天在家不务正业,打牌赌博,还找妹子。   大牛说。你的意思是,他在家里找妹子,你就在外面靠靓仔么。   香油缸子说。也不是呀,你给我想想看。他一个残疾人,自己赚不到钱,又 还要乱花钱,搞到我两个儿子都没钱上学的,我还能不走这条路么。   大牛苦笑起,说。那么这样吧,你跟他离婚,不就好了么。   香油缸子伤心起来了,说。你以为这样行呀。跟他离了婚,谁来娶我呀。还 有,他又没什么能力了,我两个崽今后怎么办。   一时间,大牛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不着要领了,忙问她,你两个孩子都多大 了呀。   香油缸子到这时才看了他一眼,双眼窝润润的,说。大的十六,小的十四。 一个读高二,一个也要读高中了。   大牛长叹出一口冷气来,心里说。她都这么艰难,该给她的这五十块,看来 是不能省的呀。于是出错了手,在另一个裤兜里摸出了刚领到的全队人的生活费 来。本还想放回去重新摸,又见她盯上了,就只好充大款,捡最大张的抽了两张, 试着要交给她。   香油缸子本来是来交进庄,来送见面礼要把结大牛的,于是斜着眼光看一眼, 不肯接,说。都是老乡呀,这第一次就算了哩。偏偏大牛最是吃硬怕软的人,只 一听,心里更加软和来。不由的,又抽多了三张,直朝了她的手心里塞,说。快 收好它哩,别让人看到了。   香油缸子一见有了这么多,是管得住心也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一出力抓了, 就朝衣袋里塞。大牛立即就后悔了,以为是中了一个什么鬼圈套。也正是这时候, 开梅提着一个死鸭子回来了。   霓裳进来,带着妹妹,开梅问。怎么样,厂里又停电了么。   霓裳回过头去笑,说妹妹。就是她呀,这个祸根子哩,像一只没下完蛋的鸡, 到处不落窝。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依裳又出厂了,这里不想做,那里也做不下 去的。   说到做工,开梅就摸了依裳的秀发问她说。小妹妹你读了多少书呀。   依裳不回话,霓裳笑说她。说话呀,嫂子问你哩。   没想到的是,她一开口喉咙就陡起来,说。没读书,是文盲。   霓裳赶紧打圆场,说。她呀,才初中毕业,见自己读书少,不好意思哩。   开梅脸红了,说。初中毕业好呀,像我们那个鬼山地呀,父母亲都是重男轻 女的,一个别人家的人,能送你读初中,已经不多了。   依裳好像在生谁的气,说。鬼呀,吊颈鬼呀,哪里有初中,还差一期哩。   霓裳一下子仄了脸,说。你不是初中毕业,不是还领了证书的么。   依裳说。那是姐夫去学校说了好话的。   如此,霓裳只好拿眼珠子朝她的脸上扔,心里骂。当真是个不明事理的豆子 鬼哩。   自见了第一面起,大牛就断定,这个依裳呀,是个麻烦人,别指望她能安下 心来做事的。这样也是怪,他的内心里,就更希望她变好,更希望她能好好地为 人认真的做事,于是,他插进话来问。都会些什么呢,譬如开啤机,踩电车,打 电脑的。   霓裳又递话,还是说依裳。大牛哥问你哩,你会什么的。   她干脆背过了身子去。   霓裳是个见缝插针的人,赶紧问。大牛哥你问这些话,难道可以帮忙么。   大牛也不晓得从哪里来了把握了,说。这个没问题,在特区这地方呀,只要 会技术,只要你肯做工,帮个把忙儿还是容易的。   霓裳说。那你就帮她一下吧,等于是帮我和石山。   大牛说。上次给永佳纸品厂做粪池,他们的经理问到我,说有没有会打电脑 的老乡哩。   霓裳晓得这是不可求的事,叹了气,又问他。那另外还有其它的工作么。   开梅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忙问自己的老公说。门口的饭店,阿姨不是说要请 一个选菜的么。   大牛说是呀,今天碰了我,还在问我哩。   霓裳将依裳的身子扳过来,面向了大家。见她的脸上有些难,开梅就解释说。 都是熟人哩,这个老板和老板娘,就是我们包工这个贾老板的姐夫和姐姐,人挺 好的。又说她。其实呀,也只是挑一挑菜,洗一洗碗,有了空时,也才帮客人倒 一倒茶的。轻松得很,容易得很。   霓裳瞪住依裳的脸,就好像瞪着树上的一只鸟。想要它不动时,可偏偏又来 了一个鹰。霓裳问。妹,都听到了么。   开梅好像下了决心要将这件事办成似的,继续说。他们选菜呀,又是放在背 后的弄子里,离我们这里近,我们走出来就看得到。到时候你有什么忙起来了, 我们还可以帮你的。   听到这些话,依裳的脸色松动了一些来,问。那,它们每天做多长时间呢。   开梅也不晓得,只是说。应该不长呀,总见它们到了中午还没开门,晚上又 比我们困得早。除头除尾,烫去毛粪,估计也没多长时间的。   依裳问。它们的生活好么。   霓裳笑起来了,说。他们是开饭店开餐馆呀,卖的都是好吃的,难道自己的 生活还能不好么。   开梅也笑着,说。是呀,他们潮州人的生活是最好,最讲究的。煮稀饭放蛤 蟆,打汤放药材,只要你做好了他们看得起你,那些从香港买回来的好衣服都舍 得给你穿。   依裳的脸上又扯开了一些,还问说。那他们开我多少钱一个月呢。   这好像是不太信任开梅了,连霓裳听了都不适,便说她。看你这个妹子家呀, 多不懂事的,嫂子这是为你好哩。也好像会害了你一样,什么都要盘到底。   开梅也确实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却说道。这也没什么,问清楚,她也好放 心一些的。只是呀,打工这种事,人家给工资也要看你表现的。手脚勤快眼睛活, 做得多时,也会给你多一些的。   霓裳的意思,是要她先试工,能做下来时就做算了。   依裳也没有其它的借口推辞了,看了一下众人后,也只得点头算是答应了。   开梅是一个有一身好处的人。她的好处,像出家人手里捏着的佛珠子,再怎 么都数不完。可就是有一点不太好,就是主观意志还大了些。她要做的事,她认 为要怎样做才好的事,都得依了她。依裳答应了去餐馆见工时,她就将依裳上下 左右前后的看,认为她的衣着还是普通了一些,得穿一条长裙子,长统袜和高跟 鞋子才好的。   霓裳表现出了异议来,说。这不怕呀,穿得朴素些,老板还以为你劳动观点 强哩。   开梅说。不对,餐馆这东西是要靠吸引,人家才肯来吃饭的。所以,你第一 要形象好。这样,老板第一眼看了后也才高兴的。   霓裳说。可眼下,这些东西我们没有呀。   这个时候,香油缸子撞了进来,开腔说。裙子我倒有一条,还是前两天去东 门买的,还没有穿过的,不晓得她喜欢么。   霓裳晓得香油缸子是做什么事的人,也就立即皱起了眉头来。   依裳又完全反过来,问。在哪里呀,我看一下哩。   开梅问。是什么颜色的。   香油缸子说。黑色,不,天蓝色,镶白色花边的。   开梅说。这就合适呀,这天蓝镶白边的裙子,再配上她这月亮一样的脸色, 看上去就舒服了哩。便催了香油缸子赶快取。   开梅也弓下背山,去床底下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双自己新买的高底鞋来,要依 裳一起试穿。见两样都行了,开梅比吃了什么都高兴,硬是要自己的老公去外面 买一双长统丝袜来,说。这也不花几块钱,就算是你送给小妹妹算了。   穿戴停当,开梅还要在依裳的头上插一个青蜓结。如此,人未动来蜓先飞, 看上去就像那高级月饼盒上的一副画了。大家伙哼着那《男儿当自强》,直朝了 门口的丰盛餐厅来见工。   餐厅的老板娘不在,老板又是个不说多话的人,大家彼此熟,开梅又说了是 自己的亲妹妹后,就将她留下来,算是同意了。于是乎,开梅高兴起,说。我请 客,我们来庆贺。就三个女人六只脚,你追我赶的去菜市,买了鸡肉和辣椒,说 要好好的煮一顿叉里山地的味道来。   一见了他两个在屋子的外面坐着,开梅就晓得他们都是行得正的人,就熠熠 生光的笑起来,说香油缸子手里的毛衣道。哟,还当真能干哩,才一会的工夫, 就差不多织好了。   香油缸子勾下了头,不停的吐着口水说。哪里呀,也没打多少的。   大牛的心里痛苦极了,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默默说。娘的,她当然能干呀, 屁股上边挟瓢勺,害了这个害那个。说不定有一天,她把你老公身上的腰子都刮 出来喂了狗,你还说她有大能干呢。   香油缸子也晓得大牛的心里不舒服,手把手又教开梅编了一种说不出名的路 边野花后,就硬弓一箭的离开去。   大牛是过苦日子出身的人,出门来赚这两个钱实在不容易。为了一时糊涂, 为了一泡硬硬尿,一下子就多花了四百五十块钱,这让他越想越出火。背过人来, 拿着铁锤,就要朝自己的左手肘子上砸,一边说。让你碰,让你触,我叫你下一 次还敢靠近它么。又来到厕所,解下裤带,对着拉链狠狠的骂。我看你雄,看你 骚,看你下一次还敢脑壳乱晃么。这还不解恨,还把这笔账朝了单身牯、石山和 会光师傅的头上算。因为香油缸子寻上门来,最初是为了给石山去问情况,自然 得怪他;单身牯爱拍马屁,要将门关起来,麻烦最大;会光师傅也是有错处的, 那时候要不是他喊一声去做工,自己触两下,也就是触两下的,也不会懵懵懂懂 就上了她的身,入了她的野猪套了。于是,从此往后的时间里,他总是横起眼珠 看他们仨,有事没事的,就是一顿饱。他还一直计划着,要利用一个什么时间什 么机会,好好的整治和报复她一下。   机会来了。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香油缸子装扮一新的,独自站在吊井旁边来, 见了人,总是主动的大声打招呼。这个时候的她,也不喊老乡了,总是一开口就 说道。靓仔呀怎么样,晚上也不出门去潇洒呀,啊;青春不寻乐,一生白白过。   也正是开梅不在屋,大牛闻声走出来,就像西班牙的牛遇到红布条,歪着头, 只朝着她的脚下看,他用叉里山的土话问。怎么样,死骚货烂骚货呀,屁眼又发 痒了么。   这是一些极难入耳的话,一般人听了,不是脸发红,就要脸发青的。脸发红 是害羞,脸发青又是愤怒。按照道理说,这个时候的她是要脸发青的。可是,她 的脸上却更是好看起,笑笑的,说大牛。哦,是牛大老板哩,你生意兴隆啊。   大牛要出气,说。我们是男人,没办法。再怎么兴隆呀,也兴隆不过你们的。   香油缸子笑起来,用了极形象的比喻说。哪里哪里,还是你们男人好。你们 男人呀,多了那一点,就是不同的。就拿做同一种生意说,我们只是一斗(读 diao)一斗的进;而你们呢,你们一进就是一(米)扁桶呀。大牛也被她说得笑 起来了。怕他再找自己的岔子,香油缸子小声说。我呀,今晚上是屠长请我,来 他屋子里做客的。   大牛想起来了,一大清早呀,屠长送他的婆娘去上车了,说是去韶关走亲戚。 于是乎,又想到了自己还要靠屠长给好处时,也就横了几眼,将已经挤在口里的 话语咽回去。   这时候,后边屠宰场职工宿舍的楼道上,雪亮的路灯像在往下坠落,一层一 层的白下来。到了第二个层面时,就见屠长身穿松垮睡衣,侧着身子,向下面招 手。他也看到了大牛,扮个鬼脸来,喊。鸟你呀湖南头,看什么看。   大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来笑。   香油缸子上去了。两个屁股瓣子是活动的,像大鸟的一对翅膀儿,一煽一煽 的,朝了上面升。   屠长笑起来,出一个手拥了她。用粤语高唱那“分飞万里过千山”的歌儿, 渐次的朝上面弱小去。   大牛更是气极了,心里骂。这两个鬼东西呀,都没义气的。你看看,本是自 己给牵的线,竟然就抛开我,两个去暗中好上了。更让人气愤的是,此后的一连 三天里,香油缸子都呆在屠长的屋子里,两个相拥着,同出又同进,就是不进入 这个棚子来。好像这里下贱,她才高尚一等。于是,大牛就越想越有气,当碰上 香油缸子时,差点要出手来掐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自打有了香油缸子跟他好,屠长倒是变化蛮多的。起码的,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见了面就嘟嘴,一打招呼总骂人。还有一点是,只要有了 空,他都要来铁棚屋子里看,说一说笑话,问一问大牛的工程情况。这其中,还 牵线帮大牛拉到一单小工程。第三点,每隔两天,他都要叫手下人到仓库拉一头 死猪回来,送给这些叉里山人吃。见叉里山人总在用又脏又臭的吊井水,屠长又 叫人将厕所前的水笼头接通,连到了他们烧火做饭的地方来。让他们免费使用干 净的自来水。   屠宰场一天要杀五十多头猪,猪血都给两个港资家私厂承包了,用于涂漆家 具。见建筑工地的环境差,每天吃下去的灰尘特别多易患肺部病,屠长就亲自出 面,将两个家私厂的负责人叫到了吊井旁边来,乱鸟了一通后,就各派任务,要 他们每天免费给这些叉里山人提供一盆猪血吃。   叉里山地的辣味菜煮好了,正要吃时,依裳进来了。   她一边解着身上的长裙子,嘴巴角子眯眯的笑起来,像捡了一块大元宝。   开梅赶紧让座位,拿出碗筷又盛饭,喊。快来快来,才刚刚开始哩。   霓裳的脑壳里要多了一根神经,眼睛总是不离开她的身子。心里麻麻的,有 一种要喊爹叫妈的感觉了,试着问。怎么样呀,下班了么。   依裳还是笑,末了说。老板娘不要我了。   “咚”的一声响,开梅手里的碗盏落了地,说她。怕是你自己不肯干了呢。   依裳用胜利者的目光看着众人笑,说。不是的,是那个死八婆炒了我。   这一下,庆祝饭也吃不成了,开梅气咻咻朝了外面的餐厅走,要去问老板娘 的十万个为什么。调查后发现,是依裳故意不想干,倒茶时歪着头,看都不看客 人的脸。于是,开梅去想起她那得意的形态来。蓦然发现,今天的这件事,严格 说不是老板娘炒依裳,而是依裳炒了大家伙。于是,也就自讨没趣,耷着脑壳回 来了。   姐夫管妹妹,本来是一件左了手的事。因此,打一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 就采取了这样一个措施来。自己少管或不管,让婆娘去费力的管。只要妹妹守规 矩过得去,不出格就行了。   依裳才进了餐厅就又出来这件事,实在是弄出石山的火来了。当着大家的面, 他把依裳握在手里的碗筷夺下来,说她既然不想做工,也不要吃饭好了。并要她 当场做出选择,要么表态在这里好好做工,要么打着背包跟自己回家种地。   在场的叉里山人都骂着石山,说他这样做不行,这样做是千错万错的。并一 再劝依裳,要她安下心来,好好做事,做出一番样子来给姐夫看。   石山发依裳的火,最直接最快的效果是平降了开梅心里的窝囊气。开梅自讨 了没趣后,下决心再也不管依裳的闲事了。哪晓得石山使出了这一招,一时间, 让她觉得自己并不委曲,心情也立即开朗了。开梅又恢复了先时的热情与好客, 一边骂石山是吃多了乱发火,又一边另外拿了碗给依裳盛饭夹菜,还拉她与自己 一块去床上坐了吃。事后,开梅又出主意,将自己的老公和石山喊到一边去,三 个人商量着,看要怎样再给依裳找一份工作。后来,还是大牛找到屠长,让他把 那个清洗场地的四川人辞掉,叫依裳去代替。这可是一个全天下都难寻的好工作 了。每天只需干一小时左右,就是拿着胶管冲一冲水,将场地里的血污清除掉, 月工资是七百五。要晓得,他们做建筑工的,一天十小时以上,工钱也只有二十 块。于是乎,人人都羡慕她,个个都鼓励她,说她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里,说她 是吃屎吃出了黄豆子来,要她好好干好,干久了靠转正,变成特区人,又在这里 找个有钱的本地崽做老公。没想到的是,才做到第二天,就被赶回来,这份好工 作也被她丢了。原因还是依裳不想做,故意拿水龙头朝屠长婆娘的脸上冲,又还 不认错的跟她骂起来,屠长也被婆娘打了一耳把子后,只好叫她走人了。   这一下,石山较劲了,逼着她去工地一起干活。要她头戴草帽,脚穿水鞋, 手握铁镐,挥汗如雨的搅灰浆。石山这样做,本也只想适度的整治她一下,让她 尝尝生活的咸淡后,再让她去进工厂干轻松事。哪知道依裳是上了田埂的牛,怎 么都不入你的套子了。第二天中午,她寻个借口脱了身,就去A市找原来的老相 好包工头了。   她的双眼珠已胀成了两个熟透的桃子,积蓄着一担谷箩的屈辱和泪水,要对 自己的情人倾诉。她上一次是被姐姐拉走的,那包工头见她一分钱也不要,便暗 中给了她一套钥匙,跟她说。你想回来时就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因此,这个 时候的她脸也不洗,衣服也不换,更不科机告诉他,像回自己的家一样,直接找 到了原来的租房来。她拿出钥匙,就去开门,还准备好了要给他一个惊喜哩。万 万没想到的是,福建包工头是骗她的,他又另外找了一个新情人。一个吃羊肉长 大的西北女子,一碰了面就打人,将她打出来。   下得楼来,依裳立即科包工头的机。可是,科台小姐告诉她,机主已经停机 了。这说明,那个自己还在心里想着的男人,早已把她抛却了。这一下的依裳, 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扑凌扑凌的,走在空旷的A市大街上。   从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依裳的整个世界死机了,不知道哪里还走得通,真 想挑一辆长车撞死算了。可是,一旦一辆长车牛高马大的走近时,她就有点畏寒 有点胆怯的让开去。车尾卷起的风,像一条巨兽的尾巴,直朝她的身上击打。她 将自己的脸面遮起来,一脚高的一脚低,沿着有路的地方走。A市也“沦陷”了, 这最后的一根稻草,也变成了将她压垮的最重扁担。   迎面的一辆的士,被她一个甩头发的动作止住来。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上 了的士后,依裳将手里的钥匙朝旁边扔,捧着头放声大哭。司机被惊吓一跳,游 走了几步后,才敢问她说,小姐要去哪里呀。依裳出手一指,说。往前。兜了一 圈,到了原地方时,见她还是在哭,司机又问她。小姐真的要去哪里呀。她还是 伸出手来朝前指着,说。往前。如此三圈四圈,到了第五第六圈时,司机也劳累 也火了,问她。你到底要去哪里呀。这时候,她才探出头来看四周,说。回特区, 你还是把我送回特区吧。   听她的口气,好像这是司机的错,是司机将她从特区带出来的一个样。司机 怕出麻烦事,不肯走了说。去特区可是要很多钱的哦。   依裳扬起头来问。你什么意思呀,还怕我没钱么。   司机是个老广东,拉这些客多了,看这些人也惯了的,半笑着,说。有钱没 钱,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又没说你。   见这样还是在说自己没钱时,依裳又拾捡起钥匙朝沙发上扔,吼他说。我老 公是搞建筑的大老板,你晓得么。   司机突然开怀起,像三岁小孩被人挠痒一样的笑起来,说。你老公。搞建筑 的大老板。怕是说给你自己听呢。   依裳放泼了,说。你打屁,你拉屎,我要下车了。   司机说下车可以,先把钱数了。   依裳问他多少钱。   司机说是八十块。   依裳说你抢劫呀,要这么多的。   说着,依裳将一百块钱扔给他,推开车,头也不回的朝前走。   转眼就是端午节了,一阵一阵被雨水浸透了的太阳光,一掉落身上就咬得人 发痛。河里涨着水,开梅买好了加餐的菜后,又来到市场上转。最后,她买了用 于泡凉茶的草药,要让大家清一清身子里的湿气。她还自己掏钱,买了一根粗大 的石菖莆,要放到大门上面挂。进得屋来,就看见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个人,一个 穿着旧军装和旧军鞋的粗壮男人。   开梅晓得又是来客了,便笑着问道。请问你是哪位,是哪个屋里的贵客呢。   男人的目光里有敌意,站起来,又坐下去了,原来呀他是个坏了腿的人。男 人点了一下头,说。我是阿香的老公哩。   阿香,哪一个叫阿香呀。开梅在心里沉思着。正这时,香油缸子青着脸进来 了,见开梅,才笑起,说。他呀,就是我那个死老公自强哩,才从屋里来的,来 撞死、来招魂、来收脚板印了。   男人朝她鼓了一眼。   见她一口一层皮的,开梅费力来拍了她,说。哎,妹子家哩,不懂事,乱讲 话。   香油缸子火更大的,说。不是哩,叫他不要来,在家里好好的带孩子,没得 吃了由我管,没钱用了我就寄。呵,你看看,他偏偏就不听,就要跑了来,真叫 我气死了。   开梅立即扯着婉转,说。他是爱你,想你了,来看你哩。你还不满意,还不 知福呀。   香油缸子说。还鬼老子矮老子,他是小心眼,是听了人家的鬼话,说我在这 里偷人哩。   这一下倒叫开梅为难了,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好。这时候,香油缸子才转而对 自己的男人说。她就是我跟你说的梅姐,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一直对我关心和 帮助很大的。   开梅有点担当不起的意思了,想反驳她几句,却被她的手掌拍住来,她说他。 现在你信了么,告诉你呀我住在这里的,要是还不信,你可以亲口问梅姐哩。   开梅是个灵性子人,晓得她的话意了,赶紧说。是的是的,她天天晚上都在 这里,都是跟我歇的。   香油缸子还要揿盖子,说。告诉你呀,梅姐每天晚上都把她的老公赶开了, 让我跟她在这里睡哩。   自强吃力地抬起眼皮来看了两个一眼,脑壳却越发往下勾落去。见他还是抱 着自己的一个黄色军用包不放,香油缸子就冲上来了,一把夺下,朝地上扔,说。 把包放下哩,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也是要住在这里的。   见时间不早了,开梅就出外面淘米洗菜。香油缸子也跟出来,将她拉到一边 去,握着脖子上的汗水说。哎呀梅姐呀,当真感谢你哩,替我挡了这一凶。刚才 要不是你接音接得好,我这脑壳肯定就要落地了。   开梅笑起来,心里说要这么怕老公呀,就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可是 开梅没有说,只是讲。没有那么严重嘛,看上去他不在乎的。香油缸子说。是呀, 他是个从来都没脾气的人,就因为这样,我才敢在这外面做那种没门眼的事;可 是,也正因为这样,我心里才觉得对不起他,才更加害怕他呀。开梅笑着说。你 这是害怕你自己了。香油缸子说也是嘛。开梅说。那你就不要做了呀,傻瓜。香 油缸子说。看嘛,我也有这个想法了,不过我确实是没弄到钱,名誉又丑了的, 我不心甘呀。   开梅注意到,她确实很怕他,你看她站在这里,都是要面朝了屋子里,一双 眼睛都向了里边扔的。还有,她第一次放落了身子来,帮着自己洗菜烧火,手脚 勤快得不得了。她悄悄地跟开梅说着话,又商量了好多的事情,包括让自己的老 公在这里住,在这里和起开餐等。她说估计他也只是来看看,看了情况放心后, 很快就会回去的。于是,开梅又帮了她几个忙。第一,做通了会光师傅的工作, 空出了那个小间来给他两口子住。第二,替她传话儿,跟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 讲了,要大家闭紧嘴巴,莫乱说话,特别不要跟她的男人说她在这里做鸡的事。 还有第三点,开梅还帮她弄了一个假厂牌别在胸前,要她装出在一个厂里打工。 于是,她也学了霓裳的样,一大清早的就出去,到了晚上才回来。不过,她跟霓 裳不同的是,她总是提一些好吃好喝的东西回来,总是跟自己的男人说不来好话, 动不动就青起脸皮子。   才过了一天时间,这河边建筑队的人就发现,自强其实是个好人。他大方, 爽快,喝人家的酒不怕醉,也肯拿出自己的酒来给人喝。他总是将十块钱一包的 好烟摆放身面前,过来一个人,就递给你一支,啪的一声响就点上了火,让你不 抽也不行。这样,随着火苗子的不断蹿跃和荡呀荡,整一个大铁棚子屋都跟着暖 融融起来。特别是叉里山人跟潮州人的关系,也被他这一张方子医好了。那个头 儿阿信的,还开口闭口都叫他强哥,还将自己房间的钥匙取下一个给他,说他随 时随地都可以进屋里去,休息也好,睡觉都行。   除了喝酒抽烟,自强还喜欢做家务。他一个脚拖地行走,屁股的一块骨头是 翘出来的,却勤于在屋里屋外的走来走去,帮开梅抱柴烧火,帮开梅淘米选菜, 帮开梅洗碗刷锅。他还帮大家洗衣服,帮工地送水送凉茶。他当真把这里当成了 婆娘的家,当成是自己落脚的好地方了。   他最大的爱好是下象棋,让人家的半边车马,还让所有的人做一方跟自己干。 他的棋艺不但好,还很怪。他总是先动老皇帝,将老皇帝移出来,放在边后位。 再是他喜欢退位走,以退为进的先守住老皇帝。他的马跨出来,守在老皇帝身边; 他把炮架子撤退来,护在老皇帝一边;他将车轮子推一圈横过去,又是挡在老皇 帝的前面。这样一搬二搬的,看似闲散,却变成了你没法子将他的军,没法子吃 他的棋了。于是,他又这里摆摆,那里放放,就将一排兵娄罗赶过来吃你的子了。 这些兵娄罗,初一看时你会笑,说无非是卒子嘛,比青蛙还跳得慢的,没有什么 了不起。只是稍一会,它就是那些全身长了嘴巴,比蝗虫还凶残的家伙了。你近 它不得,只有它吞吃你的份。这样,你退也不行,进又无功,就看着自己的棋子 像一条冰棒放太阳底下晒,冒着烟后溶成水,水流去就只剩下光光的一个杆杆了。   他还有一个绝技,就是不管拿一件什么东西儿,让你藏起来,他都找得到。 有一次他跟潮州人打赌,说要“偷”了他们运货的那辆三轮车,潮州人不相信, 就将它转移到另外一个工地去。第二早起来看,却见他正用一块毛巾抹着汗,一 个脚定着,一个脚用力的将车踏进来。这样,他一下子变的神秘了,大家就关心 起他的身世来。   原来呀,他是个对越自卫还击的老山英雄,被仇恨的弹片打碎了左腿的屁股 骨后,就转业在家乡一个大型的供销社工作。由于工作出色,后来就当上了经理。 没想到的是那些年社会体制一转变,红红火火的一个集体企业,说散架就散架子 了,他被政府照看着安排在县煤炭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是拿着自己的本钱 去吃饭,因为这时候的煤炭公司一点业务也没有,自然也就没有工资来源了。混 了一个多月,他实在是不想再呆下去了,就打着背包回到屋里来。这样,一家四 个口,单靠着婆娘的一把锄头和一双手,怎么也糊不下去呀,阿香就南下这里打 工了。   这样,在大家的眼睛里,自强又是个复合人物了。大家伙崇敬他,怜悯他, 同时更摸不透他。因为大家想,像他这样一位跟天和地一样高大的英雄,竟落到 了如此的地步,都要靠一个婆娘来卖屁股维持生活,当真是不应该啊;况且,婆 娘做出这样的丑事情来了,他竟然还朦在鼓里不知道。也有人说他是软骨头,一 个吃软饭没用处的人,婆娘做这种事肯定他知道,只是装做哑巴冒充聋子。   回到特区来,依裳更加迷茫了。她害怕见姐姐和姐夫,可又渴望能见到姐姐 和姐夫。于是,她卖了一瓶38°古绵纯,一路喝着,向桥上走来。她站立桥头, 任风从后面吹飞自己的秀发,在脸上缠起来,像一个无处投胎的孤鬼。往左看, 那一堆牛屎一样的灰屋子是河边建筑队,没有光,像死去一样的寂和静。朝右瞧, 最显眼的建筑是三义宾馆,全身霓虹闪烁,像注射了强心剂的路边醉汉。   见她总是一个人站在桥上发着呆,从旁走过的人,都回过头来看,都把她当 成路边鸡了。有一个趿拖鞋,裤管上还沾着泥浆的半老头子走过来,问。小姐, 要做生意么。依裳的一肚子火正寻不到地方发,扭过头,狠狠朝地上吐一口,骂。 你娘才做生意呢。又一会,两个穿厂服的年轻人走过来,想接近,却又躲到了路 灯杆的背后看。叽叽喳喳的说,嘻嘻哈哈的笑。到最后,还是一同近前来,问。 小姐呀,打洞么。依裳不理会,见他们总不走,就包起包起的衔一口酒,直朝了 他们的脸上喷。   依裳在这里等,是希望能等到姐夫和姐姐经过。怎么也不见他们的影子时, 依裳心里想,也许是他们决定不管自己了。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就像一 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里游荡起来。天亮了折腾扑打了一个晚上的 依裳也累了,准备要寻个地方休息一会。可她还是不到黄河心不甘,还是觉得那 包工头对自己有感情的,坚信只是没遇见他,或是他不知道自己要来而已。于是, 她又搭了车,风风火火的赶到了A市来。再来租房里看,已人去楼空了。再科他 的机,照样是停用。这一次她沉着了一些,还去自己以前跟小张住过的工地看。 工地已完工,房子也早已交付使用成了酒楼。她还试图打听着工程队的情况和去 向,都是一无所获。   怎么办好呢。她反复问自己。   这一回当真是麻烦了,因为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这样回特区,回 到姐夫和姐姐的身边去,将怎样面对他们呢。这时候,她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钱, 是当初没收下包工头给的那些钱。她跟自己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弄钱,有了钱, 自己才能活下去,有了钱,什么话语才好讲,什么事情才好做的了。可是这“弄 钱”两个字,说出轻巧,做起来却难。想自己一个圆手板的人,什么也不会做, 去哪里才弄得到钱呢。想来想去的,想到了那最叫人肉痛的两个字——做鸡。   做鸡这个念头,还是依裳跟福建包工头在一处时就曾有过的。那时候,她们 租房下面的一楼有个杂货店,店里安放了几张麻将台,每一天的中午过后,就有 一些漂亮的女人来打麻将。这些人抽烟、喝酒、乱说粗话,手里的百元大钞就像 街面上的树叶,在台面上飞来滚去,赢了的高兴,输钱的也不见得哪里痛。她们 都是在附近酒楼坐台的,一到了傍晚就“上班”,在灯红酒绿里亡魂一样的穿来 梭去,陪一些失魂落魄的男人喝酒唱歌,兜售虚情假意,闲度秋月春风。运气好 了,被人相中;或是技术得当,将人身子里的畜类激活时,就有人带你去开房包 夜。据消息透露,她们的收入高得惊人,每晚少则几百,多的达到千元以上。那 时候她就想,有一天跟包工头分了手,小张又不要自己时,就去做鸡婆算了。   于是,她拿出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在闹市区选了一间名字叫“贵夫人”的十 元店住下来。到了第三天,看看再不行动就无钱吃饭没法住下去时,才对着镜子, 久久的谋思着,催自己“开工”了。   依裳出来了。还是扎马尾长发,还是穿紧身白色上衣,还是配外露高腰裤子。 她昂首挺胸,一步一冲,好像这世上就只有她才是人,其他人都是禽兽,都是她 家圈养的畜性。她心里计划好了,直接进入“红宝石”去坐台。可是,当过了马 路,当看到这灯红闪烁的门牌时,就像看到了阎罗殿堂,看到了阎罗殿堂里的铜 蛇铁狗,她的脚步变得僵硬心里也沉重下来了。她一再告诉自己说,这是去做鸡, 去卖身,去做那最可耻最下贱的事;去做那丑化社会,丑化祖公老子的事呀。于 是,她连同呼吸都加快了,步子渐渐的减慢来,来到门口时,竟是一步也扯不动 了。最后,她向左一拐,就到了隔壁的士多店里来喘气。   看店的是一位外地老太太,用乞求的眼光打量着她。当问到小姐要点什么时, 依裳下意识的朝身上摸。于是红了脸,胡乱的扬着手说。只是看看,还没打算要 买什么的。一边后退着,又走了出来。   走出士多店的依裳,像逃离了生死劫一样。这时才发现,眼泪早已流淌下来 了。   依裳的口渴了,感觉到里边开了拆来了烟似的。明知道自己的身上没有钱, 却还要费力的四处摸。一摸二摸的,老天开了眼,竟让她在衣角子里翻出了一块 纸币来。这好像是遇到救星了,她双手展开着,认认真真看,一直是看到口里涨 着潮,才找到一家街边小店买了一支水。正要抡开喝,却又把水放下了,改用这 块钱,再科了一次那个没心没肝的包工头。   “怎么办好呢。”依裳反复的问自己。不知道是何时,她又走近了这个“红 宝石”娱乐城的门口来。也不知怎么的,她总是迈不进半步去。   “走几步进了门,里边就能赚到钱,就能解决自己生活和住宿的困难了。” 依裳停下来跟自己讲。   “可是,不这样不行呀,自己会被饿死在这里的。”依裳又向自己敲响了警 钟。   这时候,她又想起了做鸡的另一种形式来——站街。站街的又一个名字叫 “路边鸡”,即站在酒楼或一些场所的门口路边,装淑女、装厂妹、装做等人或 候车,让过往的路人手闲疮痒。依裳反复跟自己说,何不就在这里站一站呢。试 试看嘛,就站一会儿,有客了,也只做一单,做到路费就回特区去,回到姐夫和 姐姐的身边去,好好进厂。   一边鼓励自己,她就站立下来了。她不敢站正来,也不敢看路上的人,于是, 就侧着身子,扬起脑壳,望着远方。为了让自己能久一些站下去,她努力的去想 起进厂做流水线的情形来。让自己的脑袋,也像流水线上的一个零配件,来回地 随着机器运转起。这样,一分钟下来了,十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也挺住了。可 是奇怪的是,总没人跟她打招呼,也总是没有车子慢下来问她。在长叹了一口凉 气后,心里反倒踏实了些。约莫两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像一位凯旋的将军,喊 一声收工,就拍着手掌,迈开步子,向别处走去。   突然,一股超强音乐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震得她全身发麻,双脚差点要 弹跳起来。扭过头来看,却是一辆红背皮赛车停在自己的身边。   这赛车太旧了,没有玻璃,门都张了口,像屋里关大肥猪的栏子。车子里钻 出了两个黄头发来,操着本地的口音问。靓女,兜风么。   依裳做鸡不成,正在心里天下无敌着,哪里还将这些人朝眼睛里放呀。她扭 过头来,就吐了一口。两个死烂仔,定定的看着她,慢慢将她吐到脸上的口水粘 下来吃掉后,相视笑着,追了上来。他们将音乐开到最低,“哄咚哄咚,叮咚轰 咚”,只有他们自己的身子能听得到能感觉得出来。他们一路跟着,不再说话, 当来到一个遮眼处时,突然停车,就有一个人开门出来,迅速将她抱了进去。   香油缸子的这种买卖叫瞎猫子野鸡,是靠运气碰上一点吃,是很难有生存空 间的。首先,公安派出所的治安防控措施和严打高压态势,基本上她们不敢出面 招客。其次,自身的各方综合素养条件和年龄劣势,再怎么也找不到像样的客户。 她们靠的是脚杆子勤,是嘴巴子健,是东转西问、东拱西碰的瞎猫逮住死老鼠。 在这些人中,香油缸子还好些,一来到这里做就遇到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是一家港资企业老板的父亲,老伴过逝了好多年的。由于年岁大,老头子在这方 面的要求也不是很多,每星期一次。可是这老头子的名堂多,规格也高,每次都 要放到宾馆里住,一住都是一晚上。于是,老公这一次来这里,就没办法达到老 头子的要求了。在耽搁几次后,老头子摊了牌,给了她两佰元港币做补偿,就正 式跟她断绝了“业务”往来。唯一的一点活水断流了,又是因老公断了的,香油 缸子气爆了。气嘟嘟走进来,就要寻老公算帐。找了两圈后,见老公不在棚子里 时,就摘下胸前的假厂牌扔地上,问。我老公呢,我那个没出息的死老公呢,他 死到哪里去了呀。   单身牯做工没奔头,正请了假摊在木板上数铁皮上的钉。也歪着头看了一眼 香油缸子来,见她连自己的“护身符”也扔了时,就坐起,顺了手捡起又递给她。 没想到的是,却被她一掌打开了。单身牯本来是好意,却讨了个没趣,心里就不 好受起来,说她道。哟,还发我的火哩。   香油缸子是把他当成要吃自己的豆腐了,更加来了气,指出手来说。你要小 心点,告诉我老公打死你。   单身牯受了冤枉气,心里也火起了,说。你老公他能怎样了,我又没想你, 也没说要要你。要是要你的话,也会像他们一样给你钱的呀。   香油缸子说。还给你娘个B,你有钱。等到你有钱了时,怕是连祖婆都做生 日了。   单身牯被气得发了抖,这又让他想起她跟大牛的那一次来。那一次出来关上 门后,他就取脱鞋子不出声的在棚子的外面看。从孔隙里看得清楚,自开场到收 工,都是她在主动进攻,都是她在拿菜切刀;后来完了工后,她还不肯要钱。两 相比较,说明她是欺贫爱富,说明她是狗眼看人呀。于是,单身牯是越发的气起 来。   单身牯生着闷气,就不住盯了她的身子看。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真正的厂衣, 青绿色咬身子的那种,就衬显出了她的活力与风韵。立即,他放在大腿边的一个 空口杯突然跳起来,直飞到了屋顶去。这样,他越发的醋意和恼怒了,恨不能赴 过去,就像大牛一样将她衔起来,往潮州崽的床上放。放稳后也像他一样,拖出 那件东西,开水瓶塞似的拉出与推进。   于是,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说。老乡呀,你在外面做那些事,觉得 对得起你老公么。   香油缸子万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些的。一下子慌了神,却嘴巴子还硬着,骂他 说。莫打屁拉屎哩,我做什么事来了。   单身牯又把它当是看不起自己来,便点着她的笼子说。做屁股生意呀,做鸡 哩。   香油缸子骂他了,说。还做你娘哩,你娘才做鸡的。   单身牯说。还不是呀,那一次呀,你跟我们的牛老板,不是就放在潮州人这 间房子里搞的么。   见他在背书了,香油缸子更害怕起来。赶紧东看西看,同时软和了一些舌子 尖尖来,说。哎呀阿单哥呀,我也晓得你是一个大好人的。这可是一件脱脑壳的 事,我也才做了那一次,你可别去外面乱说呀。   单身牯的闷气并没有减,再问她。那么你跟后面的屠长呢,大概也只有你说 的才一次吧。   香油缸子发现他是阎王爷派来的人了,就脸上由白变青,青的像水一样了。 她呆呆的看他,身子也走近了来,求情说。哎呀我说靓崽呀,别小气哩,平常姐 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儿,也千万别往心上放。我呀,说出来你可能还不相信的,我 做这些不光彩事呀,也是没办法了才这样的。   单身牯看也不看她,鼻子像堵塞似的酸一下,说。关我什么事呀,你做鸡也 好,偷人也好,屁眼被人日霉日泄也好,都跟我没有什么关连的。只是呀,看到 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我才吃了饭不消化的说一句。要不然,你看看,你这么在这 里出出进进的,也给人四处日来日去的,我有说过你的闲话么,也有打过你的主 意么,啊。   香油缸子是差点要哭了,坐下来,出一双手拉他,说。是呀,是呀,你也确 实是个好人哩。正如开梅姐说的,平日里嘴巴子是丑点儿,可是心肠跟他们是一 样好的哩。   见单身牯起身来打算离开了,这一下,她更是心里惧怕起。怕他这一气呀, 会到处将自己乱说的,会一传十十传百传老公耳朵里去了的。真要是那样的话, 老公饶不了自己,连开梅都要跟自己动刀子的。于是,她还是使出了对付男人的 那老一招来。抬着头,眼睁睁的看着他,下面的一个手,就往他的腿叉里探。想 不到的是,这常胜的一招儿,竟然第一次在这个缺少女人的单身汉身上掉链了。 单身牯出一个手扫过来,将她的手打开去。香油缸子还是不气馁,出门朝外面看 一眼后,车转身就将他抱死了,一个手指,像压一个坏了的发动机按钮,直揿住 他的下身子不回弹。单身牯吓死了,从火坑里往外跳似的,喘着气说。你你你, 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这样呀。   香油缸子的头丝已搭下来了,像个鬼,一团泥样的软到了地面去,一双手紧 紧的抱了单身牯的脚不放。这一下,当真是把单身牯吓瘫了,他弓下身子来,试 图撕开它,一边又求爹爹拜奶奶的总是说。你不能这样的,等下人家看到了,会 说我们闲话的。这个时候的香油缸子,不是惧怕被人看见或说闲话,而是怎样才 能将他的嘴巴子堵住来,她倒是希望有人来看到。这样,他(她)就可以帮助作 证明,说他们两个已经有了一腿,就自然堵塞住他的嘴巴了。单身牯撕了几下后, 见怎么也没有作用时,就使出蛮横的一套来,就不顾一切的甩和踢。怕被他踢开 去,香油缸子就张开嘴巴,使出细密的两排玉牙帮忙抱。   单身牯痛得冒出黑粒粒汗了,停住来,说。好了好了你莫咬,有什么话的你 就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帮。   香油缸子也不松口,嗡嗡着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也不要你帮忙。   单身牯说。可是你这样不行呀,这样会害死了我的。   香油缸子说。我也没有要害你,我只是要让人看到哩。   单身牯已晓得她是什么目的了,急得哭起来,说。香姐香姐呀你行行好,就 算我求你了放了我行么。你这是用屁股坐我哩,我又没跟你有恨有仇的。   香油缸子自语道。这个我不管。我连自己都管不了了,还有能力管你么。   正在这时候,后边阿信的房间门打开了,自强松着皮带,从里边渐渐的走出 来。原来呀,他就在里边睡觉,刚才的一切事,全被他看到了。   依裳拼死反抗,却是于事无补,她被带进了一个黑暗的林子里。这里又有几 个本地仔等候着,江边洗萝卜、一个一个的来,她被轮奸了。   依裳当真做了鸡婆,来到红宝石坐台时,已是几天过后的事。开业大吉,这 一晚的生意还算红火。陪一个四十左右的台湾老板唱了两首歌,再在一间包房里 向另外三个泰国男人敬了几杯酒,算是坐了两台,得了小费二百。后来,跟一个 自称是香港老板的大肚皮上八楼去开房,说好了价钱是五百,只做一次,还先付 了一半的钱。两个人衣服都脱了,床也上来了,就在死老鬼将一个白套子往小头 上戴时,“碰”的一声门响了,爆米花似的就有几个警察冲进来,将她和大肚皮 一起捉了。   出门来才发现,有好多警察在抓人,门口摆放了好几辆警用车。这是公安人 员在进行大清查,她和大肚皮被分开来放在两个警车里。依裳被带进了派出所。   这里的大堂里蹲满了人,有穿西装的,有穿厂服的,也有穿各式杂服的。有 男的,有女的,也有不男不女的。总的看去,还是穿各式杂服的人多。依裳闭起 眼来也认得,他们都是从建筑工地拉来的。依裳一见自己也跟这些穿各式杂服的 人呆一处,便嘟起嘴巴不快了,走到一边去,坐在接处警的椅子上。女警察眯起 眼睛走过来,把她拉过去,说。谁叫你坐这里了,这里是用来服务群众的。依裳 不理她,当她走开时,就又坐过来,依裳反复说。自己好歹也曾是一个包工头的 婆娘呀,怎么就能跟这些人做一群呢。   也确实,她跟这些人是有区别的。那些是三无人员,查户口抓来的,不违法 也不犯错,只要有人来交了钱,或是补办了户口后就能放走的。而她呢,却是一 个涉嫌卖淫的违法人员。过了好久,她和大肚皮才被带上了二楼的治安队办公室 里来。办公室很宽,总共有十二张班台,分三排,每排四个位。依裳和大肚皮分 坐在第一排的四号和第四排的一号。   依裳在后面进来,她特意抢前一步,找到了大肚皮的嘴和脸,主动的点着头, 甜甜的笑一下。这种笑,只有最最亲近的人才有的。   见两个人放在一处不好办,作讯问笔录的警察商量了几句后,决定把大肚皮 带到隔壁的刑侦办公室里去。临走,带他的麻点警察笑着说。快一点哦,就看你 的了。我这里好办,我这里很快就有结果的。   在这些经济发达地区,警察对付涉嫌卖淫嫖娼男女是最有办法的。特别是对 付嫖客,他们使用的方法简直药得鱼死。他们抓回了人,总是先看守起来不理的, 待到吃了宵夜梳洗过后,才不慌不忙来做材料。先问男的,问你的基本情况。如, 你是哪里人,家里的电话号码多少等。一般人身上都带有身份证明,既然家庭住 址暴露了,电话号码说出来也无妨。这样,只要有了这两点,基本上就是握住刀 把子了。   如果你是香港人,这个问题最好办。香港的社会开放,尊重法律重证据,只 要是捉了双的,他们都会承认。且男人又不忌讳这种两性之事,他们也晓得无非 是化钱消灾,钱又不多。于是,他们不仅自己勇于承认,还劝说嘴角子硬的女子 承认算了,更可贵的是能一并承担罚款。   对付台湾嫖客,警察又另有一套巧妙方法的。台湾人最大的特点是爱面子, 钻空子,千方百计的想推托。这时候,你也不用急,你只跟他说“那好呀,你违 不违法我们也渐且放一边,出于人道,为了让你的家人放心,我们就先给你的家 属打个电话,告诉你在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时,他们就急了,比什么都要急,赶 紧求你千万别给他们的家里人打电话,自己承认就是了。   碰到讲白话、讲潮州话或是讲客家话的广东人也还比较好办些,他们一般都 有一些钱,能承担起合理的罚款。加上他们都有一个亲朋的网络,就是借助,也 容易借到。外省人就麻烦了,干这种事的外省男人,一般都是家属不在身边的。 他们没有好的工作,又无固定收入。让他们拿几千块钱的罚款出来,你是割他的 肉要他的命。于是,他们拿得出来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死活不予承认。不承认 也没事,不承认到了时间就会放人的。   今晚上这件事情有些怪。大肚皮自称是香港人,每走一步时又还将肚子象征 性的提一下,可又缩头缩脑不配合,不愿承认自己违了法,更不肯交纳罚款。在 毫无办法的情况下,麻点警察歇下来,最大的希望是看依裳这边的进展了。在依 裳的脑袋里,自己是那福建包工头的老婆,今晚上跟自己好的男人,又是一个有 头有脸的香港大老板,于是,她双脚叠起来,看都不看警察一眼的虚拟了一个家 庭基本情况,就有鼻子有眼说出来。即姓名叫依裳,年龄十九岁,住址是福建包 工头给租用的房号,亲友关系就只有包工头一个男人,男人的姓名说不出来,联 系电话是他那个已停用了的科机。并且,她还添盐加醋,有滋有味的说自己已跟 这个大肚皮完工好几次了。   这个大肚皮,其实只是一个在摊档上卖咸鱼的海南人,平日里来这些地方嫖 宿惯了,也摸到了派出所里的一些底细,即凡事都以证据为重,也就死活耍赖, 希望朦混过关。这里,见依裳真的把自己当做大树在靠,警察也打算把自己当成 大鱼来网时,他就心急了,就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吐露出来。这一下,最泄气最愤 怒的人是依裳。她愤怒的不是大肚皮骗了自己,而是骂自己笨,是笨猪。骂自己 一个做鸬鹚鸟的却被吓米刺伤了眼,怎么就跟一个做小买卖的死老头上床呢。一 气之下,将所有的口供推翻过来,说自己同他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两个只是在房 间里碰上的。   自强从阿信的房间走出来,越来越快的,就到了身面前。到了面前时,他已 将自己的皮带抽出来了,握在手上,怒视着二人。两个人见他来势不同,都吓得 半死,赶紧要散开,想择路逃走去。   其实,从来到这个棚子屋的第一刻起,从自己老婆那隐隐遮遮的神情里,自 强就证实了传进自己耳朵的那些话是真实的。于是他心里时刻都像猫抓的一个样 难受着,可苦于又捉不到她的把柄儿,也就安住下来,试图以自己的存在来挤压 她的活动空间,让她自行休止。因为他也晓得,她之所以这样做,也跟自己有关, 如果自己不残疾,如果自己家里的处境好一些,她也不至于这样的。可万万没想 到,她竟是这样一个没得药治的人。于是,他扬起皮带来,指着二人说。都站住, 谁敢动我就打断谁的脚。早已的,两个人的脸上都变成了土的颜色,香油缸子已 举起自己的一双手,准备着遮挡他的抽打。自强又扬起了皮带来,指着单身牯说。 你,把你的裤带绳解下来。   单身牯一见让自己把裤带解下来,就晓得他要惩处自己的那个多余部位了, 一时不敢动弹,不知如何是好。可他又不敢不动作呀,于是,他战战颤颤的,还 没动手时就先擦着汗。单身牯用的是一根布带子,去年他老娘闭眼睛后的喜布, 他撕了一半,勒在腰间。终于,裤带弄下来了,单身牯握在手里,用另一个手护 着自己的那个地方,一个街头猴子一样的看了他。自强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要他帮个忙,用这条裤带绳将自己的婆娘反绑起。他不敢怠慢,照着做了。 香油缸子像一只网住翅膀的蛾虫了,扑凌扑凌的,弹跳了几下子,也静下来不动 了。   突然的,自强举起皮带,按顺时针的方向,像赶陀螺一样的将婆娘抽打起来。 宽而长又柔软的真皮带子,看来打人才是它最好的用场。结婚近二十年了,自强 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于是,在起首的几下里,香油缸子还以为他这是 发火,是做几下就会弃手的。于是,她也十分害怕的想躲避,打一下,也放开喉 咙管喊一声。渐渐的见他上了劲,见他一下更比一下打得重手时,就晓得这是自 己应该得到的回报了。因此,她闭上眼来,停止叫喊,也不躲闪。试图用这一下 一下撕心裂肺的疼痛,减去淤积在自己灵魂上的污垢。   自强也是好丑的不吱声,就只听到皮带的怒吼在她的身上炸裂。   单身牯跑开了,住在棚子里的所有人都来了。谁都上前来扯,谁又无言相劝。 可是,扯开的只是自强的身子,劝住的也只是自强手里的皮带。自强愤怒的眼睛, 是越发睁得大起来。   开梅一边将香油缸子扶起来。见香油缸子软了身,差点要出人命时,她嗬的 一声大哭起,骂自强。这么手狠的,亏你还是个男人么,啊。   自强挥着手,皮带子尽朝了上空舞,说。男人不男人,总不能容忍老婆做这 个呀。   还怕更加触怒了他,开梅也只敢说着隔壁话,道。这怪谁呀,这也不能怪她 哩。俗话说的呀,人穷了,志就短了哩。   自强又举着皮带挥过来,打雷说。穷什么穷了,穷就能做这些么,啊。有脚 又有手,做牛和马也搞得到吃,你们可千万别听了她的鬼话哩。说。当初是她争 着要出来打工的,你问她,在此之前,我就算失业,就算手里一个收入也没有, 也没有一天让家里没钱化,更没有让她们娘娘崽崽的吃过一丝苦呀。告诉你,他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自强就是没脚没手了,也有能力养活她,也绝对不 让她去干那种事。   一席话,大家由衷的敬佩起他来了,都认为他是一个有骨气的好男人。同时, 更相信他有能力养活自己的婆娘和全家。于是,转而就来劝说香油缸子了。要她 知错就改,要她知福享福,再也不要做出那种傻事来。   其实说到底,这也要怪自强的。因为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将她呵在手心里 的,从未见他生过气,也从未见他动过一下舌头根儿的。因此,在她的心目中, 他总是一个残疾人,总是一个软乎乎比人家要缺失一些东西的人,所以,她才自 己当担的走上了这条路。好在从刚才的皮带中,从刚才他使用皮带的力度中,香 油缸子找到了一种力量和支撑。她也完全相信,老公刚才说的是真话,他有能力 养活自己,养活孩子们,养活这个家。于是她哭起来,有流不完的泪水哭起来。 她伏在开梅的肩背上,哽咽不止的跟大家伙说。他是对的,这一切都是我错了, 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这个家。   派出所里,不管依裳怎么辩解,事实都是摆在面前的,她违了法。因为他们 已谈好了价钱,而且她收受了一半的嫖资。于是,依裳被(从轻)处以拘留七天 的治安处罚。   这是一个九九艳阳天,全世界的山雀子都汇聚到这里来,像春天的种粒一样, 在高楼筑起的林子里撒来播去。   依裳因为身体有病,被A市的教管所提前用警车送回,送进了河边建筑队的 大铁棚屋里来。所有的叉里山人都悲喜交加,不敢动弹。因为在此之前,他们都 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满街满弄子的将特区搜个遍,都没寻到她的半个鞋印。又估 计她会去了A市,也多次派人去A市追找,更没发现她的一丝足迹。绝望之中的他 们,在心里形成了一个默契。即只要依裳肯回到棚子里,回到大家的身边来,不 管她在外面捅了多大的天,都不要责备她,都更要爱护她。让她回头有岸,让她 靠岸有船,让她定船有篙,让她举篙有力。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能有这个 结果最好。退一万步说,即使她毫无悔改,毫不要脸的还要顶着一脑壳狗屎时, 他们也给她时间,也等着她回过头来。   警车一进来,大家有数了,还以为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都以为她 不争气,在外面惹了那种不光彩的事。又气又恨的,都放心里骂着她,骂她当真 是猪脑壳,是狗脑壳,是不进油盐的铁脑壳。此时,大家担心的还是她的身子, 全都涌上来围住看。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心怕少了一个汗斑,也怕掉了一根头 发。见她完好无损,连半个扣子也不缺失时,大家又更是喜从心来,将一千斤担 子放落似的出力拍打自己手上的尘埃。这前后情绪的两相抵消后,还是喜的成份 多。于是乎,大家跳起来,纷纷提出要大牛加餐还要买酒喝。   依裳自打警车上梭下来,一直自顾自的微笑着,去一旁帮了开梅洗菜。   石山的心情也跟大伙一个样,历经了悲与喜的起和落。不同的一点是,当悲 和喜像潮水一样的消退后,渐渐的,他的脸色乌青起来了,比吊井里的水还清得 看不透。他呼吸加剧,背转身去,不看依裳。大牛见状,赶紧跟会光师傅低语了 一句后,就拍着他的肩,将他叫进了阿信住的房里来。   大牛抬头见山说。看得出来的,你心里不好受,你可得忍住呀。   石山的喉咙比烟窗还要粗了,说。你叫我还要怎么忍呀,啊。她都去做那种 事情了。   大牛说。看哩看哩,还说了要你忍,怎就又这么大声了呢。   石山说。我忍不了,我也小声不了的。   大牛说。依我看,她出了这种事,也是有原因,也是上当受骗心里不好受的 呢。你再逼,恐怕要出问题。   石山说。这个我不管,像她这种人,死了才干净。也免得在这个世上踩紧地 方带坏了样。   见他的火气反而蓬起来,会光师傅也顾左右的劝他说。忍一忍,忍一忍。只 要她人能安全回来,就要哭脸改做笑脸了。我早就说了呢,她这种人呀,也太不 像话了,你教育肯定是要教育的,骂她也肯定是要骂她的,只是等过了一天或者 两天后,让她安定下来了再说呢。   石山出手朝床板上拍了,说。我管个鬼,我还管她么,哪怕她就去寻了死路 去上吊。   他提起一个脚,身子就出来了。   依裳也是听到姐夫在发火的,她一动不动,脸上还是微笑着。   石山近来了,眼睛发出通红的光。这种光自上而下,似有千均的质量和压力。 依裳受不了,移动了一个位置来。   石山还是看。依裳又移动了一个位置来。   看得出,石山还是在忍,还是在努力的说服自己不要动怒。一直当依裳移动 了四个位置时,石山才终于忍住了一些来,也才开腔问她道。依裳呀依裳,你这 些天可去哪里了,啊。你给我,给大家讲清楚来看。   开梅赶紧站起,想将他隔住来。   见依裳不理自己,石山气疯了。伸出手,就将她的头发扯住来,像抓谷草一 样的就要扔,再问她。你哑巴了吗,啊,我在跟你说话呢。   几个人赶紧拉,还是被他打了两把掌。殷红的血像打翻了的蕃茄汁,顺着依 裳翘起的嘴角子流下来。一滴一个铜钱印的,落到已有斑点的白衬衫上。   见流出真血来了,开梅就慌了神。一边骂着石山,伸出袖子就要擦拭。依裳 不让擦,静看着远方,说。这算什么呀,你还没看到我被五六个人轮奸呢,那个 时候的血呀才出得多。   一听说她曾被人轮奸,河边的天色立即就变了。男人们全出手来抱了石山, 一边,又回过头去呆看着依裳。好像她是一个爆了箍的大水桶,就要散了架来一 个样。   见石山还在动弹,单身牯等几个年轻的就生了倒气,出力来按住他,翻脸说。 你再动,你再动一下试试看,看我们把你的骨头拗断来。   石山的身子确实是动弹不得了,却用脑壳费力的昂,挣红着脸吼叫,说。别 听她,你们千万别听她那一套,她是讲鬼话,在讲死人话来的。   他又拼命的骂依裳。当真是臭了一身的,当真是死了一截的,当真是不要仁 义忠孝廉耻的……   霓裳请假过来了。远远的站着,情绪复杂的看妹妹。她是听开梅跟她说,依 裳在A市遭遇轮奸后,才救火一样赶过来的。立即地,又跟开梅一起,硬是拉了 依裳去医院。全面捡查后,医生要她赶紧治疗,否则日后难有生育的。这样,消 息一传开,除了霓裳外,这里的叉里山人都把责任算到了石山的脑壳上来。认为 是他这个既做姐夫又起父亲作用的人不合格,要不是当初他的态度那么粗暴,依 裳断不会出走的。要不是她出走去A市,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呀。可是,让大 家更加忧心的是,石山的态度越发强硬了,一碰上依裳就阴了天,一看到依裳就 浊了眼,一听见与她相关的声响就背转了身子去。   依裳在A市受尽了人生的苦痛,晓得回到特区来,是不会有自己好处的。可 是,她又多么希望能得到大家的谅解,得到姐姐和姐夫两个最最亲人的温暖呀。 这多像一只失足落水的小鹅崽,被人捞起后,全身子颤抖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 钻进妈妈的暖翼翅下去。可万万想不到,当着这么多的人,姐夫竟出手打了自己, 并采取长时间不理睬的做法。   当姐夫打了自己,依裳沉重的身子反变的轻松起来了。她不再顾虑他的管束, 也不再顾虑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姐姐和大家的关照下,她十二分痛苦的吃药养伤, 还偷偷的抽烟喝酒,还常去潮州仔阿信的屋子里坐。虽然,如今的叉里山人跟这 帮潮州崽和好了,也没有人说这些潮州崽不好,可地域的差异,习俗的不同,总 是不能像自己人一样的融在一处。于是,就有人说烂话了,认为他们的这种接触, 肯定是下一件丑事的开始。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就出主意,叫石山和霓裳早 打预防针,早一点将妹妹带走离开这里。   见妹妹的身体好了,霓裳也确有这个打算了。带她回到屋里去,趁丑事还没 有喊烂喊臭时,给她相个过得去的人,火线上嫁掉算了。只可是,她跟不跟自己 回去呢,谁的心里也没底。这个任务还是落到了好人开梅的肩上,让她去试探依 裳的口风。   谁晓得开梅只一说,依裳就满口答应了。   一大清早的,石山带着婆娘和妹妹来坐车,开梅代表了所有这里的叉里山人 去送行。一入站,就看到了香油缸子,这个打不死的程咬金,还正弓着背山系鞋 带哩。香油缸子是被打的当天就跟着老公离开了河边基建队的,还以为他们回家 了,谁知道又在这里见上面。开梅高兴起,一上来就用手打她变得更有能量的屁 股肉,大声的骂。死麻屁呀,大水牯压的哩,怎么了,好老公来了呀,就把我们 扔掉了。   香油缸子见是她,也高兴得两个脚跳起来,说。哎呀是梅姐,想死你了哩。 只是呀,我们最近去关内了,没有机会来看你。刚才呀还在想,不知道这扯的是 哪一班票,发车晚的话,就来看你的。   听她说去了关内,开梅就问她。自强寻到好工了。   香油缸子愉快的回。没有哩。关内有他的好多战友,我们都已经联系上了。 不过,他还是想干他的老本行,做生意,正在寻找项目哩。   开梅问。那么你,这是……   香油缸子说。回屋里去,先将两个孩子按排好,等他这里弄妥了,我再出来 当帮手。   这时候见鬼了,却见潮州崽阿信捧了花,脸红红的走近来,放到了依裳的手 里去。阿信招手致意,向着在场的每一个叉里山人问着好,待一会又问依裳道。 怎么啦,我昨晚同你说的话,你没有跟姐姐和姐夫讲么。   依裳依是没说话。这时,阿信对石山和霓裳说。姐夫,姐,你们好,我和阿 依两个已经恋爱了,我爱她,她也很爱我。我们都决定好了的,过了年就回到我 们的家乡去结婚,结了婚后生孩子。我向你们保证来,我们要立一个很好的家。   这也来得太突然了呀。一时间,石山两公婆都懵了,只知道抬起头来看妹妹。 依裳的脸面儿,更像有火烧着。   看得出他们是真的,只是石山担心着,他还不太了解妹妹的情况,这样,会 对他们日后的幸福造成妨碍。于是,他将依裳的前后情况告知了他,说自己妹妹 是个有过失的人,要他三思而后定。阿信出一个手来抱了依裳的肩,说这个没事, 阿依早已告诉我了,其实那也不全是她的错。阿信说。跟阿依多次的接触中我发 现,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她聪明、善良、可爱,我爱的是她这个人,是 她的未来。   随后阿信又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哩,最近时间里,我已按照她的建 议利用我的长处,成立了装修公司自己出来做,并跟贾老板签下了合同,承包了 他所有工程的装修。   06年10月于深圳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