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饱饭老爷的最后日子(短篇)   ■文尧   饱饭老爷在鼎缸田平秧田。才八分大的一丘田,作两半划开来,一半挖池子 养了鱼,另一半留下来种稻子。由于缺少吃猪肝和鸡肝那些补东西,他老早就落 了一种鸡摸眼病。四季水汪汪的,什么都只看得到一个影子。因此,他给秧田开 厢沟时,得靠着一副箩索帮忙,得先用箩索扯好,再依着箩索跟人争抢似的用锄 头勾。他眼睛不行,偏偏事又多,一边做工时,还要看管骚黄牯老黑和小孙女贱 草。他同样也是想着办法的:将贱草穿上一件红衣服,又在老黑的脖子上挂一个 铜铃。这样,在不误做工的同时,只要听听望望,就能把控他们了。一些具体的 做法是,见红衣服模糊时,就放大声来喊:贱草,贱草呀,莫玩水呢,快过爷爷 这边来;当铜铃的响声渐弱时,就扯起脚杆走上田埂,手里摸一块石头,用力打 牛屁股,它就转回来了。饱饭老爷连自己都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练出这个绝 活来了。只要有东西在手,想打哪里时,一打就是准。并且,人家的牛是被打跑 去,他的老黑又是打转来的。   今天的饱饭老爷有点怪了,心思不定的,好像要出事。看着老黑一扭一扭的, 模特一样总朝锅盖塘走去时,他收起绳子,不想做工了。一边呵斥着,跟上老黑, 用脚点了一下蛇一样走在地上的牛绳。老黑慢下来了,他也拿出烟丝,准备烧一 袋。这个狡老黑呀,会看人脸上的天色,见饱饭老爷跟定自己不离开了,它也老 实起来。回过头,乖巧的甩着尾巴,在他的身子边没草也啃吃起来。趁着机会, 饱饭老爷也搬了一个石头,坐在这塘坝口子的边上,双脚插进锥子一样的流水里, 也没觉出一丝毫的不适来。他本来是面对水口山,屁股朝着鸭婆子的,可是,由 于习惯,他的身子又本能地转过来,就变成了脸看着对门岭。对门岭有饱饭老爷 的自留地,只要一看到,神情就不同了。他头也抬高了,嘴巴也张大了,烟卷还 没有伸过来,舌子就迎上去粘,这时候他费出了力来喊。贱草呀,过来哩,过爷 爷这里来。   贱草已经四岁,懂一些事了,她说道。不哩,我不哩,我又没玩水。   饱饭老爷笑起来,说。没玩水你也要过来,陪爷爷坐。等下爷爷买糖你吃。   贱草站起来了,说。你又没有钱,哪里买糖呀。   饱饭老爷说。爷爷有钱哩,爷爷这匹牛长大了会拉犁了,过两天给人家去犁 田,一天能挣七十块哩。   贱草说。你的眼睛看不见,人家不要你犁田的。   饱饭老爷笑着说。我的眼睛看不见,你爸的眼睛看得见呀,爷爷教会他犁田。   贱草说。还说呢,爸爸更是比你差,他的手坏了的。   这些都是饱饭老爷自己平日里说的话,贱草记住了,也在这里回。是的,这 都是饱饭老爷最伤心最痛苦的事,若放在平时,他是最不愿意听到的。可是,这 个时候不同了。这个时候的他已经看到了对门岭,再鸡不啄狗不嗅的话,都能往 耳朵里放的。他更是乐呵呵的笑,装出样子用两个手朝袋子里掏。掏出钱来了, 会飞掉似的握住来,说。到底还来不来呢,不来的话爷爷买了糖,就给你扁手爸 吃了。   见真的有钱了,贱草就扔下手里的一团泥,拍打着手走过来。一边走,还嘻 嘻的笑。饱饭老爷打着哈哈,一边擦试眼睛上的雾,心里骂。狗日的哩,当真是 越来越脱臼了。   饱饭老爷依是看着对门岭脚下的自留地,分出一丝丝的注意力放在耳朵边边 上,听着贱草的脚步向这边响过来。近了,近了,就只差那么的两三步了。突然, 有一股阴阴的风从头顶吹过,又有一个凉凉的影子从身边掠过,贱草的脚步声也 没有了。   饱饭老爷倒吸了一口冷气来,自己也说不清的,觉得要出大事了。饱饭老爷 将两个手臂挟拢来,好像一只走散了的小鸡,突然看到上空来了一只饥饿的老鹰 一样。可他还是问了一声的,说。贱草呀,看什么呢。   贱草说。那个财爷爷他来了哩。   “财爷爷”是全村子小孩对老村长的称呼,他喜爱孩子们,总是在衣袋里兜 一些花生和糖果的给孩子们吃。饱饭老爷最怕的,就是贱草说什么也没看。这样 的话,更说明自己这一个早上心情不安的,是不好征兆了。当听说是老村长来了 时,终于,他像挣断了缰绳的马,猛地扭过了脖颈来。原来,老村长正急急的走 在高坎田上,太阳光射过来,影子长长的。   他按住了心坎膛,长长的吐口气,说。哎呀是老哥哩,吓了我一跳。   老村长是特意来寻他,要送给他一盒什么油的,给他儿子大干茶那受了伤的 手背,并说有人从香港带过来的,通筋活络好得很。老村长接住了饱饭老爷新点 燃的烟,一边朝口里叭。见他还是脸色青青的,便笑着说。怎么啦,吓到你哪里 了,是不是昨天晚上还去撕人家的杉树皮子啦。   这是只有老村长才开得起的一个玩笑,说的是当年两人搭档干正副队长时的 趣味事。那时候,做副手的饱饭老爷每天清早都要起床去叫工,挨家挨户的,一 个个都要叫。那时,刚刚死了老公的麻子婆住在他家的屋前面,每一次叫她时, 总是不出声。老村长就开他的玩笑了,说她是睡在床上听不见,要撕开她家当墙 壁用的杉树皮子才行的。一个孤男人,一个寡女子,怎么好去做这种事呢。没想 到的是,饱饭老爷就是信,当真在她的后墙上撕出了一个孔眼来,直看到麻子婆 的床,一到了天亮就去喊。   饱饭老爷的心里乱跳着,笑起来,说。天杀的,当真是吃多了呢,还说这些 老故典。人家都做了奶奶,我也做了爷爷了。   这时候,两个人的眼光,都同时落在了骚黄牯老黑身上。见它换了一身全新 的毛,光亮亮像打了鞋油似的,老村长赞叹说。哎,我说呀,你这匹牛,是越来 越有架子了。   老村长又逗了一回贱草,把药交给饱饭老爷后就走了。   饱饭老爷也无心放牛了。将老黑绑在塘坝口的木桩上,脚下提起云,就来到 了自己的自留地里。这是对门岭的一个“脚”。像打座的和尚,这个脚从袈衫里 伸出来,陡斜陡斜的,脚趾是脚趾、脚背是脚背的显得一清二楚。饱饭老爷的自 留地是“脚趾”部分,一列一列的,全是烂石窠,只适合种一些菜菜蔬蔬的东西。 “脚背”的部分就不同了,全部是黑土地,土脚也深很多,最适宜栽那些槐树等 长得慢的树。可这是老村长家里的,他们家的人口多土地宽,也不靠这块地种什 么。因此,这里还是山,还是那生产队时种上去的老柏树。每当来这里,每当看 到这个好地方时,饱饭老爷都要替老村长一家人惋惜的,自语说。多好多可惜的 地方呀,要是给了我,我都要给它栽上槐树哩。同时,他又忍不了伸出手,就抓 一把土,往自己的地里扔。   在这里,饱饭老爷栽了两棵槐树,栽在上手边,靠近村长家的“脚背”上。 大的是十年前栽的,有碗口粗了,打着伞,发出新叶子,无风也在动。小有还太 小,才是去年冬天落土的,才是一根干棍子,棍子的上头长着鼻涕虫一样的嫩芽 条。饱饭老爷一到了地口边,身子里的筋络就伸开了,熟练地跃一步,踩在一个 石头上,就是“点点点”,就到了这两棵槐树面前来。他先是握住小槐树,把一 把,见稳当当根部也没有什么松动时,才放落一十二个心来。然后就抱了这棵十 年前栽种的大槐树,就像抱着自己的儿子孙子和那个死去了的婆娘一个样,先是 吻,再是吻,还是吻。吻够了,再退后一步来,用目光测量它的高度,意思是看 从昨天到今晨,它又长高多少了。最后,饱饭老爷才伸出双手来套,量它身子的 大小。平直手套时,它刚好一笼大,心里说。哟,怎么搞的呀,它一点也没长呢。 而蹲下去套时,却有一笼多了,这时,他的心一下子快跳起,说。是呀是呀,都 要像这里一样肯给我长,我的日子就有路了哩。最多的时候,他总是将手放齐眉 处量。四个手指操拢来,由紧到松,由小到大的放。一边放,笑起来了,说。是 呀是哩,要是有一天,到了这么大,我就要去水口山打过路的人了。当人家问我 为什么打人时,我就告诉他,说我的槐树长大了,我就要打人了。可是,这种想 法儿,也只是一念之闪,开一下心的。相反的,他告诫自己说,当真有一天这槐 树长大了,自己摘了槐籽时,更应该收住翅膀做人的。只有这样,才能久远。   饱饭老爷的心里边,是有四棵槐树的。第一棵是他的婆娘,那个常被他叫做 “聋子”的女人。胖胖的,傻傻的,一天到晚的只知道做工、穿衣和吃饭,什么 事情儿都由自己说了算。也正因为这样,他就从来没把她往心上放,也从来都没 有关心过她什么。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里,全队人在钵子塘清淤泥,老村长(那 时他还是生产队长)就在一旁砍槐树,要倒时,就叫所有的人走开去。聋子的手 脚摸,动作慢,待她移动着身子开步时,槐树就看着她倒过来了,有一个鸡瓜大 小的枝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当时有点痛,她就哭起来,要跟老村长算帐。后来 回到家,聋子就缠着饱饭老爷,说这是老村长在故意欺负自己的,要他去跟老村 长讲,叫他给陪理道个歉。那时候,饱饭老爷心里想,人家是给生产队做工,又 叫了你走开的,根本就不存在欺负不欺负呀。退一步说,要说是欺负你,也应该 是全队人呀,于是就把它当成了耳边风。那晓得,那个死聋子,害人不出声的, 她自己去上吊了,把一个萝卜大的崽,也扔给他不管了。   饱饭老爷的第二棵槐树,就是生产队牛栏屋档头的那一棵,从树蔸下开了丫, 每一个丫都有一抱大。葱郁郁的,皮耸耸的,叶子儿都有铜钱那么大。也因为有 那个死去了的聋子,有聋子的生命跟槐树的这层关系,平日里的他就最关注一些 与槐树有关的事。也不知怎么的,他知道了槐树的籽粒儿卖得脱,并且价钱特别 高。记得当初的猪肉是九毛钱一斤,他的槐籽就卖到了四块五。第一年打槐籽, 晒干了称还有八十斤。老天呀,那十年中,才叫他当真晓得什么叫过日子呢。儿 子生病了,不愁,钱就在信用社,顺便去那信用员婆娘的手里拿一张,就算那剁 脑壳的赤脚医生拿两个针嘴子同时钻,他心里也不慌一下子的。因为有钱呀,再 钻也只是钻去了一个钱角落。八月十五过节了,人家的屋里都剁了肉,还有那拳 头大一个的月饼崽子儿。自己呢,不用急,反正要等到晚上才吃的,反正龙子桥 又还有肉。于是,到了日头偏西时,他才装出去龙子桥碾米,歪着头站在胡子佬 的屠桌边,爱怎样翻的就怎样翻。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杀了猪来宰了鹅,怕什么, 逢一逢六有龙子桥,逢二逢七有双牌,逢三逢八有蛤蟆石,逢四逢九有杨林。十 天中除了有八天赶场外,周边的邓家卜是百日场,隔壁的黄桥铺也是日日场。有 钱还愁啥,有钱能让黄花闺女的肚皮朝天哩。至于过了年后,什么磷肥痰肥复合 肥,一概生产成本的,都不用现钱出壶了。就去蛤蟆石六手指那里赊,反正他也 晓得我的底细的,还怕我不赊他的哩。也确是,这段时间的饱饭老爷,当真是吃 饱了饭怕不消化一样的,那怕买一毛钱的东西时,也不先拿钱出来,一个没钱的 样子总是看着人家笑。笑够了,也当人家面有难色时,才用力朝裤袋里抽出一张 钱,放到人家的鼻尖上划,大声说。莫急呢,不会少你的,就算少了你,也挨不 了多久的。更多的时候,他还要加一句来,说。难道你没看到呀,啊,槐树都发 芽了,发芽就要长叶了,长叶就要开花了哩。   饱饭老爷的第三棵槐树,就是身边这棵一笼大的树了。那一年,村子里的蒸 笼塘干了底,怎么也蓄不了水,新选上的队长就牵头,将所有占水的男劳力赶了 去,有牛的出牛,没牛的出力,像犁田一样的将塘底子翻过来,搅成泥,才重新 蓄上了水。高兴之余,都寻死路一样的说要打平伙,于是,那些屙痢屙血的,转 山转岭的想办法,硬是将这棵属于公家的大槐树变成钱吃掉了。这样,他的好生 活断了路,他又一下子变成穷光蛋了。于是,他想着办法,将这块地里全部栽上 了槐树苗。没想到这种能生钱的树,老天爷是限了量不给多活的,栽了十几株, 单单就活下了这一棵来。   第四棵树就是这棵小棍子树,是饱饭老爷替儿子大干栽的。五年前,也正是 这第三棵槐树一年一个样,一个劲朝上冲,眼看着就要给饱饭老爷的日子带来光 亮时,儿子大干就随了人去外地打工。扁石头的大干,总呆在一家小纸品厂里滚 不动,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开着那台破机器,也只有三四百块钱一个月,又还要 糊老婆和孩子。本来还好,还可以一日三餐的,没想到去年的秋天出了祸。机器 压下来,压着的不是纸,而是他的手,将皮和肉和骨头压成了一块儿,连温度连 感觉都压没了。这还不怕,还算了一万多块钱的赔偿,最最倒霉的是,他那个远 乡(他也不晓得她到底是哪里的)的老婆没良心,拿了其中的一万块,偷偷的跑 回老家去了。于是,还剩下来的尾巴数,拿回家买了这匹老黑后,饱饭老爷又帮 他挖了半口塘,买了鱼苗子放落去,就是所剩无几了。这样,为了大干的生活, 为了他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饱饭老爷又只好替他栽了这树好槐树。   村子里开始冒烟了。一株一株的蓝色烟,像笋子一个样生长着。长到半路上, 突然弯下来又分散开,朝了对垅飘,变成了云雾和烦忧。是煮饭的时候了,饱饭 老爷又牵着贱草和牛,回到了屋子里来。离槐树渐远的,饱饭老爷的心情又不好 了。他放落贱草的手,出力的将锄头和绳子朝禾坪里扔,就牵着牛进了牛栏屋。 好像要处罚牛,怕牛飞了天一样,叮当叮当的,饱饭老爷总费出力来朝了尖上打。 将好当当一个斧头脑壳大的尖打散来,打须来,打成了一把假头发。又好像还不 解恨,还齐了几根竹枝条出来,追着正在大灶门口滚灰的一只抱鸡婆出力抽,越 抽灰越飞的,满世界都是灰。末了,他气喘吁吁的坐下来,还嫌发泄不够,还要 寻另一个对象时,却见贱草哭闹着,张开手从堂屋里出来了。饱饭老爷先皱起眉, 拖过贱草来看,连看带闻的,发现她竟摸了一手的麻糖鸡屎来。这一下不得了, 就像提了一捺干稻草,饱饭老爷将她扔到了水缸子边来,舀一大勺水,连洗带打 的,打得她像猪叫。见贱草哭的凶,饱饭老爷就更加烦,洗好后又将她往地上顿, 将她有些软的两个脚顿硬顿齐来,才像米袋一样的放稳去。   贱草不敢哭了。相反的,饱饭老爷意识到自己过火了,自己的火是发错对像 了。想着她还小,又是一个没妈的人时,眼角子热热的,自己也哭了。饱饭老爷 自己一边哭,弓了身子将贱草抱过来,扯起衣角就替她擦脸上的泪。这饱饭老爷 从来都不会哄孩子的人,他能做到的,就是拉着她进屋,东翻西寻的,要给她找 点儿什么吃。找来找去的,还是在升半米鼎里寻到了一团饭,先抓一坨,塞住了 她张开的嘴,再捏一把,放在了她的小手里。贱草眼大大的看着他,再也发不出 什么声音来了,可是泪水儿更加流,流进了口里去。她的嘴巴子又开始动作了, 一扁一扁的,用泪水和了饭,吞咽着。饱饭老爷也无力的在水缸子架上坐下来。   突然,贱草迈着步子朝前走,一边喊。扁手爸,扁手爸回来了。   就在前面的竹林里,有一个左肩膀上背着筛,右手像绷带吊着却又没有绷带 的瘦个子走过来。他就是饱饭老爷的儿子大干,一个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虾米背, 就算煅成灰,也让人一见面就认得出来的。这时候的大干有一些不同了,走起路 来也会冲了。饱饭老爷注意到,儿子这个硬在腰间的手,越抬越高了,不住的晃 悠着,像一只过山风大毒蛇的头。也就是说,儿子的这个手,越来越朝臂上冷, 越来越往臂上硬了。于是心一酸,就有什么东西要朝嗓子眼里涌了。   大干紧一步,宝一样抱起了自己的肉,更跨大步子朝爹的身面前走。他心里 有话要跟爹说,他快抑制不住自己了。大干是个有口吃的人,走近前来放下女孩, 就咿咿呀呀的,像个断了尾受了伤的病猴子。饱饭老爷伸出手,紧紧地将这只再 也活不过来的扁手握住来。从下至上的,一寸寸握上去。   大干兴奋着说。爹,她打电话回来了。   饱饭老爷也差点要高兴起来了,问。谁呀,谁还给你打电话了。   大干说了好一阵也没说清楚来,便指着女孩贱草说。是她,是她那个偷我钱 的妈哩。   “呸,我呸她。她还打电话做么子了。”   见老爹一肚子的怒气,大干就搔着脑勺子不说了。大干不是个能干的儿,却 绝对是个有孝心的崽,说话和做事,绝不会让老爹烦心的。他退两步站到了一边 去,见爹在嘴瘪瘪的一点也不自在时,便笑着,说。爹,喝酒呀,怎么不喝酒了 呢。   饱饭老爷本来还要骂人的,可又见他已将酒和饭碗拿来了,嘴巴子怎么也打 不开了。于是,再转换了一下身姿后,就完全用后脑勺对着酒和他。不过,这样 还好些,这样他的脸就又对着对门岭,就又看着自留地里的槐树了。看见了槐树, 就看到了生活的光亮和希望。这样,待大干再艰难地切了一块腊豆腐,又将切菜 刀插回到靠牛栏屋门口的壁上时,饱饭老爷也艰难的起身,坐到了水缸子架的下 边来。出一个手拿酒瓶,很响的摇几摇。   这是以大干扁手的名义,去乡卫生院买来的高浓度酒精。烧得燃的,不能喝, 喝下去会烂血管的。可饱饭老爷他不怕,说已经喝过多瓶了。他喝的方法很老成, 先是放口里咪一滴,渐渐的,用口水稀释来,待舌头上没有被咬的感觉后,才偷 偷的从喉咙边上滑落去。喝的多了,也没看见出什么事,后来就改用一个饭碗破 水喝。一碗酒破十多碗水,破得比叫化婆的屁还淡,大口大口的,从上往下灌。 看看也下去了一个刻度,是平常的量了。正要收壶,却见大干嘻笑着,还一直站 在自己的身后边看。   饱饭老爷被他的孝敬心感动了,眨巴了几下眼,立时就减去了几分苦痛和烦 躁来。烂了面笑着,也去屋子里拿一个碗,向其中倒着酒精破着水。他故意没有 把酒精倒出来,全部倒了水,手一扬,身子晃两下,说。没酒了,没酒了,先喝 水,以后再给你补酒喝。大干不喝酒,难得见老爹有这样高兴了,就笑着捧起碗, 也装出喝的样子来。   这时的饱饭老爷,又看了眼对门岭下的槐树,又进入到自己生活的春天了。 见儿子在看着自己笑,还以为不相信自己,还以为笑自己说的补酒喝是假话,便 伸出手来朝对门岭指,大声说。难道你没看到呀,啊,槐树都发芽了,发芽就要 长叶了,长叶就要开花了哩。   大干是码得起爹的脾气的,跟了说。是哩是哩,槐树都要开花了哩。   肯跟饱饭老爷说槐树的人,就是对他的表扬和称赞,就是他的朋友和兄弟。 于是他来了劲,“嚯”的一声站起来,用一个脚跨在了水缸的盖子上。扶起酒精 瓶底,举得高来放得低,抛得重来落得轻的就给大干倒了一点酒精来,说。哦, 来哩,还有酒,一起喝。大干摇着头,全朝了他的碗里倒。见大干又说着自己的 好听话,又不喝自己的酒时,饱饭老爷更加激动起来了。他抛却了所有的痛苦和 烦恼,他已进入那观音河,看到那摆在河边的船了,拍一下膝盖儿,碰一下大干 的碗,自己喊着又自己喝。喝光后,他抹着嘴巴子看大干,问。你晓得么,刚才 呀,我为什么不让你说她妈的事么。大干当然晓得,爹是最痛恨那个女人的。   见大干没出声,饱饭老爷就陡起喉咙说。好,不晓得我就告诉你。因为她那 样的女人不是人,是五步猪,是最毒的蛇。大干重重的点着头。   饱饭老爷又说道。她这种人呀再找你,是向你要钱的。是见你还没死,还要 咬你的。   这一回确实又被爹说中了,她打电话来,是跟大干说,她还在老地方,盘下 了人家的一个麻辣摊档。生意好,缺本钱,看能不能拿一千块钱下去,两口子一 起做。   饱饭老爷只一听,再多的脚都跳起来了,大声问。那你的意思呢,你怎么回 答她的了。   大干没出声,过后才转转的说。她,她说她错了,她是上了人家的当,是人 家骗了她呢。   饱饭老爷紧看了自己的崽,握起瓶子来就要砸似的。只是一看还有大多半酒 精时,才不舍的放落来,说。你到底怎么说,怎么答应她的了。   大干本来不说的,可又见爹逼的紧,也只好照实说。我是想,我们实在没钱 了,要有钱,一千两千的,拿去就拿去。   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说。饱饭老爷鼓起了眼珠子看大干,一字一句的问。 照这样说,你是同意跟她去开那个麻屁屌八档的了。   大干脆下去,失声的哭起来,说。爹,我是晓得你不同意这样做的,可是我 也没办法呀。我这个手坏了,又只有越来越坏的,呆在家里,我没有活路呀。   饱饭老爷本要说,怎么没有活路了。我们有槐树,我们有鱼塘,我们还有骚 黄牯老黑呀。可他硬着舌,怎么也发不出音。   大干擦着泪,很快又息了声。饱饭老爷也晓得,儿子这是无声胜有声呀。   转眼间天阴了,起风了,群竹摇着影子儿,像鬼怪一样的舞蹈着。饱饭老爷 倒着酒精,却忘了破水,大口大口的,照准了喉咙灌,大半瓶子的高浓度酒精, 不知觉间就被他喝完了。看着儿子没再哭,饱饭老爷就自己自己流着眼泪了,放 平了喉咙管问。那么你说说,我们还能拿什么去开麻辣档呢。   大干的眼里充了血,就只看到红色的光,他一而再的看老爹,哽咽说。我们 把老黑卖了吧。   牛是用大干的命根钱买的,自然得由他支配。饱饭老爷的口气再也没法子硬 起来了,可又实在不能接受这个选择的。正这时,老村长甩着两个手肘子走来了, 也不说话,直朝了饱饭老爷的屋子里外看。   饱饭老爷晓得,这该到来的事,终于到来了。   这是对门岭脚下那两棵槐树的事,饱饭老爷把它们栽到老村长的山里去了。   问题就出在,饱饭老爷是个大事不计较,小事情上又总爱捡便谊的人。他有 一个最不好的爱好,就是喜欢刨地边。一到了地边时,他的双手儿总是痒,总是 喜欢将人家的地边朝自己的这边刨。跟老村长家的这山边也一样,他不断的抱, 总是刨,不知不觉的多年积下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刨进去多少土地了。 只是大概的晓得,真要算起来,那第三棵槐树的地方,也是占了村长家里的。刨 土时当然要抱倒树的,每一次倒了树时,他就比死了自己的老爹还害怕,扶又扶 不起,藏又没办法藏,只好吃不下饭睡不下觉的等待着受责。好在老村长也从不 朝山上觅,待一段时间过去后,见树也干了,老村长家又没人说话时,他就趁着 天黑起个早,像做了贼消赃一样的将树扛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不过,他还是有个 原则的,这些老村长的树,还是老村长的,他从来都不敢使用一个枝桠的。扛到 家里后剥了皮,又风干,再用锯子锯断,能做料的备料,该办柴的齐柴,全将它 们收捡起放在牛栏屋里边。   老村长要装一张犁了,木匠师傅明天就在进屋,可找来找去的找不到一个好 犁弯,就记起那对门岭脚下的柏树山里有两个的,便拿着锄头和斧子来盘。盘了 好几个,怎么也不见,于是才细致的看,发现这山界子不对了,被饱饭老爷挖过 来好一些了。当年分地时,这里是过了尺寸的,于是,老村长就回家翻出了老底 子,拿着丈篙再来量。才一量,吓一跳,原来已被他占进来了两棍多。按树的密 度估计,最少也被他砍了十棵树。饱饭老爷爱挖地边爱捡一些小便宜,老村长比 谁都清楚。可是,他连这么多的树也一起据为己有,老村长再怎么也不相信了。 于是,老村长一句话也不吭,就先朝了他的屋子里找。   饱饭老爷跟老村长两个,从小都是最要好的伙伴,一生中没驳过半句嘴来的。 “饱饭老爷”这个名字,也是老村长给叫的。因为他一向来没性子,表现在生活 上极容易满足,人家吃一口,他吃半口儿就行了的。于是,从不跟人攀比。有事 没事的,大事小事的,只要老村长肯了的,他也跟着给,就算吃了再大的亏,也 等于自己没吃亏。因此,将屋子里找个遍,也没见什么树的影子时,老村长弥勒 佛一样的出来了,将一个手伸到了饱饭老爷的下巴下面来要,说。树呢,我的犁 弯呢,拿来呀,给我呢。   若在以往,饱饭老爷肯定是先笑起来,先在他的手心里放一撮烟,继了就是 一张卷烟的纸,鼻子里再煮粥一样的响着,说。在牛栏目屋里,在牛栏屋里,我 都给你捡起来了的。可是这一回,他跟自己说,千万千万的,不能这样了。他的 逻辑是,如果这样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侵占了老村长的地,那两棵槐树就不属 于自己的了。于是,他将身子转半圈,理也不理的,下巴就跟着到了另外的一方 向去。   这太出乎常情和预料了。使得老村长笑到一半的脸上,收不拢来也没法子继 续再打开。木木的,手伸着,就伸在那里。好在大干还不死色,赶紧拿了凳子, 叫老村长坐。   老村长脸红了,自个儿笑了一下后,还是转两步,又走到了饱饭老爷的面前 来。看着他,笑着问。怎么啦,喝酒啦,也不叫我呀。   饱饭老爷身子里的酒精度子发力了,脑子里响轰轰的,像一台接触不良的机 器,随时都有停止运转的可能。可他的神志上更清醒着,晓得这两棵槐树是自己 跟儿子两个的唯一活路了,要维持这条活路,自己仅有的武器,就不承认砍了老 村长的树。于是,他又将身子转了一个向,用后背跟老村长面对着面。   老村长受不了,搞不清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了。于是,也不打算理会他,决 定去牛栏屋里寻寻看。这一下,饱饭老爷着急了,出力将老村长朝后拉住,自己 就站在了牛栏屋的门口上,张开双手,不给进去。   老村长也晓得他已经把树捡在里边了,相反放了心。又看出他喝多酒脸色儿 有点不对了,就打算回去,待他清醒过后再来要。可是,他还是想逗一下饱饭老 爷来,说他道。好呀,你占了我的地,又偷我的树,还要藏起来,我告乡政府去。   这一下打着饱饭老爷的七寸了。   饱饭老爷的天空一下子坍塌下来了。他告诉自己说,必须阻止他,让他停下 来。可是这时候,他的双脚儿已如踩在棉花上,一动也动不了。情急之下的他, 就手从壁上取下了切菜的刀,像拿石头打老黑一个样,呼的飞过去,正砍在了老 村长的屁股瓣子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