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被追忆的水手   文/卫鸦   早上的时候起了点雾,现在已经消散。李水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一片明净干 爽的天空,像镜子一样高挂在头顶。天空下面是母亲的背影,在不远处的石码头 上晃动,看上去有点苍老。李水记得母亲说过,人的一生,就像是码头下那些奔 流的河水,只能往前不能往后,任谁也阻挡不住,最终会流到一个众人所看不到 的地方去。   现在,那些属于母亲的时光正在不断流走,母亲在一天比一天地衰老下去。 李水看到母亲的手在水里不停地搅动,河面上皱起一圈圈细密的波纹,几只黄色 的纸船被波纹拥着,一点点荡向了河中央。纸船是母亲放下去的,昨天晚上就已 经糊好了。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母亲总会在码头与家之间,像渡船一样飘来 荡去,不是洗衣服,就是放纸船。   李水的父亲是个水手,在这条河流上声名赫赫地飘荡了很多年。槐花巷里有 种叫做水婚的习俗,那些五行属水的姑娘想嫁到槐花巷里来,或者是从槐花巷里 嫁出去,都必须走水路离开自己的娘家。在李水看来,父亲当年所干的那些事情 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做为水手的父亲,无非就是撑着一面竹筏替人接亲送亲,然 后得到两瓶白酒和一个数目可怜的红包。巷子里无嫁娶之事的时候,就带点土特 产到下游的市镇上去贩卖,然后再带点其它地方的特产回来,转手卖给巷子里的 人家。总之,父亲的工作就是一年四季撑着那面竹筏,在那条河流上风雨无阻地 飘荡。   父亲出事的时候,李水能记住的事情不多。他记得那天父亲撑着一面筏子从 码头上离去之后,便像屋顶上腾起的炊烟那样一去不返,生死存亡无人知晓。由 父亲护送的那个新娘子,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对于父亲的失踪,巷子里流传的是一种听起来不太光彩的说法,后来就连李 水也这么认为,父亲与新娘子一起私奔了。这是件令李水倍感羞耻的事情,像座 大山一样,从小到大都压着他,让他人前人后直不起腰。只有母亲,对父亲失踪 一事从来没发表过任何看法。有的时候,李水难以将母亲与一位柔弱的妇道人家 对号入座。她从容而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离去的事实。母亲说,他是我的男人,我 知道他去了哪里。母亲还说,能拥有一艘结实的船,是父亲很多年以来的愿望。 所以这些年下来,母亲持继不断地糊纸船,放纸船,旁若无人,活得就像个离群 索居的隐士。   在母亲的眼里,纸船也算是船。李水想起母亲放纸船的情景,母亲的手在水 里一搅一搅,河水便跟着一荡一荡,纸船迟疑不决地离开码头,再缓缓向河下游 漂去。母亲的眼睛追随着那几只纸船,起起伏伏地飘移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直到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突然拐弯消失,母亲的目光才肯依依不舍地回头。这样 子日子母亲坚持了很多年。李水知道,在那些小小的纸船里,承载着的是母亲一 辈子的心事。母亲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些纸船会随河水一起,飘到一个众人所看 不到的地方去。在那里,父亲也许会看到它们。   现在,那些纸船已经三三两两地飘远了,母亲洗起了衣服,捶捶打打的声音 在码头上升起来,还有皂角的香味,随河风一起缓缓飘进巷子。从李水记事起, 母亲就喜欢用皂角洗衣服,把他从一个不经事的儿童,转眼间洗成了一条五大三 粗的汉子。母亲的意思是皂角可以避邪。多年下来,母亲的这一举动已经成为一 种无法更改的习惯。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这种气味就如同母亲坚定的信仰,形 影不离地跟随了李水十几年。李水觉得,皂角的气味其实就是母亲的气味,有着 一种赏心悦目的芬芳。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也终将像母亲身上的血缘一样, 不可避免地变成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妈,李水对着母亲喊了一句。声音很浑厚,被河风送到了码头上,再沿着河 面远远地扩散出去。有那么一小股声音,在水上荡两圈又折了回来,像秋千一样 回荡在空悠悠的巷子里。李水很喜欢听这种余音袅袅的回音。就仿佛有一伙人站 在这条巷子里,把一种声音当火把似的传来递去。   母亲回话了,声音不大,像水一样从码头上潺潺流到李水跟前。   母亲说,饭已经做好了。   李水说,回来一起吃吧。   母亲说,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李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母亲加快了挥舞木槌的节奏,码头上的捶打声更 加密集了,回音很坚硬,在巷子里来回晃荡。李水把半截烟头扔出窗子,披上衣 服往堂屋里走。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从窗子里掉进来,铺占了半间屋子。   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摆放得十分整齐,这是母亲多年来的习惯,她喜欢把一 切事情都做得纤尘不染。多出来的那副碗筷,是为父亲留下来的。推算起来,如 果父亲真的去了那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那么,今天就应该是父亲的祭日。这 个日子母亲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所以今天的饭菜比往常要丰富得多。几只大碗被 翻转过来,倒扣在另外几只大碗上面,一揭开,热气和香气一起升腾起来。还有 香火燃起的味道,一种看不见的庄严充斥在在空气里,被烟雾缭绕起来,再一缕 缕飘散开去。   李水擦擦眼睛,有点湿润,里面是些淡淡的暖意。他抬头往窗外望去,码头 上母亲的背影已经翻转成正面,正提着木桶,从石码头上一级级升起来,身体向 一侧吃力地歪着,但仍然走得四平八稳。母亲的身后是那条河流,再远一点的地 方是山,山的旁边是另一座山。两座山像把钳子似的,把河流猛然扭弯,流向一 个为李水所陌生地方。那里也许是个村庄,或者是个市镇,甚至有可能是座城市, 反正李水从未去过。他听母亲说起过,那地方有个巨大的漩涡,是水手们最为可 怕的一道关卡。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河中央就像是刮起了一场龙卷风,水手们撑 着竹筏过去的时候,稍不小心,连人带竹筏被吸卷进去,再上来的时候,人和竹 筏就成了零散的一堆碎片。   很小的时候,李水总想去那个地方看看,他想要是能撑着一面竹筏下去,再 把远方许许多多新鲜的事物装载回来,那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已经过 去很多年了,这个愿望还是一直在折磨着他。李水认为,在那个地方,一定能找 到点什么东西,或许会跟父亲有关。可母亲一直不让他去。母亲说,等你长大了 再让你去。这句话在她嘴里一说就是很多年,就好像是,在母亲的眼里,李水永 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再说,自从父亲离去之后,巷子里也没人去撑竹筏了, 在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多是些散发着柴油味的机动船只,比以前的木船和竹筏要 方便得多,速度快,而且安全,现在巷子里接亲送亲全靠它们了。至于货物运输 方面,因为有了更为便利的公路,这条水路基本上也就废弃了。水手这种曾经风 光一时的职业,还有众多水手们所留下的故事,已经被不断进化的时代埋在了历 史深处,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们所忘却。   现在,李水终于知道了长大的含义。昨天晚上的时候,母亲搬来一把椅子, 在堂屋里坐了下来。母亲向李水招招手,要李水过去。李水也搬了把椅子,在母 亲对面坐下了。母子俩像一对姐弟那样,面对面地聊起了天。这是件令李水感到 惊讶的事情。自从父亲撑着竹筏离去之后,母亲便很少说话。随着父亲的消失, 母亲的言语也被父亲带走了。母亲这样面对面地与自己交谈,在李水的记忆里, 这似乎从未有过。   母亲说,你已经长大了。   李水心里一抖,这句话在母亲的心里一定已经孕育了好几年,甚至是更长的 一段时间,这时候突然从母亲嘴巴里说出来,有种令李水倍感震憾的效果。李水 从母亲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么一闪,又没了,就仿佛是流星在 夜色里划出的痕迹。有一瞬间,母亲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很多年前她看着父 亲一样。从那一刻起,李水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李水说,我早就长大了。   母亲没跟他争辩,她说,我给你订了门亲事。   李水惊讶地望着母亲,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订下一门亲事,母亲虽然说 得是那么简单,但李水可以估量出这门亲事背后的代价。对于一个残缺不全的家 庭来说,那也许就是母亲一辈子的心血。父亲缺了是小事,那些来自于父亲身上 的听起来不太光彩的传闻,才是致使李水至今尚未婚娶的原因。李水不知道,习 惯了沉默寡言的母亲,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把自己的亲事给说成了。   母亲说,姑娘是属水的。   李水点点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早饭吃得格外艰难,李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那副 空着的碗筷让李水手中的筷子有点无所适从。以前跟母亲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李水总是那么无所顾忌。有了这副多余的碗筷,气氛就截然不同了。李水恍恍惚 惚地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跟前,在李水拿起碗筷吃饭 的时候,父亲粗犷的嚼咀声也跟着在屋子里响个不停。李水记得,父亲是个很严 厉的男人,小时候吃饭的时候,他每掉出一颗饭粒在桌上,都会挨父亲一顿揍, 那种皮开肉绽的疼痛感一直延续下来,至今无法消散。   李水擦擦眼睛,再去看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见了,那副碗筷还是空在那里, 没有被移动过的迹像。李水相信了母亲的话,这些年来,父亲并没有离去,他的 气息始终飘荡在这间屋子里,使他看上去似乎无处不在。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院子里,门外是大片大片的阳光,还有湿漉漉 的衣物抖动的声音。李水放下碗筷走出屋子,他看到母亲被阳光放大成肥硕的一 团阴影,无比臃肿地晃动在堂屋前的地面上。母亲举着一件衣服,啪地一甩,再 一甩,细碎的水珠飞了出去,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颜色。   母亲说,这么快吃完了?   李水说,吃完了。   母亲说,船已经租好了,十点钟左右出发。   李水说,我不坐船去。   母亲楞了一楞,很快又平静下来。她说,现在都是用船。   李水说,那是他们的事,我是水手的儿子,他们不是。   母亲不说话了,把一件衣服稳稳当当地晾上了绳子。李水绕过母亲往后院里 走去,长长的影子在墙角拐弯的地方一闪,不见了。母亲的表情和阳光被隔在了 那堵墙的后面。   家里的那把柴刀就摆在后院里,应该是刚被磨过,闪亮的锋刃上散发出刺眼 的青光。李水蹲下来,吸了根烟,再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八根粗大的竹子齐 刷刷地靠在一面墙上。然后就是桐油的气息,从屋子里飘散出来,很是浓烈。这 种久违的气味令李水莫名兴奋。他记起多年以前的一些事情,父亲每次离家之前, 总会在后院里架起一面巨大的铁锅,李水和母亲就往锅下面添柴火。等火势渐旺 的时候,桐油会在锅里翻滚起来,浓烈的香味像雾一样弥漫在屋前屋后的空间里。 父亲把一捆粗大的麻绳扔进锅里,不停地煮,直到麻绳跟桐油同色,再捞出来。 父亲扎筏子的时候,从来不用铁丝。父亲说,用这种浸过桐油的麻绳扎成的筏子, 在浪头上抛来抛去也抛不散。父亲告诉李水,水是柔的,可以克刚,当年关羽水 淹七军的时候,滔滔洪水让曹操帐下的那些金戈铁马倾刻间灰飞烟灭。李水知道, 关羽是个英雄,看得出来,父亲很崇拜他,父亲的骨子里有着一股浓厚的英雄情 结。   自从父亲离去之后,李水有很多年没闻过桐油的香味了,那种异常熟悉的气 味,就跟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一样,在李水脑海里已经成为一个过早消亡的名词。 时隔十几年之后,如今这种气味又扑面而来了,李水再一次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父 亲,他的形像在一片桐油的香味里栩栩如生地复活过来。   李水兴奋地冲进屋子,屋子里架着多年以前的那面铁锅,母亲正操起一把木 柴往锅底下添。火势很旺,疯了似地舔着锅底,母亲的脸从铁锅上露出一半,脸 上的表情闪闪烁烁,映在一片通红的火光之中。这些年来,母亲就像是依附在李 水身上的半个大脑,李水能想到的事情,母亲也准能抢先一步想到。母亲总是在 不经意间,就悄无声息地把李水想做的一切事情都做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扎竹筏,是很费劲的一项体力活。八根竹子一字排开摊在地 下,一股股用桐油浸过的麻绳有如蝴蝶穿花一般,在竹子之间穿来穿去,三扭两 扭,把筏子捆成个雏形,这些都是母亲的工作。然后就是扎紧成筏,这需要相当 大的力气,母亲从没做过。况且,即使母亲能做,父亲也不放心让母亲去做。对 一个水手来说,能否把竹筏扎得牢固,这可是件生死攸关的事情,父亲不敢造次。   李水回忆起父亲当年捆扎竹筏时的情景,那时候,父亲总是提着一瓶白酒来 到院子里,仰起脖子一口气把白酒灌下去半瓶,再甩甩胳膊,像蟒蛇蜕皮似地把 上衣抖落在地下,这时候的父亲就像个梁山好汉一样,一身健壮黝黑的肌肉在阳 光下祼露出来。然后父亲放下酒瓶,把绳子松松垮垮地打个结,再弯下腰,脚抵 在筏子上面。父亲拿起酒瓶,嘴巴一张,又是一大口酒,借着酒劲,父亲一声大 喝,双手攥紧麻绳的两端一拉,双脚再用力一蹬,父亲腰就像一根绷弯的弦,猛 地一下弹直了,绳子便在竹筏上扭紧成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结。   现在,这些场景穿越漫长的十几年时光,再次在重现在李水面前。李水仿佛 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从堂屋里穿出来,然后像头拉磨的驴子一样,在筏子四周开始 了频繁的走动。父亲手脚并用,那些麻绳被吱吱嘎嘎地扭紧成结。等八根竹子变 成一面竹筏摆在院子里时,李水看到母亲坐在一旁不停地擦着汗水。这时候李水 才猛然清醒过来,把竹筏捆扎成型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 母亲。在无意之中,母亲已经把父亲所掌握的很多东西融入到骨子里去了。   出发之前照例有一场简单的仪式。在码头上点两柱香,烧些纸钱,再放几挂 鞭炮,用来祭祀那些驻扎在河流上的神神鬼鬼,以保一路平安。以前父亲出门的 时候,母亲总是把这项简单的工作做得无比虔诚。在李水的记忆里,母亲在码头 上五体投地的跪拜姿势,是她一生之中形像最为生动的时刻。   现在轮到李水了,这项仪式被母亲举行得更加神圣庄严,只是没有了当初的 隆重。以前父亲出发的时候,前来码头上送行的,总是拉拉杂杂的一大队人马。 有烧纸钱的,有点香火的,有吹锣打鼓放鞭炮的,他们各就其位,使整个祭祀的 场面自始至终纹丝不乱。现在码头上就母亲一个人,她七手八脚地支撑起这项仪 式,可场面上还是跟以前一样,依然是纹丝不乱。忙碌中的母亲就像个千手观音, 井井有条地摆弄着那些祭祀的用品。李水鼻子一酸,眼泪奔涌出来。   母亲点起一把香火,双手高举把香火送过头顶,在码头上反复跪拜起来,明 灭不定的香火在空气中舞出一条不断往返的弧线。有那么一瞬间,李水认为那条 弧线暗合了母亲生活的全部轨迹。父亲离去之后,母亲不停地糊纸船,放纸船。 母亲的生命就那样沿着父亲给她画下的一条弧线重复着,被时光逐渐消磨。   然后是烧纸钱,几叠印满铜钱的黄纸被火苗烤得翻卷起来,青石板上腾起火 光和烟雾。母亲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李水听不懂的祭词,再把纸钱一张张散 进水里,祭拜各路神仙还有大鬼小鬼。紧接着是鞭炮被点燃了,河面上远远近近 都是哔哩啪啦的声响,就仿佛下起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母亲的脸庞被火药炸 出的烟雾笼罩起来,有如雨中景物那般模模糊糊。整个仪式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母亲递过来两瓶酒,说,带上吧,路上的时候喝两口。   李水说,我从来没喝过酒。   母亲说,喝不喝都带上,下了水,就要有点水手的样子。   李水就收下了。他记得父亲特别喜欢喝酒,每次出门,身上都少不了带一两 瓶白酒。看来,在这些年里,母亲一直是把父亲在当作尺度,用来规范着李水的 一举一动。   李水操起竹杆在码头上一点,人和竹筏一起离开了码头。又是一阵更加密集 的鞭炮声响起来,李水看到母亲手里拎着很长的一串鞭炮,嘴巴应和着鞭炮炸响 的节奏,不停地在翕动,在说话。可是李水听不清母亲说些什么。鞭炮声把一切 细小的声音都掩盖住了。   竹筏刺开水面往下游飘去。等那阵鞭炮声停歇下来,再回头看时,母亲在码 头上已经缩小成模糊的一团黑影。   河水真是清凉,像一股股冷风从脚底板下吹过去。人和竹筏被水推着晃晃悠 悠地往前行走,刚开始的时候,速度有点慢,竹筏不好控制,在水面上像水蛇一 样扭来扭去,没法按着李水脑海里即定的那条路线行走。看来撑筏子并不是件那 么简单的事情,竹杆在左右两边交替着下水,每一杆撑出的力量都必须恰到好处, 否则筏子一失衡,就会像磨盘一样在河面上打圈子。   李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踏上竹筏的那一瞬间,他便猛然觉得,他的命运已 经不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了,他的命运,甚至包括他的生命,都已经完整无缺地 交给了脚底下的这条河流。当他像父亲一样,漂浮在这条河流上面之时,他再也 无法像以前那样,去藐视父亲的作为水手那种身份,他理解了多前年父亲心中的 那份自豪。这令李水感到无比惊讶,他在这十几年里对父亲的认识,远远没有在 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来得彻底。李水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水是柔的,柔可以克 刚。小的时候,李水难以理解父亲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父亲的每一句话,似乎 都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现在,他站这面竹筏上,以水手的思维方式再度去揣摸 父亲的言行时,他终于认可了父亲的这一说法。李水攥紧了竹杆,筏子慢慢慢慢 地走直了。两岸那些为李水所熟悉的村落,像长了脚一般三三两两地从他视觉范 围里退走,另一些村落又接踵而来。河流三拐两拐,把李水带入了一个陌生的世 界。   很快就来到了那两座山的面前,李水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高这么大的山,以前 隔远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两座山被近距离放大了,李水把头使劲仰起来,目 光才能抵达山顶。山上的雾还没有散去,在流动,像带子一样把山腰围了一圈。 在河流陡转一个弯的地方,李水看到河面像是被挤压过似的突然变窄了,两岸的 景物排列成八字形向他压迫过来,水流在这里陡然加速,前面不远处的滩头上不 时掀起巨大的浪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水难以相信,这条温顺的河流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 那个漩涡似乎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可怕,简直就像一张硕大的血盆大口,向李水露 出一嘴的獠牙。河中央仿佛是一个磁性极强的磁场,那些飘浮在水面上的大大小 小的东西,先是在漩涡周边缓慢地打着圈子,在向心力的引导下,它们离漩涡越 来越近,转速也越来越快,转到中央的时候,猛地一下,全部被吞噬了。李水看 到一截粗大的木杆,就那样被吞卷下去,上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根被嚼咀过的甘 蔗那样成了一堆破碎的渣滓。   要是人被卷进去呢?这无疑是件可怕的事情,李水眼前晃出一些血肉模糊的 影子。他想起了一个与父亲有关的梦。父亲离去之后,在这十几年里,李水总是 在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中的父亲重复着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吞噬,然后又吐 出,父亲的面目转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这个虚幻的场景使李水十几年来一直那 么忧伤而恐惧地活着。现在,这种力量是那么真实地摆在了李水的眼前。阳光下 的河面就像是一个万马奔腾的战场,在发狂,在怒吼。李水突然间丧失了全部的 勇气。他心里一凛,人和竹筏停了下来。   李水把筏子靠到岸边,埋头吸起了烟,一根接一根,不知不觉就把太阳抽到 了山的后面。傍晚时分的河流就像一块浸染着的白布那样,被黄昏一点点地染红 了。在暮色来临之前,李水回顾了父亲在他生命里所留下的短暂时光。作为水手 的父亲,就那样在李水心目中焕然一新了。父亲变得高大,变得神圣起来。   李水扔掉最后一个烟头,抬起来头看到了一些黄色的纸船,三三两两地沿着 水面逶迤而来。他知道母亲这时候肯定就站在码头上,源源不断地往水里放着纸 船。这次的纸船比任何一次都要多,在河面上飘成一条黄色纽带,把母亲和李水 一头一尾地连接起来。纸船飘到了漩涡所在的地方,一只接着一只,在河面上随 水流画出圈圈圆圆的形状,越缩越紧,缩到漩涡中央的时候,纸船被猛地吸了下 去。   父亲真的会看到那些纸船吗?李水心里一震,想起了母亲所说过的话。他不 太愿意相信,难道这波涛怒涌的地方,竟然就是父亲的归宿。然而对于一个水手 来说,又有什么样的归宿,能比这块地方更为适合呢?   李水拿出一瓶白酒,仰起脖子灌下去半瓶,一种暖意在四肢百骸间回转起来, 白酒并不像他想像中的那样难喝。李水把筏子撑离岸边,往夜色中的河面驶去。 母亲放出的纸船还在三三两两地飘来,一拔接着一拔,被那股漩涡风卷残云地吸 卷下去,被撕碎,然后消失不见。   2006-4-9完稿于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