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战栗   文/王十月   沙紧紧地抱着铁。沙的女人跟在沙的身后,一只手牢牢地攥着沙的衣袖,茫 然地走在深南大道边。对于这条中国最美丽的大道,他们全然没有一点驻足欣赏 的意思。   铁是沙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在生铁之前,沙的女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村 里人都劝沙不要再生了。超生一个,穷困三代。村里人家的墙上到处刷着这样的 标语。村里人说,沙,你别生了,再生还是女儿,生一百个也是女儿,谁叫你是 沙呀!沙的女人也绝望了,女人说,咱不生了,生儿生女还不是一样?沙爬到女 人的肚子上,说,老子偏要生,一定要生个儿。沙说,我不是沙,不是沙。沙。 沙……呀! 沙终于有了儿子。沙给儿子取名叫铁。铁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 就到深圳打工。结果,就出事了。   沙一手抱着铁,另一只手也抱着铁。确切的说,沙搂的不再是他的儿子铁, 而是铁的骨灰。铁到深圳没多久,就出事了。沙接到儿子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 掉下来的消息后,就真的成了一堆沙,他软在地上半天没有动一下,嘴张得老大, 呵呵直喘气,像一只破了口的皮球,一会儿就将他放空了。沙直到第三天才赶到 深圳,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到铁那没有一丝血色像白纸一样的脸时,沙才呵出声来。 沙的那一声哭嚎将那个陪他们进太平间的护士吓了一跳。沙的泪水就像地下的泉 水在往外冒,也就是说那时的沙在泪如泉涌了。沙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泉也涌 干了,才收了声。沙的女人早在家里时就把泪哭干了。沙的女人没有哭。当时, 建筑公司负责处理铁的后事的刘干事就悄悄对他的同事们说了,沙像个女人,他 的女人倒像个男人。刘干事还说,妥善处理后事看来关键在沙的女人。   果然,后来出面谈判拿主意的都是沙的女人。   建筑公司的领导是给刘干事交了底的,赔偿最多不超过五万。刘干事将沙和 女人安排到了宾馆里住了下来,还买来了水果。开始两天刘干事没有提赔钱的事。 沙也没有提。刘干事只是在闲聊时了解了沙家里的情况,比如当地的经济水平; 比如沙的家里有无过硬的社会关系。这都影响到刘干事对理赔做出准确的判断, 用最少的钱将死者的家属顺利打发走,这是公司上面交给刘干事的任务。刘干事 没怎么费心就将这一切都摸了个七七八八。沙一家人一年的收入还不到二千块。 沙的四个女儿有三个出嫁了,嫁给了当地的农民,还一个女儿在外面打工,两三 年都没有消息了。将铁火化后。刘干事就提出了理赔方案。刘干事说,本来呢, 铁是违反公司的规定,没有戴安全帽就出工,而且,前一天晚铁还喝过酒。刘干 事还说了公司的困难,最后刘干事说,但是……刘干事说到这些时,沙和女人就 知道刘干事要提赔钱的事了,沙和女人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听到刘干事说铁 是喝过酒的,沙的女人说,不可能,我们的铁是从来不喝酒的。可是刘干事说了, 这是有人证物证的。沙的女人便不说话了。刘干事说,但是……刘干事说但是了, 沙和他的女人就又看到了一线希望。果然,刘干事说,但是考虑到你们家的情况 比较困难,再说,铁毕竟是在我们公司出的事,经公司研究,决定赔你们两万块, 来往车费,生活住宿费由我们报销。   沙说,两万块?   沙几乎要尖叫了起来。两万块是什么概念?反正他这一辈子没想过会有那么 一天他能存到两万块钱。   刘干事显然有点误会沙的意思了。他说,两万块是少了一点。可是,我们也 是有困难的。   沙的女人就说,我一个儿子,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值两万块钱?   刘干事说,……我做主,再给您多加五千块。   沙的女人说,不行,再加多一万。   刘干事生气了。刘干事说,咱这不是做生意。   沙拉了拉女人的手,意思是叫女人见好就收。两万五,已经不少了。沙的女 人甩开了沙的手,瞪了沙一眼。沙就不再说话。   刘干事在房子里踱开了步。一圈。两圈……一连转了四圈。刘干事说,好吧, 这事我就做主了。大不了我再去做领导的工作,就是炒我鱿鱼我也认了。那就三 万块吧。   于是,铁就变成了一盒骨灰和三万块钱。刘干事说现金拿在手上不安全,要 不给办个卡。可沙和他女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要现金踏实。没想到三万 块钱的现金就那么薄薄的三扎。拿到三万块钱的现金,沙和他的女人各数了两遍。 沙的女人忽然就不住地亲着那三扎钱,哇哇地哭了起来。沙心里也酸酸地,终是 和女人一起又哭了一场。想起出来打工时还欢蹦乱跳的铁就变成了这么三扎钱, 又觉得这钱太轻飘了,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也换不回一个铁呀。   建筑公司还安排了刘干事带着沙和他的女人去世界之窗看看。沙说不想去, 现在就是让他上天去看一眼都没有心情。可是刘干事拉了沙的手,反复不停地摩 挲。说铁出事了我也很难过,我们没能照顾好您的儿子。现在,请给我们一个机 会,让我们代您的儿子尽一点孝心,带二位老人到世界之窗看看,这样,我们才 会安心一点。二老也要早日从悲痛中走出来。刘干事讲得很动情,说到后来甚至 摘下眼镜,他的眼真的红了。沙还是不肯去。刘干事就说,您要是不去,我没法 向上面交待。沙的女人用胳膊拐了拐沙,说,那就去吧。沙从来对他的女人都是 言听计从的,就答应了。临走时,沙一定要抱上铁的骨灰,还将三万块钱紧紧地 扎在了肚皮上。沙说要让铁也去看看世界之窗。   本来说好了是刘干事带他们去的,临走时又出了一点事,刘干事有事走不开, 安排了另外一个人,是一个留着胡子的平头。平头长得五大三粗的,像电视剧里 常见的混黑社会的。平头一上车就开了音乐,摇头晃脑的。沙和女人坐在后面, 两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沙就用力地捏了一把女人,女人也回捏了一下。沙发 现女人的手心里也湿湿的。沙和女人就都心领神会了。眼前这个人看上去不像一 个好人,这一路上要提防着点。   车进了南头关,拐上了深南大道。   平头说二老您坐好了。又说,是第一次来深圳吧。沙的女人说,嗯哪!   平头没有听懂。嗯哪是什么意思?是,还是不是?   沙就捏了一下女人。沙这一捏,女人就忙改了口,说,第二次。第二次来深 圳。沙和女人的意思,你小子别以为我们没来过深圳就好对付。我们是来过深圳 的,深圳这地儿我们熟得很,我们虽然是农民,可我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你小子 就老老实实的,千万别动什么坏心眼。当然,他们只敢在心里这么说。   平头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说,是吗?平头又说,公司赔你们钱啦?   女人说,嗯哪。   平头问,赔多少?   沙捏了一下女人的手,女人就不说话了。沙也不说话。平头知道沙和他的女 人对他的这句问话比较紧张。财不外露。这一点平头知道。平头就笑了一笑,说, 我随便问问。二老节哀顺变吧。想想也是挺寒心的,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 了,就赔那么几万块钱。不过也够您二老度过晚年了……钱没有带在身上吧?可 要小心一点,深圳的小偷很多的。   沙和他的女人对视了一下,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几十年的夫妻,这一对 视,早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小偷是可怕,但这个平头也要防着。说话句句不离 钱,这不是盯上我们的铁用命换来的钱了么。平头见沙和他的女人有些不自在, 也就不再多问什么了。沙和他女人也不说话。平白里将车里的空气弄得紧张起来。   后来平头的手机就响了,平头在电话里用广东话和对方叽哩哇啦说了好一会, 接完电话,还回头意味深长地朝沙和他的女人看了一眼。沙和他的女人同时将头 扭向了窗外。平头说,白话你们听不懂吧。   沙和女人没有答话。但两人的心思想到了一处。这小子为啥这么在意我们听 没听懂他的话?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能让我们听的话?于是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三万 块钱上。这可不是三万块钱,这是儿子铁呀。沙将手伸进衣服里摸了一把。心里 越发不踏实起来。这也难怪,平时别说在怀里揣上三万块,这一辈子看到三万块 也是第一次,他能放下心么?何况这又是在深圳,人生地不熟的。   不一会就到了世界之窗。平头泊好了车,交待了沙和沙的女人站在金字塔前 别走开,他先去买门票。你们别乱走啊。平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交待了一句。   平头一走,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悄声问女人,咋办?   女人还是紧紧地攥着沙的衣袖。女人说你说咋办?   沙说,我看他不像好人。女人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说他干嘛总是问钱的事 呢?   沙对女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着。女人打了个激灵,身子朝沙靠了靠。   沙说,不管咋样,小心能驶万年船。   女人说,要不咱俩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沙说,去火车站?这倒是个好主意,一走了之,免得担惊受怕。早点到家了 才算安全。只是,沙还是有点担心,沙说出了他的担心,沙说,可是咱俩东西南 北都摸不清。   女从说,活人还让尿憋死?路长在嘴巴上,你就不会问?   沙想了想,一咬牙,吐出了一个字:走!   两人就朝来的方向一路小跑,跑了足足有半里路,世界之窗早已甩在了身后。 沙和女人这才停住脚步。感觉安全多了。沙弯着腰直喘气。沙的女人扶着一棵树 直喘气。两人逃也逃了,气也喘匀了,站在车来车往的深南大道,像两只没头的 苍蝇,乱转了一通。   活人有时还真是会让尿给憋死。   为了问路的事,沙和他的女人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沙的意思是让女人 问路。沙说你的口才好,你问。女人说,你是男人,你问。沙还想说什么,却也 找不出不问路的理由。于是俩人开始物色问路的对像。深南大道上车来车往。深 南大道两边的人行道上也是人来人往,可是对于沙和他的女人来说,这问路不是 谁都可以问的。穿着太时髦的,他们不敢问。看上去游手好闲的,这样的人不能 问。好容易看准了两个穿着工衣的打工妹,一看就是那种有着农村人的朴素的女 孩子。于是沙的女人就揪了一下沙,说,你去问。沙跟着两个女孩走了好几步, 张了几次口,终于问出了声。谁知两个打工妹都不知道火车站怎么走。沙一连问 了三次路,居然都没有问到。沙的女人就埋怨沙,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个路 都问不好。沙就说,你有本事你去问。沙的女人说,什么事都要我做那我要你这 个男人打鬼。话是这么说,沙的女人还是去问了。还真让她打听到了在哪里坐哪 一路车。沙的女人多少有一点得意,可女人只看一眼沙怀中抱着的铁,这一点点 的得意就烟消云散了。   沙和女人到火车站时,天已快黑了。两人手拉着手挤到售票窗,问了半天才 问清了,回家最早的列车要在第二天的下午二点半才开。也就是说,沙和他的女 人这个晚上走不成了,要在深圳住上一夜。这是两人一开始没有想到的,原以为 一到车站,买到票就可以上车了,坐上火车,就安全了。一路上两人可以轮流睡 觉,轮一两圈,就到家了。到了家,就真正的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没想到深 圳到家乡县城的火车每天才一班。沙的女人就埋怨沙,说他问路耽搁了时间,要 不都可以赶上当天的车了。沙就说,还说我,我说了还没有到站的,你偏要下, 结果走到这里都走了一个小时,要不这时我们都在车上了。沙的女人就不再说什 么。沙也不再说什么。买好了车票,商量好了,晚上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猫一 宿。   沙的女人喊饿。还是早上吃的饭。建筑公司的刘干事带他们吃的早茶,可是 那广式的早餐他们吃不惯,也没怎么吃。后来两人一直急着在找火车站,也没觉 得饿,现在找到车站了,才感到饿得不行。沙就去买吃的。女人抱好了铁的骨灰, 坐在候车室的条椅上,又用腿为沙占了一张椅子。   沙在买“来一桶”时,却发现了平头。这个发现让沙吃惊不小。当时沙正在 付钱,就看见身边不远处一个挺熟的影子。沙一愣神,就看清了是平头。平头正 在打手机,样子挺着急。沙忙低下了头,慌慌张张地抱了两盒“来一桶”猫到了 女人那儿。女人不高兴地说,也不讨点开水泡面。沙一面回头瞄平头,正好平头 也朝这边望了过来,沙连忙蹲下身子,背对着平头。女人说,你咋了,神经?沙 小声说,我看见他了。哪个他?沙的女人说话明显带有不耐烦,她还在为今天没 有走成而生沙的气。沙这下子也生气了,他气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么的不机灵。 还傻乎乎站在那儿东张西望。沙伸手一把抓住了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地将女人的 头拉了下来。沙说,还有哪个他,就那个开车的。这样一说,沙的女人就明白了, 明白了却还是忍不住要起身去看。小声说,哪儿呐,哪儿呐,哪……女人不说话 了。女人也看见了平头。平头直直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了。女人说,他来了,咋 办。沙将头埋在椅子上装睡,女人也学了沙的样子装睡。沙偷偷从胳膊缝里在观 察着平头。平头肯定是在找他们,这一点沙可以肯定。平头找得很仔细,连低头 睡觉的也不放过。沙感觉有一双巨大的爪子朝他的心脏伸了过来,他感觉到了这 巨大的爪子上冒着森森的寒气。平头越走越近,沙感觉那巨大的爪子已握住了他 的心脏,要一把揪下来,像从瓜蔓上揪下一只瓜。他还感觉到了来自女人的颤抖。 女人也在偷偷注视着平头,平头每走近一步,女人抓住沙的手就紧一层,女人的 硬硬的手指甲都嵌进沙的肉里了,女人的身体像风中桔萎的芦叶,在瑟瑟发抖。 平头还在往这边慢慢找过来,一步,两步……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过去了好半天,平头还没有走过来。这让沙很是疑惑。沙又鼓起了勇气 偷偷看了一眼,平头就站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正在打手机。平头不停地在 点头说,好,好,好的,马上马上。平头收了手机,转身就走了,越走越远,直 朝候车室的大门口走了过去。平头出去了。沙感觉握住他心脏的爪子一下子松了, 他感觉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好半天,才又飘飘荡荡的落到地上。沙半天还不敢 直起腰来。背心的衣服已汗湿一片。又过了足有两分钟,沙确信平头不会回来了, 这才直起了腰,去拉女人,女人却成了一滩稀泥,拉起来又软在了椅子上,拉起 来又软在了椅子上。沙说,走了。沙又说,好险,就差一点了。女人搂紧了铁的 骨灰盒,说,是咱们的铁在显灵了,肯定是铁在保佑我们。沙也说,是铁,肯定 是铁。这样说时,伤感又涌上了心头,鼻子酸酸的。   两人现在已没有了心情再吃“来一桶”了。沙说,晚上不能睡这儿。   女人说,是不能睡,万一他再回来就麻烦了。   那晚上咋办?女人又说。   沙咬了咬牙,说,不行!还是得找个旅社住下来。女人说,住旅社,你抢银 行了?钱多了烧包。沙说,我刚才来时在外面听人喊住旅社,十块钱一晚上。女 人说,十块也不便宜了。还是依了沙。毕竟为了二十块钱的店钱拿铁用命换来的 三万块作赌注太不值,也太危险。这个账很简单,一算就明白了。   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十元店。确切的说,沙他们没有找,他和女人才走到站 前的广场上,就过来了一个中年女人,问沙是不是要住店。沙说,多少钱。中年 女人说,十元店,十元店,肯定是十块钱一晚啦。沙的女人就很精明的问,是不 是很远。这一点很重要。沙的女人听村里到过广东打工的人说过,火车站的十元 店很多都很远的,去住店时用车拉你去,回来就不管了。中年女人说,远是远一 点,我们车接车送。沙的女人说,要是不送呢?中年女人说,大姐看你说的,一 看你也不是第一次出门,这样的事我们哪能做呢。保证车接车送。中年女人的话 让沙的女人听了很受用,特别是那句“一看你也不是第一次出门”,这话沙的女 人爱听。在家里,她也是一方几里能说会道的人物,只是一到了这城里,人就像 变憨了,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中年女人这句话是对她的肯定。沙的女人说,你看 我不是第一次出门?其实我还真是第一次出门哩。沙就用手拉了一拉女人,女人 这才发现自己说多话了。   中年女人带着沙和女人上了一辆中巴。中巴上还有几个背着大包小包的人。 中年女人说,再等一会,坐满就走。这个一会时间可不短,足足过了有一个小时, 中年女人又先后带来了四个人,说了四遍等一会。开始来的人就不高兴了,有一 个可能是最早来的,说,我都等了两个小时了,算了,我不住你们那儿了。说着 拿了包要下车。坐在前面的司机回过头说,要走可以,留下十块钱。那人说,我 又没住店,凭什么要交钱。司机说,让你交你就交,罗嗦个鸟。那人看了看司机, 说,算我倒霉,掏了十块钱扔给了司机就下车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对沙和女人是 一个不小的打击。不用问,沙和女人都明白了,这要住的十元店不是什么好店, 还没走就敢要钱,到了那儿还不定要怎样。沙和女人对视了一眼。有了一种才出 虎穴又入狼窝的感觉。沙的女人是个精明的人,精明的人总是有她的办法的。沙 的女人突然就捂着肚子叫了起了,说,不行了不行了,我闹肚子,要上厕所。说 着就要下车。司机却比沙的女人要聪明,关上了车门,说,马上就要走了,要上 厕所到了旅店再上。沙的女人说,我忍不住了。司机说,那先交十块钱的押金。 沙的女人说,那我还是再忍一忍吧。一车人就没有一个再提出要下车了。   又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中年女人又带来了几个人,车终于开动了。这一开 就没完没了,走走停停,一直从火车站开到了八卦岭。再七拐八拐,拐到了一个 院子里,车就停了下来。中年女人说,到了到了,大家下车吧。众人鱼贯而出, 果然有一个旅店,是住宅楼改的。住宿费却不是说好的十块,而是二十。店老板 说十块的通铺住满了。到了这个份上,众人都无话可说了。沙也无话可说。有话 他也不敢说,就是在家里时受人欺他都不敢说,何况在深圳。一个人二十,两个 人就是四十,这让沙和女人多少有点心痛,这钱可是儿子拿命换来的。掏出四十 块交给店主,沙感觉里这是掏出了儿子的一根手指头了。所以交钱的时候沙就又 流泪了,这一流泪不打紧,却又惹出了是非。   收钱的正是那个中年女人,女人说,你哭个啥,我们又没有骗你,没有十块 的通铺了。女人越这样说沙的泪越禁不往外流。沙说,你不知道哇大姐,这钱是 我的铁拿命换来的。中年女人说,什么铁?沙就说,铁是我的儿子,我就这么一 个儿子,我女人给我生了四个女儿,快四十岁了才生这么个儿子,儿子到你们深 圳来打工,就死了。   中年女人说,好了好了,说这些死呀活的,听着都倒楣。   中年女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指着沙手中一直没有离身的盒子说,你这是什么 东西。   沙说,是铁。   中年女人说,铁?   沙说,是我儿子铁的骨灰。   沙的话才出口,中年女人就尖叫了起来,像见了鬼一样躲得远远的。一同坐 车过来的人也都明白了沙手中抱的是什么,一个个也都躺得远远的。沙说,你们 不用害怕,我的铁是个好人,好人做鬼也是好鬼。可是中年女人却还是在尖叫, 你们走,我这店不能让你们住。沙的女人说,大姐,可是你拉我们过来的。中年 女人说,你当时也没有说你抱着这么个东西。沙也求情,说,大姐你看我们两个 老人,人生地不熟的,你现在让我们走,让我们上哪儿去呢?中年女人叹了一口 气,但没有开始时那么害怕了,说,不是我不想让你们住,就是我留下你,这些 住客也不答应的。中年女人说着问那些住客,说让他们住你们害怕不害怕。有人 不说话,有几个说害怕。还有两个女人说,你要留下他那我们去住别的店。就是 没有一个人为沙和他的女人说话的。中年女人说,那,不是我不留你,是大家不 留你。沙说,要不你再把我们送回火车站。中年女人冷笑了一声,说,哪个司机 敢开车送你。沙的女人说,那就退我们钱。中年女人说,退钱?你把这个鬼东西 弄到我的店里来,我没找你就是好事,还退钱。   沙终于是要回了一半的店钱,平白损失了二十元。这都不是要命的,要命的 是沙和女人被从十元店赶出来时,已是这天晚上的九点多钟了。走在深圳的大街 上,夫妻俩已是六神无主。两人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也是饿极了,双双坐在街 边,啃完了两包“来一桶”,感觉又有了一些力气。有了些力气两人也不再走路 了。沙说了,就在街边上过一宿,天一亮再坐车到车站。女人也拿不出更好的方 案,虽说这街边也不安全,一时也找不着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了。沙就靠着一棵 树躺了下去。也许是一包方便面下肚,女人又有了一些力气,于是又抱着铁的骨 灰盒,唠唠叨叨的用委婉的唱腔哭了起来。女人的哭不时的引来了过路人好奇的 目光,还有人站下来看一会,听一会。女人于是哭得更加来劲了。哭到后来,她 已不再伤心,而多少有了点表演的意思。几个女孩子从身边走过,站在那儿听了 一会,大概听出了一点所以然,一人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丢在了女人的面前。没 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意外的收获,这让沙和女人的心情好了很多。沙也来了精神。 沙甚至想了,这样下去,一天可收入几十块,倒是一个致富的门路。但很快,沙 的这个致富梦就破灭了。   当时沙的女人连哭带唱,居然吸引了不少的人围观。女人就将他们如何中年 得子,如何又晚年失子,如何来到深圳,又如何流落至此编成了唱词来唱,又有 人丢下了零星的一些票子,沙目测了一下,至少也挣了不下五十块了。唱到后来, 女人的嗓子有点哑了,听的人也渐渐散去了。沙和女人就收了钱理顺了一张一张 地数。沙数了,总共六十三元二毛。女人说,拿过来,我来数。女人也数了一遍。 就听见有人说,哟,挣得不少哇!沙和女人这一下吃惊不小,就看见面前站了两 个浪仔。一个胡子,一个光头。胡子说,老东西,敢到爷们的地盘上抢食,胆子 不小哇你。光头就说,拿来吧。   沙说,拿什么?   光头说,咦呵,老东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沙说,我是真不明白。   光头说,钱拿来。   沙的女人说,这是我们挣来的钱,凭什么给你们。   胡子说,凭什么?我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地盘,你在我们的地盘上混饭吃居 然不先拜码头。光头说,别和他罗嗦了。胡子就伸手抓过了女人刚刚挣到手的钱。 光头说,还有没有,都给老子拿出来。   沙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肚子,肚子上缠着的三万块钱还在。沙说,没了,真的 没有了。就这些,你们都拿走了。胡子踢了沙一脚,踢在了沙的肚子上,沙就势 捂着肚子伏在了地上,保护着肚子上缠着的三万块钱。沙的女人就尖叫着扑过去 搂住了沙。胡子一把抢过了铁的骨灰盒,说,这里面是什么。   沙的女人看胡子抢了骨灰盒,沙的女人就有点失去理智了。又扑过去抢铁的 骨灰盒。女人又撕又咬。还给我,这是我儿子的骨灰,你们要钱都给你们了,你 们这些天杀的土匪。光头没想到女人如此之悍烈,就又给了女人一脚,将女人踢 到了一边。看见女人被踢了,沙也顾不上钱不钱的了,扑上去抱住了胡子的腿, 沙说求求你们了把我儿子的骨灰还给我。胡子已打开了盒子,抓起一把白色的粉 末,对光头说,大哥你看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光头接过盒子看了一眼,说管 他真的假的,顺手将盒子扔了出去。   老东西,今天就放你一马,明天给老子死远点。光头和胡子看见有人过来, 抽身扬长而去。   沙和女人几乎是撕心裂肺了。儿子的骨灰被人弄的到处都是了。这比剜了他 们的心还要难受。两人顾不上伤心了,将铁的骨灰一把一把弄进了盒子,女人又 脱了一件衣服,将地上的铁的骨灰扫得干干净净,生怕留下了一点。做完这一切, 沙和女人不敢再留在街边了。刚才两个浪仔幸亏没有搜我的身,不然什么都完了。 沙这样安慰女人。沙也只有这样安慰女人了。沙又问女人,踢伤没有。女人刚才 被踢到了腰,半天直不起身子,可女人怕沙担心,说,不碍事的。沙说,不碍事 就好。只可怜了我们的铁。夫妻俩相扶相持,站在了一起。有风吹过,两人同时 打了个冷颤。   女人说,咱找个安全的地方捱过今晚。   沙说,到处都是人,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女人说,管他哪里,没人就行。   沙说,到处都有人。到处都不安全。沙这样说时,觉得自己特别的无能。沙 只能将女人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女人就四处张望,突然,女人就发现了新大陆。 女人说,你看,那里有一座山。山上肯定没有人。沙就顺了女人手指的方向看, 果然就看见了有一座山。沙于是也高兴了起来。两人就一脚紧过一脚地朝山那边 走去。那山看似在眼前,走起来却很有一段距离,可沙却越走越有劲。女人也越 走越有劲。越走越偏僻,路上的行人也越少了,安全的感觉也就渐渐地来了。终 于就走到了山脚了。山上果然安静,没有一点人声,原来是一片墓地。女人感觉 到了一些恐惧,颤声说,好像是埋死人的地方。沙紧握了一下女人的手,壮着胆 子,说,不怕,这世上没有鬼的。说到鬼,女人就打了个哆嗦,身子几乎是贴在 沙的身上了。两人还是硬着头皮往山上走。   走到了一片墓碑的中间,沙说,就是这里了。沙就瘫坐在了地上。女人也瘫 坐在了沙的怀里。沙说,这下好了,没人了。女人也说,没人了。两人就都不再 出声。坐了不一会,心算是平静下来了。沙说,你累了你就困一觉。女人说,你 呢?沙说,我不困,我坐到天亮。女人说,你不困我也不困。两人正说着,却听 见有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影子朝这边过来了。一个白影子,幽灵一样的飘了过来。 女人的周身一阵战栗。沙听见了女人上下牙齿打架发出的格格的声音。沙也紧张 得要命。沙从地上摸起了一块石头,紧紧地盯着白影。白影走到离沙十几米的地 方,停了下来,朝沙这边扔过来了一些细细的东西,见没有动静,又朝这边过来 了。沙忽地站了起来,沙的上下牙齿也开始打架了,沙紧紧地闭着嘴,想努力控 制住自己的恐惧,可是恐惧还是电一样地击遍了沙的全身。   沙颤声说,别过来。   白影就停了下来。   你是人,还是鬼!沙带着哭腔。   白影愣了一下,捂着嘴想笑,却没有笑,捏着嗓子说,我是鬼。   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慰女人说,别怕,是鬼。   女人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人呢。   8.10于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