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山乡旧事 彭栋   一   晋中平遥一带地薄人稠,百余年来尤以商人频出为胜,那富可敌国的钱庄掌 柜、票号东家自不必说,单是一般的富户,在城中也以百十计。人们以经商为传 统,大小买卖都做得,久而久之,连乡村也浸润了这样的风气,临近年关,那黄 土道上结伴而归的多是些奔波在外的买卖人。   眼下是四七年的岁首,旧历年的年根处。王家坪村前一条蜿蜒的山道上,财 主侯俊才家的长工王布应牵着一头黑骡子志得意满地往家赶。天阴着,仿佛要落 雪,因是除夕,那山道上寂寥无声。村子静卧在峦顶处,依依炊烟漫过树梢,临 近村口,连鸡叫声都听得愈发真切起来。离家近半年,布应一时竟有些情怯。   此番跑了一趟宁夏,事情说来有些出人意料,去年秋后本打算走一回沁源, 挑了些核桃和红枣,褡裢里装了婆姨做的手工活。沁源是山区,那边交通不便、 地脊人疲,女人们炕头的活计也就不似盆地这边的人细致了。褡裢里一沓小孩子 的布盔、花团锦簇的老虎鞋,丝线绣的鸳鸯戏水鞋垫,刚翻过县界便卖了个空。 寻了个煤窑,在矿上驮了几日炭,布应本打算回了,那矿主见他好苦力,人又实 诚,便派了个差给他。   是当地一个富户,跑买卖客死在银川,寄埋了,儿女们想把父亲的尸骨运回 来,在乡里四处找寻合用的车把式。布应本是个不辞劳苦的人,又会赶车,当下 便应了。此后风里雨里,白天黑夜地赶路,到了腊月底,终于连人带棺送了回来。   那黑骡子缎子般的皮肤,嚼口也好,布应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这牲口是他跑 宁夏的脚钱,雇主还送了他几匹布,“过年了,给婆姨孩子缝两件新衣服穿。” 那人说完便扑通跪在地上,重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这一番辛苦再怎么也值了。   上得坡来,就算进了村,又沿着红石阶爬了一程,进得家门,婆姨女儿俱各 欢喜,卸了牲口挑子,布应交待了一番出行梗概,女人不住地垂泪,“打今起别 往外跑了,兵荒马乱的,我和闺女在家担惊受怕死,这年月,有口吃的饿不死咱 仨就行。”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从挑子里翻出一包一包的 年货,装了两碗柿饼、花生并一斤羊肉,拽个竹篮盛了,秋云打发女儿小英道: “给窑坡下你叔家送去。”   布应兄妹三个,父母两年前相继病亡了,兄弟布良不是亲生,从南边胭脂沟 里捡来的一个孩子,打小便仁义,性子却刚烈的很,早先日本人在各村征伕,布 良提口柴刀偷袭过一名日本兵,如果不是惦记着妹妹翠莲,此人险些就投了八路。 到如今,一家三口守着两孔破窑住着,日子过得毫无长进。   布应心疼弟弟,平日里但凡有些宽馀,总设法接济布良,当下见女人也这般 行事,心里倍觉宽慰,秋云又从褡裢里抽出一匹粗洋布塞进竹篮,吩咐女儿道: “赶年是赶不上了,告诉你婶,过几日染了,正月里也让大人孩子见见新。”   小英提着竹篮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屋外琐琐屑屑地落了一层细雪,不知不 觉间,远山处已是一片苍茫。布应捏了烟管走出房门,放眼四周,但见那错落有 致的窑院门前都贴了猩红的对联,于飞雪中煞是醒目,远远地,村南边响起一阵 凌乱的鞭炮声,那道堡是本村富户们聚居处,过年的气象远非北边这些贫寒人家 可比。布应忽而想起妹妹翠莲,给本村的大财主王世温填房已两年多,近来的光 景也不知过得咋样?   掌灯时分,雪下大了,山村内外模糊一片,桔黄的灯光从农户们窗子里飘出 来,透着一股难得的祥和与温馨。饺子出锅按例要先祭祖,三十夜里粮多粮缺总 是要吃一顿净白面的,过了初一就以杂面饺子为主了。布应捻了柱香,将一碗热 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供在父母牌位前,神三鬼四,趴在地上拜了四拜,布良突然拎 着个竹篮进了门。   “哥,咋年尽处才回?”拍了拍身上的雪,布良问道。   “回屋炕上唠,有沁源家给的烧酒。”见了弟弟,布应一时觉得亲切。两人 挑帘进屋,盘腿上炕坐定。酒已烫好,抿了几杯,布应将出行经过简略复述了一 遍,至紧要处,唏嘘不已,听得土炕下婆姨又是一番涕泪涟涟。   “哥,穷日子快到头了,后山上九团往各村派了工作队,要闹土改哩!”   “反奸清算的事,沿路也听说了一些,怕还不到分田的地步吧?”   “方圆几十里都嚷成一片了,咱村的财主们但凡在城里有些挨靠的,都拔腿 跑了,阎锡山的十九路军暂时还驻在那边,我看,早晚也被八路军给收拾了。” 布良说着从竹篮里拎出一方卤猪头来,“世温家送的,年前紧着要给长工们发份 例,狗日的想收买人心哩。”   有关土改的风言,沿途确也有所耳闻,其时返家心切,并未太多留意。布应 行事一向谨慎,如今时局末稳,免不了想规劝弟弟几句,忽而又念及妹妹翠莲, 便又问道:“咱妹子在那边可好?”   “要生养了,瞅架势是六月里的孩子。”婆姨在炕下搭话道。   布良于是不再言语,捏着锡壶一杯接一杯地呷酒,气氛突然有些沉闷,衬着 昏黄的油灯,人人脸上都带出几分尴尬来。   往昔的岁月是含了几许辛酸的,在布良眼里,穷大约还不算是一种苦,王家 坪百十来户,阔绰的能有几家,只有妹妹翠莲,在他心中举足轻重。兄妹俩年龄 相仿,打小便能合得来,及至成年,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布良更确信翠莲即是自 己的天意,俩人出入相随、形影不离,情投意合地插不进一丝风去。到后来,这 样一层关系也渐渐得到了家人的默许,似乎已是铁板一块。   然而好梦不长,那一年春,本村大户王世温的老婆死了,媒人一张巧嘴说得 两位老人动了攀附之心,大哥布应在旁怎样规劝也不行,几包烟膏子就把这两个 涎唾涟涟的老人收买了。翠莲出门那日,脸阴得让人揪心,布应生怕她会有什么 不测。而满眼忧伤的布良,则蹲在窑顶向南眺望了一整夜,连死的心都有了。   “哥,我心里难活啊!”布良掫尽了壶中酒,隐忍的悲情从眼里流出来,竟 有些哽咽,“都两年了,在世温家做活就为的每天能瞧见她,这一阵见她怀了人 家的孩子,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心里真受不了。”   “自家也有婆姨孩子,咋过不是一个日头顶到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往 牛角尖里钻,让你嫂子笑话。”布应责怨地瞄一眼弟弟,暗暗地为他忧虑。   此时屋外的雪渐渐停了,零星的爆竹在半空中炸裂,惊起几声懒洋洋的狗吠。 窑院对面的山坡上绿光闪烁,是狼的影子,那凄厉的长啸有些不合时宜,听起来 总有些难言的悲苦。   兄弟俩随后岔开话头,又叙了些村中旧事,至风住人寂,方才作罢。布应送 弟弟出门,恐他酒醉领不住身子,一直跟到了坡下。   “哥,回吧,我没喝多。”   “有些话,当着你嫂子的面不便多说,翠莲那边,别再惦记了,咱爹咱妈留 的那两孔旧窑,赶开春我给你拾掇拾掇,消消停停过日子。命里不归自己的,再 争也没用。”   “哥,翠莲命苦,嫁一个半截子老汉,能好受得了?”   “人家过得比你强,别瞎揣摸。”   “这日子我过得没心思,家里的那个,羊角疯说来就来,脸上磕的左一块疤 右一块疤,孩子瞧见她娘犯病,吓得直哭,我一个五尺高的男人,心里五味颠倒 的。”   布应不再作声,喉头象被噎住了似的,布良低叹一声,飞快地抹一把脸,转 身进了院子。酸枣圪针扎的篱笆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光亮。“哥,回吧。” 布良冲他摆摆手,随后门吱呀一声,偌大的雪地里便空泛泛地只留下布应一个人。   夜愈发地静了,恍如一方池水。稀稀拉拉的农户院里,偶尔亮起一盏油灯, 是小儿在夜啼。布应踅身上了坡,望一眼身前的村子,在雪光映照下煞是清晰, 而远山处,薄雾弥漫,抬头依旧苍茫一片。   二   毕竟宅地是最能区分贵贱的,王家坪南边地势平整,集中了本村的十余家富 户,北边则是缓坡,穷苦人家大多散居于此。南北隔着一道沟,沟底沟腰也有十 几孔土窑,则多为生计潦倒的破落户。   初一初二天一直阴着,到了初三,终于放晴。午后,女儿小英嚷着要去看姑 姑,布应拗不过,心想一并也给东家侯俊才把年拜了,于是整好衣装,携着女儿 出了门。   石阶下一条窄巷,笔直通往南堡,南堡有堡门,早先一入夜那堡门便合上了, 将南北两个世界隔开。自从日本人进驻王家坪之后便把堡门拆了,如今那券拱一 直洞开着,两旁的石狮子看起来有形无力,威武之势已不复从前。   堡门下的方石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衣裳褴褛,合着眼睛在太阳底下打盹, 布应走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是住在沟底的金狗父子俩。   “金狗,大冷的天蹴在外头做甚?”布应捅了捅他。   那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展了展身子,干吧吧的嘴里挤出两个不成体统的字: “饿啊!”   “窑里没粮了?”   这边一个劲地点头。   沉吟片刻,布应一把拉他起来,“走,到我屋里,大过年的,好歹也填个 饱。”   父子俩顺从地跟了布应,果然是两副空身子,脚步都有些打晃。小英在旁不 满地咕噜着嘴,却也不敢违抗,父亲诸如此类的行止在她记忆中已不算新鲜。   “你家婆姨咋不见,冷窑里能呆得住?”路上,布应问道,“要不,沟沿上 唤一声,一块进家坐吧?”   “布应哥,快别。”金狗一伸手拦了,“屋里再没裤子穿,孩他妈出不得 门。”   俩人于是无话,心底都涌出些别样的滋味。论常理,王家坪穷人居多,缺吃 短穿的也不在少数,可大正月里吊起口晒太阳的却难得一见。这金狗原是个不谙 生计的,平日里多少有些好吃懒坐,村里人瞧不起,路上见了都爱搭不理的。   “往后也学得勤快点,能上手的活计多做些,婆姨孩子一大家,跟了你也别 白跟一场。”到得家中,热了剩饭,那父子俩风卷残云般吃了,布应递了一袋烟 给金狗道。   “布应哥,”金狗连打了几声饱嗝,“熬过正月咱就有法子了,八路军要闹 土改,分财主们的物产哩!”   “咋改还说不定?阎锡山的勾子军踞在城里,八路军也有忌惮。”   金狗于是不再做声,心里仿佛在回味,烟抽得“嘶啦嘶啦”响。布应从瓮里 舀了几升杂面,又吩咐秋云翻了几件旧衣裳出来,一并交给金狗道:“拿回家给 你媳妇,往后按我的吩咐做,想法活出个人样来,咱家里也不是常年都有余粮 的。”   那金狗千恩万谢地走了,院子里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秋云收拾了碗筷, 没好气地怨道:“闲得发疯,招惹这路懒人到家里做甚?”布应无话讲,心里却 对婆姨适才的做法深为赞许,不由得意地干笑了两声。   晋中一带民居多有豪奢的,富人家的宅第又颇讲究风水。南堡王世温的宅院 建在村子的制高点上,门前砌着两尺多高的台阶。头进院是仓房,堆放着粮食、 柴炭等物,有时还兼着长工和下人们的居处,穿过阴暗的过道,二进院又明显比 头进院高一些,取“步步登高”之意。正房及垂花门楼以外,左右厢房的屋顶多 为单坡式,隐含“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寓意。   正房的中厅里这一日宾朋满座,按常例,每年正月初三世温都要邀一帮亲朋 在家小聚,其后你来我往,宴席一直能排到元霄节前后,这半个正月走马灯一般 从眼前晃过,浑沌而又丰足,真正是一年当中最快意的时候。   然而今年却冷清了许多,宾客人数比往常少了整整两个席面,本村的几家富 户有躲到城里的,有不知去向的,外村的则一个都没来。世温等人心不在焉地夹 了几筷子菜,便纷纷燃起了烟袋。   “上党那边,听说把财主们吊起来打,穷人们分了地不说,还闹着分产,取 个名叫‘挖浮财’。”席间有人胆颤心惊地说。   “打日本那辰子,咱可是给八路军支过前的,钱粮没少出。”有人搭话,语 气中分明含了些怨忿,是本村的侯俊才。   世温默不作声地吧嗒着烟袋,对于眼前事,他并不深以为然。八路军反的是 汉奸恶霸,这两样,哪个罪名都加不到自己头上,村里年年推善举,修墙补路、 兴学布施之类,他无一例外地都摊了大份。论名望,环边邻村有口碑,远非那些 蝇蝇苟苟的小财主们可比,当初日本人在时,对他尚有所顾忌,不愿伤及,如今 自家人的天下,八路军能不念旧好么?   然而隐隐地,也有一丝忧虑萦绕于胸。毕竟富居一方,日常行止难免带出些 霸气来,譬如娶北堡王家的黄花大闺女填了房;儿子子豪疏于管教,偷贩过几回 洋烟膏子;四二年他违过抗日军政府的命,将妇救主任石英媳妇痛斥过一顿,其 时八路军向各村摊派军鞋,自己家里内人新亡,这粗笨活计岂能派到他的头上? 凡此种种,看起来可大可小,实质上又都不值一番细究。世温沉思良久,终于觉 得自己平日里并无能拎得起的恶行,而王家坪的村民们也非刁蛮之徒,至于分地 分产,大不了匀出去一些,又有甚难?那些弃井离乡的财主们,耳根子软,草木 皆兵,他心里已有几分瞧不起他们。   桌边的人在一番激越地聒躁之后也终于静了下来,屋外明丽的光线透过窗棂, 散落在每个人脸上,那如临大敌的样子,竟有些凄惶。世温磕灭了烟袋锅,知道 这一屋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论理,咱村不过王、 候两个大姓,往远了说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家跟哪家不沾亲带故些, 我就不信谁肯把谁整死?”他忽然有些激动,“至于算账分田,咱地契握着,那 白纸黑字的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到了哪朝哪代都得承认。八路军讲理,我看未 必是跟咱这些人过不去,人家反的是汉奸恶霸,腚沟里没屎犯不着心急火燎的。”   人们不再言声,各自暗暗地回味。世温吩咐厨下撤了席,上了一排砖茶水。 厅堂外的院子里,使唤老妈子偷偷捡了两块肉火烧掖进口袋,世温瞧见,鄙夷地 剜了一眼,“穷相。”他心里暗暗地骂道。   于是席散了,南堡的东家们心事重重地走出院子,个个肃绷着脸。王世温将 宾客送至大门口,忽见布应领着女儿走到自家门前。   “过年好。”布应冲眼前的人一一拱手行礼,至世温身前,也如是拜了,往 常他称他东家,自从妹子嫁到这边,便难为起来,只得白讲话了。   随后进了院子,两人又寒喧了几句,世温将布应让进中厅,那小英却一个劲 地嚷着要见姑姑。里屋翠莲唤了一声,父女俩便掀帘进了,世温欲随又止,心想 这兄妹俩久不照面,难免会有些私话,于是强打个哈欠,回西内屋歇了。   东内屋里一排土炕,铺着簇新的红线毯,炕边立着一支被阁柜,黑漆嵌蚌、 栩栩如生。唠了些家常话,翠莲从二屉柜里摸出两只桔子递给小英,孩子见了这 稀罕物,喜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地拿到大门外炫耀去了。   “妹子,外头风言要算财主们的账,你屋里当家的有甚动静没有?”布应小 心翼翼地问道。   “方才还议论这事。”翠莲茫然道,“我看世温他心里有数,也不甚慌,咱 村的有钱人倒有吓跑了的。”   “三十夜里听你二哥讲,八路军的工作队一出正月就要下驻各村了,我反复 思量,怕你到时受牵累。”   “哥,我穷富不怕,啥日子都过得惯。”   布应不再搭话,低低地叹一声。那厢翠莲突然掉头问道:“二哥过得咋样?”   “他魔魔怔怔的。”布应头也不抬,倦倦地燃起一锅烟。   翠莲却伤感起来,尽量地掩着声,拼命遏住眼底的泪水,许久,终于调匀了 气息,缓声道:“哥嫂们过得好就行,我这里不用担心,平日里吃穿强你们一大 截,即便有什么运动来了,一个女人家,也牵连不到太多。”   话于是就这样尽了,之后长长的一段沉寂。嘘寒问暖之外,布应本有一番嘱 咐在胸,此刻却突然没了兴致。从翠莲泰然处之的神情中他已能感知到她的成长, 一如除夕夜里布良留给他的印象一样。布应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无法涉足弟妹们的 生活,他们再不是过去言听既从的小孩子,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们便学会如何 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事,他们真的是知道该怎样处置了。   然而内心总有一丝不安,这纷乱的时局,动荡的人心,会不会酿成一场翻天 覆地的巨变,而是吉是凶,终归只有天知道。屋外北风不止、天高云净,布应凝 神窗外,心绪再度茫然。   三   二月二,龙抬头。八路军往各村派了工作队,王家坪有了农会。   农会选了石英当主任,从王家祠堂到北堡口的窑院不过一箭地,出了会场, 石英往家竟走了两袋烟的功夫。   其时春意绵绵,阳坡处荡起阵阵暖风,沟底一汪泉塘,解了冻,哗哗的水声 吸引了大群山雀。石英本已走至家门口,那水声忽然诱他想起一件事来,不由踅 身下了坡,在池塘边左右张望了几回。   岸边的草丛里挂着一块破旧的花布,他终于看见了它,禁不住涕泪纵横。那 布上一块一块黑色的斑迹,是儿子的血,地上零落着几块细小的白骨,正被几只 黑喜鹊啄来啄去。石英蹲在地上,缓缓地捂了头,终于掩脸恸哭起来。   或许沟畔上的人家都听见了他的哭声,人们兀自为他感叹;或许大正午时分, 各家各户都忙于饭食,没人在意这沉痛的悲嚎。然而石英唯一的儿子夭在正月, 本村的人却没有不知晓的,那婴孩已有三个月大了,是石家唯一的根苗,他的四 个姐姐分别叫招弟、拉弟、牵弟、引弟,到他这里,终于如愿以偿地叫了“有 根”。   本地风俗,未满十三岁的小孩夭亡了不能入土,都说有野鬼附身,须扔在露 天地里,让恶狗山鹰之类撕扯完方能净了魂灵,否则来世也不得安宁。正月十八 那日,石英娘举了根枯树枝拖着死婴满村子里游,哭一回,捶打一回,“做孽的 东西呀,你就饶了俺孩吧!”“穷家寡业的,俺经受不住折腾啊!”这老太婆最 终被他儿架走了,那哭声却弄悲了整个王家坪。   祖上三代雇农,到石英这里,已是第四代。家境贫寒得在方圆十几里都有了 名,说起王家坪的石家,都知道这寒门独户的外姓人在王、候两姓间生存不易。 而一线单传至今,本以为有了条接续的根苗,却不料老天不照应,生生给撅断了。 石英心中说不出是悲愤还是难过,然而不管怎样,穷,终归是一大过。   他此刻已是极其地厌恶这日子了,进而更加地怨恨起世道公心。他回顾自己 这半生,默默无闻地苦做,以期换得较为丰足一些的生活,谁知却越过越颓唐, 到最后,连儿子也不愿留在这苦寒之家,撒手人寰。石英从沟底爬上来,忽而有 股要把天揪下来的冲动,这情绪渐渐地演化为一种仇恨,而究竟仇恨谁,他隐隐 约约地已有几分明白。   布良和金狗也都入了农会,随了工作队在王家坪大会小会地宣传政策,积极 性不亚于主任石英。都说阎锡山的土皇帝坐不稳了,蒋介石在南京害了疝气,邻 村桑峪的农会主任有一次来王家坪谈经验,讲的更头头是道,说这两个人连上遍 布各地的财主们,是压在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削平了穷人才有好日子过。   “咱一年到头死受,到开春还得兑饥荒,人家坐地收租,腌臜了的也比咱吃 用过的多。”有一次,开动员会,布良愤愤然道。   “可地终归是人家的嘛,咱庄户人靠力气吃饭,财主们一年不赁田,穷人还 不都成了饿死鬼?”底下有人搭腔,随后一片静寂,显然这声音有些份量,颇能 代表几分民意。   “快别说这感恩戴德的话。”金狗从杌子上一跃而起,“革命是甚?土改是 甚?谁生下来不是一个膀子扛个脑壳,他南堡的人能比咱多条鸡巴?凭甚老子们 过得就不如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掉头问石英道:“听说蒋介石是阎锡山的小 舅子,狗日的在南京也是个财主。”   底下一片哄笑,气氛随之活跃了许多,人们交头接耳,互换着各自的看法。 石英清了清嗓子,将上头的划分细则逐条交待了一番,临末,又接着金狗的话头 讲了通“剥削”,这番道理是从工作队的同志那里学来的,记得不够牢,难免辞 不达意,既便如此,听者倒有一半领会了的。   本村几个跟财主们走的近的,中途悄悄地退了,余下的人,有的高谈阔论, 有的默默沉思。布应靠着墙根,凝视着炕上神采奕奕的布良,心中喜忧参半,喜 的是,象自己这样的农户将来终于能有块地了,不用再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地去奔 命;忧的是,他觉得平白分财主们的田产又多少理亏些,说人家是剥削了也好, 霸占了也好,一概视之终归不太公允,有些地主,象自己的东家侯俊才,那是几 辈子靠省吃俭用,开荒拓田才熬出来的,分他的地,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吗?   他不由地再度担心起布良和翠莲来,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无论哪边 得势,家人都避免不了受牵连,而日子一旦被掀腾起来,归于平静便难了。布应 越想心里越乱,索性就琢磨起了别的,窗外一弯弦月挂在山顶,冷冷凄凄。   会场内持续着热烈的讨论,仿佛越穷的人想法也就越激进,真的是一代一代 穷急了,好日子摆在眼前,有些等不得。那踟躇的,则多半怀着与布应类似的心 情,因为顾忌着时局,不愿轻举妄动,或者多多少少与南堡的大户们有些瓜葛, 唇亡齿寒,弄不好怕累及自身。到后来,众人都乏了,夜也有了一拃深,石英做 了一番总结后,便打发众人散了。   布应停在大门口,想再叮咛布良几句,却被石英媳妇告知积极分子要留下来 继续开会,布应便只得独自回了,路上,左思右想不得妥,至家后竟失眠了一整 夜。   诸如此类的光阴又过去了一大截,那日子象一缸窖存的酒,酝酿着某种深刻 的变化。农会的人依旧忙忙碌碌,白天挨家挨户做动员、量土地,夜里不知疲倦 地订计划、写标语。工作队的同志其间也来指导过几次,嘱咐他们要加快步伐, 同时也应警惕“左”的思路。具体到斗争对象,毛主席在延安有指示,叫做“富 农放哨、中农睡觉。”   南堡的富户们又有几个跑了,有农户反映,王世温的儿子从城里悄悄回来了 一趟,劝他爹早点移身到城里,这财主却一再地拒绝了,说是舍不下那院子。布 良听罢,冷笑两声,说出一个让众人瞠目的秘密——“那正屋地底下埋着整箱整 箱的银元宝哩?”   这一讯息理所当然地令民情激奋起来,相干的不相干的都议论纷纷,终于传 到世温耳朵里,他报之以不屑:“什么土改?二流子运动嘛。”此话也同样被耳 尖的人带走,然而却故意忽略了说话人的神情,那话音里分明是含了几分苦涩与 畏惧的。   四   如火如荼的土改运动终于在四月间开始了,各地风起云涌,斗地主的浪潮席 卷了大半个晋中盆地。贫苦的农户们象过节一样,兴奋地用脚步丈量着分得的田 地,多数人竟不敢信以为真,觉得事情好得近乎玩笑一般。   自然也有悲的,那失了势、破了产的财主们已如雹打的瓜秧一样一蹶不振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超出他们的想象,比之当初最坏的打算还要胜过几筹,他们几 乎绝望。   清明节后两日,侯俊才敲开布应家的院门。   布应一家刚吃过早饭,见东家愁着张脸,两口子倒有几分不安,搅了碗红糖 水递上,那俊才一仰脖喝了,颤声道:“昨夜翻腾到天亮,我想清楚了,南堡那 片果园子,你早些算回去吧。”   “东家,您这是咋讲?”布应心中诧异,他知道那三亩果园一直是东家的心 爱之物,里边杂栽着杏、桃、李子等树,一入夏,果实累累,可是全村人艳羡的 一处地方。   “留着是块心病,到最后还不知归了谁?划给别人我不放心,那园子一直是 你伺弄的,给了你我也心安些。”俊才长出一口气道。   “东家,我要不得,这些年,我干活,你出工钱,咱俩谁都不欠谁的。我平 白拿你的产业做甚?”   “布应兄弟,别再推托了,这形势,我看了个准,到最后,怕连间屋子我都 落不下,你快应了,我写个契据,迟些就由不得咱做主了。”   布应仍旧不依,没有虚情,他真的从未觊觎过那园子。有好几次,石英鼓动 他加入贫农团,他都推托了。对于本村的土改,他一直抱有成见,那不加甄别的 做法流于简单,甚至粗暴。他无力阻止众人,就连弟弟布良,也死活规劝不下来, 某一日,阴雨连绵之时,他望着院子对面沉寂的山峦,心底竟油然而升一股不祥 的预感。   此刻,俊才见他一再地推诿,不由分说便急了,从炕上扑通跳下来,捉了布 应双手道:“那园子跟我的命差不多,你要不依,我可给你跪下了。”话毕,就 要屈身,慌得布应连忙用力搀了,嘴上只好答应下来。   侯俊才终于安静了些,写好契据,又自言自语了一番,像个委屈的孩子。布 应又奉了一回烟,日头爬过一竿子高时,俊才方迟缓地走了,也不告辞,口里反 复叨着些话,听着象是在骂人,又象是在喟叹。那身形渐渐融到远处的树影里, 布应站在坡上,暗暗地为他叫了几遍屈。   分完了田,接下来就是罚没家产,仿佛事先都已酝酿好了,要捉他个措手不 及。那南堡的财主们多数没料到运动会进展得如此之快,狼狈地被拎到会场上, 见了黑压压的人群,先就焉了。   四月天,日头已有几分毒辣,石英在台上念了一回控状,大意无非是地主们 过去如何剥削贫雇农,自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而长工和佃户则受冻挨饿。 “有的雇农,家里穷得连个孩子都带不活。”石英动情道:“咱穷,为甚穷?咱 的好日子都被这帮狗地主给占了,狗日的欠了咱几辈子的银钱血汗,现在该是算 总账的时候了。”   台下一阵骚动,人群中有人喊:“刨了王世温家的房,把元宝挖出来大伙分 了狗日的。”   世温被反剪了手晾在台上,循声望去,认出是本家侄子,不由喊了一声: “四旦,讲话要有根据,叔哪处慢待了你,这样糟践人。”话音未落,便被身旁 荷枪的民兵砸了一枪托,顿时弓下了身子。   接着开始诉苦,布良先冲到了台上,将王世温强娶他妹子的事复述了一番, 他眼里有恨,讲着讲着便怒了,终于冲到世温跟前,一把拎他起来,“狗日的, 你今天咋怂了?”   那世温畏缩着身子,闭了眼,仿佛不敢正视他,布良心中倏忽有一股甜丝丝 的快感,麻酥酥地醉人心魄。他有几分得意地朝台下望了一眼,情绪高涨的人们 则迫不及待地向他喊:“打他、打他、打狗日的日弄黄花闺女。”   布良终于挥手给了世温两个耳刮子,那动作极具美感,脆亮的声音连台下最 后一排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世温不堪一击地倒了,嘴角边溢出血沫,台下的群 众见了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继而是一番空前的呼喊,“再打、再打,交不出 元宝来尽管打。”那喊声震彻云霄,惊得槐树上一窝喜鹊扑楞楞飞了。   有小孩儿被吓岔了音,大人们边遮了眼边领着从会场上走开。人群中有的表 情凝重,被这场面深深震撼,呆若木鸡,而那掩脸而泣的,则多半是财主们的亲 眷,欲罢不能,留在会场上提心吊胆地关注着每一时刻的变化。终于,一个战栗 的身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那深埋着的脸颊一经离去便再也没有掉转过来。   布良注意到了那身影,是他未曾料到的一种惊恐,他原以为她会欣喜地赞赏 他的作为,并以此当作自己新生活的起点,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如期而至,翠莲挺 了颗大肚子,一直捂着脸渐渐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布良诧异地站了老半天,脑子 里一片空白,随后便是长长的失望。   他搞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对他莽撞的举止有所嗔怨,还是根本就嫌 恶这一场翻天覆地的运动。或许,她已不属于自己这边,长期优裕的生活已改变 了她,变得寡情薄义。她会在乎台上这个老男人的安危吗?布良反复思忖,终不 得解。此时,王世温已缓缓睁开眼,正向他投来愤怒的一瞥,布良胸中一热,再 度蹿上去,不假思索地狠狠踹了那人两脚,世温痛苦地呻吟了两声便滚到了台下。   “燕儿飞起来,燕儿飞起来。”台下的人高声呼喊着,有人拽了根草绳,麻 利地将世温朝后绑了,绳头一撂,穿过了槐树杈,只一拉,那世温便象只燕子一 样凌吊在半空中。   余下的财主们也没能逃过噩运,在台上被推来搡去的早失了往日的尊严。亢 奋的群众时而冲到近前朝他们狠狠唾上两口,半大的小子则拣了土块远远的掷过 去,看谁砸得准。不明白从哪里来的仇恨,那台上胆小些的,蜷缩在人堆里竟不 知所措地哭了。   “八路军是叫这么闹的么?打日本的时候是在谁家里救助的伤员?干部们从 山上下来,又是在谁家里吃的派饭?全村一百来户,哪家抗勤服的最多?咱一本 帐一本帐地算,看我王世温是不是个该斗的?”那世温硬挣着抬起头,大声嚷着, 脸上几处新伤,凝着一道一道血疤。   “三代地主,你吃喝从哪儿来?剥削了几辈子,穷人血汗里泡大的,你有个 甚理?”石英拍了桌子,语气更加激动起来。   “少跟他啰嗦,把藏匿的元宝交出来,咱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东西,也让咱穷 人们开开眼。”金狗也从台下蹿了上来,指了世温大声嚷道,下面顿时附合成一 片。   “哪来的元宝?四二年日本人炸了我城里的铺子,咱个人又闹着个烟瘾,支 援抗战、赈灾捐款,就是有几个银钱,这些年也早变卖光了。哪个造我的谣,哪 个坏了良心哩!”   “狗日的不老实,拖下来打,看他说不说?”农户们急了。   “各位本家弟兄、老的少的们,我王世温平日里得罪过大伙的,看在亲戚邻 里的份上,先记下这笔,咱王家坪几十年里铁板一块,可别让少数坏人挑拨了。” 他没敢提“外姓人”三个字,却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石英。这边话音未落,石英 就一脚踢开了桌子,“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人们果然没理会世温的话,一个劲追问元宝的事,此时会场上的人已不似先 前那样多了,到把王世温从树上解下来,乱棍捶打了一番后,散去的倒有大半, 那农会的骨干分子,布良、金狗等人则斗红了眼,下手时已不再有所顾忌。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打一阵,问一阵,世温最初还能辨白几句,往后, 便昏迷了,农会的人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扫兴地罢了手,随后,燃起柴禾,将没 收来的地契一把火烧了。台上的地主们俯首贴耳地等那一堆纸烧完,有痛不欲生, 号啕起来的,是布应的东家侯俊才。   这一帮灰头土脸的人最后被临时谴散,成串地从会场上蹒跚而去,农会的人 把了南堡的堡门,在巷子里也按排了巡逻员,防止他们逃窜。王世温及两个被认 为罪大恶极的地主,被关到了沟底的一眼黑窑里,那窑原先是个羊圈,用木桩支 着个栅栏,虽在四月,却寒气袭人。   眼看着,就要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发生了。   五   王家坪的财主王世温闭眼那日是个阴天,早起,布应相跟了婆姨去照看翠莲, 妹子的产期快到了,而这斗地主的运动却有始无终,那宅院里只剩了翠莲一个人, 好几次,布应要接妹子回来,妇女队的人却不依,她们指望从翠莲嘴里问出那几 箱银元宝的下落。“一个枕头上睡着,私房话也攒够一屋子了。”石英媳妇如是 应对他。   布应对那银元宝的事一直半信半疑,又听说这话头是从布良那里传出来的, 他便几次三番地往布良窑里跑,想弄个确切。这许多天来,布应对弟弟的举动一 直心存忧惧,他心头的不祥之感也一天胜似一天了。   布良时常不着家,作为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他忙昏了头,清点地主们 的财产,解决农户之间的土地纠纷,去各村宣传土改经验,仿佛成了农会里的二 把手。布应终日难见他一面,有时街上见了金狗,便嘱他些话,譬如手段不可太 狠,也要给地主们留条生路等等。他指望金狗能把这些话带给布良,继而体谅自 己胸中的焦虑,他感觉到,他对这场风暴的态度已由当初的淡漠渐变为一种深深 的忌惮了。   沟底升上几个人来,抬着副担架,那担架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个人,衬衣衬裤 均被黑血污尽了,半边脸肿着。如果不仔细辨认,布应两口子快要认不出王世温 的相貌。   “这人咋地啦?”他惊问道。   “死了。”石英走在前头,轻描淡写地甩出两个字,对这尸身没有任何的怜 悯。   “咋夜咱手重了些,两锄把下去就敲趴下了,也怪狗日的气焰高,总不交 待。”后边的人补充了几句,依旧是平常口吻,似乎还带着些怨气。   布应楞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那一行人渐行渐远,入了南堡的堡门,象 是往世温家去了,过往行人遇见,都好奇地往过凑。“死了吗?”“到死也不松 口?”“那院里埋的银钱怕是没下落了。”大家议论纷纷,对那担架上的尸身并 没流露出太多的同情,仿佛是个想当然的结局。有那心软些的,则远远地避开了。   秋云在旁捅了捅他,“快别楞着了,这一阵子,哪村没几个冤死鬼?”   布应如梦方醒,老大一块圪塔凝在胸口,咳了半天,吐出一口浓痰。天空此 时愈加阴霾,一团乌云从东边压过来,映得那山峦轮廓分明。大约就在王布应仰 天喟叹之时,雨,下得急了。   院门前聚了好些围观的群众,高大的梧桐树从墙头伸出一截枯枝来,花苞落 得满街都是。院内过道厅里王世温的尸身横在地上,石英略带怜悯地瞅了一眼, 吩咐翠莲道:“收拾了吧,隔壁院有副白皮棺材,等会儿给你抬来,算是农会里 出的。”   翠莲伫在雨地里,一言不发地端详着死者的面容,世温的帽盔从头上歪了下 来,她俯身帮他正了正。忽而肚腹有些难受,痛得就要领不住身子,布应从门前 抢步上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妹子,可要想开哟。”   “哥,我没甚要紧,就是有些怕。”   “不用怕,有哥在哩,这事情牵连不到你。”   “这院子我呆不下,想回哥家里,嫂子能应不?”   “咋不能应?这番来就是要接你过去。”秋云上前挽了翠莲的胳膊,缓缓地 穿过中厅,那妇女队的人见了,也不好阻拦,便任由她们去了。   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都有镐刨过的痕迹,显然已经历过一翻搜捡。屋脊上 排列有致的兽头被敲碎了两个,琉璃勾滴也均匀地被砸烂了几处,显露出一种恶 毒的意味。走进屋子,空荡荡地能听见脚步的回声,所有家什都被没收了。布应 想起正月里在世温家做客的场景,其情状已不复再现,不由长叹了一声。   农会的人抬来一口白皮棺材,扔在了当院。布应于是唤了几个邻居,将世温 草草地殓了,封棺时,雨突然下得大起来,夹着细碎的冰渣。众人都说今春的天 气反常,往年此时,倒没见过这么疯魔的雨。   第二日,雨依旧不歇,在沟洼处拣了块荒地,布应将那具棺埋了。往墓坑里 挥土时,他一时有些恍惚,觉得那地底下的人有朝一日还会醒转过来。“还我的 命来、还我的产哪!”他仿佛听到了世温的声音,清晰可辨。这样一种幻觉缠绕 着他,再次唤起他心头的预感,不祥得令他生畏。匆匆地丢起个土包,布应慌乱 地从沟底爬上来。   一堆一堆的人聚在南堡口,谈论着什么。堡门前的石狮子上,侯俊才的丈人 跺足捶胸地吼着:“你个狠心的,一蹬腿走了,留下我闺女,可让她靠谁活?” 这老汉七十多岁,拄着根拐,嚎得已不顾了脸面。   “你东家昨夜上吊了。”围观的人见了布应,纷纷把这一消息传给他,布应 听了,骇得半天说不出话。   俊才的家就在堡门口,也是座深宅,因为是凶死,没几个人敢进里头。俊才 的小舅子拖了他姐出来,那妇人哭得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劲。院子当间,站着 个小孩,是俊才七岁的儿子,他瞧着他爹悬在半空的身子,楞怔了,一动不动。   几个胆大的妇女冲了进去,扛着那小孩跑了出来,小孩起先还扑腾腿,出了 院门,瞧见一大群围观的人,终于如梦方醒地大哭起来。观者没有不动容的,有 人责怪那死者,扔下一家老小也忍心,也有人说俊才气量窄,舍不得把产业分给 穷人,看得比命还值钱。还有的,一句话讲出来,众人都沉默了——这处院子, 做价分了,将来还有谁肯要呢?   布应站在门口,一直没言语,也不敢进去,这一次,他真的有些害怕,那死 者沮丧的面容总在他脑海中浮现,无论怎样排解,都挥之不去。他努力想使自己 的心绪变得豁达一些,然而一旦想起俊才低头给他写地契的情景,他便总感觉俊 才的死与自己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根据,最终弄得他无所 适从,蹴在院门前,布应心神不宁地抽起了烟袋。   身后就是那片果园,杏树、桃树已挂了果,如在往日,布应会领了小英到那 园子里玩耍,俊才的小儿子有时也会跟进来,指了那毛茸茸的青杏要他摘。   六   运动已渐趋完整,分完了地,分完了财产,把富农和地主们赶出了原先的宅 院,布良终于得了空。他隔三岔五地往大哥家里跑,见了翠莲,又回回都失意而 归,妹子已没有了从前的光彩,一场惊吓过后,她见了农会的人就害怕,那几乎 已成了个病症。   大哥一家对他也没好气,划成份时虽说没被归到中农里,却把那头黑骡子给 牵走了,嫂子嘴上常带出一些话来,说白有了个当干部的弟弟,竟沾不上一点儿 光。布良听见,只得默默受了,这场运动于他而言,可谓得不偿失。   他盼着翠莲能早点好起来,他不奢望她委身于他,他只希望她能快快活活地 生活下去,原先他觉得世温家不啻是一片苦海,谁知从这苦海里跳出来,翠莲却 变得更不快活了。有些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那狗财主家就那么值得留恋吗?   “事情做过了头,就连我也有看法。”大哥偶尔会旁敲侧击两句。   似乎没什么可争辩的,布良把那不顺耳的话都咽了,自己心里也老大一团圪 瘩,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难得出一回门,和那羊角疯的婆姨厮守着再不好 高骛远。   因为分浮财,村里逐渐有了一些骚动,村民们指责农会干部有舞弊现象,多 拿多占,干部们则辩解说人多了难得公允,到最后,贫农们的声势强大起来,王 家坪斗完了地主斗干部,石英的位子被褫夺了。   阴历四月二十八,又是一个缠绵的雨天,早起,空中滚过一串雷,布应给俊 才婆姨送了一袋山药,又帮她整葺了一下屋顶。自从被扫地出门后,这娘俩就窝 在村口的这座破庙里,同诸多坏分子一样,靠给贫下中农推磨、打杂过活。   做完了活计,布应跟俊才婆姨辞过,顶着细雨正往家返,忽见秋云慌里慌张 地从道上迎过来。   “英他爹,翠莲要生哩。”   “接生婆子请了没有?你倒是找我做甚?”   “唤了二丑他娘,就在屋里,是个难产的胎,怕活不下。”   布应心中一悸,想了想道:“活不下就活不下,他王世温命里没这个儿,咱 也没法子,由他去吧。”   “他爹,”秋云苦皱起脸,眼中蓦地充了泪,“孩子出了多半截,胎衣一直 下不来,翠莲的血止不住,二丑娘说怕是血崩,让咱找医生哩。”   布应脑子里“嗡”地一下,嗓子象是哑了,半天努不出声来。血崩,怎么会 呢?翠莲惹着谁了吗?村里的妇女们吵架,最凶狠地骂词也不过是“生孩子血崩 死”。这恶毒的咒语怎么就会应验在自家妹子身上?   “医生。”他又飞快地想到了这一关键词,然而他立刻绝望了,王家坪原先 有两个医生,一个,在土改前就跑掉了,另外一个,被划成富农,揪斗的时候聋 了一只耳朵,也于十几天前逃得不知去向,偌大个村子,真的就寻不出个能抓药 开方的。   秋云停在雨地里,急得快要哭出来。布应无计可施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温漉 漉的红石阶上终于一个细小的身影跑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哭声,他看见小英惊恐 地朝自己飞奔过来,布良低着头徘徊在她身后。   “爹、爹……。”他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姑姑快要死了,一条褥子也没 止住血。”小英跑着跑着滑了一跤,躺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布应顾不得孩子, 抹了把脸飞快地往家跑去。   院子里聚了好些妇女,都是左右的邻居,见布应进来,顷刻掩住声息,直刷 刷地望着他。门前堆了一条血褥子,二丑娘捏了烟袋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瞅 着天,她是个见惯生死的人,任何花样的悲欢离合都激不起她的兴趣。   翠莲白壳壳地躺在炕上,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那个死婴被她揽在怀中, 她脸上还凝固着初时的喜悦,那安逸的神态仿佛熟睡一般。   布应站在地上,就要扑上去把妹子唤醒,然而他发觉自己腿软得已迈不开步 子,他于是慢慢地蹲下去、蹲下去,终于就匍伏到地上。胸中本有莫大的悲伤, 想要嚎出来,嗓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了,布应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红白蓝绿 什么也看不清。再往后,他便不省人事了。   翠莲的棺木是在两天后入土的,南边胭脂沟的那块坟地本已有了主家,布应 花了两块银洋买过来。仔细地刨好穴,兄弟俩小心翼翼地将那棺材盛进去,其时 春意阑珊,那山坡处野花遍地,布良摘了几朵丢到墓坑里,这个伤心人已经很长 时间没怎么说话了,他近来的一反常态仿佛是在忏悔什么。   布应无暇顾及弟弟此时的想法,他更关切的是他的安危。有消息说九团随太 岳部队南下了,是战略上的撤退,而逃到城里的地主们则组织了一股武装力量, 叫做奋斗团,随时都会反扑回村里。   农会的人怕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七   阴历五月初八,端午节后三天,王家坪村前的土道上驰来一彪人马。   在老爷庙放哨的儿童团员最先发现了那股尘烟,急急忙忙报告给了武委会, 村里立刻炸开了锅。奋斗团回来了,要跟咱穷人算账哩,分了财主们东西的还得 倒吐出来。农户们奔走相告,老老少少挎包袱撵牲口,慌作一团。   往南跨过胭脂沟,就进了深山,过去躲日本人即是走这条路,如今时局虽有 所不同,一旦逃亡,却依旧是当年的阵形。只不过从前队伍中的某些人今天反过 来成了追兵,这路线,他们再熟悉不过。   奋斗团领头的是王世温的儿子王子豪,在南堡口下了马,这个二十来岁的年 轻人先回自家院里看了一眼,其他人也分别回去暸了一下。仇恨埋在心底,从各 自家中出来,这些人个个都血红着眼。   “穷圪节翻了天了。”王子豪咬牙切齿地走到沟畔上,有人跟他讲他爹就埋 在这沟底下,是自家的长工王布应收的尸。   “今儿看我怎么算这笔血账。”他抬枪把一株胡杨先摞倒。   于是倒算开始了,凡是留在村里的农户都被召集到南堡口,王子豪手中握着 黑名单,念一个往外揪一个,这些人腰里都掖着枪,农户们反抗不得,有个后生 被拽的急了,梗着脖子骂了几句,立马挨了枪子,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布良等人被揪到了前排,他们没有走脱,是在半路上被人拦回来的,一同被 截获的还有金狗和石英的娘,均被五花大绑地摁在了地上,那石英娘已经六十多 了,一个劲地哀求着:“少东家,不让活就给俺个痛快吧!”   “咱一命换一命,你儿子整我爹,也是一棍子一棍子把人敲死的,我便宜了 你,还算是王家的后人吗?”王子豪冷冷地回道,随即上了马,吩咐人把石英娘 系在了马尾巴上,甩了一鞭子,那马飞快地蹿出去,顿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沿着村中的石板街来回跑了几趟,那叫声越来越细弱,终至于无。到最后, 马尾巴上便只见一团白发在飘,街面上留下斑斑血迹,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 王子豪打马回到堡门前,狠狠地唾了一口道:“让你们瞧瞧,老子要眨一下眼不 是人做的。”   他杀红了眼,从地上一把拎起了金狗,不由分说便挥拳掼过去。金狗趔趄着 倒在了地上,王子豪返身从马背上抽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也不迟缓,直刷刷地 攮进了金狗的胸口。金狗大张着嘴,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王子豪把那匕首用力一 扳,缓缓地划开了金狗的胸腔。   他把那颗心挑了出来,热乎乎地还在微微颤动。似乎余怒未消,王子豪把那 颗心给切开了。   被召集来的人纷纷转过身去,惊恐之状犹如一群大难临头的绵羊,那不在名 单之列的有人悄悄离开了场子。金狗身前,几只逡巡的黄狗凑了过来,闻了闻飘 着热气的肚膛,一阵狂吠,最终也撒腿蹿了。   “少东家,饶了咱的人吧,一个村住着,往远了说都是一家,咱以后再不敢 了。”有那被绑者的亲属顾不得颜面,扑到王子豪脚下,扯着嗓子哀求起来。   “这阵子说成个甚也迟了,当初你们斗财主,也没见留情过,问问我领回来 的这些个叔伯大爷,看能轻饶了不?”   “往后还得在一搭儿住,咱王家坪的人,入了土都厮挨着。把眼前的仇放一 放,看我埋了你爹的份上,抬抬手吧?”说话的是布应,他话一出口便感觉自己 整个地松懈了精神,那乞求的神情在以往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的。   “布应叔,”王子豪在人群中发现了他,“我卖你个情面,余下的这几个痛 快打发了。王家坪欺我太甚,咱死了也不回这地方来。”   布应冲到近前还想争劝几句,却被奋斗团的人一把搡开,王子豪挥了挥手, 那帮持枪的将布良等人从地上揪起来。一共四个,膝盖窝被枪托一砸,便弯了下 去。其中一人忽而挣扎起来,咆哮着大骂不止,终于被一枪托砸昏过去,顺势就 给了一梭子,那人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布良仰头凝视着天空,依旧是那样一副怅然的神态。忽然他哭了,“哥,家 里帮我照应着。”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布应听了却再不能沉默,他冲出人群,张 开双臂,呼喊着想把布良从地上拖起来,就在他快要触到弟弟身体的时候,枪响 了。   他楞在那里,看着一大股鲜血从弟弟头上冒出来,稠得要凝结了似的。布良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蜷在地上,犹如拉满的一张弓,又如醉酒的人寻不见回家 的路,野地里歇了。他想扶他起来,告诉他家就在不远处,当他俯身要推他的时 候,一股血腥味扑了上来。   就在那一刻,布应心底蓦地静了,那些纷纷攘攘的人事萦绕在脑际,变得毫 无意味。远的金狗,近的布良,这两具熟悉的身体只那么一会儿功夫便遁了声息, 生亦或死,原来竟是这样轻飘飘的。   一阵马蹄声从耳边掠过,继之以飞扬的尘土,奋斗团的人奔坡下了,来也匆 匆、去也惶惶,他们担心后山的游击队杀过来。布应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听凭 微风拂干了眼角,恍惚中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八   逃亡的人黄昏时分从胭脂沟撤下来,村子里哀号声不绝。石英抱了他老娘的 尸块,几次晕厥在巷道上。那一夜,对面山上的狼仿佛也多了起来,呜呜咽咽地 吼到天亮。   随后的那几日,村子外面陆陆续续地添了几座新坟,白色、黄色的纸幡立在 土冢上,有种清明节刚过的气象。王家坪以外的村子也如是,奋斗团来势汹汹, 扫荡了大半个平遥县。   金狗媳妇疯了,这个从前沉默寡言的女人经常披头散发地游荡在南堡口,见 了穿缎子衣服的人便扑上去,扯开胸襟,用母豹子般的声音吼道:“你挖呀,你 挖呀,有颗红澄澄的心在里边哩!”   除此之外,农会的工作照常进行,只是人们的积极性已大不如前。原先分了 地主产业的贫雇农因为担心成份改变,不敢专心生产,每日只是勉强应付着地里 的活。“到秋收打够口粮就行了。”大家彼此见面都这样寒喧,那村子内外于是 也就多了些游手好闲的农民。   不觉到了四八年春季,阎锡山的政权垮了。改了番号的九团从南面杀了回来, 平遥城落在解放军手里。有消息说王子豪一干人被抓了,就地正了法。石英得知 便赶往城里,他要切王子豪的头回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世温家的祖坟刨了, 世温本人也被从沟底那个墓坑里拖出来,曝在日光下让一大堆蛆给轰了。   布应不知从何时起养了一对兔子,那兔圈修得够美,是用整砖砌的,半人多 高居然还有门有窗,村里人都说他闲魔怔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畜类竟然还有 一对人名,叫化良和化莲。到秋后,母兔生了一窝小兔出来,只有一只最后成活, 布应煞有介事地想了三天,他给那小兔起了个名字,叫太平。   而满目疮夷的王家坪,也果真是再经不起风浪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