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乐羊子的故事   罗晓晖   我们往往被迫忍受无聊的生活,然而许多年后,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却有可能 堕落到更无聊地对它大加赞美的地步。   道家人士容易染上怀乡病,他们总是向往回归自然乡土;而儒家人士容易患 怀旧病,他们总爱颂扬回不去的往昔。例如,根据今人的看法,一个时代如同一 位姑娘,越青春越时髦;可是根据儒家的说法,一个时代犹如一件古董,越古老 越美好。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之时,当然最好;往后到了周朝,虽然已经不是很 好了,但毕竟还出现过周公,连孔子这个圣人都经常梦着他,说明那个时代也还 是比较好的。接下来的时代礼乐崩溃了,惹得孔子经常悲叹,说,哎呀,我怎么 又有几天没梦见周公了。如此看来,社会和历史不是不断进步的而是不断退步的; 时代越早越美好,民风也就越淳朴。越淳朴的时代,人们离自然也越近,因此, 在如何评价一个时代这一点上,道家和儒家实际上是一致的。其实这也是人之常 情:现在有缺陷;未来可设想;过去则不妨想象。想象是浪漫的;越遥远的过去 我们越不了解,而对越不了解的事物,我们的想象越浪漫。战国时期,距离现在 十分久远了。当时的人们也许觉得他们生存的时代没有他们向往的古代好,可是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他们又成了回不去的古代了。当今古装片的阵发性流行,说明 我们对古代美好而浪漫的想象并未完全消失。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谦虚作为美 德已经不太流行,我们多数时候还是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好得很;自从达尔文先生 发明进化论以来,人们在古人面前一般都不想假装谦虚了。但是,毫无疑问,由 于我国古代的物质文明虽不见得怎么样而精神文明实在过于辉煌,所以现在仍然 有人慨叹人心不古赞叹古风高尚。我个人平庸而观点中庸,我认为,时代不同了, 人活于今而人心仍古,似乎说不过去。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古今也有一 致的地方。比如乐羊子的家里发生的事情就是一例。   一般地说,母系氏族社会之后的时代,是丈夫教训妻子,而不是妻子教训丈 夫。想来在母系时代,男人们的耳朵大致比较柔软;随后父系社会来临了,在进 化论原理的正确指导下,男人们的耳朵也就进化得硬朗了起来。耳朵一硬,妇人 们的话如果温软一些,男人可能还听得进去,因为柔能克刚;如果女人的话硬度 太大,那么男人是否听得进去还要看话语和耳朵谁更硬了。在这种情况下,女人 下软话的时候就自然增多。而男人们考虑到女人的嘴皮或手腕也有进化得更硬的 可能,于是进入父系时代不久,他们就发明了“男尊女卑”之类的规则,来确保 自己的主导权不受侵犯。所以男人的嗓门通常比女人大一些。当然,这只是一般 的情况。连真理都只是相对的,规则就更有例外了。乐羊子的家里的情况在当时 就是一个例外。随着礼乐的崩坏,这种例外就毫不例外地增加了起来。我们知道, 进化论不仅对男人成立,对女人也是成立的。例外往往是通例的萌芽;男人压迫 女人一久,根据物理定则,作用力多大,反作用力就有多大,反作用力积累到一 定时候就势必反弹,就像股票价格触底后就会有反弹,接下来就可能一路飙升一 样。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这个时代女人在家里的地位往往又压过了男人。关于 当今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也就不必麻烦我再举例了。   一   我想说的只是乐羊子家里的情况。乐羊子是一个相当和善的人,在他妻子面 前尤其如此。这一点他的邻居——包括乐羊子隔壁的乐呵呵——都可以证明。   证据不是乐羊子每逢邻居便面带微笑,倒是他每逢邻居总是面露愁容。据乐 呵呵说,他经常一大清早,就看见乐羊子哭丧着脸耷拉着头溜出家门,他不好直 接去问原因,只知道,这种情形的发生,必然伴随着头天晚上乐羊子的妻子高分 贝的叫骂声或者呵斥声。有时候,这种声音之后,是鞭子或棍棒与肉体接触的声 音,然后传过来的是痛苦的呻吟。乐呵呵侧着耳朵靠着墙壁辨认过几回,知道那 绝对不是女人的呻吟声。乐呵呵先生的听力一向非常好,这是邻居们公认的。有 一年他们村里的几个男人准备到齐国去打工,而到发达而排外的齐国去必须通过 齐国海外劳工语言测试中心的齐语测试,乐呵呵在测试中表现突出,得过听力第 一。   乐呵呵是个遵纪守法的村民,他把他侦察到的情况向村长作过至少五十次汇 报。村长认为问题极其严重,至少召集过一百次村委会研究过这个问题。大家一 致认为,家齐然后国治,然后天下才能太平,乐羊子家里的混乱,有朝一日完全 可能演变成一场全国的动乱,必须及时纠正。鉴于混乱情况之严重以及造成的后 果的可怕,必须狠下决心,进行综合治理。村长主动提出要做最棘手的工作,就 是说服教育乐羊子的妻子,因为他宣布过自己最熟悉妇女的心理,一贯擅长妇女 工作;而乐呵呵则被叫去做乐羊子的工作,向乐羊子灌输乐观主义情绪。至于其 它还有什么措施,大家都不知道了,因为村长没有布置,至少没有宣布过。   根据大家达成了共识的统计数据,村长亲自抵达乐羊子家不下四十次。而据 乐羊子的邻居私下说,次数要多得多,并且都是在乐羊子不在家的时候。邻居们 私下还说,有好些次,村长似乎通常是在暮色降临之后才去的,直到第二天黎明 他的工作才算做完。至于做些什么工作,他们都不清楚,但想必乐羊子的妻子十 分明白。但尽管村长亲自出马,工作的效果看来仍然一时没有起色,因为乐羊子 本人依然是被呵斥或者打骂的对   象,而乐羊子的妻子比以前更要猖狂。大家都有些奇怪,因为像村长这样的 能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却竟然被乐羊子的妻子给难倒了。这很有些出乎大家 的预料。结论当然不是村长没能力,对村长的能力特别是做妇女工作的能力大家 是从不怀疑的。村长虽然有时候显得粗鲁甚至粗暴,但实践证明他总是能够把村 里的女人们教育得服服帖帖。大家觉得,村长对工作如此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鞠躬尽瘁,坚忍不拔,却见不到成效,也许是乐羊子的妻子真的太厉害了。   另一方面,乐呵呵竭力向乐羊子鼓吹乐观主义,也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有 一次,乐呵呵说,乐羊子啊,你何必那么悲观呀,像我这样乐呵呵的有什么不好 嘛,生活总是光明的嘛,你要振奋一点才好啊,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国 度,你看齐国那么富裕我都不想去啦,这说明我国是很幸福的呀,又尤其是我们 这个村子,有我这样的邻居,又尤其有我们这样德高望重的村长。乐羊子说,你 别说村长,一说我就有气!他不就看我老婆有几分姿色吗?乐呵呵说,嘘,小声 点,莫让村长听见!你气量大点行不?再说你说的那种事情未必有!你当村长是 什么人了?村长一向是光明磊落的!他趁黑去你家,天色黑不等于心肠黑嘛,更 何况白天村长要日理万机嘛!他不就去帮助帮助你的妻子吗?那还不是为你好吗? 你要好好想想!村长早被公认为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典范,而你却成人们的笑 柄了!   乐羊子心下黯然,有家难回。村长亲临他家做工作越来越频繁,而妻子对自 己的态度越来越严厉,他只好成天在外游荡,十天半月都不能回家。有一天,他 在村口碰上一个算命的瞎子,无聊之余,就去算了一卦。瞎子一摸他的手和头, 说,哎呀,贵不可言!你将来一定会做大官,而且最近必然要发横财,只是这点 财富不是你的!乐羊子一听,说,你说些什么呀,我既然要发财,而这笔横财又 不是我的,成什么话!瞎子说,这个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就是命运。瞎子又 说,   你在十年内必定会很有学问。乐羊子说,你这话更不象话了,你没摸着我手 上的厚茧吗?我可是个农夫啊!要说学问,我岂比得过隔壁的乐呵呵!人家那一 年去齐国,得过听力第一的。瞎子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啊,你的成就将全得益于 你妻子之助……乐羊子一听就上火了,说,瞎子,你别胡说!哼,你莫非是村长 或者乐呵呵找来糊弄我的?   乐羊子气烘烘地转身走了,仍旧在村外盲目地游荡。他放眼一望,不觉悲从 中来。天高地迥,竟无自己立锥之地!乐呵呵说什么生活是光明的,光明在哪里? 太阳当空照耀,我的心里却如此暗淡!连一个瞎子都编些故事来骗我……不过瞎 子说的也还中听,说不定将来我真能……乐羊子被太阳晒得有点头晕,不久就在 田垄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将黑了。乐羊子突然非常想回家。他明白在自己的家里他已经 沦为不受欢迎的人,回家的感觉决不会美妙,但回家的想法始终像一个梦魇缠绕 在他心头,最后,他还是在茫茫然的状态中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家中。一进门,就 听见妻子在内室哼着愉快的小调。乐羊子想,她怎么情绪这么好了?莫非事情真 有转机不成?于是精神一振,大踏步往里走。乐羊子妻一听外面有响动,也向大 门迎了出来。屋里光线有些昏暗。乐羊子妻估计是村长又要来开展工作了,说, 哎呀,这么早呀,村……说话间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好像不是村长,而是既熟悉 又讨厌的那个,于是话就只吐出了一半。另外的一半,就留在她的胸腔里,并且 瞬间转化成一股怒气。你怎么回来了!她说。   我怎么不能回来?乐羊子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哼!你这不成器的,会带回好消息?   算命先生说的……   算命先生?哼!那也听得?你听吧,我不想听!滚,滚,快给老娘滚!村长 不是要你去接受教育了吗?教育好了再说!   二   十天之后一大早,乐羊子提着一个包袱,满脸喜色,直奔家门。这个时候, 村里一片寂静,所有人家都还关门闭户。乐羊子站在家门前,正要伸手叩门,忽 然又觉得有些犹豫了。   他心里面拥塞着许多事情。回想当年,他夫妻俩是何等恩爱啊。那时候,乐 羊子妻刚嫁过来,对他体贴入微,无以复加。乐羊子是本地有名的善男,温和拘 谨;更是本地有名的俊男,身高八尺,有玉树临风之姿,没有哪个女人不爱慕他。 有一回他和村长——不,那时他还不是村长,人们都叫他武大郎,而他的真名是 张孟阳——各坐一辆车进城,城里的女人们纷纷向乐羊子投掷鲜美的水果表示爱 慕,他那一天得到的果子比后代的著名美男潘岳还多,而孟阳收获到的却是满车 的石块。回到村里,人们发现他们两个人都满脸通红——乐羊子脸上涂满了口红, 而孟阳脸上鲜血直淌。不用说,乐羊子妻当时也是乐羊子的爱慕者之一。她后来 嫁给了乐羊子,弄得别的女人嫉妒得要死。   乐羊子妻才嫁过来的那一阵子,她简直觉得幸福无比。乐羊子不仅英俊,而 且温存,对她百依百顺。那个时候,毫不夸张地说,乐羊子就是她的太阳。然而, 美色可餐之类的话究竟只能写在纸面上;乐羊子的美色终究填不饱妻子的肚皮。 大家知道,古书上说“食色性也”,“食”在“色”之前,这说明食物比美色还 要重要一些。乐羊子家里不算富有,乐羊子又生性怯懦,不善钻营,也就挣不到 什么钱。乐羊子妻没读过书,当然不知道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深奥道理,但 她根据朴素的生活经验得出了物质财富十分重要的结论。她当初对乐羊子的美好 感觉,被经济的拮据渐渐磨蚀掉了。那一年,村里的一帮青年人要去富裕的齐国 打工,她劝乐羊子也去,乐羊子自然言听计从。乐羊子硬着头皮,站在孟阳家的 屋檐下,在鄙夷的神色里借齐了去齐国的路费,和隔壁的乐呵呵等人都去了。但 齐国人很挑剔,他们并没有因为乐羊子长相出众就收留了他;齐国人的测试很苛 刻,就连乐呵呵这个听力测试的第一名,也因为在他的棉袄夹层中发现了一颗虱 子而被拒绝入境。乐羊子只好打道回府。   回来之后,生计仍然是一个问题。向孟阳家借的路费也一时还不了了。乐羊 子回到家后感受到的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妻子的嗓门比以前高亢了许多。她对他 说,你,我以前觉得是我的太阳,但今天,我要唱一句歌给你听,你听好了——   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唱腔极其尖利,几乎刺破了乐羊子的耳膜。   在妻子的鞭策下——这里的“鞭策”并非比喻,而是写实——乐羊子一天比 一天加倍勤奋耕田种地了。他整天弯腰驼背地在地里劳动,晚上还得接受妻子的 批评教育。妻子没多少文化,所以对教育方法并不怎么讲究,和风细雨的启发式 的循循善诱,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她的教具不是戒尺,不是直尺或三角板,而是 家里现成的荆条或扁担棍棒。乐羊子开始时实在吃不消,还试图分辨或者抗拒, 但妻子十分凶悍,抗辩无效,久而久之,晚上被调教乐羊子就成了他必修的功课 了。   而那个孟阳,就在乐羊子希望去齐国的那一年当上了本村的村长。他怎么当 上的,大家都不知道。有人说,可能因为他家比较富裕,在本地很有势力的缘故。 但据乐呵呵的推测,大概因为孟阳比较聪明,而且做事比较实在。这是容易理解 的,丑人多怪嘛,当然比一般人聪明一些。总之,孟阳当上了村长,并且日子一 天比一天过得红火。这引起了几乎全部村民包括乐羊子妻的羡慕。乐羊子妻就经 常以他为例来数落丈夫不中用。乐羊子自然无话可说;他还欠着村长的路费钱呢。   妻子的发财大梦越来越焦灼。可是耕地挣不了大钱,打工又不行,她左思右 想,终于决定让乐羊子去做一回窃贼试试。在那个时代这可是一个惊人的决定, 因为那时的民风的确淳朴——要不然也不会引起后代那么多哀叹世风不古的人动 情的赞叹。乐羊子从未做过盗贼,显然这项工作对他来说具有太大的创造性,所 以不知道怎么落实妻子的指示。妻子深思良久,说,我想好了,村口有棵树子, 上面挂着一口召集村民的铜钟,应该很值钱,你把它偷来,我们卖掉至少可以买 回八十五个烧饼加上三盒脂粉。乐羊子说,你叫我去我就去,但万一那钟弄出声 音来怎么办。妻子说,我晓得你笨,办法我也想好了,你拿块破棉花去,塞在钟 里边,它就不会响了。   在妻子的督促下,乐羊子趁天黑就去偷钟。一路上他很害怕,这种事情他觉 得好像不太光彩。可是妻子的命令已经下达,他只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夜晚的村里一片死寂,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犬吠。每一声犬吠,都让 他心惊肉跳。那声音是如此的恐怖,直到此刻站在家门回想当时的情形,乐羊子 的大腿都还在不由自主地发软。从家门到那棵大树不足半里路,而那个晚上乐羊 子走了至少两个时辰。到了树下,乐羊子望了望那口阴森森的铜钟,好像要从上 面直砸自己的头,心里慌乱得很。但妻子威严的面孔霎时划脑而过,他只好硬着 头皮爬上树去。接近铜钟,他伸手就要去取;那一瞬间,他才忽然想起衣袋里有 一块妻子临行时塞进去的破棉花。他慌张地掏了出来,一撕两破,匆忙塞进了自 己的两个耳朵。然后他就开始了最关键的步骤。果然,铜钟一点声音都没有,他 脑袋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妻子果然高明!   接下来他感到有火光晃动,还有嘈杂的人声。再接下来是一阵晕眩,皮肉一 阵猛过一阵钻心的痛。再后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贱人命长。尽管无人照料,十天过后,乐羊子身上的伤还是慢慢地好了。躺 在屋角的床板上,他怎么也想不通:后代那些人都说我们这个古代民风淳朴,可 偏偏就我们村是个例外——他们怎能如此痛下杀手!想不通的还有,除了村长家 以外,大家吃的多半是野草、野菜、稷黍之类的粗粮,经常处于饥饿或半饥饿状 态,偶尔一两只难得的野兔山鸡,蛋白质严重缺乏,体力并不充沛,照理说他们 打我不至于那样的痛。噢,对啦,晕过去之前依稀看见过村长的影子。莫非因为 他在场,那些人才那么卖劲的?唉,为富不仁,为穷原来也未必仁啊!   家里的情况越发的严重。妻子越来越厉害,嗓音越来越刺人。乐羊子经常整 天的沉默,发呆,不说一句话。由于乐羊子家庭矛盾尖锐,同时也由于乐羊子妻 的姿色决不能轻易毁在一个窃贼手里,本着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村长深思熟 虑后宣布,他要进一步深入群众,了解群众,教育群众,挽救群众。乐羊子妻的 工作,他前一阵子没有做好,很惭愧;而当前又出现了新情况,乐羊子竟然又沦 落为一个盗贼,这表明现在必须更加努力去做工作,工作力度还要进一步加强。 村长指出,本国的基本国策是仁义教化,对乐羊子还是应该以批评教育为主,乐 呵呵应该加强这方面的工作。乐羊子又因为脸色一直阴沉而被认为具有悲观厌世 情绪,可能堕落为阴险的敌对份子,所以在当众羞辱和游行了几回后,村长又进 一步指令乐呵呵先生要切实加强正面引导,务必让乐羊子鼓起生活的信心,争取 重新做人。大家都认为村长仁心宽厚,决策英明,都希望乐呵呵的乐观主义精神 能起潜移默化之功,可乐羊子却日渐一日的更加沉默了。   三   人过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乐羊子看着自家低矮而破烂的屋檐,心里忽然冒 出这么一句。他想,或许生活就是这样,需要跨过低矮的屋檐,才能进屋去,享 受到门槛以内的温暖。只是,对于他自己来说,好像生活不是要跨过屋檐,而仅 仅是就像此刻一样永远呆站在屋檐下挨饥受冻。结婚以前,家毕竟是自己的家; 而结婚以后,自己反而像被家驱逐了。生活中的甜蜜太少了,多的是比湖南的辣 子和四川的泡菜还要浓烈的辛酸。   在乐羊子辛酸地回忆过去的时候,天空也逐渐明朗了。他想,苦难终于过去 了。那个爱财胜于爱己的婆娘,这回见了这么大一块金子,不知会兴奋得什么模 样。她的脸肯定要马上涨得通红,狂热的唾沫星子必然要在眼前龙飞凤舞。只要 她高兴就成!这样我或许就不会再这般窝囊了。   门似乎很不情愿地开了。乐羊子正要往里钻,一下子和谁撞了个满怀。一看, 是村长。你,你……乐羊子说。我,村长说。乐羊子涨红了脸,想说话,偏偏一 时又说不出来。这时候,村长毫不理睬,昂着头,一边拴刚才还没完全拴好的衣 带和裤带,一边哼着小曲走了。乐羊子当然听得出,这与上次他妻子哼的完全是 同一个曲调。他顿时觉得有口恶气憋在胸膛,非要一吐为快。可是捏好的拳头正 要一举,忽而又硬生生地缩了回去。然后他狠狠地把口袋里的金块掏了出来,又 狠狠地砸在了门板上。   砰!   这当儿,妻子也出来了。她一眼刮过地皮,眼珠刹那间闪烁出金黄的光辉。 啊,金子!金子!哪来这么多金子!乐羊子觉得地面上晃过一束肉色的闪电,随 即刮过一缕阴风,金子就从地面上消失了,魔术般地变到了妻子手中。这忽然让 乐羊子觉得自己像个唐三藏,要连同他的袈裟和行囊,被卷进什么妖洞鬼府中去 了。   说,金子哪儿来的?   捡来的。   捡来?那么便宜?会便宜你这样的倒霉鬼?   真的。   真的也不该!你不晓得这会玷污一个人的名声吗?你看到金子就不可以装做 看不见吗?再说你还做过盗钟之贼……。   乐羊子一下子傻了。这可是他的一块心病啊。恐怖,暴打,比精神折磨差不 了多少的教育,都与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这是妻子逼我去做的啊,今天她却这 般说话……   暂时就放在我这里了。我准备把它扔回野外去。钱财如粪土嘛,捡回家来干 什么?我们生活虽然需要金钱,但有钱不等于就有一切嘛。比如,爱情就是金钱 买不来的嘛。我看你就暂时留在家里吧,免得又去野外捡到了金子而遗失了高尚 的道德。我们可是清白之家呀。   四   乐羊子终于可以把自己的家作为立足之地了。尽管妻子对他捡回金子颇为不 齿,但他还是觉得自从金子捡来后,妻子对他的态度略有转变。也许妻子对他的 怒气都转到对金子的怨气上面去了,他想。而妻子何以会对金子如此痛恨,他却 怎么也想不出来。但不管怎么说,乐羊子的心情毕竟好多了。   妻子的教育方法也有了转变。与从前的方法相比,现在使用的最激烈的方法 也无过于温和的唾骂,音调比从前至少低120分贝。连隔壁的乐呵呵先生都赞叹 说,以乐羊子妻的温柔平和,完全能获诺贝尔和平奖奖金了。乐羊子妻听得喜滋 滋的,还认真去打听过诺贝尔是谁,诺贝尔和平奖奖金的数额,奖金如何领取等 等。乐呵呵先生又说,乐羊子妻真是能干,虽没啥文化,却把乐羊子教育得服服 帖帖,家庭危机都化解于无形之中,这说明卑贱者最聪明的的确确是亘古不变的 真理。乐呵呵先生忽见村长和乐羊子妻脸上的颜色似乎不对,又连忙补充说,当 然,乐羊子妻呢聪明也聪明,同时也贤惠得很,高贵得很,就像咱们村长一样。   大家都知道乐羊子家里的问题缓和下来了,村长光临乐羊子家的次数就只好 暂时减少了。但据消息灵通人士介绍,次数其实并未减少,只不过换了见面的地 头。乐羊子对这些情况当然不很清楚,因为那种场合乐羊子去出席显然不够合适。 由于偷钟不成的羞愧,乐羊子躲在家里的时候稍微多些。妻子不在家的时候多了 起来,乐羊子虽感自在也觉孤独。他的心境又慢慢变得难受。一个人冷冷清清坐 在屋子里,对着几堵墙壁,实在并不比在旷野之外流浪更加幸福。   但不久,家里又热闹了起来。妻子在家的时间多了,村长光临他家的次数也 又多了。村长说,我以前挽救了群众,现在还是要关心群众嘛。我们做村长的, 千万不能脱离群众!   村长做妇女工作,一向是生动活泼的。他曾经说,他不机械,他最痛恨的就 是机械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作为原则固然不好,但作为妇女工作方法就是好呀么 就是好,只要女人心里一动,好事自然就成。我虽然不那么英俊,比不上Bill Clinton,却善于做妇女工作,玩的就是心动嘛。Clinton算什么?向莱温什么司 机拉两下子拉链,就搞得焦头烂额。这事小菜一碟,我想都不消想,随便摆平! 确实,在这方面,村长无疑比Clinton先生强得多,在这一点上,如果谁竟还敢 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就无可置疑地证明这个人太多疑了。   在乐羊子家里,妻子与村长的工作配合得极为默契。那种工作完全称得上是 有声有色——一般地说,先做有声的那一部分,这是乐羊子能够听见的,只不过 听起来太难受;后做有色的那一部分,这就不是乐羊子所能够看见的了,尽管他 可以痛苦而绝望地蹲在外屋的一角想象。他们完全无视沉默的乐羊子的存在,一 坐下就眉开眼笑,一开口便眉飞色舞,从堂屋笑到内室,从东厢笑到西厢,真是 大堂之中,其乐也融融;内室之内,其乐也泄泄。谈笑的间隙,或者在解纽扣之 前或系裤带之后,村长偶尔会瞥一眼蜷缩在屋角的乐羊子,阴阳怪气地对他说, 你那回偷钟,怎么不报告我一声嘛,生活困难的群众我还是会关怀的嘛,我也会 看你老婆的面给你想点办法嘛,你又怎么笨得来撕棉花塞耳朵嘛。我看,你还得 好好接受你老婆的教育!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村长突然提高了音量,屋里的瓦瓮都吓得抖了起来,乐羊 子只觉心里一紧,腿上一麻,脑中一片空白,忽而又像飘过铜钟,火光,棍棒。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村长后来在做些什么,村长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了。   捡金之后半年左右,一天,入夜之后,妻子又开始了例行的教育。她一步跨 上坐席,揪住跪坐在那里的乐羊子的一片耳朵,说,你听好了,我们最近经济又 不是很景气了,村长决定要到家驻点扶贫了!   那又怎么办。   我需要一些金子,你明天给我到野外再去找找看。   你不是说,不该捡金子吗?   呔,你这蠢蛋!妻子伸出手来,抓住乐羊子的半边耳朵一扯,说,你说,我 扯你耳朵,却没扯下来,是何道理?   你力气小了嘛。   呸!这就是“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这是教育方法,你懂得了!我叫你 去捡金,其实是个比喻,就是启发你去挣钱。路不拾遗嘛,也就是说路上的东西 是捡不得的。所以上一次的金子我都给扔了。要不然哪会这么穷。   噢。看着妻子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金项链,对着她浑身的金光,乐 羊子无聊地说。   五   但是,怎样才能挣到钱,却不只是一个迫切的问题,更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对于乐羊子来说,天下没有比挣钱更困难的事了。乐羊子从小喜欢幻想,长大以 后这个脾气依然少有改变。在被妻子驱逐在外流浪的那些日子,有一天他肚子饿 得不得了,又穷极无聊,躺在一棵大槐树下睡了一觉。梦里的情形完全不同于梦 外的情形。他随梦境漂泊到了一个叫大槐安国的国度,那个国度比乐呵呵先生成 天赞颂的这个乐羊子的祖国显然更有魅力。乐羊子娶上了公主,并因此很快做上 了南柯太守。荣华富贵,妙不可言。可惜美梦不长,不一顿饭的工夫这梦就像他 家的瓦瓮一样破烂不堪了。醒来之后他才发现大槐安国不过是槐树下的蚂蚁洞, 他的梦境并没有因为美妙而成为现实。可是这个难得的美梦自此却牢牢地烙进了 他的脑海,他也经常呆坐在屋角,乐得在寂寞中或被呵骂时反复回味,就像牛躺 在牛圈里反刍一样,不同的只是他的回味比牛的反刍来得更为持久和绵密。然而 精神的手淫其实并无真正的乐趣,乐羊子很快就体会到这一点,同时他还感到, 这种手淫一久,人会变得更加萎靡。   钱谁不想呢?乐羊子想。村长教导我们说金钱并不重要,也许就因为他并不 缺钱。金钱真的有妻子说的臭如粪土那样严重吗?金子的气味我闻过,并不臭。 而且金子的光黄澄澄的,很可爱嘛。她以前从未说钱如粪土,可能是村长教她的 罢。既然如粪土,她又买那么多金东西挂在身上臭自己干吗?她扔掉我捡回的金 子又去买黄金首饰,真可笑。如今她又叫我挣钱了!可我怎样才能挣到钱呢?   而这些话乐羊子从不敢对妻子说。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沉默是金,有 人这样说。但我们知道像金子那样值钱的沉默并不是乐羊子的这种。乐羊子自己 清楚,沉默不是金子,他也没有因为自己的沉默而收获过金子。沉默只是砖头和 石头。他心里知道,有些人有话语霸权的,而他没有。没有话语权力,开口便错, 所以只能沉默。其实他很想说话,但没有听众。他经常面对自家的墙壁,一个人 在那里独语。   六   我们不能说那个瞎子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眼瞎心不一定瞎。眼睛不沾染纷 扰红尘的人,他看世界也许看得更清楚。世事无常,命运难测,物极必反,否极 泰来,原是万物的规律。乐羊子从妻子过门至今倒霉了这许多年,终于开始像瞎 子预言的那样有转运的迹象了。   事情是这样的,乐羊子最近几年在家里,既亲近不了女色,又被严加看管, 与囚徒可以说没什么两样。毫不夸张地说,世间没有谁像乐羊子那样强烈地感受 到家就是一座围城,没有谁有比他更强烈的冲出围城的愿望。无奈他胆子太小, 连尝试一下都不敢。他曾请示过妻子,可不可以根据习惯给她发一张休书,妻子 说,休书?这不是败坏我的名节吗?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休书的事乐羊子也就 不敢再提了。他仍然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则接受无休无止的教育。妻子——现在 完全仅仅是名义上的——也明白乐羊子绝对挣不了什么钱,靠乐羊子再捡一堆金 子回家的可能性也被流逝的时光减小了。棍棒教育也不实施了,因为她懒得付出 挥舞棍棒的力气。教育课程在村长的指导和乐呵呵的建议下做了大幅度改革,就 是叫乐羊子每天晚上读经。据说经书的教育功能特别强大,读过的人不但能干事 而且特别的听话。乐羊子当然早就够得上听话的模范了,但村长指示说,教育嘛, 要活到老学到老嘛,他乐羊子还年轻得很嘛,还有改造进步的余地嘛。乐羊子只 好每个晚上勤勤恳恳地读书。妻子——刚才已经说过,仅仅是名义上的,为避免 罗嗦,下面就不再重复了——也懒得管他,反正读些什么她也不懂;更何况春宵 一刻值千金,她晚上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嘛。乐羊子开始觉得读起来很枯燥很厌 倦,但与叱骂和棍棒相比无疑舒服得多,甚至简直是一种享受。后来乐羊子渐渐 发觉读经也有一点点滋味了。这滋味当然没有后代的经师们称道的那样浓郁,不 过我敢保证,乐羊子要是早一点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妙语,他肯定会 觉得那滋味悠长浓烈得多。尽管如此,他有时还是读得废寝忘食,甚至几乎影响 到第二天的农活。有时他把书偷偷带到地里。由于妻子在村长光临的晚上睡得较 早,熄灭烛火之后又决不允许再点烛免得干扰敬爱的村长休息,乐羊子只好在墙 壁上凿下一个洞,偷取隔壁乐呵呵家的烛光读书,以消磨长夜寂寞的时光。而乐 呵呵先生这一阵子也睡得特别晚,据说他去年因为什么金子的事与村长闹过大矛 盾。最近忽然发起愤来,要编一本《齐语口语词典》什么的,经常关门闭户的, 点着烛,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高呻低吟,折腾到深夜。   乐呵呵和村长的矛盾,乐羊子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他对此早有风闻。但在 百无聊赖中读了一阵子书,乐羊子的心态平和多了。瞎子当年的预言,老槐树下 的美梦,老是从他心底浮现出来;他也越来越感觉到未来也不是想象的那样虚幻。 乐羊子慢慢地看到了希望。他想,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眼前糟糕一点, 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村长跟乐呵呵狗咬狗,关我啥事呢?他不觉吟哦起一段流 传到他耳朵里来的诗句,这几句诗据说是齐国诗人Robert Rrost写的:   过了许多年时光,   突然听见敲门声响,   我才想起门本来没有上锁,   是我自己把自己锁上。   据妻子所说,他那一次捡的金子被妻子没收后,她趁天黑把那种污染道德的 东西给扔到野外去了;当然妻子从未解释她后来全身的金首饰怎么来的。而外人 的传说却是,乐羊子妻捡到包裹的事不知怎么被村长知道了,村长为此私下找过 几回乐羊子妻,于是某天她趁黑跑到村长那里去了,还携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她去村长家恰好碰上乐呵呵在村长家汇报工作,他们正在愉快地喝酒。于是那金 子的事乐呵呵也就知道了,见者有份,乐呵呵分得了一小块。金子分完,又喝酒; 但散席前的乐呵呵就不怎的乐呵呵了,乐呵呵变成了忿忿不平。嫌他得的太少了。 于是他和村长就有了矛盾。   传言多少是有些不可靠的。比如,妻子与村长打得火热,又怎么舍得用肮脏 的金子去污染村长呢?妻子想钱想得来铜钟都想偷,何以不把金子留下来呢?这 显然非常矛盾。后来乐羊子听到又有传言说,那天清早乐羊子以金子砸门的声音 被乐呵呵听见了,乐羊子妻子训斥丈夫不该捡金的话也传进了乐呵呵的耳朵。乐 呵呵把这件事情报告了村长,村长很义愤。为了端正社会风气,避免村民受金子 玷污,他立即指示乐羊子妻把金子上缴到他那里,村长要亲自把金子扔到旷野去。 最后乐羊子妻没办法,只好在一个晚上把金子带到村长家去了。但那不是金子的 全部。这种说法乐羊子觉得较为合理,但是,他知道不管怎么样,金子反正与他 自己发生不了关系。想多了也是徒劳。让自己的心情好上一丁点,就已经阿弥陀 佛了。所以那些事情在现在的乐羊子看来很有点无聊。村民看乐羊子一天比一天 的乐呵呵了起来,而乐呵呵先生却一天天地忧郁了下去,都说,毕竟读了几年圣 贤书啊,真是大不一样啊。许多年后这些经典将流行开来,与乐羊子的读经成功 很有关系,不过这是后话,暂时就别说了。只有乐羊子本人心下明白,他的平和 并非境界高了的缘故,是读经迫使他习惯于坐冷板凳,而坐在冷板凳上就可以冷 静地想些事情。好些事他都看得开了。   乐羊子在墙壁上挖的小洞,不仅要传来乐呵呵家的烛光,也把乐呵呵朗诵齐 语的声音毫无遮拦地送了过来。乐羊子常年听乐呵呵呻吟齐语,也逐渐懂得齐国 话了。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到齐国去碰碰运气。他对妻子说,他想去齐国求学, 以便能够更好地完成村长交给的教育任务。乐羊子妻想,这也好,虽说他还有丁 点用处,那就是下地种田,但他也要吃饭的呀,这样得失相当,有他不多,无他 不少。考虑到村长光临的方便程度,更考虑到最近村长又产生了更积极地做其它 妇女的工作的良好愿望,她毫不犹豫,毅然批准他去齐国。乐羊子为此郑重地递 上了一份《关于请求赴齐接受继续教育以提高本人思想境界并为本村对外开放之 助》的报告,但乐羊子妻看不懂,她听乐羊子口头复述了一遍报告大意后,欣然 之余,立刻叫乐羊子笔墨伺候,她要签署“同意”二字。一拿起家伙来她才想起 自己没文化,不会写字,想了一阵,最后画上一个圆圈了事。稍微有点遗憾的是 画得不是很圆。后代的批文上据说也有画圈表示同意的。始作俑者则是乐羊子的 妻子。但我们不能援引乐羊子妻为例讥笑那些有画圈权力的人没文化;我们知道, 画圈也是一门极为讲究的艺术,并不是人人都画得圆。阿Q临死之前就没能画好 一个圆圈。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阿Q生前有过做大官的经历,反复练习过画圆 圈,那么他一定能画得很圆。果真能够这样,相信他阿Q就会死而无憾了。   乐羊子离开了他的故土,前往齐国。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临行前他想,这 灰色的山川,可诅咒的村落,再也不要回来了!他要留在富庶的齐国,终其一生。 故国的山川风物,即将成为自己不堪回首的永远的记忆了。   七   故乡的天空好蓝!这里的空气多么新鲜!坐在毛色纯白的四匹马拉的马车上, 乐羊子兴奋地想。   他左边是齐国的国相晏婴。晏国相五短身材,满面谦和,简直不像出产于齐 国的山东大汉。要不是他坐在车的左边,人们一定会认为右边那个驾车的乐羊子 是齐国国相。乐羊子昂首挺胸,顾盼自雄,器宇轩昂,意气扬扬。后来项羽做了 西楚霸王,打算回故乡炫耀一番时,神情大抵也是这般模样。故国原来并不像以 前感到的那样暗淡,乐羊子想。   通往村口的路上挤满了人,大家都争着上前瞻仰来自伟大的齐国的国相。虽 然人们都无疑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虽然大家对一向骄横的齐国颇为不满,但人 们私下提起齐国的富庶,通常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齐流出口水来。先前有一回乐羊 子和乐呵呵一起吹牛说到齐国,乐呵呵淌下的羡慕的唾液打湿了乐羊子的草履, 而乐羊子的口水也湿透了乐呵呵的裤脚。这些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现在,热闹 的场面证明,人们对齐国即使没有敬意至少也有羡慕。人们努力地挤向路中央, 有的甚至差点被推进车轮的下面。村民们的眼睛似乎都快荡漾出艳羡的口水,有 的人还真的淌下了兴奋的热泪。乐羊子觉得自己都被敬畏的目光烤熟了。但这一 点并没给他带去水深火热的感觉;当他接近村口无意识的抬头瞥见那棵他在某个 夜晚爬过的树时,衣锦还乡的得意中才忽然夹进一丝酸楚。   树上的铜钟没有了。乐羊子当然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他能确定的只是那不是 自己干的;他干过一次,但是没有成功。这一点村里的人都知道。   只能在这里呆两天,时间太短暂了。乐羊子想。这次晏国相出国访问,参观 模范村只有两天的时间安排。乐羊子觉得好不容易才衣锦还乡一次,自然必须遍 访亲友,可时间太短,不好安排。但自己不过是晏婴的车夫,首长的日程安排不 是他所能够决定的事情。他想,先把晏国相送到下榻的村长家里去,然后赶紧回 一趟家,看看那个凶悍的老婆。我现在虽还不是什么大官,但已加入齐国国籍, 并且工作在晏国相身边,升官发财的机会也多,她不羡慕得要死?看她还敢不敢 扯着我的耳朵引而不发?   村口到了。村长伏在地上恭迎。乐羊子从车上俯视下去,只见村长肥硕的屁 股耸得老高,而头都埋进红尘里去了。随着地面涌起一阵尘埃,乐羊子听见那曾 经使他不寒而栗的嗓音温柔地贴着地表传过来——两国人民的伟大友谊万岁。恭 候贵国政府首脑光临敝村参观指导。   乐羊子驾着的车好像安装着历史的车轮,谁也不理睬,只顾自个儿向前飞奔。 村长甩着既粗且肥的腿,后面跟着一帮衣着阔气的人,一齐追随着上国的宝马香 车,一路发足狂奔。乐羊子隐约听见村长吁吁的喘气声,想,刚才我和晏国相不 约而同放了两个臭屁,不知村长呼吸进他的肺泡没有。这样想着,乐羊子心里一 阵快意,好像出了一口积郁了多年的恶气。车到村长家门停稳,负责接待的村长 还未到,晏国相身份高贵,不便下车,于是抬头望望天,对排列在村长家门前的 黑压压的人群发表了一篇临时演讲。国相说,贵国空气不错嘛。今天天气哈哈 哈……   恭……迎……后面奔来的村长上气不接下气,把头埋在尘埃里,翘起屁股, 说。但尊贵的齐国国相没有搭理。   贵国空气不错嘛,今天天气哈哈哈。乐羊子比照晏国相的腔调,昂着头,说。   拴好马匹后,乐羊子就无事了。他照例向晏国相告了假,就趁早回家去了。   八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甚至有比从前更加破败的迹象。乐羊子那一年抛掷金子 砸中的门板的那个部位,现在已经开了裂。妻子看起来气色似乎比离家时差了许 多,尽管乐羊子离开村子才不过三年。她脸色没以前那样红润了,眼角显现出的 皱纹,在昏黄的烛光下都能够看得很明显。她身上的金手镯金项链金戒指都不见 了,只有半边耳朵上还没落地吊着一个残存的耳环。村长的入住,看来并未给她 带来好运,乐羊子想。这样想使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他感到,妻子与他重逢 时最初一瞬的眼神,好像有几分羡慕;瞬间似又添加了几分落寞;没过一刻钟, 在乐羊子的沉默中,又隐约透出一缕昔日的凶光了。但这眼光已然有些混浊和黯 淡,甚至还隐藏着一丝无奈和忧伤。乐羊子静静地等待着,像一位坐在电影院中 不是为看电影而是为消磨时间的观众,无限耐心地等着看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情节 会上演。结果,剧情让乐羊子颇为失望。妻子还是老一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 看,这仅仅是对男“士”而言;而对一个女人,乐羊子想,就算眼皮刮破了,也 不见得有什么新东西可看。乐羊子突然发现,自己以前那么怕她,真是太可笑了。   剧情大致是这样的:先是一段对话。白天我看到你了。妻子说。怎么样?乐 羊子说。好哇,大家都说你是齐国国相,光彩照人。嘿嘿,惭愧惭愧。你还晓得 惭愧?!接下来就是动作部分。妻子突然飞起来,一只手捏成拳头,直抵乐羊子 鼻尖;一只手作鹰爪状,直奔乐羊子面皮。随即又是对话。你要干吗?乐羊子说。 妻子说,看来这个你已经生疏了,应该抓紧时间复习两遍了。我要教育你,这不 是明摆着的吗?人家晏国相,贵为国相,还满脸谦虚,缩成一团;你这个车夫, 反而全身舒展,把头昂得老高,又挥手又顾盼,像个大人物似的。你算什么东西? 乐羊子说,我挥手顾盼,那是驾车的需要;而晏国相不是故意缩头的,本来他身 材就矮小。妻子马上反驳说,你糊弄小孩差不多!人家齐国啥国家呀,国家富有, 人种也好,邹忌修八尺有余,……乐羊子抿着嘴唇,沉默着,耐心地等着下一幕。 于是又是动作。她再一次飞身而起,一把揪住了乐羊子的耳朵。这样,就进入了 这次情节的高潮。   乐羊子侧身而避,但动作仍然不及妻子麻利。虽然他做晏国相的车夫足足两 年,身手已经极其了得,但还是没有躲避开。据估计,这不是因为乐羊子反应不 够敏捷,而是因为乐羊子妻的动作经过以前长时间的锻炼,早已“进乎技矣”, 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所以乐羊子的耳朵不幸又被抓住。你,你……妻子惊讶 地说。她的手触电似的连忙松开。   这个高潮如此迅速的结束,我们这些故事外面的观众当然并不能够满意。但 问题是情况就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尊重客观事实。这高潮的夭折是有原因的,那 就是乐羊子妻发现乐羊子耳朵的硬度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从前乐羊子的耳朵,比 他的语气还要柔和温婉,揪起来很舒服,这也是她喜欢以揪耳朵为重要的教育手 段的一大原因;而他到齐国没几年,耳朵却进化得如铁一般硬朗,手一捏上去竟 令人不寒而栗!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在灯下泛出一层蜡黄的光。   求求你吧!村长把你捡来的金子抢走了,我的金手镯金项链金戒指都抢走了! 我现在可什么都没有了!村长那次给我一包耗子药,天地良心呀,我没有放进你 的碗,天哪……   乐羊子依然抿着唇,唇线末端开始浮起一层淡淡的冷笑。他忽然从衣袋里掏 出一张绿卡,往她面前只是一晃,一言不发。她依稀看见上面有他的相片,还有 一串密密麻麻的认不出的外国字,还盖着圆形的印章。她觉得那好像道士的符咒, 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恐怖的魔力。她不觉腿上一软,舌头也僵着不动了,身子也开 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乐羊子看着这个曾经是妻子的女人可怜的样子,心里豁然舒 坦,但依旧冷漠地沉默着。他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沉默有时确实可以成为金子。 甚至比捡到一块金子还要让人舒服——他当初捡到金子的时候,就没有如此这般 地舒服过。   九   第二天乐羊子回到国相身边,陪同国相开始了正式参观。参观的内容只有一 项,就是考察这个国家人民的生活水平。具体说来,就是考察村长家的生活状况。 晏国相以其政治家的敏锐很快就得出结论,那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生活得十分幸 福。但他非常老练,没有把这个国家的人民的幸福程度与齐国人民做比较。不用 说,从未踏进过村长家门槛的乐羊子,更是大大地开了一回眼界。在进午餐的时 候,他发现,村长的炖肉都装在大鼎里,钟一敲响大家就一起吃饭。这正是乐羊 子读到的书上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晚饭前他以齐国公民的身份随意在村长家走 动,他竟然发现,从前挂在村口树上的那口大钟,原来在村长家里!   村长对乐羊子非常客气,不断地作揖,打听齐国的情况。他每问,必以“贵 国的XX……”开始。乐羊子开始还爱理不理的,村长并不生气,仍保持着和颜悦 色。乐羊子出国前从未从村长那里得到过这样的奖赏。乐羊子虽觉得村长的这种 表情尽管晚了些但总比没有好,何况这种表情浮现在这样一张丑脸上,让人看了 有一种异样的舒服。于是他也就乐意回答说,我国的XX怎么怎么样,本国的XX又 怎么怎么样。言语之间自然充满了不可抑止的自豪。晚饭时分,他居然与村长谈 得意犹未尽,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吸引了晏国相,他也悄然临近来听。 国相愉快地听见,他的车夫不但已经完全被伟大的齐国文化同化,而且非常以身 为齐国人而骄傲。辨其语气,极其诚恳,毫无诈伪。他知道,村长决不是小红帽, 乐羊子更不可能是装扮成外婆的大灰狼。他想起乐羊子做他车夫的这些年月,任 劳任怨,实在比他驾御的马还要忠实。晏国相决心回国后提拔乐羊子。   晚饭过后,齐国贵宾正在堂上喝茶,忽听外面有凄厉的叫声,用齐国国语在 喊冤。晏国相心里一惊,然而究竟保持着大国大臣的风度,装着丝毫没有听见, 一点不动声色。这声音乐羊子一听就知道,是从前的隔壁乐呵呵的。他不太明白 乐呵呵怎么不仅不乐呵呵,反而变成这个样子了。村长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但 霎时又舒展开来。是个疯子,村长说。然后他叫来一个人,耳语了一番,不久, 乐呵呵的声音就消失了。   堂上剩下的于是就只有一片祥和。大家心平如水。茶至五巡,慢慢就显出了 它“可以清心也”的功能,世间的一切焦躁、一切不平、一切激动、一切渴望都 无限趋近于零。堂上的人们无限地冷静,仿佛他们血管里流的不是热血而是冷却 后的茶水。乐羊子,村长,晏国相,都两颊清风,似乎要慢慢飘起来。他们最后 高雅得连高雅话都懒得说了,都闭着口,好像坐在庙里的木雕泥偶,等待着后人 的好评。大堂之上,一片沉默。突然,乐羊子驾的那几匹马中不知是哪一匹发出 一声悲天悯人的长啸,这声音当然没有后代那些对往古遗风的颂扬声更为悠长和 高亢,但是,它却宣告了本故事的结束。   2001年2月22日星期四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