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罗晓晖   却说某年某月某日,唐僧师徒业已收拾掉某个妖怪。和平与发展以及取经的 文化交流当然不会因此立即成为时代的主流(那还要等到我们这个时代),而且 出于小说叙述的需要,为不致故事就此结束,次日天明,唐僧师徒又收拾前进了。 唐僧是骑马的,而徒弟都会腾云驾雾,所以小说家不必统计路上走的里程和脚印 的数目,便又见一座高山。唐僧一望,有点心虚,然后就分析情况,道:“徒弟, 前面有山险峻,路也太窄,需要有人打探一下。我是领导,当然不能冒这个险; 沙和尚要挑行李——那是我们的唯一财产;而猪八戒体形笨重,还是悟空灵活些。 那么,悟空,你说该哪个去呢?”话已这么说,孙悟空有什么好说的,只好硬着 头皮道:“当然我去了。”唐僧一听口气不很对,于是就做起思想工作:“万一 你牺牲了,我们就追认你为烈士。再说,我派你去,也体现了我们对你的重视和 信任。”孙悟空心知这是屁话,但事情总得有人做,再说头上还有一圈紧箍儿, 就率先上了山崖。在这个时候,小说的环境描写就该开始了。于是小说家就敞开 喉咙,高唱起来:   群山巍峨!多么巍峨!   巍峨巍峨!何其巍峨!   凶禽猛兽,实在可怕!   可怕可怕!无比可怕!   小说家唱得热情高亢,也不怕山里的妖怪听见。但那长老在马上不免听得心 惊肉跳。旧时小说家这个写法,固然有说唱文学的痕迹,实际上更是小说家自卑 的结果。小说在中国古代不登大雅之堂,诗词歌赋和古文才是正宗,所以小说家 特别留心在小说中寻求展现诗文才华的机会,几大小说名著包括《红楼梦》都未 能免俗。山河出现,风景奇特,人物登场,妖怪亮相,都是大好的显示机会,非 来几句四言八句不可。   这时,孙悟空探路去了。这样,就为妖精提供了一个机会。于是妖精登场亮 相。这妖精虽然不是吃素的,上场时却通常很斯文。妖精是孙武的信徒,他深信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道理。这样,他就需要变成一个美女来引诱 和欺骗,以便利用和平的手段达到目的。妖精这样想,表明他通达人性。人的本 性,好食好色,妖怪懂得这个道理。   妖怪婷婷袅袅的走来了。这虽是唐僧们的灾难,却是又一个展现小说家文才 的机会。于是小说家笔酣墨饱,四言八句地讴歌起来,做了一首宝塔诗:   啊!   啊啊!   漂亮啊!漂亮啊!   好漂亮啊!真漂亮啊!   实在漂亮啊!无比漂亮啊!   面如中秋之月啊!色如春晓之花啊!   唐僧是圣僧,因此他的眼里除了徒弟尤其是孙悟空外,大都是圣人。猪八戒 是猪变的,眼里自然有猪油,戴近视眼镜或老光眼镜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沙和 尚老实,却也呆笨。于是唐僧眼前一亮,猪八戒眼睛一绿,沙和尚仿佛什么也没 看见。妖精这个时候,心理活动剧烈,因为吃唐僧肉乃是他长生的关键,此次定 要成功。于是小说不妨加一点心理描写。妖精心道:   就这样被你的肉征服   忘记了所有退路   吃肉大餐一演出   我的心事就落肚   然后,小说就按照妖精预定的规划展开情节。妖精缓步上前,搔首弄姿,惹 得这群光棍们心里痒痒的。鉴于“食”与“色”二者有着紧密的联系,为加强引 诱效果,妖精会捧出一钵饭来,先激发食欲,再引发性欲。这个时候,唐僧一行 还不怎么饿,但他与八戒觉得吃饱一点也不是坏事,更何况捧饭钵的是一个美貌 姑娘。这一点我有体会:美女赏赐的食物,我乐于享用,秀色不必可餐,但秀色 至少可以是进餐的佐料。唐僧一般比较含蓄,这是由于他是圣僧的缘故,不好意 思赤裸裸的上阵;而猪八戒见识浅薄,他早已按捺不住了,猪鼻孔立即上翻,就 上前一番言语,开始调笑。八戒唱道:   就这样被你征服   忘记了所有退路   我的口水已流出   我的肚皮想鼓鼓   这正中妖精下怀,但妖精意在细皮嫩肉的唐僧,而不在体毛发达的老猪,他 当然不能让八戒抢先吃掉诱饵。于是敷衍八戒两句,便直奔唐僧。据说唐僧十世 修行,修行的结果便是他比八戒的动作反应速度约略迟钝。此时他虽然不禁心口 乱动,却装作无事一般。妖精见唐僧一表人才,马上逢场作戏,用三流歌星的唱 腔,又甜又腻地唱道:   大帅哥呀呀!帅得很呀呀!   窈窕君子呀,淑女好逑呀!   唐僧一听,心中欢然,立地就起了个互相般配之意。而猪八戒觉得,嫦娥我 都可以调戏,这个女子调戏一番当无问题,就也搀合了近来。这下就轮到唐僧八 戒争风吃醋。沙和尚属于弱势人物,他只有在旁边看热闹的份。唐僧、八戒、妖 怪三个便在那里唧唧喳喳不停——而小说家呢,则一边饶有兴味地倾听,一边耐 心等着孙悟空回来推动情节发展。   妖精见时机开始成熟,便准备动手了。这就到孙悟空返回的时候了。孙悟空 如果不及时回来,《西游记》马上就游不动了。悟空一见三人在那里兴致勃勃, 打情骂俏,心烦得很,眼睛里一冒火,就成为火眼金睛,发现那美女原来是妖怪。 接下来就从耳朵里掏出一根针来,变大成为一根叫做“如意金箍棒”的东西。我 们知道,棒形物具有男性生殖器官的象征意义,而孙悟空对妖精尤其是女性妖怪 的态度,历来与棒一样坚决。这根大棒当然不是做游戏的玩具,孙悟空马上就把 大棒一挥,变成了“大棒政策”。   妖精立即倒下。唐僧目瞪口呆。八戒鼻孔冒烟。孙悟空见唐僧惊吓过度,怕 他续发心脏病,赶紧过去搀扶,妖精就趁此机会,只留下个躯壳,化做一股青烟 溜去。唐僧修行十世,岂是那么容易死的,他很快清醒过来,叫道:“孔夫子说 得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你连这等漂亮的姑娘都敢打,可见缺乏起码 的人性。对孔子的话你未必熟悉,我看你能听懂的语言只有紧箍咒。”于是唐僧 便整顿衣冠,以热爱众生的庄严态度,开始念咒。孙悟空的猴头顿时变成一个葫 芦,他唯一的感觉便是疼痛,肢体很快抽搐并剧烈运动起来。这是一个不容错过 的描写镜头,小说家便按照如下描写程序展开描写:   鱼跃前滚翻。鱼跃后滚翻。   鱼跃左滚翻。鱼跃右滚翻。   鱼跃上滚翻。鱼跃下滚翻。   各位看官,你们知道紧箍儿为什么套在头上而不束在腰上?就因为脑袋是思 想的器官,而腰部不是。紧箍咒一念,孙猴子就痛得发慌,无法思考了,于是只 好挣扎和哀号。但是,紧箍咒音节单调,念久了也觉无聊。再说唐僧也感到口渴 了,于是慢慢停了下来,最后接一句:“猴子,你还敢不敢不听我的就打人?” 孙悟空赶紧说:“不敢。”唐僧道:“那么给我找点水来润润喉,我口渴了。” 第一回合的叙述就到此结束。   我们知道,小说是写波澜的。妖精一棒未死,就为小说再起波澜留下了伏笔。 却说那妖精,脱命升空。他对任务没能圆满完成感到遗憾,于是又想办法。这个 办法当然应该有点逻辑性。刚才变美女,这回要变美女他妈。如果再变美女,深 山里美女怎会那么多?那就变个老太婆。   好妖精,按落阴云,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一步一摇的走来。这当然又是 小说家展现诗文才华的大好机会了。小说家也与妖精一起摇身一变;小说家变成 了诗人。他唱道:   白发苍苍,老眼茫茫。   所谓老妇,在路一旁。   这下该八戒显示他的聪明了。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 儿寻人了!”唐僧不解,皱起眉头道:“寻什么人?”八戒道:“显然那太婆是 刚才那个女子的老妈。”悟空当然要反驳,否则情节难以展开。一吵闹起来,猪 八戒肯定占上风。因为八戒的猪鼻孔特别大,可见其肺活量大,进而可见其嗓门 大,而且更重要的,他获得唐僧的支持,孙悟空自然在辩论中落败。但猴子性急, 他经猪八戒一急,便又冒火眼,于是又看出那个老太婆也是妖怪。悟空道:“我 辩不过你们,可他确是妖怪。”唐僧道:“错!真理越辩越明,是不是妖怪可以 继续论证。”悟空急道:“他是妖怪,大家须提防。”唐僧道:“错!哪有这许 多妖怪。从概率的角度讲,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一天之内碰上妖怪的可能性只有 五百二十分之一。”八戒道:“数据很精确,显然有科学依据。师父果然高明。” 场面顿时一僵,小说家便趁此机会,以诗人的口吻叹息起来:   唐僧心地啊多么悲悯。八戒眼光啊何以不清。   唐僧师徒啊都是好人。西天难去啊只怪妖精。   大家吵个不停。语言斗争已陷入僵局,解决语言僵局的办法,从来只有一个: 行动。孙悟空沉不住气,又掏出家伙来,举手就是一棒。唐僧一见,就又复习起 他已十二分熟悉的紧箍咒来。这回打死的是老太婆,唐僧并不心痛,但孙悟空的 行为,显然威胁到了自己的权威。可怜行者的脑袋,被紧箍儿勒得像要爆炸,疼 痛难忍,遍地翻滚,哀告道:“师父莫念了!痛得不得了!”唐僧无动于衷,继 续背诵他的紧箍咒。孙悟空就只好继续打滚。又过一会,唐僧感到继续念下去会 加剧孙悟空的对立乃至仇恨,于是端正脸色道:“要守规矩呀!要有纪律呀!加 强纪律性呀!革命无不胜呀!”猪八戒道:“至理名言!”孙悟空道:“再不敢 了。再不敢了。”第二回合的故事,也就此结束。但问题是妖精并未因为唐僧加 强纪律而消失,于是故事又继续发展。   却说那妖精从行者第二棍下又得逃脱,既觉侥幸,也感失落。我们知道,人 是有理想的,比如唐僧的理想就是去西天取回真经;妖怪也有理想,他的理想便 是吃到唐僧肉。两次失败使他发觉实现理想的希望开始变得渺茫,机会不多了, 须继续奋斗。于是他又变成一个老头。不消说,这又是小说家扮演诗人的机会。 小说家描写这个老头道:   胡须飘飘,像个老道。   头顶光光,像个和尚。   第二项描写所涉的内容引起唐僧强烈的共鸣。唐僧马上觉得遇到了知音。他 心中大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一看长相,我就知道他有道 行,不像有的人,满脑壳都是些猪毛猴毛的。”如果小说下面的情节就是唐僧与 老头亲切见面、喝茶、聊天,进行学习佛经的心得交流,那么故事就会陷入冗烦, 高潮就会延后,叙述的层次性就会受到损害,也有交谈过程中妖精学识可能赛过 唐僧的危险。于是故事必须让矛盾更为尖锐。在这种情况下,八戒口出危言道: “师父且莫夸奖。那可是祸根哩。”唐僧一惊:“怎见是祸根?”八戒道:“师 兄刚才打死一个女儿,又打死一个妇人,这个老头怕是他们一家的。这下麻烦大 了!”唐僧一听,浑身一软,道:“这下怎么办呢?”悟空道:“别急。让我看 看。”这样,叙述的高潮就来临了。   唐僧道:“悟空,别再乱来。我的原则是:不须惹事,躲得过就躲。大事化 小,小事化了。取经路远,注意安全,我的口诀是:一看二慢三通过。”行者道: “徒儿会得。”他把棍藏在身边,迎着妖怪走上前去。但妖怪早就打定主意,这 回不想多缠绵,便急步向三藏奔去。三藏见老儿直扑而来,心里一虚,不能言语, 冷汗直冒,便急步向悟空奔去。结局很清楚,妖怪猛冲到了悟空的金箍棒下。大 家知道,孙悟空大概由于是猴子的缘故,其智力还没有进化到与妖怪缠绵甚至与 妖怪为伍的高度,而唐僧也不是达尔文,他无法提升猴子的智慧,于是孙悟空浑 然忘却唐僧刚才叮嘱的原则和口诀,又是一棒下去。这次他击中了要害,再说去 西天的路还漫长,小说家觉得这段叙述该告一段落了,唐僧师徒又该继续前行了, 于是妖怪终于死掉。   一段完整的叙述到此结束,小说完成了降妖伏魔的宏观叙述的一个环节。孙 悟空是唯一清醒的人,唐僧糊涂懵懂,而妖怪竟在唐僧根本不知他是妖怪的状态 中被消灭,唐僧在与孙悟空的斗争中,意想不到的躲过了一场灾难。这样,我们 就读出了这段叙述的反讽效果。   《西游记》值得关注的,就是这种叙述片段。它的宏观叙述,是由许多个大 同小异的类似片段组合而成,构成所谓“八十一难”。我们的感觉是,如果不凑 齐“八十一”,也丝毫无损于小说叙述的完整性。这是因为,这些故事片段的前 后顺序可以互换,它们之间缺少内在的生长、展开的过程,没有有机统一性。整 个小说的情节存在着一个简单模式的无限循环机制,各个故事的叙述功能大致相 同。在小说中,一个妖怪倒下去,千万个妖怪又站起来,妖精们为了一个共同的 吃肉目标,都不约而同地走到西天取经的路上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孙悟空是一 个最忙碌的人。   故事的尾声是,由于孙悟空屡次挑战唐僧的权威,唐僧又复习了若干遍紧箍 咒。折磨一番之后,唐僧权衡了一下,觉得孙悟空这样闹下去,他本人的地位势 必不稳。稳定成为压倒一切的需要,于是他赶走了孙悟空。西天之路还漫长,孙 悟空的作用实际上无可替代,于是后面必然会有孙悟空的再度上场。但这是后话, 暂且不表。这时的情况是,孙悟空被赶走了,唐僧觉得心情愉快,前途光明。不 消说,这种美妙的感觉持续不了多久,因为狡猾的小说家又制造了一批妖怪在前 面的路上流着口水等着,饥饿的妖怪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正在排着队, 焦急地盼望着出现唐僧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