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孤 独 　　罗巴子 　　我，列夫?托尔斯泰，正蹒跚着向那个我不知道的小站行进。那个小站是我 的归宿。我将在那里受冻，患上风寒，最后死去。此刻在大雪覆盖的俄罗斯大地 上行走，我还不知道那小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 　　但我知道有一种宿命，注定我要奔向一个无法逃避的地方。事后人们都知道 那个小站，但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哪里，我唯一明白的是我终究得去某个地方。 我漫无目的，但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我的方向。 　　也许旅行本身就是一种宿命。也许心灵注定要不停漂泊。即使住在庄园瑞安 静地写作的时候，我的心灵也在不断地旅行，无根地流浪。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寂寞的大地上全是积雪；只听见脚下发出吱吱的轻微的 声音。树木在我的蹒跚中倾斜晃动，世界在我的不安定中颠倒倾覆。我心里忽然 拥塞进无尽的悲哀，不禁向天宇发出一声长叹，一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长叹。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这是一座古战场，我已经来过许多次。黄昏的霞彩暗淡地红，像鲜血掺和着 铁锈。一只苍鹰茫然地飞，我不知道它的目的地。 　　有千军万马在这里死去，但这里没有一座坟茔。深谷里暮霭蒸腾，山峰静穆， 林木安谧。谷里的小河，把一段激荡过的历史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甚至捡不到一根马骨头。 　　然而就在这么一个无人关注的地方，广武，一个无赖却因为一场战争而一举 成名。 　　广武的破旧的城墙上，空无一人。我俯瞰下面的山谷，已经没有什么可供凭 吊怀想。 　　竖子成了英雄。历史已经空洞。 　　雪。雪。雪。漫天的大雪。但我连林冲的那点用酒精刺激起来的豪情都没有。 我没有精神对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举起长枪，悲凉地大叫一声： 　　“好大雪！” 　　我是和平的爱好者，我的手上没有长枪。 　　雪地里的光特别刺眼。我无法睁开眼睛。在辽阔的俄国大地上，我过于渺小。 一切生命都太渺小了。我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水滴，我的命运是顺应大海。哪怕手 中有一枝长枪，我也无法和这个世界对抗。 　　我在旅行，不，是在奔逃。可是我不知道能逃往哪里。 　　那一夜我喝了许多酒。庭院里很安静，我可以大醉一场。 　　好酒！好酒！好酒！ 　　我有二十年没有褒贬过任何人了，包括我的仆人。沉默是我生活的一切；而 酒是我的生命的全部。酒，沿着我的血管和神经，传导到我身体和感觉的每一个 末梢。随着酒意，业已萎靡的生命，终于又慢慢兴奋了起来。豪情被慢慢激发了 —— 　　好酒！好酒！好酒！ 　　时无英雄，但充满阴险。院子里满地月光惨白，墙头高耸的奇形怪状的树都 变成阴森森的鬼，叫人毛骨悚然。 　　我烂醉在地。我也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不知是什么时候到达那个小站的。那不是我想象中应该去的地方。 　　小站昏昏沉沉的，不像是白天，也不像是夜晚。没有人，也没有车。站台陈 旧，房屋破落，好像经历过一场战争后留下的废墟。 　　我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平民。我愿意过每个人都平等的生活，普普通通的生 活。我是贵族，所以我离家出走。 　　我厌恶贵族家庭的喧嚷。我厌恶世界的喧嚣。我想追求安宁。 　　得到的终于还是寂寞。 　　我的车停了下来，是它自己停了下来。路到了尽头，马已经疲累。 　　我往何处去？ 　　老鸦们纷纷归巢。山野里遍地黄昏。 　　寂寞！无尽的寂寞！ 　　连饮多日的酒从我眼眶里涌了出来。习惯于长啸的喉咙，爆发出一阵莫名的 苍凉。 　　我知道，我实际上已经死了。我的英雄梦死了。我的灵魂，已先于我的肉体 腐烂了。泪在脸上毫无知觉的流过。我成了一块泥土，我成了行尸走肉。 　　我已看到生存的真理。但生存已毫无意义。 　　小站很冷。我的喉咙寒凉而且干涩。 　　寒气扎着我的皮肤，让我的肺不停地萎缩。伟大的俄罗斯母亲啊！温暖的俄 罗斯母亲啊！俄罗斯大地上还有多少人此时在像我一样受冻啊！ 　　我们受冻。我们注定要受冻，就像基督耶稣注定要受难。我们都将陆续走进 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变成安徒生故事里那个无助的卖火柴的小姑娘。 　　我曾经独坐在贵族书房的火炉前阅读和写作。那时候我感到冷漠和孤独。那 时的冷漠不会让我感冒；那时的孤独同于此时的孤独。 　　我浑身一颤，天地骤然一暗。我的身体在渐渐变冷，我正在死亡。 　　小站的那条轨道明确无误地向远方的迷茫延伸。我无法清晰地看见迷茫之外 的景象；我无法明确地知道它最后的归宿。 　　路 　　寂然 　　步子很软 　　落在荒草蔓延的地方 　　梦想 　　很远很远 　　尘世 　　很远很远 　　静 　　静 　　静 　　静 　　有桃花之瓣之落 　　如夜雨滴响 　　不久以后，人们把我埋葬了，埋进了一座世间最美的坟墓。只有我能体会自 己在墓中的一切。其实我不想埋葬在那里，不想埋葬在这纷扰而孤独的世界的任 何一个地方。哪怕那里最美。 　　而我，阮籍，没有人知道我的坟墓在哪里。人们不必知道我的坟墓在哪里。 如果哪一天，你们在旷野上游荡，游荡在日暮途穷的地方，闻到哪一块泥土带着 被酒浸透的孤独气息，那里，就是我的坟墓。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