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兄弟(散文)   廖无益   ○金子   1   是大椿来的电话。我半张开嘴,把眉头皱起来。大椿本是粗嗓门,现在也低 八度说道,一个女的从济南打来电话,说金子他媳妇得了急症,没抢救过来。是 个啥人,咋会给你打电话?我有些不信。大椿道,准是他姐姐,我没听出来。放 下电话,我心里扑腾扑腾跳。金子他媳妇叫王芳,我们都熟,每年几家人都聚一 次。第一次见她我就说,她和金子是夫妻相。因为金子大眼大脸,她也大眼大脸, 而且胖,和金子一样沉。王芳是独生女,没结婚的时候丈母娘要金子倒插门,金 子兄弟仨,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现在两岁多了,日子刚 开头,咋会出了这事?   但几天过去,我再没话可说。妻子坐床头,我坐沙发,俩人干闷着。人就活 活给憋死了?妻说。我也胸口闷得慌,吐不出气来。妻说,我到大椿那里问了, 王芳得的是肺病,少见的肺病。开始他们并不知道,从镇医院看到县医院。县医 院认为是一般的肺病,就给开药输液,把他们打发回去。过几天,王还是憋得慌, 就折回来再看。这一次,县医院说看不了了,得转院。于是转到济南。但已经晚 了。   事情过去好些天了,没法再给金子打电话。我怕在他伤口上撒盐。但他却打 过来了,声音有些沙哑,不连贯。他说现在光窝在家里看屋顶子了,原来干焊接, 因为王芳的事也中断了。接下来就说王芳的事。他说王芳原来在保险公司干业务 员,据她生前的同事说,公司对这类事故有补偿,他去问,人家却说王芳不在补 偿范围之内。他问我能不能找个懂法律的人给问问。我答应下来。我知道,傲慢 的万事不求人的金子,现在到了最难的时候了。   金子大名叫李永进。开始都叫他进子。后来叫顺了嘴就成了金子了。他的生 活一直很难。混到三十多岁,温饱而已。我觉得这都与他的傲慢有关。   金子上学的时候就傲慢。我俩同学,最清楚。最邪的一回是上英语课。老师 问,李永进,你会吗?金子翻翻白眼仁子,从座位上懒洋洋地抬起腚来。李永进, 你到底会不会?!老师有些火。金子倒好,三吊腰往那里一杵,铅笔头敲着桌子, 就是不吭声。李永进!!老师猛然吼一嗓子,电灯棍上震下土来。同学们都缩起 下巴,瞅了这个瞅那个,大气不敢出。我和他隔着个位子,就用黑眼仁子斜楞他。 可他却更自在了,把厚眼皮耷拉下来,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老师真叫他逼急了, 旋风一样从讲台上刮下来,上去揪住他那个大肥耳朵,一溜烟拽到前头去。我不 禁咬咬牙根子。可人家楞是充好汉,抬手摸摸耳朵唇子,半声都不吭。这一弄, 老师一肚子气可就撒不出来了,从讲台这头踱到那头,来回转了仨圈儿,忽得站 住冲我们说,同学们,你们见过这种人没,见过这种人没?!老师的嘴唇直打哆 嗦,话都说不成堆了。   金子和我特好。他出了这事,我就恨恨地想问问他。那时候我俩一块吃饭。 下课我们就往宿舍跑,他买馒头我买菜。菜是生豆腐,一毛钱一份,可能有半斤 或三两,在饭盒角上一点点,上面倒了酱油。其实是些盐水,不是酱油,只借了 点酱油颜色而已。卖豆腐的老师家属都太吝啬,不舍得倒酱油。他们到校园里卖 豆腐,提一只十斤的塑料筒,谁买就给谁倒上一点。看着是酱油,里面却掺了九 斤半盐水,吃起来没一点酱油味。不过我们还是愿吃掺盐水的酱油,不愿吃没掺 盐水的酱油。因为掺了盐水的酱油到底还有点盐滋味,光掺水的可就没法吃了。 所以一下课,同学们就围起那几个豆腐摊子,掺盐水的卖完了,不掺盐水的再卖。 等把豆腐买回来,我和金子就在床头上铺开摊子,一人一口馒头,一勺子豆腐, 谁都舍不得多挖。边吃,我们边看看旁边一个同学,那家伙自个儿就买了两毛钱 的豆腐。   金子撇撇嘴,嗓子眼里哼哧一声。   我问他,你咋不理老师?   我懒得理他。   你这破脾气早晚得吃亏!   他又翻翻白眼仁子,不搭腔,低头挖一勺子豆腐。   我再咬咬牙根子。这回不是替他疼,是生他的气。   要是别人,我就不至于生气了。他不一样。   这本也没来由。上学的时候,晚上一下自习,我就和金子翻出院墙,在校外 一个场院屋子跟前坐着看天。场院屋子有一个破门锁着,下头一道缝,能钻进去。 有段时间有两个同学不愿挤学校的大通铺,就钻到里头住,甚至弄上酒精灯熬饭 吃。我俩也偶尔挤进去闲扯一通。更多时候我们坐在堰边上聊天,一直看着小屋 里的蜡烛灭了,里头传出呼噜声。到第二天,那俩同学就逮住我问,你俩咋搞的, 同性恋啊?我就反击他们,你俩才是呢!   我俩没搞同性恋。但那个时候,我们班里早恋的不少,至少有三对或四对。 老师和校长每晚上都到楼梯底下捉,像农人到杨树底下捉蝉龟儿一样,手电筒一 照,没得跑。要不就过了半夜到宿舍查,还用手电筒一照,哪个窝空着,就坐着 等。有一回,老师就把我和金子等着了。当晚上没事,安心睡觉。第二天老师就 把我叫了去,说我是班干部啊,还给老师找麻烦,狠狠熊了我一顿。我受了委屈, 撒丫子跑出去。正阴着天,都快下雨了。学校东边是田野,绿油油的麦地,一条 小径穿过去。我本想跑出来散散心,一回头,却见金子远远地跟着。我气不打一 处来,一猫腰钻到麦垄里去。正是四五月份,麦子齐腰深,趴下就没处找了。可 他却死心眼,在地头上一趟一趟地遛,像狼狗似的寻摸来寻摸去,最后终于站到 了我跟前。我坐起来嚷,你滚,管我干啥!他沉着脸不说话。我来了气,撅起腚 来就跑。他仍不说话,抬腿撵我。我俩在麦地里横着跑了竖着跑,踩倒不少麦子。 我咋喊他也不理,咋跑也甩不掉他。一会儿下起雨来了。春天的雨不是很大,但 细细密密地。麦叶上沾了水,油光嫩绿。我裤腿和鞋子全湿了,就从麦地里窜出 来,往北边的地瓜炕里跑。他还跟在后头,也不搭腔。地瓜炕不平整,磕磕绊绊 地,我跌倒好几次,爬起来再跑。他像粘粘胶一样缠住我。我气得没法,回过头 来再嚷,滚,别跟我!他仍不吭声,脸上也没表情,只跟着我跑。我从一个地瓜 炕上跳下去,他也跳下去,弄得浑身上下全是泥水。   2   过几天,金子来了。我约大椿朝云两口子一块吃饭。要了一瓶老北京,我和 金子满上,朝云也来一点,大椿要啤酒。   找着活干了吗?我问金子。   不待金子开口,朝云抢道,这不金子一个同学开厂子,好心想帮他,还没去 看看呢。   是啥厂子?   印刷厂。金子道。   你觉得行不?   咋不行啊?再呆在家里非窝出病来!大椿嚎叨一嗓子,算是替金子回答。   哼,我在家待的都不知咋和外人打交道了。金子咧咧嘴。   他这话是说到了症上。他本来就倒插门,在村里人生地不熟,只要不下地干 活,不出门打工,就窝在家里不出来,连个说话的也没有。再说了,他那破脾气, 烦躁,傲慢,轻易和旁人没共同语言,他待理人家,人家谁理他?   老北京很快喝干了。再要,没了。又要二锅头。老板很实在,说二锅头是假 的,店里没真酒,不过这假酒不害人。那就上二锅头。我道。   喝完酒就下午不早了。两瓶酒大都是我和金子喝的。喝完了我先走,金子跟 着大椿朝云到店里去。过几天,妻子到朝云那里做窗帘,听朝云说起来,金子那 天竟是半夜十二点走的,他自己又喝了将近一瓶二锅头。大椿不喝,只陪着说话。 一瓶酒见了底,金子就站起来走。大椿不放心,想留他住下,他说啥也不听,骑 上摩托车就窜了。果然那天就出了事。幸运的是没出大事。金子骑着车往回走, 酒劲渐渐上来,手脚就不大管事了。到村口的时候,他该拐弯没拐过来,一头扎 进秫秸垛里。大冬天里,黑得那样,路上再没一个人。他想起来。动动身子又躺 下。再想起来。还是动不了。他就躺下歇歇。没别的感觉,只觉得舒坦。真舒坦 啊,像刨完二亩地躺在地头上一样。四肢软绵绵实落落地铺在地上,脑子啥也不 想,眨眼就睡过去。他很久都没这样的好觉了。连个梦也没有,沉沉地打起呼噜。 第二天早晨,鸡都叫的时候,他才觉得冷,伸手拽背子盖,却抓起一把玉米秸。 再摸,还抓起一把玉米秸。他一下子醒了。睁眼看见自己,看见破摩托车。他一 根腿搭在车上头,一根腿压在车底下,倒是哪里都没伤着。他啥也想不起来。他 使劲掀车,挣扎挣扎,腿都木了。他不禁一阵后怕,要是没这个秫秸垛,别说跌 死跌不死,冻也冻死了。   朝云说,那天金子终于开了话匣子,说得一塌糊涂,简直变了个人。他说王 芳一去逝,他丈母娘就扯天冲他哭,说金子啊,我命苦啊,峰子他爹早没了,现 在闺女又没了,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金子说,你放心吧,我养你。打那以后, 金子出门,孩子就由他丈母娘带着。可他丈母娘也怪了,一个农村妇女愣是不会 做饭。金子要是出去,啥都得给她准备好了,给孩子也准备好了。这些都还不是 问题。最叫人难受的是,他和丈母娘根本就没话说。一句也没有。他要是在家, 就钻到自己屋里,睡觉,看电视,没事是不出来。丈母娘便出去串门,哄孩子, 谁也不来烦他。他在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金子说,王芳还在的时候,啥都好说, 也没觉得这么别扭,现在倒好,连孩子都和他疏远了。说着说着,他就想起王芳 的好,想起自己的不是,一桩桩一件件,唠叨得满面泪水,简直不像个大男人。 大椿说话本来就不会拐弯,又喝了点酒,就冲金子道,别这样了好不好,老婆没 了可以再找,大丈夫何患无妻?大椿这话刺耳,正点在金子的痛处,金子更止不 住悲从中来。   王芳我接触不多,但一看就是自己人。这“自己人”是说她嫁了我们的同学, 却没“离间”了我们同学间的感情。每年春节,她都和金子到我家来坐坐,还有 大椿他俩。那时候她还没孩子。有一次金子自己来的,她没来,那是她怀了孩子。 我们都高兴。过了不久又传过消息来,说还是龙凤胎,大家就更羡慕得了不得。 于是大家翘首以盼。然而终究造化偏了心眼。临产,为保险起见,金子和她到济 南某医院。儿子生下来活蹦乱跳的,女儿却有些蔫,医院采取了措施,说没问题。 但仅仅过了一天,女儿就不幸夭折了。这对王芳是一个挺大的打击。后来金子对 我说,王芳得了病,也是在这个医院去逝的,这个医院要了她娘俩的命。   人终有一死。在万千遗憾中,王芳毕竟有一点值得欣慰,她有个儿子留给金 子。平平常常的生命,还需要证明什么呢。一个人就那样简简单单地走了。她的 病很怪,就是喘不过气来。最后,她对着金子流下泪来。她说,金子,我是不是 要死啊。金子嫌她的话不吉利,就搡她一句,你就是要死啊。金子一辈子说话办 事不后悔,但几天以后的残酷现实,却要他为这句话负疚一生。   3   我找到一个律师朋友。姓张。我得为王芳办最后一点事。   事情是这样的。张慢条斯理,你得弄清王与公司是不是劳务关系,签了劳务 合同没有,同时也得看公司有没有这方面的规定,咱在不在赔偿范围之内。   嗯。我说,金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现在比较困难,也没干过正儿八经的活 儿,他媳妇这一得病,紧接着办丧事,家里挺拮据,我是想能为他讨回一点算一 点儿。   我理解。张面无表情,但是你知道,法律这东西不能感情用事,我们得靠证 据说话。   我点点头,那得需要啥证据?   张道,啥证据都行啊,证人、证言,只要与这事有关的,都搜集搜集,弄全 了咱再分析一下,看有没有可能。   从张律师那里出来,我心里没了底。金子还在朝云门头上等我。我一路蹓蹓 跶跶 过去。   这我倒清楚,她才干了半年,根本就没签劳务合同。金子正捏着支烟。   那你回头再找她生前的同事问问,多敛活敛活别的证据。   金子有些泄气,看看吧,不行就算了!   这事别忙着问,最要紧的是先把工作解决了。我说。   金子正等着人家回信呢,又不去问,死要面子活受罪!朝云说话下茬。   还是主动点好。我劝金子。   看看吧,不行就算了。金子又扔出这句话。   第二天,金子那同学来了电话。我们都高兴,就一块跟着,打车到城西。几 天没来,竟然找不道了。印象中这里是片玉米地,望不到边,隔不远一撮槐树林 子,一条小沙路斜斜穿过去。去济南的长途车从这儿走,咣里咣当一过去,骑自 行车的人就捂脸。路一边是从电厂淌出来的废水,绿绿的一层罩子。现在却变了 样,小沙路,槐树林,废水,玉米地,什么都没了。抬眼望去,是又宽又好看的 公路,一占就是几十亩上百亩的厂房。   好歹找着那地方。传达把我们放进去。迎面是厂房,右边是办公大楼,这之 间还有一大块地方露着地皮,正在建设中的样子。我暗暗吃惊,没想到人家搞得 挺大发。   拐上二楼,老板从办公室里迎出来。中等个儿,大背头,一表人材,走起路 来屁股一扭一扭的,有风度。一阵寒暄,金子介绍两句。那老板姓张,叫张强, 和金子邻庄,同学五年。进屋。办公室挺大,有点空得慌,老板桌老板椅,暖气, 空调,一次性纸杯。我观察一下金子。金子倒没异样,平和,哈哈一笑。看来是 比较知己的同学。倒水。张强和金子不仅是同学,竟然还是同位。张强非常热情, 在我们面前夸夸其谈。   在办公室没坐住。张强强烈邀请我们参观他的厂房。于是几个人下楼,沿一 条砖路依次过去。两旁还没铺,是泥地,踩上去一脚泥。进得厂房,绿石棉瓦罩 着,下头宽绰得能跑开兔子,两台奇形怪状的机器闲着,没一个工人。我有些疑 惑。张强介绍,这机器每台七十多万,全自动,工人只看机器,不下死力,没事 就回家。我问业务怎么样。张说,业务挺忙,前些天就有个八百万的活儿,因为 本钱太大,他现在资金少,周转不过来,就没接。我们都点头。金子道,那我们 得多做广告,扩大影响啊。张道,我们影响本来就不小,用不着做广告,现在主 要靠网上宣传,争取国内外客户订购。我们都暗地里吐口气。朝云便羡慕道,那 咱现在的客户都通过网上招来的啊?张强挺爽直的人,便摇头道,这是我的想法, 正准备上网,准备上网。   婉言谢绝张强的挽留,我们冲传达摆摆手,驾车出来。金子被留在厂子里。 张强要同他谈谈。我们觉得肩上担子轻了,张强担子重了。回头看看,电动门滑 过来,把厂房和办公楼都锁在院子里,老传达从窗口里缩回头去。   我有些不安。   4   这不安与前一次不同。   前一次,金子正骑在屋顶子上。是类似张强的厂房,十来米高,用三角铁一 根一根焊上去。金子有些累了,抹把汗歇歇。对面一个人站在钢架上,一只手拿 着焊枪,歪着头焊一根钢梁。火花迸射,纷纷落向地面。金子眼有些花,扭过头 看向别处。厂房本来挺高,待往远处瞧时,便渐次低下去,刚支起的框架横竖交 错,像动物园里的兽笼子。正看着,忽然哗啦一声响。他歪过头来。他惊住了。 刚才站在钢架上的那人,现在正脸冲着他,在半空里打滴溜。他脚下的钢梁一头 滑下去,咣当砸在竖梁上,反弹两下子,颤微微地吊在那儿。焊枪哐啷一下砸在 地面上,吓得底下的人目瞪口呆。有个人离焊枪落地点不过一米远。那人看看焊 枪,又抬头看看上头,登时没明白过啥事来。金子可反应过来,忙着大叫,快搬 梯子,梯子!这一喊,底下那些人才缓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墙边的梯子竖过来。 那人死死攀在梁上,脚一通乱蹬。金子趴在梁上吆喝,往下一点,再来一点!那 人可不敢往下,脚板伸得老直,就是够不着梯子。再来一点,再来一点!底下的 人也喊。那人踢蹬了老半天,终于踩着了,这才慢慢把攀在梁上的胳膊松开,紧 紧抱在梯子上。   金子出了一身汗。他看看自己骑着的横梁,觉得这一天三四十块钱不好挣。 半年了,他从没想到会出问题。但现在,他害怕了。他前头后头瞧瞧,仔细看看 那些焊点,看上去挺结实,可他心里却不安稳了,觉得它担不住自己这一百四五 十斤。他趴在上头不敢动窝了。   王芳说,那人不干就对了,这一惊反而救了他。我想你也别去了,俺害怕。   金子斜楞一下白眼仁子,不吭声。   第二天一早,金子又骑上那个破摩托,一溜烟跑几十里地。王芳就在家抱着 孩子干瞪眼。直到晚上八点来钟,胡同口嘟嘟嘟地一响,王芳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来。   王芳也不再说。她心里明白,一个月千数块钱,到哪里也不好挣。   金子本来可以不下这苦力的。他不是没有“发光”的机会。   上学的时候我是属于学习比较认真的那种,能考个前三名。他不好好学,却 能考上中游,有时候还跑到前头去。他的字写得还特好,尤其空心字,不管楷书 还是行草书,写起来不打艮,该连该断,一气呵成。这说明他的空间想象力很好。 一次县里的高中搞知识竞赛,我们学校就派我们参加,开头遇着这样一个题:一 只蚂蚁从一个梯形立方体的一角爬到另一角,沿着边走,哪条路最近,后面有几 个答案。当时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私下对我说是某一个,还赶着给我解释。我 说你确定了就快抢答啊。没说完人家就抢了,果真是那一个。   高中毕业以后,金子当了兵。对于他没考上大学的事,很多人就弄不懂,金 子聪明,又没早恋,咋就没考上?但啥话也别说了,当兵也未必是坏事。可没出 半年,他又和竞赛抢答一样,白白放弃了一次大好机会。   那时他已经在团部干文化干事。因为他字好,团长碰见,亲自下令调到团部 的。那一调动,叫许多人羡慕,他心里也亮堂了许多,盘算着熬上几年,转成志 愿兵,到时候一转业,就啥都解决了。   和他一块调去的还有个小张,年龄比他小一岁。俩人一个办公室,一个宿舍。 小张湖南人,长相和金子正相反,矮,黑,短眉细眼,说话撇腔怪调。金子烦。 从第一天就开始烦。他烦的人他就不理。但小张是个机灵剔透的人儿,金子再烦, 小张也和他打招呼,弄得金子心里不得劲,毕竟不光一块工作,还一个窝里住嘛, 所以渐渐地也拉两句。   部队要减员哩,知道吧?小张说。   嗯。金子抬抬眼皮,吐一口烟。   小张不抽烟,胸口倚在桌对面,小声道,形势严峻哩,据说团机关得下去三 分之一。   嗯,得二三十口子。   我早算了,整一十六个。小张本来胸口倚着桌子,现在又往前伸伸脖子道, 别人都忙着请客送礼想留下,咱又没门子……   话没说完,金子打了个响指。小张把后半截话噎住,多少有些尴尬。金子象 是害困了,脖子往后仰仰,嘴巴张开,咧出一个长长的呵欠。小张喝口水,不再 说下去。金子这是烦了。当初在连队里,一起入伍的小老乡两条红塔山就换了个 副班长。小老乡不避讳,私下里向他传授经验,他摇摇头道,别和我说这个,烦。 过几天,突然上头下来调令,要金子到团部报道。小老乡就指着他的鼻子道,金 子,真人不露相,老实说,送了几条红塔山?金子一拉脸皮,抬手把小老乡掀在 床上。   其实部队减员的事金子早知道了。并且听说两个文化干事只能留一个,小张 和他,非此即彼。他虽然懒得说,心里却清楚,现在这一步太关键了,被裁下去 是老农民一个,照样戴草帽子下苦力,可一旦留下就不同了,那是进了保险箱, 升官发财不用愁。与小张相比,他应该是有胜算的,因为他是团长看中了调上来 的,得到团长的赏识不容易。只唯一没把握的是,他从调上来就再没和团长拉过, 更没借这个因由暗地里走走。看现在这个势头,那是凶多吉少了。   俩人沉默了一阵子。小张又憋不住了,开口道,你也得走走,不能任人宰割 哟。   金子正看着一本柳体字帖,听这一说,就搭一句,嗨,谁愿走谁走啊!金子 这话是有所指的。   唉,咱又没门子,听天由命哟。小张自言自语,像是回敬金子的言外之意。   小张这一说,金子鼻子里就哼一声,干脆把书合上,拿起打火机,啪嗒一声, 又接上一支烟。金子心里明镜似的,小张出出进进团长家好几趟了,谁不知道? 现在还玩这不沾弦!金子咬咬牙。他越来越烦这个地方了。搞材料本来就无聊, 空对空,而且从没商量的份儿,官大一级压死人,再碰上这湖南佬,真烦透了。 他不禁狠嘬一口,弄得那烟头半天冒不出烟来。最后,一大朵烟雾从他嘴里喷出 来,喷得对面找不着人。   第二天一上班,金子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子邪劲,竟鬼使神差地跑到团长那里 说,我不想在这儿干了,又赶上减员,我还是回连队吧。团长说还没最后定呢, 你再考虑考虑。他哼一声,回来就卷铺盖走人了。   我骂他,你不能沉住气啊,就把这机会撒手扔了?   我又不会送礼,等人家撵我啊?   人家未必撵你啊,不是还没结果吗?   烦!他哼哧一个字。   我不再理他。就冲他这破脾气,人家不撵他才怪。   5   他丢掉了一个好机会。他本来可以不下苦力的。但机会总是少数,丢了就不 再来。   从此,他开始下苦力。   先干小工。我结婚前后那两年,他复员回来不久。那时他还没找对象,在明 水跟一个工头干,一天十块钱,刚够吃火烧的。我在学校住单身宿舍。他专拣中 午头子往我那里跑,每次都吃了饭过来。我说你过来我请你。他答应着,还是每 次都吃了饭。大夏天的,我又不能在宿舍接待他,怕影响别人休息,就和他在办 公室里熬。那时我正练书谱,刚有些心得,就和他谈,俩人拉得晕头转向。有时 他谈起自己的工作,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活水泥,开搅拌机,推小车,扔砖头,一 天下来累个臭死。又过一阵子,他忽然说,人家给介绍了个对象。我说,咋样啊。 他说,咋跟你比啊,我又不是自己谈的,没感觉。我就呛他,那你咋不早谈?中 学时咱就像傻子,不开窍。他一笑,一边腮上撮起块肉来。打那以后,有两三周 的时间,他才又找了我一趟,说别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我就盼着他能遇上好人, 有个好结果。   再后来,他干起了自己最拿手的活,就是写字——写墙体广告。那是他和王 芳结婚以后了。有这个活干着,比小工强多了。我没亲眼见他在墙上写字,但在 想象中,他在墙上写字就像古诗人醉酒题壁一样,挥洒自如,豪气冲天,有多大 本事使多大本事,别有一番趣味。但后来我了解到,实际情况并不是我想象的, 那也是苦力。他给一家广告公司写字,按平方计价,一平方两毛钱,一个大字费 半天劲也不过三五毛,累死累活,一天写不了二三百平方,挣四五十块钱了不得。 而且夏天太阳把人晒出油来,冬天又冷得伸不出手来,受的罪那就别说了。但金 子干得挺带劲,那毕竟是特长,一般人也干不了。那一段时间,城乡哪个旮旯里 都有他的笔迹。我记得公路旁边的一堵墙上有一幅,我每次经过都特意看看,因 为那些字是很可看的,以至于把那电话号码和手机号都背得烂熟。但后来那堵墙 没了。那堵墙没了一两年以后,我经过的时候还朝那里看。   他大约写了好几年字,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比如黑体字最好写,若是在没泥 的砖墙上,用刷子顺着砖缝抹,连标线都不用打。市场上流行一种类似电脑中 “华文彩云”体的字,也好写,口字要写得特别大,撑着边沿涂就是。要是在白 石灰墙上,那就写自由体的空心字,先用湿抹布写下影子,再用线描出来,效果 好,写得也快。最不好写的是仿宋字,笔划末梢的肩膀不好处理,写出来还显得 板。   开始他干得还不坏,而且随着名气加大,找他写广告的人也多。但后来竞争 越来越激烈,广告业务也越写越难写,十天半月接不上一个活儿。搞广告的多了, 就无序竞争。他前面写上,后面就有人涂了盖了,写成别的。还有更厉害的,要 是广告宣传的同一个事,比如都是铝塑,后来者连笔都不动,只把电话号码一改 了事,所以也惹了不少麻烦。有时墙体主人根本不让写,嫌难看,写到半截就给 人家撵跑了。更重要的是,随着城市发展进步,整顿得越来越严,墙体广告渐渐 从城区清理出去,没了它生存的地方。光靠在乡下写,就没啥发势头了。   你觉得冤不冤?有一回我问他。   冤啥?   人家说是金子总有发光的时候,你不是没那时候,都是你自己把自己埋没的。   哼。金子一个嘴角咧咧,带着半边腮帮子动了动。我胸膛里有一口气,看不 惯的事,豁出去不干行,低三下四求人,我做不到。   6   突然变天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先头还是小雨,下着下着就成了雪。灯光 照着,水泥地是湿的,泥地上是白的。树上也白了。北风斜斜地,把夜晚刷一层 冷灰,让人看不见底。窗子开条缝,冷冽的空气就刀子一样捅进来,在暖气屋里 割一道疤。   我疼了一下。   我把电话摸起来。   金子口气温和得很,显得苍老。我突然很好奇似的,问了他一堆问题。然后 我得到一堆答案。那些答案是这样的:他的家有五间北屋,大门朝南,岳母住正 屋,他住东偏房;这么冷的天,他竟然还没点炉子;煤夏天就买了,两吨,五六 百块钱,夏天买便宜,现在价钱却翻了一倍,烧不起了;炉子可能不大行,已用 了两年,碱透了;家里烧的是土暖气,炉子在丈母娘屋里,两根管道伸过来,每 间屋里都有暖气片,点上炉子还凑和;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孩子由丈母娘带着, 早睡着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就有些急。我压住气说,这么冷的天,你咋不点炉子? 我没寻思突然就冷起来。金子嘟囔一句。我道,我刚搬家,原来的炉子不用了, 可能还行,你来卸了去。金子说,看看吧,说不定我这炉子还能凑和一冬。我道, 你那炉子质量咋那么差,才用两年就坏了?金子骂一句,他娘的谁知道!我顿了 顿,又补上一句,我这个也用了十来年,还不知行不行。   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有些扫兴,觉得这话还不如不说。   又隔一阵子,从大椿那里传来的话,说金子在那厂子待不下去,工资还不够 他吃饭遛摩托车的,又赶上和一个工人打了架,没吱声就跑了,回头还是搞焊接。 又说,他姐姐给他到处说媳妇,最后在城北找了一家,也是独生女,小三岁,是 不能生育离的婚,特稀罕孩子。姐姐怂恿着金子去了一趟,全家人都相中他了, 另外只一个要求,还是倒插门。可金子犹豫不定。他不知道该把丈母娘咋办。   前一个事在我意料之中。我那不安是对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完了。至于 焊接,我早和金子说过,那活路挺危险,最好别干,他也同意了。可他怎么又干 了呢?   我蓦地想起件事来。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人家都得到赔偿了。我说。   张律师仍不紧不慢,那到底啥情况?   那人是正式工,出车祸死的,公司补偿了两万块钱。   你这朋友是啥情况?张律师追问。   她不是正式工,公司狡猾得很,才干的根本不签劳务合同,要签合同就走人。 我愤愤道。   这也不要紧,合同不一定是签到纸上的,关键看事实。你知道这个事的主要 症结在哪里?在公司是不是有这方面的赔偿规定,她的情况符合不符合这规定? 我们的证据要围绕这个问题来搜集。   噢。我便道,公司还有个规定,就是得干十个月以上。   十个月以上?那她干了多长时间?   半年。   这就不好说了。张律师稳稳道,要真是打官司,那也在两可之间。   我沉吟一下子。我听出张律师的意思,他是不好把话说绝。我终于知道,这 问也是白问的。   这是傲慢的万事不求人的金子,让我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大椿   大椿在商河打工。我见的最多的是他媳妇朝云。他俩都是我同学。朝云在城 里租了个门头搞裁剪,店名叫“佳诚服饰”。我们常到那里去。那是巴掌大的地 方,进深两三米,宽四五米,四周撑起挂杆,重重叠叠晾起各色布料,中间再支 一张木板桌,桌面上乱堆着布料、煎刀、软尺,桌底下也堆得满当当。朝云还不 过瘾,又在门右首位置装了一台缝纫机,让整个小屋充实起来,再也没有余地。 不过别人不大注意,这局促的门头里还有个小天地,负担着她和儿子的饮食起居。 这小天地就在迎面墙后面,从布料中间开一个小门进去,拐上扶梯,再进一个小 门就是。有时我看见她从里面出来,或者她儿子大鹏从里面出来。更多时候她就 说大鹏在里面做作业呢,或者说大鹏在里面吃饭呢。但我没进去过,不知里面啥 样。朝云在这小屋里打天下,儿子跟着她吃住,上学放学自己跑。幸亏小学离这 儿还不远。大椿偶尔回来看看,住一两宿,再回商河去。我见他们少,妻经常过 去,回来和我扯他们的事,我就感觉两个人虽然辛苦,但也知足常乐。我偶尔顺 路去站站,搬张小圆椅坐在桌角那边,抬头看周围花花绿绿的布料。但去的这几 次都没遇见顾客,一个半个也没有,我就有些担心。直到后来一次,我看见桌子 上一个小本子,画着各式服装简图,肩宽袖长的一大堆圆珠笔的数字,心里才踏 实了。   入冬我正装修新房子。妻从周村买回布来做窗帘,让朝云帮忙。一个傍晚我 们过去,恰巧朝云在门口的缝纫机上给我们砸窗帘。约她出来吃饭,她说早吃过 了,叫我们等等,一会儿就完。我问大鹏干啥呢,她说在上面写作业。女儿就轻 车熟路先跑上去。我从来没上去过,觉得好奇,也侧身拐上那个扶梯,慢慢推三 合板子的小门。门蹭着床角开了,床里边是被褥,外边铺敞着书、本子、铅笔盒。 再推,扑面一股子焦糊味,女儿正蹲在地板上,看大鹏用锅铲子抢那耳锅底子, 耳锅里一底子炖土豆,但干了锅,抢起一块块的黑。我说大鹏,你这家伙咋搞的。 大鹏抬头看见我,眼神稳稳的不起变化,只随口应一句,做作业忘了。我说,糊 了可不能吃。大鹏大人气地说,不要紧,我拣些不糊的吃。边说边铲了半碗,放 在跟前一张小矮桌上。大鹏本来坐着小杌撑在床上写作业,现在掉过身来就能吃 饭了。这孩子长得像大椿,黑乎乎胖乎乎,扎煞着两个腮蛋子,虽然才十岁多点, 却像个小大人。我把门掩上,这才拿个小杌撑挤空坐下。大鹏不说话,一口馒头 一口土豆,吃得挺香。我瞧瞧小屋,五六个平方大小,空纸箱贴的顶子。下面的 空间大体上分两部分。左半边是床,右半边是厨具和杂物。单看右半边,门后头 一个蜂窝炉子,炖着口锅,一根烟囱折一下,从窗户上头钻出去。那窗户窄得像 俩小耳朵,日久被灰尘堵了,黑得听不见外面。窗户下头一直到墙角堆满了蜂窝 煤,上面蹲一个煤气灶的灶口,上头再安个抽油烟机。这样小屋被塞得差不多了。 不过像门头上一样,朝云见缝插针,又在一人高的东墙上安了台小空调,于是整 个小屋都实实在在地武装起来。看着虽乱,但因为烟囱长,散热好,还挺暖和。 不过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这屋子本来是怎么建的。一般的两层门头房,下层做门头, 上层家居,倒也方便实惠。这个也两层,但好象上层是个破屋顶子斜撑着,弄得 屋里很逼仄。   过几天,大椿打过电话来,咱聚聚吧,挺想你呀。我说,你别酸,从商河回 来啦?他说,还在半路上,马上到,咱还是老地方啊。我说,嘿,一刻你都等不 及!老地方在朝云门头斜对面,小快餐店,一个矮胖女人撑着门面。因为俩门头 挨得近,大椿朝云来得多,两家互相照顾,倒也方便。   我一推门,大椿和朝云竟先坐在那里了。朝云还没看见我,大椿就嘭地站起 来,还是黑乎乎胖乎乎,显出那拙笨实在样。我说,你这么干也不见瘦啊?大椿 道,在那边还行,不算累。于是三个人坐下,胖女人过来招呼,点菜。照例四个 小菜,一瓶二锅头。   酒过三杯,大椿却道,我不想在那里干了。   我一惊,咋了?   唉,你不知道,惹了点小麻烦。大椿一只手扳住后脑勺。   你这个老笨,脑筋转不过弯来。朝云抢着说。   大椿道,都怨我自己不小心。一家材料公司给我们送货,结帐的时候我算盘 珠子一拨拉,算出是二十多万。没现钱啊,经理就让我给人家打了个欠条。过几 天人家来要帐,经理就想核核帐目给人家算了。可重新一扒翻,查出来给人家多 算了两万多。我也不知道咋搞的,上回咋就弄差了?这一下经理就发了火,我干 听着,没的说。经理还算是个好人,知道我不小心,算是理解吧,就赶着给人家 解释。没成想,对方却不认帐了,说欠条写的明白,该多少是多少,一个子儿也 别想赖。   我赶紧打断他,欠条落款是你的名?   大椿道,有我的名,不过前头是公司的名,只说经手人是我。   噢,这就好。我舒一口气。   大椿继续说,那本就是明摆着的错,因为我一时粗心,把总数弄差了,可帐 目是清清楚楚,一分不错。经理也觉得对方实在无理,就僵着。对方抓了这个把 柄,像逮住财神一样,又是法院吧又是上诉吧,就是不撒手。前前后后一折腾, 窝憋得我不轻。   我道,现在咋样了?   大椿道,我一清二白,倒不怕啥,爱咋着咋着吧!   朝云就笑他,你这老笨,你还会干会计唻。   大椿真不是干会计的料。开始他说在商河一个建筑公司,我还以为他给人家 搬砖活泥的,说干会计我都不信。他这人实在直爽,粗人一个,像那梁山好汉, 根本就不是细心人。不过他这人中交。现在这社会上,就是细心人太多,粗人少 了。   从那以后,我替大椿捏了把汗,过几天就问问。我知道也没啥事,就是担心 他刚找的这份工作泡了汤。其实商河那边条件并不好,远不如这边,吃饭又贵。 而且大椿说他干活的地方水特难喝,地下三百米打出的水都是咸的,浇地只能浇 一遍,两遍就能把麦子浇死。不过环境再差,活毕竟好干啊,钱又不少挣,要把 这个扔了,再到哪里找份像样的活?   大椿过去干的都是力气活。最早是跟一个亲戚干家具销售。约六七年前,我 到一家具市场看组低柜。一辆大头车堵住店门口。正想挤进去,便见一人在车后 腚上站着,往家具上蒙毯子。这不大椿吗。我一眼认出他来,高矮胖瘦和高中时 没啥两样,就是更黑了,蓝布裤褂,连扯带蹭的,弄的又脏又破。他左拉右扯, 蒙好毯子,再拽根粗麻绳,狠劲往车挡板上绑。我叫他。他一回头看见我,嚎叨 就一嗓子,立马蹦下车,差点就把我抱住了。   俩人往里走,迎面撞见一个瘦溜溜的妇人。要装完了就快给人家送过去!妇 人劈头一句。大椿“嗯”一声,回头指指我说,这是我同学,想看组低柜呐。那 妇人这才看见我,接着面皮上就拱出笑来,哟,好啊,快领人家去看看,价格保 准便宜哟。我笑笑。我觉出大椿这活不好干。那妇人有四五十岁,染着头发,眉 毛剔得精光又描上的。一个中年男人正扳把椅子过来,妇人就在远处吆喝,这里 呀,这里。那男人便应声去了。大椿说,那是她男人。   我的预感没错。那次见大椿不到半年,他就算失业了。那亲戚与男人离了婚, 大把大把的钱都捞到自己腰包里,一个子儿也没给大椿。大椿还不好意思要,勉 强去找了一次,妇人不冷不热的,冲大椿哭了半天穷,大椿脸皮薄,开门一走了 之。   家具生意不行了,再找别的活干。可大椿没本钱,想干点事那难了。老百姓 进城,就是烤地瓜,摆地摊卖菜,搭个篷篷车烤火烧夹,卖鞋袜杂物,条件好的 能租个门头卖衣裳。摆地摊的影响市容,被执法员撵得到处跑。租门头是老稳了, 可也不好过。这费那税不说,即使一个小门头,一年的租金也得万儿八千。干保 险呢?可那几年保险公司还少,机制也不一样,所以干保险的就少,不像现在铺 天盖地的是。最好干的可能是饭店,包吃包住,工钱还照发。当然,干保险干饭 店,最好是女的,还得年轻。像大椿这样的,五大三粗,嘴笨得翻不过舌头来, 还不把自家赔进去?   转了一圈,大椿就回去和朝云商量,咱干点啥好呢?朝云道,白天在门口玩, 连见几个小孩到小卖部买瓜子,一会子功夫就好几包,现在孩子娇了,吃零食多, 你看咱就炒瓜子行不行?大椿一拍大腿,好,就听你的。   要炒瓜子,得置设备,买配方,前提还得买着好瓜子。那时候临县济阳就批 发生瓜子,五毛钱一斤;远的是青州,那里瓜子好,还贱八分,一吨就便宜一百 六十块钱。大椿一琢磨,到济阳一头午就拉回来了,到青州起早贪黑,一天回来 就不孬,再搭上运费饭费,就不合算了。于是大椿便找个同行长着眼,一块去了 趟济阳。看看那瓜子,一般,不是挺好的。大椿头一回做,心里没底,不敢多要, 就花五百块钱弄了千数斤。“煮炒抛装”完了,再开着他那辆破三轮,到处给人 家送。各村的小卖部,城里的商店、饭店,机关企业。一路跑下来,虽然费了不 少劲,毕竟卖了个差不多。大椿朝云都挺高兴,寻思下一回得多炒点。   这回,同行就劝他,你要多弄就到青州,那里瓜子比济阳好,炒好了还能把 价格抬高点。大椿觉得在理,狠狠心,租辆大车就去了。   那瓜子确实没的说,个大,粒实,色泽光鲜。大椿张口要了两吨。回来的路 上,大椿就盘算:这两吨加上运费、来回吃饭,炒瓜子用的盐、香料,成本是多 少;一斤比上次多卖五分钱,两吨总共卖多少;后一个数减前一个数,能纯挣多 少。算了一路子,大椿心里有了数,觉得这回只赚不赔。到了家,卸完货,两个 人就准备开干。解开麻袋,朝云摸一个尝尝,嗯?咋这个味?再摸一个,还这个 味。朝云心里一紧,赶忙又打开一麻袋,嗑一个,还这个味。朝云立马伸手往袋 子里杵,杵到半截里,就觉得潮乎乎热乎乎。朝云傻了,大椿,你买的啥瓜子! 大椿一惊,咋啦?朝云道,全捂了(霉了)!啊?大椿一试,不假,真捂了。嗑 开一个吃,苦涩涩的。再嗑一个,更苦。大椿额上冒了汗。他脑子里回想装车的 情景。那老板就和他在车旁边站着,几个工人一袋袋地往车上扔。开始大椿还看 了好几袋,都没问题。一袋五十斤,一共装了八十袋。等装完了,大椿还跑到车 顶上,解开一麻袋摸了摸,啥事没有。大椿意识到,人家是瞒天过海了。俩人慌 慌张张把八十麻袋瓜子全解开看,不多不少,正好四十袋是捂的!大椿一屁股坐 在麻袋上。朝云眼里出了泪,说道,这些都得喂猪,喂猪猪都嫌苦!大椿一拍大 腿,哼,他娘的!猪不吃就当柴禾烧!   庆幸的是,大椿两口子没被挫折打垮,卷起裤腿继续干。不过万事开头难。 炒了瓜子,还得打市场。市场不认新牌子咋办?他又没闲钱做广告。我就开玩笑 说,现在都贩假造假,你不会弄个假名牌呀,还“大椿牌”,谁买啊。大椿没听 完就摇得头像拨郎鼓,说那不行,犯法的事咱可不能干。我说,那你要想在市场 上站住脚就得以质量求生存,瓜子得炒得好吃,色香味俱全。这回大椿却一咧嘴, 唉哟,你不知道哇,那色香味俱全的瓜子都不能吃!嗯?我一愣。大椿道,嘿, 有个新闻你听过没,一家里炒瓜子,孩子吃的多了,变成了傻瓜!哦,是吗?可 不!大椿道,他那调料里肯定掺了明矾,明矾泡了瓜子,瓜子就乌黑发亮,再拌 上香料、防腐剂,就又好吃又好看呐。啊?我吓了一跳,追问大椿道,那你搁那 些东西了?大椿道,说实话,开始也搁过,不过太昧良心了,老实人做那个心里 难受,后来干脆改了品种,做原味瓜子了。原味,对,原味好。我晃晃自己的脑 袋。   他这样将就着干,开那个破三轮到处跑,一分一厘地攒,挣的钱还不够汽油 钱。大多情况下,人就是个汽球,钱给你充气。钱多了人就鼓起来,多的过了分 就爆了。可钱少了人就瘪下去,瘪得不成样子。钱改变人就像吹汽球一样,往往 在瞬息之间。大椿照理该瘪下去。可不知怎的,他这个汽球却换了铁皮,一丁点 儿的气还老撑着。那纯是硬撑。   一天,大椿把破三轮推出大门,踹着火,让发动机热着,跳下来前后左右瞧 瞧。他准备出去进点货。一抬头,有个人冷不丁站在眼前头。大椿一拍车挡板, 嘿,你咋来了!原来是小学同学,临村,姓王,在城里开门头批发烟酒,出了名 的小老板,人又长得瘦削精明,油头粉面,比大椿可精神多了。王一见大椿,亲 近的不行,上来就抱了一下。大椿道,你咋跑这里来了?王道,来看看老朋友啊! 大椿赶紧把火熄了,拉他进院子。王也是利索人,便道,我看你挺忙,不进去了, 我有个急事,想让你给出个主意!大椿直实人,脑筋还没拐过弯来,嘴上便道, 啥事你说,我为朋友两肋插刀!王笑道,哪这么严重啊,就是我最近有个大买卖, 出手就能赚大钱,可现在我手头紧,周转不过来,你看能借我点儿不,两个月内 保准还你,利息按两厘算,比银行高一倍。大椿犯了难。他干这活才几天,上设 备花钱不算,还叫人骗了一下子,家里那点钱早折腾光了,今天去济阳进货的钱 还是昨晚刚从他姨夫那里借的,两千块钱,买两吨瓜子的钱。这可咋办?大椿摸 摸口袋,又把手缩回来。王不看事,继续道,大椿啊,谁不知道求人难,可我实 在是紧要关头,唉!大椿架不住了,一拍脑门子,嗨,我啥人你还不知道?只是 我暂时没钱,这不刚借的两千,待去进货,要不先给你一千。王道,嗯,够义气, 不过你放心,不出俩月,连本带息保准还你,不比你存银行实惠?说完这话,王 骑着他那锃亮的野狼125扬长而去。   大椿不知道,他的义气这回叫狗吃了。很快过了俩月,又过了一年,两年, 王再也没来过。大椿倒是在城里见过王,人家早成了大款,开饭店,搞装修,捣 腾房地产,每次见了都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就是绝口不提那一千块钱的事。 大椿不禁暗暗叫苦。大椿不知道,这世上就是实在人吃亏。因为实在人都是粗人, 算不过精细人。精细人一拨拉,粗人就得栽跟头。   然而叫我意外的是,三五年以后,大椿竟然和朝云在城里租了门头,开起服 装店来。他们实现了老百姓进城的最大梦想。一天朝云打电话,叫妻去一趟。我 说你给他们买点东西。等妻回了家,却捎回来一件红绸袄,朝云给孩子做的,另 外还有一大袋瓜子。我问,那店面怎么样?妻说,就是小点,四壁上全是服装。 我再问,怎么没听说朝云会裁剪?妻道,去年刚学的,朝云做这个有悟性,一学 就会。我说,那太好了,他们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妻道,可不,他俩炒瓜子算 是挣了点钱,就投资搞了服装店,有这两个事干着,比以前可强多了。他俩最难 的时候过来了。我点头道。妻又补一句,是啊,只要不倒下,就是胜利。   俩人说着,心里都实实在在替他们高兴。不过我却多少有点失落,觉得大椿 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也许不是原来的大椿了。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大椿却突然呼哧呼哧跑上楼来,更黑的脸膛,一身蓝 运动装,不伦不类地配一双皲了皮的旧皮鞋。两人一见差点拥抱起来。我道,大 椿,你咋找来的?早知道你在这里。大椿习惯性地一只手扳住后脑勺。我虾腰给 他倒水。他抓住我的胳膊,说啥也不让倒。我说你坐坐。大椿道,不坐了,晚上 有个事想麻烦你。别瞎客套,有啥事尽管说。你有空就行,我棉纺厂一个同学要 约他厂长来,想叫我给他做厂服,我寻思你给我陪陪客。噢,这好啊,我去。我 没二话。   因为惦记着这事,没下班我就溜了。大椿早在饭店里等。这回大椿定了个场 面的饭店,在城南,算中高档了,一顿饭下不来五六百。我和大椿在厅口的沙发 上坐等。原来大椿那同学在棉纺厂干财务,姓张。前两天听说厂子要给职工做厂 服,大椿就找了去。张就说暗中使使劲,让大椿接了这活儿。果然,今天就请到 了厂长。   洒桌上办事,不用提就都明白了。剩下的是喝酒。我没想到喝那么多。厂长 好对付,不是那种嗜酒的人。难对付的是张的老婆,鬈发,红嘴唇,年龄不大。 我本以来她会腼腆些,没想到她竟六杯六杯和我喝。可我不能示弱,大椿又不能 喝,只能我上。后来她又和厂长喝,她六杯厂长两杯。我就知道,她和我喝也是 让厂长看的。这样你来我往,耗了两个多小时,给大椿糟了不少酒,把自己弄得 晕哄哄的,我心里反倒妥贴了。   我头疼胃疼,到第二天下午还难受。过几天,妻到朝云门头上玩,回来说, 那事“黄”了。我一听就蒙了,怎么,我那些酒白喝了?原来那天喝完酒回去, 姓张的对大椿说,要再给厂长买个“卡”,这事就利索了。大椿就买了一个,五 百块钱的,转手交给了张。张的老婆也在场,就搭上一句,要不再给厂长老婆做 套像样的衣服,我帮你拿过去。大椿一听是个理,就赶紧筹办。朝云在旁边可沉 不住气了。她掐指头一算,厂服五十块钱一件,成本三十,五十套能赚一千块钱。 现在请客花了五百,送卡五百,再给厂长老婆买套衣服,也不能让姓张的老婆空 手啊,还得一套,那就赔大发了。可事情到了这地步,不为眼前,就为以后着想, 也得硬着头皮干啊。俩人一狠心,便忙着置办衣物。可过了两天,张却把卡退了 回来,说厂长从别处定了厂服,不用咱了。大椿当头一棒,问张,不是说的好好 的吗,咋又变卦了?张却不再吱声,拔起腚来走了。大椿和朝云闷在罐子里,活 也懒得干了。后来还是从别人那里打听的消息,说这活儿厂长早给了别人,张虽 然替大椿请到了厂长,那只是卖友求荣,向厂长讨个好,其实根本就没向厂长提 这事。厂长来赴宴,只是听张说有朋友请客,压根儿就不知道为的啥。   大椿还是原来的大椿。我对妻说。   为啥呢?   他太实,没有防人之心。   唉,实在人吃亏。   这倒不见得,实有实的好处。   实有啥好处?   实在人有福。我说。   唉,或许吧。妻又叹口气。   实在人有福,我坚信这一点。那天看见朝云和大鹏,我就觉出这个道理。朝 云在前面用缝纫机给我们砸窗帘,大鹏自己躲在小房间里吃那半碗糊了的土豆。 我就说,小家伙,过两年等你爸妈挣了钱,咱就搬个新家。大鹏眨巴眨巴眼,咽 了口饭说,俺是暂时住这里,家里正盖新房子,明年盖好了就往家跑,不在这里 住。真盖开啦,咋样了?正打地基呢。大鹏说着,把筷子放在碗沿上,双肘支着 膝,十指交叉起来,大人气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正说着话,炉子上的铝锅喀嚓 起来,大鹏欠起腚来掀锅盖,又是一股子焦糊味。我赶紧替他端下来,他就拿大 勺子搅,半锅稠饭,搅起来一底子黑黄。我说,咋又糊了。大鹏道,晌午做的时 候就糊了。边说着,挑挑拣拣盛了一碗。我把大鹏的碗端到女儿脸前头,说,尝 尝,尝尝。不好吃不好吃。女儿嚷着把脖子扭过去。我回手给大鹏放下。大鹏憨 笑一下,埋头吃饭。   坐了有半个多小时,妻在外头喊,完事了,我们走吧。我就站起来,拍拍大 鹏的肩膀,和女儿从小屋里拐出来。朝云说,要不吃了再走。妻道,不吃了。就 开门出来。朝云跟出来,还一个劲地嘱咐,有啥活儿要我做的尽管来,别的忙帮 不上,只能下点苦力了。我忽然想起事来,便问道,新房子啥时候能盖完?得明 年夏天吧。那好,盖完了去给你温锅。又相互客套了一番,我们骑车走,边回头 吆喝朝云进去。车开出一段路来,妻在后头说,朝云还说吃了,我看她没吃。我 应道,当然了,大鹏还是吃的中午的剩饭。大鹏真懂事。妻说。   转眼到了年底,又好久没见大椿了。我带着女儿到集上玩。商业城里人头攒 动,卖杂物的一溜摊子摆过去,显出热闹的大年光景。我们往里挤,北段是鞋帽 摊子,摊主人都眼观六路地忙活。快到北头的时候,女儿就叫,那不大鹏他爸吗。 我一寻摸,还真是。大椿正站在墙根前一个鞋摊子后头,抄着手看一个顾客挑鞋。 我们挤过去。大椿抬头看见,眼里一亮,从摊子后头拐出来。我问,咋干这个了? 大椿扳住后脑勺道,嘿,逮住啥干啥,趁过年,闲着也是闲着。买卖行吗?将就 吧,总比不干强,就和拾粪似的,牛马驴骡,碰上啥粪拾啥粪。我又问,那不在 商河了?不去了,冬天也没法干活,家里又打地基,早回来了。地基还没打完? 上冻前刚打好,过了年就盖房子了。我看他两眼有些肿,挺疲倦的样子,知道他 这一阵子肯定忙活得不轻。在农村,娶媳妇盖房子是人生两件大事。过去盖房子 都是自家找人盖,提前几年就得准备,打坯,拉石头,置办木料,啥都备齐了, 一打春,这就开始找街坊邻居帮忙,打地基,盖房子,还得找两个人帮着做饭。 整个工程浩大,耗心劳神,等盖起房子来,主人就倒下了。所以我从小就害怕盖 房子。虽然后来条件渐渐好些了,盖房子都委托给包工队,主人多拿点钱,就少 操些心,但仍须自己筹划,而且为了能省一点,也都自家置办所需的一切。大椿 为这房子也准备了老长时间,是按照农村的老式样盖的,都是大椿自己设计,大 小几间,门口朝哪,窗户几个,尺寸多少,费了好一把劲,一家老小都觉得行了, 这才找人选个日子,正式破土动的工。等把这房子盖起来,大椿就算把两件大事 都完成了,也好向老人交待了。   听大椿说,他的新家在村北边,小工厂附近。那个村子我有门亲戚,所以常 去走动,去了就找大椿玩。大椿的父母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和善慈祥,待我 特别好,也好些年不见了。现在家里正盖房子,老人家肯定也忙得不亦乐乎。我 就问大椿,孩子在老家吧?大椿抄着手道,可不,那孩子特别恋家,在城里念书, 一有空必得回家看爷爷奶奶,离家门老远就吆喝。那朝云呢?我再问。大椿便伸 出手来拉我,她在店里呢,进去坐坐。我便摆手,不坐了,我有事,你也得照顾 摊子。没事啊,我叫她来看摊子。大椿还是拉我。我掰开他的手道,你就别犟了, 抽出空来到我家去,咱再聚聚。大椿这才撒了手说,那也行,不过得过了年了。 我道,那好,就过了年。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