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亲人们 作者:冷热   (苏格拉底还是哪个哲人,临死的时候嘱咐过家人:我欠人家一只鸡,你替 我还上!)   记忆遥迢   那个初夏的晚上。南京。下着雨。街道两旁店铺尚未打烊。我一手撑着伞, 一手抱紧了他,伴着妻子从医院走回家。“江南人留客不说话,只听小雨沙沙地 下”,沙沙小雨中,六斤三两的他,缩在我的臂弯里,几乎掂不出份量来。   吃和睡,拉和撒,是他整个的世界。可大夫说了,这小子顶天立地,快乐无 比,将来一准一米八!   乐儿是他的名字。日子唱着歌,也就飞快地过,二十二年,弹指一瞬间,六 斤三两果然长到了一米八,肩阔臂长,一身气力。暑假去多伦多看他,他口若悬 河,沉着自信,流利英语里偶然夹带几个汉语用词,是照顾老弱病残怕老爸老妈 听不明白。他正打着两份工,一个是不带薪的志愿工作,另一个在他大学医院的 实验室里。他非常看重这份薪金微薄的实验室工作,不仅可以挣出下一个学期的 生活费,还和他现在所学的专业有关。   他租了唐人街附近一间旧房子的顶层阁楼,没什么家具,什么都摊在地板上, 老爸老妈也被他安排坐在了地板上。阁楼里又闷又热,临街小窗涌进来阵阵喧闹, 不到一会就流出一身汗来。他说他非常幸运,非常偶然拿到了这份实验室的工作, 教授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在闷睡,他一边在电话里跟教授聊着天一边打开电脑, 飞快调出教授的资料,发现教授正在进行中风和车祸造成瘫痪康复方面的研究, 要找一个能够调试养殖实验用蚯蚓电脑软件的人,于是他又调出了蚯蚓的资料。 哄得教授皆大欢喜,从几十个申请的学生中挑选了他。说完教授和蚯蚓,他又说 他一直热衷的马拉松跑和攀岩。他拉起裤腿,让看他攀岩中受伤的肌肉。于是, 我又看见了他那汗毛粗重的腿。   一切好像还停留在昨天。那时候,他刚刚学会走路,仍然离不开大人的牵引, 握根筷子才敢迈腿,走两步又停下,爸爸爸妈妈妈,颤悠着两条小腿晃呀晃地跌 坐在地上,逗得小姐姐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那时候,他老是感冒,老是去打青 霉素,打出了条件反射,进了急诊室的门就大放悲声。护士让我配合一下,我按 住他屁股,护士说不对,主要是腿。他听见了,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嚎啕大叫,爸 爸!主要是腿!主要是腿!   六岁半的时候,他跟着老爸老妈出了远门,上海、广州、香港、东京、温哥 华,一路走来,他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露着缺了门牙的嘴唇,对那陌生的世界 傻笑。我说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他听不懂那话里骂人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出过 这么远的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的天这么大的海!过罗湖桥的时候,我抱起他, 指给他去认那面旗,他搂紧我的脖子,爸爸,你干吗要哭呢!   最困难的时候,他就是老爸老妈同甘共苦的患难小友。开始,我们一家住在 地下室里,地下室很潮,也很黑,钻出地面得眯缝一会儿眼睛才能看清一边是警 察局殡仪馆另一边是法院。什么都不缺,就缺监狱了!我说,他也听不明白。六 七岁的男孩,狗都嫌的年龄,成天被关在黑漆漆的地下。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十三岁之前孩子是不能单独留在家里的。老爸老妈每天都 得外出打工,每天都在触犯这个国家的法律,只能把他留下来,留给电视机和面 包,连哄带吓,不能到外面去,也不要接听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他后来流畅的英语以及600度的近视眼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第一天去学校,回家就往厕所钻,他说他听不懂别人的话,一天都不能去厕 所。很快他的英语就超过了老爸。一次说到黑人,我用了 negro这个词,这是老 爸跟他中学老师那里学来的,他马上正告我,这样讲很不好的,是在侮辱别人, 爸爸应该说 black。他过十三岁生日,我们家境况大有改善,买下自己的房子。 搬家那天,他高兴地在楼上楼下窜来窜去,说这个家好大好大。接着去吃自助餐, 领位的服务生走过来问他的年龄,说十三岁前可减半价,我连说带比划赶忙告诉 人家他十二岁,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出来纠正我的错误:   No, I am thirteen! 不惊不乍,不卑不亢,纯正自然的英语脱口而出。在 四周惊讶的目光中,老爸老妈有些尴尬,老爸老妈觉得他一下就长大了。   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也许是那年圣诞,他看一部描写孩子和流浪汉的影片。 类似的电影每年圣诞前夕都会播出,他却在电视机前看得那么投入。发现我在看 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擦了眼泪。也许是那次跟学校外出野营,帐篷 小了睡不下所有的学生,老师问有谁愿意睡在帐篷的外面,他跟在大孩子的后面 举起了手,一夜过来让蚊子在脸上手上叮咬了很多肿块。也许是那个冬天的下午, 我和他走过一家商店的门口,风雪中见到一个乞讨的残疾人,我给他一点钱,他 走过去,交给那人后迟疑了一下,又掏出所有的零花钱递过去。   他十三岁了!在这之前,他一直穿我们从救世军领取的旧衣物。一次班级野 外活动,让学生穿可以踩雪的靴子,只有他穿从中国带来的布鞋,老师同学问他, 他说他就是喜欢穿中国布鞋。为生活所迫,老爸老妈前后搬了四五次家,他用稚 嫩的臂膀顶着扶着把家具抬上抬下,跟着老爸老妈转战南北。最后那次转学特别 特别地让人难过,他的老师和同学都舍不得他走,与他紧紧相拥。看到他们难舍 难分的样子,他老妈当时也流下了眼泪,说就是为了孩子,我们再也再也不要搬 家了吧!   真的,有时真的觉得十分十分对不住他,连暖瓶也没有打碎一个,袈还没和 人家打过一次,怎么就一下子长大了!错过了千年盛世的祖国,错过了和他一起 出生的孩子们都能拥有的小皇帝般的家庭溺爱,八九岁时每天清早就得爬起来, 顶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给人送报。天太冷,出门又退回来,老爸扛上塞满报纸 的大背包,嘱咐他躺回到床上再睡一会,出门一回头,大风雪里他又跟了上来。   九七年老爸回国,见到与他在同一个产房里出生的女孩。在父亲母亲和姥姥 慈爱目光的鼓励下,女孩背书一样背出一连串电视报纸上每天都能听到的那些前 面缀有一二三四五之类数词的名词。谈到学习和将来想考的学校,女孩更表现出 一往无前的豪迈,说我们老师说了,这个世界上你不压倒别人就被别人压倒。那 个漂亮女孩这么说的时候,他老爸忽然有了一种感慨,他儿子的老师会不会这样 教育学生?他儿子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会不会也用这样的口气呢?   他老爸的回答是 No。他儿子的声音一定轻柔安详,他会告诉你他黑人白人 朋友的很多趣闻或苦恼,比如谁谁又要去爬山长跑或骑自行车啦,用他自己的语 言,用他自己的判断。他的老师或同学跟我们见面握手,他从来只作简单介绍, 爸爸,这是佛兰克!佛兰克,这是我爸爸!他老爸老妈去参加他中学毕业典礼, 校长特别向来宾介绍一个智障的学生,用了比别人多出两年的时间完成中学教育。 这个学生费力登上主席台时,全场起立,暴风雨般的掌声送给这个根本无力继续 升入大学的孩子。生活展现出多么瑰丽的色彩!肤色种族以及贫富贵贱,在孩子 们清澈瞳仁中能有多少区别?每一个生命都活得精彩,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喝彩! 老爸老妈觉得那是一种心灵的净化,他儿子赢弱的身体里正滋长着他们从来没有 过的一种经历。在开始懂事的时候更多接触了友爱,那种坚实广博的大爱。在有 恨的年龄幸运地避开阴暗,一步步走近理解和宽容,走近自尊自信,也就与许许 多多的妄想虚荣和浮躁永远永远地擦肩而过了。这不也是一种人生,一种更值得 珍惜的挺好的人生吗?   乐儿如果没有出来,也有疼爱他的爷爷外公,也有处处让着他的哥哥姐姐, 七十多岁的外公背着这个胖大小子,颠悠颠悠地上楼下楼,累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离开国内前,一次跟班上的小伙伴拌嘴,他甚至能霸道地说出“我爸爸在出版社 工作,我妈妈是大学老师!”(好大的官哦!)但出来以后他的老爸老妈实实在 在也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了。他十五岁开始参加马拉松(10公里)比赛,一家 一家去敲邻居的门,为癌症或糖尿病人的治疗和研究募捐。在他居住的这个不大 的城市里,每年春天竟有上万人报名参赛。开始他只能跑在最后,脸色苍白,上 气不接下气,几年下来,他就可以跟上人家甚至能够拿到名次了。这一年,他也 开始教低年级同学的电脑课,他们电脑小组设计的学校网络也被《时代》周刊的 一篇文章提到。中学还没有毕业的他,个人履历已经有了两张纸,上面留下这个 国家最大几个高科技公司的工作资历和主管评价,带着这些和校长先生写的推荐, 他申请学校或工作都比一般人来的容易。他顺利进入了这个国家第一流大学和最 困难的专业之一,却一次次又被新的挑战压得死去活来。他没有手机和手提电脑, 他喜好各种舞会和 party, 他跳舞的姿态刚劲优美,一上场就让女孩子们着迷鼓 掌。他上网找便车从多伦多来来回回,电话里跟人讨价还价,跟开车的人一路上 几个小时争辩,批评布什政府的伊拉克政策。回到家里,他也不会忘记帮助邻居 的老太太割草,割完草还要陪着人家聊上半天。他说,妈妈,人老了难免会感到 孤独的。   他老爸老妈越来越感到了孤独,虽然他经常打电话回家。他们知道,乐儿现 在已经走的很远很远,乐儿将来还要结婚,回家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他们依然为 他保留他住过的房间。那里的墙上贴着他儿时的画图,天上一个太阳,地上几根 小草,河里游着小鱼。那里的柜子里搁着他中学的课表,搁着他得来的各种奖状 奖牌。昏黄灯光下,他的老爸爸常常一个人独自坐在那里发呆,老花眼睛瞪在前 面。依稀仿佛,就在昨天,梧桐,细雨,江南,甜甜的毛阿敏,聪明的小一休。 “爸爸!主要是腿!主要是腿!”记忆遥迢颤悠着两条小腿,他老爸眼中有泪, 有稚嫩小手正在脸上触摸。   大哥大嫂二三事   大嫂断气的时候,大哥一脚赶到。大嫂已经虚弱地抬不起头来,眼睛直瞪着 他。大哥紧握着大嫂的手,“后悔了!你后悔了吧?”   两个人的战争就这么结束了。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温暖里, 一点一点,冰凉了下去。   大嫂去世几年以后,我请大哥来此探亲。我们坐在厨房里面小餐桌旁,随便 地聊天。秋霜很重,叶子一片一片在风中飘零,掉落在草地上。大哥带两件行李 上路,出门时拉下了一件,所以穿妻子找出来我的旧衣服,稍微嫌大。他一再说 起忘记带行李的事,说出门上锁时都没能发现,说直到上了飞机才想起来,非常 地不好意思,原本带给我的两瓶酒也留在那件行李里。大哥本来就长得文质彬彬, 现在依然皮肤细润,只是头发稀少了许多。他慢慢地说,我细细地听,二十多年 的河床里潺潺地淌着温馨苦辣的浪花。娇黄嫩绿春前柳,淡白深红雨后花,突然 之间,我想起许多年前有位朋友送给我的字画,字画上就写着这么两句诗。   我不能相信大嫂就这样地走了,妻子说她也不能相信。妻子一向惊慕大嫂的 美丽聪慧,第一次见到大嫂,妻子只有七八岁,扎两根小辫。一群顽皮的孩子藏 在窗户后面,一二三,一起喊,新娘子!新娘子!   大嫂跟她的母亲正从院子里走过,她和她母亲的头上都挽着高高的发髻。大 嫂每次跟她的母亲从院子里走过,都能引来别人的注目。听见孩子们喊叫,大嫂 的脚步有些慌乱,低头紧紧挨着母亲,耳朵根子后面飞起一片红云。   这群女孩子后来也这样欺负送鸡汤的大哥,爬在窗户上面拍着手尖声细气地 狂喊,鸡汤洒了!鸡汤洒了!   从我们家到大嫂家里,隔着一排房子,百十米不到,大哥目不斜视,两手平 举,将鸡汤端在胸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鸡汤滚烫,更像一次长征,他两手 不能平衡时,嘴巴就凑上去帮忙,轻轻地吹着,吸允一口。一碗熬给大嫂作月子 的鸡汤让他喝下去差不多小半,迈上台阶的那只脚还是没能踩稳,剩下来的辛辛 苦苦全扣在了自己的身上。那时候鸡汤比较珍贵,大哥恼怒,抬头正待发作,窗 户上那排小脑袋却不见了。   大哥大嫂那时候多么年轻潇洒!上的国内最好的大学,一个毕业进了原子能 研究所,一个分配去了天津的医学研究所,郎才女貌,强强联合,再般配也不过 了,大家都这么说。那时候,大哥大嫂和大家,我们意气风发,全都走在大路上。   大哥大嫂那时候要是能分在一起多好!北京到天津,不能算远,却成了他们 冲突的导火线。大哥不愿调到天津市,说那里没有他的事业。大嫂也不肯屈就原 子能所那个小医院里,嫌离城市远了。他们都是属牛的人,顶在一起谁也不肯让 谁。春节两人回南方,三天里面能够吵两架。大嫂先回的天津,大哥赌气不送, 硬是让我这个刚上初中的小叔子送。送进站台,我背着亮亮,跟在大嫂后面气喘 嘘嘘地跑。送进车厢,大嫂一把推开拥挤的人群,推开人家放着行李的座位。行 李的主人,一个身高马大的红脸东北汉子,站起来要跟她理论,大嫂竟然装作没 有看见,偏过头来朝我背上一阵吆喝:“亮亮,上!”亮亮得了号令,蹬腿从我 背上杵遛下来,一屁股就赖在人家的座位上。大嫂回过头来朝东北汉子笑笑: “大哥,您跟我说的嘛?”   我目瞪口呆站立在一旁,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还是那个柔声细语跟母亲说 悄悄话给父亲做丝绵袄的美丽贤惠的大嫂吗?她杏眼园睁,说话象放机关炮。她 抱怨大哥老实没用,抱怨她单位里的人都欺负她,分房提职次次没有她的份,下 乡巡回医疗却回回拉不下她。她说天津市内又脏又臭,天津人说话难听极了。总 之,大哥不是东西,天津市没一个东西,天底下的东西都亏着和欠着她什么!   我觉得大嫂变了,心里很难过。大嫂越来越不在意,常常让人下不了台来。 亮亮喝牛奶洒出来一点,她利声喝斥,“我抽你!说,犯了什么错误!”亮亮哭 不出声,憋红了小脸:“牛、牛、牛奶错误!”爷爷奶奶尴尬,大哥也尴尬,接 下去还有唱歌错误睡觉错误吃饭错误洗澡错误,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我后来跟大嫂翻脸还是因为亮亮的事。亮亮第一年高考落榜,大哥大嫂让他 回到家里复习再考,特别叮嘱我这个当叔叔的严加管教不得疏忽。亮亮来了不久 就跟一个女孩子谈开了恋爱,连学校的课也不去上,我说了他几遍,他哼哼哈哈。 一次我拆开大嫂的来信,大嫂百忙之中可能把给我们的信与给亮亮的信装错了信 封,竟然在信里教导亮亮表面上要学会应付我这个当叔叔的,我又一次看得目瞪 口呆。大哥回来,我把这事跟大哥提起,大哥苦笑着摇头,一只手歉然拍在我的 肩上。   真是黑色幽默!那一阵,许多笑话流传全国,有一句挺经典的,“搞原子弹 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听了哈哈一笑,分明说的是我大哥嘛!   我大哥不仅是搞原子弹的,还是个爱写诗歌的。我不懂诗,却一遍遍往艺术 学院老先生们的家里取送大哥写的诗,再给他挂号寄到北京去。大哥闲云野鹤, 志趣山水,永远穿一身退色的解放服,单摆浮搁似的头上扣一顶退色帽子,脚下 一双快要露出脚趾的布鞋。时间久了,我觉得我大哥就是一个茶叶蛋,在茶叶和 酱油汤里泡久了,泡得没有什么光采和脾气了。   我去北京读书时,大嫂已经调到了北京城里,整整四年,我没有上过他们家 里一次,也没有见过我大嫂一面。大三的一天,大哥匆匆跑来找我,说大嫂家在 香山有一间房子需要修理,晚上有车送砖,急等人去卸车。我去了,和大哥两个 人一块卸到深夜,两手都磨起血泡。我走了,大哥还一个人留在那里收拾。那晚 星月皎洁,刮着风,夜里一定很凉,不知大哥那一个夜里如何度过?   香山的房子修好不久,大哥和大嫂就离异了。大嫂说大哥有了外遇,大哥说 就我这个熊样,你相信吗?   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有人总是不愿满足,好了还想再好,其所谓人往高 处走也!生活就是这么丰富,生活也很无聊无奈,那一阵北京城里,哥几个见面, 不也是作楫问候:“怎么,还没有离吗?”   大嫂死于癌症,一定是和她的心情不好有关,享年58岁。大哥大嫂离异后, 各自独身,留下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据说奉行弱肉强食哲学,在社会上行 走也是一阵拳打脚踢。面对日渐老去的父亲,他们恨声恶气,犹如面对仇敌。大 哥不愿提起儿女,能躲就躲。   大哥在加期间,我陪他去大瀑布,游千岛湖,无论走到哪里,大哥总是一个 劲地夸说黄山三峡,说天底下还是咱们中国的风景好啊!参观总督府时,我提到 时任女总督来自香港,大哥立即翘起大拇指说,咱们中国人就是了不起!大哥说 他仍然在修改早年写下的诗文,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出版一本诗集。我本来想留大 哥多住一段时日,带他过境美国,可大哥执意不肯,他惦记着亮亮。亮亮30岁 了,还没有找着对象。他不放心,得赶回去催促。      大哥这样说着,一代又一代的故事在我眼前演绎,他们却浑然不知。我愣征 了一会,对大哥说,你们就是离了,大嫂就是不在了,大嫂还是我的大嫂。窗外 草地上,一只小松鼠窜来跳去,黑绸缎子的身子被深秋的阳光辉耀得一闪一闪。 岁月如梭,人生如歌,我又想起题在那幅画上的两句话来,春前柳雨后花,燕子 飞入谁人家?   那个操场,那棵大树   小时候我在一个操场上玩耍,操场上长着一棵大树。我从来没有注意过那棵 大树,直到有一天,我生活里的一个亲人死了。一九七八年四月,极其普通的一 个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那个战战兢兢扶着墙的背影,慢慢地蹭进厨房里面。 可是厨房里却听不见一点响动。家里突然空了,父亲沉重地咳嗽,咳嗽声彻夜不 停响到黎明。   一个月后我赴京赶考。初试命题作文,打开考卷,大惊失色,作文题目《在 旅途上》。我的天!这些天的魂系神往,动身前随意涂写的一篇习作,竟然一字 不差全在这里了!伏下身去我不禁满心狐疑。复试面试顺利过关,一位教西洋戏 剧史的老先生见我臂缠黑纱,又因我姓氏少见,和蔼地问我为谁戴孝?父亲母亲 抗战期间是不是在重庆北碚住过?我一时哽噎,差点落下泪来。   “死了死了死了的……” 我说,“我的母亲死了。”    一   这个操场和这课大树在母亲的生命中一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她年轻时在济 南读女师,为抗议国民政府不抵抗政策,跟同学爬火车到南京请愿。“卧在冰凉 的铁轨上,看着徐徐逼近的火车头,心里吓得扑通直跳。”母亲回忆说,“到了 南京,等著见蒋介石,我们在这个操场上住过几天几夜。”   母亲的那个地主家庭一定不赞成她的过激举动,不久送她东渡日本学习助产 士,在那里遇上正在学医的父亲。母亲可能从来就没有机会实践她所学的专业, 倒是在别人的帮助下“笨笨笨笨笨笨”一连生了六个孩子,这就是我和我的五个 笨笨兄弟们。我是倒数第二个出来,我想我的父亲母亲看见我出来的时候一定非 常非常失望,“怎么弄的!又一个带把子的!”我想我听见他们山东口音的抱怨 一定也吓得脸色焦黄,但已无法再退回去,于是便有了后来几十年的父子和母子 情缘。在我的记忆里,紧接着后面一个弟弟,他们就关闭了这条过于单一的生产 流水线。一九五三年左右母亲在山东军区当过很短一段时期的文化教员,后来腿 受伤从军队里下岗,不是转业,不是退伍,糊里糊涂回到家里就摸起了锅碗瓢盆。 我还记得母亲有一张年轻时的相片,穿军装,短发,阔脸,薄嘴唇,皮肤白皙。 这张相片让我当时的女朋友和后来的妻子瞪大了眼睛倒喘气,嗨嗨嗨,老太太真 还有挂帅的时候!   有一年母亲带我和弟弟回泰安老家,可能是她身上的军装把老地主一家吓着 了吧,大山脚下,偌大一个院子里空空荡荡,就我和我的笨弟弟两个人蹲在地上 玩耍。我们的玩法也十分简单,围着几个埋在地里的酱缸,用手指头去捅地上蠕 动的蛆。暖烘烘的阳光,嗡嗡飞舞的绿头苍蝇以及被阳光烤得飘缈抖动的臭烘烘 的空气。后来来了一个男人,跟我们一起蹲在地上玩,那个人可不笨,以后去了 台湾,蹲了几年监狱,蹲出一本书来,蹲出了一个酱缸文化论。   地主家小姐的生活一定非常优越,不然不会送她去日本念书。地主的家庭也 一定十分显赫,她的一个姑还是什么的做过台湾国大代表,母亲说她才华横溢, 曾于济南大明湖畔双手书写对联,为抗战募捐。另一个远亲担任过我党江苏省委 重要领导职务,不过母亲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们。母亲去世,文革中那位落难而 又复起的我党重要亲戚闻讯找上门来吊唁,对着母亲的遗象鞠躬,我们才知道还 有这么一门显亲贵戚和我们住在同样的一座城市里。   母亲说什么,不说什么,自然有着她的喜好。“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 不得开心颜”,是母亲很早就让我知道了的李白的一句诗。父亲出身山东平度一 个商人小业主家庭,书读得好,由国民政府资助赴日学医。海归正逢抗战爆发, 时任江苏医学院教授的父亲随校撤退重庆北碚,结识一大批上流社会人物,政界 陈立夫陈果夫兄弟,文化界张大千柳亚子老舍先生,一九四九年后也曾为徐向前 等我党高层看病。读小学时我在家里翻出过张大千的画,还有一幅裱得非常精美 的书法,开头写着“白求恩外国人,为帮助中国抗战……” 一两百个规规矩 矩的楷书,结尾一句“X先生正在这样行”,落款写“冯玉祥”三字。当时我小, 不知道这姓白的姓冯的是父亲母亲的什么同事或牌友,只是觉得人家写得这么认 真,为什么要放在杂物堆里?家里还有一张父亲去北京开会的相片,上百个军人 里,父亲坐在前面,与毛泽东朱德同排,但是这张相片从来就没有在我们家的墙 上挂出来过。   我拿着相片去问母亲,母亲温和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又把它们放回到乱 七八糟的杂物堆里去了。    二   我第一次在学校发下来的表格上填写,遇到家庭出身这一栏目,十分困惑, 去问父亲,已经加入我党并担任过山东军区某军医学校校长的父亲迟疑了一会, 提笔替我填上“职员”两字。我永远记得父亲提笔时眼里那种踌躇不决的神情。 后来看小说《红字》和《小公务员之死》,越发觉得“职员”两字的妙用,夹在 “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和“地富反坏右”之间,不红不黑,是 所谓的黄五类;不伦不类,是可以团结改造争取的人群;不尴不尬,背着这两个 红字,战战兢兢你就过一辈子吧!职员就是小公务员小市民,在党和人民的面前 唯唯诺诺,抄起两只袖管期期艾艾,脸是一块永远拧不干净的抹布,上面写着许 多生活坎坷和不能理解的屈辱。   按说父亲也是解放前投奔威虎山参加了革命,解放军的炮声逼近时,父亲任 职某城市医院院长,国民党特意送来全家去台湾的船票,同时已成为我党地下工 作者的父亲的学生也登门做工作。父亲感到两难,母亲站出来说话了。母亲说是 人就知道往高处走,那个党已经腐败到那个地步,憨憨才跟他们朝棺材里爬呢! 于是父亲跟着地下工作者去解放区投奔了这个党。母亲后来不止一次提到自己的 英明抉择,说那艘去台湾的船挤上去太多的人,开到半路就沉了。“天意啊,半 道上就沉了!”母亲一边比划着一边开怀大笑,笑声穿堂而出直薄云霄。这是新 中国成立后一段快乐的日子,很多人的家里都传出过这样开心的欢笑。可是经过 反右大跃进,这样的笑声很快也从很多人家里消失了。父亲有时候也说些笑话, 他不象母亲那样爽朗,他说的笑话逗不笑我。后来他就越活越瓷实了,到了文革, 他也如同另换了一个人,用母亲的话说简直就成了一个憨憨,连话说得都少了, 就知道两件事,读书和给人看病。遇到大事拿不定主意,大主意一定是母亲给他 拿。   我和父亲很少交流,他工作忙,一个月里总有好几次半夜被叫醒去会诊。常 常是小汽车停在外面,来人敲着玻璃窗,焦急地压低声音喊“院长!院长!”一 遍又一遍,不达目的死不休。父亲一边应答,一边抖抖索索穿衣下床,黑暗中一 阵忙乱去摸眼镜,碰翻桌上的水杯。水往低处流,我睡在比桌子还低的床上,水 就顺着桌面流到我的脸上脖子上,父亲顺手把杯里剩下来的水全部泼在我的身上。 早上醒来时父亲已经回来,指着我身下湿淋淋一片,虎着脸问怎么弄的?我也经 常犯迷糊,什么时候又开始尿炕了?   这是我和父亲之间仅有过的几次玩笑,更多的时候他会诊回来,正赶上全家 吃早饭,他就匆匆摘下眼镜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饭后又匆匆赶去医院或给学 生上课。母亲渐渐有了不满,说当医生的一年到头连个节假日都没有,孩子们今 后谁也不准再学医了。但母亲也只是一阵嘀咕,更多的时候告诉我们,你们的父 亲一辈子没有给人看错过病。母亲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很是洋溢着自豪的表情。   对于母亲的说法我一直存疑,因为每逢我生病,父亲总是让母亲带我去门诊 挂号排队。母亲跟他嚷嚷,他就摸摸我的额头听听我的心跳,敲打几下我的前胸 后背,说没有什么问题啊,不用去看也不用吃药,过几天自己就挺过来了。母亲 还跟他嚷嚷,父亲就拿些药片让我吃下,过几天再偷偷告诉我吃的全是维生素片。 父亲名气在外,隔三岔五总有人介绍些亲戚朋友到家里来看病,父亲的话也不多, 该问的问,该答的答。一般也是劝人放宽心,尽可能地不要服药,让来看病的人 疑疑惑惑提着我们不愿接受的礼品走了。   我能看出来,所有来看病的人都非常信任父亲,其他医生也这样说,说父亲 不仅是个好医生,还是一个大医生。小时候我跟大医生学过几句俄语,父亲一边 洗脸一边听着电台里的广播,“别说话别说话!”他拧着手巾紧张地瞪着收音机, 一口胶东口音老是念得荒腔走板,“哈拉绍,俄穷哈拉绍”,冒着热气的毛巾忘 了擦脸又放进脸盆里。我跟在他后面念,“哈拉绍,俄穷哈拉绍!我都哈拉会了 你还哈拉不好,那个笨!”      父亲一生瞧不起中医,但他不说出来,他怕犯错误。我并不因此高看了他。 在我的印象里,连处方都不会开的医生算什么医生啊?我也不说出来,我怕伤了 他的心。我和父亲讨论哈拉绍的时候,并不知道父亲精通英语日语并能读懂德语 和拉丁语言,晚年他又开始学习法语。    三   这个操场也见证了父亲的屈辱,那是在不被批斗的日子里,被人监管着出来, 头上戴着纸糊的帽子,蹲在这里拔草。监管人员装作不认识我,我就远远地站在 一旁。父亲一脸愧疚,两眼垂在地上,竭力躲避着我的目光。   父亲是学院头号学术权威,拿全院最高的工资,文革中免不了被斗。造反派 给他戴的三顶帽子是历史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和日本特务,一口咬定他加入过 国民党,拿过陈果夫送给他的手枪。陈在抗战期间送他一把手枪防身,但父亲害 怕,也不会使用,回来后就偷偷地扔进了河里。这件事他入党的时候向组织上说 明过,加入国民党则纯属诬词。没完没了的批斗让父亲开始糊涂了起来,顺着造 反派的思路他认真地折磨自己,反复回想那把手枪究竟藏在了家里的什么地方? 谁介绍他加入的国民党?看到报上一个叫阮友寿的越南人,他颠颠倒倒地说“阮 友寿阮友寿,就是这个阮友寿!”一会又使劲扯自己的头发,“不是阮友寿不是 阮友寿,我要疯了我要疯了!”一遍又一遍。母亲火了,大声训斥他:“你这个 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你什么时候加入过国民党?你作害自己可以,可不能作害这 个家庭!”   父亲挨斗的时候,母亲让我悄悄溜进会场,通常是医院的会议室,坐在最后 一排光线暗的地方,看驼子总务处长领着大家喊口号。驼子过去常带些人找父亲 看病,现在他也举手打父亲的脸。   父亲在文革中所受的冲击不大,主要是他平素为人谨慎低调懦弱,造反派里 他众多学生下不去手。母亲常说,“别看他大学教授,其实就是农民一个。除了 爱听点京戏,他还能干什么?”他还爱听相声,侯宝林说的《关公战秦琼》让他 不知高兴地笑了多少回,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多少兴趣爱好,对什么都是一句话, “没有意思没有意思”。有一年大家去爬黄山,到了山脚底下,他突然也说没有 意思,死活不肯上山,一个人硬是住在山下等了大家几天。   父亲的农民本色在“三年自然灾害”里大放光辉。他属于我党倍加爱护的高 级知识分子,每个月多享受一些糕点票餐票香烟票之类的照顾。他不抽烟,但属 于他的那份香烟必不放弃,家里抽屉塞满一条一条不断买进来的大红精装牡丹。 南京天气潮湿,他怕香烟霉坏,常常一条一条拿起来放在鼻子底下仔细闻着检查, 有了霉味的烟拆开来抽几根,“自然灾害”过后,他也学会了抽烟。他把香烟编 上号,天好的时候轮流拿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像电影里那个让犯人们出号子 放风的管理员,自己蹲在一边守着,即便如此这些家伙们大多还是没有逃脱霉坏 被扔出去的下场。   父亲热爱香烟自有他的道理,是为了对得起每人每月的二两肉票。半夜三更 父亲叫醒了我,怕遇见熟人,到离家稍远的菜市场门口蹲堆等候。前面已经搁好 一块块砖头或破篮子,我和父亲背靠背坐在那些砖头的后面,我的小肩膀依靠着 父亲,能够感觉出他均匀的喘息和正在消瘦下去的身体。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 我身上,我还是又冷又困,恨不得爬在冰凉的泥地上睡觉。六点钟开门,砖头变 成了人,潮水一般拥向卖肉的柜台,父亲用手护住他的眼镜,我却被踩掉了鞋。 挤到前面的父亲掏出一包牡丹朝肉案那边扔过去:“师傅,肥的,全要肥的,越 肥越好!”   农村里走出来的父亲,能够咽下油腻骚腥的肥肉,却差一点没有经受住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庄严洗礼,他能够挺着活过来,或者活着挺过来,母亲所起的 作用十分了得。   父亲被隔离,母亲每天去探望。一次回来,母亲对我说你父亲今天情绪十分 不正常,好几次又提到没有意思。我说那不是他常说的话吗?母亲说这回不同了, 驼子打了他的脸,还朝他脸上吐唾沫,他真不想活了。“你明天哪里也别去了,” 母亲说,“中午骑自行车从他办公室下面经过,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声地 唱,一定要让你的父亲听见。”于是第二天我就按照母亲的嘱咐,中午吃饭的时 候骑车唱歌在他办公室外面来回走了好几趟,直到看见父亲站在窗口,手扶铁栏 杆泪眼闪闪冲我点了点头!   我记忆中的父亲一共掉过三次眼泪。第一次是他自己的父亲去世,父亲回到 家里,看到山东乡下来信,拿下眼镜慢慢地擦着镜片,眼里有了柔柔的光泽,我 赶紧掉过脸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晚上我听见他跟母亲商量,要请假奔丧,母亲 说还是算了吧,风声这么紧,又要清理阶级队伍了,上次派坦赞铁路医疗队的事 你忘了么?千万别让人家再说你立场站不稳了。父亲长长叹出来一口气,我则把 自己堵在被窝里,咬破了嘴唇,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嘎巴一点点在挣响。第二天 一早父亲爬起身,没事一样上班走了,我穿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长高了许多。 第二次就是这次了。我回来跟母亲说看见父亲哭了,母亲沉吟着说,行,这下他 没事了!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个情景。我挺感激这首歌的,鱼儿离不 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没有经受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水深火热,不会对我党以及我 党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产生这样的感情!   文革结束后父亲直接进了精神病医院,还没出来就被恢复了原职,驼子也仍 然当他的总务处长,照样带些亲戚朋友来找父亲看病,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是父亲跟我之间的说话却变得比较随和了。父亲头一次出国前,国内气氛放松 多了,他提到自己有很多学生和朋友在台湾美国和加拿大行医,过着优裕的生活, 有的有了很好的成就。他也提到那次国民党送船票让他去台湾和船在半路上沉了 的事,说着说着语气就沉重了起来,他说自己虽然加入了这个党,可没有一天被 信任过。那时母亲去世几年,父亲的话里好像有怨怪母亲的意思。“一步之差, 一念之差!没有意思,没有意思!”父亲老了,眼里有了浑浊,说话也有了喃喃 的重复。我不知道他的这个“没有意思”是指出去了“没有意思”还是没出去 “没有意思”。我不敢多问,但毛骨悚然。   像所有同辈人一样,我们喝着狼奶长大,文革举行了我们的成年礼。可以庆 幸的是,文革并没有让我们变得那么坏,那么冷酷和不通人情,这主要得感谢我 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十分平凡的人,有着普通中国人身上都有的毛病和弱点, 比如懦弱和短见,有时也很自私,但他们正直善良,不愿被人损害也从不去损害 别人,没有演出李南央父亲母亲那样的悲剧,这就足够了。在家庭这样一艘颠簸 在汪洋大海的船上,亲人之间相濡以沫的情感,哪怕是一个顾盼一声叮嘱,在剧 烈的社会大动荡里,都是暴风雨里那根高高支撑着的桅杆。老舍先生夫妇,我父 亲母亲年轻时的邻里和牌友,却没有能够经受住这场风暴。老舍先生那么一个幽 默豁达的文人,国难当头,曾以才华智慧给周围朋友送去多少宽慰,却因为妻儿 的冷漠背叛,将自己投进了太平湖里。一九八七年,我妻子陪同父亲去北京加拿 大大使馆办理探亲签证,当时报刊上正进行“雅舍”老舍北碚旧址的争论,父亲 突然提出来要去探望胡絜青,她是母亲抗战时期在北碚编译馆的同事,不知是因 为时间不够地点不详还是他自己又觉得了“没有意思”,最后也没能成行。我想 也好,世事苍苍,相隔茫茫,风雨故人,许多往事早已不堪回首,还是避免了彼 此的感伤心痛为好。      同样值得庆幸的是,中国现在大大不一样了,有了许多进步。拿我们家来说 吧,我的父亲一米七二,是那时中国人里较高的个子,我直起腰来一米七八,我 的儿子今年已经长到一米八零,一代胜过一代啦!    四   父亲调入南京后,住在大学校园里,因此我们就有了第二次接触大操场和这 棵大树的机会。夏天的南京,闷热难当,母亲常带我们去大操场乘凉,法国梧桐 树撑开巨大的树荫,粗壮的树干几个人都环抱不过来。   许多年以后,我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段文字:我们人类的祖先,是从树上走 下来的。在农业与文明还没有发展起来之前,树可以遮风蔽雨,可以钻木取火, 树皮树叶可以用来蔽寒,果子熟了还可以充饥。在没有房屋没有麦子的时代,一 棵树就是我们的一切,生命的居所,想象的原乡。人类的历史跟那树下发生的故 事有极大的关系。关于树木的记忆,是我们记忆中最深层处的沉淀之一。后来地 上发大水,诺亚方舟上的人也是因为鸽子啄回一枝橄榄枝而有了信心。洪水退了, 树们最先浮现出来,并且生出了希望之叶。说得真好啊,树是我们坚强的依靠, 是我们绿色的生命。操场呢,操场就是大地。大地无处不在,大地坚实,树们就 长在大地上。   我们的母亲就像那棵大树,撑开婆娑的枝叶,迎着阵阵凉爽的微风,对着满 天闪耀的星斗讲那过去的故事。   说起往事,母亲眉宇之间总是溢出飞扬的神情。母亲留学日本,但民族情绪 激烈,说着说着就唱起歌来。母亲唱的是一首抗日叙事歌曲,讲的是一个叫王二 小的放牛孩子,被日本鬼子抓住带路,机灵的二小就将鬼子带入了中国军队的埋 伏圈:     “牛儿还在山上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是他贪图玩耍丢了牛群,    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于无字句处读书,与有胆识人共事。我最早的文学教育,就是在这棵大树底 下进行的。开始是光着屁股的穷苦孩子二小和雨来,后来就有了木兰从军岳母刺 字,有了李清照辛弃疾苏东坡,有了怒发冲冠凭栏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浪淘尽千 古风流人物。我在比较优裕的知识分子家庭长大,周围很多干部或军人子弟,但 心中一直存有对穷人弱者的同情。我最好的朋友都是和我一样的职员或工人农民 城市贫民或四类分子的子弟,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呼吸顺畅心情痛快。这样的感 情认同,都是刚刚懂事的时候被母亲那只“润物细无声”的手一点一滴植进我心 底里去的。      南京不是我的家乡,可我已经习惯于把那里当成了家乡。南京有我的童年, 有外婆的澎湖湾,有刻骨的生死恋。南京虽然位于人们印象里的南方,却有着北 方的淳朴,或者比北方的城市更加淳朴。六朝古都,龙盘虎踞,文化积淀极其深 厚,历史上一次次上演“一片降幡出石头”,“金陵王气黯然收”,城市发展和 地位由于政治的原因受到明显限制。南京人说话不好听,把“上山打狼”说成 “山山打兰”,把“胖子”说成“判子”。南京人把自己称作大萝卜,意思是呆 不拉几。但沉稳大气的南京人却在近几十年里屡屡写下令人侧目的阔大手笔。周 恩来逝世,南京人一怒冲天,他们的方式也有些出人意料,将倒着写的大标语贴 上南来北往的旅客列车,汽笛拉响,呼啸一声奔向了四面八方!    五               母亲一生生养六个孩子,全是笨笨,所以母亲羡慕死了家里有女孩子的人家。 大笨二笨死在了日本,所以母亲对大哥呵护有加期盼备致,大哥的婚姻也是由她 一手操办。大哥的岳母是父母过去在重庆北碚和青岛时上流社会里混的朋友,山 东同乡,有过指腹为婚的玩笑。大哥大嫂六七岁的时候就给结婚的人家借去充当 伴郎伴娘,小小的两个孩子牵手并排走在红地毯上,现在同一个大院里住着,玩 笑就开始朝着真实演变。大嫂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校花,人长得和她母亲一样 漂亮高贵,进出大院惹人瞩目。但从秦晋联姻之始我就感到,同为知识分子,父 亲母亲与大嫂的父母不是一类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不错,可大哥大嫂的婚姻迟 早是一场悲剧。   我对大嫂的那个继父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实在说,大嫂继父为人不坏, 但就是染上了我们民族许多知识分子都有的那个酸。他自诩画家,却不入流,我 要是说出他的名字来恐怕没有几个人会知道,年轻时去巴黎学的画,远远没有徐 悲鸿刘海粟那样的才气,偏偏弄出一身大画家的作派。那时和我们一个大院里住 着的,还有其他一些更著名的大画家,都没有他派头足。他姓Z,大哥大嫂尊称 他Z先生或Z伯伯,可我叫他Z老头,其实我一点恶意也没有,那时把包括父亲 在内所有上了年岁的男人一概尊称为老头,而且他人来我就走,连个照面都不愿 打,不知怎么还是把他给得罪了,当着父亲母亲的面训斥我没有教养。他曾把自 己的一幅山水写意裱糊好了郑重送给父亲,你想,我父亲是个木头疙瘩,当场没 有说出“没有意思”来就不易,我母亲眼光又极高,我们家里墙上除了月份牌子 和孩子们几条脏兮兮的洗脸毛巾,连父亲与毛的留影以及张大千冯玉祥的字画都 不挂的,哪里会有他大作的立足之地?Z先生于是就生气,一生气后果就很严重, 门不当户也不对了,甚至对我们一家表现出极度的凛然和蔑视。   Z先生对我们的蔑视,部分源于他的湖南长沙人氏,曾与“润之”(他自己 这么叫)同在长沙第一师范求过学。一师是个好学校,培养出来国家栋梁,能与 伟人沾亲带故,当然十分了得。Z先生与我们的交往后来主要就是深情回忆和 “润之”的同窗共读,我们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这种显然带有炫耀色彩的回忆, 被母亲一再戏称为对着“一张没有文化的脸”的倾听,一直到文革兴起才戛然而 止。   如果不是紧跟着我的父亲,大哥那个湖南长沙人氏的岳父家里也出了事,你 无论如何体会不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天吃过晚饭,大嫂的母亲气急败坏夹一 包东西进了我们家门,说是家里不安全,将一些东西暂放我们这里,母亲竟毫不 犹豫一口应承了下来。大嫂母亲走后,母亲将东西打开来看,居然是写在“中国 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专用宣纸信笺上的四五封信,每封信的落款真的也是“润 之”两字!洒脱不俗的毛体,每一页仅写十几二十多个字,当然不如当时铺天盖 地的诗词体那么完美体现出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相结合,主要也是同 学之间叙旧客套起居问候。我没有当过红卫兵,但我脸上的表情一抽一抽,比所 有的红卫兵还要红卫兵。且不说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了,那笔走龙蛇的帝王气度, 也足够让我震撼一家伙的了!   母亲舔着手指头一页一页轻轻地翻过,连连夸赞字写得不赖,不是小好,而 是大好!然后就嘱托我锁进我那张抽屉桌内,后来为了安全,又将这些书信转移 到我睡的棕绷床下面。我在这把尚方宝剑上一躺就是十年,直到文革结束,才将 它们完璧归赵。但是,大嫂的母亲,那个过了五十岁依然美丽高贵的妇人,在把 这些书信送到我们家不久,就被人追查逼问剃了阴阳头,从五六层楼的高处愤而 跳下,“砰”地一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时隔四十年,在安谧平和的加拿大再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砰然 心动。我想,在那个时代,在父亲被隔离的当时,那些收藏在家里的书信,那些 尚方宝剑们,随时都会成为从头顶上掉落下来砸得我们家破人亡的达莫克里斯之 剑!我的母亲难道就一点也不懂吗?为什么又那么不管不顾地去帮助一个她所厌 恶的人呢?      母亲是一棵参天的大树,不仅庇护着我们一家大小,也庇护着她周围善良苦 难的人们。    六                    母亲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的一句大实话,是挺住,一定要挺住呀!在中国, 在那个疯了的时代,将尊严踩在脚下,将头颅塞进裤裆,活下来,笑到最后,比 的就是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耐性挺劲。大人物如中国人民的儿子如此,小人物 更不必说了。这是无可奈何,这也是智慧,大智慧啊!   母亲在济南女师念书的时候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当年一块卧轨南下请的愿, 搬到南京不久,母亲就跟她们接上了头,星期天大家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这几 个老同学,一位姓陈,是某国民党起义军官后来在南京军事学院作了教官的太太, 另两位都姓马,母亲让我分别称大马姨和小马姨。大马姨嫁的是鼓楼医院一位有 地位的外科医生,一生未曾生养,单住司背后一栋独立洋房里,有竹篱笆围护。 春天周围菜地里镶着黄灿灿的油菜花,竹篱笆上爬满一朵一朵兰色的喇叭花。小 马姨丈夫原来也是国民党官员,守寡,在下关一所小学当校长。我不喜欢陈和大 马姨。到陈和大马姨家做客总要洗净手脚换上干净的衣服。我从心里和小马姨亲, 小马姨快言快语。也许是母亲说过将来让我和小马姨的女儿成亲,我就在心里面 一次次地描绘我将来那位太太的模样。小马姨夸我长得好,母亲说你别口是心非 到时不认账了,我这个儿子可是面丑心不丑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主啊!   我要特别说说两个马姨的事。文化大革命一来,她们都最早受到了冲击。那 时每天都有人跳楼跳长江、跳中山陵九层塔,人心惶惶。在这种情势下,陈姨立 即跟出了事的父母和两个马姨都断了往来,两个马姨却像两只没头苍蝇一样不时 闯到家里来讨主意。母亲告诉她们挺住,自己先不能乱。母亲说“三军不可夺帅, 匹夫不可夺志”,一般都留了她们吃饭再离去,走时还在她们手里塞上几块钱。 小马姨最后一次来,戴一顶男人的帽子,进门就说让人剃了阴阳头,不能活了。 母亲又是一通劝慰,小马姨说我的女儿今后全靠你照顾了,说完就匆匆告辞离去。 那时父亲也被关在里面寻死寻活,母亲一时粗心,没能把小马姨拉下来,不久接 到噩耗,我的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在我弱冠未到迎娶的年龄就丢下我们这对寡男 怨女,从我们家里出来直接奔了中山陵九层塔!母亲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怎么就 没有看出她的不正常来。我也在想,女人就是奇怪,什么夺帅夺志的,不就是誓 死也不能让人给剃了阴阳头吗?小马姨出门时走的相反方向,母亲跟在后面喊 “错了错了,你怎么进了茅房!”   大马姨的情况更惨,丈夫被批斗而死,一下断了生计,从天上一直掉进冰窟 窿里,靠给火柴厂糊火柴盒给医院妇产科叠卫生巾赚钱谋生。母亲常让我送点吃 的用的给她,大马姨拉着我的手,告诉我糊十个火柴盒才挣一份钱,连吃的盐都 买不起,泪水淋淋十分碜人。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粉碎四人帮后。那年春天,母亲约了孤苦伶仃的大马姨, 由当时还是我女朋友的妻子陪同去玄武湖观赏樱花。在烂漫的樱树下面,母亲劝 大马姨既然有了生活费,今后就别再给人糊火柴盒了。大马姨凄然一笑,说那样 夜不就太漫长了吗?大马姨不时地抖动满是裂口的双手擦拭枯槁眼窝,仍在期盼 为丈夫平反昭雪的一天。我妻子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苦出身,每 每提起这种场面,都止不住一阵黯然神伤。   母亲过世不久,大马姨也死去了。没人给她收尸,居民委员会通知她老家的 侄子,老大不情愿地赶了来料理丧事,将家里的破烂一通廉价作卖。据说卖出去 的一张饭桌下面贴满厚厚的十元大钞,那是外科医生补发几年的工资,侄子大意 失了荆州,在南京城里引起不大不小一阵唏嘘感叹联想发挥。      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半辈子养尊处优半辈子苦海煎熬的大马姨, 无所作为,无声无息,死的时候却露了这么一手,这是穷怕了,也是给斗怕了!    七   女人家,女人家,失了女人浪淘沙。天底下做母亲和妻子的,凡是能够对得 起这个称号的,大都有着吃钢咬铁的坚韧和默默无私的奉献。每当想起她们,我 的心中就充溢了崇敬和感激。她们瘦弱,但她们总是以瘦弱的肩膀顶在丈夫和家 庭的后面;她们干枯,但她们总是用干枯的乳房哺育子女。风雨袭来的时候,她 们是一座坚实的堤坝,奋不顾身挡在前面,挡住惊涛骇浪;风雨过后,她们是一 道绚烂的彩虹,横跨天际,光耀人间。她们就是中国的人间四月天!   我的母亲是我人生的堤坝和彩虹。我懂事迟,惹母亲生气的事是常有的。中 国人形容调皮男孩子常用两句话,“连狗都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两 条都让我占了。医学院动物房养作实验的狗都知道讨厌我,几乎没有不被我偷过 打过的。我最恶劣的记录是从解剖室的福尔马林池子里捞了只死人手带进教室, 差点没把女任课教师吓哭了!但是从母亲嘴里能说出最重的一句话,是等你父亲 回来告诉你父亲,害得我躲在外面不敢回家,让母亲半夜里一脚高一脚低地到处 喊著找我。气疯了的父亲夺过一根棍子,追打着撵我上了房。母亲却从来没有打 过我,有一次讲起三国魏延的故事,她摸着我的头,叹着气说我的孩子后脑勺上 可是没有长反骨啊!   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因此我不能理解那些把孩子朝死里打后又给出几块糖 来哄哄的母亲们。我更反感“母亲打了孩子还是一个爱”一说。平反了,落实政 策了,那是对能够活下来的孩子。要是把孩子给打死了,母亲就得上法庭去认罪。 天底下走到哪里都是这么一个道理!   我十七岁时得过肺结核,母亲倾其所有给我增补营养。水果店进了一批桔子, 没能拿上柜台就被私下里分光了。为了让我吃到桔子,母亲竟然在人家柜台前面 落泪失声!走过年轻时南下请愿宿营的操场,看到大树底下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大 学新生上体育课,母亲总要失神落魄愣上一会。这种情感,这份天地人世间独一 无二的真情,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才能深刻体会,可是已经迟了。南京的十一月, 无边落木萧萧下,母亲更显衰老,与一群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围坐一块,在居民委 员会小组长的呵斥声声里,佝偻地缩在一张小板凳上,搂紧了孙女。秋风吹乱了 她的白发,眼里也爬上白内障患者的疑惑。“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 急”,我的母亲,我的一天天苍老下去的老娘亲啊!孟郊有诗曰“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说的不就是这种痛彻肺腑的追悔之情吗?   我参加工作后,少年轻狂,血气方刚,给领导提了一些生产管理上的建议横 遭打击,度过人生十分灰暗困难的三年。那时,父亲臭老九问题没有解决,我又 添了麻烦,雪上加霜,家里整天都是听不见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叹息声,但父母亲 从来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对我的责怪,甚至连问都不曾过问一句。他们自顾不暇, 他们觉得“没有意思”,他们也是有意让我尝试社会的冷酷无情。但是当我党书 记张罗罪名要将我送入公安局里去的时候,母亲一下拿出几百块钱和一些粮票。 “既然问心无愧,不必低三下四!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的母亲,眼里又 闪出坚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天下之大,跑他娘的!”   她把钱“啪”地一下摔在我的面前!    八                     这个大操场和这棵大树,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和抉择。我 的母亲,当初沿着铁路从济南跑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救国的真理和社会公平。 她的儿子如今却要从这个操场上跑了。一九七八年那一个秋天,我从一个只有三 百来人的街道小厂跑进了北京城的大学里。十一年后一个开春,北方的冰雪刚刚 开始融化,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领着孩子,走过罗湖桥,到了外面的另一个世界。   我第一次在七年以后回国,父亲已经久病在床,放下行李我就赶到了医院。 父亲瘦得几乎脱了人形,但睁开眼睛他就能认出我这个儿子。他叫着我的名字, 我把头靠过去。   “你回来了?”他说。   “我回来了!”我说。   “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的妈妈啊?”   那一刻,我思绪飘得极远,我感到父亲正蹲在地上拔草,一脸愧疚,两眼垂 在地上,竭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还感到父亲正和我一起蹲坐在菜市场前面泥地 上等候开门,瘦削的肩膀仍然扛着一份沉重。父亲的周围,蹲着坐着的全是和他 一样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我印象里的父亲总是这样蹲着,直不起他的腰。“你去 把厕所里的水龙头关紧了。”父亲躺在病床上跟我说,浓浓的胶东口音丝毫未改。 他一人住一间高干病房,仍然能够听出走廊那头厕所滴水的声音。他当院长的时 候,有职无权,管的就是这种狗屁小事。他八十九岁了,体温正一点一点冰冷, 生命的迹象越行越远,可他仍然是一个农民。   去厕所的路上,隔着玻璃窗我又看到了那个操场。操场上铺着红色塑胶跑道, 正有年轻人蹲下站起地练习起跑。大操场比以前阔气漂亮多了,但是那棵大树、 那棵梧桐大树不在了!我的父亲,当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大家都会感念他,包括 那个早已退了休的驼子总务处长,都会在半路上拉着我的手说上半天的话。他们 会说老院长是一个好人,好医生,好老师,好共产党员,他死了他们心里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省报明天会在一个角上登出一个简短讣告。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他就是一个职员。一个不红不黑、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职员,脸是一块永远拧 不干净的抹布。   没有意思!没有意思!这个农民,这个职员在艰难闭上眼睛的时候,竭力想 把脸掉转过去,他的眼角挂出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人们都说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就撒手尘寰,可我一直疑疑惑惑,总觉得父亲 母亲并没有走远。那次赴京赶考,是母亲的神灵在天上把住了我那颤抖的双手。 后来到了加拿大,也一直有这种感觉。天上地下,远远近近,屡屡感到有只无形 的手,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托了我一把。那只手,给我温暖,领我走路,教我做人。   秋高气爽的时候,遍地燃烧着火焰一般的枫树林,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又 回到了那个操场。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啊,撑开婆娑的枝叶,迎着凉爽的微风,哗 啦啦地摇着满天闪耀的星斗,给我唱那支永远也忘不了的歌:    “牛儿还在山上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是他贪图玩耍丢了牛群,    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