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散文: 好娘   文/劳美   小时刚记事,村北的那条河就有了,河里常常是满满的水在流动。河中有一 座小桥,木头搭成的。桥是什么年代有的,我不知道。有时木头泛黑,近于腐朽, 走在上面总要发出吱吱的声响,让人心慌腿软,可过不了几天,那桥上腐朽的木 头就让人换掉,被一块块硬硬的看上去很结实也算平整的木头代替,人们再走在 上面,脚下的感觉便稳固而坚实了许多。   一天,我发现,那桥的不远处有一间房子,房子离村里要有一段距离,显得 孤单单的。那房子里住着一户人家,那人家出出入入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瞎女人, 孩子们都响响亮亮地叫她“好娘”。那时我还小,但我认定,“好娘”姓“好”, 一定也是个好人,要不怎么叫好娘呢。认字后才知道郝娘死去的丈夫姓“郝”而 不是“好”,可我从心里早已经认可了郝娘是个好人了。   郝娘住的那房子仅一间,外面有一圈用秫秸杆围成的篱笆墙,篱笆墙的门子 是用几根木条钉成的,人们常常看到郝娘在院子里喂她养的十几只鸡鸭。   听说郝娘原是河北献县人,当年带着一个几岁的男孩来这里讨饭,从河的北 面村子过来,走过那木桥,要进我们村子时,忽然晕倒了。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 在这间房子里住的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听到了外面有孩子的哭声,走出来看,便 把她抱进了屋子。当晚,男人住到了村里一个堂叔伯的伯伯家。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男人收留讨饭母子的事,但他们理解他的行为,都说这种 善事只有他做得出来。   男人就是姓郝的男人,老光棍儿一个。郝男人会给人看病,当时的院子里总 是晾晒着一片片的药草,谁家有了病人,他都会不请自到,亲自熬好药,再看着 病人喝下。郝男人给人看病,不收一分钱,他说,药草都是闲时从地里采集来的, 没有本钱的。   桥上腐朽的木头都是被郝男人替换下来的。   几日后,讨饭的女人能出门了,脸上有了血色和光泽。一天,女人却突然消 失了,人们在纷纷议论着这对有些神秘的讨饭母子。没成想,几日后,那女人又 独自一人出现在那间小屋的院子门口,并且,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洁,头上的乌发 剪得比上次短了一截。   女人的脸上现着一抹羞涩的绯红,当看到出现在屋门口的郝男人时,她的双 眼如柔水般地一亮。那郝男人愣怔地皱起眉头。   女人站在原地,有些惴惴起来,但还是鼓起了勇气说,大哥,我把孩子送回 他爹那去了,我们早就离婚了,你是好人,你娶我让我来服侍你吧。   郝男人皱紧的眉头展开了,带些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惊喜,然后是诧异和疑 惑,面对飘过来的那对期待的目光,他低下头,沉默着。   郝男人和那女人结婚了。女人成了村子里孩子们的“好娘”。   在我第一次看到郝娘时就惊讶她的漂亮了,个子不高,却是细细溜溜的匀称, 她走动时的神态盈盈轻轻的,梳理得整洁的黑黑的短发闪着光泽,这一点,她极 不像村里我所有的娘娘们那样邋邋遢遢的,走路还重重的,屁股左右扭得厉害。 尽管远远地,也能看到她那白净光润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由衷的喜悦,她答应院 子外面的孩子“好娘”的叫声时,总是软软的绵长的一声“哎——”只是,她已 经是个瞎子了。   听说,郝男人活着时本不大爱讲话的,给人看病时也只是默默的,脸上也看 不出任何表情,但到晚上,他一头扎进自己的那小屋里就不再出来,他的话跟郝 娘可多了。有人远远地听到过郝男人在屋里没完没了地说话。   村里人都很敬重郝男人。   他们结婚一年后,郝男人突然得了一种病,并且一病不起,脸上身上日渐消 瘦,郝娘弄着他到了公社到了县里都没治好。郝男人后来就死了。郝娘先是号啕 大哭,后是天天啜泣不止。几天后,郝娘的眼睛就瞎了。   村里人吃惊得不得了,这对才一年的夫妻恩爱的竟然这般如生如死。   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忽地一下都沉默了,他们好像在死去的郝男人和哭瞎了眼 睛的郝娘身上悟出些什么。   死了丈夫的郝娘瞎了,却依然住在那间小屋里,她说她不能回河北了,她说 她欠这里的太多。   郝娘有时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就是在这时第一次看到了她。那年,她才二十 八岁。   后来,郝娘对村里人说,谁有个伤筋动骨的,就来我这里,我会给他捏好的, 是俺男人教俺的。人们知道她说的“俺男人”当然是指郝男人。   因此,村里一个叫瘸四爷的找上门来了。   瘸四爷的左腿是年轻时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摔瘸的,多年来,一直在村里瘸来 瘸去地晃,因此到了这年都四十多岁了也没能娶到个媳妇。瘸四爷的腿没人相信 还能治好,就连他自己也早已深信不疑地笃定了自己要瘸一辈子,但他还是瘸着 从村南头到村北头迈进了郝娘的院子,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期望能捏好他的瘸 腿,而是为了郝娘这个人。郝娘尽管是个瞎子,但郝娘是个村里第一漂亮的女人。   郝娘早把一些用热锅炒过的药草泡在热酒里,等瘸四爷来后,让他躺在自己 睡觉的炕上,用毛巾蘸了药酒焐在瘸四爷的左腿上,一次次地蘸,一次次地焐, 瘸四爷只感到腿酥酥地痒的难忍,还有那颗干枯了近一辈子的心。   腿上的几个部位被酒浸软了时,郝娘开始用劲在瘸四爷的腿上上上下下地推 捏,瘸四爷才知这女人细细的长长的手原来这样有力,只捏得他疼得浑身直冒汗, 可他不能喊出声来。   郝娘累的手抬不起来了,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在瘸四爷的腿上,瘸四爷看着 郝娘额头布着汗珠的细润的脸,又闭眼感觉着腿上一颗颗汗珠的滑落,心里隐隐 地升起一股男人的温柔,汗淋淋的身子怦怦地躁动起来。   五日后,瘸四爷的左腿轻松敏感起来,迈出的步子,匀称而有坚实了。瘸四 爷的左腿好了。   但瘸四爷的心事更重了,他已经忘不了郝娘那细长的手给他的异样的感觉, 那布着汗滴的细润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晃动。瘸四爷横了心,一定要郝娘娶过来。 郝娘没答应。瘸四爷便没日没夜地蹲在那小屋的篱笆墙的外边,啪嗒啪嗒地抽着 呛人的卷烟,回头看看院里忙活的郝娘,却一句话也不说。   郝娘几次听到了被烟呛着的蹲在篱笆墙角的瘸四爷的咳嗽声。   郝娘终于答应了,但是,她说道,我会尽心尽力地侍候你,但有一样你也要 答应我,要不……   瘸四爷忙问,啥子,你快说。   我不能和你睡觉做那事。郝娘说。   瘸四爷围着那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后,阴沉着脸走了。   从那天起,瘸四爷再也没登过郝娘的门。   郝娘依旧为村里的人们做着自己能做的事,她像郝男人一样,不向村里人收 一分钱。   过了两年,我上二年级时,一次下课因为尿急往教室外跑,刚出教室门,正 和一个迎面跑来的长得傻大个子的女生撞了个满怀,我仰着身子摔在地上,左脚 严重扭伤,疼得我只叫。母亲背着我到了郝娘家。我近距离地看到郝娘原来黑黑 的头发里有了许多白发,却仍梳得很整洁,双眼深深地陷进,却能看到眸子在灵 活地眨动,她的神态是慈和的,没有一点因命运的不济而衍变的乖戾之色。   郝娘的手细细长长的,犹如她的脸一样白皙,她在我的脚上揉捏时,极小心, 极轻柔。去了几次,我觉得她的声音特好听特动人,她对人也好有耐心。   漂亮的岁数不大的郝娘老了。我是说她的模样。躺在郝娘的炕上我是这样想 的。记得当时我的身上立即泛起一股酸酸的悲凉的感觉。郝娘是我眼里曾经的一 个漂亮的女人啊。   脚好了,可我心里总想着要再感受郝娘那细长的手的轻柔,我便自己去找郝 娘,我说,郝娘,再给揉揉吧,还有些疼呢。   郝娘就摸索着揽过我的那只脚,细心地揉捏着。这时,我就闭上了眼睛。好 温柔的享受啊。   我走时,郝娘和蔼地说,宝宝,以后,走路要象个样子。他叫我宝宝。我的 小名不叫宝宝。   我站在原地向上蹦了蹦,又夸张地踢踢左脚,说,现在没事了。   郝娘抿开嘴笑了,说,其实,宝宝的脚早就好了,对吧。   我被她点透了心思,脸上有些羞,尽管她看不见我。   跑到院子里时,我回头笑嘻嘻地说,娘娘,你真好。   郝娘仍旧抿着嘴站在屋门口。我好像发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回到家我对娘说,郝娘刚才可能是哭了。   娘听了一怔,又长长地一叹,她是想起郝男人,或者是想起孩子了,以后, 你少去,会勾起她的心思的。   我想起郝娘叫我宝宝的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在六里地外的公社上高二时的一天,我听说郝娘走了。有人说看到有人来接 的郝娘,来人中还有一个和我大小的男孩,来人对郝娘特别客气。那是一个秋天, 郝娘走时是一个傍晚。   郝娘走时没有向村里的任何人告别。人们说,早晚会走的,那边有她的牵挂。   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独自走到村北,站在离那屋远远的地方,久久地向 着那已经冷清下来的院子凝望。   我不敢走近院子。我怕我思绪起伏的心情碰碎那夜幕降临时的孤寂。   我想象着那屋子里曾经晃动的一对孤灯清影。   你走了,却也留下了。我心里默默地说。   返回时走出很远,禁不住回身望去,仿佛,郝娘已经佝偻的身影出现了,她 在被疏朗的人们簇拥着,向着屋北的小木桥走去,那里是村里人走向外面的必经 桥梁,郝娘当年也是从那里进来,一脚落下,竟是十几年;我似乎看到了郝娘一 步一回头,恋恋的踌躇的脚步有些踉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