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花儿依旧   花椒   艾卡今天必须出门办两件事:送女儿丹丹上学;见区长。所以,脸上的伤必 须修饰一新,不能让人看出来。   涂一点蓝色的眼影在右眼皮的上眼角处,眼影带了一点荧粉,看上去闪闪发 光,使青肿部分黯然失色;接下来,两颊上均匀地抹上胭脂红,以遮住下眼睑处 的青红;再描画出略宽的浅黑色眼线,与棕褐色的眼珠接为了一体,看上去朦胧 忧郁,又风情万种;右眼的太阳穴那儿还青肿着一大片,但这儿处理起来就要容 易得多了,把挑染的几缕头发用手轻轻地拨到那儿,于是,镜子里的艾卡像以往 那样美丽,妩媚,看不出一点儿伤痕了。   女儿丹丹穿好了外衣外裤背着书包,一直站在艾卡的旁边看着她。终于,艾 卡转过身来问女儿:妈妈漂亮吗?漂亮。丹丹大声地说。然后问:妈妈,我们现 在可以去上学了吧。艾卡的心情在女儿的夸奖下变得好起来了,她拉着女儿的手 说:上学去了。   送完女儿,艾卡又骑车来到了区政府门前,与其他的几位同事会合。这是她 今天必须出门的主要原因   艾卡原来是一家歌舞厅的出纳,舞厅是文化局办的,吃的是财政饭,每月发 发工资,报报税,挺轻闲。当改革的春风吹来时,舞厅要剥离,转让给了私人。 她们这些工作人员因为不在文化局的正式编制之列,就一时半会成了无处可去的 待岗人员,这一待就是五年。期间他们一直在各处奔波,找文化局,找区政府, 希望能重新安排,无果。一位同事的老公是某报社的记者,跟着去了趟区政府, 对区长说想要报道一下这件事。区长这才松口,说要给他们买断,算是一个交待 吧。让她们回去准备材料,今天来一起商量具体的买断事宜。   但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区长,一个白净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非常有礼貌地 接待了他们。他姓白,是区长的秘书。他说:刘区长下乡去了。会计林虹说:刘 区长说让我们今天来,商量买断的具体方案。她还要说什么,白秘书马上说:噢, 你们的方案好像已经下来了,要不,这样吧,你们下个星期一来吧,来之前打个 电话,免得白跑一趟。艾卡往前走了一步,问:你说了算不算啊,别我们下星期 来了,你们又没人。她一直走在最后面,进门时取下了墨镜,说话时习惯性地把 头发往后拨了一下,露出了右太阳穴上青肿的那一大片。白秘书的眼神不经意地 跳了一下,艾卡发现了,还以为白秘书是惊艳,继续说:你们拿的是什么方案啊, 能不能先给我们说一下。白秘书再没有望她脸上的伤,而是态度和蔼地说:这个 恐怕还得由刘区长来向你们传达,你们放心,区上对你们单位的事很重视,很快 就会解决的。说着看看表,说:你们看,我八点半还有个会,要不?那意思显然 是在赶人了,艾卡他们知道今天只能这样了,总不能和区上的这些领导搞僵吧, 那样于解决问题并没有什么帮助,何况他们还指望着区上给解决后半辈子的生计 问题呢。他们只好不满但又非常礼貌地与白秘书告别了,走出了区政府大楼。   天气有点阴,很凉爽。艾卡穿着一件套头的短袖衫,牛仔裤,勾勒着玲珑浮 凸的身材;条染的烫发,大大的墨镜,远远望上去,依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在 频频回头的目光中,她再次感受着受人瞩目的美妙滋味,暂时忘记了脸上的伤, 向林虹说起了昨天晚上和周年峰的冲突。   林虹和她在一起四五年了,经常听她说起家里的事,知道周年峰呆在家里不 出去工作,偶尔挣点外块也不给家里贴补,整个家里里外外全靠艾卡到处打零工 维持,所以两个人矛盾不断,冷战不断。   今天在区长办公室看到了她脸上的伤痕,就想着她一定和周年峰动手了,她 们终于动手了。她还没问,艾卡已气休休地说:林姐,这次说什么我也不回去了, 我不和他过了,我决心已定,一定要和周年峰离婚。说完她取下太阳镜,取的时 候由于用力太猛,带了一下伤口,她疼得咧了一下嘴,把脸凑到林虹面前说:你 看,他把我打成这样,你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林虹这才看清楚她眼角周围也是青肿一片,就义愤填膺地说:这周年峰下手 也太重了。艾卡却又解气地道:是我先动手的,他把袜子没洗干净,我说了一下, 他骂我比叨叨,你说这多难听。林虹听了想笑,但她使劲忍住了,毕竟艾卡受了 伤,还很难过,听她的伤心事,自己在那儿笑,似乎有点不仗义。艾卡继续说; 我提起凳子就扇了过去,他的胳膊当时肿起这么大一个包。艾卡用手比划着,林 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嗯,都厉害。她一笑,艾卡也就觉得好笑, 想笑,太阳穴那儿顶得疼,咧了咧嘴,不知是笑不是笑,反正是脸色明朗起来。   林虹问她:那你准备怎么办?艾卡无助地说:我还没想好。然后说:你们家 属院有没有出租的单身房,我想租一间,价格不要超过一百块钱。林虹一听又来 了,每次发生矛盾,艾卡就大包小包地搬出来,独自过上几天,然后在周年峰的 一再努力下又勉为其难地回去。   林虹说:最近好像没有了,房子都租完了,我给你问问吧。艾卡说:那我把 东西先放你家吧。那家我是不去了,他这次才过分,早上连丹丹都不送,你说? 她气得说不下去。林虹长长地叹口气说:你们再这样下去,就会和我们一模一样 了。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晚上,林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这样的 日子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以前还有儿子林林陪着她,林林现在长大了,按同龄孩 子来说,他应该上高三了,但是,林林已经有半年没有上学了,已经有一个月没 有回家了。林林只往家打过一次电话,说是在同学家玩几天,让她不要再打电话 四处找他,他所有的同学和朋友都以为他失踪了,这太丢人了。从那以后,林虹 就更担心了,因为她是在一个女人那里知道了林林的下落,林林在一个女人那里, 听他的同学说,那是一个很大年龄的妇人,比她的林林要大好几岁,是一个已经 结了婚的女人。林虹想像不出他们在一起干些什么,林林还那么小,还不到二十 岁。   秦明可能今晚不回来了,他常常这样:打牌打一个通宵,第二天接着去上班。 对林林一直没回家的事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或者他 知道发生了,但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有时,林虹就想,正是他这种态度林林 才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小时候的林林多么乖巧懂事啊,学习也好,老师每次 开家长会都会对林虹说些林林很有前途好好培养的话。而现在,不要说前途了, 林虹只希望林林能够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和她好好地说上一两句话,但,这已经 成了一种奢望,她知道,即便林林回来也是冷冷的,不会和她多说什么的。   有开门的声音,林虹想,不会是林林吧,但她又觉得那种可能性似乎越来越 小,她失望地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门悄然无声地开了,接着她听到了一种熟 悉的脚步声:林林,真的是林林。她叫了一声。林林没有答应,只是很重地呼吸 了一下,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了。林虹起身跟过去,林林正在把书包往床上放, 没有看她,只是放下书包,坐在床上,不说话。林虹真想上去抱住林林问问他这 些天去哪儿了,但她没有这样做,儿子已经大了,已经不习惯她这样做了;她还 想他这么长时间出去给家里一个电话也不打,真想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狠狠地抽 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乱跑,这似乎更不现实了,她已经打不过他了,林林 已经是个身高有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了,再说,大家会更尬尴。林虹倚在房间的 门口问道:你吃了没有,我去给你做饭。林林不吭声,林虹忽然觉得脸上湿湿地, 眼泪就那样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林林和她之间变 得这样陌生了,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了。足足过了有半分钟,林林一直没 有抬头,但他好像听到了泪水流下来的声音,身子动了一下,然后闷闷地说了一 句:没吃。林虹急忙说:我给你做去。她边往厨房走边擦去泪水。   林林回来以后,整整三天呆在家里没出家门一步,但也不和林虹多说一句话。 林虹急了就说:你有什么想法和妈妈说说,妈妈能办到的,尽量给你想办法,你 这样呆着也不是个事。林林始终不吭声,林虹大声地嚷,把他嚷急了,他就会嘣 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林林说话口吃,这个毛病小时候好像还无关大碍,随着年 龄的增加,心理上的成熟,他的这种毛病就越来越严重了,他之所以以高分考上 了高中,又在上了半年后坚决退学,也许就与此有关吧,虽然他们彼此谁都不提 起这一点。这似乎已经是林林的一大心理障碍了,他已经变得不大与人交流了。 话少就是自然的了,但他在家里话也少得出奇,这让林虹既着急又心疼。她既不 敢把儿子逼得太急,又担心儿子这样整天呆在家里,更会出问题。那个女人的事, 林虹试探着问了一两次,但林林从来不接这个话题,她只好做罢。现在,关键是 要给林林找个事做,而不是让他这样整天地闷在家里。   艾卡和林虹坐在一家装饰考究的西餐厅里,边喝咖啡边聊天,艾卡不时地抬 起手腕看看表,嘴里嘟囔着:这个赵富华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怎么到现在还不 来?他还来不来,再不来我可要走了。林虹说:你急什么,说不定人家忙着呢? 要不你再打个电话问问。艾卡就打电话,等了一会,那边有了声音,说是正在开 会,再稍微等一会。   赵富华是个军官,据说手中有点权,可以让林林去当兵。林虹听了很兴奋, 现在当兵都带指标,回来后可以安排正式工作,这样林林的大事就彻底解决了。 但她们在餐厅里已经坐了快一个小时了,却始终不见赵富华的影子。这让林虹有 点着急。   艾卡很有信心地说:他肯定会来的。赵富华的妻子前几年得癌症去逝了,他 说艾卡很像他原来的妻子,眼神动作都很像。艾卡知道这只是他的一种措辞,她 见过他妻子的照片,两人毫无相似之处,但她不说破,看得出,赵富华对原来的 妻子感情很深厚,经常说起当年妻子得病时的情景,他几乎跑遍了全国为妻子治 病,但妻子还是离开了他。艾卡有时会很感动,赵富华现在好像正在把这种情感 转移到自己身上,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个男人,想给他打个电话,听 听他的倾诉,她的心情就会好很多。从来,赵富华都是随叫随到,而不是像今天 这样,拖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人影。   林虹说:他是不是为难啊?这事不好办吧?艾卡像是赌气地说:他早干什么 去了,不管,不好办他也得办。林虹觉得好笑,转过脸,看到一个穿着军服的人 正走进餐厅张望着。艾卡也看到,向那个人扬扬手。   赵富华略胖,看上去很敦实,很有军人的威仪。他坐下后,一边擦汗,一边 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临时说开会,没办法。艾卡向他介绍林虹, 他叫了一声林姐,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艾卡开始点菜,林虹觉得她点得有点多,也太贵了,赵富华说:没事,尽管 点,我买单。   事情谈得很顺利,赵富华让林虹尽快把林林的高中毕业证以及相关手续办齐, 到街道先报名,估计没什么问题。林虹自然是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从餐厅出来 后,她问艾卡给赵富华拿多少钱,艾卡说,给上五千块就够可以的了,不然我们 找他干什么。林虹松了一口气,听好多人说,当兵要花二三万,相比之下,五千 块钱确实不算多,她想想办法还是能凑齐的。她现在头疼的是从哪里办这个高中 毕业证。   艾卡叹气说:林姐,你说我怎么办,周年峰找了我好几趟,让我回去。上次 事件发生后,艾卡就赌气拿了几件衣物,在一个厂区找了一间宿舍住了下来,孩 子丹丹留给了周年峰。像往常一样,她住了一个星期,周年峰就来找她了。他领 着丹丹站在宿舍的门口,笑嘻嘻地说:该回去了吧。艾卡不理他,什么叫该回去 了?丹丹叫妈妈,爸爸今天做了好多好吃的,回去吃饭吧。艾卡的心动了一下, 她把丹丹拉进怀里问她,这两天上学怎么样。周年峰就走进房子里,开始收拾艾 卡的物品。艾卡说:你别动。她放下丹丹说:丹丹,妈妈今天不能回去。周年峰 说:唉呀,可以了,都一个星期了,你还想怎么的?艾卡就气了,冷冷地说:我 要关门了。说完站在门口扶着门把手。周年峰停了几秒钟,然后拉着丹丹走了出 去,丹丹回头看艾卡,并小声地喊:妈妈。艾卡看着丹丹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 道怎么办好。丹丹越走越远,转过楼梯不见了,连脚步声也渐渐地远去了。   林虹说:大人这样闹,就是孩子可怜。艾卡说:谁说不是呢,我也不想这样, 可你说,他一分钱不往家里拿,也不出去找工作,整天就呆在家里,我只要一进 家门,一看到他呆在家里,我都烦死了。   林虹说:他前段时间不是找了个工作吗?艾卡说:你是说开车啊?早不干了, 那家公司生意不行,人老板自己开了。林虹就笑:这老板真能省。艾卡说:不然, 我们这次怎么闹这么厉害。你说,能不闹心吗?林虹想起:秦明他们单位缺个看 大门的。刚说完,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艾卡也笑:看大门?两人越想越好笑, 索性大声地笑了起来。   林虹站在一片民房前正在和一个很瘦很老的男人交易。她翻看着对方递过来 的高中毕业证,上面的印章很清晰,是本市一所比较有名的中学,看上去很逼真。 她问瘦男人一百块钱行不行。瘦男人好像害了痨病似的,手缩在长长的衬衣袖子 里,身子不时地抖动着,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但却是很坚决地说:不行,就要两 百。林虹也就不再和他纠缠,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递了过去。   回到家里,林林正在看电视,看到她进来,叫了一声,你回来了?他也知道 妈妈正在替他跑当兵的事,情绪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话也多了,有时出门就会给 妈妈说一声;而且也变得勤快多了,有时扫扫地,有时还会简单地做点饭。林虹 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懂事乖巧的林林,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件事跑成了。   她拿着高中毕业证让林林看,林林看了就笑:挺像的,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林虹听了很高兴,她说:过几天还要填张表,还要检查身体。末了又想起什么的: 那表上还要学校盖章,这从哪盖去。林林就笑他妈:毕业证都拿来了,章子还不 好盖?我给你刻一个。林虹看着儿子,忽然就笑起来:对呀,我儿子在这方面还 得过奖呢。那,我这就买个萝卜去,你好好刻,可不能胡日鬼。   她正要出门去买萝卜,秦明回来了,在门口面对面的站住了。秦明问:你去 哪?林虹头昂得高高的,看着别处说:我去买点菜。秦明说:我去买吧。林虹反 问说:你知道买什么。林林就站起来:妈,还是我去吧,我知道哪种好。林虹和 秦明都没再坚持,林林穿上外衣出去了,林虹开始无意识的收拾房子。秦明忽然 这么早的回家 ,这很奇怪,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点回家吃饭了,两人常常碰 不上面,到后来,两人都有意躲着对方,愈发见得少了。那段时间林林不在家的 时候,秦明也只照过一两次面,林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这种三个人一起在 家的感觉了,她决定做点好吃的,大家好好的在一起吃一顿。   秦明刻章子也刻得很好,他和儿子一人刻了一个让林虹验收,林虹看了半天, 违心地说:林林刻得好。林林说还是用他爸的吧,这是大事,不能有一点差错。 林虹也就没再坚持。   秦明的心情似乎很好,饭也吃得比往日多,而且吃饭的时候话也说得多,和 林林总是抢着说话,家庭气氛空前的好,林虹也很开心,但她努力控制自己,不 表现得过于高兴。她不是要惩罚秦明,只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一种习惯而已,她知 道这种好在家里只是昙花一现,时间长了,总会开放一次,但也只是一瞬,说不 上为什么,花就迅速地败了,找不到一点开过的痕迹。所以每次出现这种情况, 她的心里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地是有这样的时刻,担心的是花期太短,不知 道什么时候又要败了。   今晚似乎一直很好,秦明一直脸上挂着笑,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主动地和她睡 在一起,并很温存地抚摸着她,极尽温柔与缠绵,林虹好像又回到了两人年轻的 时候,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但那是一种饱含了二十年的心酸和泪水的幸福,所 以是一种格外沉重的幸福,幸而她已经习惯了。   两人亲热完,又聊了好一会儿,秦明说:拿这样的毕业证去胡弄部队,他总 觉得有点儿悬。林虹何尝不是这样担心呢,但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秦明 说明天早上他打电话找人看看,能不能从哪个正规的学校办一个毕业证。林虹的 心里就生出许多感动:秦明终于关心孩子的事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就 是在孩子考高中的时候他也没表现出这样的热情。她想要是这次林林能顺利的参 军,秦明能每天好好回家,两人能在一起正常的过日子,那该多好啊。但她马上 觉得这只不过是一种奢望,她仿佛又看到艳丽的昙花在夜空中一闪,然后迅速地 凋落了。她说:早点睡吧,明早还上班呢。   但秦明一直睡不着,从晚饭后,他的胃就隐隐有些疼,他想没什么事,就一 直没有吭声,但是后来胃越来越疼,他终于有点忍不住哼了一声,声音很轻,林 虹已经睡着了,已经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对他的这声轻哼没有任何反应。秦明强 忍住疼痛下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端起水来要喝的时候,胃剧烈地痉挛了一 下,然后一阵巨大的痛楚袭来,他忙去扶床,床没有扶到,水杯摔了出去,在寂 静的深夜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然后秦明就沉闷地倒在了地上。   秦明住院了,林虹和儿子轮流守着他。他刚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就坚持给他的 一个朋友打了电话,他的朋友马上说毕业证的事包在他身上。林虹去跑了一趟, 果然拿回了一所正规中学的高中毕业证,并盖上了该校的章子,至此林虹才彻底 松了一口气。她把表和毕业证拿到街道上报完名,就去找艾卡想告诉她这个好消 息,顺便听听赵富华那边有什么动静。   艾卡已经回家去了,是她主动回去的。周年峰后来再没有找过她,她也就一 直拧着,但是心情与刚离开时已大不一样了,她非常想念女儿,甚至脑子里时常 会出现一些担心的画面,担心孩子过马路,担心孩子路上和谁走,安全不安全, 这种担心已越来越强烈,有时会导致失眠,失眠的时候她就恼恨周年峰,她觉得 这一切都是周年峰造成的,如果他出去好好找份工作,挣点钱,他们也不会闹成 现在这样,可闹来闹去,受累最大的却是孩子,她想起周年峰上次来找她时丹丹 的眼光,心里就发酸。   赵富华约她出去过几次,去马场骑马,去靶场打枪,本来这些活动她平常都 非常喜欢,可现在,骑上马拿起枪,她一点儿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甚至好几 次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要不是赵富华一直跟在她旁边,还不定会怎么样呢。赵富 华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有心事,就体贴地说:要不回家休息。她立即表示同意。 从马场出来,她就一门心思地想着去看女儿,她已经快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女儿了, 自从上次来过后,周年峰就再也没带女儿来找过她。   她站在女儿的学校门前,却也看到了周年峰,两人冷冷的,谁都不说话。丹 丹出来了,看到妈妈高兴地直跳,拉着妈妈的手再也不放开,并一个劲地喊着回 家了,回家了。艾卡也就领着女儿的手回去了。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的那一瞬间 感觉:回家,真好啊。她从家里出来后一直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房间里除了一 张床,什么也没有,再加上楼道里人来人往,非常吵,她从住在那里的第一天起 就觉得无法忍受,但想到在家里整天看着周年峰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那种感觉 会更加痛苦。现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冷战,她有点疲倦了,觉得耗下去似乎也 没有任何意义或结果,先回来再说吧。   接到林虹的电话,才知道秦明生病了,她说马上过来,顺便看看秦明。林虹 在电话里说:看什么看,都是他自找的,成天不按时回家吃饭,都是他打牌闹的。 说是这么说,艾卡还是很快过来了,先到医院看了秦明,秦明做完手术已经好多 了,也能喝一点粥,但每天还要输液,看到艾卡,对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林虹 说回去给艾卡拿东西,就让林林先在医院陪着,她和艾卡回家了。艾卡搬出来时 把一些日常用品先放到了林虹家,现在她彻底回去了,觉得东西也该拿回去了。 林虹说:你早该回去了,丹丹那么小,他一个大男人哪知道照顾孩子呀。两人一 路说不完的话,又聊起单位的事,他们后来又找了几次,区上已经答应给钱了, 说争取这个月底把钱拨到文化局,到时候就看文化局能不能把钱痛痛快快地给他 们。五年了,这过程太漫长了,现在总算是有了点曙光。   出家属院的院门时,林虹给艾卡指指门房说:看,那儿坐的老头,他干到这 个月底就不干了。艾卡看看那个老头,老头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半眯着眼,一副 似睡非睡的样子。艾卡说:你真觉得我们周年峰应该到这来看大门?林虹说:其 实,我们这个家属院的人条件都不错,你要是在这开一个小卖部,生意肯定好。 艾卡恍然大悟地说:哎,对呀,那你帮我问问,我们周年峰过来干行不行?   秦明出院的那天正好是林林体检的日子,林虹抽不出来时间就让艾卡陪着林 林去了,林林的身体一向很好,所以林虹和秦明一点儿也没有担心。他们办完出 院手续回到家里已经快到正午了,秦明躺在床上看电视,林虹在厨房做饭,偶尔, 林虹会进房里取东西,会说一两句“少看点电视”,秦明分辩说:他其实并没有 看,他只是在听声,房间里太安静了。然后又说:林林去参军了,一去就是两年, 这两年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呢。林虹就笑:等两年回来,就真成了大人了,又该给 他找媳妇了,真是操不完的心。秦明就叹口气:人活着就是操心。然后就不说话, 林虹知道他就是这样,说不上一两句就唉声叹气。   秦明是个工人,干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原来的岗位,连窝都没有挪一下,早 干成大师级的了,工作对他来说已没有了丝毫的新鲜感,反而十分懈怠,一般的 活从不放在眼里,只有大活难活才偶尔一试身手,来来去去就成了一个闲人,闲 人是面子上看着舒服,其实呢难受,没事干,不被人重视,就觉得自己很没用, 对生活对周围的人和事渐渐地都失去了信心和兴趣,看着了无意义,反正与自己 无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迷上了打麻将,这玩意挺好,打起来什么都忘了, 而且时间还过得快。美中不足,身体熬不住,几年下来,他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行, 尤其是胃,动不动就疼,疼起来简直要人命,这下好,三分之二都给切了,以后 吃嘛嘛不香,人还有个啥活劲,要不是这次有林林的这件事撑着,他还不定难受 成什么样呢。   林虹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想着林林的身体检查得怎么样了,她还想着给 林林带点什么,再往远处想,她就想,要是林林参军回来能进到秦明的厂子就好 了。秦明的单位是个大型国企,工资高,福利好,也比较稳定,这么多年的改革 在他们厂子里也没多大动静,除了一批早退的人,其余的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林 林的工作要是解决了,她这多年的一件大事就算了了。想到这里,她松了一口气, 想到自己的单位快要买断了,那样就会有一大笔钱了,钱下来后,她一定要先把 自己的养老保险买足,然后再出去找个工作。   她虽然干过多年会计,但因为没有会计证,出去找工作并不容易。前段时间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又因为那个老板偷税漏税被猛罚了一次,老板很恼火,把这 一切都怪罪在林虹身上,说她的帐做得不好,一气之下,林虹就辞职了。辞职后 帮着弟弟看了几天摊子,觉得实在拉不下这张脸,见着熟人总是面红耳赤,语无 伦次,勉强坚持了几天,就碰上了两次熟人,那感觉太难受了,只得作罢。最近 一直闲着,她琢磨着等林林参军走了,再去人才市场好好地找个工作,干会计出 纳都行,不就是个证嘛,她干了这么多年,不信一个证能把人难住了。   林林回来了,林虹急忙问怎么样。林林说身体还行,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 点,他以前觉得好玩,在耳朵上穿了两个孔,那医生说今年的新兵体检标准变了, 耳朵穿孔好像不行,让他再问一下。林虹很纳闷:耳朵穿孔有什么呀,与当兵有 什么关系。林林一脸的无辜:我也不太清楚。林虹就问:你艾阿姨呢,她怎么没 和你一块回来。林林说:艾阿姨找那个军官叔叔问这个事去了。林虹的心就七上 八下的。   直到晚上,艾卡才打来电话,说今年新兵体检就是有新的规定,耳朵不能穿 孔,这一点根本不能通融。林虹在电话里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艾卡吞吞吐 吐地说:林姐,实在不好意思,赵富华说,这是今年的新规定,谁也没有办法, 他把钱退给你,让咱们明天去拿钱。   林虹的心顿时凉透了,像掉进了冰窖。秦明听了她的转述,脸立时冷了,林 虹知道,如果不是胃还没有好,他可能马上就下床、出门、上麻将桌去了。   林虹一屁股坐在屋里的一把木质椅子上,沉得再也站不起来,椅子咯吱吱地 响了几声,没了动静。本来明艳艳的昙花就这样哗地一下谢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