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外面   韩三省   夜黑得有点烦人。眼前像蒙了块布,还是块很厚的布。就是瞪大眼睛,什么 东西也看不到。四下里静悄悄的,寂静的同时又响着许多平时听熟的声音。风吹 过树梢的声音,虫子鸣叫的声音,还有隔壁母亲翻身的声音,父亲的鼾声,狗在 远处的吠叫声……东边的狗吠了两声,西边的狗总是要赶紧掺和几声。   成子躺在床上,怎么都无法入睡。睡觉的时候,母亲说:早点睡吧,明天还 要赶路呢。母亲坐在白炽灯下。白炽灯泡的照耀,让母亲看起来有些苍老。皱纹 一个接一个堆在母亲脸上,就像风使着劲吹乱了一池塘的水。母亲的声音有些沙 哑。平时母亲可不是这样,母亲的声音脆亮脆亮,像一截刚刚拨起的打过霜的白 萝卜:成子,你还不死回来吃饭;成子,太阳都出来了还不起床。   表哥是半个月前回来的。成子在地里摘棉花。今年老天爷心情好,棉花苗栽 下去,就可着劲下了场雨。地里锄过第一道草,又是一场好雨。棉花苗疯长疯长, 比赛一样。几天下一次地,棉花苗就变了样。棉花叶绿油油地,叶子下面的根和 茎粗壮壮地。好了,等棉花的花蕊长出来,要开花了,要结桃了,老天爷不下雨 了。就是下,也是淅淅沥沥地下。雨丝儿落在花蕊上,棉桃上,像一只手轻轻抚 着婴儿的脸,宝贝得不得了。十个花蕊,有七八个花蕊成功转型成棉桃。八月中 秋刚过,地里的棉桃炸开了。越炸越疯,一挂挂,一朵朵的棉花,雪一样从棉桃 里蹦出来,又雪一样铺在棉地里。就连成子,置身于雪样的棉地,心情都无端端 高兴。成子边摘棉花边哼着歌,歌是成子常哼的那首: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 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不知哼了多久,一辆摩托车突突突打破周围的宁静,从河堤上直接突到堤下, 又一路突到棉地后面的村子。望着消失在村里的摩托车,成子心一紧,向着前面 的母亲喊:妈,是不是表哥回来了?母亲弯着腰,脸朝着棉地,头也不回说:这 孩子,想他表哥回来都想疯了。   是啊,成子想表哥回来都想好久了。表哥比成子大,大七八岁。成子在镇上 读初中,表哥就上外面打工了。第一年春节,表哥从外面回来,头发长长地,胡 子拉碴地,身上没一件像样的衣裳。第二年,第三年,表哥的回家就变得渐渐风 光起来。今年春节,他给成子的礼物是个威风凛凛的MP3。那可真叫一个威风, 闪闪发亮的机身,清晰逼真的声音。不知有多少同学抢着想过过瘾,饱饱耳福。 将MP3递给成子,表哥开玩笑的问了成子一句:想不想跟表哥出去打工。成子说: 想,可是我要读书。表哥还是开玩笑的口吻:那些破书有什么好读的,现在外面 大把大学生找不到工作。   表哥的玩笑像个预兆。夏天才到,没放暑假,母亲突然病了。病得很厉害, 镇上的医院束手无策,只能去市里的医院。动了两次手术,住了一个月院,很花 了一点钱。家里的家底,也就那么点钱吧。父亲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母亲想 着想着会想出泪来。成子好几天没有说话。后来,成子总算说话了,第一句话是 对父亲说的:爸,要不,要不让我下学吧。父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这么小, 下学能干嘛?成子说:打工,等表哥再回来,我跟表哥一起去打工。   父亲没做好思想准备,当然不同意成子打工。母亲也不同意,尖着嗓子骂自 己,骂自己为什么生这场病,骂完自己,又骂父亲,骂父亲这个老鬼,为什么不 让她病死算了。成子没理父亲,也没理母亲,用牙齿狠劲咬着嘴唇。那会儿天气 特别好,阳光躲在了云层后面,迎着病房外吹来的风,成子感觉自己一下子长高 了,长结实了,有力了。他背着母亲,跑到病房外,一拳头狠狠砸在树上。只可 惜那棵树树干粗大,整棵树纹丝不动。树梢的叶子哗哗响动,也不过脸上的风突 然吹得有力了。   夜黑得真的烦人。黑暗中成子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一 颗心跳得又快又有力,像一面锣,一面鼓,不甘于胸腔的束缚。咚,咚咚,咚咚 咚。   母亲从医院回来,成子跟表哥打工的事就定下来了。母亲特意去了趟姨妈家。 从姨妈家回来,母亲的脸色不大好看,两条腿轻飘飘的,明明手里抓包白菜种子, 却前口袋后口袋翻着,一个劲埋怨种子丢在了姨妈家。成子心里一沉,以为打工 的事泡汤了。好容易发现种子就在手里,母亲说:他姨跟建新打了电话,建新说, 再过三四个月要回趟家。母亲这话是对父亲说的,眼睛却望着成子。成子的心一 跳,仿佛要从身体里飞出来。   第二天,母亲例外地没有叫成子早起,成子也例外地起个大早下地了。从地 里回来,成子发现,一向节俭的母亲去张屠户家割了猪肉。猪肉的瘦肉剁得细细 的,在一只粗花瓷碗里冒着喷喷的香气。碗面上浮着小葱,还漾着一朵朵好看的 猪油。光闻那味道,成子就知道母亲做了瘦肉汤。成子一口气干掉了三碗饭。母 亲吃得很少,望着成子将头埋在饭碗里的样子,母亲在旁边不停说:吃慢点,吃 慢点;多吃点,多吃点。   那辆摩托车带回来的,当然是表哥。当天晚上,母亲领着成子去了姨妈家。 表哥看起来更白了,却还是不胖,瘦长瘦长,像根竹杆。见到成子,表哥捏了捏 成子的手腕。成子的手腕细细的,和阳光很打了一段交道,成子的手腕还黑黑的。 成子发现,表哥的手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细嫩。表哥的手掌很粗糙,挨着他手 腕的皮肤,好像砂纸在上面刮过。表哥对成子说:要做好思想准备哟,外面并不 比家里舒服。成子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实际上,外面有没有家里舒服,这个问题成子从没想过。成子只是兴奋,莫 名地兴奋。让成子怎么不兴奋呢?长这么大,成子没出过远门。小学是在村里读 的,初中和高中是在镇上读的。唯一的一次远门,也是陪母亲去市里治病。这次 短暂的市里之行,成子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尽管大多数时间是在病房过的,可 是成子还是很快喜欢上了市里。在市里生活不用种菜,菜可以上市场买。也不用 做饭,饭可以去食堂打。市里的人平时都干些啥呢?成子知道,市里的人平时都 上班。成子没上过班,不知道上班啥滋味。想必上班是件轻松的活儿吧,不用晒 太阳,不用总是站着或者蹲着,不用跑来跑去,就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边上班 一边聊天。像母亲和村里的女人那样,只要天气好了,拿着针线,一堆儿聚着, 一边嘴里头嘻嘻哈哈,一边手上面穿针走线。   夜好像没那么黑了。眼前隐约可以看到一些东西,挂在墙上的雨衣,草帽, 锄头,墙角的腌菜坛子。窗外有微微的光透进来,不知哪家的公鸡已经打鸣了, 咯咯咯——咯咯咯——成子翻了个身,木板床在身下吱呀吱呀叫唤。隔壁的母亲 应和着翻了个身,翻完身,母亲说:还没睡啊,早点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赶路。   天没亮,母亲就叫成子起床了。成子晕晕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穿上 衣裳,经过堂屋去厨房刷牙时,才发现表哥来了,站在堂屋门口等他。父亲将借 来的摩托车推到了大门外,母亲昨晚收拾好的那个帆布包躺在门槛上。帆布包鼓 鼓的,散发着一种卤水特有的气味。   刷好牙,洗完脸,表哥就催着动身了。表哥说,想在中午十二点前赶上火车, 就得坐镇上第一趟去市里的汽车。镇上去市里的汽车只有两趟,一趟是早上七点, 另一趟是下午两点。父亲推着摩托车出了门,成子跟在身后,母亲不知在忙些什 么。   等成子跳上车,表哥也上了姨父的摩托车,母亲才从屋里出来。挥动双手, 嘴里不知说着什么。父亲踩响了摩托车,摩托车突突叫着。成子还晕晕地,没听 见母亲说了些什么。父亲的手一紧,摩托车便开了,像一支箭。深秋的冷风扑在 成子脸上,啪啪地有些疼。   赶到镇上,天大亮了。镇汽车站就在镇中学对面。站在汽车站门口,刚好能 看到成子下学前就读的那间教室。教室里亮着灯,可以看见一排又一排学生的头 顶。正是早自习时间,空气中回荡着琅琅的读书声。成子发了会呆。读书的时候, 他最讨厌天冷时爬起来上早自习了。为逃开早自习,他没少花心思。过不了一段 时间,他会在早自习时生次病。班主任来看他,他假惺惺唤头疼。班主任是个和 蔼的胖子,教了成子两年语文。每次朗读课文,朗读到激动处,班主任都闭上眼 睛,一边朗读,一边摇头,像个腐朽的私塾先生。   想到这里,开往镇里的汽车出站了,表哥推了一下成子。成子回过神,跟着 表哥上了车。父亲在后面招呼成子,让成子听表哥的话,不要调皮,不要想家。 招呼完成子,父亲又招呼表哥,说建新你要多照顾成子,成子还小,还不懂事, 不要让别人欺负成子。汽车终于在父亲的招呼中启动了,父亲的脸看起来有点恍 惚。不过也就恍惚了一下,父亲便在窗子外消失了。表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伸 完懒腰,表哥说:唉,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一路上,表哥频频把家乡唤做鬼地方。表哥说家里的菜就是好吃,鱼是鱼, 肉是肉。不像外面,外面的鱼没有鱼味,肉没有肉味,青菜有种寡淡寡淡的水味。 表哥说家里的人特别热情,被子特别暖和,在家里睡觉,觉睡得要多安稳就有多 安稳……   不过,表哥还是不大喜欢家乡。家乡到处都是泥路,一下雨,路上满是泥泞, 不穿上雨靴出不了门。家乡老爱停电,表哥回家半个月时间,家里就停了十次电。 家乡离镇上太远,买点东西都不方便。家乡一点也不为家乡的人着想,办个身份 证,非得本人到场,也不管这个人在家乡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乡……表哥的身 份证丢了,这次就是为身份证回来的,在外面没有身份证很不方便。成子不明白 没有身份证有什么不方便,他的身份证是去年办的,办好以后,一直躺在家里的 箱底大睡。表哥说:嗨,这是家里,外面可不这样,做什么都要身份证,找工要, 存钱要,办证要,要用的地方多着呢。   接下来,表哥便开始顺着身份证数落外面的不好了。在表哥的数落里,外面 又频频变成了一个鬼地方。外面的东西贵得要死,一条裤子敢要你几百块。外面 的人特别狡猾,一个不小心便有上当的可能。外面的车辆到处都是,分分钟可以 看见两辆车撞在一起……表哥的叙述实在散乱,鬼地方三个字不停从他嘴里跑出 来。话题也一会从家乡的不好跳到外面的好,一会又从外面的不好,跳到了家乡 的好。   成子根本没想到火车站有那么多人。火车站外,售票窗前,候车室里,到处 都是人。排了半天队,表哥才买到票。刚进候车室,就要检票上车了。检票口有 些窄,通道又不是很长,将要进站的人都排不下了,只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帆布包本来背在成子身后,想到包里的卤食,成子干脆从肩上取下包,费力地举 在头顶。举着包,成子小声问表哥:这就是火车站吗,火车站怎么这样?表哥笑 得差点岔气,表哥说:亏你还是高中生,你告诉我,火车站不是这样,那该是怎 样。   火车站究竟应该怎样,成子给不了表哥答案。他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火车 站是等火车的地方,在成子心中,火车占据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还在初中的 时候,成子有个地理老师,地理老师是个老头。地理老师说,他教了一辈子地理, 从没有坐过火车。没坐过火车,自然意味着没出过远门。地理老师还说:我老了, 也许这辈子都坐不上火车了,你们年轻,一定要乘着年轻到处走走,到处看看, 到处闯一闯。   检了票,上了站台,一列老长老长的火车便横在成子眼前。火车的身子是绿 色的,绿色的身子一直向前向后伸展。没有边际地伸展,挡住了成子前后的视线。 站台另一边,一列火车正在进站。火车头发出呜呜的叫声,火车还隔得老远,眼 前的铁轨便嗡嗡颤抖着身子。不一会,远处的火车擦到了成子眼前。擦出一股强 劲的风,成子额前的头发竖了起来。一排灰尘从站台边次第涌起,一直涌到成子 眼前。成子赶紧闭了闭眼。   这一闭,成子的步子便慢了。再睁开眼睛,表哥都跑到老前头了。风卷起表 哥的衣服,表哥全然不顾,撒开腿朝前跑着,背包一颠一颠扑打表哥的肩。成子 的身前身后都是奔跑的人,奔跑的姿势跟表哥差不多。有的人拖着皮箱,皮箱轮 子在地上哗啦哗啦滚动。成子急了,低下头,弯着身子,一口气跑了好远。还在 检票口,表哥便告诉成子,他们买的是站票,没有座位,得从十二点站到明早八 点。表哥让成子检完票跟在他身后,脚下面尽量快点。要是能抢到一个没有人要 的座位就好了,表哥说。   很明显,表哥的算盘落空了。好容易挤进要上的车厢,车厢里满满当当全是 人。一个女人在和一个男人争吵,听得出来,那个男人抢先上车,坐了女人的位 置,女人让男人起身,男人不肯。表哥反应得很快,乘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连接处 还没人,拉着成子钻到了连接处。连接处就是大家上车的地方,两边各开着一扇 门,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着,不停有乘客上车。列车员白着眼催促表哥往里 面让点,让出空间方便乘客上车。表哥仿佛没看见列车员的白眼,一屁股坐在了 连接处冰冷的地面。   没多久,便没有乘客上车了,另一扇门也关上了。连接处挤满了人,还有人 不停挤过来大声招呼:能不能再挤一下,让我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人越挤越多, 成子挤得紧贴旁边的门坐着。包里的卤食大概挤坏了吧,空气中飘着一种好闻的 卤水味,同时还飘着许多不太好闻的气味。一个女孩坐在成子对面,脑后扎着长 长的马尾辫,额前的头发梳到后面,梳出一个光洁大方的额头来。女孩旁边坐着 个斯斯文文的男人,脸上还戴幅眼镜。   不管多挤,火车还是照常启动了。刚开始,火车的速度很慢,火车轮子压在 轨道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咔嚓一下,成子的身子便小小震动一下。慢慢地,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均速的时候,便震得没那么厉害了。成子闭上眼睛, 身子小小地震动一下,一颗心也小小地晃动一下。晃着晃着,母亲的脸突然跳到 成子眼前。母亲挥动双手,嘴里不知说着什么。然后是父亲的脸,姨妈的脸,地 里的棉花,棉花白得实在耀眼……成子赶紧睁开眼睛,看见对面的女孩正满脸微 笑望着自己,成子也笑了笑。女孩说:是不是第一次出来?成子说:是啊。女孩 说:看你这样就知道头次出门。成子说:看我哪样?女孩说:看你这样闭着眼睛。   女孩的名字叫红梅,比成子小两岁。红梅家离成子家并不远,从镇上坐车, 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三句两句对话,成子和红梅熟了起来。红梅话说得很快,嘴 里突突突突,放机关枪一样。红梅指指戴眼镜的男人:这是我叔叔,叔叔帮我在 外面找了一份工作,只等我过去就上班了。是份挺清闲的工作,就坐在桌子前面, 不停给做好的衣服剪线头。叔叔说,我要好好将线头剪好,争取在今年踩上电车。 你知道嘛,人家踩一天的电车,抵得上我剪三天的线头呢。成子问:电车是什么? 红梅挠了挠头,一双眼救助地望着叔叔。遗憾的是,红梅的叔叔和表哥也说上了 话。还有个穿毛衣的男人,时不时夹进来说两句。红梅又挠了挠头,红梅说:嗨, 不说电车了,我也不知道电车是什么,说说你吧,你出来准备做什么?   大概坐得久了,而且空间逼仄,整个人不能动弹,成子两条腿都木了。成子 站起来,两只手捏成拳头捶了捶膝盖。不知什么时候,火车已经驶出市里,驶进 了一段山路。车窗外掠过一座又一座山。虽已深秋,那些山还是满山绿意,大片 的墨绿或者深绿冲进成子眼里,很是舒服。红梅问成子出来准备做什么,成子没 有回答。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如何回答。关于这个问题,成子似乎从没想过。 倒是母亲,母亲这样问过表哥,父亲当时正陪着表哥喝酒,不知是不是喝醉了, 表哥说:嗨,不管出去做什么,都得先出去再说,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您说是不 是?   见成子不说话,红梅也不说话。一列火车迎面从前方驶来,堵住了成子的视 线,一节又一节绿色的车厢不停从成子眼前掠过。有些车厢,里面挤着满满当当 的人。有些车厢,里面却只有很少的人躺在床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红梅的 嘴张得圆圆的:呀,火车上还有床啊,我以为所有的火车车厢,都跟我们这节车 厢一样。没多久,火车驶进了一截隧道,隧道很长,也许是隧道的原因吧,火车 咔嚓得特别响,外面还有大片大片哗哗的风声。红梅捂着耳朵,眼睛直望着成子 笑,红梅说:唉呀,吵死了,吵死了。   毕竟是深秋,天黑得早,七点不到,天完全黑了。窗外的山看起来不像山了, 像一团团硕大的墨水。铁道边偶尔看得到一两排灯,它们孤单地立在那里,然后 刷一声从成子眼前划过,很有点星子从空中划过的味道。表哥还在和红梅的叔叔 聊天,参与聊天的人数也多起来了。一个戴着帽子的老头说得特别激动,嘴里的 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成子脸上。红梅问成子:呃,你饿不饿,我好饿啊。成子还真 有些饿,顺手从脚下拾起了包。   包里装着一只卤鸡,还有好些卤蛋,这是母亲昨晚特意为成子煮的。卤蛋果 然被挤坏了,许多蛋黄从蛋白里滚出来,踉踉跄跄地倒到一边。红梅取出来的是 一只鸭子。姨妈给表哥切了好多猪耳。红梅的叔叔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整个人 往后缩缩,将报纸垫到缩出来的地面上,然后拿出了一包腌鱼。鱼腌得正好,不 干不湿,鱼身金黄,上面还沾着好几片蔫了的葱花。红梅的叔叔什么也没说,又 等于什么都说了。表哥也往后缩缩身子,将猪耳放在报纸上。穿毛衣的男人接着 放过去一包猪肠。戴帽子的老头呢,老头放了一包蚕豆,还放了一瓶酒。红梅的 叔叔说:还有酒呀,火车上可不准喝酒。老头继续放过去几个塑胶杯子,老头重 重将杯子放在报纸上:别怕,列车员来了,我就将酒藏起来。   酒是样好东西。有了酒,大家的话就更多了。天已经黑透,外面的山色完全 被黑暗淹没。喝完酒,表哥他们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红梅的话也越来越多 了,红梅说:呃,你说外面的女孩子漂亮,还是家里的女孩子漂亮?红梅老管成 子叫呃,不过成子并不介意。成子说: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外面的女孩子。红 梅说:你笨啊,没亲眼见过,电视里你没见过?成子说:你才笨呢,电视里的女 孩子是化过妆的。红梅怏怏地说:那倒也是。   被成子骂笨,红梅当然不甘心,红梅说:呃,你见过最高的楼房有多少层? 成子回答得很老实:五层,我们镇就我们学校最高,我们学校的楼房有五层。红 梅笑了:这次该你笨了吧,你肯定见过比这更高的。成子说:我见过最高的楼房 是五层呀。红梅说:我刚才数了,火车站旁边那幢楼房有十五层,那幢楼房你没 见过?成子不由嘿嘿笑了,红梅笑得更加得意,笑起来咯吱咯吱地,像一只鸟, 像一串风铃……   不知呃了多少次后,红梅突然板起了脸:呃,我听好多人说,外面其实挺苦 的,你有没有想过,外面要是很苦怎么办?成子咬了咬嘴唇,过了好一会,牙齿 才从嘴唇上松开:我不知道外面苦不苦,反正——反正再苦我也出来了。红梅望 着成子,成子的脸色没有先前好看了,下嘴唇也没有先前红。有风在外面跑动, 哗啦啦——哗啦啦——红梅便换了一个话题:呃,你会不会上网?我有个邮箱, 你要是会上网,以后得给我的邮箱写信……   不知什么时候,表哥他们的话题结束了。红梅的叔叔睡着了。穿毛衣的男人 也睡着了,他张开双嘴,头微微向后仰着,火车一震一震,他的头也跟着一漾一 漾。戴帽子的老头没有睡,老头笑眯眯地对表哥说:你看这俩孩子,才聊了多久, 就聊到写信的份上啦。表哥显然没有在意老头的话,表哥看了看表,又打了个哈 欠,打完哈欠,表哥说:睡吧,都两三点了,再过几个小时火车就到站了。   火车还是咔嚓咔嚓地,咔嚓得有点烦人。不一会,火车猛地一震,不知遇到 了什么东西。红梅的叔叔脑袋一荡,本来后仰的脑袋荡到穿毛衣的男人肩上。穿 毛衣的男人脑袋也一荡,荡到戴帽子的老头肩上。老头稳了稳身子,腰挺得笔直。 挺着挺着,老头就偏过脑袋,偏到了穿毛衣的男人脑袋上。   这时候,红梅就睡了,成子也睡了。睡着的成子做了一个梦。梦里成子不知 到了个什么地方,是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有条狗突然从前面闯出来,瞪着一双骇 人的狗眼睛,成子拨了腿就想跑,可是他根本跑不动……   许多日子以后,成子依然记得这个梦。虽然梦里的地方他早已忘记,不记得 是个什么地方,也记不起那个地方到底怎么样。可是他一直记得这个梦。还有梦 中的那条狗。   2006年11月26日完稿于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