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散文 月亮上来了 /蝈蝈 月亮上来了,村子里像裹了层烟雾一样亮了起来。村子很小,几乎看不见几 座房子。青瓦土墙的房子藏在杨树、椿树后面,只露着一星半点的檐角。这时候, 只有狗偶尔朝着虚空乱吠一气,村子已经浸泡在青色的月光之中,开始打起盹儿 了。 月光下的土路,孤寂,发白。从路上望过去,空荡的河坝里没有一个人影。 蛐蛐儿在大声歌唱,给这孤寂的月光下的小路增添了些许欢快的动静。这条土路 一到夜晚就安静下来,它和大地一起沉睡,并保存通往广阔世界的秘密。 这是冬天或者春天的乡村,月光像母乳一样甜蜜,她包容了乡村的寂静和恬 淡,譬如母亲给孩子披上了时间的风衣。 但这种细腻、柔美的月光却不会像《月光曲》般长久地奏响。月光下的村庄, 只是目光所及的表象,附着了个人的情感和想像。在月光下面,每座房屋都被门 窗封闭,在它的内部,一些人拥被而眠,一些人忙着手里缝缝补补的活儿,一些 人在黑地里辗转反侧,一些人红了眼圈打牌,还有一些人在为天亮以后的事情忙 碌。村庄的内部,每个人都在夜色里打开身体和思想,趁黑摘下假面。在月光下, 村庄的表象掩盖了个人的秘密和历史。 夏天到了。夏天甩开膀子走了过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身体上的标签, 就跟随夏天来到了炎热的指间。 夏天的月色最是宜人。这在乡村也同样。月亮上来了,它从山顶上砰地一下 跳了出来,刹那间整个乡村落入浓稠的汁液中。院落里响起细碎的声音,屋子里 的灯光灭了,小板凳端了出来,院子里围成一个小小的中心,邻里几人坐在月光 下面,说话的说话,唱戏的唱戏,纳鞋底的纳鞋底。院子里便闹哄哄的了,声音 传了出去,空荡荡的在峡谷里撞击开去。还有制止孩子的声音,一响起来,孩子 们立刻就都噤了声,但不多久那些欢闹的声音重又响起。这种围成一团享受月色 的日子,只有在乡村能见到,这情景,仿佛进入了古代,人醉于月色之中,时间 停滞于欢快之中。 夜深了,人散去。村子安静下来,月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屋顶上,院落里, 无人打扰的夜色,任由月光独自舞蹈。 对月光的迷恋,竟成了一种病。我在自己的第一篇中篇小说《散花》里有一 段对月光下的情景的描述,至今自己的文字仍然难以超越。 “大院里泻下来软软的、清凉的月光。整个院落都成了青色的,像泡在水里 头。烟一样的月光跟了风晃悠,仿佛要把满院的枯牡丹连根拔起,轻飘飘地带上 月宫去。我痴迷地咂着酒。月亮掉进白瓷杯里,珠子一样叫我喝到肚里啦。 我们三个面目不清地喝酒品茶。唏溜唏溜——嘶啦嘶啦——咣咣咣—— 四周除了寂静就是寂静。在烟水渺茫里,我们跟丑陋的麻麻鱼一般,鼓着腮 帮子,木木地坐着,没有游动,没有劈开水的响声。满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痛快而艰难地喝酒品茶。 我开始跟条狼一样,朝着月亮乱嚎。 我看到那些久远的血变成了青色,密不透风地罩着我。它们轻悄地翻着身子, 没有性别,没有尊卑地化在一块,到处游走。真美的血呀,丝丝缕缕美人乌发般 的血呀!我多想抓一大把喝下去,变成我的血,没有腥味,没有尘世磨人的欲望 的味儿,啥都没有,只有细腻、柔软的轻。这些血液里没有挣扎的面孔,没有脚 不粘地的精灵。可它们是活的,是舞蹈的火焰,是不穿衣裳的水,是女儿美目里 的水。可到处都没有手,没有鱼儿的手指,没有长眼睛的手指,没有什么把我托 起来,把我融化到月色里去。我歪歪斜斜地在院子里游荡,身上缠满了水草。我 只听见一连串水泡一样的声音从我身上飘起来。 ‘散花,散花……’” 月亮上来了,在月亮下有许多情景不能忘却。这些情景随着月亮的再次升起 而出现,仿佛昨天的事情。 进入夏收,一场的麦子要用一整天的功夫去脱粒。碾麦,是夏收时节最吃力 的活儿。明天要碾麦了,父亲便趁着月色背着手去请拖拉机手,让他明天给家里 碾麦。他敲开月亮下面的木门,向拖拉机手询问碾麦的事。拖拉机手会说,你说 得迟,明天还有某某家要碾,大约要到上午十点多才能过来。父亲说,行。第二 天一早,天刚麻麻明,父亲就来叫我们起床。简单地收拾一下脸,吃两片烤得黄 亮的馍,一家人大大小小都进了场。尖尖的麦垛拆了下来,麦捆撂了一院。这些 麦捆要一个个解开,平平整整地摊在场里。一家人埋下头去,这些劳动的人,一 进麦场就都兴奋起来,刚起床时的那些怨愤早就扔到脑后了。麦捆唰唰唰地响着, 手里头的麦捆一圈圈地往场里摊,到最后,摊好的麦子像个圆饼般摆在场里,麦 穗接着麦穗,在太阳下面啪啪作响。这时候,便都坐下来,等着拖拉机声响起来。 拖拉机一进场,夏收的气氛迎面而来。蝉鸣,狗吠,拖拉机突突作响,这些 声音都表明,乡村已经进入分娩的时节。 一场麦至少要碾三遍。拖拉机带着碌碡在麦场里画着圆圈。十多分钟后,拖 拉机停了下来。父亲在场里大叫:“快来翻场了!”我从炕上爬了起来,刚才一 阵小寐,正在某个地方仙游呢。草帽上头,木杈上手,光着脚进了麦场,麦秆在 杈尖上翻动,胖乎乎的麦子已经在麦草下面积了一层。三遍过后,抖去麦草上纠 缠的麦子,将麦草压成垛子,余下的厚厚一层裹了麦衣的麦粒也用推耙推在一处, 在下风的地方堆成圆锥。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风开始在树梢上啪啪地拍手,黄 昏的阳光如同蛋黄一样铺洒在场院里。 母亲做好了长面来叫,我们的肚子早就咕咕响开了。一气功夫,两碗面下肚, 场里的圆锥却还在等着去扬场。心里头想着,已经一天了,不想动了。身子却不 由自主地就往场里跑。 哗哗哗,麦子画着弧线落在上风处的场里,它们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仿佛 出浴的婴儿。 月亮上来了,我们还在场里忙活。但这月光不能帮我们在黑地里干活。我们 挂上了电灯,场里灯火通明。麦子从簸箕里唰唰地扬了出去,单调,果断。直到 麦衣和麦粒分离开来,我们才能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看,黑黢黢的山矗立在对面, 满峡都是月光遍地。 麦子被装进尿素袋子。圆滚滚的袋子真像一头头小猪。父亲照例要去数一下 这一场打了多少袋麦子,数完说:“唉,今年还凑合。”这时候,他和所有的农 民一样,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尿素袋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房檐下面,明天要是好天气的话,还要把麦子倒 在洋灰晒场里晒。 我们坐在了尿素袋子上,月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它像面目不清的宿命般和 我们纠缠不休。进屋子倒水的时候,我看到月光从窗格子照到炕上,便想,要是 能盖着月光的被子睡一晚,该多么惬意。这时候,浑身的疲乏已经被柔软的月光 化去了。一家人坐在月亮下,咕噜咕噜喝水,断断续续说话。突然就有一条狗远 地里吠起来,声音传得老远,狗吠一停,村子突然就静了下来,像佛一般静立。 坐一会,我还会把整个身体平放在尿素袋子上,枕着蔌蔌作响的麦子,看着月光 像被子一样盖满身体,这种感受岂能用一个舒服来表达。也许这一整天的劳累, 就是为了能在这一刻享受到宁静的月光。有一次碾完麦睡在月光下面,明晃晃的 月亮正好发生了月偏食,一家人屏住了呼吸盯着月亮,看着它从一个圆形的镜子 慢慢亏欠下去,然后又带着期盼看它慢慢丰盈。我想,能睡在小麦袋子上看月食, 一生也就这一回吧。 麦子打进仓,父亲便去淘上两袋子,准备磨新麦面。新麦面吃起来很是香甜, 但没有旧麦面有筋骨。 淘麦是在河里头。父亲在河道里掏了一个沙坑,那儿水就能没过膝盖,好淘 麦,淘菜。麦子倒进竹篮,竹篮放进水里,随着竹笊篱的搅动,麦衣和杂物从水 面上漂了出去。淘净的麦子,以前家里没有洋灰晒场时,一直是倒在竹席上去晒。 我和父亲还要像啄木鸟般钻进竹席里,去捡麦子里和着的石头。 晚饭吃过,我拉着架子车和父亲去镇上磨坊里磨面。钻进磨坊,白色的粉尘 扑面而来。先是过秤,再是打课(按比例抽取一定的麦子做为磨面的报酬),然 后磨面。两袋面磨下来,我和父亲都成了面猴儿。 从磨坊里出来,月亮已经从山上翻了过来,整个坝里一片银亮。在月亮下, 才能看到天地的空阔和前路的迷茫。大山在月光下矮了下去,眼前的世界都让天 空拥抱在怀。趁着月色,我们拉着架子车,沿着那条踏白的土路回家。道路曲折 迂回,月光呼吸可闻,河流的喘息声远远传来。两个浸泡在月光里的生灵,我们 的晃动与明亮的月夜相比是如此微弱。 土路上有几个上坡儿。我弓起腰身出着蛮力,父亲在后面用力的推,一个坡 上来,都已气喘吁吁。于是便放下车把,坐的车把上歇气。父亲在月亮下面抽烟, 烟头明明灭灭。路下面就是洛河,月光下的洛河声音细腻,水里头融化了清凉的 月光,这条青色的河,向远方转折而去,它是那么的义无反顾。我何时才能像河 一样从曲折的河谷里走出去呢?那时候我想,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在土里刨 食,真有了逃跑的想法。 现在,我终于逃了出来。但父亲现在还在土地上做着虫子。他还要拉了架子 车去镇上磨面。那几个上坡儿仍然横亘着,而他却要一个人去往上拉,虽然磨的 面少了许多,但他浑身的机器早已老化,那些上坡对他来说该是多么艰难的阻碍 啊。他现在已经戒了烟,上一个坡后,他坐在车把上,是多么地百无聊赖。要是 在月光下面,他蜷缩了身子,孤独地看着河水,那苍老无助的样子,恍若一只飞 倦的老“哼吼”(方言:猫头鹰)。 秋水,它用许多词语可以形容,忧伤,愁怨,缠绵,空阔。头枕秋水,一切 都埋进汩汩的水中。我在孤单中慢慢长大,一个孤僻、多愁的少年,所思所想无 人理会,就像逝去的秋水一样。秋天到了,秋风遍地,野草晃动,庄稼归仓,牛 羊入圈。有多少个月夜占领了我的生活?轻悄的月光舞动,给我带来柔软而明亮 的抚慰。但秋天注定是缺少月光的,秋雨缠绵,秋风渐冷。大地上玉米秆依然迎 风站立,掰去玉米棒子,它们便站在大地上慢慢死亡。枯干的叶子唰唰地拍打秋 风,这种情景令人感伤。我便想像秋天的月夜是怎样的情形,会不会满是肃杀之 气? 秋天造就诗人。少年的我,在秋天的大地里悄悄写起浅薄的诗篇。和那些饱 满的庄稼相比,这单薄的语言,缺少骨肉,但却情真意切。 我在月光下面期待,会不会有人融入这月夜,身披月之轻纱,面着月之乳香, 这迷蒙的月神,她点亮了一个少年的梦境。月光下的劳作充满矛盾,劳作后的片 刻欢娱只是一种虚幻的报答,是心灵跟随月光的飞翔和舞蹈,抓不住,也留不下。 月亮下去后,双目会处于更黑的黑暗之中,虽然短暂,却令人心慌。 但月夜似乎终将为有情人所设。1993年8月,一弯月牙儿挂上天空。它让黑 暗的夜境神秘而空旷。我们坐在河边的青石上。微风拂面,水语淙淙,群山高远, 月如柠檬。我们翻开自己的心脏,让它在月光下面接受洗礼。在那一刻,心里的 所有杂念都让淡淡的月光洗掉了,只留下两个望月人,亲密无间,与月同眠。我 看清了自己的归宿,它应该是月下的清河,融化大地上的尘土和天宇里的光,汩 汩嘤咛,向东而去。 在那一刻,我望着自己怀抱中的人,她的面容着了月光,柔软,清亮,纯净, 无邪。这不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月光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