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暮暮云春树(中篇) 高万勇 第一章 晋子兰是在一个下雨天,孤寂寂地告别了那个消磨了自己青春年华的穷县城,赶 了百十里车,一路凄清地走进河湾中学的。 河湾中学这名儿是老名称,也是新名称河湾高新技术开发区高级中学的简称。这 学校原是河湾镇的,地处一大平坝,只因国家级高速公路直穿河湾镇,把河湾镇 碾得没了踪影。而随着河湾高新技术开发区的挂牌,这大平坝被人大笔一挥,纵 横交错,又宽又直的水泥街道,便使偏远寒碜的河湾中学一下子成了开发区的中 心。当数幢现代味浓得化不开的教学、实验、办公大楼矗立在蓝天下,河湾中学 便实实在在地成了开发区的高等学府。 晋子兰全然没有一般人来到一个新环境的那份新奇与激动。当汽车上了高速路狠 命地飞驰了好一阵,滑进一个加油站旁的停靠站时,售票员对着她一人大喊了三 声“河湾的请下车”,她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慢慢地下车。出了车门,若不是一 太热情的司机几乎是把她架上一辆火红色的士,她会木木地立在雨地里。司机发 动了车,问她去哪。她不说话,只从兜里抓出一把钱递过去。司机愣了愣接过钱 来,见里边混着一折叠的纸,便抽出展开。这是一纸调令,司机认真地看了看, 也不说什么,收了一张十元币,把余下的塞回她手中。 司机很稳地开着车,从后视镜里仔细地观察着她那张脸。一张长圆形的脸,脸庞 这时看上去是瘦削了些,唇线清晰,只是双唇少了些血色,又加愁眉紧锁,让人 感到寒气袭人。司机想,她是生气,怪自己没得到同意就把人拽上了车?不大像, 那面目上的那层悲愁与失落,很像是与生俱来。晋子兰,好顺的名字,调令上那 三个字很舒展,与其人或隐或显的某些韵 味相合。还是先别想那么多,这么多 年迎送乘客无数,有谁个在一个司机心里留得住。 车停在河湾中学大门。 “晋老师,到啦。”司机先下了车,去另一边替她拉开了车门,“我很想把你直 送进去,可这类车不准进校门。” 晋子兰仍是不语,手脚不大灵便地下了车,呆呆地立在细雨里。 同机见状,从驾驶室里拿出一把桔红色的折叠伞,打开给她:“借你一把伞,快 进去吧!” 晋子兰接过伞,很不在意地看看司机,又看看身旁的车,慢慢地转身踱进了校门。 司机很是纳闷,她为什么不说话?他立在细雨里,目光追着她颀长的背影,在那 长长的被新栽的据说是两千元一棵的高大的雪松夹得整齐美观的水泥大道的尽头 消失。 报到的日子是后天,宋惠敏在电话里一再强调,到时她会随车去接晋子兰,叫她 一定等。可晋子兰一接到调令,一刻也等不下去,这就注定她得在这飘雨的校园 里去体会一种凄美的孤独。那独行荒野的感觉时时袭向她。在她脑际,不时飘浮 着一些画面,不很连贯,也不甚清晰。图象与意念交替着,她老觉得胸口堵塞了 什么,抓不得,一触即痛。欲吐,却等不来那晕天黑地。 一忽儿是两颗被烟熏得黑黄黑黄的虎牙,再加两笼鼻涕,一忽儿是一副乖巧的嘴 脸,顶上还闪着一颗红五星。他是谁?那太久远太久远的日子,自己竟然伴着他。 他有一个名字,叫丈夫。多少个日日夜夜,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寻找乐趣,自己有 时也会觉得快乐,似乎是还爱上了他。是的,她曾经爱过他。他在政府部门任职, 手下还有一帮子人,好风光好风光的。她连他的缺点都一并爱上了,诸如嗜烟, 酗酒,不讲卫生,一双臭脚老爱伸到她的双乳上,不理家事,还有一些不好说出 口的怪癖,一统爱了进去。儿子是她爱的明证。 儿子,儿子是什么?是那毛绒绒的婴儿,还是那准男子汉的半大孩子?真让她迷 惑,那东西竟然不肯亲近自己,有时摸他一下都会怪叫瞎嚎,好像母亲不是母亲, 而是一只饿极了的母狼,会吃了他。她一直不清楚,那儿子是否确实是她怀了十 个月,忍了撕胆裂肺的苦痛,流了太多的血汗,从体内掉下来的一砣肉。那砣肉 又踢又蹬地从她身上分离出来,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却只管亲近父亲。尽管父亲 并不及母亲心痛儿子,儿子却把父亲的习性全接了过去。长到后来,骨架、肌肉、 眉目,竟与其父如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胚子,她怄不过,儿子为什么就一点不像自 己。 那是什么?一对男女,紧搂着,嘴脸咬合着,裤子下到脚弯以下。一个是丈夫, 一个是他手下才分来不久的工农兵女大学生。好多年以前了。儿子刚来到世上不 足三个月,病了,她也病了。让人打电话找丈夫,丈夫办公室电话老占线。她拖 着病体转过半条街,进了县政府大门。而后,她便在丈夫办公室门边立着了。门 关着,推不开,便去玻窗处看。窗帘遮着。她试着拉窗,恰有一扇没上栓。窗开 了,一拂帘子,她的眼里便是那一对男女。她克制住,悄然离去。 她一点也不敢相信,就那么个女人,满脸的雀斑,眼睛又鼓得如蜻蜓眼,竟然也 会与别人的丈夫来那种事!背了人,那苦涩涩的泪把她那还算丰满的脸庞浸淫得 日渐消瘦。她时常梦见自己飘落在荒野,举目所见令她恐慌。饥饿、寒冷一齐袭 向她。她欲奋力一搏,却身不由己。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陷入了绝境而又 无一点生还的希望,而强烈的求生欲又让她在狞狰冰冷的氛围中憋出满身虚汗, 在万分恐怖中惊醒过来。梦醒后那好一阵呆想,让她成了一具木头人,连丈夫有 时来兴翻在她身上要死要活,她都浑然不觉。自那次以后,她落下了一种病,稍 有不顺,就觉得心里痛,并且痛得直让她要死。可上医院检查,从没查出个什么 病症来。有医生建议她寻心理医生,她只觉得没用,一直没寻过。为了儿子,她 与丈夫苟合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相信。 她有时会呆坐窗前。她眼中不远处学校那幢米色大楼,此时也消融进夜色,整个 变成了暗蓝灰色块,衔接着繁星闪耀的天空。那夜空里有两颗相邻的星星在抖索 着,她想一颗是丈夫,一颗是儿子。那两颗星星中间,该嵌着自己。但她没有在 那里看到自己。一阵彻骨的寒意袭来,她觉得自己已没有了清醒地面对阳光下的 真切的勇气。 她的忍受,她的感化,终是白费。丈夫到后来已是无所顾忌了,与别的女人来那 事,如饿了要吃饭一样随便,且不断变换着口味,换女人如同换一双袜子。眼看 孩子已快成人,高中生了,却不见丈夫有所好转,而孩子又一点点地捡着父亲的 样,她才感到对现实的绝望,终于大病了一场,住进了川医。 今天的雨才怪,存心与晋子兰过不去似的,一阵紧似一阵。路过一教学楼,她没 去门庭 处避一避,仍是信马由缰,走过万年青、木金花分夹的水泥道,来到校 园内最大的一处草坪。蔓草长势好,在雨中更是绿得深沉。 晋子兰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意识的空间里蹦跳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穿着补巴 衣服,头发里布满了虱子蛋的脏小丫。这就是儿时的宋惠敏。宋惠敏那时的长相 很一般,又加家境贫寒,给人的感觉如一株长在路旁砂石缝里,缺乏养分而又尘 垢裹身的树,连她的脾性也如那树,一有车辆驶过,触着了她,就会立即发作起 来,张牙舞爪,横扫车辆及车上伸出窗外的人头,人手。因此她难合群,唯晋子 兰肯近她。中学时宋惠敏的家境稍见起色,吃穿都如宋惠敏身体的变化,较小学 时殷实得多了。宋惠敏开始知道爱干净,以前那脏小丫已不复存在。她的脸盘略 圆,肤色是绝对招人爱的健康色,身材细条。到初中毕业的那一期,她已出落得 很是有点姿色了,连原来把她很看不上眼的一位男老师,临照毕业照时竟特地把 她拉在面前站了。 自上师范后,与宋惠敏竟未见过一面。前不久在川医相遇,真认不出她来,好个 宋惠敏,美艳得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宋惠敏的记性真好,一见就直呼她的 名字: “晋子兰!没错,就是你,晋子兰!” “你是?” “宋惠敏!” “哪个宋惠敏?”躺在病床上的晋子兰如从梦中来。 “能有几个宋惠敏?” “不大像?” “看仔细了。”宋惠敏靠她身边坐下,“就是那个同你一起从田埂上走过来的宋 惠敏,假不了!” 晋子兰强支病体,伸手抓住宋惠敏的手:“想不到,还真是你!” 宋惠敏也是来治病的。一段不短的住院生活,让宋惠敏知道了晋子兰的处境,她 说:“兰子,离开他,离开那个地方!” “到哪里去?” “去市里!” “成吗?” “你只要答应,别的就不要管。” 她已知道,宋惠敏这许多年来混得很不错,现居市某局人事局长的宝座上,炙手 可热。便点点头。 “好的!你病好后回去就立马办离婚手续。要坚决。记住,宋惠敏说的,只有低 能的人,才会把屈辱当食粮消受!” 她一出院就赶回紧锣密鼓地离了婚。她原来是想过走这一步的,只是向何处去老 理不明。现在对了,然而她内心的那份酸楚却浸透了她的神经,使她几近麻木。 在雨地里缓缓游移着的桔红色,终于被正在校长室翻阅文件的校长梁诚注意到了, 立即与后勤的黄主任通了话。梁诚有预感,那伞下就是宋惠敏关照来的晋子兰。 本期进了两位女教师,除了桔红色伞下的那一位,另一位是西师音乐学院才毕业 的何婷。何婷已见过面,很活泼,蹦蹦跳跳就如不太知事的小姑娘,她怕不喜雨, 就假设她也好在雨中行走,也万走不出那份慢悠、沉稳。宋惠敏头些天来电话说: “我会用车去接晋子兰,一同来向校长大人报到。”可听她最初介绍晋子兰的情 况看,晋子兰是可能一人来的。有了梁诚的正确预感,这就免去了晋子兰继续在 雨中任意识去感受那过去的世界的苦恼,很快进到了属于她的三室一厅居室。让 晋子兰闹不懂的,是这一串崭新钥匙捏在自己手里的房子里边什么都有,凡居家 生活所及,好像没少一样,并且还很时新,与那个负载了自己的爱与屈辱的现在 已不属于自己的家比来,可算是豪华富丽了。更让她惊奇的是,居然还有一部电 话! 错了,肯定搞错了!晋子兰拉开门,想问问刚才把她领到门边的总务主任: “黄......”她的嘴刚张开就停住不动了,门外没人。 晋子兰回转身来,关好门,想,先睡一觉再理论。她来到主卧室,掀开淡雅柔丽 的丝织床罩。这时她注意到了床头矮柜上的一页纸,拿来一看,上边只一句话: “我一辈子忘不了你送我的花裙子!” 晋子兰跌坐在床上,顺势躺下。 是小学五年级过六一时,学校要求每个班级出节目。晋子兰和宋惠敏在班上选排 的一个节目中饰两姊妹。晋子兰为姐,宋惠敏为妹。排练时她俩挺认真,角色投 入得很,情感上本就亲近的两个小姑娘,被戏中人物一染,就更是心心相映。到 要上台的头天晚上,晋子兰去了宋惠敏家,把一条新裙子送给了宋惠敏。宋惠敏 正为第二天的演出服装发愁,让父母买是绝不成的,如借,心里很没数,老师又 不肯操办,只叫各自想法。现在突地有了一条花色式样都不错的裙子,不知道该 说些什么好,到晋子兰要回去了,宋惠敏才说:“明天用了我一定洗好退给你!” 晋子兰说:“不是说了是送给你的吗?要退,就是存心怄我!”宋惠敏竟然流泪 了,说:“我会一辈子记得你送我的花裙子!” 电话铃响起来了。 晋子兰翻身起来去客厅沙发坐下,从小方几上的话机上揭起话筒。 “晋老师,你好!我,梁诚。” “梁诚?哦,你是梁校长!”晋子兰一下明醒过来,“刚才黄主任说,是您通知 他把我从雨地里领出来的,真多谢了!” “谢你的同学宋惠敏就成。难得遇到她这么重情的人!” “......”她能与这位未曾某面的校长深谈些什么呢?略一顿,说,“还 是先谢您,再打电话谢她!” “她可能出远门了,我打手机都没联系上。她后天一定回来的。” “那,我原想报到后就去她那里,是不成了。我还是先静下来备两堂课罢。” “好。我让图书馆教材处的老刘明天给你送教本及备课资料来。你先弄点吃的, 休息一下。再见!” “再见!” 晋子兰打开冰箱,哦,蔬菜水果满全,去厨房,油盐酱醋排齐! 晋子兰饭后准备睡一觉,却老是睡不着。她本已一无所有,一切得慢慢添置。她 一路的不快,一少半是为自己没有了一个家,没有痛她的亲人,连亲生骨肉在她 离开的时候,也不肯打个照面,一多半则是为丈夫的绝情寡义,离婚协议一签, 家里的一应物品,就不让她沾染,连门都不让进,只从门里扔出一只网兜来,里 边就几件她常穿的衣物。她原想,家产不让拿,他总会折合人民币付她,可她想 错了。在她提及此事时,他说:“协议上没有这一条,再则,是你抛闪了我,本 该再付我一笔款子,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饶了你!要不然,你走不脱!”她靠 着自己一双手操办起来的居家物件生活了十多年,多少有了踏实感,对一件件由 她自己省下来的钱购置的物品的那种依靠,远比不近她的丈夫和儿子强烈。丈夫 的几个钱,除了他自己的好烟好酒开销掉的,就是花在外边一些女人身上,拿回 家的很少。可到头来,丈夫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竟让她几乎是空手而逃。她是 彻底地败在了那东西手上。 她,一个很不错的高中语文教师,课堂上引经据典,阐幽发微,在一方独特的精 神天地里畅游,下来终得靠物质支撑。她对物质的占有欲,并不比一个农妇,一 个小摊女贩弱。她曾经拥有过,又突地双手空空,心理上哪能一下子适应得了。 她的心飘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所以,她迷失了自我。迷失得不知下车,迷失 得不知打的付费的规矩,迷失得不知报到要去办公室找校长,找主任。 她起身去窗边拉开窗帘,推开玻窗。雨又下大了些。她想,雨真好。雨水可以冲 涮去往日的积垢,雨帘又可模糊不少景物,让人产生神秘感而心向往之。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送的花裙子!” 那条花裙子,价值不及眼前这窗帘上边副帘的一半,却换来这三室一厅的好几万 的物品。这可是让人无法相信的事。晋子兰想到这里,又开始产生了一层新的焦 虑。她无论怎样想,一条裙子与这三室内的物件,都无法在意识的天平上取得平 衡。 这宋惠敏!                  第二章 宋惠敏出差归来已傍黑。 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雪梨,去沙发坐了,一边削,一边摁开了电话的录音释放键。 “敏,晋子兰已到,请放心!” 梁诚这电话,与电报行文差不多! 晋子兰也是,还以为她会被什么情什么谊绊得舍不得离开那地方,想不到她竟这 么干脆。也好,省得明天又一趟车旅之苦。 在外边,再好也好不过呆在家里。太多的不方便,总使人累。出差是常事,年岁 一长,就有不少地方叫人厌了,没个新鲜味,如不是工作需要,这差怕是没人肯 出的。 明天不用去接晋子兰了,就呆着,清清静静地消磨一天。一只梨被晋子兰一小块 一小块地消受了。她感到舒适了许多,心想冲一下澡。 主调为蓝色的卫生间,上方一前一后凭空伸出两只莲蓬头,对着宋惠敏的前胸后 背喷射着细密的水帘。水花飞溅成雾状,与她满身恣肆着的水流,一同虚化着她。 让人见那里只一片肉色与碧雾的扑腾。这时刻的宋惠敏,已被涮成至高至纯的一 抹,一种幻觉,一种穿透超越时空的意识,物质的肢体已经感觉不到。 她是谁?是浩浩长天的彤云,是莽莽旷原的清流,是袅袅树梢的轻风? 不知始于何时,宋惠敏有了一种癖好,就是在卫生间的水帘中去感受一种韵味。 那密密的水帘吻着她的如膏肌肤,是那么的绵柔亲和,让她受到剌激,一点点地 兴奋起来,如受着异性的拥抚,自己的一切裸露着,敞给对方,又把对方传导过 来的那份奉献接受,任其,融汇着。 当她终于穿了一件宽松的真丝睡袍出了卫生间,往梳妆台前一坐,她又见自己面 部已红润得极绚烂了,两只乳房挺在那里,饱饱满满,很打眼,不觉神思一闪, 猛觉胯间那地方有点异样,急探手一摸,温热润滑的液体已沾在手指上。这是起 初精神极放松的时候,与空灵的潜意识相伴生发的情欲带来的副产物。心理和生 理的那种美好享受,她好像从来没有很好地截然分开过。她操起手机,按下一串 号码,似水柔情就传到了那一端。她今晚很需要他。 电话铃声把宋惠敏从酣梦中吵醒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了。身边的人已离去。 晋子兰要过来陪她玩,她说好的,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晋子兰一进宋惠敏的门,两人就觉得满屋子都是欢笑了。东一句西一句全说的高 兴事儿,不觉就十一点多了,便决定弄了饭吃过就出门。 于是两人同去厨房,宋惠敏择菜切菜,晋子兰打火掌灶,在一阵说说笑笑中,桌 上就有了一盘宫爆鸡丁,一盘麻婆豆腐,一小碟摆放得很整齐的五香牛肉片,一 碗豌豆尖汤。 “兰子,吃这。”宋惠敏给晋子兰挑了两片牛肉,“这是我的保留菜!” “这很特别吗?”晋子兰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当然!”宋惠敏也吃上一块,说,“这种味,是你一次次从你外婆家带回,让 我品上了瘾头,成了一种特殊的嗜好。” “我都差不多忘了!”晋子兰记起那年月物资匮乏,常是食不饱肚,但外婆那里 山高沟深,牛就多些,而外婆又总是省俭得很,常备了加五香的卤牛肉给她这外 孙女。而自己那时并不是特别想关照谁,只想在相处不错的同学面前显摆,不想 这举动却无意间培育着宋惠敏与自己之间的友情。 “我可忘不了!自我参加工作自食其力以来,就常专选这类味道的卤牛肉买来吃。 我从不多吃,就两三片,多不过五,所以从不伤,老想。” 听到这里,晋子兰很感动,拿了餐巾纸直拭眼睛。                  第三章 宋惠敏与晋子兰一道去了市南郊的圆梦园。这是去年才建成开业的全市最大最新 的公园。因为很合理地利用了山青水秀的自然景观,又把各种娱乐服务设施配备 得全,让人一进到里边,必有所得,如接近了自己久久向往的那种存在于美好梦 境中的天地。毫不夸张地讲,不管男女老幼,不管高低贵贱,只要肯出了钱进得 去,皆会在里边或多或少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 宋惠敏是来过一次的。她先领着晋子兰顺湖边长廊转去。因是周末,一路上来来 去的人很不少。小亭中有人搓麻将,坡塘边有人垂钓,湖面上不时有游艇驶过, 撒下少男少女们夸张太过的欢叫。 她们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心情都很不错。 行至一河湾处的宽阔地带,在绿阴深处竟然有一别致的建筑物,外形很似一西欧 别墅群,顶上高高地立了“王子娱乐城”几个铜金字,下边一点错落地排了一串 不锈钢标牌,什么健身房、桑拿浴、镭射影视厅、歌舞厅、水酒吧,看上去门类 齐全得很。 宋惠敏说:“那里边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办得很黑。据有些去过的朋友说男女 色情服务是主要的。这一类场所市里酒家饭店内也有。” 晋子兰原在小县城时,偶尔听人说起大地方的娱乐是如何如何地开放,与电视剧 里的淫秽场景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总持怀疑态度,认为是一些人没事了编来说 着好玩。听宋惠敏这一讲,又见那里进出的人的扮相,多少有点信了,不免心跳, 便急于避开这地方。 “你想进去吗?”宋惠敏揽着晋子兰手臂,冲她笑道。 “才不呢!” “光看看也无妨。” “看也不敢看!” “如此说来,你想看,只是不敢而已。” “不是这样。我实是不愿目击过去教科书攻击旧社会的阴暗面在这里再现。女性 屈从于金钱与男性,演绎出男性的天堂,女性的地狱。这享乐和受难之间,表现 在这里,几乎是双方情愿,是那么的相融,好像没有了过去书上描写的那份阴惨。 过去的荒淫与今天的荒淫本质上有什么不同?” “兰子,不讨论这些。”宋惠敏说,“我们从那边上山去吧。” 她俩顺着盘旋而上的林阴道,把刚才的王子娱乐城甩在了另一边。这时能看见的 大多是儿童群集欢闹的场景了。这里那里,飞机、坦克、大炮,竟全是真家伙, 那上边分明还喷印上了某某部队赠的字样。当她俩转到一定高度,见到另一坡下 的绿阴之中的高空览车及翻滚列车之类,便多少丢掉了些那镭射酒吧给的滞重。 尤其是晋子兰,她有一个明显的感受就是,自己能亲近的是烂漫的儿童生活,负 载不了的是灯红酒绿。 穿进一斑竹园中,晋子兰的心有些发紧。阴翳中的那类幽凉,在她的感觉中很是 特别。她们沿了曲径通幽的主道行进,不时见一岔道,把她们的注意力引向那蓊 葱得发暗的洞穴。晋子兰一头钻了进去,感觉是深不见底,终有些怯,欲折回, 可宋惠敏堵在后边,说;“走,往前走!”走得晋子兰又想折回时,却见一小圆 桌大的树凳,四周三只小树凳。而前边,是无路可走了。树凳上边干干净净。她 们一同坐了,不觉很开心地笑起来。 “这是情侣洞。”宋惠敏放下手提代袋,“我同梁诚来过。” “梁诚?” “对。”宋惠敏那眼睫深黑的双眼皮忽闪着,眼帘中有波光流动。 “我感到很费解。”晋子兰对宋惠敏的情感及家庭了解甚微。“你们,这情侣 洞?”她抿嘴笑笑,盯住面前这姿色不错的朋友。 “你会明白的,但不是这时。” 出了竹园,外边的暑气显见比初时重了。她们一直穿行在林阴道上,那浓得化不 开的绿,渐渐地使她们忘却过往,心地澄明,意识活阔,精神怡悦起来。 快近山顶时,她们左侧出现了一长溜陡峭的石壁,壁上全是书法名人作品。晋子 兰平时里翻看报刊偶尔在脑子里留下的一些名字,在这里就有,诸如启功、舒同、 欧阳中石、杨修品、李半黎等等。有不少的作品还是以碑的形式出现的。右侧的 坎边,有一溜二层仿古建筑,房前有一回廊,回廊各面及楼房正壁下,皆是石碑。 这是头几年就见省报上吹过的书法碑林所在,原早想亲眼见识一回,不想今天无 意间碰上了。 晋子兰看得很仔细,每观一幅作品,都有不少感受。作为教师,又主要与汉语言 文字打交道,对书法艺术多少懂些。她想,在这绿树簇拥,水环云绕的清静处所, 这么多书法名家的作品,深深地透入青石。日久岁深,华夏儿女的儒雅情愫,将 何其滋润。 宋惠敏见其情状,便去前边一点一处石上坐了观山下的景等着晋子兰。 晋子兰见有些作品,某些字与自己的书体相仿,更是一番感慨。想自己过去也是 习过几天字的,只是为了那个破家,耗费了自己太多的业余时间,至今什么也没 习成。 晋子兰终于离开碑林,与宋惠敏继续前行。 “我也想练练字。” “莫不是你也想在这儿来立上一块吧?”宋惠敏语气里带着惊奇。 “想归想。” “只怕有心!”宋惠敏拍拍晋子兰后背,“我记得上初中那年,你对我说了这句 话的。我这些年能混成个样儿,就是常念了这句话!你自己不知道你这句话对我 起了多大作用!” “我是从书上捡的。” “可当时我没从书上捡着,只从你口中捡着。说实话,我是崇拜你的。在我的心 目中,你一定比我强。成什么名成什么家的,我不大有可能了,身不由己。但你 就不同了,现在是工作不重,又没了家庭拖累,教书练练字又是操练业务。这就 定了,一会回市里我就买下一应用品送你,你的空时间也好打发。” “这哪还要你买,不成!” “成的!你现在没有一点积蓄,靠月薪仅能维持生活,不能让精神困在钱财上!” “我已接受了你太多的东西,再往上加,会沉得我受不住的!” “你为什么不换种方式看这事儿。比如说,你把过去那段生活和目前这段生活切 成等分,就时间概念上是对等的。那时的你我与这时的你我也是对等的。不难明 白,那时你富余一条裙子。送了我,这时我富余一应物品,送了你。就两段时间 各自物品拥有量之比来讲,这是大致等量的。这还有什么轻与沉的问题。其实, 我还欠你一份永生永世也还不清消不掉的情!” 晋子兰听宋惠敏如此说,一时感到似懂非懂,也不便再说什么。 少时的宋惠敏在处事为人方面,或多或少是受着晋子兰的影响。那条花裙子飘动 在宋惠敏那心灵的湖面上何等绚丽。一张白纸上初始的一抹印痕永在。 上到山顶,地面却很平旷。最高处有一方形塔式建筑,耸入云端。因是新建,四 周的树未成势。晴朗的天空作了衬景,那塔的巍峨雄健之势就显露无遗。各层的 匾牌上刻漆的,也是中国书法界名气大得很的人的笔墨。晋子兰想,如果没了这 些好字,这些建筑在这些地方许就没有多少看头了。 站在塔下水磨石地面上,迎着风,她俩心里都很舒泰。 回转时,走了另一面,顺便坐了高空观览车和疯狂老鼠。宋惠敏提议也坐一坐翻 滚列车,晋子兰说心理承受不了那般疯狂的翻滚,便没坐。 出得园门来,晋子兰见停车场一辆的士旁立着一高个儿男子,很觉面熟。细一辨, 原来是那天借伞给她的那位司机。那司机正悠闲地吐着烟卷儿玩,没觉察到有人 在看他。晋子兰拉了宋惠敏走上前去,靠近他身旁他才注意到。 “你是?”司机扔掉烟头,踩灭,指指晋子兰,“河湾中学的,新来,晋子兰老 师!” “记忆力不差。我正想怎样才能把伞退到你手里。” “哪天周末你空了,我去你处拿吧。对了,这是我的名片。” 晋子兰接了,见上边用粗黑体印了詹建,其余细小字便是电话、地址、职务什么 的。看罢一笑,说:“没想到,你也用上了这。” “为结识朋友方便。” “我以往见电视剧里人物用,是有一官半职的,如厂长经理什么的,都是有身份 的人。” “老百姓用这,是才兴起的。我这也不才用第一盒。”詹建说着又取出一张名片, 递给宋惠敏,“认识认识,请问你尊姓大名?” “宋惠敏,晋子兰的朋友。”宋惠敏接过名片,很友善地说。 “今天不再去别的地方了吧,我送你们回河湾。” “不用,我们在市里还有事。”晋子兰说。 晚上,晋子兰就歇在宋惠敏处,在书房时看到了宋惠敏的结婚照,便问:“他 呢?” “离了。” “你是说着玩儿的吧?” “不知道天下还有不有比这说着更好玩的事?” “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是没机会说。兰子,你坐下,我去端些水果来吃着,再慢慢给你摆点他的事。” 晋子兰很听话地坐下,细细地端详照片上宋惠敏身旁的男子。长方脸,目光深邃, 鼻头与嘴透出机敏。这类型的男人是舞台上常见的,生活中不常有。 “他的长相从照片上看,不错的,很有艺术家的气质,是吧?一般女性都会很容 易喜欢上甚至深深爱上这类男人。”宋惠敏把一只剥好的蜜桔放在晋子兰面前的 一只小碟子里,用眼神示意他吃。“我结识他是在市里一次文艺调演会上。我们 烟厂出的节目是一个多人舞,由我领舞。我舞得很自信,感觉不错。退到后台时, 他便来到了我面前。我很窘。好在我不是那种遇事就晕乎的人,很快明白我有了 一段奇遇。他很受看,一出现在我的感觉范围里,我就明显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一 种磁力。他很会与人相处,没有去注意我的表情,而是用居高临下的语调对我说: ‘你舞得不一般,如能再接受些正规指导,就会出类拔萃。我是市师专的音乐老 师,杨丛林。你有空就来。’他说完就走了,一如他来时,干干脆脆。我那时还 只是烟厂的一名宣传干事,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心里对高等学府多少有些神往, 听了他的话,就想方设法要去找他。我在市师专第一次见着他时,他正在琴房辅 导一学生练钢琴。他让那学生自己练,就陪我去了排练厅。空空的大厅里只我和 他。他早为我准备了舞蹈服,让我去更衣室换了。我一舞起来很忘情。因为我并 非舞盲,一开始就投入。他很高兴,指导时不是用嘴而是用动作。有时我明显不 合舞蹈语言的地方,他会止住我一一矫正。不知是第几次了,反正是混熟了,他 让我去他住处,对我说,我极像他原大学的一位同学。他给我看了那同学的照片, 证明他不说假。又说他一见我就喜欢上了我,说着他的手就搭在了我的肩上。我 当时很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他的眼神,他的脸色,他的动作,给我的感觉太异样 了。再说在他以前,烟厂的保卫科长就追求过我,对我说了不少还算中听的话, 搂了我就要让我就范时被我扇了一耳光。不重不轻伤得他从没给我好脸色。保卫 科长太不走运了,本来我对他的举动并无反感,却突地就打了他。后来我想我那 动作是从电影里捡来的。我心里很虚,理亏。我想,如果保卫科长再要对我那样, 我一定嫁他算了。可他一直没那样做,有了与保卫科长相交的教训,在杨丛林面 前,我温顺得很。我与他相拥了。相拥的结果是当晚我没有回烟厂单身宿舍,而 是与他在他的卧室里过开了夫妻生活,并商定了结婚日期。不久就结婚了。我与 他,一同体验着什么是情深似海,把夫妻间的性生活,靠双方的激情推向了我与 他能有的顶峰。初时我与他之间的那份甜蜜,腻得我幻觉满天是,梦话连篇。什 么夜晚太短啦,什么我们可以不工作啦,什么两个人融化在一起啦,什么原来这 世上就我们两个人啦。总之,我们腾云驾雾,要死要活。 “在我挺起大肚子的时候,他的热情消退了。在儿子出世慢慢长大的日子里,他 的热情没有涨起来。他常借口练琴不归家。结婚后不久因师专宿舍太窄,我们已 搬到烟厂新分的两室一厅了。他有时到家又不大高兴与我来那事,弄得我心灰灰 的。那时我没太深究,反正有了孩子又加工作忙,与他不温不火地生活了些年头, 直到他考上研究生离去,事情的症结才明朗化。他来信说,他那位与我相像的大 学同学一直在北京等他,他与我的事到此为止。我为这很痛苦了一阵子,但那时 节我已是烟厂厂长,仕途上的事正宏盛,家庭问题被挤得小而又小。他没带走儿 子,儿子又极争气,自己轻轻松松地考上了南京大学。现在认真掂量,我与杨丛 林没有白过,无多少遗憾。只是与他离婚后,我欲重组个家庭的事累累受阻。我 分段与几位我心理上还可以接受的男士相处过,甚至一起过夫妻生活,但终归是 不如愿,高低难就。现在,我坐在这烟草专买局人事局长的宝座上,家却空城一 座,与旅途驿站差不多。一人常独处,回想起少时的友谊,倍觉珍贵。我目前的 处境,看上去挺优越的,可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表,无法排遣的落寞。想觅一位可 以躺在他身上撒娇的丈夫,心的深处却老是冒出一些怕的念头,总想碰上能如你 我少时交往那般清纯,那般相互没设防的纯情人物。我也明白,这办不到。首先 我就防着人,筑起了一道屏障,哪里能作到真正心灵相通。我的事就暂谈这些, 一二十年的事,就这几句话说得完?” “你这么一说,我才真信家庭的不完满不止我一家。” “你以往太闭塞,除了上课,成天泡在家里,又加处在小县城,人的交往本就少, 你当然就不太了解别人了。今天也是玩累了,要不我会叫上两位不错的男士,来 陪我俩跳跳舞,玩玩牌。说真的,你如接触的人和事多了,你也许会认为你原来 那家庭比不少人的家庭强过多少倍。” “如此说来,我当维持原来的家庭模式?”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放宽心,莫愁前路无知己。以今天在圆梦园的情形看,你 时时见快乐,但这快乐一闪即逝。才离了婚,又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一下子不定 适应得了。闲下来沉浸在自酿的苦痛氛围中,有可能会把自己的不幸放大,如不 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身心都受损。” “我会管住自己。”晋子兰满心感激。 “好了,早点休息。”               第四章                                                                                                                                                                                                                                                                                                    面对开发区首批创业者的子女,晋子兰不得不时时受到他们带进校园的富足、冒 险的双重冲击,把他原有的一些观念闯得七零八落,她看出,身边的这一群与穷 县城的那一群,最初的人生观及社会见识,有很大的差距。诚实与虚浮,奋蹄与 懈怠,虽是同一蓝天下的学子,地域之异却塑成了截然不同的形象。她与一些差 生交谈,他们显出的并不是愚笨,不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而是机敏,是对将来的 把握。父母大多是厂长经理,子女混上高中文凭,也会有顶厂长经理的帽子戴上。 晋子兰按以往作差生的经验,总套不出良策。放学后呆在家里一边练毛笔字一边 想,竟越发糊涂。忍不住便打电话向梁诚反映。 梁诚说:“你有所不知,这开发区因银行开放信贷绿灯,一夜之间十万元户,百 万元户就冒出无数。只要有胆量,敢承办什么公司什么厂的,银行的钱就会滚滚 而来。一些厂长经理,自己就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化,商场上混得又不错,不少的 人在最初的基业搞得大致能让银行放心时,光阴又在麻将桌上度过,输赢之间又 是成千上万。儿女们在这环境中熏染,得些坏习性,是异常环境中的正常现象。 你别太当回事,久一点,习惯了就好。只信这一点,高新技术开发区,终会着力 于高新技术的开发,而不会用国库的银资供养一批文盲。” “哦,梁校长,我好像懂了。” “好像懂了?这可又让我迷惑了!”梁诚轻笑,“这根本不用去懂,对吧?我看 你还是来我这里,何婷也在。一起吃了晚饭,由何婷陪你去舞厅跳跳舞,熟悉一 下社会大环境。” “何婷,谁?” “上周连同你一起向全校介绍过的音乐老师。” “记起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还小姑娘,都二十三岁了。”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让你看上去小吗?” “音乐!” “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 “是。还有一半,你以后多与她交往,自会明白的。过来吧,等你。” “那好。” 晋子兰出门刚下一层楼梯,就与一个人相遇了。 “詹建!”她略一愣,很惊喜地喊道。 “晋老师,有事忙?” “一个朋友请去玩,不打紧的。来,到家坐坐!”晋子兰转身上楼。 詹建跟着她进客厅坐下,多少带点紧张,举目四顾。 “喝水还是吃果子?”晋子兰也不大自然,毕竟,自她成了这屋子的主人,还是 首次有第二个人坐进来,并且还是个看上去挺俊的年轻男性。 “喝水吧,我跑了一大天,正好送一客人到这附近,便想来这里,该喝口水了。” 詹建说话比他的神情就要随便得多。 晋子兰便开了一听百事可乐,轻缓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又动手削一只苹果。 “别削吧,除非你这时吃掉它。”詹建说,“我坐坐,喝了水就走。你有事,我 改日再来。” “我可以推掉朋友的。” “别推。”詹建说,“你今天能推别人,明天就能推我。” “也是。改天我约你。”晋子兰说完去另一室储物柜里取来了那把桔红色的伞, 放在詹建旁边。 “伞就放你这儿吧。”詹建很快喝干水,说,“这本是一女子忘在我车上的,是 春节刚过不两天的事。我一直在寻她,已半年多了,没见她的影儿,肯定再也送 不到她手上了。这桔红色挺配你的气质。我曾怀疑,这是不是上帝早就安排好了 的。”说话间他已走向门边,拉开了门。 詹建像是挺不在意的几句话,竟让敏感的晋子兰脸红心跳,。正好这时电话响了, 她说:“我接电话,不送了,你走好!” 电话是何婷打的:“饭菜已上桌,快点。” 与学校隔着两条横街,就有一营业性大众化舞厅,是开发区文化部门开的。舞池 很开敞,建筑仿欧式,周边成六角形,一直上到三楼,才见一个顶。一层四周是 贯通的休憩地,二层上四周靠外边隔成豪华至极的小包间,靠边亦有一回廊。一 进门,就见正里边有一地台,地台左侧摆放了一部三角钢琴。正壁是一意象味很 重的电喷画,配合着各式舞厅灯,构成的氛围只应天上有。晋子兰不多时便有了 一种感觉,那就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被人工塑造的意境化作的利刃刺痛了。如果 不是教养,不是理智,她会痛得哇哇大叫。 何婷到这里是如鱼入水,引领着晋子兰来到前边靠乐队的地方坐下。 “晋老师,你坐好,我去买两听拉罐。” 晋子兰见陆陆续续走进的男男女女,脚下无阻无碍,在昏暗的舞厅里极适意,全 不像自己刚进来时那般栖遑。哎,我与他们隔了老远,她想。 “晋老师,你先喝着。今晚开头是我的事,不光唱,还得弹钢琴。我忙过了,再 来陪你玩。”何婷开了自己的一罐,喝开了。 “你是加入到这里来了?” “算是。每天这个时候来,呆两个小时。” “有报酬吗?” “四十元一天。” “哦,满可以嘛!” “算少的了。我刚毕业,又才来,说先试用,如上得档次,再加倍。我的专业就 是弹唱,能有这样一个场所供我熟练业务,终归比白耍了好。” “一举两得!”晋子兰说,“以往听人说,这年头,音乐美术专业最吃香,捞外 快极便当,我还不大信。” “什么专业都可以捞外快,也不是艰难的事。比如你学的中文,只要肯,不见得 就没外快可捞。” “我可不知怎样去捞。” “是你根本没想过。你那个年龄阶段的人,大多数是太忠于职守。空余时是搓麻 将,谈天闲耍,或被家庭拖累。自己一身本事没报效社会,外快从何而来?”何 婷靠靠晋子兰,“如果你想,随便给你指点一二,保成!” “说说看。” “现今刊物多如牛毛,你可写稿。纯文学的,见效慢,写报告文学,为企业家、 改革者立传。我有个表哥就在这样干。” “你也许没体验过,像我那一类本职非得尽全力才可干好。” “寒暑假也全在忙?” “另当别论。” “把太多的光阴消磨在百无聊赖上,个人潜能得不到发挥,人生价值得不到充分 体现,是人的惰性使然,无须用忠于职守作挡箭牌。观念上的转变是根本的。你 有像样的东西奉献给社会,社会回报你的,是让你更比他人强,生活得更好。我 上大学时就与一同学谈到这类话题,那同学说到他叔叔是一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 分到一国营大厂,工作轻松,空时就爱与人下棋扯南天。有人出钱请他翻译资料, 他不干,说自己拿了国家一份工资,再干别的事挣钱不合适。家里妻儿病,花费 大,他是把烟钱省了,把一直订阅的英语杂志省了,还从口里抠。为钱的事与妻 儿生闷气。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写申请向国家要困难补助。这还是已经改革了存 在的现象。你说这说明了什么问题?”何婷几口把水喝掉,“该干事了。”她起 身两步上了地台,去麦克风旁站了。 是夜回到住处,晋子兰懒懒地往床上一躺。舞厅的那种感觉让她很是兴奋,这已 是往常倦倦入睡的时刻,她的中枢神经却没一点落潮的意思。 音响的作用,使得何婷的话语和歌声远比平时要感人得多。年轻人朝气勃发,激 昂奔腾的主髓演化成声浪扑向她,震撼着她,分裂着她。再加灯具制造的那种色 彩的流动,光的变幻,一起把她肢解、溶化,与身处的场景融为一体。 有人请她跳舞,她竟是自自然然地立起趋身上前。不多久,一种从未经受过的舒 泰感左右了她。与她同舞的男士在她耳畔说:“你跳得很自在,以往常在哪儿 跳?” 她说:“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不对,自有这舞厅起,我是很少缺的,却从未见到过你。” “你看得清,就这样的光线?” “也是,明晚一定来,还是那座位。” “一定!” 在她眼里,其实是在她的感觉里,他很有些顺心的地方。她想,这种感觉似曾有 过。那是在初恋,一种自然生发的对异性的甜甜的念头。自她婚后到今,这念头 再一次出现,来得是那么突然,让人这时刻都觉得不实在。那男士的面目都未曾 看清,明日道上相逢 她都不会认得的。她没有靠想象加强这一感觉,而是靠理 念克制着。她的过去,让她遭受了精神与肉体的折磨,催得她的情感靠近了衰老 的边缘。尤其是对男女间的那种生理需求,在她认为,是可有可无。 舞厅带回的躁动,渐渐消退了。 明天有一堂公开课,市教研室的人要来,她去书房把早备好的教案从头梳理了一 遍。 晋子兰一觉睡去,沉沉的,一直到清晨起床钟惊起她。往常她很少有这么甜的一 夜睡眠。                 第五章 好久没见到宋惠敏了,也没接到她的电话。晋子兰准备打电话约宋惠敏,趁国庆 几天假一块儿玩。一早梳洗毕,便给宋惠敏打电话,连续几次都占线,是那头在 与人通话,还是话筒没放好?正懊恼,电话响了起来。 晋子兰揭起话筒:“啊,敏敏吗?我正找你呐!” “我不是你的敏敏,我是梁诚!” “哦,梁校长,对不起!” “何谈对不起。你今天有空吗?” “我正想约宋惠敏一起玩呢,电话老不通。” “嗯?晋老师,我找你也是与宋惠敏有关呢。你马上下楼,去车库旁,我开车同 你一道去吃早茶。清清静静地摆谈摆谈。” “那好!” 在车滑出校门拐上街道时,晋子兰晃见詹建的车,并见詹建从校门一侧的小门向 校园走去。欲声张,又觉不妥,便忍了。她知道詹建是去找她的。 车上,梁诚的神情是严肃得如有重大事件等着他们。这情绪感染了晋子兰,她不 禁紧张起来,看也不敢多看梁诚一眼。 车几乎驶过了开发区,上了一条正在整修中的路,三拐两拐地进了一竹林间,在 一小二楼前宽阔的停车场停下。 晋子兰下得车来,举目就见书艺苑茶楼几个铜金字,高高地立在楼顶前沿。 “这是我朋友谈河开的。”梁诚立在晋子兰旁边,“他是青年书法家,得过无数 次全国大奖,出过书。他的参与意识强,凡有书法赛,稍达级别的,必参加。他 本是老河湾中学一教师,停薪留职赚了些钱。在我到河湾前他就辞职了。开这个 茶楼是为书法朋友提供一个真正能清淡的场所。” “梁校长,我这一段晚间常练字,你就把我带到这样一位朋友面前,我好高兴。” “那我们上去吧。”梁诚以手势让晋子兰走前边。晋子兰一笑,便领头进门上楼 去。 因为早,没别人,感觉上是太清静了些。他们选一靠窗处刚坐下,谈河的妻子就 笑容可掬地来了,说:“老梁,你们好!谈河昨晚帮一朋友谈妥一笔生意,喝了 不少酒,这时正好睡。”边说边为他们兑了两杯牛奶,端来两碟酥饼。 “这是新来的老师,晋子兰。”梁诚开始为她们作介绍,“这是谈河的妻子,夏 梅。” 夏梅靠近晋子兰,手往晋子兰肩头一按:“晋老师,你好!” “你好!”晋子兰抬手捉住肩头的手,觉得那手很细腻,很温和。 “我们会是好朋友。”夏梅灿然一笑,“你们先吃着,等会让谈河来陪。” “别惊扰他的美梦了。”梁诚说,“我们有不少话说,怕没时间陪他。” “那,先就不管你们了。”夏梅轻盈地离去。 剩了晋子兰与梁诚,一时无话。两人只管吃酥饼,喝水。 梁诚吃完一只,又拿起一只,咬掉一口,才道:“宋惠敏的情况很不妙,与一桩 经济案有点牵扯。据她讲,本来主要责任人是局长,但局长指示她一人顶了,保 住一个以图来日。她想了,自己是局长一手栽培的,局长若倒了自己这副手也跟 着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只是目前事情没个了结,悬起在。宋惠敏一人静下 来时,又多少有点想不过,觉得局长太心黑,自己的事全推到她身上,让柔弱之 躯背上沉重的包袱。有可能是让她走引咎辞职这条道,去下边科室作一般人员。 我看,她的情绪不大稳,极需要人陪着。与她相近的男性,这风口上不好常去她 处。而你呢,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晋子兰一开始听这话就震动,心里很急,想一下子听出究竟,猛听到让自己去陪 陪宋惠 敏,脑子转不过弯来,嘴一张就说:“这,我本该去陪她的,只是我想 既是经济上的事,把钱退掉不就行了?” “不是你理解的那么简单。你想,主犯是局长,他都不愿,只宋惠敏一人退,可 能吗?再说,这很有可能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这事到最后会不会影响到宋惠敏的前程?” “两种可能,一是她忍辱负重,助局长躲过风头,局长日后再想办法提拔她。但 她那时恐怕只得去别的单位了。二是到头来局长根本不管她,就让她沦为百姓。 这种可能不大,宋惠敏还是有活动能量的,局长如不帮她处理好后事,局长也决 不会安稳的。” “这官场上的事,我一直不想了解的,看来不成,既有作官的朋友,间接知道些 是必然的了。” “这不是你这时应有的态度。什么了解不了解,你书生气太重。现在要说的是纯 朋友间的情与事,与官场无关。当然,这不好怪你,你刚换了环境,不大融合。” “我一时明不了,不如你直接安排。我能作的,我一定尽全力去作好。” “你既表了态,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梁诚正了正身,“回去你就写一张病假条 来,去市里宋惠敏处住下,其余的事就由我来处理。” “这……” “我知道你记挂的是课。”梁诚说,“我早有安排,只管放心去。” “那就听你的。”晋子兰清亮了许多,梁诚与宋惠敏关系实在不一般。 这时,谈河衣冠整洁地来到了他们身旁。 “梁诚,你们好!来前也不打个电话。” “你的梦尽是美梦,少搅和的好!来,我给你介……” “不用‘介’了。晋子兰老师。夫人才给我说了,她对晋老师很有好感。晋老师, 你说是吧?” “还用得着说?”晋子兰以问代答。 “哦,晋老师很机敏!” “收下她作学生吧!”梁诚认真地向谈河说。 “开什么玩笑?” “真的!”晋子兰说,“你是书法家,我是学书者,这学生我是当定了!”  这时,前来吃茶的人多了,有了热闹气氛。 “晋老师,这只好说说而已,不好当真的。你想,如出版部门继续以收费出书, 到头来恐怕不少有钱人都可当这样家那样家了。一个书号卖一万多两万无,自出 自销。就书画这一行,这里那里的参赛通知,拆都拆不完。寄了参赛费寄了作品, 说好参赛者皆可得一本精美的作品集,到头来一场空。我是占了我的不怕亏,多 少碰上几回实在的,才与书法占了边。现在我还不大信我这书法家是真的。如就 此沽名钓誉,又去收学生,怕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别谦虚,一座中等城市,有近一半的匾牌是你的字,不是书法家能有这么红?” 染诚说,“还有,听说有几所初级中学因上级指示开书法课,来聘请你作书法老 师呢!” “有这事,我不打算应聘。书法教育是一门专门学问,我去只有误人子弟。” “其实,我知道你老弟是怕被缚住手足。谁愿意丢掉花钱难买的自在。” “有这么一层意思。”谈河转向晋子兰,“晋老师,你不需要自在吗?” “我?在我们梁校长面前谈这些,不怕会上点名?” “能跟着校长来这里的人,莫说言语自由一点无妨,就是行动自由自在也无妨。” 谈河放声笑了,看上去是没有来由地笑了。 梁诚盯住他:“记住,你现在已经是她的老师了,在学生面前别太随便才好。” “哎,究竟是校长,啥是都喜欢弄得挺严肃的。算是。好,你听着。”谈河说着 转向晋子兰,“我很愿意与你相交。秉承夫人旨意,送你一幅字。想必晋老师住 处还有空壁一处?” “哎呀,我刚才正想如何套得你的墨宝,不及想妥贴,就有了,这怕是心灵感应 所致吧?” “差不多。起初夫人说,她感觉到你是一个好人,得送点什么作纪念才好。”谈 河又开心地笑了,不及笑完,他的手机响了。 “是我,谈河。” “......” “我马上来!” 关了手机,谈河说:“对不起,隆丰集团沙总叫我马上过去签一份合同。他的几 个办事处会议室、办公室要安排些字画。我走了。你们回去时夏梅会把字拿来。” “这书法家当得,财源是永远断不了的。”梁诚在谈河离开后说。 “我要成了书法家,怕也可以和粉笔沫断交了。” “加紧好好练吧,不要等到退休那天才练成。” “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只几年就退休了,告别粉笔生涯为期不远。那书法家成 不成都没多大关系。再说,即或成了书法家,能否如谈河那般有人缘,那般会在 艺术家与生意人之间去翻炒,运作,才是关键。” “你懂了这些已是难得了。教书多年,就怕脑子不会拐弯。” 梁诚去了趟卫生间,回转来又与晋子兰谈了不少关于宋惠敏的事,才说:“我们 可以走了。” “走。” “还是叫声夏梅吧,把字拿上。” “你叫吧!” “她既对你很感冒,你叫就好。她可能在那边包间忙。” “那,这可不好随便喊叫。” “你去最里间靠右手一间,往常我就见她爱呆在那一间。” 晋子兰走去把门轻轻一敲,里边就有人问:“谁?” “我,晋子兰。” “哦!”门很快开了,夏梅出得门来,“晋老师,我正陪客人玩牌,怠慢你们 了。” “哪里话。我们准备回去了,特来道别。” “那好,我去把送你的字拿来。你与梁诚去下边等一下。” 字很快拿来了,夏梅把字幅展开在大门外边洁净的水泥地上。 是一联语:“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字秀美,与诗境是一路。 “多谢了,这好的字送我!”晋子兰很是高兴。 夏梅一边把字卷好,一边说:“欢迎常来!” 一上车,梁诚对晋子兰说;“你这一趟没有白来嘛?” “当然!”晋子兰语调是快活的,“我的感觉告诉我,我现在正学着如何生活。” “是这样吗?”梁诚已让车跑起来。 “我没给你说,没来河湾前的我,上班,下班,校门,家门,菜市门,一点不乱。 节假日是洗浆清扫,没个完。” “标准的贤妻良母。”梁诚不时侧头看看晋子兰,那目光深沉柔静,是多年挚友 才会有的那种。 “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宋惠敏说,你本当有另一类生活。” “看来你是知道得很不少了。”晋子兰侧了身子迎了梁诚的眼睛,说。 “不多,如为你的过去写传记的话,材料已足足有余。” 车行至开发区的一条主干道上,晋子兰说:“梁校长,你先回去,我下车去街上 转转。这字,你帮我收捡一下。” “行。”梁诚下车去另一边替她开了车门。 “谢谢你!”晋子兰感受到了梁诚的尊重,由衷地说。 晋子兰顺人行道走,转过一个口子,一股桂花香刺激着嗅觉。她认真地闻了闻, 真是桂花香。一双眼睛顺街扫过去,见一条街两边的人行道上,都是大茶杯粗的 桂花树,树冠枝叶密实,花开得正盛。街口的指示牌上是服装一条街。晋子兰觉 得该叫桂花一条街才对。顺街走去,全是服装,她方知那名是冲这取的。她偶尔 钻进一家两家店铺,看到不少的新式服装,有些式样色彩都很合自己的味。看看 价牌,就摇摇头,单靠自己的工资,一个月买不起一套好一点儿的。家里有几套 宋惠敏给买的衣服,价码就不低,其中有两套以这商店同类货看,两个月工资能 购一套。猛想到宋惠敏目前的处境,不觉直往下沉。自己现在拥有的那些财物, 与宋惠敏的经济案是少不了牵绊的。 在一个拉通占据五个大门面,名叫慕容服装公司的一排陈衣架前,晋子兰被一个 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拦住了。 “你是我兰姐吧?”从两片血红的唇间冲出这几个字来。 “你?”晋子兰对面前这人没了印象。其实,她主要是被面前这人太新潮的服装 扰了,不及看面部。 “我是你表妹谢苏桃呀,看你这记性!” “哦,桃桃!”晋子兰怎不记得桃桃呢,小时走外婆最好的玩伴!“你这样儿, 活活脱脱就是电视里的时装模特!化好浓艳的妆,就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看不 穿的!” “你不是在辛县吗,咋就来这儿了?是旅游,是出差?”谢苏桃把一对大眼睁得 圆圆的。 “都不是。” “是调这儿啦?”谢苏桃捉了晋子兰的双臂,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肯定的答复, 不由更高声地欢叫,“嗨哟,你行喃!我听人说,想从别处调河湾,没关系,又 没票子,不得行!莫说别的,就连我们来这做生意,要办个户口来,都讲票子。 我们一家是因为买下了这几间铺面及二三楼层,免费入户的。” “不错嘛。妹夫子呢?”说话时晋子兰扭头四顾,店里售货的全是清一色的姑娘, 并且都是有姿色的。靠她最近的一位姑娘看上去还很有灵气,正对了她极友好的 笑,给她的感觉是与众不同。 “他在楼上。走上去,中午就在一起吃饭。” “不了,耽误你们做生意。” “这是别人说的话,我不管。我只记得我两姐妹间从不分格格。要说耽误什么的, 哪里会呢。你不知道,我平时只管进货,销售的事是雇请的职员在干。” “也好,十几年没见上一面了。也是你好眼力,一下就认出我来。” “还不是你我感情好,我记得深。你每次来你外婆家,都会把你外婆留给你的好 吃的分给我一半。” “我可是从来不记得这些的。” “当老师,一天记的也不该这些。兰姐,你说我说得对不?” “嘴巴还是以前那么利害!” “谢谢夸奖了。做生意,怕多半得靠这张嘴的。” “妹夫子叫什么名字?” “王云松。” “名字还很雅致。” “只是人粗。干粗活,办粗事,好在干什么都舍得下力气,吃得苦。干累了就呆 在家看片子。看得痴迷,有时不知吃饭睡觉。” “什么片子那么耐看?” “生活片。不过,不是一般的,而是很特别的。时新了几年了。近围差不多人家 都有。” “你也看吗?” “也看。很有味呢!这会王云松正在看的,是才从省城一朋友处传来的新片。我 们一起去看上一阵子,要得不?” “看看也好,从没看过。平时听有学生私下谈在家看什么片什么片,神兮兮的。” 她俩往三楼走去,进了一间光线很暗的大屋子。 这时正好换面,王云松见有两个人进来,就问:“苏桃,是谁来了?” “晋子兰,我们的表姐。” “晋表姐!早就听苏桃说起过你,她说你待她特别好,我早想见你。这里不方便, 去客厅坐吧。” “先还是看,表姐要看的。”谢苏桃拉晋子兰去一很适宜的位置坐了。 屏幕很大,是影院小电影那种。画面、音响效果都不错。 一辆豪华轿车冲开夜幕,在高速路上奔驰着。不一会,车速降下来,竟在高速路 上扭起秧歌来了。不少后来的车,险些就撞上那扭摆着的车。正在观众为瞬息可 发生的车祸担惊受怕时,镜头摇进了那车的驾驶室,一对很受看的男女拥吻着。 晋子兰想,这在平日电影电视及小说里就常见的。 屏幕上人物的动作有所改变,镜头慢拉成特写,女人的两只丰硕白净的乳房,被 男人的一只手揉来搓去。 这就与一般电影电视或小说里有所不同了。 突然,男人任女人靠着,双手把盘,把车开飞了。在一林间别墅前停下。车门一 开,男人把软成一团的女人捧在胸前,一直走进挺铺排的卧室,轻轻地放在床上。 晋子兰想,该一闪而过了,又是一个晴好的天。 可那屏幕上现在不按一般的思路走了。接下去的是两个裸体。摄影师很有耐心, 慢慢地摇。两个性之火早就在车上烧起来的人,此时是相互欣赏,相互挤压,相 互啃咬。当显的显了,不当显的也显了。 晋子兰感到脸上发烧,心在狂跳。自己作为一个养育过一个孩子的女人,在关于 性这一章上,竟然是那般无奈与没精打采。这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尤其 是那两个裸体不时变换姿势及角度,让晋子兰感到新奇无比,以往自己竟未曾想 到过可以这样来。看到后来,她竟然有些气紧了。 从光线不足的屋子出来,晋子兰有些恐慌,认为自己本不当看这些的。好在谢苏 桃与王云松并没觉察到她的内心,这两夫妇看得多了,并无多少新感受,只字不 提。 午饭很丰盛,不见谁去厨房,竟在饭厅有一大圆桌一见就爱的饭菜。 “你们请了保姆做饭?”吃了一阵子后晋子兰问。 “保姆只管搞清洁,不做饭。”王云松答道。 “那这是谁作的?”晋子兰用眼睛一扫桌面。 “向河湾大酒店订的。” “难怪得!只是太破费了。” “我们平时也少自己做饭,生意上一忙起来哪闲得下来。再有做饭油烟要薰坏衣 物。我们经营的是高档服装,生产厂家就对我们有限定。” “我说嘛,走进你的店堂,感觉上就是不一样。” “做生意,各有各的讲究。我们这是这么多年习出来的。想当初刚作服装生意, 一只蛇皮口袋装了从荷花池批回来的衣服,租上一个临时摊位摆上,有人来买, 我就上前介绍那衣服如何如何好。别人就白我一眼:‘还好呢,你咋不穿上?’ 我挨了不少人的白眼才醒过来,我得打扮一下。于是我就穿得漂亮了许多,这是 进步一。后来租了门面。为省钱,晚间在店铺里睡,吃饭则在店铺里角放一油炉 自己煮。有顾客本想买衣服了,试衣时闻到衣服上的异味,说:‘这上边有怪味 道,好像是被煮饭婆穿过的!算了,我还是去别处看看。’我们想了几天,终于 下决心去别处租了房,让店铺清爽起来。这是进步二。我们还有不少好经验,都 是顾客教的。” “我原以为做买卖没什么讲究的。”晋子兰喝下一瓢汤,便放了筷。 “吃啊!” “好了。” “饭量还是没我的大。”谢苏桃说。 饭后几个又东拉西扯谈了一阵,晋子兰说:“我该走了。” “那我送送你。今天生意上也忙,以后空了常来。” 两夫妇把晋子兰送下楼,走过店堂,在店门口告别。 以往一直呆在穷县城,常听人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原来是真的。上大学那儿年 见的外面的世界,很觉稀奇,隔了许多年再见眼前这个世界,嗨,那时算个什么! 晋子兰一路走一路看,回想来到河湾后的所见所闻,总不免有白活了许多年的感 受。葬身一个残破之家,埋头于工作,猛然醒来,晃若隔世。 因近来晚间常练字,又才见了谈河的书法作品,就不免时时举目看看沿街的招牌。 这一看让她吃惊不小,谈河的字出现的频率真高,并且那些字作得很高大,不少 的字是比一层楼高,怕有三四米吧!看上去块头大,势够,力足,又是一种震撼。 说来,这么大的招牌她以前并不是没见过,只是没留意。如上半年在川医治病, 省城的大家伙多的是。她一个病人的内心,已无多少活力,外部世界的新奇,撞 向她没得到反应。而今,工作上不说,单是没家 庭拖累,远离了那成天让她心 如刀绞的环境,接触的能让她心身愉快的事物一天天多起来,那埋葬了的好情致, 才慢慢复活过来。 啊,人呐!她在心底喊了一句自认为很能表达她此刻心境的话。                          第六章 晋子兰打的回到学校。 在校门口竟又遇上了詹建,他的红色的士停在不远处。 对视良久,詹建说:“我一早就来找过你,你出门了。” “有什么事吗?” “有。也许没有。”詹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我,这几天很想找你聊聊,找不 出缘由。” “我知道。走吧,在家什么话都可以说。” 他俩肩并肩地走过校园回廊,转过草坪,拐向宿舍楼。 詹建已不是上次那般窘迫了。自己泡茶,自己开电视,全然成了老熟人。晋子兰 上了卫生间出来见状,不由轻轻地笑了笑,去一旁沙发上坐了。 “刚才你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詹建喝着茶问。 “我知道你会来聊天。”晋子兰又起身去冰箱拿了两只苹果出来,慢慢地削着皮。 “你知道缘由吗?” “聊起来就知道。” “那聊什么?” “这可是你的事。” “那,聊我自己吧。”詹建放了茶杯搓搓手,清清嗓子,“我这人呢,还很少向 人谈起过自己,说实在的,我也怕孤独。我一天开了车满世界跑,时时与人在一 起,却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别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有些话想对人说,却一直没碰 上一个可以向其诉说的人。终于觉得是碰上了,可还不及知道她的名姓及住处, 她又如一条美丽的鱼钻入了大海,让我只有望海兴叹。她留下了那把伞。那团桔 红色,一直在我眼前闪耀,好似在引导着我向着一个既定目标前行。那天,桔红 色罩住了你,飘进有些凉意的雨中的校园,让站在校门外的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 的体验。我说不清楚那份感受,有些想哭,想大声喊叫。头些天有些睡不着觉, 脑子里东想西想,猛然觉得那团桔红色下有一颗心在为我跳动着。 我......” “你是在写诗吗?”晋子兰插断话头,说,“那天我可是心冷冷的,什么感受也 没有。要说有,那就只有对男性世界的鄙夷,对家的绝望。”说着递过削得很规 矩的苹果。她明白,詹建是把那因为朦胧造成的美感,衍化成了对另一个人的恋 念。 “是吗?”詹建接过苹果,“但我相信我的感觉,我的感觉好像是从来没有骗过 我。你耐着性子听我摆下去,就知道我不具备写诗的本事。”詹建一边咬着苹果 一边说,“请允许我把话题扯得远一点。我打来到这个世界上起,就没有女人是 可以亲近的那种感受。我缺少母爱,其实我根本没有得到那怕一丁点儿母爱。听 收养我的老大爷说,我母亲几乎是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就去世了,只给我留 下一张她与父亲的合影。那时文革,我父亲是造反司令,革命热情之高是少有人 可比的。武斗期间,在又一次打退对立派的进攻后,我父亲趁着晚上庆功下来革 命热情暂时消退之际,与我母亲欢乐了一宵,便又乘了第二日大举进攻的旋风, 彻底革命去了。后来父亲进了市革命委员会,还当了主任。当我母亲发觉已怀上 我时曾去找过我父亲。父亲却以革命的名义起誓:说我母亲根本就是胡编,理由 是那晚上他高兴得喝醉了,人事不知。母亲含愤离去。父亲所以能进革委会,是 遇上了一个大干部的女儿,那人已同父亲在当上主任的同时办了证结了婚。养育 我的老大爷把一些零零碎碎的故事说给我,又留下了母亲留下的照片,在我十岁 时就闭上了眼再也不理我了。好在那老大爷有个不错的儿子。他儿子在其父亲去 世那年,从部队转业进了市汽修厂。他与其父一样,把我当自己的骨肉养着,供 我读书。我是高中毕业,开车技术也是他教的。不知情的人只道他是我父亲,我 可从来只叫他叔叔,。叔叔结过婚,但没生育,是叔叔早在部队训练受了伤,伤 得不是地方,没了生育功能。新娘子在还没成为旧娘子的时候,就果决地离开了 叔叔,嫁了别人。叔叔说,她是对的。这就是命。我一直在只有男性的家庭长到 今天。叔叔已经衰老,他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给了我。在河湾开发区刚兴起,他 就跳出单位来这里办汽修厂,赚了些钱。他对我说:‘找个女朋友处处,好就成 家,再一同办起个大公司吧!’叔叔现在还是有余热可发的阶段,他一手操办的 大修厂也还在他手中运转。可我一直没把我的心定下来。这颗心就如我的车,一 出门就东游西荡。去年冬天,我竟鬼使神差地揣了我父母的照片,开车去了市里, 找到我父亲。他是被人挤到一个局里又被人贬成平头百姓才算完事的。我找到他 时,他正在一个公园小酒店里抱着酒瓶子流鼻涕,叫我好生厌恶。我试着坐在他 身边没话找话与他说,并几次帮他把就要歪倒的酒瓶扶正,以引起他的注意。他 的酒气冲了我,我站起来欲走,如是几次。当我终于在他端坐静听不远处的鸟叫 时,把照片凑到他面前,问他:‘你认识这两个人吗?’好久,他有了反应,说: ‘见着面熟,小时见过的。我都七老八十了,他们怕早是阎王手下的鬼了。’我 本就没真心要认他,经他这一碰,我不想父亲了。这世上唯一与我有点血缘的人, 去他的吧!” 詹建把苹果核放进果盘,用吸水纸揩揩手,接着说:“这又得回到丢那一把伞在 车上的姑娘身上。本来,我还不及细看她的面目,现在碰面不一定认得出,是她 那天有太多的高兴事,一直乐不可支,她那份快乐传导给了我,让我记住了她的 一个大印象。那天天气也怪,她上车那会正下着不小的雨,到她下车时,却太阳 朗照。她也更是快乐无比,竟就忘了那把桔红色的伞。与她相遇的那天,我的生 意是特别的好。到了晚上,我居然很是急切地翻出了我母亲的照片。我已把父母 的合影剪开,把父亲烧掉,独留下了母亲。看着母亲,不觉眼前闪现那姑娘,闪 现那把伞。那姑娘的相貌似乎与我母亲相像,并且是越看越像。我开始没完没了 地思念起那个与我母亲相像的姑娘来。我把伞放在车上,企求哪一天与那姑娘不 期而遇。其实,我之所以老丢不下那姑娘,还因为她还救过我一命。那天在高速 路上,一辆大解放出事,后边一辆接一辆撞了个轰轰烈烈。不多不少,五辆高级 小轿车,连车带人,将寿命结束于一瞬间。本是我追着解放的尾巴跑,就那五辆 轿车老鸣笛,要超我的车,好叫我心烦。我那时脑子里忽地闪出那姑娘的面容, 幻觉中一片桔红色模糊了我的一个念头,猛轰油门的动作被消止于初始。我的车 渐渐滑入了慢车道,彻底让开了。心里想,超你妈的!待我的车行至出事地点, 车暂时不能前行。不远处是火焰、烟尘。好久,那一堆染了血腥的废铁还让我虚 汗长淌。我独自为自己庆幸,命不该绝!我这小命太没份量,难怪我往日好逞能 的火爆,在那催命的笛声中忽地蔫了下去。这就是关于我的一些事。怕没有结局, 永远没有。”说完,他舒了一口长气。 “如果再润润色,添个结局,你不觉得这本是一段很凄美的人生吗?”晋子说着 为詹建续上茶水。 “我今天特地把照片带来了,你愿意看看吗?” “当然愿意!”晋子兰尚未接过照片,心里早叹道,好一位含辱蕴怒悄然去世的 母亲!照片在手了,因日光渐暗,便开了灯。这一看,不由一惊,有几份激动地 说,“嗨,我说詹建,你的感觉没错,是有一个姑娘与你母亲相像!” “什么?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走,跟我走,去舞厅,她准在!”晋子兰一把拉了詹建,风似地出 了门。 上了车,詹建因激动而开车有了醉态。 晋子兰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柔柔地说:“别紧张,我也闹不准。” 车滑进河湾娱乐中心停车场。 检票口,晋子兰对守门人说:“我们进去找何婷。” “去吧,她也刚进去不一会儿。” 想不到,何婷的名字可以当门票使了。 他们一踏进舞厅,就听到何婷那很有磁力的普通话;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朋友,欢迎你们来到文化娱乐中心,愿美妙的乐曲和歌 声伴您舞得尽兴。跳起来吧,我们又将度过一个欢乐的夜晚!” 接下去他们听到何婷唱起了《雾里看花》。 他们来得不是时候,还不及走过舞池,就被陆续滑进场的一对对舞男舞女裹拥着, 旋转起来。 “她就是正唱歌的那一位。音乐学院刚毕业,分到我们学校上音乐欣赏课。”晋 子兰伴着詹建,轻踏舞步,“这只是看了照片后的感觉,可能是错的。等你自己 看清了才算。” “我知道。晋老师,我,我有点怕见她了。她要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倒好了, 可她是......我有点怕!” “我说詹建,别自己想得头是头尾是尾的,她现在可什么也不知道。你今晚的任 务是看看清楚,是你遇到过的那位姑娘,就乖乖地把伞退给她。不是她就白跑了 这一趟。至于犯紧张的劲头往后挪吧。到真有姑娘向你靠近,再紧张不迟。”晋 子兰凑在他耳畔轻语。 因为乐队有人请假,人手不够,何婷不是弹就是唱,一直没能下得来,而近散场 时因线路故障又开不了大灯,一大晚上在乐池边转来转去,詹建都没看清何婷的 面目。倒是晋子兰又碰上了那有好印象的舞伴,很相谐地旋了两圈。她想对他说, 自己会有一段时间不能来。出了场,晋子兰陪詹建立在街边,眼睛盯着门口,希 冀见到何婷,也好一同回学校。 可到一个影儿都不再出现在门口时,也不见何婷的影子。不知她怎么就在他们眼 皮底下滑掉了。 车不疾不徐滑行在宽阔的街面上。闪闪灭灭的霓虹灯渲染着现代都市的繁华,让 这时刻的晋子兰惊叹不已.。 詹建这时心里很糊涂,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本来,他借追那可能出现 的姑娘,欲靠近身旁这位女性,却导致进一步接近了虚无。凭他的感觉,到头他 也许会一无所有获。 晋子兰下车时对詹建说:“先放开。我用伞去帮你探明真相,再说。以后我会尽 力帮你。” 晋子兰进了屋,先上了卫生间,再去兑饮料喝。 她靠在沙发上,拿过遥控欲开电视,电话却响了。 “我是何婷。晋老师,你好。今晚你在舞场,我看到你了。本想叫你,又忙不过 来,散场时被经理拉了从后门走的。你玩得高兴吗?” “能有不高兴的?!”晋子兰一顿,又说,“我正有一事想问你呢。” “说。” “你不慌休息,我等你过来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非得这时看?” “来就知道了。” “也好。我听梁校长说你的家很不错,早想看看。那就来啰!” “等你!” 在等何婷的当儿,晋子兰觉得该给梁诚通一下话,就把电话打过去了。 “喂,请问哪位?” “梁校长,我晋子兰,说说假条的事。何婷马上要来我这里,好不好把假条交给 她明天给你?” “可以。本想送你去宋惠敏处,我一早要去省里办事,只是方向相背。你明天就 早点起床,自己打的去。” “好嘛!” “再见!” 放下话筒,晋子兰很快去书房写好假条,又去储物间取来那把桔色的伞放于客厅 茶几上。 那暗色茶几上的伞好夺目,真就如一团火焰。晋子兰觉得自己应该去买这样一把 伞,伸挂在室内,一定很好看的。 何婷来了,带进一串笑声,还不及把门撞上,就啊呀一声开头,说开了:“你这 家真真很可以呢!我努力奋斗,争取近两年能赶上来!” “哎,就好闹嚷,你根本就还没看见什么,就嚷起来了。” “没看见可早听见了,听见了就可以想见。这一进门,这客厅就很能说明问题, 不就两只眼球骨碌一转的事情吗?”何婷笑笑,很随便地去看了这间看那间,并 一路拍拍,摸摸,坐坐,躺躺,全然一副小姑娘的作态。待看遍了她说,“我刚 工作,真不敢想。本来我爹妈要帮补我钱,却被我挡开了。一是才毕业没资格住 宽房子,二是用父母的钱不带劲。我下决心,下狠心,非得靠自己挣!” 回到客厅,何婷去靠近茶几的地方坐了。 “咦,晋老师,不出门没下雨,这伞放的不是地方吧?” “放那儿好看。你不觉得它很特别吗?” “好看是好看,特别就谈不上了,商店里到处都有卖。我也曾有过这样一把伞, 可惜只用过一回就丢了。后来我买了湖兰色的,觉得保险些。也是,用了好些回, 都还在。” “来,吃只梨子。”晋子兰推过一只果盘,把伞拿在手里,“你也有过这样一把 伞,是你说的?” “对呀,可我丢了,只用了一回!” “好遗憾!” “有什么遗憾的,不就一把伞,值几个钱!” “如有人帮你找回了伞,连谢也没一声哦?” “谢是要谢的,但只谢那拾金不昧的精神,东西并不重要。” “看来,我们难绕到一块去。直说吧,这伞是一个叫詹建的司机捡的,又落到了 我手上。打紧的是这伞还带了一段情感的缠绵。你先说说,你那伞是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丢的。” “那不简单。就在头一个寒假里,我冒了春雨来到这河湾,冲着这片开发区,为 自己这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落实工作单位。那天雨稍有点大,我便买了一把桔红色 的伞,取红火之意。果真红火,我打着伞找到梁校长,把我的情况一摆,梁校长 就说:‘毕了业,你带上证件来吧。高一的音乐欣赏课正愁没人上得了。’我出 了校门,就碰上一辆火红色的的士,便一头钻了进去。只顾了高兴,到下车时就 忘了那给我带来好运的伞。” “听你这一说,我敢肯定这伞就是你丢下的那一把了。那司机今晚就来过舞厅, 很想认识你。你留给他的印象是充满欢乐的小姑娘。” “欢乐不假,小姑娘就不是了,大姑娘啦!”何婷一口吃掉了一丫梨,又说, “你说他想认识我?可以,多认识一些人是没有害处的,对吧?只是我可不喜欢 情感的缠绵。我这些年需要的是那种坦坦荡荡,没关没拦的生活。” “你是对的,我不正向你学习么?” “哎呀,晋老师,别抬我!我太年轻,经不住几吹的。我要休息了。这伞就归你 所有。如那个叫詹建的要见我,你一定先劝他,别想入非非。” “对的。哦,我有事请假,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这假条就麻烦你转交梁校长了。” “这时候了假条还在你手里,明天你没课?” “有,但梁校长早安排了。” “哦,懂了!”何婷接过假条,拉开门,说,“再见!” 晋子兰给詹建去了电话,告诉了与何婷关于那把伞的谈话,才觉了却一件事。去 书房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大大的楷体字后,一番洗漱下来,便把自己舒舒坦坦放在 了席梦思上。                第七章 宋惠敏生性喜来痛快的,可这次遇事却老不见了断,横竖拖着。上面来人查这查 那,把她与局长隔开,不许见面。幸好上边办案人下来前有人通了风,局长与她 经过了几次密谈,想好了对策,要不然,一竿子扫下来,打上一大串,大家都没 有好果子吃。现在倒霉的是自己乘了祸事,可能丢掉职务。哎,也该想得过去, 这位置还不是靠了局长才有的。只是拖得烦人,又没个亲近的人在身边,眼见矛 盾在向自己集中,行动都不便了。虽然日常生活所需有人代购,但毕竟是受了软 禁,心里不是滋味。 正愁烦间,有人敲门。开了门,不禁欢喜不已,是晋子兰来了。 “兰子!”宋惠敏撞上门,让晋子兰进到卧室后,才放低声音说,“我出了点事, 还不知道最后结果。一个人关在家,电话被掐了,手机也被收去了,音信不通。 急人,你来了好!” “别急,会有办法的。你平日人缘好,早有人在为你活动,不必焦心。这不,梁 校长就特地放了我一个月假,让我专门来陪你说说话。” “我还但心他学校工作一忙就顾不上我的事了呢!”宋惠敏与晋子兰一同坐在沙 发上,说,“这还是头几天电话没断时我在电话里给他透了透,还不知他是否理 解。” “理解的,他今天一早已去省上了!” “对了!弄得好,检查组就接受我的辞职了事,不会给别的处分。辞职报告早就 写好送上去了,等风头一过,就没事了!” “那就是!”晋子兰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是笑了一下,说,“你这一段心里不 痛快,身体没问题吧?” “身体好,只是饭量少些。” “怕是饭菜作得不合口味吧?这样,今后看我的。我那儿年操持那个破家,作点 家常菜是很可口的。就连我那不大喜欢与我做爱的臭男人,都时常求了我弄菜他 吃。” “哦,时间不长,你的变化不小,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已判若两人!” “我自己不大觉得,只是内心有了变化,不像过去那样把自己想得很苦,把前景 看得很暗淡。” “你的字练得勤吗?” “你还记得这事?” “我可真心希望你能在碑林去立上一快的。” “每晚练,有点长进。只是近日我迷上了舞厅,放松了些。” “是吗?等我的事有了头绪,我一定带你去认识几位舞林高手,在这方面也提高 提高。” “好啊!就怕被俘虏。” “不会的。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不近女色,只领人跳舞。” “这不可信。” “眼见为实。” “那我等着!” “这得等上一阵子呢。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比如,谈谈你近一段工作之余去了 什么地方,结识了些什么人。”宋惠敏站起来,“还是去客厅,喝点水,吃点果 子。慢慢摆,时间老长老长。” “对,我也有点渴了。早上忙忙地就吃了两只蛋糕。”晋子兰随着出了卧室。 “饿了吧?” “不饿,只渴。” “来,一人一杯牛奶。”宋惠敏打开电炉把奶煮上。待晋子兰去了趟卫生间,两 杯牛奶就摆在小几上了。 她俩慢慢地喝。 晋子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谈河,说詹建,说舞厅不知名的有好感的舞伴,说当服 装老板的表妹,说同事何婷。宋惠敏不时插一两句。“这人我知道。”“交朋友 要了解透一点。” 这时,时钟敲响了十一点。 她们又一齐去厨房忙活,本来晋子兰说一人就行,可宋惠敏说闲着就不好受。 两双巧手配合着,很快就有三样色香味俱备的菜上了桌。 午饭后小憩毕,宋惠敏说;“兰子,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吗?” “那是当学生时的事。不光看,还写。诗,散文,写了不少,为完成作业而已。 尤其是大学几年,纯纯的少女之心做就柔柔的秀丽之文,很打动了些男生的心弦。 有些还在校刊上刊载过。刚工作的头些年,常买大部头小说看,也写些,甚至想 过当作家。自结婚以后,就很少看了。” “我原本不看。从政以后遇上了扶我上台的局长,就开始看了。局长是个小说迷。 他劝我看看,说读小说是观人生百态,社会万象,取旁观者清之功效。我试着看 了些,果真是,在小说里可以看到周围的人的影子,连有些话语、心机都如出一 辙。我们的局长就与一部小说里的一个大人物一般无二,手狠心黑却平步青云。 要心不黑,下手软,他早就倒台了。” “你这次帮他,他落了清泰,以后他会帮你吗?” “难说。他帮不帮不打紧,只要梁诚去省里办得顺,风头一过,我不过换个单位 的事。再说就是局长肯帮,也只能让我去别单位,不好在本单位复职。” “也是。” “有些事,要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不就是关键人物一句话。” “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在我原来那地方听说过的一档子事,我硬是不信的, 现在信了。那回事是说那县长准备为全县人民造福,办个大项目,让县城来个大 变化。政府部门已行文,可县委书记说死也不签一个字,不点一下头,这就使金 融部门不敢放松给该项目的信贷。到头来把那项目拖黄了。有人说,书记是一朝 权在手,就用足,他不想办的事,是任谁也办不了。” “你说的那书记是叫任可?” “就是!你知道?” “你太闭塞。任可,堂堂的任副市长。” “怎么,市长也是这类无为之辈干的?” “这你就不懂了。他不带了个副字么?有些权力人物,身边就非得有无为之辈相 佐。不然,他的权杖许就有不灵的时候。” 她们每天就这样东拉西扯,不觉就是半个多月过去了。 一日,晋子兰搞清洁时不意撞开了话机上的话筒,指示灯亮了,一喜,大叫道: “敏敏,电话接通了!” 宋惠敏此时正在卫生间,裤子一提,不及系好,就冲了出来,抓过话筒听听,又 急急地按下一串号码。 “梁诚,可通话啦!” “对,可以通话啦!” “事情该顺利?” “没说的。” “够你操心的了!”宋惠敏的鼻头开始发酸,眼眶也潮潮的。 “份内事,对吧?” “对,很对!” “这几日没人太为难你吧?” “没。我反正没出门,有些事兰子帮着。” “那就好。不忙与别的朋友通气。安心休养。晋子兰也不忙回,一切都全妥当了, 我会来。再见!” 宋惠敏这时不用说是很高兴的了,虽然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但是她脸上却带着 笑。放了话筒,狠狠地喝了一气饮料,然后打开VCD,放进一张舞曲碟子,说: “兰子,我们跳!” “你带我。” “自然啰。” 晋子兰在这里陪宋惠敏这么久,吃饭,谈话,看书,睡觉,表面上是宁静的,可 两颗心在各自的位置为同一事悬着。不愉快萦绕着她们。现在事情有了转机,心 绪自然改变了。 舞得上兴时,宋惠敏问:“兰子,你觉得梁诚那人怎么样?” “说他,我与他没太深的交往。现在的印象是豁达,有活动能力,肯助朋友。” “没别的印象?” “没有。” “他还好色!” “好色?”晋子兰如同触了炸雷,“敏敏,你是高兴了就管不住嘴了!” “别惊异。好色并不是坏事。好色一词在词典上是贪爱女色。不坏吧。我要给你 说,我打算这事了结后就同他结婚。” “你有没有搞错,好色之徒在人们的心目中名声可不大好!” “他贪恋女色并不是见是女色就图。在一定时期,主攻方向很专一,这就值得赞 叹和称道。爱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不好呢?” “这一说,你是对的。” “说实在的,人世上要想找一个一辈子都只同一个女人性交的优秀男人办不到。 这里得说明,不能因之推出,与之性交的女人越多的男人就越优秀的谬论。” “看来,你对性还很有研究。” “一天除了工作,就是吃饭睡觉,仅此能叫做生活吗?在这个有男人和女人的雌 雄世界里,性,还用得着去研究?”宋惠敏把晋子兰一带,靠近阳台,“你看那 阳台上的花,它们自己去研究过自己吗?没有。但它们都以各自适应的方式雌雄 交配,生生不息。不然,它们就会消亡。” “我知道,这是自然生存法则。” “哎,不说这些,还是听我谈谈梁诚。我认识他的时间并不很长。那时,他在一 个偏远的区镇中学任副校长,分管勤工俭学。学校开了个广告装潢公司。他为业 务偶然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我便抓住了他。你别笑,真的是抓住了他,只能用抓。 那天,我心里有高兴的事。我一个办公室主任,刚听到消息任命我为人事副局长, 能不高兴?办公室空空的就我一人,只想笑,正要找人分享。梁诚就在这当儿一 头闯了进来。他又是名片,又是烟,嘴里还连说:‘我叫梁诚,这是名片,你们 如有广告装潢方面的活,我们可以帮忙作。学校现在穷,需要你们支持。打搅了。 等你的电话。’说完他就要走。我已看出,他是初涉此道,只想把名片散得满世 界都是,不太重实效。我正起身子,故作严肃地说:‘别忙走,坐下,喝水。’ 我把茶杯推给了他。他端起却不敢喝。我对他说:‘你来得是时候,我手里正有 点事得找广告公司办。’他一听,猛喝了几口水,竟说:‘我更得走。马上通知 人来商谈。’我问:‘你不可以谈?’他说:‘我不懂。今天是来市里开勤工俭 学会,顺便来发名片,作宣传的。’我说:‘不用懂。这些事我经办得多了,设 计制作,付费标准,都有一定之规。你只用把业务接了去就成。’他又问:‘大 约有多大业务?’我听出他还是懂得一些,就说:‘五六万。不少吧?’他稍显 紧张,说:‘还可以,这就定了。我想请你去我们学校看一看,行吗?’我问: ‘多远?’他说:‘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看看名片上的地址,我知道那地方, 那些年在烟厂时为宣传新产品就去过的。我答应了,自己开车上了路。 “在车上,我问他:‘你为什么放下名片就想跑,到别处也这样吗?’他说: ‘不是,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你那时容光焕发,显出慑人心魄的美艳,激得 我的心咚咚直响。我怕呆下去出洋相,下不来台!’那次交道后,他一直在追着 我。你也许猜不出,我交他的第一笔业务,他办得很出色。他学校有个美专毕业 生,攻的就是广告装潢。他结账后,给我送来了一万五千元现金。我收下了,那 是在正常市价内,于别处也可得到的数。后来,我帮他介绍了一些别的业务关系, 使他收效不少。同他交往不到两年,他就调到河湾当了校长。前不久才听他说, 他有个表哥在省委组织部。他到河湾后与我交往日愈密切。终于有一天,我让他 上了我的床。他本有妻子,只是那女人眼浅。他搞勤工俭学那些年常在外,就说 他心里有了别的女人。为报复,那女人与附近一些男子来真格的,并张扬。梁诚 调河湾前就同她离了。那梁诚,我是一步步了解的。他的情感世界很丰富,但又 很有理性,重实际,想问题总是想得到点子上,对不少社会现象的分析,他的眼 光都很独到。例如他说,现代城市文明是靠强制性手段造成的。那强制性手段不 仅体现在法律条文,军队,还体现在高楼大厦,玻璃幕墙,纵横大街十字口的红 绿灯。就连那大街十字口四方的不锈钢栏杆,也不仅仅具备光可鉴人的审美功效, 还能强迫人绕着走,去对端斑马线。如撤掉那栏杆,很文明的女士先生们,怕少 有自觉绕远去踏斑马线的。现代城市人与乡野之人并没有先天性的区别,他们之 间之所以让人看出差距,是环境和时间使之然。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间的人与沙 漠旷野,山川森林间的人,同样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城市人的反应是顺应、收敛。 乡野人的反应是冲撞、外张。如说城市人也外张的话,那是去了歌舞厅,再外张 也合规矩。而乡野之人的外张表现为奔跑跳跃,声嘶力竭,粗砺不平。 “他问我:‘你知道倍高音为什么发喑吗?’我说:‘不知。’他说,现代文明 之士之顺应之举,尤如中高音,清清亮亮,昂昂奋奋,广阔而具张力,很动听很 美;乡野之人之外张之举,就如倍高音,尖利刺耳,拼力上扬却翻跌而下,反让 人觉得昏暗柔弱,懊丧不已。他还打了个比方,我认为有点不伦不类的比方。他 把人类文明的雏形比作男性阳刚之体魄,把乡野比作男性,把城市比作女性。男 性阳刚之体魄在男性面前展示,更多的表现出欺凌对方的冷漠、张狂、粗暴、强 悍、夸饰,是扭曲变形的。而一旦在女性面前展示,则更多地表现出取悦于女性 的热情、礼让、细腻、强毅、实际,是内心情感与外部形式的完美组合。 “噢,我说得太多了吧?口渴起来了。”宋惠敏放了晋子兰,就忙着喝水,并让 晋子兰也喝。 晋子兰也有点累了,往沙发上一坐,一边喝水一边想,宋惠敏是爱上梁诚了。她 这是在给梁诚描金,刚才她说的,是把从杨丛林和梁诚那里接受来的一些东西揉 合在一起了。可能是。 “弄吃的。我们今天该作一顿更可口的饭菜。”宋惠敏一把拉了晋子兰,去了厨 房。               第八章 电话通了的第三天下午,局长来电话,告诉宋惠敏说,事情已有眉目。既已辞职, 不再追究。先休息一段,待工作安排下来,好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如需要,局 里特准去旅游,地点是长江三峡。 宋惠敏庚即与梁诚通了情况。梁诚说:“去吧。再不去,到三峡大坝一合拢,有 好些景点就只有在电影电视及图片上看。” “兰子也一起去吧?” “可以。让她回来一趟,上几天课,等你出发时来接她就是。” 晋子兰当天下午回到了学校。 刚进门,梁诚来了,手里拿着谈河送的字幅。 “晋老师,这一段辛苦你了。我把这字拿来还带了水泥钉和手锤,帮你挂上。” “哦,梁校长,真不好意思麻烦你!” “你我间不用客气话。” 梁诚搬动一只矮柜,往上重上一只圆凳,站上去几下就钉好一枚钉子。下来挪到 另一位置,很快又钉好了一枚。 晋子兰用晾衣叉竿把字张挂开来。客厅里一下了多了一份儒雅。 两人退开看过,竟一齐说:“好!”这自然使他们在几分不好意思中好笑了一回。 梁诚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在沙发上坐了,端起晋子兰刚兑的一杯饮料喝着,说: “晋老师,这几天工作之余,你去完成一个任务,就是找一下詹建。是这样的, 詹建这一段好像在缠何婷。何婷有反感。听情况,詹建是通过你才知道何婷的, 何婷说,詹建若只作一般的朋友相处,没说的,但看样子不是,她就不得不设防 了。” “这点事,我会处理好。你就别当回事了。”晋子兰笑着说。 “那我就走了。明天记着上课,我已让教务处通知下去了。” “好!你慢走。” 晋子兰粗略掸了一下床罩、桌面上的积尘,拖了拖地。看看时间不早,就找出詹 建的名片,打了传呼,便去清理冰箱,把里边确实已坏的物品清出投入垃圾箱。 还不及清理完,电话铃响起。 “我晋子兰!” “晋老师,你好!我詹建。好久不见你,打电话又没人接,只听说你有事去市里 了。好大的事,用这么久?” “没什么事,只是休息了一段。我刚回来,想约你今晚跳舞。空吗?” “空,再不空也空!我这一段晚上就常去舞厅。” “那七点半来校门口接我好吗?” “一定!” 晋子兰继续作冰箱清理工作,还去厨房把一些餐具清洗了一遍。作这些杂务的时 候,脑子没闲着。她记起詹建那天摆的一些话。想到他母亲的照片,觉得詹建接 近何婷,就现时来讲,还没进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阶段,而只是詹建渴 求母爱的一种自然表现,如引导他把渴求母爱转化为尊敬母亲,并帮他尽快与别 的女性建立起真正的男女恋情,事情就不会变糟。办法有了,可拿不稳,生怕不 如愿,得罪这个那个。自己的过去很不幸,有自卑感,如再得罪些人,到头来大 家白眼相待,怎好作人。 待活停下来,她静静地细看才挂上去的字,很觉慰贴。字好,两句诗也好。字是 劲柔相济,诗是冷暖共生,感觉上清雅而富生机。好优雅谐美的艺术!如果一个 完整的家庭,能习出这种情趣和意境,人生该是多么的美妙啊!应向这方面努力 才好。她想。 这时才六点,晋子兰准备弄点吃的,正迈向厨房,电话铃又响了。 “晋老师,赶快下楼,我在校门口。我想请你吃饭。” 晋子兰与詹建走进一家不豪华但也有一定档次的餐馆,坐进了小包间。 小姐递上菜单,詹建接过来就传给了晋子兰。 “晋老师,你点菜。” “我不会,这种地方我是第一次来。” “今天时间紧,就随便吃点。”詹建在菜单上用笔划了几下。 小姐走时随手把VCD开了,小包间里就有了不知是谁的柔得发嗲的歌声。 “晋老师,你这段不知到哪儿修炼去了。好久了。今日一见,你的气色已大不同 初来时。不知你自己有这感觉没有?”詹建说话时目光很少离开过晋子兰。 “没什么感觉,我仍旧是我。不谈我,谈你。我问你,你见到一次何婷没有?” “岂止一次,好多次了,已经混成老熟人了!” “很像你母亲吗?” “很像!” “看清了吗?” “看得一清二楚!” “你把你母亲的照片给她看了吗?” “没有。” “你把你母亲的事对他说了吗?” “也没有。” “毫无进展?” “毫无进展。” “你对这有想法吗?” “有想法,但不成熟。” “我能帮你参考吗?” “就是想求求你的!” 小姐端来了饭菜,问他们:“还需要什么?” “暂时不需要什么。”晋子兰说,“能不能把那碟子换一张,稍泼一点的。音量 再调低一点。” “能。李娜的最近专辑,《嫂子颂》。” “行。” 小姐出去后,晋子兰扒了两口饭,按自己早想好的思路一步步引下去。 “詹建,在认识我与何婷之前,你这么频繁地接触过女性吗?” “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又为什么?” “晋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吧,我还没去思考过这个问题。”詹建 挑着菜往晋子兰碗里放。 “你愿意听我分析这个‘为什么’吗?” “很乐意!” 晋子兰惬意地吃掉詹建挑过来的菜,又扒了几口饭,喝了两瓢汤,才拉开话匣子。 “总因,是你那位未曾谋面的母亲。你母亲生下了你这血肉之躯,却严重地损伤 了她自己,使她过早地把你抛给了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人不可或缺的母爱与你无 缘。据你上次提供的情况推断,你母亲被你父亲轰出门后,会在街头流浪几天的。 她想到过死,曾在桥头,河堤,车道滞留过。她能想到的任何一种死的方式,都 在她心头上演过不止一次,那时代的未婚孕是受人歧视的。你一定看过不少反映 文化大革命的电视电影,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你母亲当时受不了打击,只有一死。 但就在她一天天在凄风苦雨中徘徊的时候,你——这个藏在她肚子里的小生命, 却时时在提醒她:你有生存的权利。她用手摸摸肚子,决定离开市区。她又回到 了那时的河湾小镇。但她没有家。也许有,说不定,在稍远的乡村,她是来河湾 上中学的。这时节她觉得自己无颜见父老乡亲了。但她一心要让你出生成人,就 在小镇上躲躲闪闪,寻找生路。她有可能沿街要饭,很可能求好心人帮了,去附 近某菜园批得一两篮蔬菜去菜市买,赚下钱糊口。到后来,你母亲遇到了把你拉 扯大的老人。那老人心地善良,让你母亲在他家住下了。只是你母亲这时已经很 瘦弱,那样子谁见了都替她忧心。你在你母亲肚子里一天比一天长大,需求在不 断增长。无知的你是何等贪婪地吸取着你母亲体内本就不多的养分。到你终于哇 哇喊叫着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的母亲却昏死过去了。到她靠意志支撑到又能睁开 眼时,只能看上一眼已被那老人收拾干净的你。她也许笑了笑,抬抬手,指指你, 又指指某个地方,向老人作了最后交待,才不闭眼地去了。老人抹下了你母亲的 眼皮,张罗着在镇外一个什么地方葬下了你母亲的遗体。但他没留下记号没作交 待,也许他认为用不着。老人对你说到的关于你母亲,是你母亲在与老人相处的 日子里偶尔透露的枝枝叶叶。你的母亲,对她本身是什么都不当回事,却拼尽最 后一点力气,让你平平安安地来到了太阳底下。也许你躺在她肚子里的日子,就 由于母子的心灵感应,深切地感受到了你母亲无私的伟大的母爱,所以,你冥冥 中一直眷恋着你母亲,对别的女性是视而不见。你的执着的母爱情结,让你这许 多年静静地在等待。你希望出现奇迹。”说到这里,晋子兰留意到了詹建眼眶里 的泪花,便觉得可以停一下再说,于是就不说了,一心吃饭,并不断地为詹建挑 菜,示意他多吃。 片刻,詹建用餐巾纸拭拭眼睛,盯住晋子兰,说:“接下去。” “刚才说到你深爱着你母亲,但母亲无处寻去,爱无附着的形体。而你的耐心让 你等来了奇迹。何婷与你母亲相像,就自然让你对母亲的爱落到了实处。从你第 一次遇上何婷的情形看,她是预感到她载不动你那太沉重的对你母亲的爱,当时 没让你觉得她与你母亲相像,只丢下了那把桔红色的伞。当你觉察到时,何婷却 迟迟不肯露面,你对母亲的爱就落在了那把伞上。后来,那伞到了我手里,你对 母亲的爱也就随伞转移到了我身上。我们之所以有缘相聚,现在想来有点像是上 帝在安排。我深感荣幸而又惶恐,怕我也太柔弱,与何婷一样也受不了你那沉雄 悠远的对一个伟大母亲的挚爱!”晋子兰目光柔柔地投向詹建。 “我懂了!” “再送你两句话,尊重现在拥有的,争取将来该有的!” “我记住了。” “我想法请人用好纸写了,装裱起,挂在你家里。” “先谢谢你!” “走,去舞厅。” 舞厅归来,晋子兰去书房把送詹建的两句话用楷体写了几遍,看看,心想这字非 得找谈河写。欲打电话去说,又觉不妥,不礼貌嘛。再则还不知道谈河喜不喜欢 别人这样随便麻烦他。还是日后登门求字好。 晋子兰兑了一杯水喝下,去洗漱过,便上床睡了。梦中,她与一个男人拥吻着。 好像是在舞厅,又好像是在一浅水边。她吻得忘情,意识告诉她,这是一生中很 难经受到的快活。 早上醒来,她记得梦中情人是詹建。                 第九章 晋子兰今天一进教室,感觉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表情异样。有惊,有喜。 下课时她在门外走道上拍住一学生:“我刚进教室那阵,不少同学腰一挺眼一睁, 尤其是你,都站起来了。为什么?” “我猛然见你立在前边,不敢相信是你。你今天好漂亮!以前你一直精神不振, 病恹恹的。” “谢谢你的肯定!” 到第二堂课,她的精神不觉又好了些,嗓音也滑爽。一堂课讲得顺畅无比。 以前,为家,为情感,老纠缠不清,包袱太重。真可惜了那许多年,白活了。呆 在那个家时,偶有闲时对镜梳理,只叹息青春不再来。没想到,环境就这么变了 一变,心里稍空灵一点,属于她的神采,就让注意到她的人看出了变化。 晋子兰想,以后没有应对,没有等待,只应当有热切的向往,有适合自己个性的 生活。 她近段接触的人和事,不管是官场还是平常人家,就类型全是过去没有面对的。 而她充当的角色所作的,是付出一腔真情,关心别人。而别人给她的回报,无论 是物质还是精神,全是她过去所没有过的。如昨晚在舞厅飘旋那还不知名的舞伴 带给她的飘飘欲仙的感受,詹建开车送她回校途中于驾驶室里将手在她大腿上随 意地一拍,回味起来是何等的新鲜。詹建停车替她开车门前,还说了:“我如果 结婚,就找你!”她是骤然脸红:“要死!我大你二十岁!” 又是几天过去,忙碌而快活。行走时晋子兰明显觉得自己足下生风了。 这些天,她时常给宋惠敏通电话,了解些情况聊聊天。还把字也练得手发酸。她 想,如果待几天三峡游能成行,自己也许可以如电视里见到的那些书法家,一路 留下墨迹的。一日,晋子兰去邮局给儿子寄了包裹,就一些学习用具、资料,两 页信纸。那日与詹建谈母爱,勾起了她那几乎快断了的母子情思。以往也许是真 心少了些,让儿子觉得假便不予接受。詹建爱母亲那么执著,难道说自己的儿子 就对自己一点爱也没有?她检讨了自己,下决心把母子间的那根带子加粗加牢实 并使它变得美丽。她在信中千叮万咛,要儿子寒假一定来河湾,她会尽一个妈妈 的责任的。 从邮局出来,晋子兰顺街溜达,准备买点糖果类。她竟然又如婚前作姑娘的时候, 喜欢零嘴,喜欢甜味。路过一店面,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拦住了似的,停住了步。 少倾才明白,原是店内诱人的色彩。她抬头看招牌,读到一个古怪的店名:野人 画室。  晋子兰迈进店门,见四壁及中央物品架上,全是油画。她被画吸住了。这里 的油彩世界,与店名沾了边,有一点子野趣。大多数画面的色调,有凛冽峻峭之 气。不管是人物,还是风景、静物,都带这味。这画者是怎样一个人,使用色彩 造成的氛围竟如伟岸之躯用冰冷目光扫射世界。晋子兰被其中的几幅画困扰住了。 如开花的竹子,风雪里的梨花,冰封中的睡莲。她想到头发昏也想不通,只好在 心里这样说,艺术,这就是艺术! 突然,晋子兰感到身后有一个高大的物体。扭头一看,竟很有些吓。手捂了 胸,连撤几步方停住。 “吓着你了!对不起。我是见你看得很专心,似乎有不解之处,想来解释几 句。” 晋子兰一时说不上话。面前这人高大的身架上顶了个几乎全是黑漆漆的毛发 的头,只见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及颧骨,活活的野人一个。 “别怕,我能在这里开店,就说明我并没有什么可怕,是吧?” “对,对,对……” “我想,你可以去里边画室坐坐,喝点水,压压惊。”说着头里走了。 晋子兰不自主地跟了去,尽管心还有余悸。 里边也是画的天地,只是比外边零乱得多。不少画是从画架上撤下来,钉在 墙上,未曾装框。还有两幅较大的女裸体,外边只有小的。 晋子兰在一张被他拍打过,又靠她腿边放下的椅子上坐了。 “你是自我在这里开店以来第一个认真看我的画的人。为答谢你的厚爱,这 杯水你一定喝掉!” 晋子兰接过那杯水,抬头再次瞧那人的面部,心里还是怪怕的。但这种怕, 不是平常意义上的怕。那里边含了不少可亲可近的成份。她有这样一种感觉,与 他虽属首次见面,却真心想与他交谈。在她以前的人生历程中,是没这类先例的。 她慢慢地一口又一口地把一杯水喝了下去,杯子被面前的人以很文静的动作接了 去。她掏出一张手巾纸,揩拭一下嘴及脸额,心境渐平。 “你见到过竹子开花吗?” “没有。你呢?”其实晋子兰是见的,不知她为什么却说没有。 “我也没有。哦,不对。我没实际见到过,我是从电视里见到过。竹子开的 花就是你刚才从画上看到的那样。我一看到它就爱上了它,因为它特别。竹子是 很难开花或者根本不开花的。一旦开花,竹子就死亡了。花实落地,便重新繁衍。 一般植物开花在生命的旺盛期,人的花期也是在旺盛期,对不对?开花期还可以 一年一年地轮回,拖得好长好长。而竹子开花,却选择生命的终结时。所以我为 之惊叹不止,很虔诚地把它画了下来。” “哦,好一道生命的彩虹!” “我这一段常想,我应该学竹子,终生不论寒暑,全是精精神神地奉献着自 己。到环境实在不容我生存下去的最后一刻耗尽体内全部热量养分,开出一片辉 煌,在人们还来不及发出对我的赞叹时,就毫不留恋地死去!” “我想,我应该知道在我面前滔滔不绝谈论着新鲜艺术观和人生观人的姓甚 名谁,来龙去脉。”晋子兰控制着情绪和语调,安详地说。 “哦,这不是很奇怪吗?我的心告诉我,你我已是前三百年的知己朋友了。 有互通姓名的必要吗?” “我觉得有必要!” “没必要,没必要。我这人只重感觉。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你也是艺术圈 子里的人,至少你所从事的职业与这艺术是不可分割的,这就对了。至于你这方 面,我从你的眼睛里已看出,你在心里已接受了我。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不会 很快就消失。所以,姓啊,名啊,这些纯符号似的东西,介在我们中间是生硬的, 不舒服的。你出去听听,满街上都可以听到一句歌词:“别问我是谁,请与我面 对。……” “那好,我会常来。先走了。” “行!下次,也许我会把那梨花和睡莲送你。” “也许我不会接受。”晋子兰笑着说,人已在店门外。                  第十章 宋惠敏打来电话,告诉晋子兰,一切按梁诚的设想实现了。只是原来说请晋子兰 陪游三峡之事,因局长出公差与游三峡线路是一条,局长一再讲一定要陪陪她, 以感谢前段代为受过之恩。这就只有以后再安排时间与晋子兰一起游玩了。电话 里还问,这一段工作是否顺利,钱是否够花。晋子兰一一作答,双方很是高兴。 晋子兰这段跳舞已跳上瘾头,几乎是每晚必去。一是身体好,二是心情好。真舍 不得不去了。那舞伴与她通过零星交谈,已大略互知一些喜好习性。晋子兰很想 经常与他跳舞。正为要去三峡会与他较长时间别离而苦恼,就接到不用去了的电 话,矛盾就没有了。 夜深了,晋子兰找出一些换洗衣物,去卫生间开了热水器,很快把自己泡在一 池热水里。 她静静地躺着,让热水轻舔肌肤。她努力什么也不去想。到后来,她索性闭 了双眼,任灵魂飞出体外,遨游于无限的时空。恍惚间,有谁在低吟浅唱,如天 籁之音,清丽柔婉。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似一缕轻烟,融进清风明月,又一 点点地幻化成热烈缤纷的花的世界。她的审美灵性在无限制地张扬,使她意气横 陈,只剩了意识,剩了诗化了的情怀。 当她终于开了淋浴开关,站立于莲蓬头下冲洗时,在壁头的大镜里看到了自 己。她不由一惊,那风情万种的裸女是自己么? 晋子兰关了水,用干浴巾把身上的水珠抹去,扯一条毛毯把自己裹住,才走 出浴室。 要不是十月份,而是七八月,我敢不敢光了身子在这屋子跑来跑去?她这样 想想,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都要成老太婆了,儿子都十七了,还小得很!她自 己骂了自己一句。 她把一本字帖从书房拿进卧室,放于床头柜上,又去外间拿出一碟洗澡前就 削好切成块的雪梨,也放于床头柜上,这才上得床来,拉开一条薄被盖了身子, 拿起字帖来读。 为习书法,她坚持读帖。读了些时日,果然不错。写起来随心得多了。只是 在时间安排上,总是不撞这,就挤那。她调整了一下,就安排在临睡时。 晋子兰读一阵子贴,就伸手拿了梨吃。 这时她的目光注意到了一侧壁上的两幅画。那是野人送的《梨花》、《睡 莲》。 现在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就叫他野人。野人的妻子也是这样叫的。以后 还能不能见到野人,不可知。 晋子兰第二次去野人处,一呆就是半天。她已被野人的气质打动,想步进他 的领域。她就坐在野人对面,听他摆了梨花和睡莲。 他说:“风雪中的梨花是一个叫李克非的作家指给我看的。那次,是在市委 党校礼堂,李克非先生给文学讲习所的学员们讲小说与生活时,问大家:‘有谁 见过下雪天开着梨花?’回答:‘没有。’‘这,哪能呢?’李先生于是就叫休 会,出去看看雪中的梨花。门外雪加风,迎面而来,叫人不敢去雪地里钻。李先 生带了头,把身边的我拉着一道。在梨园中间一点停下,李先生一指,于是我就 真真切切见到了风雪中的梨花。要知道,那正是隆冬。这一不合物候的现象,一 般人是注意不到的,但周先生注意到了。我那次是陪一个文学朋友去的,有幸见 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美。” 说话间,野人又让晋子兰喝干了一杯水。晋子兰已品出,那是橙汁鱼肝油, 自己很能接受的一种饮品。 “至于那幅冰封中的睡莲,是我那位亲爱的一首诗中的形象。我把她那美丽 得叫人心寒心酸,叫人倍生怜爱,叫人肃然起敬的诗中的艺术形象,用形体和色 彩表现出来,为的是让人相信,世上真有这东西,就如风雪中的梨花。在我们共 同拥有的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具有审美价值的东西,还不被人们觉察。究其原因, 是心窗未开,眼目不明。” 野人问晋子兰想不想谈些想法,晋子兰说暂时不,野人便接着说: “有许多不常见,不易被人们觉察的物象之美妙,一旦被发现,尤如本人此 时的外貌给人的感觉,虽不合时宜,但其独特却使人耳目一新,其美感让人震惊。 我们可以假想好些独特的东西即是将来社会的先兆。很多现象,如冷暖四季,人 之生活习性、准则,不是正在或暗或明地发生着变化吗?人们无所觉察没关系。 早迟的问题。美丽的东西出现了,如启明星闪出,有太多的人还在梦中,无法见 到它的美丽。这不足惜,一点也不。平平常常的人,只会沐浴阳光,领略春风。” “我想说几句了!”晋子兰截住话头,“所以,如果所有的人只墨守陈规, 想到自然生存法则,想到合时宜,那么,我们身边美得最响亮的,就会被视为一 种怪异,不被人们理解,更不为人享受。我说得对吗?” “对,正合我思路。看来那《梨花》与《睡莲》非你莫属了!”野人改换了 一下坐姿,说,“你上次来,我就有一种感受,你的美是属于寒气凛凛的美,偶 有春意,实属反常。一般人,无福消受你的美丽。作为我个人对你那份美的尊崇, 送两幅画作留念。” “你这一说,让我的心颤抖不已。我似乎已遇到了能与我同行的人,却被你 的话荡得遥远而模糊。很有一段时间,我任随命运的摆布。我现在开始醒来,想 奋力一搏,却被你这两幅画亮明了结局。……” “你这么推演下去,实在又有背我的初衷。既来到我这里,就已离现实很远 了。意识再任缰由马,恐怕会得道成仙了。你醒来吧,门外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尘 寰!”野人说着站起走向晋子兰,双手握住她的双肩,几乎是把她从椅子上端了 起来,“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幅画,是你上次走后,我凭记忆画的。够味不?” 野人翻过一幅背着墙的画,是一个真实的晋子兰!春意勃发的晋子兰!热情 洋溢的晋子兰! “这……” “这才是你的真实!”野人说,“艺术家的狂语不可信!我也食五谷的。” “这……”晋子兰是被野人有意无意制造的落差很大的氛围感动了,不禁泪 水盈盈。她猛地扑向了野人,把头埋在他结实宽坦的胸膛上,细语喃喃。 野人吻了晋子兰。吻得执拗。 又一次,晋子兰想去把《竹子开花》一画买下。 她着意讲究了一下穿着,信步进了野人画室。 野人不在,接待她的是一位与她不差上下的女人。 那是野人的妻子,一见面就站着与她说了一大堆话。 “……野人也是,为点小事就与我赌气。一出走就两个月都不来个电话,打 个照面。还是最近一位朋友透了信儿,我才知道他死在这里。市里近段广告装潢 业务又忙,他却图清闲,一头扎进艺术去。好在有他一个学生一直顶起干,不然 不知会糟成什么样子。不理我不说,连正上初中的儿子也不管一下。说到底我与 野人就为一句话。我说‘野人,你可知道我是牺牲我自己及我的诗,一切都围了 你的造型艺术,要知好歹!’不想他的反应之强烈,竟如火山暴发,把门一甩, 话都没留一句。我想作妻子的一句话,动机又并不坏,为个家的和睦,他会想得 过的,赌几天气就会回,不想他赌了这么久。我急得避了人就想哭,差点就找电 视台发寻人广告了。昨天我来,给他认了错,又交给他市里一个大商厦请他火急 搞商业广告的信。他还算能通气。他让我代守一下店,不让关,自己走了。临走 他指着里边你的画像,说:‘如果她来,不问名姓,以礼相待!’我一见你那画 像,就想这野人眼光不错,结识的人是很有品位的。今天你一来,就证实我的感 觉对了。” “我今天来,是为买一幅画。野人不在,你能不能操办?如不便,只好改 天。” “这,这里的画说实在的,有好些是非卖品。我了解他。你先说说是买哪一 幅,再看我是否能裁定。” “就那幅《竹子开花》。” “《竹子开花》。可以。” “那,这,你收下。”晋子兰递过五百元钱。 “不行的!” “不是说可以吗?” “我是说你给钱是不行的。你听我说,你给他作过模特,他本就要付费的。 他以往的惯例就是如此。如模特不收他的钱,他一生气就会毁掉作品。这怪的脾 性一直没改。” “我前次已接受过他两幅画了。” “也一样。只要是你看中的不属非卖品的,他都这样。” “那我就不要画了。” “又不行了。他会说你瞧不起他!” 晋子兰拿走了画。 这是最后一次去野人画室。 野人后来搬回市里去了。留给她的是不尽的思念。 野人夫妇给晋子兰的最终印象是诚恳,不欺诈,不矫饰,一不会变二,二也 不会变一。实实在在地生活着。一谈起艺术,就神鹜八方。野人的妻子没在晋子 兰面前实质性地谈过艺术,但晋子兰觉得如果这个女人要谈,恐怕比野人更能到 位。曾经诗人过,带点神经质的浪漫情怀一旦荡开,必能撼天地泣鬼神!也许以 后有缘再相见时,她能谈艺术的。 晋子兰的神思在与野人们打交道时,一碟子梨已被她一丫又一丫地吃光了。 第十一章 晋子兰刚熄灯躺下,外边门却被人敲得山响,惊得她毛发直竖,半天不知如何动 作。 敲得重且连续不断,终让晋子兰火了,那份害怕退居于后。她翻爬起来,开了灯, 就一袭白睡衣,冲到外间,恶狠狠地问:“是谁?!懂不懂敲门的规矩!”又顺 手开了客厅的大灯。 敲门声一下停了,传来一女人带哭音的“是我!” 晋子兰觉得耳熟,便开了门。昏暗的走道上立了两个女人。 “兰姐,我……” “桃桃!还不快进来!”晋子兰听出是谁了。 谢苏桃由身边的姑娘扶了进来,去沙发上坐了。 “这是为那般?”晋子兰问。 “我,我,我说不出口啊!”压在喉头的哭,让谢苏桃气短,头歪靠在沙发上, 只有抽泣的份。 一旁的姑娘起身,把晋子兰拉到另一室,示意她加了衣服,才小声道:“兰姐, 我叫杜欢欢。上次你去店里,我见过你。我那时就立在你旁边。今天桃姐家出事 了。她气急之下跑了出来。我怕她想不开,随了她一道。王云松那人不是人,趁 我和桃姐去成都批货离开时,把几个店里的职员全叫上楼去看小电影。结果是王 云松与几个职员全脱光了衣服,开了暖气,绞成一堆。我估计他们是下午早关了 一会店门上去的。玩得上了劲,竟然到桃姐和我推开了那门,开了灯,才鬼叫起 来。桃姐哪受得了。这不,就到了你这里。” “这,还不赶快打电话给派出所!” “刚才路上我就给桃姐说过,她不准。” “真气人,该如何处置?这些鬼人!” “你先劝劝桃姐,她听你的。那次你走后她就常给我摆你如何如何,她服你。” 晋子兰看看面前这杜欢欢,文静秀气,却还沉稳,有主张。 来到外间,晋子兰靠桃桃坐了,伸臂揽住桃桃那还在抖索的肩臂。 “想哭吧?可以大声点。” “不能啊,这不是在学校吗?” “学校就没哭声了?” “那也得看时候,这规矩我懂。不能让人讲兰姐。” 这谢苏桃,虽伤心至极却还知理。话语裹了心里的伤痛出口,让当表姐的也万般 心痛。她想,开门前向外凶的那句话,定是叫表妹听真切了。 “既然在这里哭不方便,就干脆不哭算了。先喝点水或吃点水果,我去弄吃的。 你们肯定还没吃晚饭。” 谢苏桃点点头,然后咬住唇让抽泣之声慢慢低落下去,只把眼泪来流。 晋子兰去厨房打了火熬上一小锅红枣稀饭。出来时见谢苏桃泪流满面的情状,说: “用得着吗,为他?!缺了他你一样要活!况且,我原来的境况也没有比你好到 那里去。我气成一身病,住了两个月院,真不值!我虽没向你说起过,你见我只 身一人来到河湾,就没想想我是怎样离开那个鬼地方的!你……” “兰姐,你别说了。我只是悔不完。你不知道我和他的感情有多深。我与他是自 摆地摊就泡在一起的。因为太爱他,就放纵他。他没别的毛病,就近几年染上的 喜看点片子。今天 他带那一伙女职员去看的片子还是我的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传 给我的。我也看过。里边就有成群男女搅在一起的场面。不想他是边看边学…… 如报了公安局,我也连带没好果子吃。如依了他,我以后怎么活?我是一路走一 路想,在街上转了一大晚上。实在想不出办法,才来找你,为的是求你给指条可 走的路……”谢苏桃这时情绪已稍缓和,泪虽仍在流,但苦涩涩的话也把意思表 达了个不离。 “我说桃桃,”晋子兰又去谢苏桃身边坐下,“这么糟乱的事,我也是头回见着, 一时也没好主意,不如慢慢想透。凡事终有个了结,对不对?” “是倒是。只是撞上了这事,我这心里,哎!” 杜欢欢发觉厨房饭锅沸了,起身去把火关小了些,就留在了厨房忙活。她见冰箱 里有一小碟火腿肠,一碟怪味胡豆,就端在饭桌上。见有小白菜之类,想炒一份, 一想时间太晚,就作罢。她没马上回客厅,而是呆在厨房想开了心思。她帮慕容 公司已经两年,知道些事。这桃姐是个善人,对一些事也放得下。往常,王云松 找借口把一些女职员叫上楼去,不就是为桃姐口里常说的寻个乐趣。欢欢自己也 被叫过,但他知道王云松要作什么时,就坚守不让。一次王云松嬉皮赖脸硬要在 她身上找便宜,手摸了她的胸,还要摸下身,可把她惹恼了,拼尽全力把王云松 推得趔趄连天,终是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好在王云松对她就此放下了,不再纠缠。 她本想私下对桃姐说些自己的看法,见桃姐平日里一贯情态,就知说了不会对事 情有好处。现在到这步了,慕容公司不便久留。自己从老家跑出来,是为寻找新 天地的,却成天呆在那看来门面亮堂,内里却一团黑的地方。要换到别处虽不是 很难,谁又保得住老板不是王云松之类的人?听不少城里人谈论那男女之事,都 津津有味。原在乡下也有谈过的。但自己,就总也想不通,是人,哪能就那般随 便来那事,又不是在乡里满山满坝追逐的公狗母狗,追上了就来,不是常说现代 文明么?男女间的事随随便便,就能算文明?总得是夫妻才好。就连老家一伯伯 养的上千只鸽子,都讲雌雄配对,情感专一,从不乱来的。人,各有各的观念, 各有各的活法。别人的事我管不了,我明天得另找地方。但愿老天保佑,能找一 份好一点的事做,以后能遇上一个真心想同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有个自己的家, 稳稳当当,又哪里不比任别的男人搂来抱去强?说内心话,哪个少女不怀春?自 己是独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家干了两年活,后来从报上看到这河湾一片 欣欣向荣,觉得大有作为,便不顾父母劝阻,来到了这现代的花花绿绿之中。原 想帮着桃姐,积了钱再自己干,有点名堂就嫁人,去过那自己不止假想过一次的 夫妻生活。目前这样子,哎…… 欢欢正想得出神,听见桃姐在叫她,便应答道:“桃姐,叫我?” “你看饭好没有。能吃就舀来吃,好早点休息,兰姐明天有课,不好耽得太晚。” “好!”欢欢手脚麻利去盛饭,还问,“兰姐也来一碗?” “我不。”晋子兰这时也到了饭桌前,见欢欢出得色,能理事,不觉心里一动, 有了想法,只是一时说不出来。她对已坐下来吃饭的桃桃说,“你与欢欢慢慢吃, 菜不够又切,冰箱胶袋里有熟菜。我去书房翻翻书等你们。” “兰姐,你早点睡吧,我们吃好就在沙发上躺一夜。打搅你了,真不好意思。” “哪能这样,我们一块睡,床宽大,这段天气转凉,挤一块好得很。” 这时外边已静极。室内的三位女性,心潮也平伏了许多。待两位客人吃罢洗漱毕, 与主人挤在一张床上,让整个屋子呈现出一片温馨。可几个人的脑子里都在转动 着,用女性特有的感觉去品尝着沉甸甸的苦涩。 早上,欢欢起得最早。她轻手轻脚地上了趟卫生间,然后去厨房熬上了绿豆稀饭。 待晋子兰与谢苏桃起床梳妆时,欢欢已炒好了一个炝生小白菜,将饭也盛好上了 桌。 “欢欢,你这一手哪学的?”晋子兰吃着小白菜,觉得很可口。便问。 “用得着学,自小就这么干。”欢欢笑。 “真希望你以后常来。我这一个人,做饭、炒菜都不好弄。为简便,就备下熟菜, 但身体常不受。还是人多一点好。单这稀饭,多两个人的煮起来,吃着就香得 多。” “我很愿意能常与你在一起,但不能。这里我倒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 “昨晚我想过,我想结婚。请你帮写一则征婚启事,通讯地址就写你这儿,就是 联系人,也写你。有照片信件给你,你再转我。” “可以啊,能不能谈谈你的择偶条件?” “相貌能看得下来就成,品性不是特别古怪就成,家庭状况不管,只要有一点儿 做生意的本钱就成。就这些。” “年龄不限?” “哪儿成!我才二十出头,总不成嫁给老头吧?” “三十以下?” “差不多,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这不是在下大范围吗,又不是最后敲定。” “那就这样。” “杜欢欢,你以前没对我说起过你要结婚,怎么一到兰姐这里,就直直地说这事 儿了?”谢苏桃用筷子敲敲欢欢的碗边说。这时的谢苏桃,除开眼球的血丝,就 看不出她的心刚有过创伤。 “我主要是听你摆过兰姐,说她乐于助人。再有,我读书那年头,就在心里觉得 教师最可靠,没有欺诈。事情托了老师,自己少操好多心。你不有事也找兰姐 吗?” “我就喜欢你这张嘴。谁要娶了你就是谁的福气!” “欢欢,下午晚点你来一下。下班后我等你,把征婚启事写定。这时快上班了。” “那好,我一定来!” 大家很快吃毕,欢欢帮着收拾了碗筷,就一齐出门。 下到楼底,晋子兰对谢苏桃说:“桃桃,你先按那办法作,有新问题及时告诉 我。” “好!空了一定来看我。” “会的。”晋子兰转对杜欢欢,“欢欢,桃姐遇了事,你多分一点心,里里外外 都多分担一点。你的事我担着。”                  第十二章 上午晋子兰上了两堂课,在办公室处理了作业,便回宿舍了。 她洗了手,坐在沙发上削着一只雪梨,脑子里把一些散乱的东西梳理着。 她先想的是桃桃的事。这表妹! 早上起床时,谢苏桃说;“兰姐,我昨晚间想了,我还是先忍了,不声张,好好 待他。把公司关一段,放那几个职员的长假,说好可自谋财路,待公司另张,通 知谁谁来。关门这段日子,就让欢欢帮着照看。我与王云松回老家去。换个环境, 父母在,哥嫂在,我两个孩子在,让他自己慢慢醒悟过来。原来那些表面上有趣, 实际害人的鬼带子碟子全销掉,以后再不许那东西出现。看在他那儿年我打烂仗 时就一直真心实意待我的情份上,我让一回。你看这样好不好?” “可以试试。如你俩的感情在,总会有转机的。我与你想的大致不差。这事也无 法干脆得了。双双进趟派出所,经济上损失一些,买点灵魂上的震惊未必不好, 但终究是情感的牵绊。好在你没变坏,他又是你一直真爱着的老实人,一时迷糊 了。回家后,亲人间那种密切交往,完全能唤回他的良知,痛改前非。” 如表妹的事能如愿,回家呆呆,便是上策了。 杜欢欢托的事,帮肯定要帮的。只是怎样帮的问题叫人一时拿不定。一纸征婚广 告固然不费事,但接踵而来的应征书件的处理,恐怕会让人头痛万分的。自己目 前又是单身,这征婚还不知道又会引出什么麻烦事情来。 其实,她脑子里早就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明确,早在上次梁诚叫帮助何婷摆脱詹 建时,就想起过要为詹建介绍一位好姑娘。因为后来自己几乎就掺和其中,还作 过詹建的梦。是作红娘还是作新娘,都还未弄明醒。而今出现了杜欢欢,并且直 接撞向了早出现在身边的男女旋涡。她才猛然看清了自己面前的沟沟岔岔。 她告诫自己,必须挣脱出来。 想法约詹建来这里与杜欢欢相见。哎,詹建想的是什么,除了在一起谈母爱,好 像没大涉及男女情爱话题。想想詹建的情形,直接与他谈介绍对象的事,是不大 有坏情况出现的。 还是先电话联系一下,透几句一试探,不就摸底了,管他的。 晋子兰打了传呼,很快就与詹建联系上了。 “嗨,詹建,从来没见回传呼有你这么快的!” “晋教师,我正想着你!一见是你的号,拿起来就回,你说快不快?!正好今天 刚买了手机在身边,第一个拔打的就是你的号,好兆头!” “詹建,你这时在哪里?” “我正在大件路旁一停车场,就是你刚来河湾上我的车那地方!” “哦,还远呐!” “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来家里谈谈。” “那好,最多二十分钟!” “詹建……喂!喂!”关机了,詹建关机了!晋子兰本还有话要在电话里透,詹 建却忙忙地向这里赶来了! 晋子兰不免有点紧张。看看墙上的时钟,估计詹建到的时候该是午饭时分了。她 先煮上饭,又特地在室内喷了少许清新剂。 自那次詹建说过娶她的话以后,晋子兰就不大敢同詹建单独相处了。很怕他有了 真想法又动起手来,使自己拒绝不是,不拒绝也不是。有时想自己极大可能不会 拒绝。不是有那个梦么,干吗不让梦圆一回?! 那天送画去詹建家,詹建不在,把画交给了他叔叔。关于送画的深层意义,一直 没找着机会与詹建谈。今天为欢欢的事约他,说话是很需要一点艺术,把握不好, 会坏事的,少生枝节为妙。 詹建来了,显露出几许兴奋,几许热切。晋子兰开门猛一见他,就清楚地感觉到, 詹建已不是往常的詹建了。 一男一女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与外界相隔离,心潮恐怕很少有平伏得了的。 詹建递给晋子兰一只盒子:“晋老师,这是一套衣服,送你!” “先别忙,听我说……” “先穿。不穿我就不听!” “看你,都大人了还耍孩子气。我穿!” 晋子兰去了卧室。在一面大镜前,她脱下外套,把着了紧身浅黄毛衣的腰身及胸 显了出来,再抖伸盒子里的衣服。她看到的是一件近段流行的女上装,式样是使 人看上去挺青春的那种,色彩稍沉稳些。她想,他还会挑。她正要穿,詹建却傍 在了她身边。 她说:“你去客厅吃梨,我马上就好。” “我就想看看你!”詹建说着竟如舞厅里带舞那般把晋子兰揽住了。 晋子兰反应不是让人带舞那种。卧室,这太不同于舞厅的场所,让人的感觉就是 不一样。她没有马上推开詹建,而是与詹建四目对视,坦然地笑,柔缓地拿开詹 建的手,说:“我们是经常见着的,看还有什么看不得的。只是看得讲个距离吧。 太贴近,能看清什么?真就孩子一般!” “我本就不曾长大过!”詹建说。他心里有点乱。刚才是下意识进了卧室,又走 近她身旁的。他从心底里是很想与晋子兰贴近,那种既有母亲的又有恋人的双重 情感,纷纷扰扰,使他想的与作的,常打斗。这时他退开了些,看着镜子里正在 系扣子的晋子兰,却又猛的扑过去,从后面把晋子兰紧紧地拥住了。 晋子兰有点晕乎。一个声音说,沉住气,不能让他陷得太深,不可自拔。一个声 音说,接受他吧,如以后控制得当,各自会拥有一份甜美的情感。不觉间她已转 过身,如那次梦中,又迎向了意乱心迷的酣畅。 詹建如此拥吻一个人,纯是首次,又加骨子里的恋母情结尚未解开,使他开始时 的吻不时融进些对母亲的崇敬,深沉有序。慢慢地,他明显地感受到了一个健康 女性的体温及气息,他体内那一直不大想让他为难的火焰一腾腾地扩散,上涨。 他的手已不如先前那般老老实实紧紧地箍着晋子兰的腰了,他腾出一只手来,在 晋子兰身上的一些部位摸索着。 晋子兰觉察到,詹建的手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感染得身体也抖动起来。他那手已 触到她一敏感处了。 电话铃在这时骤然响起来。 双方一惊,放开了。 晋子兰抚着心跳,揭了话筒。 “兰姐,我是欢欢!” “欢欢,好哇!”晋子兰撩了一眼一旁的詹建,“桃桃的事怎样?” “我就是想给你说这事。事情不大顺。王云松死活不肯走,哭说没脸回老家见人。 把桃姐又急哭了。这会儿两个正哭成一团。你说咋办嘛!?”欢欢的话音竟也涩 涩地了。 “欢欢,别急!去叫桃姐来听电话。” 在等谢苏桃的时间,晋子兰拿起果盘,伸向詹建,詹建拿了一丫。晋子兰放回果 盘时,自己也拿了一丫就吃。 “詹建,刚才电话里说话的人叫欢欢,她告诉了我表妹的事。等会我表妹同我通 话,不知拉扯多久。你可去厨房把饭盛好,菜蒸在另一只锅里,都端上桌,我这 里讲完就好吃饭。” 詹建去厨房忙活去了。 晋子兰从电话里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知道该是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的时候了。 “喂。”声音很弱,带抽咽音。 “桃桃。我晋子兰。” “兰姐,我好悔!” “桃桃,你干吗没点耐性,他一时不通,就不好等。” “哪受得了,就那么大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得见那场面,好恶心!” “我看也是。你是被那事给震昏了头。我问你,王云松以前进过公安局吗?” “哪会呢!兰姐,他这是第一次犯事。” “那好,你去对他说,如不歇业躲到乡下一段日子,公安局就会来请他。在厚着 脸皮见乡亲与惨丢面子进局子这两者之间,他是会选择的。” “这我怎没想到呢?那我去说说试试!” “去吧。哦,你让欢欢下午晚点一定来。再见了。” 饭桌上,晋子兰直叫詹建多吃菜,心里在想着如何切入正题。 刚才与詹建的事,要不是欢欢那电话,还真把握不住走向。好些事,就一条线挡 着。靠了线没愈线,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感谢欢欢,撞得是时候。 “詹建,你买这件衣服买得不错,穿上感觉很好。你怎么就想要给我买衣服?” “表示一点谢意。你一点点地影响着我,让我的人生观改了一改。你还送我画和 字。尤其那字,就如我的指路灯。” “你看出那画的意思了吗?”晋子兰挑了一筷子菜吃着。 “没大看出。竹子上开花,从没见过。我问了不少人,他们都说我问的疯话,说 竹子哪能开花。” “竹子能开花。” “你见过?” “我见过。是在那大山深处。那天,我一早就行进在一大山脊上。不多时,我感 到燠热难耐,很想寻了树阴走。这山怪,道旁树很稀落,好树全长在人迹难至的 陡崖下。我是去家访,好不容易走到了,却见竹门紧闭,问了邻家一年迈老人, 他告诉我:‘能走得动的都走了,去了山那头,看竹子开花。稀奇,我活了九十 五了,从没见到过,连听也没听说过。竹子能开花,哼,莫不是凶兆?’我沿着 老人指的道,忘了热,不知累,赶了去。呵,不少人看呢!我看见了那开花的竹 子,没有叶,光光的竹节枝丫上,开满着细碎的花,呈淡黄色。我走近细细地看 看,用手摸摸,捏捏。竹已是枯死了。我要找的学生家长也在。他问我:‘晋老 师,这竹子开花的事,你能给说说吗?’我很窘,只模糊地说:‘也许,缺水。’ 后来,我从一本资料上知道,竹子一般不开花,一百年,一千年,都不开。它的 生生不息是靠发竹笋。竹子开花,是因了气候、地层等多种自然因素的不协调, 它无法再生存下去了,便耗尽自己所有养分,开出一片绚烂,即死去。子实坠地, 待适宜生长时,就破土而出,蓬蓬勃勃长成蓊葱一片。” “呵!” “由那幅画,我联想起一个人。” “谁?” “你母亲!” “我明白了,晋老师,谢谢你!”詹建放了筷子,一把抓住晋子兰那正要去撩额 际发丝的左手。 “竹子开花是大自然中一种罕见的客观存在,向人们展示的是常态下见不着的美。 而你母亲的无私与伟大,其精神实质与竹子开花是一致的。关于画,今天就说这 些。谈点别的,也是今天叫你来要谈的主要话题。看,还是先把饭吃完。饭后放 点轻音乐,谈起来就融洽些。”晋子兰不经意间抽出了那被握的手。 不一会儿,那舒缓轻盈的小提琴曲子就伴着他们坐在客厅里谈着杜欢欢了。 晋子兰先是从表妹谈起,话题摇摇闪闪,终是扣住了杜欢欢。 “詹建,我有个想法,能不能让杜欢欢到你的大修厂去打打杂什么的。” “我想能。我叔叔年纪在那里了,忙了外又忙里。单家里一揽子就早该请人了。” 詹建说话时望着晋子兰那祥和柔美的神态,努力克制着那阵试衣时相拥相吻在他 体内留下的躁动。 “那就说定,晚上在我这里吃饭,我把欢欢也通知上。见见面,你与她谈谈该干 些什么,具体要求,还有报酬多少,支付办法等。这叫先说什么来着?” “先说断,后不乱。” “对。你看我好笨,记不住东西了。” “你是太累了。睡一会儿午觉吧。我回去一下,给叔叔说一声。” “好的。下午下班早点来,别让欢欢老等。” 送走詹建,晋子兰看看时间,虽离上班还有一会,但睡一觉是不成了,便给表妹 处挂了电话。刚巧欢欢接着。 “兰姐,是你!” “桃姐情况好吗?” “可以,他们正在作行前准备!” “哦,看来该顺的。欢欢,你的事我又重新考虑了。我先给你找了份事做。晚上 你一定来吃饭与老板谈谈。如合适,就先干着。那启事,我的看法先不忙。也许 在新的环境能遇到你称心如意的伴侣。欢欢,你说是不是?” “兰姐,就托你了!”听语气,欢欢是听出意思来了。 “一定来,最迟六点到!” “六点!” 通话毕,晋子兰松了一口气。她对詹建还没好透一点意思,主要是才与詹建有过 亲密的举动,怕一提介绍对象的事,让詹建一时接受不了,弄僵了不好收场。先 让他们成为主雇关系,稍加点拨就会好些。 在约定的时间,杜欢欢与詹建相聚了。 杜欢欢早得到晋子兰的暗示,与詹建谈不多久,就拍了晋子兰去另一室,悄声细 语告诉她:“征婚启事不写了,很愿意与他。凭感觉,他会是一个好男人!” 晋子兰当时哑然,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 他们谈得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晋子兰不禁为自己发出一声惋叹:要不是我大他二 十岁! 是夜,晋子兰睡不大安稳。她脑际里浮现詹建的身影,把她搅得不时开灯坐起又 熄灯躺下。与他们道别时的洒脱,这时竟演变成莫名的懊恼。情感这东西,真就 如魔鬼,把锁一开,放了出去,就不是想把握就把握得住的。假如不是出现了杜 欢欢求写征婚启事一节,晋子兰的心旌会无阻无碍地为詹建摇荡。她到底还是披 衣下床,去了书房,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下边的一些句子: 男女相恋相悦这类情感,因人而异。大多如春暖花开,很平顺地就达到了和谐幸 福。少数如走钢丝,险象丛生,想成功,得投入超常的勇气和毅力,要艺术的平 衡。 詹建来了电话。 “晋老师,你好!我詹建。” “几天不见,还真想你们。”晋子兰的语调里掺和了复杂的情意。 “我们也是。”詹建略一停顿,“欢欢说,有一件事得对你说一声,免得老挂 着。” “什么事?”晋子兰听出了詹建话语里装出来的那种纯清,心不觉为之一震。 “就是,就是我与欢欢已订婚!” “知道了。该祝贺的!”晋子兰想尽量说得高兴些。 她是见到了一星遥远的灯火,在冥冥夜色中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此时她的心往 下猛沉。在她一生中,这一缕存在于年龄悬殊的男女间的滋润情愫,还来不及深 婉沉厚起来,就这样浓缩、消隐了,如风流云散。                第十三章 连日来天气晴好,除早晚有霜冻,整个白日里竟让人有春风拂柳的感觉。 晋子兰今天起了个大早,是因为凌晨一个梦。她不记得梦见什么了,只留住了甜 丝丝的韵味。她是笑醒的。 洗漱罢,她披一件深赭杂黑的皮毛大衣,来到阳台。阳台上的三五株菊尚未开败, 白色与金黄色间杂,在夜幕未全揭开的时候,看上去很是响亮。冷空气刺激着她 的脸她并不感觉 冰寒,只觉一种舒心的凉意。这时东方天边只有一点点亮的味 道,却将她的目光牵了去。她站在那里头歪向东边,直把那光亮慢慢地看得强烈 起来。 梁诚昨晚电话上告诉晋子兰,他头一周去市上开了会回来,到教导处和政教处泡 了两天,从那里搜集到各位教师的教学教育反馈信息。晋子兰近段工作很有成效, 要她一定赶写一两篇教学论文,寄给教育文论杂志社,争取发表。她答应了。睡 觉时读罢帖躺进被窝,脑子里把自己的教学工作过滤了几遍,想好了两个题目: 《教师体魄与教学》、《教师良好形象=衣饰美+饱满精神》。 晋子兰记得自己最初工作的几年时间里,就曾经有过些感受,想写下来,但那时 不提倡,一放就再也没有兴头。 她要写第一个题目,是自己有了切身体会。第二个题目,则是有感于部分教师家 境不好,无力让现代的学生从形象上感到亲近,而影响了教学效果。 有写东西的念头,脑子就转起来,在平常情况下的惰性自动退避了。她起得早, 就是想尽快理出头绪,动手写好一两篇能说明问题的东西来。当东天的霞让她感 到脸上很有光彩的时候,她记起了凌晨的那个梦。她是梦见宋惠敏用车给她送了 一车书来,说是要把那空着的书架放满。她拿起一本,是晋子兰著,拿起另一本, 还是晋子兰著,她一直拿下去,看下去,全是晋子兰著。看得她心花怒放的结果, 是让她响响亮亮地打了一串哈哈,把自己从梦中笑醒过来。 她回屋里,兑了一杯牛奶,拿上两只酥饼,就进了书房。 这书房,就一张较宽大的书案,一张靠背皮转椅,一个简易书架。书架上书不多, 就十几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教学工具书及几本零摊上买来的文学期刊。宋惠敏 给她说过,那书架暂时用一下,以后得换通壁大书橱才好。那书没给买,是想, 还是让她自己一本一本地积累,才是真正的书。买一本,读一本,比买一百本, 读一本,就有价值得多。这书架该换得了,她想到了梦中的那一车书还没地方搁。 她连喝了几口牛奶,又一口咬掉半只酥饼,便提起笔,写下了一个题目: 教师良好形象=衣饰美+饱满精神 在未行文时想起不久前在学生作文里读到这样一段话: 物理课罗老师从来没有给我留过一点好印象。 一件暗蓝中山装,一件黑尼外套,一件灰衬衣,一件红背心,一条倒长不短的蓝 灰裤,一双解放胶鞋。这几乎就是罗老师春夏秋冬的大全套。 眼睛无神,脸色蜡黄,颧骨凸出,黑须笼腮,语音浑浊。他是彻底地完了。 我说不上该是同情他,怜悯他,还是厌恶他。 他好像应该属于贫困地区,属于过去。 学生说得对,罗老师应该属于过去。 罗老师的家境晋子兰知道一些,一家四口,还要赡养双方老人。妻子没工作为学 校守车棚。一儿一女正上中学。就他家那收入,能把一家肚儿撑起就不错了。他 的衣饰,能作到遮身护体、保暖,也很不错了。要他美化形象,怕难。 他如果面对的是一群贫困之家的儿女,他是合辙的。而他现在面对的是生活优裕 的现代人家的儿女,他们穿的,蹬的,全是现代化高档货,腰撇BP机,甚至有的 还手提大哥大。在他们面前,尽管罗老师是大学毕业教过二十多年书了,但其形 象被衬得还是那么丑陋,萎缩,就如一不太顺心的田间农民。 罗老师是过去来的,曾经辉煌过,由于种种原因,他没能甩得掉过去贫穷在他身 上打下的烙印。就他家目前的状况看,那并不是他想甩就甩得掉的。 晋子兰想到这里难免又勾起她自己的过过往往。自己曾经是一贫如洗,如不是宋 惠敏的馈赠,自己猴年马月才能与现代化生活沾边?自己近段在学生面前呈现的 良好形象,又何日何时方能习就? 她不禁为罗老师的情况悲愤。 如一味强调罗老师注意衣饰,责怪他不修边幅,合理吗?好些事,大道理谁都会 讲,就不会设身处地想一想。 她决心暂时不写这一篇了。要写,着眼点怕得变一变,放在呼吁社会,多为老师 解决实际问题,不要如那学生有太多的抱怨。 在写下教师体魄与教学几个字后,晋子兰不敢想得太宽了,很怕想到后头又失去 信心,呆一天什么也写不出来。 在这一篇里,晋子兰扣紧健全的体魄与优良的教学效果之间的辩证关系,结合自 己的体会,一路扫下去,觉得很酣畅。 又是一个周末,以往从没有过的这般有品位的周末。 就那么一篇三千多字的文章,竟害得晋子兰中午没吃好,晚饭又不想吃,懒懒地 躺在床上。 一整天没出门,想去舞厅,却又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哦,是小腹那里, 又该来月经了。几大间屋子,就一个人,心绪又开始变坏,就倍觉冷清,有了事, 没个使口的,好难。要自己真动不得了,又会怎样?虽然上下左右都住着人,但 终归是隔着。想法找个伴儿吧,又哪里找合适的。詹建,年轻,体格又好,那天 与他相拥,好舒心,好踏实!可是他已属于杜欢欢了。她曾想过野人,可好几次 去市里办事,留心寻他,却一点影子没有。这是缘分已尽,阴差阳错靠近了却无 力得到。儿子要在,就算他不亲近自己,也可以使这空空的屋子里多一点生气。 真有点想儿子了。 想起早晨那份好心境,自己都觉得怪,一个人,一早一晚心情就那么不同。 不想了,睡吧。身体不适,又累了一天,只要能睡好,明天也许就对了。                第十四章 这些天晋子兰脑子里老萦绕着一个念头,就是想去一趟市新华书店。一坐下来做 学问,她就觉得手边可供翻阅的书太少了。那么个小书架都空落落的。她盘算着, 自己近几个月的工资花去的不多,是可以抽出些先买上一些好书的。 她终于定下心来准备出门了,手触着了门栓。这时,有人敲门。她一下拉开,只 见詹建与杜欢欢双双笑盈盈地立在门外。晋子兰笑着说:“看来你们今天是喜事 临门!”说说话间把他们让进了屋。 “这,给你!”杜欢欢将一份请帖双手递给了晋子兰。 “哦,祝贺你们!坐!” 晋子兰很羡慕这对新人。自那次他们在这客厅相见后,无须她费心,就好上了。 那是他们有缘分。眼前这对很现代化的小两口,一进门就一直吊着膀子缠着腰。 自己那儿年哪敢。看,他们就连吃丫苹果,都是由新娘两个指头拿了,你一口, 我一口,咬得那个的甜!晋子兰忍不住叫过杜欢欢,拉她靠自己坐了,好似这样 就能分享他们的幸福。 “欢欢,他对你可好?” “嗯!”欢欢直点头,终是有几分羞,脸更红了。 “桃姐那儿如何?”桃桃已从乡下回来重新开张了,晋子兰因为时间不大好安排, 本想去看看却没去,只是电话里与桃桃谈了谈,心里终究是不踏实。 “可以了。昨天我才去过。桃姐新请了一批人,定了店规。管理上很严,连王云 松每天在一定时间内,也必须作完一定的事。桃姐给我说,家中电器都只留了电 视机、电冰箱、电风扇。” “这还算事。哦,欢欢,头些天我听詹建电话里说他叔叔已决定把一切财务交给 你管,有信心吗?” “有啊,还不是有建建撑起在!” “你们还准备成立公司?” “是。其实喃,只是规模扩大一点,一个汽车配件部,再增设一个家用电器公司, 销售维修电视机、音响。” “电器公司的职员请好了?” “销售人员已差不多了,就是维修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因为我们维修是计件, 先不打算给工资。好些人怕才开始生意清淡没饭吃。” “哦。前一段我为写文章想到我们学校物理课罗老师,很怪他不知道自己去找点 活干,空时间就看人家打牌或陪人家下象棋。家里负担重,经济收入又很有限, 他却只知道紧巴巴地干熬。如果找他帮你们,我想比较合适。还不知他干不干。” “那你一定说通他。等我们一打开他就会有收入的。” “那这就说定。能作主吗?” “能啦,建建不也听着!” “晋教师,你看她多能干,内外家都当!” “他能干你就当甩手掌柜,还不好?” “当然好,那是天大的福气!” “哼,看来你还知福嘛!”晋子兰话头一转,“欢欢,新婚大喜,我送点什么 好?” “别送,只要人来就好!” “我想送幅《吉祥如意图》,带点传统味道。” “这就好!”詹建说。 元旦那天,晋子兰走上街头,竟被人潮裹得直冒汗。几条主干道上,被一泼又一 泼的婚嫁队伍加一些大型企业的宣传队伍占满,吹打乐掀起一片欢腾。 送詹建的六尺整宣装框的画,幸好昨天就让画店直接送去了,要是今天让人抬了 在这街上挤,好艰难。 终于捱到了河湾大酒店。 新郎新娘已不在大门口迎客了,晋子兰在一自我介绍是詹建的哥们,名叫任通海 的男子引领下上了二楼。整个大厅也如街头人山人海。 詹建和杜欢欢都打扮得很像新郎新娘的样子,正站在大厅门口春风满面地向几个 领导模样的人敬喜烟,一晃见晋子兰到来,就让那几人快去入坐,双双迎向晋子 兰。按规矩发了喜糖后,一边一个把晋子兰挽了,拥着去詹建叔叔和杜欢欢父母 那一桌。一条长长的过道走过,被新郎新娘护卫的晋子兰成了人们追逐的焦点。 有人说:“那是谁?” 有人说:“像是新郎倌的娘。” 有人说;“看年纪,倒像他姐。” 有人纠正:“胡猜,明明是河湾中学的晋老师!” 有人补充纠正:“她本是今天的媒人,她让给她表妹谢苏桃了!” 有人问:“你咋知道?” 有人代答:“他是谢苏桃的男人!”                第十五章 正要入梦的晋子兰被电话铃声惊起。 晋子兰翻身下床,扯过一条毛毯裹住,去了客厅。真该接个子机到卧室,她想。 “兰子,我宋惠敏!” “敏敏,你好!又是好几天没给你通话了,正想着你!” “我也想你呢!刚才梁诚在我耳边说,他准备明年里再推出两个以上的特级教师 来,其中一个就是你。你教学上无可挑剔,他说,你现在缺的是文章,是书。出 于你笔下的论文,全国级刊物上刊载过的,你目前只有一篇已签发,他打电话问 过了,说得祝贺你!” “啊,真的?!”晋子兰兴奋得大叫一声。 “小声点,快十二点了!” “哦,我……” 放下话筒,晋子兰睡意全无。她感觉到满屋子正回旋着《春天的故事》。 她的意识随了那激荡的旋律,遨翔于无限的时空。她沉醉于沉甸甸的记忆,沉甸 甸的人生。她拼全力去穿越横亘面前的高山大川,陷进了一片令她颤粟不已的黑 暗。她正为自己的无能惋叹,却猛见前边划过一抹亮丽。那是属于她的星光。她 看见了阳光下的一片清新柳色。横贯她意识的是无以遏止的撼天动地的气势。 片刻后,她已在书房里坐下,开始查阅资料,制作卡片了。她要编写一部《高中 语文教学手册》,这一忙开,她一生中又多了一个不眠之夜。 黎明真静,她的脉搏弹跳也卟卟有声。 学校的起床钟一响,校园里就有了跑操的脚步声。她放下笔,起身打开通向阳台 的小门,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她迎了过去,立于阳台作起晨操来。东边的天空 最初的那抹光亮又被她的眼睛收住了。她便停下来作深呼吸,等待那光亮一点点 增强,慢慢地扩散开来。 冷峭的晨光随着大喇叭里冲出的民乐合奏《丹凤朝阳》,开始喧腾起来。                第十六章 一晃就是第二年暑假里了。 晋子兰狠命拼了一段,出了一部教学专著,名利双收。获了省上给的教学成 果奖,晋特级的材料也报上去了。 写近五十万字,翻阅几十册书,一个中年人,可不是想拼就拼得成的,亏得 欢欢相助。 只是累了一段闲下来时,晋子兰的情绪又不免受过去生活的干忧。离了婚, 丢得下丈夫,却舍不了儿子。 她的那个儿子,去年去信让其寒假来河湾,没来,连信都没一封。她因正忙 着写文稿也没大在意这事。头半月,原辛县一同事写信来,告诉她那儿子今年没 进成高考考场,会考有两科没及格。当父亲的根本不管。儿子饱一顿饥一顿,又 常泡电子游戏室。现在儿子是不想再读书,街头上的小捣蛋群有了她儿子的影子, 早迟会惹下祸事。当然,儿子十八岁了,父母本可脱手,但父母前期教育抚养责 任未尽到,推了责任给社会,怕不好。同事建议,他们协助,由晋子兰暑假回辛 县,接了儿子,在河湾的新环境中重新塑造。 思虑再三,晋子兰决定接儿子。 又回到了辛县。 辛县这地方,还是个老样儿。在晋子兰眼皮下一晃,就若平日农家墙根下沙 堆里一只羽毛脏乱的老母鸡。 晋子兰今天穿了一身丝织套装,上身淡桔红加白边,下边为黑青色宽松长裤, 脚上一双暗赭高跟鞋。头发梳一根独辫在后脑勺上挽一髻。手上提一灰色手提袋。 脸上没上彩,只抹了少许防晒乳。 她今天这形象,要在河湾,显不了什么。可她来到了辛县,一条通往县城公 路都还是翻山越岭,坑坑凼凼的辛县。难怪打过好多年交道的学校门卫,都非得 晋子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后,方才说:“啊,晋老师!”给开了小门。 晋子兰直接找到给她写信的同事家。 那同事见了她,高兴的又是茶,又是瓜子的,可一提到接儿子,那同事就直 摇头。 “我是特别去找了你儿子的。他随他爸搬河那边国土局去了。累得我不行。 可你儿子是说好说歹都没松口。他爸听了我谈这事,光阴阳怪气地笑。” “看来,我白跑了!”晋子兰心里难受,眼睛盈了泪。 “别急!我陪你去那边。找到你儿子,你亲自给她谈。” 她们一同出来。 搭上三轮,她们很快到了国土局。 晋子兰坐在车上,让同事先去探一下。同事回转时说:“没人,听他隔壁说, 他一早就到外边玩游戏机去了,他爸昨天就被一个女人叫走,还没回。我们顺这 边街找找,就三家,会找到的。” 晋子兰默不作声,只随了同事走去。她心中一时努力把自己的位置摆在儿子 与儿子的不负责任的父亲中间,以图见上儿子时,能够接受儿子。 在第二个游戏室,同事把儿子请了出来。 “你妈来接你了。叫妈,叫啊!” 晋子兰见了儿子,泪水就阻不住了。作母亲的,牵牵挂挂最扯心揪肺的,莫 过于亲骨肉了。 儿子一声不吭,目光游移着,老往一旁躲闪。 “叫你妈!快叫!” “不用叫。”晋子兰哽咽不已。泪水止不住急往外流。儿子不会叫妈的。养 了十几年,只在小时有三两次,他在外受了欺,回家找爸不在,才不得已叫了妈, 要她去解难,平时里不肯轻易叫妈,有事了,就“你”,或干脆连“你”也省掉。 “晨儿,我来接你去河湾。寒假里就想来接,只是那段事太多,抽不出身。” “不去!”母亲的泪水没打动儿子的心,他把头扭向一边。 “你傻了,你妈那儿啥都比这儿好!”同事很急。 “不去,就是不去!”儿子撤退跑掉了。 晋子兰欲追,却迈不开步。 同事扶着她,向车站走去。 “晋老师,怪我多事!” “是我自己该受!”晋子兰只好以泪洗面。 接儿子的失败,把晋子兰伤了,有些发燥,食欲不振。晋子兰看书看不大进,就 练字。可字在她笔下远不及前段写的精神了。 她想去宋惠敏处玩玩,谈谈心,又想梁诚是常住宋惠敏处了。他们是大年三十结 婚的,选个常人不选的日子。她过年就住在宋惠敏处,陪他们不张不扬却又热闹 非凡地办了喜事。现在自己跑去有诸多的不便。 于是,她去了谈河处。 书艺苑茶楼依然光闪闪的。门脸是才清刷涂饰过,簇新悦人。 夏梅比上次见时,更具风韵了。她见晋子兰走下的士,欢笑着冲下楼来接着: “晋老师,好难见你一面!” “我也难见你们,早想来,就脱不开身。” “我知道你近段的字很有进步,是听谈河说的,谈河又是听梁诚说的!” “进步谈不上,不大间断而已。”晋子兰说。她说的是实话,就是文稿压了手, 每天都少不了写二十分钟的墨笔字。 “谈河昨晚正念叨是否给你打电话。最近市教委正筹备今年教师节办全市教师书 画大展,谈河被叫去开了半天会。他想该通知你一下,在假期里创作一两件书法 作品。八月二十日前就要交稿。” “嗨,真的!” “当然真的,有文件。你先坐下吃茶,我去拿来你看。” 写文章出书的事刚告一段落,这书法展又让她振奋,好啊!她的心这时已不大痛 了。 她的座位靠了窗有凉风拂面,送给她清新的乡野气息。她把目光投向窗外,让过 近处的竹木,见那最远处,物象淡似一缕缕蓝烟。 夏梅拿来了那份文件,还一并拿来了两本载有谈河作品的《全国中青年书法大赛 获奖作品集》,一本是昨年的,一本是今年的。 “谈河说了,这两本集子送你,创作时好作参考。” “呀,我真不知道怎样谢你们!” “不用谢。谈河说,学生有成就,他当老师的就跟着荣光!” “就怕学生不争气。”晋子兰笑笑。 “这不怕的,谈河已经跟着荣光了。梁诚说,你的书快出来了。”夏梅挨晋子兰 身边坐下,“晋老师,书到手一定记着送我们一本哟!我先帮你高兴!”她说话 时是一副舒心极了的样子,嘴角一对酒窝深深的,也盈满了笑。 “我才真高兴,每次来都满载而归。”              第十七章 从谈河处回来,詹建和挺了肚子的杜欢欢来看她来了。 “我们听说你没接上儿子,很急。今天特休假,来看看。”欢欢说。 “感谢你们惦着我!我已不急了。”晋子兰让他们坐了,拿了糖果塞给他们。 “晋老师,急不了,也用不着急。我生怕你又急成什么样子了。我忘不掉的是你 才到河湾时的那副神情。”詹建往嘴里放了一粒糖,说。 “我会善待自己的。”晋子兰挨欢欢坐了,伸手摸摸欢欢隆起的肚子,“欢欢, 快了吗?” “医生说,如果不提前,就是十月份。” “如十月一日生,世上又多一个叫国庆的了。” “如真十月一日生,他也不会叫国庆。叫欢庆,詹欢庆!”詹建一本正经,“早 由他父母反复研究过了。” “这名字取得好。你们结婚那天,遍街欢庆,真应了。” “我们才没想到那情景,只想到要带上欢欢的一个字。” “这就更好!” 过后说到谢苏桃,晋子兰讲了自己一直忙的头昏,也没多过问,不知近日他们又 怎么样了。 “你放心。桃姐与王云松都是从苦水里过来,知道好好干,好好生活。我是去看 过的。他们一心扑在了生意上,近一段红火得很。又专搞了个童装店。” “该好得起来才像桃桃!”晋子兰说,我了解我那表妹,心眼灵,在人前不服输。 “她这一点,我们也正学着呢!”欢欢把头靠在晋子兰肩头,“我们正谋划着把 生意做大,也像有些人那样,搞集团公司。” “哦,干得成的!到时我来给你们写报告文学,把你们的成就拿到报上吹上一 吹!”晋子兰伸了左手抹一下欢欢额际的头发,让那光洁的头额显露着。 晋子兰问了罗老师的情况。詹建说罗老师修电器又快又好。才开始,他一个人忙 就够了,到后来,又增加了两个。 他们谈东说西,不离人生和事业。不觉中午,又一起吃了饭,詹建和欢欢方告别 离去。 晋子兰小憩片时,就精精神神地翻阅起带回的两本书法作品集。 翻动着书页,一颗尘世的心抖抖落落,也就干干净净起来。 晋子兰的目光不时停在某处,伴之而来的是仰头闭目,作一甜美的深呼吸。 翻得差不多了,晋子兰耳边回响起三月里妇女节那天,何婷在音乐室特地为 全校女教职工演奏的一首钢琴曲子。曲名记不上来了,但那气势,那味道,真让 人振奋!现代人的立体多层次,放达、开张、活络、强健、挚著,这一切健康气 息浸染着她。远不止这些。好些心灵可以感受到的,语言却无法表述。 晋子兰终于看到了谈河的一幅获二等奖的作品。不及细读,晋子兰已感到谈 河这幅作品很特别。只见枯藤绞缠般的笔痕,行笔间时有滞塞,疙疙瘩瘩,古拙 幽远。有一种绵柔的力,把人的审美触角引入那历史的深邃。 这谈河! 真想亲亲他!这闪念儿一出,她又很怪自己怎就这么浪。 晋子兰收回思绪,细读那字: 一路径行处,莓苔见屐痕。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遇雨看松色,随山到 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哦,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也该是这味! 难怪,自己大学里就曾经推崇过这首诗的,喜欢的就是那种乘兴而来,兴尽 而返的意境。人生一世本就艰辛,苦恼繁多,何必为一时的寻而不遇,求无所得 而发烦,只要心境保持良好,不时时被实际二字所困,略呈空灵,那无所得时又 什么都拥有了。 晋子兰此时的心情已又是敞亮的了。她想,该选用谁的诗来创作一幅书法作 品呢?以前记得的诗在脑子里留得住的还有一些,想一想吧,保不准就有合自己 此刻好情绪的。 她上了趟卫生间,又吃掉一只蜜桔,在客厅里晃见到谈河送的那幅联语,心 头一闪,有了!她想到一句她很喜欢的诗。 晋子兰急急去了书房,展纸调墨,凝气于毫端。她闭目息气,直把纸上想象 出了两行奇丽舒展,显豁腾跃的字,方猛睁眼,疾行笔: 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晋子兰这幅字,一送到谈河手里,谈河就吃惊:“想不到,这书法界也有巾帼不 让须眉的人物,这幅字,该是我写的才对!晋老师,你骨子里的那种刚气,是从 何处习来的?” “书中,还有冷峻的人世中。” “看人,单看性别,看相貌,看职业,准确性小得很。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不准。我极少时间去研究人。”                第十八章 何婷来晋子兰处闲谈。 “晋老师,你对自己有什么特别感觉没有?”何婷一边磕瓜子一边说。 “什么感觉也没有。”晋子兰又往糖果盘里放上些糖果。 “你有点怪,还不是一般的怪!” “新鲜!” “你怪得不一般。” “请举例。”晋子兰坐下,先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 “我不举例,只泛泛而谈。”何婷磕瓜子很快,却并不妨碍说话,“刚到这学校 时,我听梁校长把你作了详尽的介绍,给我的印象是你很苦,本想作贤妻良母, 却让人轻贱,连儿女亲情都没有。辛辛苦苦操持了个家,却线断鹤飞去。我当时 想,弄得不好你会就此趴下了。女人,最伤心的莫过于夫离子散。平日与你交谈, 我从不敢触动你的痛处。怪就怪在你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精神抖擞起来,而且抖 得很神,很漂亮。我知道,你正正经经地上了几年大学,又正正经经地教了这许 多年书,底子厚。但家庭的破裂,情感的坠滑,如你所遇,足以让你消沉没落。 要让我遇到那档子事,我怕是经受不住的,早哭天无路了。而你,就那么雄起, 说习书法就习书法了,说出书就出书了,并取得了较大的成功。让我好生羡慕!” “嗯,说这,我认为并不怪。我的一点长进,有不少人,包括你何婷在内的一份 功劳。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舞厅说过的话吗?”晋子兰边说边将一颗糖放在 何婷唇边,让她张嘴接了。 “我说了什么?” “原话我记不明白。只记得你鼓动我去捞外快。我当时感受到的是你传过来的朝 气和激情。再加你的弹奏,你的歌声,扑面而来,令我好一阵子振奋。这是我葬 身于那个并不值得留恋的家的漫长岁月里未经过的。其震动之大是可想而知。再 有就是因有你带动我常去跳舞,那种有音乐伴着的运动,对我的身体康复起了主 要作用。如没有这些,单靠药品,我就非趴下不可。” “你这一说,我才醒过来。看来,你的书寄到的那一天,你得请客!” “客是该请。只是心急急地买了些书,没钱了。” “买书?我说刚才我见书房变了,钱花在那地方了。” “拿月薪,领一个是一个。这里花了,那里就顾不上了。” “那一架书花了多少钱?” “不多,近两千块。” “啊,还不多!像我们这一档子青年,还没几个敢这么买书,没钱。就是有钱, 也花不到这上边。一个现代化的家都没化起来,哪敢啊。到有能力买了,怕是买 VCD,买电脑。书,放一大架,几日空看?”何婷说到这里,猛打住,把小几上 的一杯水端来喝下,“这糖太甜,发腻,用水一冲就对了。” “我说何婷,前不久我听有人谈论你,说你工作不到一年,净存的数已很可观了。 是真是假?” “就万把块钱,还不够买一套像样的家具。还得努力奋斗。近来房改问题又来了, 开校就要公开,梁校长近期去了市里住,他把他那套子房子让我用着。他说,按 文件,双职工只准住其中一单位的房,不能两边占,并且开始买使用权。到时, 他打算放弃学校这一套。如果轮得上我住,就我现在那点钱,还不赔进房子里 了。” “哦,”晋子兰第一次听说这,“我这房子也一样?” “一样。” “到时我可没抓拿!” “你就没别的法可想?” “什么法?” “找朋友借。” “哪那么合适?” “常来玩的詹建不是很有钱么?” “还是先搁起来不谈。”晋子兰站起身,“你中饭就在这里吃,一个人是忙两个 人也是忙。” “行。”何婷很爽快。               第十九章 然而,儿子引发的焦虑还是或隐或显地伴晋子兰走过了假期。她想出去找朋 友谈谈心,就给宋惠敏打电话。打了几次却老没人接,便说了谁谁找,请回话之 类,让那头录下了。 到第二天,没人来电话,晋子兰正想打过去,却有人敲门了。 门一开,门外站着的竟是来自辛县的儿子!那架式,那神情,他好像不是来 见母亲,而是来见仇人。 晋子兰叫了几次,并很母亲味地去拉儿子,他才冲气似的进了屋。进来了, 却不坐,就立着。 晋子兰又让他坐,叫他吃果子吃糖。他还是相持了好久,才坐下。 “一个人吗?” “……” “来得正好,快开学了。再补习一年,争取明年考个好学校。” “爸说,你得给我找个工作!”儿子口气好冲。” “工作?上了大学再工作不更好吗?” “我不读书!” “这。我想,还是读。这里条件好,努把力是考得上的。” “不读就不读!再要说我就走!” “好好好!我去跑跑,争取找份适合你的工作。” 这儿子!不知是哪辈子欠了他的债! 晚上,晋子兰有些睡不着。 她把储物间摆整了一下,打开一架绷绷床,拿出备用棉絮铺了,再盖上床单, 放上枕头,丢上一床毛巾被,忙得一身汗。示意儿子晚上就睡那铺。儿子没表态。 到吃过晚饭,儿子连电视也没多看,却径直去了主卧室。晋子兰只好在绷绷床上 躺了。 这又是一个下马威。她想,真把握不住。面对丈夫,面对儿子,自己无法想 出自己能干什么,能干成什么。是佣人,是奴隶。自主权没有了,创造性也没有 了。没了创造性,何寻生活的艺术。没了生活的艺术,生活就苦,就乏味。 如此别扭的生活,不该属于自己! 正辗转着,电话铃声大作,惊得晋子兰一翻下了床。 “兰子!我宋惠敏。才同他爬了峨眉山下来,一车赶回市里,快十点了。你 找我有事?” “有点事,不打紧的。原想来你那儿细细摆摆的。总觉生活中缺了点什么。” “我想,你是该找个伴了。” “怕是这样。可心老是乱的。”晋子兰近日里是想过那有好感的舞伴的。” “你如有目标,就得行动。只有这样,才看得见结果。” “只好这样了。” “再见!” “别忙,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说。” “我儿子来了!” “儿子?” “嗯。” “来河湾上学?” “不。他要我给他找工作。” “扯淡,十几岁的娃娃,能干得了哪样?” “敏敏,这事以后谈。好不好?” “我知道你怕他听见。那再见。我还是留意一下,看能不能碰上适合你儿子 的工作。有,我就通知你。” 晋子兰回到储物间,在床上躺下。脑子不停地转,无法停下。他要为儿子找 工作,不能再麻烦宋惠敏了,自己调动的事还欠她大大的人情,把几个人一排, 觉得还是求詹建比较合适。 她想起来给詹建打电话,又想到欢欢的事,晚上不惊扰他们为好,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起,儿子在卫生间洗脸时,自言自语地说话,音量很大。 “我听人说席梦思好,睡在上边尽做美梦。睡了,不是那样。还不如硬床好, 以后不睡了。” 晋子兰在厨房听了,知儿子是有意说给她听,就也高声道: “还睡吧,习惯了就对。” “不!” 晋子兰心里有了些变化。儿子已有向母亲靠拢的意向。 只要能对话,就有交流。 吃罢早饭收拾好厨房,晋子兰拨打了詹建的手机。情况一说,詹建就让她马 上把儿子带过去。 晋子兰叫了儿子,便出了门。站在校门边,等车时晋子兰本想对儿子说这是 去谁处,可能有什么工作干,到那该怎样叫人,嘴放甜些,却没说。她知道儿子 不喜欢。 一辆的士开来,晋子兰一招手车就停在他们面前。上了车,儿子觉得新奇, 一个劲向窗外望,坐不安稳。 晋子兰想,儿子来到河湾,会有希望。 晋子兰领着儿子进了经理办公室。 詹建正在经理桌前接电话,一见晋老师的身影,就对话筒说了句:“我处理 完另一件事再给你打过来,再见!”詹建放了话筒,起身迎上来,“晋老师,你 们好,这边坐!” 欢欢也挺了大肚子从那边财会室过来了,忙忙地端茶,“兰姐,又好久不见 你了,好想!” “看你,挺福气的,整天有人侍候着。”晋子兰同欢欢说笑,转过头,对着 詹建,指指一旁的儿子,“詹经理,这是我儿子彭晨。” “彭晨,好小子!有一米七吧,同我差不多。” “这是詹叔!”晋子兰向儿子示意,要他叫。” “詹叔!” 不大自然,但到底是叫了。晋子兰心里又好受了些。 “哎!我说彭晨,你妈妈起初电话里给我说你想工作,我很高兴你能来我这 里。我排了几件你可以作的事,你选。好不好?” “好!” “这样,我刚才为你开列了个单子,你先看,拿不定主意就同你妈妈商量, 定了就划个勾。我回个电话。”詹建办事显见是讲效率的。 晋子兰发觉詹建很会说话,话语中含了多少对她母子的关切。她看看儿子, 他正认真地看着詹建递给他的单子。他手里捏着一只圆珠笔,想划,却老是犹豫。 终于,他向母亲投来了探寻的目光。晋子兰下意识地起身靠儿子坐了,与儿子一 起拿住单子,一项项地筛选。 汽车修理、家用电器修理、汽车配件销售、家用电器销售、汽车驾驶,晋子 兰认为选家用电器修理好,带技术性,又不脏、不累。儿子却很想汽车驾驶。儿 子的理由她不知道,只想那是男娃子的野性。 詹建回了电话,满脸春风地过来:“我来看看,我们晋老师与儿子一起选了 个什么?” 他接过单子,上边没画勾,只在家用电器修理与汽车驾驶两项下各划了一条 线。 “让我猜猜。”詹建挪过一把椅子坐在他们斜对面,“这家用电器修理,肯 定是作妈妈的选的,她想到儿子是高中生,学这不难,技术活,又轻松。妈妈心 痛儿子嘛。这汽车驾驶,肯定是彭晨你选的了。男子汉的雄心,就是要驾驶看似 庞大的大家伙,让心中的豪气宣泄又不断滋生,良性循环,铸就男性的雄健!我 猜对了吗?” 母子俩直点头。 “那我投彭晨一票,二比一,汽车驾驶!”詹建站起身,“好小子,有眼光!” 晋子兰很宽慰。 儿子在詹建处跑了几天,就常把詹叔挂在嘴边。什么詹叔很有本事,詹叔每 天再忙都要来教他一阵,什么詹叔的叔,也就是爷爷,很痛他,递水给吃的,欢 欢娘也好,对他总笑眯眯的。 儿子,你为什么上次不来呢?又开学了,妈妈忙,没太多的时间陪你去学开 车,只好多麻烦詹建了。 儿子,你遇到了好人! 儿子学技术,按规矩是要交培训费的,但詹建听她一提就生气。说她把他当了外 人。 星期日,晋子兰手脚不停地拖地洗衣,脑子也没闲着。 市里的教师书画展已展过了,还评了奖。晋子兰得了一个证书,三等奖,两 百元奖金。昨晚谈河又来电话,说市里书协准备明年夏天在市南郊圆梦园搞一次 大型书画展,与圆梦园老板联办,还邀请了不少的名书画家参展。好的书法作品 要全刻成石碑,以壮碑林之势。特地叮了她,不可懈怠。 晋子兰累了一个多小时,把一个星期换的衣物洗晾好,坐在书房准备写点随 笔之类的东西。在翻阅一本散文选刊时,那位不知名的舞伴的形象却老在她眼前 闪。 她想,把儿子的事办圆满后,得去找那舞伴探探,那人可能也是家不圆,不 然他不可能长时泡舞厅。但愿他这舞厅里能与自己很相谐的人,能成为自己生活 中的伴侣。这时刻,她觉得人真奇怪,老是自觉不自觉地寻求着什么,好像不这 样人生就残缺不全,没有幸福可言一样。 看阵书,不觉快中午。她去弄好午饭。 儿子回来了。 儿子很是快活,怕是他从没有过的快活。吃饭时狼吞虎咽,还不住地说话。 “詹叔说,我再学学汽车小修理,就可以开车上路了。” “你学得这么快?” “不算快的。詹叔说,他是让我比别人都学得全面,学得牢固,以保安全稳 当。要旁人,早打发出师了。” “妈替你高兴!” “欢欢娘那胖娃娃好可爱,一见我就冲我笑!” “哦,我还是他出生时见过!” “妈!” “你?” “妈!儿子叫你,妈!” “哎!”晋子兰此刻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无以名状的颤栗让她的泪水 肆意流淌。在母子间的最强音响起时,她起身扑向儿子,把儿子的头捧在手里, 一个吻印滞留在儿子的额际。 “妈,詹叔说,元旦那天,我出师。由我开车。他们,我们,宋娘一家,都 坐上,到南郊圆梦园,痛痛快快地玩一天!” “好!”晋子兰放开儿子,退开一点,好迷惑,这就是儿子吗? “妈!”儿子脸上涨红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生气,“我早想对你说,我 这次来河湾,是后妈把我赶出来的。我好恨!爸爸也帮着后妈。我在街上流浪了 好些天,几次想再进那家门都没能够。是原来学校的一些人见我惨了,才劝我来 找你,并帮买了车票。我也没了法子,想,我的事只得找你了,就像小时候我闯 了祸没人理时就找你那样!” “儿子!”晋子兰一把将儿子搂在胸前,紧紧地。她终于沉醉在那似遥远却 又贴近的翩然而至的母子爱意之中。 儿子很柔顺地依在母亲怀里,泪水把母亲衣服胸前的一片浸了过透。他在心 里说:“妈,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恨着您,您知不知道!爸的丑事被我闯见过无 数回,您能没见?可您只知暗自哭泣,从没见您同他吵过。您忍了自以为好,可 酿成了家的彻底破败。我就恨您那自以为是的忍耐谦让的美德!您那是柔弱,怯 懦,是您本不该有的软骨症!我不知多少次在课堂上失神分心,就在怨恨您为什 么不像对待犯错误的学生那样,言辞恳切,苦口婆心,促使爸悬崖勒马?您难道 一点也不明白当儿子希望拥有的是双亲的和睦?!” 良久,晋子兰搬起儿子的头,泪眼对泪眼。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