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一篮柴鸡蛋》（小说） 傅昌尧 韩涛娘要进城看儿子，带了一篮柴鸡蛋。 韩涛在电话中说，娘您要来就空了手来，不要带鸡蛋，路上不好走，我们工 作忙，没时间去接您。韩涛娘执意要带鸡蛋，说你们城里人吃的那鸡蛋都是这精 那精喂出来的，不好吃倒也算了，吃多了还生怪病。 韩涛娘五更起了床，用篾笸箩装鸡蛋，一层鸡蛋一层稻草，数来数去６４颗。 韩涛娘觉得这数不吉利，于是拿下一颗。可用布条给笸箩封口时，她又想，拿下 一颗，儿子不就少一颗了？进趟城不容易，能多带一颗就多带一颗。这数不吉利， 不如再借两颗来凑成66，六六大顺，好，听说儿子要提拨。于是，韩涛娘趟着渐 淡的月色，来到隔壁麻五婆家拍门，哐哐，就两声，麻五婆起了，嘟嘟噜噜说， 韩涛他娘你折腾一宿了，是你不是？韩涛娘说，不是我还能是鬼？咯吱，门开了， 月光呼啦涌了半堂屋，麻五婆一个踉跄，说，想儿子想疯了，这天光出门？韩涛 娘说，借两个鸡蛋，凑个吉利数。麻五婆说，瞧你脑子柴的！现在城里鸡蛋比我 们乡下还便宜，你带啥不好？几个臭鸡蛋，当心你那儿媳妇不让你进门。韩涛娘 说，你大清早臭嘴哄哄的，快点拿给我，我还要赶第一班船到镇上，再搭进城的 客车……麻五婆一边拿鸡蛋一边说，儿子不来接，当心岔了窝，被人贩子卖了。 韩涛娘骂道，去去，用艾草擦擦你的瘟嘴！人贩子没长着你的烂鱼眼，拐了回去 垫棺材……正说着，里屋传来咳嗖声，是麻五，他说，天还没亮，就听你们两只 破锣又唱起戏来。 月亮下西山，韩涛娘上了船，河面上一层雾气一层朝阳；雾气薄了，朝霞厚 了，像韩涛娘的心情，离城越近越豁朗。 按计划，韩涛娘要在镇上吃早饭，然后上汽车。可一只脚刚踏上码头的青条 石，一个手拿牌牌的小姑娘就扑上来，红通通的八哥嘴可甜了，大娘，进城吗？ 上车就走，十块一个人。说着就要来抓笸箩。韩涛娘连忙护住，说我自己拿。见 老人是进城，女子立即细眉舒展，桃花满脸地说，我帮您拿，快点上车。韩涛娘 说，我这是柴鸡蛋，不是红薯，你千万别莽撞。女子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就走， 说，不就是鸡蛋吗，坏一个我赔你十个。韩涛娘说，我这是柴鸡蛋，你上哪弄来 赔我？那女子闻听劈竹子一样大笑，笑得裹着屁股蛋的牛仔裤差点炸了缝，说， 现在这些小贩子，真会唬弄城里人，啥蛋也说是柴鸡蛋。韩涛娘上前一把夺下笸 箩，说，我不是小贩子，我这是自家柴鸡下的，我是看儿子，我这是柴鸡蛋！小 姑娘又笑了，这回笑得很小心，说大娘你一看就不是贩子，我不是说你的，走， 上车我负责给你找个好座位。 上了车，韩涛娘将笸箩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催促道，快开车呀！一抬头，那 个小姑娘不见了，车门口站着几个嘴上叼烟的混混。韩涛娘又催了一声，说上车 就走，咋还不走？一个混混一瞪眼说，你嚷啥？你是皇上他娘？这么大车就送你 一人？！韩涛娘闻听傻眼了，车上才几个人，要满了，得等到啥时辰？儿子说在 单位门口等她，因为新搬的家她没去过，很难找。韩涛娘想了想说，你们车不走 我就下去跟别的车。一个混混上来伸出胳膊，一条刺青赤练蛇盘在胳膊上，冲韩 涛娘张着大口。下车可以，这里可不是免费茶座，交了钱再走。韩涛娘吓住了， 心说，假如有我儿子在场，你敢！旁边的一个汉子悄悄对韩涛娘说，算了吧，这 些家伙不通人性，我天麻亮就被拖上车，车不满他们是不会挪窝的。 那个小姑娘陆续又引来了一些进城的人，到日上三杆才凑齐了满满一车人， 韩涛娘饿坏了，想下去买吃的，可对方怎么也不肯，说这老东西还不老实，想跑。 买票时，那个小姑娘突然像不认识韩涛娘一样，说，你啥时上的车，怎么用笸箩 占着座位？韩涛娘说，你先前说人不多，给我笸箩放座位上，现在让我放哪儿？ 这是鸡蛋呀，柴鸡蛋！小姑娘眼皮不抬，说你要占座也行，再买一个人的票。韩 涛娘火了，抱起笸箩，我不坐你这车了，你让我下去！说着，用手护着笸箩就往 车门口挤，可对方就是不开门。一个混混说，要不是看你老家伙，早扔车外头去 了！这时，一个人说，你们不要胡来，这老太太的儿子在城里当交警。这句话果 然起了作用，小姑娘和几个混混相互看了一眼，连忙说，大娘您咋不早说呢？来 来，坐副驾驶上，鸡蛋给三皮抱在腿上，坏了一个我抠他一颗眼珠子！叫三皮的 混混连忙将韩涛娘扶上副驾驶座，将笸箩抱在怀里，坐到滚烫的发动机盖上。 一路上，小姑娘不断地向韩涛娘打听她儿子在哪个交警队，是不是头。韩涛娘一 头雾水，心说自己儿子干的工作跟车子八杆子打不着边呀，刚才那个人肯定是认 错人了？她一言不发，装着生气的样子，小姑娘也不敢多嘴了。 在城里下车，日头盖了顶。按照儿子电话上的吩咐，下车她就叫出租，直接 到他单位门口下。可单位门口哪有儿子身影？更叫韩涛娘傻眼的是，掏钱给出租 车司机时，发现兜里的钱不见了。她拼命寻思丢钱的地方，恍然大悟，只有那个 说他儿子当交警的人下车时在她后面蹭了几下，当时她还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没 想到是个偷儿。 见老人为难的样子，出租司机说，你儿子住哪儿知道不？韩涛娘说，刚搬的 地方，我只晓得叫啥花小区。司机也犯傻了，这城里小区无数，谁知道叫什么花 的小区？找不到她儿子，这车费上哪要？只好拉着老人先到一个叫梦花园的小区， 一打听，没这个人。再到一个城郊的贵族花园，门卫说，这里都是老住户，没有 新来的。司机忽然说，急糊涂了，电话你应该知道呀！韩涛娘几乎要流眼泪了， 说，我儿子刚搬进去，电话还没捞着接，我只晓得他单位电话。司机说，单位这 时候早下班了，打打看吧。一打，没人接。司机叹了口气，倒霉的话说出一半咽 下一半。韩涛娘说，大哥，多少车钱？司机看了一下表，说，你问多少钱干啥， 反正你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韩涛娘说，我这笸箩里是鸡蛋，柴鸡蛋，我给你鸡 蛋当车费钱，成不？掀开盖子，司机眼睛一亮，原来你是卖鸡蛋的，好吧，鸡蛋 就鸡蛋，反正家里也要买的。司机再次看看计价器，说车费是四十二块，你这是 多少鸡蛋？韩涛娘说，６４，不，是６６个。司机说，那也不够车费呀！算了吧， 就这么多吧，放在沙发座上。韩涛娘说，我数你看着，是６６个。司机说行行， 不管多少我认了。 韩涛娘看着那座位上一片黄灿灿的鸡蛋，心疼地关上车门，对司机说，难为 你了大哥。司机说了句什么，韩涛娘没听清。 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韩涛娘两腿打颤，又渴又饿又急，天啦，这城里的楼 房高高低低，高粱地一样密密楂楂，上哪去找儿子？突然，一辆出租车开到跟前， 韩涛娘连忙往后退让说，我没钱坐车了。车门一开，还是刚才那个司机，是后悔 了，不要鸡蛋了？司机说，我还是送你到你儿子单位门口吧，你儿子下午上班就 行了。韩涛娘心一热，直点头说，好人，大哥是个好人。 来到儿子单位门口，司机抓了两把鸡蛋放回韩涛娘的笸箩，说，你还没吃午 饭，换顿饭吃吧。韩涛娘又是一串“好人”将司机送出老远。在单位高高的台阶 上坐下，韩涛娘平静下来了，因为坐在儿子单位门口，就跟坐在儿子家一样踏实。 她扭头看看儿子单位高大的门楼，心里不由得自豪起来，想想儿子成天进进出出 这样的高门楼，要是叫村里的人来看看，多上心长脸啊！ 两个穿小背心的姑娘从台阶下走过，看了一眼韩涛娘和她身边的笸箩，她们 每人手里拿着一砣金黄的东西在啃，脚步匆匆，好象担心韩涛娘会突然冲上来， 向她们伸手。韩涛娘咽了口唾液，是真饿了，她看看笸箩里，好心的司机还了她 六个鸡蛋。对了，喝两只生鸡蛋，既解渴也解饿。韩涛小时候长得壮实，脑袋聪 明，就是喝生鸡蛋喝的。韩涛开始不肯喝生蛋，韩涛娘就硬逼着，不喝就打，后 来竟喝上瘾了。韩涛娘对人说，韩涛不是喝生鸡蛋，能考上大学吗？能分配到城 里的好单位工作吗？ 韩涛娘拿起两只鸡蛋，正要在大理石台阶上磕了吃，忽然想到，吃了两只， 还剩四只，多不吉利。算了吧，一顿两顿不吃，也饿不死人，过去一饿好几天， 不照样活过来了吗！韩涛娘将两只鸡蛋又放回到笸箩里，心说，虽然少点，可还 是六六大顺啊！然后靠在圆柱子上睡觉，嘴里喃喃道，迷糊一下，儿子就该上班 了，晚上让儿子给我做几个菜，再喝一盅，然后靠在软乎乎的大沙发上看电视， 乾隆皇帝今晚要回宫…… 韩涛娘被人摇醒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揉揉眼一看，正是儿子。儿子说，我 等到十二点多不见您，以为家里农活忙，您不来了。 韩涛娘握着儿子的手，鼻子一酸，回家再说，回家再说。转身一看，笸箩和 那六个鸡蛋早没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