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汪风的最后一周   笔名:范浅   一、   那是一个对于深圳这样的南方城市来说极其常见的晚春黄昏,浓雾罩着熙攘 的街道,路灯和车灯努力地在黏稠的空气中递出自己的光芒。汪风走在路上,举 目所见就如置身在轻纱薄帐中观赏外面风景一样。   汪风是本地人,在他出生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条小渔村,而如今却成了全 国精英汇集之地。当然,这里也是无数内地打工者的理想目的地。深圳无疑是中 国近代史上在最短时间内改变最大的一座城市。   此时正值春节刚过不久,回乡的民工潮又重新涌回到这座经济特区城市,节 日时相对冷清的马路又拥挤了起来。   汪风刚下班,他在加油站里工作,此时正赶往他在宝安区的一幢屋子。那是 他爸在十几年前盖的,现在家里人都相继过世了,只剩下汪风一个人。不过汪风 平时并不住在那里,因为他工作的油站是有提供员工宿舍的。   到宝安区得乘一趟公交车,汪风走到车座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他摸了 一下自己的口袋,发现零钱不够,自从公车改制后,车费变成了两块五毛——既 不是整数的三块,也不是两块,而且不设找赎。汪风现在手里头碰巧有好几张一 块,却偏偏没有五毛。他看看车还没有来,于是走到了车站旁的书亭前。   “老板,麻烦给换两张五毛行吗?”汪风边说边掏出一张一元递了过去。   “抱歉,我这里也没有零钱,你到别处去兑吧。”女老板不加思索就回答了, 不过这话说得十足虚伪——车站周围根本没有其它可以找零的地方。   书报亭又怎么可能没有零钱呢?但汪风不大在乎这个,在经济发达城市,人 心不古、世道浇漓不是一两天的事,更不是个别现象,他在深圳生活了这么多年, 早已磨练出了面对这种人际间冷漠关系的心理素质。汪风并不想把多余的钱扔到 公交车的投币箱里,五毛钱不算什么,但他讨厌见到司机投过来的那种不是感谢 而是幸灾乐祸的眼神。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书报亭里还有那种用塑料瓶子装 着卖的棒棒糖,汪风从来没有买过,但凭经验他猜这应该卖五毛。   “哎,老板,那这个棒棒糖多少钱一根?”汪风问。   “五毛一根,一块钱三根。”   “那给我来一根吧。”汪风说着又把一块钱递了过去。   这次书报亭的女老板伸手接钱了,她打开抽屉,里面全是零钱,于是她脸上 微微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汪风在旁边装作没看到,直到接过棒棒糖和找回的五毛, 他都没再看对方一眼。汪风最受不了的就是看着别人难堪时的样子。   一个多小时后,汪风从公车上挤了下来,然后他又步行了十多分钟,终于来 到了目的地。   汪风的这幢房子一共有四层,楼下有一隅小园景,外观造得还算有模有样, 特别是好多年前它刚建好的时候,也曾让附近的人眼红过。可是后来他爸得病躺 了大半年的医院,汪风为了凑医药费把房子的下面两层卖给了一个从温州来深圳 做服装生意的姓齐的中年妇女。后来他爸爸就去了。这事汪风到死都没对他说, 因为他爸认为给后代盖了房子就是积了大功德,死后可以到天上享福,所以他把 房子看得比命都重要。可汪风倒宁愿他过好活着的每一天。   汪风打开防盗门,快步冲上了三楼,他不想被买下他一半房产的齐太太碰到, 这个时候她恐怕已经下班回来了,尽管她并不太了解汪风,但每次见面却总喜欢 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和汪风唠叨事情,所以汪风对她总是能躲就躲。   三楼和四楼的建筑格局是一样的,各有三个房间,而从楼梯上来后拐出门廊 先是一个小客厅。汪风一上来,就见到李伯坐在窗边乘凉看报。   “李伯,这几天大家都好吧?”汪风边说边把灯打开,这时天已经差不多全 黑了,李伯为了省电却还借着窗外的路灯看报。“李伯,我都说了,你看书读报 时一定要开灯,电费没多少钱,你这样会把眼睛看坏的。”   李伯抬头看到是汪风,连忙说:“不会不会,你放心。”顿了一顿后,又接 着回答道:“小汪你今天怎么又上来了,你工作忙的话,平时晚上就别过来了, 这么远的路,多辛苦啊。我们这边一切都很好。沈婆婆的感冒也好了,中午的时 候还下来和大家聊了会儿。”   李伯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不过身体还很硬朗。在这里,一共住了六名李伯 这样的老人家,都是汪风在街上收留回来的流浪汉。   李伯和汪风原本是素不相识的,有一天汪风在路上碰到他,那时他刚因为儿 子染上赌瘾败光了家产而留落街头,而儿子为逃债已经不知去向,他在深圳也别 无亲戚。汪风本来只是想施舍几块钱的,听到他的遭遇后便收留了他到这里住。 在那之后,汪风又陆陆续续地收留了五个无家可归,也无以维生的老人。汪风是 这样想的,这幢房子自己又不住,租出去也没多少钱,还不如用来帮助真正有困 难的人来得有意义。   跟李伯说完话后,汪风又逐一探望了各人,特别是沈婆婆,她中年双目失明, 后来又被儿女抛弃,身世非常凄凉。上次汪风来时她刚患了感冒,直到今天才见 好转。   汪风直到八点多才走,临走前他拿出一点钱想交给李伯,作为大家的伙食费, 谁知李伯死活不肯要。“不要给我们钱,小汪,我们不用露宿街头全是因为你, 你真是菩萨心肠的大善人,我们再拿你的钱会折寿的。”   李伯是个老实人,所以汪风每次想给他钱的时候他都好象求饶一样地拒绝, 而且还带着些那种老一代共产主义者对抗物质诱惑时的坚决。他看到汪风还有些 犹豫,又接着说:“小汪你放心,我们不缺钱,包叔和草杆每天跟我出去捡破烂, 卖的钱除了吃饭还能剩下些,你就放心吧!”   李伯是六人里惟一的本地人,也是惟一识字的,虽然年纪较大,但因为身体 健康,所以逐渐地便充当了老大哥的角色,打点起大家的生活来。汪风知道拗不 过李伯,便没再强持下去,道别后就下楼走了。   汪风来到楼下时,却被齐太太逮个正着。原来她刚才听到汪风在楼上说话, 已知道汪风来了,所以便打开了门候着。汪风下楼时必须得从她门前经过,两人 共主一屋,路过家门总不好不打招呼,所以汪风尽管万分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 皮和齐太太问好。   “哎,小汪,好歹让我见着你了,你真的好久没回来过呢,来,快进来坐坐 吧。”齐太太殷切地招呼道,一副热情的样子。   汪风其实每星期都有来,只是平时都躲着齐太太,而这次没躲过而已。他一 边按捺住懊恼的心情一边挤出笑容说:“真的好久没见,齐姨最近还好吧?”   “还不是老样子,在深圳做生意真是难,那些人全都比鬼还精,在这里辛苦 半天也不能赚到多少钱。”   汪风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她的那些鬼生意做成怎样了,但她的措辞却好象自己 正在回答汪风关心的问题一样。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认为地球人来来去去关心 的事情都是些差不多的东西,所以根本不会真正理会别人在问什么,只顾着把自 己要说的话都倒出来。   “现在竞争太激烈了,中国人就是有这样的禀性,什么东西有点赚头大家就 一窝蜂地涌去做,结果市场都被做坏了,大家都讨不了好。”齐太太继续说。   汪风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无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想快点走,于是说: “齐姨你的工作真的挺辛苦的,晚上就尽量早点休息吧,毕竟和赚钱比,身体的 健康才更重要。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得赶车,就不打扰你了,我这就回去。” 说完也不等齐太太回答,迈开步就往门外走了。   汪风快步走在路上,他怕错过了末班的公交车,那样的话叫出租车起码得花 三十块才能回去,而且还得和司机磨价钱。深圳的出租车都这样,白天坐车看计 价表,晚上就得先口头议价。汪风不喜欢讲价,他觉得两个大男人为了一点钱你 来我去的太肉麻,当然,他也讨厌被司机当白痴一样地宰,所以他宁愿坐公交车。   路并不远,汪风很快就转出了大路,此时街上仍旧车来车往。“帮帮忙。” 汪风忽然听到一把微弱的声音在说话,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个衣着落泊的 中年大叔佝偻着身子蹲坐在路旁,因为他实在太不起眼了,以致于汪风刚才走过 时都没有留意到。这大概是一名真正的乞丐吧,汪风心想,他看到那人前面的地 上用红砖歪歪扭扭地写着“家里淹了,找不到工作”几个字。可根本没人施舍他。 汪风知道他这样是讨不到钱的。能讨到钱的都是那种有经验的职业乞丐,他们一 般只出没在繁华的市中心,衣着要多破烂就多破烂,假如身上有伤残还刻意夸张 地展露出来,此外,他们讨钱时都主动向人伸手,并且死磨硬泡。汪风从来不施 舍那些人——他们的收入比一般外来打工人还多。   “帮帮忙。”那个大叔又重复了一遍,但他根本没有抬起头,就像嚼口香糖 一样的把话咀嚼在自己嘴里。或许他自己也不相信能得到帮助,只是在象征性地 对命运提出抗议而已。汪风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完全臣服在绝望之下了。   “你家是哪里的?”汪风蹲了下来。但那大叔还是没抬头,低声说了一处汪 风从来没有听过的地名。在此前的近一个月里,华南地区经历了连续的台风天气, 淹没了不少地方。汪风猜他来自粤北的某个小县镇,因为他说的是地方口音很重 的白话。   “你为什么要到深圳来呢?来这里也解决不了你的困难的。很多外地人都以 为深圳挣钱很容易,但其实在这找工作一点都不容易,像你这样从外地来打工却 找不到工作最后流落街头的人多得去了。”   “我家里庄稼淹了,地几年也不能种,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我留在家里也没 办法活。”   “留在家里是死路,但选择另一条死路也不能解决问题啊。”汪风尽量使自 己的语气温和,以免刺激到对方。   “已经没办法想了,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你可以向你家那里的政府求助啊。”   “我们村是小地方,他们根本不管我们死活,就是他们炸水坝才淹掉我们村 的。”   “怎么会呢,好好的水坝政府怎么会炸掉?”   “那些坝根本兜不住洪水,他们要保住大城市,就炸了我们村河道的坝泄 洪。”说到这里他恨得咬牙切齿。   汪风觉得他过于偏激了,而且与寻找出路相比,还不如说他正纠缠在愤懑中 更贴切。凭经验看,要帮助这一类人是最困难的。于是他问:“你晚上有地方睡 吗?”大叔看了汪风一眼,没有回答。汪风又说:“要不我先给你安排地方住, 然后再作打算好吧?”很明显,这个邀请非常有吸引力,虽然大叔的眼神中似乎 仍有疑虑,但已经站起身来了。   汪风带着大叔又往回走去。在路上,汪风大声地说着笑着,为的是让大叔安 心,并且能感染到哪怕是那么一丁点乐观主义精神也好。大叔还算比较健谈,只 是有些过于偏执。通过对话,汪风知道了大叔姓李,今年才刚四十出头。可从外 表看,汪风刚才还猜他快六十了。汪风告诉他,自己也没有能力长期照顾他,他 的情况是必须当地政府帮忙才能解决的,所以自己过几天会送他回家。李大叔听 后只是阴下了脸,没有多说话。   两人回到汪风的屋子后,汪风和李伯一道在三楼的厅间用多余的床垫给李大 叔铺了一张床。因为两人同姓,而李伯年长,所以李伯便叫他小李。汪风叮嘱他 有什么事情就找李伯商量,然后就走了。   汪风小心翼翼地下楼,可是又再次被齐太太发现了。其实齐太太根本就是守 在楼梯口等他下来的。   “齐姨你这么晚还没休息呀?”汪风不无尴尬地笑着说。   “刚才上去的是谁?”齐太太显得很关心。   汪风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因为齐太太一直很反感他把陌生人招呼到这里住, 尽管齐太太家早已被防盗网保护得固若金汤了,但她还是觉得很危险。“你老是 从街上找这些人回来,有没想过安全问题啊?”齐太太接着说。   “他只是暂时借住一下,过几天我就送他走。”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其他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汪风有点结巴,每当紧张的时候他 就会结巴。   “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能成熟点呢?现在社会上这么多乞丐,政府都 不管,你能管得了多少?”   “我知道管不了多少,那我就尽量管一点嘛。而且我也没能力做滥好人,我 帮的这些人都是既无家可归,又没法工作的。”   “小汪啊,你可别误会齐姨在针对你。说真的,齐姨活了四十多年了,没见 过像你这么善良的孩子。齐姨可从来没把你当外人,所以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了。”   汪风暗叫不妙,他从来是受软不受硬的,齐太太现在把好话都说了,假如接 下来提出些什么自己做不到的要求,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可有些事情就是你越 担心越会发生,果然,齐太太又说道:“我看你还是尽快找个借口让他们走吧, 你已经照顾了他们那么久,他们再没良心也不能责怪你的。”   “可你也看到啊,他们都是那么大年纪的人,能去哪儿呢?”   “怎么,难道你还想叫年轻人来住呀!就是因为他们是老人家,所以我才容 忍到今天。我买你半幢房子的时候可没这些人,否则你以为我还会买下来吗?说 起来那时候你急着要钱治你爸的病,我买你房子还算是帮了你的忙了呢。像这种 郊区房子,交通不便,又没有房产证,还不知道能住多少年!要不是我慈悲心肠 想帮你,你还真难卖出去。”齐太太说完发现自己好象有点过头了,于是又假惺 惺地补充一句,“我其实也是为你好。”   但这时汪风也有些不高兴了,反驳道:“他们都那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让他 们露宿街头吗,多危险啊!”   “他们危险,我就不危险啦?天天和不明来历的人住在一幢房子里,万一出 事了还没人知道呢!”   汪风知道再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他讨厌这种争论。   “反正地球最后总是要灭亡的。”他甩下这句话后就径直走了。效果不错, 那个齐太太果然被唬得五迷三道地呆在原地。   二、   两天后的傍晚,汪风约了洪映看一场电影。洪映是汪风的女朋友,两人念同 一所大学,从大二开始就在一起,到现在已经交往快满八年了。他们俩都很重视 这份感情。在大学的时候,男女生拍拖是很普遍的,但他俩身边基本上没有其他 人能把感情维持到现在。有些人,一般就是那些把世故当沧桑的男生,喜欢调侃 说假如你在大学时没有女友那证明你很逊;但若你毕业后那女生还是你的女友证 明你更逊。大学的真正风气就是这个样子的,一点不假。你很难相信那些外表朝 气蓬勃的学生脑子里居然装着这么腐朽老化的思维。有时候这真能让人恶心得想 吐。   汪风提早了十五分钟到场,站在电影院的外面等候。今天他穿着宽松的半袖 T恤,下身是休闲裤和跑鞋。他非常喜欢穿宽松的衣服,因为那样穿着很舒服。 但缺点是看起来人懒洋洋的。但管它呢,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懒洋洋的人。   没等多久洪映就来了,她也不是喜欢迟到的人。   接下来的电影是一场国产的文艺片,片子是洪映挑的,据说是某个不知道第 几代的导演号称最感动人的作品。电影好象说的是一名很有绘画天赋的孩子,原 本和他爸在一个穷得要命的穷乡僻壤里相依为命。后来他爸因为太想让儿子到城 里进修美术了,所以挣了些伤天害理的钱。谁知道儿子被送到城里的画师家后, 却被城市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吸引住了,整天顾着享乐,半点心思都花不到画画 上。他那可怜的老爸知道这件事后,尽管已经被公安通缉了,但仍屁颠屁颠地赶 到城里教育他那个不争气的娃子。奇怪的是虽然公安已掌握了他到城里的线索, 而且布下了天罗地网,但那个看样子智力程度还不到小学生水平的老爸就是能三 番四次地躲过追捕。然后他居然还混到了那个混帐儿子的住处。这个时候那个本 来只是贪财的画师也发现到孩子的才华了,于是作出一副要把自己的技艺倾囊相 授的样子。他心里打的算盘是送孩子去参加少年绘画比赛,然后拿到名次就能成 为自己的活招牌,从而招揽更多的学生。但这个时候那个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绘 画教育的儿子忽然又顶撞起画师来了,乱说了一通自己关于绘画方面的领悟,听 起来简直和毕加索少年时领悟到的都差不远了。然后他又指出那画师的教育方法 充满了功利色彩,会把自己的风格毁掉等等,而那个大概连字都不会写的通缉犯 老爸就这样相信了儿子,要带他回乡下去画画。这样一来那个画师就急了,原来 他简直已经认为那个孩子是打人类直立行走以来最伟大的天才,他觉得不能由自 己来发掘他简直是人生最大的损失,于是他气急败坏地要挟要报警来抓那个多灾 多难的老爸。然后剧情就象大家想像的那样,为了拯救爸爸,那个突然变孝顺的 儿子委屈了自己去参加画师安排的比赛,然后就在他马上要拿到冠军奖杯的时候, 那个本应早就被逮住一万次的傻瓜老爸终于在台下被埋伏多时的公安给逮个正着。 于是戏里戏外的人全哭得命都不要了,原因是那孩子的作品画的正是他那憨厚的 老爸在山丘上拖着他的手放风筝,而他老爸曾三番四次地答应在比赛完后带他回 家乡放风筝的。这个时候导演还特意安排了一个镜头,告诉观众连那个坏心眼的 画师都被孩子的画作感动得天良发现,嚎啕大哭。最后他扑到被公安扣上手拷的 孩子他爸面前,捶足顿胸地赌咒要在他出狱前把孩子培养成材。故事到这里就完 了,汪风差点没看得吐了出来。所以你知道为什么国内的电影怎么拍都拍不出真 正经典的作品。   不过话虽如此,电影院里的其他观众却出奇地配合,大家稀里哗啦地哭成一 片,仿佛他们都是世界上最仁慈的动物一样。可汪风清楚地记得刚才所有人在路 过蹲在电影院门外的那个看起来连刮风都能刮倒的老乞丐身边时,连看都没往他 身上看一眼。   洪映也不是十分喜欢这部片子,但却也没有汪风那样反感。尽管洪映并不是 那种很肤浅的幼稚女生,但在煽情的故事前失去对真实性的判断是所有女性的天 性。汪风猜想,大概连居里夫人也不例外。   接下来在咖啡厅里,洪映不断地谈论影片中的那些失败的地方,但你仍然听 得出来,她远没有口头上表达的那么讨厌这部电影。“我觉得你写的东西都要比 那个剧本读起来更象剧本一百倍。”洪映这样说是因为汪风在大学时念的是文学 系,也在校刊上写过不少文章,其中一些还感人得要命。事实上,当时洪映就是 被汪风写作的那些文章吸引住的。   “对了,你还记得你写的那部讲一群初中生逃学的故事吗?”洪映忽然问。   “当然记得,到现在我都觉得那篇东西写得不错呢。”   “你写的那群孩子可真是鬼灵精,当时我还以为你也会是个轻浮的人呢,结 果你却是块呆木头。”   “哈哈,我写那个故事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初中时真的很幼稚,干了不少 傻事,所以假如能用我念大学时的思维水平再重过一遍初中生活会是怎样的呢? 于是我就用那个故事来尝试了。结果那样的效果很有趣呢。”   “确实是很有趣啊,那时候你在故事里把男孩的心理描写得简直太逼真了。 你知道吗,当时在我们女生宿舍里,姐妹们都拿你的书来研究男生。”   “我那时也只了解男生,所以故事里基本上就没有女性角色。但换成现在的 话,我可以写的内容就很广泛了。”   “那你现在的作品准备什么时候动笔呢?”   “差不远了,我准备结束加油站这份工作后就开始写。”   “你什么时候结束这份工作?”   “不急,我再做一阵子。”   洪映沉默了一会。“你可以不急,但我急。你自己也知道,你从大学毕业后, 正经工作一件没干,光是东一家西一家的打工,说是积累写作素材和社会经验。 可一眨眼已经五年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到头?”   “那些都是正经的工作嘛。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等待,我需要积累,无论 是书本上的还是生活里的。写作技艺我应该是有一点基础的,但我现在缺乏那种 创作的冲动。在学校的时候,我经历了从不了解自己到了解自己,所以我为此写 了很多东西。但到了社会后,这里有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琳 琅满目地出现在眼前,我就完全茫然了。我不是个能够轻易总结出概念的人,我 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个社会,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听到、接触到的东西强烈地刺激 我去表达,我才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   “好呀,你有理想是好事,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这样吊儿郎当地过日子, 以后准备怎么照顾我呢?现在的社会是很现实的,要活得好就必须打好基础,你 在这方面却连一点点积累都没有,而且似乎也没在往这方向动脑筋。你知道的, 我并不是一个虚荣的人,这几年比你条件好的男孩来追求我的多得去了,我都拒 绝了。我也承认你是个品格高尚的人,但这不代表我就会不着眼现实了,无限期 地等你下去了。你必须清楚地告诉我你的计划,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你现在这 样太自私。”   “怎么会呢,我们现在都生活得很好啊,最起码从来不用为温饱发愁,而且 社会在不断发展,我们将来一定还会过得更好。只要我们足够勤奋和专注,每天 都可以学习到新的知识,接触到新的思维,与人分享到新的经历,人类社会从来 没有这么吸引人过。我们都是幸福的一代人。再说,写作是需要灵感和冲动的, 又不是砌房子,怎么能定下死板的进度计划呢?”   洪映把两手平放在桌面,坐直了身子。   “汪风,我爱你。”   “怎么了,我也爱你啊,傻瓜。”   “那你会娶我吗?”   “当然会,我发梦都想——假如你不嫌弃我的话。”   “什么时候呢?”   “随时都可以,只要我们都乐意,结婚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可我不会嫁给现在这种生活态度的你,你对未来毫无计划,你知道我有多 难受吗?你为什么不能更像正常人一点?”洪映忽然变得激动了起来。   “我觉得我是正常人啊,你觉得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洪映气得眼眶都湿了。“你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找份好点的稳定 点的工作,或考个公务员什么的,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告诉我你现在浪费了多少 时间!”   “别这样,”汪风关切地说。“每次看到你伤心的时候,我的心就疼得要 命。”   “才不是,你高兴得不得了!”   汪风尝试握起洪映的手,但又被甩开,他急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假如你只是穷,但有上进心,我是不会嫌弃你的,无论你的努力最后成功 或失败也好,只要我看到你在为建立一个家庭而努力,我就会认为你值得我托付 一生——但是你却连一点基本的上进心都没有!你要我怎么和你一起生活?”   汪风挪到洪映的旁边,一只手拢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我们的处境还没到那么恶劣。”他轻声地在洪映耳边说。   “好,我就先不说工作,那假如我们结婚,你安排我住到哪里?”   “给我点时间吧,”汪风挠挠头,说。“这几年我也有点积蓄,等足够交首 期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供房啊。”   “你刚才不是说油站的工作结束后,要开始写作了吗?你的稿子已经有人要 了?”   “没有,我准备把东西写完了再想出版或投稿的事情。”   “你看,你什么准备都没有,光会对我说好听的话。”   “怎么会呢,我会想办法啊。”   “那你告诉我,你在家写作的时候供房的钱哪儿来。”   “这个事情今天才提出来,我都还没有开始考虑呢。要不这样吧,你给我两 天时间好好想想,我再认真答复你好吗?”   “你这个木头脑袋能想出什么办法!你要是能想早就想了。实话说吧,我已 经帮你想好办法了,你假如听我的,我们就在一起;你不听的话,我们就吹吧。”   汪风听后哑然失笑,原来绕了半天洪映只是为了说接下来的话。女人天生就 喜欢拐弯抹角、口不对心,例如她们想吃一只属于你的梨子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时, 她们绝对不会像男性那样从鼓起自己勇气的途径下手,而是扯一大通话来证明她 们要吃那只梨子是医生的意思或为了父母安心什么的。她们真的会那样做。   “呵呵,总被你像大姐姐那样照顾,我都惭愧得不好意思了。我怎会不知道 你是真心为我好呢,我当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只要能缓 过神来,汪风就不乏稚气和幽默感。“哎,不过,你刚才想说的该不会是什么要 伤天害理的办法吧?”   “伤你个头!”洪映嗔怒道。但汪风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生气。一般来说当女 性表现得很生气时,有一半的时候她是真很生气,但另一半的时候她只是希望你 觉得她很生气而已。现在洪映就是属于后面一种情况。“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 变得更象个大人一点啊!”   “这个……可能在我长大一点之后吧。”   洪映狠狠地在汪风手臂上捏了一下,痛得他要命。   “假如你对我是真心的,现在就应该开始考虑房子的事情了,我们在一起生 活的话肯定得要有个住的地方,但你这种吊儿郎当的个性肯定供不了房,万一哪 天你又想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告诉我没钱了,难道房子让我一个人供下去吗? 所以要一起先把房子买下来。”   “了不起,这确实是个周全的好主意——”汪风故作严肃地回答道。“不过 就是没考虑到我们现在没钱。”   “少跟我玩世不恭!”洪映颦起了眉。“我算过了,假如你把宝安的那半幢 不住的房子卖了,然后加上我俩的积蓄,我再问家里借一点,应该可以在罗湖这 边买套面积小一点的房子。然后我们搬进去再慢慢还我家里的钱不迟。”   “这怎么行呢,我那房子里有人住着呢。”汪风有些急了。“何况也很难找 到人肯买那幢郊区房子,那块地是祖宗传给我的,政府说不能转让,卖也只能签 个出让使用权合同,连房产证都没有。现在还有谁会买这种破房子呢?”   “昨天齐太太给我打了个电话聊了好一会儿。”   汪风奇怪了,洪映虽然也认得齐太太,但两人不过是见面之交,会有什么话 题呢?“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有联系?”   “以前从没有联系过,但她昨天突然打电话给我。”   “那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笨!她说想把你的房子全买下来呀。”   “这……”汪风更糊涂了。“她怎么不跟我说?”   “你怎么这么笨呀,她跟你说你会卖给她吗?”   “不会。”汪风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是啊,她知道和你说没用,所以找我来了。”   “那你怎么跟她说的呢?”   “她报十万,我还到了十三万。这价钱差不多了,你那房子确实太偏远,卖 不了大价钱。她可能准备用来做仓库吧。”   “什么,你都替我还价了,那该不会下次你们拿张合同到我面前,我签个字 就都结了吧?”   “假如你肯卖,事情基本上就是那么方便了。”   “我不肯。”   “什么,你不肯?”洪映急了。“当初你爸病了,缺钱,你可以卖半幢;现 在你要结婚,也缺钱,为什么就不能卖剩下的半幢?”   “当初房子是空的,现在住着人啊。”   “你不想娶我是不是?”洪映眼看着又要生气了。   “我怎么会。”   “那你让他们走啊。乐于助人是好,可你做事也应该量力而为,毕竟你不是 富豪,现在你要结婚了,连钱都没有,他们被你照顾了这么久,本该感恩图报才 对,即使你让他们走,他们也绝没有资格说你什么的。”   “我不是怕他们说什么,只是他们能到哪里去呢?”   “你管他们去哪啊!你以为你是谁?政府为什么不管他们?那些有钱人为什 么不管他们?你穷得叮当响了,你以为你是哪根葱?你要养他们一辈子啊?”   汪风感到很为难,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他对此毫无准备。“你让我考虑几天 再答复吧。”汪风想冷静下来后再认真思考解决的办法。   “好的,我就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到时候你不能再找借口搪塞我了。” 洪映仿佛作出了最无奈的让步般。可天知道或许她心里正为汪风的立场软化而得 意不已。女人全都是天生的外交家,特别是在深爱着她们的男人面前。这绝对是 至理名言。   三、   接下来的几天汪风都在烦恼中度过。一如洪映所预料的那样,他在日常事务 上连半分的智慧都没有。现在他可说是一筹莫展。而李大叔那边汪风有和他提过 周末买车票送他回家的事,但李大叔似乎不大高兴。他每天都出去找建筑工地碰 运气,想混一份保安或建筑工的活,然后养活在家乡的老婆和孩子。但结果却到 处碰壁,因为一般人都只要有经验的工人。汪风虽然同情他,但考虑到李大叔年 纪并不算老,又有工作能力,送他回家乡是最适合的法子了。而且自己因为经济 能力有限,早已定下了只收留没法工作也无家可归的人的原则。除此以外,即使 他愿意留下李大叔,齐太太也不可能视而不见的,除了路都走不动的老人家,她 认为天下所有人都对她构成了威胁。   这天午饭的时候,汪风正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发呆,他的同事,一个 名叫黄国忠的潮州人,拿着一盒快餐坐到了他的身边。黄国忠是那种事无大小都 喜欢抱怨的人,每次当他准备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那股冲口而出的怨 气。基本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满意的。举例来说吧,例如你某次向他 借点零钱,他会很不乐意,担心你不还;但当他问你借时,只要你反应慢点,他 就觉得你怠慢他;要是你和他说,这么小的数目你就别还了,他会觉得你看不起 他;但你要真的叮嘱他一句记得按时还,他又会觉得你小气。这可一点都没夸张, 有时候你真的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但他确确实实就是这种人。   “嘿,这两天我看你怎么忧心忡忡的?”黄国忠在单位里几乎没有聊得来的 朋友——除了汪风。   “连你都看出来了吗,我猜这该不会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关心人吧?”   “别这样,我是说真的,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黄国忠一边说话一 边大力地咀嚼着嘴里的饭粒。汪风没有搭理他。假如你了解黄国忠这个人,你就 会知道他这个时候根本不是在关心你,他只是喜欢听到别人诉说不幸而已。   “好吧,让我猜一猜,是不是和感情有关的?”   汪风瞪了他一眼,还是没吭声。   “别这样,你告诉我嘛。”   假如别人这样不瞅不理地对待黄国忠的话,他马上就用敌视的态度回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汪风却特别的宽容。这也许是因为他能分辨得出来别人冷 待他是因为瞧不起他,而汪风就算再讨厌他也没有瞧不起他过。很明显,他的感 觉是对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思维能力越低下的人直觉越准确,这可能是 造物主给予他们的补偿。但汪风却高兴不起来。无论谁都一样,被自己讨厌的人 喜欢上,有时比被自己喜欢的人讨厌更难受。   “好吧,我就告诉你,你猜得太他妈准确了。假如你这么有空的话,能不能 顺便帮我猜猜下期彩票的号码,嗯?”   “看嘛,说出来就好,这两天你都神不守舍的,我真担心。”顿了一顿,他 又问:“是不是她要和你分手?”   黄国忠说“我真担心”的时候,视线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他那盒香喷喷的午餐。   “她想和我结婚。”   “噢,天啊,这可是个好消息呀!”黄国忠嚷道。可谁都听得出来,他的语 气里连一点祝贺的意思都没有。他比汪风大一岁,却仍独身,所以他是不会真心 地祝福别人双偕与共的。这样说并没有诬蔑他的成份,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 他和谁都做不了朋友。假如他比你穷,而你又刚巧发了笔小财的话,他是绝对不 会替你高兴的——无论你和他的交情有多深。他就是这样的人,千真万确。   “假如你一生只有这个梦想的话,那倒确实是。”汪风回敬说。   “我?怎么会呢,别开笑了,我倒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也不想 被女人烦着。”   汪风从来没听说过黄国忠静静地做过什么自己的事情,他几乎连一点兴趣爱 好都没有——他痛恨女人;痛恨金钱;痛恨名气;痛恨娱乐明星,和一切真正的 艺术品。他甚至痛恨手中六块钱一份的快餐;痛恨加油站;痛恨政府和法律;痛 恨认得的每一个人,包括十几年没见过面的某小学同学。你要了解到这些并不困 难,只要和他相处几个星期就行了。   “对了,你看下个月的工作排班表了吗?”黄国忠忽然改变了话题。   “没有,你告诉我就行了,我和你是一个班次嘛。”   “他们多安排了我们一个夜班!”黄国忠咬牙切齿地说。   加油站是24小时营业的,所以大家每个月都要轮流上一定数量的早、午和夜 班。   “那有什么呢,下个月有31天,每个组上十天夜班,不刚好剩出一天来嘛, 总得有人上呀。”汪风说。   “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俩上?”   “谁上都一样。”   “不一样,他们是正式工,我们是合同工!”   在国有的石油企业里,正式工意味着除基本薪酬外还享有国家规定的一切福 利和保险,而且年底还有数目不菲的奖金分红等;而合同工属编制外人员,除基 本工资外别无所有,有时这两者间的年收入可以相差两三倍。   “凭什么干一样的活,却拿不一样的钱?而且辛苦的事情还都让我们来干, 这完全不公平!”   “好吧,在这点上,分配制度确实有不公平的地方。”汪风说。“那你打算 怎么办?”   “当然是反抗了,他们不调整轮班表,我们就不给他认真干活!”   汪风听到这儿有些不高兴了,他知道黄国忠是来真的,黄国忠在这方面从来 不信口开河。和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假如别人帮他个忙,他跟你说要报答你, 那你千万别当真,他准转头就忘;但倘若谁得罪了他,他说要报复,那你可千万 别不相信,他绝对会比你想像的更固执。事实上他今天已经没有在认真工作了, 汪风看到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在油站里踱来踱去,连有车来加油的时候也不去接待 ——但是,假如他真的有胆罢工的话,那大家最起码会尊重他的勇气。可他偏偏 只敢弄这些半死不活的小把戏,连累和他共事的人,这就让人接受不了了。像这 次的事情,他要真敢冲到站长面前理论,或者抡对方耳光子,那样虽然鲁莽野蛮, 但毕竟是血性男儿的行为。可他不会,他只会在背后使坏,例如怠工捣乱什么的。 这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软骨货行为,你甚至搞不懂他是为了偷懒而找借口报复, 还是为报复才想到的偷懒。   “我说你值得为这样的事情斤斤计较吗,早班或夜班还不都一样是八个小 时?”   “当然不一样,专家说人类的DNA决定了人是晚上睡眠的动物,假如在白天 睡觉的话,睡眠质量只有晚上的一半。也就是说你白天睡八小时,只相当于晚上 睡四小时。你说我们凭什么要吃这个亏!”   “哪来的专家说这些话?”   “报纸上的专家。”   “他说白天睡八小时等于晚上睡四小时了?”   “不是这样说的,但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拿专家的话跟站长说去呀。”   “还没有说呢。”   “等什么?”   “想和你先商量一下嘛。”   “好,现在商量过了,你去找站长吧。”汪风故意这样说,因为他知道黄国 忠和他扯这么一大番话肯定是有目的的,他才不是那种闲着没事会和你讨论人人 生来平等这方面话题的人。   “别这样嘛,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立场是一致的。”   “不大一致,例如我就不会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专家说的话而放弃自己 的信念。”汪风生气时说的话可以刻薄得要了人的命。   “但他们并没有公平地对待我们,我们为什么要为他卖力?”   “不公平的是制度,你可以干掉制度,但不要拿这个当作自己偷懒的藉口。”   “你在说胡话了,我们怎么可能干掉制度呢?没人可以对付制度,这根本不 可能。”   “假如因为一件正确的事情你做不到,你就要做一件错误的事情了吗?”   “你这样的话我就不和你说话了,你钻到牛角尖里了。有时候我确实觉得你 脑筋挺好的,但有的时候,你简直是神经病!”   这真可笑,话题是他挑起的。   “任何制度在它被推翻前,看起来都是牢不可摧的,你回去翻翻历史书吧。”   “我才不翻那个,我管它制度推翻不推翻,我只关心我的权益不会被人侵害 而已。”黄国忠这时已吃完了饭,正准备离去。   “没有人要侵害你,你省省吧!真要有人侵害了别人,那也只是你。你他妈 游手好闲一整天了,活都不干,你以为是谁在帮你擦屁股的!”汪风憋不住了, 突然间几天来的怨气都倾泄而出。“你还好意思来跟我说公平?这里最没资格说 公平的就是你!大家都上八个小时的班,你他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不干活都堆到 别人头上!你不满意谁你就直接找他单挑,不要老是把不幸转嫁到别人身上!” 这时候汪风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把黄国忠骂个狗血临头。可黄国 忠已经摇着头走远了,他或许有些生气吧,对,他一定是气坏了。可谁他妈还在 乎这个?   下班的时候,汪风被叫到了站长办公室。站长姓符,是个直爽的中年妇女, 身材矮小,但说话中气十足,是那种很有魄力的大婶。和其他人一样,符站长也 特别喜欢汪风,有事没事都爱找他聊天。   汪风进办公室的时候,站长正好在砌茶,她也是潮州人——在深圳你到处都 能碰到潮州人。潮州人喜欢喝一种苦得要命的功夫茶,而符站长每次都总是热情 地拿它来招呼汪风。砌功夫茶是非常讲究工序的,汪风看着她用滚烫的开水把茶 壶和茶杯浇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敬意涌上心头。很奇怪,虽然你明 知道那毫无理据可寻,但假如一个人在你面前把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反复做个无数 遍的话,你不自觉地还是会被这种虔诚感染的。可那个茶却实在太苦,汪风呷了 一口,直苦得头皮发麻,幸好功夫茶用的杯子都小得要命,否则一口下去真能把 人呛死。   两人接着就聊开了,符站长的茶虽不怎么能讨好人,但为人却挺随和风趣的。 她喜欢听汪风对社会时事和身边的人、事、物发表的见解,有时也会说些自己在 工作上的感悟。忽然,她说道,油站旁的一块空地上头准备用来做一个小型的停 车场,让油站安排人全天看守,所以最近想请一个保安专门晚上来看守。汪风突 然灵机一触,他想到李大叔正为工作的事情发愁,于是连忙和符站长说了李大叔 的情况,问能否让他来做这份看车的工作。符站长听后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而且油站还能给他安排一个空置的房间住宿。汪风听后高兴得差点蹦了起来,原 本他已和李大叔说好隔天送他回家的,而现在,他不但可以留下李大叔,而且还 替他找到了工作,只要他能诚恳认真地工作,将来把妻子和孩子从偏远的山村里 接到深圳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汪风想到这些时,开心得都完全忘掉关于自己结婚 房子的烦恼事了。他本想马上回去告诉李大叔的,但想到明天是自己的休息日, 而之前也约好明天去找李大叔的,所以还是决定隔天再把好消息告诉李大叔。   可是有时候,一个看似无关痛痒的决定,结果却可能要了人的命。   四、   第二天一大早,汪风就乘车赶往了他的那半幢房子。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错, 事实上头一天晚上他根本没睡好,因为想像到李大叔听到他带来的好消息时高兴 的表情,他就没法抑制自己的兴奋。另外他也准备不再躲避那个慈眉善目的齐老 太太了,之前他对她确实有着一些愧疚的心理,尽管他没做错什么,只是往属于 自己的房间里安置了些需要温暖的可怜人而已,但他还是不忍心看到她在那毫无 根据的危机感下备受折磨的样子。可是现在齐太太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绕过自 己和洪映说了那样的话——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只是一种寻常的交际手 段而已,汪风也不会因此反感她,但同时他也不会再觉得愧对她了。这种情况解 释起来很别扭,原因是汪风的性格本身就很别扭。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 己的身边不会有太多的朋友,因为会像他那样别扭的人原本就不多。   可李大叔已经离开了屋子,这是李伯告诉汪风的,他在前一天走了,临走前 只说了句不会再回来,就什么也没说了,所以李伯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汪风完全 没预料到会这样,虽然他知道李大叔很想留在深圳直到找到工作,因为他家人在 家乡已经快难于维生了,但他没想到李大叔会不辞而别。汪风心急如焚地跑遍了 附近的街巷,因为他要告诉李大叔自己已经替他找到了工作,他觉得必须这样做, 可谁也知道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要找到一个人有多困难。汪风直到傍晚时仍没有 放弃,他知道李大叔身上并没有多少钱,所以不大可能走得太远。汪风总觉得自 己能找到他,然后把他带回油站,让他住到站长安排的房间,然后每天晚上看守 一个不大的停车场,这确实是件非常轻松的工作,直到他有能力把家人接来,他 妻子可以找份保姆一类的工作,而他们的孩子可以在深圳读书——就像头天晚上 自己想像的那样。   终于,在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天都已经全黑了的时候,汪风依稀地见到远处 有一条人影在走动,看起来像极了李大叔。汪风连忙朝那个方向走去,那个人正 斜斜地背对着汪风靠在一棵榕树下,翻看着手里的什么。这里离汪风的房子已经 有几公里远,那人站的地方是一块荒废的农田,附近有不少这样的地方,自从改 革开放后这里基本上没有人再种地了。汪风越走越近,虽然那人穿着的衣服并不 像李大叔穿的那套,但身形和动作却非常相似。   汪风走到他的背后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后面有人,仍专心致志地摆弄着 什么,但此时汪风已经完全肯定他就是李大叔了。他开心地一拍李大叔的肩膀, 李大叔全身一震,忽然一把尖刀刺进了汪风的胸膛。汪风吃惊地看到李大叔的右 手握在刀柄上,而他的左手还提着一个带密码锁的公文包,包上已经被刀子割开 了一道大豁口。李大叔也惊讶地瞪着汪风,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嘴 唇微微地翕动着,好象想说些什么,但犹豫片刻后,终于什么也没说便落荒而去 了。   汪风仰面瘫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因为他的身体已开始麻痹, 头脑也渐渐变得昏沉。但他的内心却从没有这么平静过。他静静地看着满天的繁 星,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从不知道星空是如此美丽的。他记得康德说过,惟有深邃 的星空和人内心的道德法则是能引起他深深震憾的事物。而汪风幸运的是此刻终 于切身体会到康德为何有此感悟;不幸的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康德曾思考过 的问题了。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