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台风媚然   方达明   那天我们从南门进的白水城,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一边走一边喊,一! 一、二、一!汤师长骑着高头大马,人黑马黑,像一座铁塔,昂然移动在队伍正 中,队伍后面,是三顶轿子,里面各装有一个姨太太。护着轿子的是一位白脸长 身的青年军官,他叫北贡,是卫队连长,东北人,大学生,因为不肯做满洲国人, 又劈杀了两个日本兵,只好一路跑到南边来了。   我们事先在城里各要紧地方贴了标语,比如“热烈欢迎杰出青年汤龙图!” “坚决拥护一代将星汤师长!”等等。为了让气氛更热烈,我们把标语写在红纸 上。可是,不见一个人影,我们的标语只好像牡丹一般盛开在日光里,风一吹, 羞得直想闪上天去。按理说不管来了什么军队,都会有人组织老百姓竖立在街道 两旁,头顶一些吃的喝的——这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规矩。   街上安静极了,在口号“一、二、一!”的间隔中,不时响起汤师长的马蹄 声,得,得得。五月底了,连蝉叫都没有!我们的脸不由得火烧火燎起来。   白水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为地势,争的是土地肥腴交通便利,工商业发 达,冷了脸一刺刀戳门板上,银元、米面、鸡鸭就自己晃到面前来,鸡鸭还是褪 了毛的,不亦快哉。   大兵一走,不出几个月,白水又会缓过气来。最惨的是闹长毛那一段,断垣 残壁,尸体叠尸体,满城的绿头苍蝇,但是,三两年一过,商铺、烟馆、妓院一 样的精气神,连斗鸡也铆足了劲把同类往死里啄。   可三年前来了一批没毛兵,他们腿杆子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漫山遍 野淹过来,住了好几夜,看电影。他们很文明,不骂人,只是端着枪站在你门口, 子弹上膛,刺刀蓝晃晃地端详着你的胸口。他们走的时候,留了一街的破草鞋, 扛走了150万块袁大头,连雨具厂的雨靴雨衣也挑了个精光,他们一路走一路说, 嘿哟、嘿哟、嘿哟。白水一下失了元神,白天街上的行人垂头丧气,工厂的门歪 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连斗鸡都不想相咬,入了夜,一片死黑,鬼也不敢出门,整 座城静悄悄,只有虫叫,没有人声。不过命案倒是出了一些,几乎一天一起,有 个警察甚至被倒栽在粪坑里,裤裆豁然,身上衣物不少一件,就是丢了钱包,还 有枪。   汤师长说,末叔,这样下去不行!说这话时天刚透亮,日光还没斜入天井来, 我们正坐在知府衙门里泡着功夫茶,汤师长望着天井上空慢慢挪动的那朵云,我 望他的胸口,他的胸口别了好几枚军功章,他一挺胸,军功章就精神起来。汤师 长一拳捶在大腿上:必须有所动作!   汤师长是我的大侄子,我是他最小的叔叔。我今年虚岁17,汤师长大我15岁。 他是个师长,加强师的师长,委员长曾亲切接见过他,除了握手,委员长还拥着 他拍了好几下后背,说:后生可畏,青年楷模!   我老爸喜欢娶姨太太,60岁了还讨了第七房姨太太也就是我的妈。汤师长也 喜欢。我爸说过,当年他最大的失误在于教育,没能教育好他的第二代接班人— —原名汤鸿渐的汤师长。作为前清举人兼本族族长,我老爸在姨太太们面前展现 自己的玉树临风时压根就没注意到当年的汤师长已不知不觉长成了一匹黑豹子。   当汤鸿渐与大眼媚衣衫不整地被推到我老爸面前时,我老爸揉了半天眼睛, 总算醒过神来:“沉塘!”他亲手把汤鸿渐捆成了一粒粽子。   我们村有又厚又高的寨墙,有十个成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榕树,还有全白水最 大的文庙。文庙里面供着文昌帝君孔夫子,孔夫子整天黑着脸。文庙前面是口大 池塘,半月形,就叫半月塘。半月塘塘面宽大,能把半边的天吞进去,塘水深, 阳光照进去,黑漆漆一片,见不到底,倒是满池塘的红鲤鱼,身长体肥,不时地 跃到水面上来,惊得阳光在水上烫了脚似的乱跳——这鲤鱼在白水地面非常有名, 过年的时候有钱人家在自家祭祖的桌上摆上一条,很长面子。   大眼媚是保长的大儿媳,保长的大儿子结婚前就病死了。   汤鸿渐当晚三更天就不见了,蜕下了一地的麻绳。他还顺手捶了看守他的呆 毛后脑一拳,如今,呆毛走路还一脚高一脚低。   当大眼媚被推下船去时,半月塘的水面一阵晃动,哗,红了,都是鲤鱼。女 人们走到塘边去,排着队,一人往塘里吐了一口浓痰,呸、呸、呸!   五年后,鸿渐带着一团的人马罩住保长的家,保长一见满天星斗一般的枪嘴 巴,脸一下子歪了,口水挂到脚面来。鸿渐摸出一方水红手帕,上面绣着一对水 鸟儿,色彩斑斓。鸿渐说,这就是大眼媚。保长为手帕举行了一场本村活人见过 的最大的葬礼,纸钱把整座山都撒黄了。作为孝男,保长哭得那个惨哪!   鸿渐掉转马头就走,再也没有回来。大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弄明白了一件 事:汤鸿渐早就不见了,就像一只掠过云朵的大鸟,连爪印也不肯留下,骑在马 上的是汤龙图,著名军校毕业生,青年军官楷模,背影高大。   我爸老糊涂了,竟然还要我念四书、五经,他难道不知道现在是民国了吗! 那天我说想去外地上学,他虎起一张老脸:“不行!圣人云……”没办法,我只 好踅出来,沿着寨墙慢慢地走,天空静静的,墙边有不知名的黄色小花正一朵一 朵地掉到地上来。我看着日头下自己又瘦又扁的影子,一肚子的无聊全堵在嗓门 眼。正好呆毛的儿子阿雄迎面走来,阿雄说,一起去——文庙玩!   孔夫子是铁木雕的,又黑又大,板着一张老脸。孔夫子的后心有个碗口大的 洞,真古怪,我刚想把手伸进去摸摸里边有啥东西,不想阿雄抢在了我前面—— 阿雄家里穷,我爸说过,穷人就是猴急猴急的,办不成大事。阿雄的手一进去, 马上烫到火似的抽出来,天啊,他的手腕上叮着一条蛇,一节黑一节白,一节白 一节黑。阿雄双手一捺一扯,把蛇扯作两段,紫着脸侧过眼微微一笑,轻轻说, 哎哟。说完就趴在孔夫子的脚边,不动了。我望着一动不动的阿雄,想,我还有 很多没看过的东西呢,我还有很多没去过的地方呢,我不应该像阿雄一般轻轻易 易就不喘气了。   我出了寨门,望定东方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上,尘土比巴掌还厚。   可是,刚走到盘龙岭下,问题就出现了——我身上没有钱。我总不能饿死在 路面上啊,所以我走进了九一八加强师的师部。汤师长说,啊,末叔,啊,末叔。   洗好吃好,汤师长取出一套浆得笔挺的副官服套到我身上,他说,副官不是 官,不是正式军人,只是附着官陪官说闲话的人,委屈末叔了。   那身副官服实在太宽大了,风迎面一吹,我就想飞起来,跟只大鸟差不多。   汤师长几乎天天陪我泡工夫茶,茶杯一捏在手心,他的话就止不住。他说, 流氓会武术,谁都挡不住;他说,坏人活得当然比好人好,不然,他们把自己弄 得那么恶心就没啥意义了,保长就是个坏人;他说,他是真的喜欢大眼媚,噢, 不是喜欢,是爱;他说,那天晚上要不是我爸他爷爷亲手捆的他,他早就被半月 塘的红鲤鱼啃成了零零碎碎的骨架子……   可是我一直就没法想明白,他为什么每次漱完口非得把水吐回井里去?   汤师长军人风格,既已拍了大腿,怎么可以把事情拖到明天?他喊来卫队连 长北贡,两个人关在师长办公室里磨了半个多小时。汤师长信任北贡,他跟我说 过,北贡是个爱国青年,热血,他愿意把脑袋放在北贡的手心里。   北贡要护送八姨太的轿子到西门外的霞栖寺烧香。霞栖寺的名气很大,我在 乡下就听说庙里的菩萨极灵验,特别是送子观音,更让人眼热的是庙里的和尚相 当的花,爱唱酸曲儿。我说,我也去。汤师长不同意。北贡说,没事,包在我身 上,保证回来时不会少了一根寒毛!汤师长看看北贡,又看看我,脚跟在地上碾 了三四圈,说,好,北贡,就看你的了。   霞栖寺比我想象的要高大好几倍,天都遮了一半,日光碎在琉璃瓦上,像微 风跑过的湖水起了波澜。我眯起眼,站在庙前的菩提树下,情不自禁地“啊”了 一声。突然,头皮一凉,“噗噗”两声,大檐帽飞到了树根边。当我明白那是子 弹时,尿就下来了。   北贡夹起我,丢到菩提树后,他回身冲进庙里去,庙里一时人声杂乱。我还 在树下大喘气,他们就出来了,押着一白一黑两个和尚,白肥黑瘦。后来还扛出 了一具尸体,头上光秃秃的。白和尚一边走一边回头用官话冲黑和尚大吼大叫, 他的官话真难懂,我好几天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话里有“省委”,有“机关”, 还有“破坏”,不过有一句我一下子就听清了,他说:“蠢猪蠢猪蠢猪!”黑和 尚脸上挂不住了,跳起来一口呸过去:“你才蠢猪!笨猪母!笨猪母笨猪母!你 母你爸都是笨猪母!”他说的是本地话。我尿了裤子,太没面子了,本想上去踹 他们两脚,一听,忍不住蹲到地上嘎嘎大笑。   汤师长叫人到府衙后院扒出太平军用过的绞刑架,气昂昂腥乎乎地竖在中山 公园的正门口。白水人很久没见过绞刑架了,哗喇喇将公园的正门围了个水泄不 通。两个和尚都很安静,白和尚侧了脸,眼白鼻孔都翻到天上去,黑和尚不时微 笑着冲人群点点头,好像是在街上散步时碰到了熟人。奇怪的是,那两个行刑人 却“噢、噢、噢”地大声吼叫,拿拳头把胸口砸得红通通的。汤师长命令卫兵在 两副绞刑架下各放了一只大笸箩,上面衬了油纸,他说,不能弄脏了白水的地面。 行刑人突然闭上了嘴巴,两个和尚双腿悬空四肢一阵乱舞,屎尿顺着裤管流到了 笸箩里,整条大街都臭起来。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好啊、好啊喊起来,把手里的 泥巴、石块、香蕉皮、破鞋子噼噼啪啪砸向了两个和尚,可那两条躯体一点反应 都没有。   白水的治安一下子好起来,店铺的门板又卸下了,专营妓院的醉里街和大同 道也挂满了红灯笼。税丁们脸上的肉明显活泛不少,见了人也有精神打招呼了。 一入夜,整个白水城都是响动,有麻将声、骰子声、叫卖声等等。其中那“买烧 肉粽——”的喊声调子偏高气韵绵长,叫人满嘴生津双目含泪,心一下子飞到月 亮边上去了,一腔的离愁别绪,想唱歌,想做诗。   和平对一个军人来说,总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打战意味着机会,意味着他 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存在,可谁喜欢去死呀。汤师长必须为九一八师找到在白水长 期驻扎下去的理由,汤师长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汤师长决定进行一场卫生文明城市建设,要轰轰烈烈——蒋委员长倡导新生 活运动已经一年多了,白水城早该有所动作,有所发扬,有所创新。卫生文明城 市建设要全民参与,当然包括军人,军人还担当着一项重任:对市民的卫生文明 建设进行评估、监督以及现场指导,很动脑筋的。卫生文明建设的最重要一项内 容是,除四坏。哪四坏?老鼠、苍蝇、蚊子和蟑螂。老鼠排在第一位——白水的 老鼠在周边地区名气很大,目中无人。有人提议不要蟑螂,改成麻雀,因为秋收 时麻雀会叼谷子吃,吃得胸部鼓鼓的,翅膀都懒得拍,就在地上扭出花来。汤师 长说,放你娘的鸡巴屁!麻雀平日里吃虫子呢!虫子啃粮食,没有粮食我们吃风? 还当什么鸡巴军人!……一马靴踹到那人屁股上,踹出一声凄厉的“哎哟——” 来。   通知发到各机关单位,发到各条小巷子里,城里的空气为之大变,到处是石 灰水的碱味。七月初七下午,汤师长穿着少将军服和我一道在街上私访。汤师长 和我并着肩走,充分体现了对长辈的尊重。刚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雷阵雨紧手紧 脚地跑过街市,街道上清清爽爽、滋滋润润,呼吸着带了水汽和花草清香的空气, 不由得心旷神怡,想在街上不停地转下去。   白水师范是白水最大最高级的学校。一进门是一座石桥,桥面宽大,雕了两 排小狮子,汤师长说,北方无定河上有一座大桥,长得快望不到头,上面也雕了 两排石狮子,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都活了似的,可是没有两只是重样的,那 桥叫卢沟桥,卢沟桥上的上弦月可出名了。   一尊石头孔夫子高高矗在桥的另一头双手握了竹简微笑着望你。桥的两边都 是水,温泉水,冒着白汽,红彰彰的红鲤鱼不时蹿到空中来,左右扭摆一顿,啪, 又摔回水里去,恍如老家文庙前的半月塘。   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蝉一声长一声短地拖着。有树荫,没有人影。汤 师长说,走,大礼堂。   大礼堂后门进去,是一串台阶,台阶尽头,是戏台。   “……如果有人问要说,没有四坏,没有老鼠!特别是没有老鼠!没见过老 鼠!走读的同学注意了,在家也要这样说……”   声音高亢、嘹亮、圆润,是个女生,短发齐耳,屁股又大又弹手。台下是乌 压压的人头。人头们本来嗯嗯嗡嗡作响,一见我们,气都不喘了,一齐把嘴巴张 成山洞。蝉声及时从窗口挤进来,长一声,短一声。   这个女生的眼睛真大呀!——她回过头来,一、二、三、四、五,嫣然一笑, 就像一个花苞儿,到了点子上,一瓣一瓣,开了。   她甜了嗓子:啊,师长,啊,您好汤师长。她回过头去:同学们!汤师长日 理万机废寝忘食,百忙之中还特意抽空到敝校来,让敝校蓬荜生辉!同学们,下 面让我们热烈鼓掌,欢迎汤师长给我们演讲!   汤师长也不客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女生一眼,把人家的耳朵都看红了。汤 师长收了小腹提起丹田气来,开始谈修身,谈养性,谈人生的意义,谈民族独立, 谈国家,谈爱国,谈爱国与个人良好卫生习惯的必然联系……最后,两马靴的脚 后跟一磕,啪,来了一个军礼!   掌声响起来,像惊涛,像骇浪。离开白水师范时,我们两脚都是虚的,踩不 到点,汤师长的靴尖有几次还踢了自己的脚后跟。   月芽挂上屋角时,一架花轿悠进了知府衙门。   第二天日上三竿后又过了一个时辰,汤师长牵了一个新嫁娘打扮的姑娘来到 我面前,汤师长眼睛泡泡的,想来一夜都没睡好。我一抬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瞪得眼眶又酸又麻:是白水师范那位女生!   新娘子腮帮飞红,眼睛似两大塘刚开春的清水,波光潋滟,她的脖根耳下有 些紫斑,在领口处出出没没。新娘子细声细语:“小叔公好。”   声音又沙又甜,甜到了人的心里,连脚后跟都酥了。   她是九姨太,汤师长说,她现在叫媚然。   媚然是个奇怪的人,自打进了知府衙门就再也不见当日在师范大礼堂戏台上 慷慨激昂的模样。她柔声软语,低眉顺眼,见了我,总是浅浅一笑,轻轻一声 “小叔公好。”让我觉得自己十几岁的脸上拖出了三千丈长的白胡子,不好意思 多看她的大眼睛,更不好意思多看她的翘屁股。   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有好几种声音,她可以高亢嘹亮,可以小鸟依人,竟然 还可以粗门大嗓。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吃早饭,北贡夹了两本书来看 我,北贡人高声大,声音里一股大渣子味。刚说上两句,忽听得里边一声大吼: 哎呀,我的妈呀!   媚然一阵风似的扑出来,拽住北贡的双手跳着脚转起圈来,她的嘴巴关不住: “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北贡不好意思了,头皮都红了。   我愣了一碗饭的功夫才确定,那“哎呀,我的妈呀!”是打媚然的小嘴里吼 出来的。   他们都是奉天人。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他们说,一听到奉天话,眼泪就下来 了。   我低眼看手中的筷子,我发现,他们俩恰似一双筷子,放在一起,别提多合 适!   那天,汤师长不在家,他到几个有驻军的县里去了,去关心自己的部队,顺 便关心一下散养在县城里的四位姨太太,尽一尽自己在生理方面的义务。他从不 谈起大太太,但我知道,大太太在广州呢,养了两个小崽子,都是公的。因为地 方清净了,他甚至不用北贡护卫,叫上一队贴身卫兵就走了。   台风就要来了。日头有些摇晃。天气异常的闷热,偶尔一阵风擦过手臂,寒 毛都热得蜷起来。风走两步就顿住了,把人捂出一身汗水来。   北贡脸红扑扑的,他晕了头了,他在找死。人都是要死的,可是死法有讲究。 死在敌人手里的,是烈士,可以刻碑;死在自己人手里?什么都不是。我心里希 望他俩在一起,他和媚然。可我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一起,我是汤师长的 末叔啊。   只好装聋作哑,只好绕着走,就当作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我看到天上的飞云像受了惊吓的羊群,往西 边的天飙去。我看到芳华里有棵百年老桂树,夹在楼缝里,孙子似的。我看到那 个叫文昌门的城楼上有某要人题的“文昌”二字,因为靠太近了,草书,乍一看, 一点文气都没有,倒更像个“娼”字,不禁摇头。   文昌门外是条大马路,马路中间高高矮矮围了一大圈人,不时喊出好来。这 马路是十多年前陈炯明修的,是白水的形象工程,后来陈炯明走了,大家就搞不 清它的用处——白水又没有几匹马,于是用来斗鸡。在有关部门的引导下,大家 也仿佛一夜之间弄明白了,陈炯明原来是个爱斗鸡的人啊,玩物丧志啊,一己私 利啊,等等。   我突然想看点血腥的,我想闻闻鲜血的腥味。斗鸡咬起架来不要命,皮开肉 绽鲜血四溅——肯定是在斗鸡。挤进一看,一根鸡毛也没有,黄狗倒是有两条, 连接在一起。围观的人都非常兴奋,鼻尖上净是汗珠子,目不转睛。日光亮堂, 照得两条狗都快和地上的黄土化作了一体。   我的心猛然一揪,我推开人群往回就走。   汤师长的乌骓马绑在知府衙门口的拴马石上!   我看到了汤师长的背影。他大手一挥,四个卫兵一人抓住一张渔网的一角, 冲进了媚然的卧房。   北贡戳在天井里,四周全是黑洞洞的枪口。北贡像一条剥光了鳞的大鱼,白 赤闪亮。北贡被紧紧兜在渔网里。他使劲伸了双手想去捂住裆部,可怎么也够不 着,渔网裹得太紧了。北贡低头、垂眉、耷眼,脖子像抽掉了筋,一扇风从天井 外拍下来,他的脸抽成了一团乱肉。屋檐的风马忍不住叮叮当当叫了一通。   汤师长在天井里背了手一圈一圈地走,每一步都恶狠狠的,不仔细看,你会 以为那是一只中了箭的老虎。   后来,他在我面前刹住了脚步,他的眼睛蓝起来,幽幽的:他妈的,咋办? 末叔,你说我咋办?!   他身后一整墙的爬墙虎绿得头昏眼花。   我说不出话。   风是突然就起来的。风大呀,风马都飞到天上去了,有一些瓦片也急急忙忙 跟了上去。   汤师长大吼一声:开闸放水!   雨落下来前,风忽然顿住了,天扯开了,漫天红霞。天愣了一刻钟,突然像 犯了错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合上了。地一下沉到黑夜里去了,水从天上摔下来了。   雨声如雷,人似在水帘洞里。   厦门怕风胎,白水怕水灾。风胎就是台风,厦门在海上,来了台风躲也躲不 开,白水离大海有一小段路,台风到了白水,累了,顺手就把水都扔到白水地面 上,所以一台风白水就淹水,白茫茫的。这场雨猛哪,才半个时辰,伙房落在院 子里的洋铁皮桶就满了。幸好汤师长处理及时,最主要是建设卫生文明城市期间 部队疏浚了白水市区的所有水道,白水街上竟然没有积水。   雨稍稍小下来,我和汤师长一齐登上北门城楼,往北边望去:天啊,山追着 山,轰隆隆,瘫到平原上来了。远处九龙江的水浮成一堵墙,嗡嗡嗡向白水城顶 过来,一到城门外,稍一使劲,就把旧桥抬走了。白水城外的江上有桥两座,新 旧各一,旧的叫安澜桥,快一千岁了,新的叫中山桥,是陈炯明驻白水期间组织 有钱人捐的,原名倒不叫中山桥。   汤师长脸色白得像竹子纸。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脸色,反正心卡在胸膛里, 不跳了。   水退下去的时候,中山桥孤零零地卧在江面上,一脸的落寞。   天蓝得发抖。   新任独立团团长赵北贡和丁香的婚礼是如此的隆重。婚礼由汤师长亲自主持, 白水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记者们也齐了,照片拍了一张又一张,镁 灯“嘭、嘭、嘭……”闪了又闪,闪出许多白烟来。婚宴过后,北贡骑在一匹大 白马上让众人簇着沿了白水的主干道慢慢的游,游出了满城的炮仗屑,花花绿绿 的,小孩子们麻雀似的顺街蹦过去,踹出一路的花来。大白马胸前系了一朵大红 花,北贡也系了一朵,北贡怀里还搂着丁香,丁香的婚纱和大白马一样白,下雪 似的,都拖到地上了。大白马是汤师长以个人名义跟商会会长蔡清贫蔡老板借的, 德国货,走起路来都是花样。汤师长有乌骓马,四个蹄子都是白的,跑起来宛如 在雪上飞,可汤师长一贯是把坐骑当老婆一样疼的,再说这匹乌骓确实是一匹女 马。   丁香就是媚然。汤师长读过书,喜欢给人取名字。汤师长说,舌送丁香啊, 好,好。说得丁香的脖子根都红了。   北贡抱起丁香进了知府衙门斜对面的小姐楼,临进门时还腾出一只手来冲我 们挥了挥。汤师长远远的望了,回头微笑着对我说,末叔,我们到小操场较量一 下。   我是长辈,我怕什么!他还没摆好架势,我就狠狠地扑了上去。   他一款腰就闪了我个大筋斗,我翻起身坐在尘土里,满心欢喜。   汤师长拉起我,笑,哈哈,末叔末叔。他说,我送你到师范读书,衣裤日用 品都备好了,你可以脱了这身副官服,安心做个读书人。   第二天,整版的报纸全是北贡婚礼的消息。第一版主要歌颂了一代将星青年 军人楷模少将师长汤龙图的宏大气量。我看了很受用,作为长辈,我为汤师长感 到骄傲。北贡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书友,我真心的希望丁香能和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愿意不顾辈分跟汤师长摔跤?因为我太开心了,而且汤师长说了,把长 辈摔翻在地可以让他充分体会到反帝反封建的快乐——我何乐而不为?   第二版一抬头先介绍了故事“破镜重圆”,不过记者把年代搞错了,他说, 故事发生在唐朝,而且他把杨素写作了唐太宗李世民,接着,记者浓墨重彩地描 述了一个曲折离奇、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尽情讴歌了纯真的爱情,报纸说,爱 情是永不熄灭的火焰。报纸还说,北贡和丁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明摆着 是瞎扯嘛:北贡快三十了,丁香二十不到,如何竹马如何青梅?如何两小无猜? 想猜都会脸红。而且,以前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对方的存在。当然,他们 都是奉天人,都是热血青年。看来,新闻记者的基本功应该是瞎扯淡。北贡以前 倒是有过女朋友,那是别人的老婆,会写小说,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后来,他 们在上海的大街上让日本人的子弹打散了。关于丁香,北贡和我一样,不甚了了。   今天是民国25年9月17日,下午。我们学生会的骨干们集中在我的宿舍里开 重要会议。骨干们都是男的,因为贾宝玉说了,女子是水做的,水是没有骨头的, 所以女生当骨干是不合适的,当然,原名贾春风的媚然或者丁香是个特例,她是 原学生会主席。我们首先讨论了恋爱问题,深入交流了各自从女生手中以各种手 段取得的手帕的颜色、形状以及质地,还有气味。天气虽然闷热,但是我们的交 流非常热烈非常踊跃,大家一致认定,爱情是头让人心惊肉跳的动物。这时,我 想起了北贡。前几天报上说了,独立团团长赵北贡率领精兵开赴天柱山围剿悍匪 叶文龙。叶文龙是白水最大的土匪,听说有三个鼻孔,国军围剿了十几次,每次 回城时无一不是灰头土脸,断胳膊拖尸体的。丁香没有跟去,她在小姐楼等待北 贡的凯旋归来——汤师长教导北贡说,好男儿当不贪一晌之欢,再说,匈奴未灭, 何以家为?!   想起了北贡,想起了北贡的老家在奉天,想起了北贡劈过日本人,我猛然发 现,我们今天的讨论实在有些离谱。因为明天就是9月18日了,九一八、九一八, 我们应该有所表示。我们召开全体学生会骨干联席会议就是要确定明天该举行什 么有意义的活动,并且必须制定具体的行动步骤。   大家都是明白人,日头才偏过山头我们就决定了,明天举行抗日示威大游行, 走遍白水的主要干道,要喊口号,还要撒传单,最后,到知府衙门递送请愿书, 说服汤师长率领具有强大战斗力的九一八师北上抗日,收复山河。大家一致推举 我为请愿代表,负责说服汤师长,因为我是汤师长的长辈,肯定出效果。大伙儿 热烈鼓掌,掌声如台风雨,啪啪啪啪啪啪,我觉着自己的胸腔大起来,涨满豪气。   我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正想说上两句,同学们突然脸色大变:走廊上传来一 阵跑步声,是军鞋跺在地板上,齐整,劲道,威猛。接着一队兵撞进门来,啪! 立正,竖作两排。汤师长出现在门口,他的身材高大,屋内一下就暗淡许多。   同学们抿着嘴,互相望了望,一齐低下头煞白着小脸踮起脚跟侧身贴着墙壁 滑了出去。   汤师长大踏步向我走过来,脸红喷喷:“哈哈,末叔,哈哈,末叔——我把 他老婆睡了!”   我的头有点大:啥?   汤师长咬着牙:北贡啊!他敢睡我老婆!奶奶的,我也睡他老婆!现在我天 天都去小姐楼!   我抬眼望到窗外去,窗外的景物一派模糊。   台风又要来了。   2006.9.7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