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沉没 　　文/楚桥　 　　少年坐在市场人行道的出入口处，垂着头半闭着眼。少年的头发有一种无暇 顾及的乱，却让人看起来顺眼。少年的衣服虽然旧，但没有想象中污秽，于困顿 中显出一种大方。少年的胸前挂了一块纸牌，纸牌的最上一行用黑体字写着：救 救苦命的人。下面的内容用红字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牌。总的大概意思是：少年 来自江西，原本有个十分幸福的家，父母亲原来在深圳某地种青菜，不幸父亲被 车撞死。肇事者驾车逃跑了。母亲因为父亲的死而一病不起。少年本来正在小学 读六年级，但由于家庭变故，不得不辍学。为了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治病，少年不 得不走上街头，求好心人救救他苦命的母亲云云。牌子的左下角还贴了一张相片， 相片上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倒在地上，相信是少年的父亲。 　　少年的脚边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几张一元的纸币，来往的人不少，多 数人仅仅看上一眼纸牌就匆匆离去。这时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看了 看少年，又掏出一副老花镜，很仔细地看纸牌上的字。看完之后，老太婆显然被 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世感动了，红着眼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然后便抖着手掏出 一张50元的大票子，郑重地放在盘子上，才起身离去。老太婆的义举引起了围观 人群的注意，大家都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老太婆是被骗了。少年对人们的议论 则置之不理，只是朝着老太婆的背影不停地磕头，直到老太走远了，不见了才停 下来。但仍然垂着头，半闭着眼，一声不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概多多少少都受到老太婆的一点影响，又见少年态度 真诚，便纷纷掏出零钱往盘子里乱扔，害得少年一边捡一边不停地朝四周磕头。 再看盘子里，那张50元的大票已经被淹没。少年的嘴角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但少年马上感觉到不安，那一丝不安倏地一下就钻入了少年最脆弱的神经中。凭 经验，少年知道今天遇上了麻烦。少年首次抬头朝四周望了望，但少年并没有发 现什么可疑之处。当少年低下头去时，少年分明感觉到有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正在盯着他看。少年蓦地又抬起头，惊恐万状地望着围观的人群。但那双眼在少 年抬头的一瞬间又迅速消失。少年很仔细地观察围观者的每一张脸，少年希望从 中看出一些端倪。但少年失望了，眼前的每一张脸都显得过分的平庸。少年十分 肯定自己今天是遇上了老狐狸。少年心里暗想：现在只能以静制动了。少年甚至 作出了最坏的打算。 　　其实少年现在最紧张的还是盘子里的钞票。此刻少年一反常态地睁大了双眼， 一眼不眨地盯着盘子。少年知道，只有钞票才是最重要的。就在这时，少年突然 看到一只正在伸向盘子的手。少年吃了一惊，但少年反应奇快，以最快的速度将 盘子端了回来。少年这时才看清楚，刚才把手伸向盘子的只不过是个五岁左右的 小男孩。小男孩没有拿到盘子，显然有些生气，翘起嘴一脸不满地望着少年。少 年不敢掉以轻心，快速地将盘子里的纸币收入口袋。余下几个硬币少年便留在盘 子里。少年收好了钱，一颗心才算稍稍安定下来，把盘子放回原处，仍然低下头， 半闭着眼等待好心人的打救。 　　小男孩见少年的样子有点像电视上那些打坐的和尚，觉得十分有趣。小男孩 大概认为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个并不困难的表演。于是小男孩走到少年的左边， 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双手合什活像个小和尚。与那些呆板的和尚稍有不同的是 小男孩有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此时，小男孩一双眼珠子正骨碌碌地乱转。开 始少年对小男孩没有太在意。但一想到刚才感觉到的那双眼睛，少年就马上警觉 起来。少年悄悄地瞥了小男孩一眼，谁知小男孩正拿眼偷偷看他。只见小男孩咧 开嘴朝少年扮了个鬼脸，又趁少年不注意悄悄地把盘子移到了他的面前。围观的 人群禁不住都笔笑了起来。纷纷往盘子里扔零钱，弄得小男孩得意地朝大家磕头 而且不停地冲大家扮鬼脸。 　　少年见盘子竟然走到了小男孩那边，还真的吃了一惊，忙将盘子拿回，放在 自已的脚边。小男孩拿不到盘子，急得哇哇大哭起来。少年没想到小男孩会哭， 一时间倒也慌了手脚。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都在问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没 人管。此时少年己经从慌乱中定下神来，并认定这孩子是有来头的。少年一时还 猜不透此举的目的。少年心里暗想：莫非是为了这个绝好的位置？少年心里这么 一想，越发觉得有这种可能。少年的额上便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少年用手抹了 把汗，又顺手按了按口袋，还好，硬硬的一叠钱还在。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抬 头，见小男孩还在不停地哭，少年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虑，便从盘子里拿了一张一 元的纸币递过去。但那小男孩仍然只是一个劲地哭，对少年的钱简直无动于衷。 少年心里一沉：完了，这肯定是个阴谋! 　　果然不出少年所料，没过多久，一个五大三粗的肥女人突然杀入人群，厉声 喝问是谁欺负她的儿子。围观的人群似乎都被肥女人的气势吓住了，竟没一个人 敢开口，生怕说不清楚而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肥女人见没人回答她，又蹲下身去 问她的宝贝儿子。小男孩现在因为有了救兵，哭得更加响亮。围观的人群也就越 来越多。此刻少年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了。少年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别 说是我呀。然而令少年感到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小男孩在那肥女人的多次询 问之下，把手指向了少年。少年见那肥女人慢慢地将身子转过来，恶狠狠地盯着 自己，那脸上的肌肉在一条一条地抽动。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少年的左脸挨了 肥女人一巴掌。 　　“死乞儿，胆敢欺负我儿子！” 　　啪的又是一声脆响，少年的右脸又挨了一巴掌。血顺着少年的嘴角慢慢地渗 了出来。 　　“我打死你个乞儿!”肥女人一口深圳土话说得还没有那么字正腔圆。 　　围观的人群这才发出一片惊呼声。但仍然没有人站出来说明一切。此刻的少 年只感觉到脸上辣辣的生痛，但少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少年低 着头忍着痛在盘算下一步棋应如何走。 　　当肥女人第三次扬起手时，小男孩忽然不哭了。这回小男孩把手指向那装着 钱的盘子对肥女人说：妈，我要那个盘子。肥女人不知是不是打够了，还是觉得 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有些理亏，高高地扬起的手停在了头顶，终于没有打下 来。这时，小男孩擦干眼泪，指着盘子又一次对肥女人说：妈，我要那盘子。围 观的人群突然嘘声四起。肥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打错人了，抱起小男孩并在男孩 的屁股上象征性地打了一巴掌，以示教训。围观的人群还是嘘声不断，肥女人见 形势对自己不利，赶紧挤出人群离开。远远还传来小男孩不停的哭闹声。 　　肥女人的突然离去，让少年感到事情显得更加扑朔迷离。种种迹象表明这肥 女人并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少年相信那双十分锐利的眼睛此刻应该在相当隐蔽 的地方。这时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一切又趋于平静。然而对于少年来说他的 内心却是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少年总是感到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果然如少年所 料，这种虚假的平静在几分钟之后，又被打破了。现在出现在少年面前的是右臂 上戴着红袖章的市场管理人员。也许是肥女人刚才的一场打闹，有人看不过眼， 去告诉了市场管理员。但是这个年轻的管理员并没有了解事情的真相，一来到就 对少年下了“驱逐令”。但是少年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大概对那些气势汹汹的 管理者早就司空见惯了，少年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对付这类人的办法。 　　少年的所谓办法，其实也十分简单，就是装聋作哑。对市场管理人员的吼叫 一律充耳不闻。现在，年轻的管理员显然火了，抬脚就往少年身上踢，一边踢一 边骂。少年一见这阵势，知道不使出杀手锏是不行了：少年的双手不停地在空中 比划，口中哇哇乱叫一通。市场管理人员果然就不踢了，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少年， 似乎想从少年的动作中看出一丝破绽。但少年的表演根本无懈可击。最后年轻的 管理员看了一会，便走了。也许这个年轻人也不想过分地为难一个身有残疾的少 年。望着管理人员远去的背影，少年的嘴角再次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微笑。少年 长长地松了一口，望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少年想：难道是我自己过于神经质了? 少年在不断地告诫自己：任何一丝的掉以轻心都是致命的。果然，那肥女人抱着 她的儿子突然又杀回到了少年跟前。少年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少年望了一眼 那肥女人，见肥女人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凶巴巴的架势了。少年勇气陡生，双目逼 视着肥女人，肥女人在少年的逼视下，一下就失去了有钱人的气势。一脸讪笑地 拿出一个新盘子，然后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元的钞票，略为犹豫地放进新盘子 里，然后十分温和地问少年：我拿这个新的盘子跟你那个对换，行吗?我儿子只 要你那个。少年望了望自己的盘子，估计里面也顶多只有几元钱，便点了点头。 当肥女人放下手中的新盘子，把少年那个装有几个硬币的旧盘子递给小男孩时， 小男孩马上破涕为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肥女人便又在小男孩的屁股上象征 性地拍了一巴掌，笑骂了一句：我看你和他一样，是个乞儿的贱命! 　　肥女人抱着她的儿子早离去了，但她临去前数说儿子的话却留了下来，留在 少年的心里。少年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他的父亲。少年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了。但 每当少年一想到他死去的父亲，就感到十分哀痛，眼泪就会像蚯蚓一样爬出来。 此刻的少年在围观的人看来是无缘无故地流泪了。围观的人群认为少年的眼泪太 虚假了，开始拒绝往盘子里扔钱。少年对人们的变化显然没有在意，他还沉浸在 对父亲的伤怀之中。他记得父亲生前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口贱惹人怨， 力贱得人疼，不要吝啬力气呀。那时少年还小，一点也不开窍，不知道是啥意思。 现在少年似乎开窍了，仿佛父亲就站在他的面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儿呀，不要 吝啬力气呐！在这一刹那之间，少年感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背离了父亲的教导，少 年那苍白的脸微微地发红了。 　　老头就是在少年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潜到少年的跟前。老头蹲在少 年的面前，阴阴地笑。少年突然惊觉，抬头，他立刻就看到老头那双像鹰一样锐 利的眼睛。少年禁不住又是打了个寒噤。来了，终于来了！ 　　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来往市场的人已很少。在少年的跟前，就只有老头一个 人了。“小子，你打了一场很漂亮的仗，你很聪明嘛，小子，真有你的！”老头 悄声对少年说。 　　少年没有说话，心里正在飞快地盘算如何才能逃脱这个可怕的对手。 　　“你刚才哭得像真的一样，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老头又问。 　　少年听了老头这话很生气，觉得老头在侮辱他对父亲的感情。但少年还是不 动声色，当作没听见一般。 　　“你别装了，就你这点道行，在我眼里差远了。我只是服你的眼泪，我他妈 的就是弄不来，就算弄来了，也没弄得那么像回事，你他妈的简直像死了亲爹一 般。小子，不容易呀！”老头又说。 　　“今天的收入不错吧，小子？”见少年不作声老头转了话题。 　　老头这话提醒了少年，少年赶紧收起盘里的钱，摘下纸牌，站起来便走。也 许是坐久了的原因，少年的双腿有些发软，脚步有点虚浮，但少年很快就适应了。 少年一边走一边想：如果那老头跟了来该怎么办？一回头，果然那老头正不紧不 慢地跟在身后。少年一阵心慌，不禁加快了脚步。这样又走了几条街，少年一回 头，那老头还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少年想：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了钱吗？想 到这一层，少年更加紧张。少年口袋里不单装着今早的收入，还有准备寄给家里 的1000元钱。他早算准了日期，这笔款寄回家里时，也该开学了。除了一部分给 卧病在床的母亲治病，弟弟的学费应该还不成问题。 　　想到可爱的小弟弟，少年突然放开腿拼命奔跑起来。正午的太阳十分慷慨地 把猛烈的阳光赠给这位奔跑的少年。少年在烈日下狂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马上摆脱那个可怕的老头。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反正少年已经跑累了，浑 身上下就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的。少年已经感觉到脱离了危险，少年停下 来，回头望去，果然不见了那老头。少年的脸上便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感觉不到危险的少年，现在感觉到了饥渴。少年在路过一个号称平价士多的 小商店时，曾萌生买瓶汽水喝的念头，但少年没有买，少年算过了，汽水可以解 渴，但不顶饱，饭还是不能不吃。少年记得快餐店的白开水是不用钱的，相比之 下，白开水虽然没有汽水喝起来爽快，但白开水胜在是免费的，而一瓶最低档的 汽水也要1元。少年觉得不合算就没买，忍住饥渴尽可能快地找间比较便宜的快 餐店。 　　二十分之后，少年坐在某工业区的一个工人大饭堂里吃午饭。少年之所以选 择这里，一是这个大饭堂与同等价钱的快餐店相比，饭量明显比别人多；二是这 里居然还有海带蛋汤免费供应，尽管一碗汤里没几个蛋星子，少年还是从那一股 不知是蛋腥气还是别的什么腥气中闻出老板是个十分慷慨大方之人。少年一口气 喝了三碗汤，竟然没有人说他一句，这让少年决定以后的午饭和晚饭都将在这个 工人饭堂里吃。 　　吃完饭，少年又马不停蹄地往邮局赶。在往邮局的路上，过分的平静使少年 生出一丝不安。那一丝的不安像一条小虫一直往少年的骨头缝里钻。少年越是往 前走，便越是感觉背后有一双眼在阴恻恻地盯着自己。不过直得庆幸的是，整个 寄钱的过程相当顺利，少年没遇上什么麻烦。但当少年从邮局出来时，赫然发现 老头正站在马路边的树荫下冲他阴阴地笑。少年大吃一惊，几乎疑心撞上了鬼。 　　“小子收入挺不错嘛。”老头说。 　　少年绷着脸，还是不说话。少年知道沉默才是最好的武器。 　　“你别装了，等下你哭还来不及呢！”老头说。 　　少年拔脚便跑。少年盲目地跑了一气，料想那老头已经跟不上了，便回头看 去，不料那老头还是在他身后几十米的地方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来。老头见少年 回头看，便冲少年笑了起来。少年心里便加慌，心里想：我今天真的撞鬼了?少 年立时起了一身鸡皮。虽说是大热天，少年竟然感到一股透骨的凉意。 　　大概是心里害怕，少年的奔逃显得慌不择路。在没命的奔逃中，少年不知不 觉间就来到一个水库的堤坝上。少年回过头，见老头正一路向他走过来，一直不 说话的少年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要过来!”少年的声音显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老头此刻却成了聋哑 人，根本就没有理会少年，还是一步一步的向少年逼近。 　　“你到底想干什么！”少年又说。老头还是在笑，一脸阴险地笑，并不回答， 而脚步不停。 　　“我可以给你钱 !”少年说。 　　“我不要钱！”老头阴笑着说。少年急得满头大汗，少年是几乎喊了起来： 　　“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老头忽然不笑了，两手伸向前方，竹枝一样的手指张开成网状，样子十分狰 狞。 　　“你再过来我跳海了!”少年已完会崩溃。少年大叫一声，一头就栽进水里。 老头站在岸上看着水里的少年笑得一脸恶毒。 　　人类求生的本能使在水里扑腾的少年在努力往岸边爬。老头显然不愿意看到 少年上岸。老头在岸边找了一条竹竿子，看到少年的头冒上来便用竹竿子将少年 的头往水里按。冒一次头就按一次，每按一次，老头便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 往外冒着热气，浑身上下透着兴奋和爽快。 　　少年明显是个旱鸭子，在水里没有扑腾多久就渐渐沉没了。満头是汗的老头 一直笑着看完这个沉没的过程。老头觉得这个过程比看一出猴戏有趣得多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