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未完成的肖像画   文/毕亮   她穷尽一生寻找自己,风烛残年后却不能肯定是否真正找到!   ——题记   母亲是画画的。在陌生人眼里,她曾经是少年得名的画家。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自己也那么认为。自打我出生后,她再没拿过画笔。 外人看来,母亲生活安逸、富足,不用想事。好像是我五岁生日过后,又好像是 六岁,母亲像吸收不到水份萎谢的花朵一样,突然变得郁郁寡欢。   早春里的一天,母亲未曾跟父亲商量,便喊来锁匠,换了贮存室的门锁。接 下来,母亲在屋里折腾了整整一个白天,把贮存室的杂物腾到客厅,然后在贮存 室里头摆了一张行军床、一副画架,还有一块可以照全身的穿衣镜。贮存室空间 小,容不下它物,或许母亲本来也只打算放这么几样东西。捱到夜里父亲回屋后, 母亲流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她跟父亲商量,要重操旧业,把画笔拣起来,开始 画画!实际上,母亲并不是跟父亲打商量,我从她斩钉截铁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 她的决心。母亲是告诉父亲眼前即成的事实,她要开始一种与从前迥然不同的生 活。母亲要跟过去的生活决别。   父亲没有作声,在母亲的唠叨面前,他一贯保持沉默。过去的日子里,母亲 已经发过多次牢骚,讲要恢复从前的时光,画画。只是母亲畏首畏尾,没有把言 语变成行动。这回她是认真的,说到做到。   母亲走进贮存室,揿亮灯,挪了两三步,拢近穿衣镜前,指着镜子里的自己 对父亲说,马东你看,如今,我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了!母亲讲完后,脸上泪水 滂沱。当时她讲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明明看见了镜子里母亲真实的模样。母 亲却说她看不到自己。我不理解,甚至想母亲扯谎哄父亲,睁着眼睛讲瞎话。   父亲埋下脑壳,用左手扰着头。我以为父亲会反驳,戳穿母亲的谎言。父亲 昂起头时,想开口讲什么,嘴角蠕动几下,最后还是没有把话讲出来。母亲说, 你有话就直说,莫吞吞吐吐,跟个女人似的!父亲脸色不好看,他像是极不情愿 的样子开了口,他说,谢言,我还不了解你,你顶多热闹得两三天!母亲说,马 东,我不是你了解的那个谢言,只晓得猪肉六块钱一斤陈醋三块五一瓶的谢言!   从那天以后,母亲开始了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把自己关进贮存室里,夜里 暮色四合便走出家门。母亲将她与我、父亲生活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我不晓得 白天母亲躲在贮存室干什么,是不是在画画。因为好奇,我几次想推门进去,可 门闩得牢实,推不开。从门缝里瞄,门背上挂着招贴画,将贮存室里头的动静遮 得严严实实。看不到母亲,我默默的靠在门脸上流眼泪。另几次号啕大哭,被父 亲呵斥住了,他骂我没出息。父亲似乎对母亲漠不关心,开始的几天,他只是买 了足够的食物,塞满冰箱。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母亲还是那样,白天在贮存室,夜里出门。日子 一长,父亲变得惶恐不安起来。起初,父亲以为母亲只是玩个新鲜,没想到母亲 不要儿子不要老公,闷在小屋里画画。   半个月后,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沉不住气了,他站在贮存室门口给母亲做思 想工作,父亲像是自言自语,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说,谢言,你在镜子里看 见自己没有,你看见自己没有!屋里头的母亲无声无息,没有应声。父亲摇摆着 脑壳,唉声叹气走回卧房。   接近一个月的时候,父亲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他在贮存室门口来回踱步,大 呼小叫,谢言,你不要这个家了,儿子总得管吧!父亲吼完之后,朝我使了个眼 色,悄悄把我喊拢到门口。父亲要我哭,大哭,他告诉我哭得越伤心越能打动母 亲,到时候母亲就会出来。我听信父亲的话,真的扯着嗓子哭起来,嚎哭,泪流 满面。然而结果并不是父亲讲的那样。母亲的心跟铁打的一样,对我撕心裂肺的 哭喊声,她无动于衷。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父亲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寻求母亲最好的朋友杜 微微的帮助。起初,杜微微听父亲讲完母亲的事情,她张大了嘴巴,一副大惊小 怪的样子。那天杜微微来屋里找母亲,提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母亲跟不愿意见我 和父亲一样,也不见她最好的朋友。杜微微耐着性子,搬了把木椅坐贮存室门口, 苦口婆心的劝母亲,儿子这么大了,要她好好过日子。杜微微坐在木椅上,讲了 一两个钟头生活的道理,讲得口干舌躁,还让父亲泡了杯绿茶端给她。最终,杜 微微的讲话成了对牛弹琴。母亲从门缝里递了张纸条出来,告诉杜微微,道理谁 都会讲,她已经下定决心,劝杜微微不要浪费口舌。杜微微双手捏着纸条,眼睛 直直的盯看上面的字,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对父亲说,你们家谢言不晓得好 歹,我来了,也不开门见个面,往后你们家的事情我不管了!   父亲后来又找过杜微微几次,好话讲尽了,她死活不肯再来劝母亲。   父亲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可对付不了母亲。他只好去了城市的南头,搭车 到南山区,请外公外婆出面,借他俩到屋里来给母亲做工作。头疼的是,母亲依 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躲在贮存室里。外婆大骂了母亲之后,牵着外 公气嘟嘟的走了。临出门前,外婆大着声音朝母亲囔,谢言,老子白生你养你了, 你个白眼狼!   外公外婆走后,父亲再也无计可施,他灰心了,开始对母亲不闻不问。   我一直感到好奇,母亲每天是什么时候出来填的肚子,夜里什么时候出的门。 有一段时候,天黑了,我暗地里藏在沙发的角落头,等母亲从门里出来。等得我 快心灰意冷时,有一天,终于等来了母亲,她先是轻轻的启开贮存室的门,然后 幽手幽脚走出来,又带上门,从裤兜掏出钥匙反锁。   客厅一片黢黑,母亲像是闯进屋里的贼,做所有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她 启开冰箱,像老鼠一样吱吱的细声细气咀嚼食物。填饱肚子,隔了一会,母亲揩 干净嘴巴出了门。   母亲前脚迈出门,我起身跑到贮存室门口,试图破门而入,看母亲成天窝在 里面干什么。结果是枉然,母亲将门反锁了。我又急匆匆跑出门,尾随母亲身后, 看她在夜里干些什么。母亲走了很远的路,我也跟了很远的路。显然母亲没有发 现我,她走到一个地下通道拐角处时,跟几个小乞丐混在一起,蹲在地上,问路 人讨钱。那一刻,我对母亲相当失望。后来,我又跟踪过母亲几次,她做过清洁 工、花店售货员……   母亲不厌其烦地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伴随岁月的过往,父亲脸上皱纹多了。 我去了另一座城市上大学,渐渐地,我理解了母亲,夜行的母亲是在扮演社会的 各种角色,体验生活。我也理解了小时侯不能理解的母亲讲过的那句话,她讲在 镜子里看不到自己了,是在跟父亲暗示,生活中的她失去了自我。   照镜子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母亲的话,生怕在镜子里把自己丢了。   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了父亲母亲身边。父亲已是风烛残年,风湿病经常发 作,走路得杵拐棍,颤颤巍巍的。母亲还是在默默坚持,在寻找镜子里丢掉的自 己。   又过了几年,父亲过世了,母亲仍然蜗居在贮存室里。父亲火化的那个白天, 我从火葬场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家,听到贮存室传来母亲嘤嘤的哭泣声。   多年以后,我老了,双鬓斑白。   响午阳光很好,我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母亲奇迹般的在白天里走出了 她的卧房,即贮存室。   母亲挥舞着干瘪的左手朝我招手,蠕动着嘴巴喊我进贮存室。我拢近门口, 抬起巴掌当扇子,扇了扇面前扩张开来的霉气。同时我目睹了狭小空间里,堆起 的一摞摞宣纸,全是母亲画的肖像画。   我迈腿走进门,揿开日光灯开关,揭开堆成山的宣纸,一页一页翻开看。肖 像画有售货员、乞丐、清洁工、民工、官员……这些人物的肖像神似母亲,却又 不是。母亲的行军床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有清晰的五官,鼻子眼睛嘴巴 耳朵眉毛。这个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母亲哽咽的声音,她说,马东,我始终完 不成自己的自画像!母亲老糊涂了,把我当成是父亲。   我想起了多年前父亲问过母亲的一句话,谢言,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没有?   这一天,我用同样的话问了母亲。母亲扬起干瘦的右手掩住她额头深陷的王 字皱纹,斜睨着画架旁边镜面已经发黄的穿衣镜,她用左手指着镜子说,我看见 了自己!讲完母亲又调回脑壳望着我,她像是跟自己说,又像是跟我说,马东, 你说那是我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