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参加评奖   流水与月亮   ■阿舍   什么事物亘古,却常青?    1.    夜完全静下来的时候,我和他的争吵终于停止了。    月亮升起,草原的露水很快濡湿我们的行囊、鞋袜。帐篷狭小,空气渐 渐滞重,停止了的争吵变成耳语,我轻轻催促他,一同将帐篷外的行囊、鞋袜一 一取进,安放在拥挤的帐篷内。这段时间里,他显得很听话,声息细微而柔软, 静悄悄坐在黑暗中,听从我的安排,仿佛当空的明月,幽然凝望着眼前的黑暗, 并等候着即将来临的一切。   “为什么他不能发出光芒?”   这无理的要求在脑际蓦然浮现,如迸放的烟花,也恰似流星,寂寥而突兀地 闪过之后,又迅疾消失了。阒然四野重又归于黯淡。   “这些短暂的事物,生命总是过于脆弱,那些将一瞬视为永恒的人,不过是 为慰籍岁月的巨大空落吧。”   醒悟紧随而来,我掐灭了那些瞬间的思维。   “他怎么能够发出光芒呢?”   然而,因为他的不能发光,我还是生出了一丝荒唐的恶意,觉得一定要为此 惩罚他,以泄出整日争执的怨气。但是转瞬之间,我又完全软弱了,气鼓鼓的身 体因为接触到夜的气息,因为从帐篷的纱顶处望见了黄澄澄的月亮,即刻像春天 屋檐下的冰凌,一滴连着一滴,溃军般融化了。现在是盛夏,积雪已聚为溪水, 流淌在这个海拔3000米的高原草滩上,悠长而明亮。此时此刻,他紧挨着我,几 乎头触头,我嗅见了他衣领间弥散着的烟草气,微弱又固执,犹如他的体味,他 的话音,他的眼神,一经掠过我的身体,便击垮了我的全部防卫和对抗。   “他突然如此顺服,顺从着我的安排,他是困乏了吗?”   这一天我们走了大约700里路,车况极差,水箱半小时便须加一次冷水。昨 晚水箱暴锅的焦烟味我仍记忆犹新。焦烟、土尘、酷热、关卡的费舌、迷路、狭 促的座位,意外与不适接踵而至,连同我与他的争吵,仿佛出行是一个极大的错 误,城市、村庄、草原、寺庙、河流,因为匆匆而过,不及一本奇诡之书里,一 位威尼斯青年对忽必烈汗的讲述更能打动我,引发我的遐想与热情。然而,这一 切又都没什么,我们漠然而然,无动于衷,除了争吵不休,安心接纳这些在路上 的不适与不习惯。漫无目标的游历,正是为了破坏那些按部就班的日常。但我们 的争吵与此无关,我们双方的坏脾气,并非因为不适而起。无人知道我们因何争 吵,甚至不见我们的争吵,然而,我们的争吵一直持续着,并且激烈、混乱、难 受,让我喘不过气。   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服从或许因为并不在意这些,这些类似日常起居的琐事, 比如,帐篷的通气纱窗要打开、充气睡枕不要吹得太鼓、防潮垫不要紧靠帐篷、 头灯要放在枕边、通迅用品要用塑料袋包好,等等。   黑暗里,他安静地听我说着,看我做着。   安放好行囊、鞋袜,他转身躺下,尽管极力压止,我还是听见了一声凝重舒 畅的深呼吸从他的胸腔传出,仿佛倒下的地方,是令他企慕已久,正是他最终要 抵达的远方。夜风擦过帐篷,幽暗而顽固,水声清冽如刀光,因为窄小,月光被 阻挡在四方的纱窗之外,我们在大地上的这个所在,如同一个窥视者的内心,孤 独,隐秘。   我看不见他的目光及神态,他黑乎乎倒在一片黑影中,犹如一个深黑的洞穴, 一无所有;一个虚空的幻想,不曾存在。我任由这黑影的沉默逐渐涨大,并甘愿 为这沉默所掳获。持续一天的争吵,已令我疲惫而软弱,沉默使我们暂时远离, 使我们放下对彼此的奴役,变得平和、柔软、怠惰,仿佛濒死之人对生的眷恋, 化为与世界的讲和。   沉默里,我放任一向凌乱的浮想,欲图享受这弥贵的自由。而我仍如一个囚 徒,一个俯下身体即将屈服的囚徒。我的思绪无法离开他,他仍然奴役着我。我 狐疑又清醒,既确信他在顾念着我,同时也在思量,他可能沉浸在往事中,这件 事里没有我,但事情持久和热烈的气息仍笼罩着他,他与之搏击并激烈辩驳,如 同我被奴役。或者,他什么也未想,也没有看到,包括我所做、所说的一切,因 为他是一个虚空。   2.   “我的骨头在响,你听见了么,咯吱咯吱,像快散架的椅子。”   野外宿营,尽管充气防潮垫已足够舒适,但干硬的地面仍是我耿耿于怀的一 件事。我不断翻动身体,骨头的咯吱声越来越大,我难以忍受,便说出了口。   “你说些什么吧,让我忘记这骨头的声音,如果这样响一夜,黎明时你会发 现你的身边是一堆凌乱的枯骨。”   我听见他温柔的呼吸,随即是他温柔的话音。他拍拍我拥住他的手臂,又轻 轻抚摸着,极轻极慢地,应和着一种节奏,持续、稳重、绵厚。这节奏是我熟知 的,它在我们头顶的小纱窗外,在我们身下黑暗的泥土里,在百米外澄澈的流水 中。这是他贯有的节奏,此刻经由他指尖与掌心的温暖,一丝丝进入我的体内, 如同平息的海潮轻轻舔吻着沙滩,每抚过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柔软的波痕。月 光在满月时牵动潮水,他用这持续、绵厚的抚触俘获我,很快,我落入他的节奏, 黑暗的大地飘浮在月光下,而流水淙淙,银光闪烁,好似飘动在诸神亘古躯身上, 褶皱重重的绫带,经历万年,却不曾衰朽。   “他是那条蛇吗?他又在引诱我。”   我找见他的时候,是在另一个夏天,是因他具备我所认可的蛇的品性。我对 这种能够不断更新生命的动物既畏惧也喜爱,它隐藏在花纹下的小眼睛充溢着一 种邪恶的美,飞舞的舌信像炽烈的火苗,男人们无法领会它内心的阴谋,女人们 则迷恋它常新的皮肤,扭动的腰肢。我选中他,即意味着允许他,带引我走向未 来的艰难、罪恶与危险,事实已经回报了我,这样一个象征着“罪恶化身”的男 人,如我所愿,带引我来到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城堡,城堡里的迷宫与廊道无穷 无尽,不仅如此,他还会依从自己的兴致,随手在某处设置一个障碍,让我在百 思不解中,贻误许多时机。   我和他之间过于抽象的关系使许多人不解,就像我们的争吵,整车人未曾听 见我们的争吵声,然而我却几乎在争吵中被压断了肋骨。我想对每一个诉说我的 心酸,却又甜蜜地闭住了嘴。   这一次,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我们有流水与月亮相伴,他像这几年来的 每一次引诱一样,用温柔的呼吸,温柔的话音,轻缓的抚摸,拽我进入了他黑洞 洞的身体。但是,我仍无法记下我进入的方位,我在第几号门洞进入,在第几条 廊柱下隐身,启明星是否升起,花朵是否绽放,我全然一无所知。他不给我留下 记号的时间,他的话音犹如咒语,倾刻间将我的神智肢解,我忘记过去的险恶, 忽略紧要的任务,全然被即将看见的图景,被依附在他身体上的幸福灌醉,就如 同此刻,他用指尖与掌心牵引着我,我因而随即看见了他向我展示的图景。   “比起苦口婆心地劝诫,干掉无药可救的坏蛋真是痛快极了,或者干脆也变 成坏蛋,因为救世者从来就是白费力气。你说这个故事,是想让我自相矛盾吧?”   他为我讲述了这片高原上的一个传说,萨迦法王降伏魔女,因为保护萨迦法 王,侍从挺身而出,愿替法王献身,但死前所遭受的巨大折磨令他痛恨,从而发 下毒咒,死后变为吃人的魔女。法王为此痛心疾首,转世为活佛后,终将这位生 前救人死后吃人的魔女降伏。   他的声音低暗而平静,仿佛城堡某个廊柱后投向我的一束目光,虽难辩深义 却富有质感。此刻,这束目光的重力,催促我在他的身体里继续潜行。他微弱而 投入的话音不经一丝停顿,节奏流畅光滑,句子与词语活像蹲伏在暗处的猎犬, 在猎物出现后最为恰当的时机,倏地拔地跃起,划出一个漂亮的凌空姿态。   他忘我的描绘,显然已经忘记我的存在,脚下百米外清亮喧腾的流水,已经 将他的思绪拽拉得如水流一样悠远,蛇身一般蜿蜒。而我,也几乎忘记这个故事 之外,我们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更多时候,他于我而言,正是这样一个角色: 带引我舍弃现实的纷乱、噪杂与迷茫,从而由另一个时空,领悟一个个体感知事 物之美丑与真伪的奇特天赋。只是他的方式,多数时间令我不满与气愤,他时而 暴躁,时而傲慢,时而又诡计多端,但是,他如果总像这个夜晚一样温柔与安静, 我一定又会责怨他的单调。   3.   黄昏时我们选定的这个驻扎之地,位于进山前的一块平地,紫色、白色与黄 色的小花形如繁星,单薄又顽强,或一簇簇挤着,或一株两株,开遍整片草地, 黑蚱蜢因为我们的来到惊慌失措,活像逃荒的难民,拖着恐惧的躯体四向飞窜, 有一些更失去理智,自杀般跳进溪水,仿佛溪水是更浪漫的坟墓。溪水清澈冰凉, 夕阳映照下,橙红的波光渐渐转为青灰,恰似不远处的山色。提水时,黑色的小 鱼在石隙间出神,几米外有人垂钓,钓间上的光芒有如死亡的脚步声。河水澄清 后,我们煮茶热饭,鱼汤鲜美,鱼肉细腻,不经意间,披满霞光的山峦便仅剩黑 魆魆的轮廓了。   夜深时,水声越加柔润光滑,宛如幽暗里挤碰的碎玉,丁零丁当,溢满了夜 空。我抬起身子,截断听力,朝向月亮望了出去。   “靛蓝的天流下来了,河水一定被染蓝了。”   他默不作声,给了他灵感与想象的流水声,此时拖着他记忆深处的事物,已 经越走越远,他的心在哪里,这是我永远无法知道,也没有勇气知道的。   我们回到各自的沉默里,我并不平静。那个在夜晚引诱男人、吞食孩子的魔 女,此刻已被铁链束缚在寺庙中,无法再飞临高原的夜空。我不知道他何以对我 讲起这个故事,在这片神、人、魔共存的高原上,积雪化为流水,流水又凝结为 积雪,我们的身处之地,以及我和他,仅仅是这亘古循环上的一粒微尘,我们在 流水边说过的话,听到的传说,是否被流水听到,而后带往远方了呢?   丁零丁当的流水声,突然不那么悦耳了,流水指向的远方在哪里?这些年, 他带引我走过的每个境域,是我不曾想到的,是难以为自己设计的,四年前我们 共同照料一个濒死的人,三年前他写下一本研究迷宫的书,两年前我突然双目失 明,一年前他突然辞去所有的社会身份,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改变这个 世界的一草一木,我们的存在只能被我们自己证明,那么未来呢?那是流水流向 的远方。我们将以什么方式证明我们的存在?这些年,我太依赖于他,他的孤独 与快乐,均是我心灵的滋养,那么,未来他会不会离开我呢?   4.   整个晚上,流水声不懈地击撞着我的神智,还有那些乱糟糟的浮想。后来, 流水声终于彻底打昏了我,以这种方式,我才睡了过去。但是早起的牧民经过我 们的宿营地时,“突突突”的摩托车声毫不客气,鲁莽地碾过我的浓浓睡意。我 带着一丝怨愤望向纱窗,天露着苍青色的脸,灰色的云团犹如魔女遗落的斗篷。 晨曦中的露水清甜冰爽,丝丝缕缕,微杂着些许青涩,穿行于帐篷间。然而他不 在。他何时起来,何以没有惊动我而钻出帐篷?而我如此困乏,拉过睡袋掩住半 个脸,睡意沉重,我没有心力为他费神,关于他的来去,就如同他繁复跳跃的思 维,我是无法做出任何限定的。   上午九点,黎明时苍青色的云絮眨眼间被驱赶而尽。阳光灿烂灼目,环绕着 这枚巨大的金色玻璃球,天空由近处的浅蓝,一点点转为远处静谧的深蓝。阳光 下,草地喧腾不已,拍照留念或者追逐打闹,戏嬉声跃入斑斓的溪水。孩子欢快 的脚步落下来,踢飞了草颗间的露珠,它们四向迸散,细小的尖叫熠熠闪烁。白 蝴蝶闻着笑声而来,翩飞于营地周围,仿佛一群贪慕热闹与欢乐的年轻人,不会 放过任何一次表现自我的机会。   他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正蹲在溪水旁,沉浸在一簇黄色小花的端详里,我 说不出花的名字,矩形花瓣显得有些木讷,但对开的花序又给了它挺拔的身姿。 他的身影倒映在溪水里,遮住骄蛮的阳光,我和小花都落在这片阴影里。他的裤 脚湿透了,鞋面上沾着几粒草籽,我闻见他身上青草的气息,看到他眉宇间洋溢 着的亢奋。只一瞬,这亢奋便跳进了我的身体,我无名地欢快起来,从来如此, 他的喜悦总甚于我自己的欢乐。我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   “一定去与魔女约会了,她长得好看么?”   他告诉我他像翔羊一般,从太阳升起的一刻便开始疾走,翻爬了三座山岭。 他遇见了两个玛尼堆,并替我拾放了两枚石子。   “不管他走了多远,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望着他被汗水濡湿的脸颊, 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心里所想,唯有这一句话。   他掬起溪水洗脸,水流进他的脖劲,豆绿色的衣领便洇成了深绿色,接着, 他又用冰凉的溪水打湿头发,湿发在阳光里,发出黑金似的光泽。   清晨一次陌生而疾快的徒步,让他在这独自的行程里,闯入了一种令我感动 的热量之中,我难知这热量在他身体里奔腾的形式,这热量融化了什么,又有什 么物质自这融化间而萌生?   一切都是未知的,犹如眼前的流水,来与去的长度,显现与消失的时间,与 我而言,均充溢着未知的快乐。我满心欢喜地看看他,又低头端详水里的斜影, 溪水湍急,影子模糊的轮廓犹如群山跑动,我记得另一个夏天,是在群山之下, 在一群雄健奔放的骏马里,在一匹骄傲孤立的牡马旁,我找见了他。   “要出发了,今晚宿在一条大河的岸边,路很远。”   他点点头,轻声应着,眼睛盯着浪花,神情安静而游离。一看便知,他仍沉 浸在清晨徒步的欢悦中,这欢悦已超越了一切,使即将开始的行程显得微不足道, 我的话音、我们将往哪里去、宿营地、旅途风险、饮食,这些现实的细枝末节, 均被他内心的欢悦击落,一个接着一个,落入水中,又随着流水远走了。而我无 法为此怪怨,在漫长的旅程中,我需要这样巨大而清澈的欢悦来感染我,很多时 候,我为他能够容忍我的悲观与无趣深感安慰。我撩起一些水珠,水珠溅在他的 一侧脸膛与手臂上,他醒过神来看看我,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转身快跑,但是已经逃不出他的诡计,他抓住我后,把我像只翔羊似地夹 在胳膊底下旋转起来。我的尖叫引来众人的欢呼,他双臂更有力了,热烈的汗味 蒸腾着,濡湿了我的皮肤。   “他要把他的欢乐全部送给我!!!”   这是可以延续一世的记忆!   我在被悬荡的晕眩里,记住了这一天清晨,草原的蓝天、白云、流水、阳光、 欢乐,和我们的相伴,但记下这一刻的时候,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看见了一些 幻景,天空依旧清澈,阳光依旧绚烂,这些美好却在转眼间,一一变成了草原上 累死或老死的灰白色马骨。   我们拔营起程,没多久,阳光便变成灼白的剑锋,挥击着车窗玻璃,车身颠 簸,活像一个体力不支的败军,摇摇晃晃,做着最后挣扎。我们小声为魔女的多 重人格而争执,又为某一个关于流水和月亮的传说而意见分裂,但我们不再像昨 天那样争吵、怄气,反而因此激赏对方的思考,仿佛这些话语的出现,是多年祈 求而来的相遇,或者,是即将到来的永别。   5.   下午五时,金黄色的夕照还在草原上徜佯,玉白色的月亮已经升在半空里了, 当看见大河曲曲折折梦幻般的身影,整车人沸腾了,我和他的欢呼声虽然不及旁 人,但我们紧紧依傍在窗边,贪婪地张大眼睛,俯望大河浩荡柔软的身姿。   大河亮如明镜,银白色,又被夕阳镶了绯红的花边。   从上午到黄昏,连续七小时的旅程,海拔已升至3800米。整车人乍起的欢乐 被我看作另一种形式的高原反应,但我们谁也无法遏止这欢乐。   大河匍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草甸上,躯身绵延,不见首尾。草甸上没有河岸, 因此大河可以无拘无束地伸展,时而聚拢成开阔的河面,时而分散为修长的支流, 聚聚散散,浩浩荡荡。远远望去,大河是静止的,丰盈的,仿佛它只是孕育,不 曾有第二种命运,孕育使它柔情满怀,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一切均从这 里出发。   大河的温情脉脉令我们难以置信,我们的日常经验是别一种:浑浊和怒不可 遏。我们生活在大河的下游,在那里,大河已由眼前“舒缓的母亲”变为“粗暴 的父亲”。一定有许多事激怒了“父亲”,贫穷、悲辛、屈辱,但“父亲”从来 不与我们倾谈,它只是发怒,它怒气冲冲,它令我们愤恨,令我们总想远离它。 现在,当我们看见大河“母亲”般的容颜,整车人,我,还有他,在乍起的欢呼 之后,很快都平静了下来,一阵温暖的抚慰过后,我意然偷偷地伤感起来,因为 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母亲”。我们这些被“父亲”养大的孩子,一时之间有些难 以适应“母亲”的温和与柔软,有人呆呆怔住,有人低下头,思索这不可思议的 变幻。昨夜,那些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粗暴与易怒,已经历了那条溪水的 濯洗过,此刻,我们血液里的“母亲”来临了,那么,昨夜的濯洗,便仿如一场 无知无觉的迎接仪式了。   有藏女在浅滩边濯洗,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但感知到了她们黑甜的笑容。   我们回到了“出发地”,每个人的沉静,多少与此相关。   而出发,也意味着终结。   6.   大河突然拐了一个弯,拐弯之处是一片洁净的沙地,河面一望无际,最后挡 住视线的,是一条青黑的山脉。晚霞从瑰丽转为黑暗,月亮由玉白转为澄黄,大 河自始自终宁静无声,仿佛想通过停止流动,来掩盖一切生命的秘密。   是夜,我们在这里安营。   他饿了,味口极佳。持续的欢快情绪耗费了他的体能。他告诉我想吃到一块 新鲜的牛肉。没有新鲜的牛肉,我们的食物只有饼、咸菜、干牛肉和方便面,但 他却因此更加兴奋,他为自己渴望得到一块新鲜的牛肉而高兴,这个精神至上的 男人,在等待食物的过程中,轻快地吟起聂鲁达的诗句:   那些船只是我的宗教   除了生活之外,我别无出路   气炉蓝白色的火苗升起来,月亮在火光中黯淡许多。他盛了第二碗方便面, 兴高采烈,吃完了我分配给他的饼、咸菜和一小块干牛肉。我们还有相当长的行 程,食物与水并没有多到可以随意吃喝的程度。   整整一天,我和他没有发生任何争吵,这像初次目睹大河“母亲”般的姿容 时我的吃惊一样,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我们之间,多年已习惯对抗、化解、再对 抗、再化解这样一种程序,有时候,想到这样永无休止的争吵,绝望而厌腻的情 绪使我无法辩清我的爱,我跟随他多年的原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想收服他? 但我没有占有他的欲念,因为我从不希望自己仅仅属于他,我们彼此,在牵手的 诸多机缘里,情欲仅为其一,甚或不曾重要过。但我又像一个多欲的女人,紧盯 着他,催促他与我进行对抗,催促他给我带来热情的压力和动荡,而当我像破解 一个古文字的笔顺一样,消除这些压力带给我的不适时,那欢乐使我可以抛弃任 何一个我珍爱的人。现在,我和他,完全平静了,犹如经历过长久的动荡,终于 抵达一个可以安心休憩的角落。   然而,感动之余,一种奇怪的不安也开始游走。   与我恰恰相反,虽然不再与我争执,但他的兴奋持续不衰,为此我疑虑重重。   我并非一个虐恋症患者,我讨厌心理分析,讨厌那个叫做弗洛伊德的精神病 男人,讨厌“恋母”“恋父”这些庸俗色情的心理分析,我最愿意做的一件事是, 从我和他这样那样无法躲避的不幸里,找见最动人与洁净的所在,那么,我们之 间,突然出现的这样一种合谐局面,一定深有原因,一定令我深深感动,只是一 时之间,我难以断定,我们素来不甘寂寞的矛盾消失在哪里。而他,一副蠢蠢欲 动的样子,似乎已经决定了什么。他决定离开我吗?   7.   昨天的争吵与不快已遥不可及,母亲般柔情的大河陪伴着我们,夜风里,升 起它温暖的潮息。   等到大家睡下之后,他拍拍我,一边亲吻着我的额头,一边轻声发出了耳语。   “是下弦月吧,老人说不该出门的,下弦月不吉利呢。”   我的话没能阻拦他,他催促我,我们悄悄爬出了帐篷。   他牵着我,我们往沙地的更高处走去,他兴致勃勃,边走边絮叨着沙子的温 热,一整天,他不放过身边每一个带给他知觉的事物,亢奋,喋喋不休,活像一 个热病患者,被精怪施了法。我们光着脚,在沙地上疾走,像怀有企图的夜行人, 只能趁黑行事。然而,我这样走着的时候,却突然生出强烈的感觉,我和他多年 的相伴,第一次在共同的行走中,一无所想、漫无目标。   月亮照着我们,像照着两只幽灵,我们站在较高的一座沙丘上面对河水,河 面宽广而黑暗,月亮在河面的左上方,所以仅有这一小片河面闪着银色的鳞光, 其余之处,只有当微风飘过,河面上才会泛出星星点点的亮。他一直揽着我的肩, 热乎乎的鼻息惹得我担忧起来,以为路上着了风寒,我伸过手,触触他的额头, 温暖而健康。   不远处的山峦犹如驯顺的巨兽,身形庞大,又像坚固的屏障。我们坐下来, 对着月亮,对着黑暗的河水,紧紧依偎却不发一言,我奇怪我们为什么同时抵达 了一种坦然的沉默。我想起昨天的争吵,它们此时像功德圆满的法师,缓慢而坚 定地进入了一种平宁境界。沙地一片静寂,蛙鸣在稍远处一点点稀落,河水死死 闭住了嘴,仿佛要坚定地与夜融为一体,它们个个都不想从这静寂里挣脱,齐心 要扑入这静寂的黑色胸怀,还有我和他,我们共同抵达的沉默,也被月光抚着, 一并送入了周身连绵起伏的静寂里。   沙地苍白,下弦月歪斜着挂在中空,月光清朗,但比起昨夜,已微微弱淡了, 它甚至照不清晰我们的脚趾,这个为许多人带去慰抚的自然之子,我总嫌它过于 冰冷和遥远,然而这天晚上,却让我触摸到了一些与伤感、慰籍无所相关的事物, 我更在意的,是几天之后,月亮带着自己的残躯,也扑入这静寂的黑色胸怀,再 一次投入它新生、死亡、复活的轮回之中,那么,我和他的沉默,是不是已经提 前预示着这样一种征兆呢?自出生、自相遇,我们早已落入一个无休无止的循环 之中,早已被古老的时光和想象纳为牺牲。   我们坐到夜凉,当彼此的体温都不足以被对方索取时,我们回到那间绿色的 小帐篷里。这一夜,轮到我为他讲故事,我枕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的描述:   你突然离开了我,几年之后,我依然孤身一人,另一个我替代了你的角色, 我依次像你曾经带领我一样,独自游历,目睹了一些新的图景,一些新的境域。 形单影只的我,偶尔会有些伤感,但总会有一些事,将这些伤感撞到灰暗的角落 里去。有人以为我在等什么人,我无心去做任何解释。我其实很少感到孤独,我 和你,虽身处两地,相距遥远,却做着一件共同的事,我们凭着同样的旨趣、骄 傲和固执,出入高地与峡谷,复杂与清澈,神奇与平庸,我们彼此的较劲与激励 从未停止,只是变得遥远了。但我没有去解释,这个世界上,误解从来比理解多, 也比理解更幽深。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会再相遇,在时间这张网上,任何可能都会 发生,但我还是愿意落入俗套,畅想有一天你会回到我的身边,你带着一张苍老 而固执的面容,站在时间的某个廊柱下,启明星正在升起,紫茉莉正在开放,你 满目温柔与信任,凝视着我,活像一位十六岁的情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