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短篇小说   脸 盘 子   ●安婆   1   秦惠来回来得很晚,也不晓得在爱城喝了多少酒,回到家一个筋斗载倒在床 上就睡着了。   田小娥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风透进来散散酒气,然后给秦惠来脱了鞋,洗了 脚,给他盖上被子,又沏了一杯茶,晾在床头柜上,这样秦惠来醒了伸手就可以 够着。忙完这一切,田小娥穿好衣裳,拿着手电筒,掩上门,她这是要去鸡场查 夜。几乎每天晚上田小娥都要去鸡场看几遍。养鸡是个绣花活儿,半点也不敢马 虎,要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很容易就酿成灾难。这天晚上田小娥看得很仔细, 她告诉在三号鸡棚守夜的六婶,她这是最后一次查夜了。田小娥的话让六婶很诧 异,田小娥吃吃笑着,凑在六婶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六婶眼睛直了,随即脸上大 放光彩,高兴得要喊叫起来。田小娥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六婶掩住嘴,悄声 问,他晓得不?   爱城他的一个朋友的娃娃今天过生,喝多了,这会儿正躺在床上扯着喉咙学 黄牛叫呢。田小娥说,六婶,我不跟你说了,往后你得帮我多操心点,我得回去 了,他酒一喝多就爱打被子,就爱闹感冒。   田小娥回去的时候,秦惠来已经醒了,正捧着茶壶,却没喝,两眼直愣愣地 看着四面墙。墙上贴满了画,一溜一溜的,一排一排的,清一色的全是胖乎乎笑 呵呵的娃娃。见秦惠来醒了,田小娥莞尔一笑,说,醒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墙上还是白光光的……你这是搞啥呢?秦惠来问。   忘记跟你说了,我下午去土镇了,看见一家店里有娃娃画买,怪好看,就全 买回来贴上了。田小娥得意地环视了一下墙上的那些娃娃,拿了桌子上的镜子, 一边左照右照,一边问秦惠来,我好看么?   你咋啦?深更半夜照镜子……撞邪啦?秦惠来说。   你看看我嘛,我好看不好看?田小娥放下镜子,把张脸凑到秦惠来跟前。   你不好看我会娶你?秦惠来没好气地说,放下茶壶,仰身躺下。   我要我的娃娃今后也长得像我。田小娥说。   起初秦惠来并没回过神来,正要合眼入睡,突然打了个激灵,一筋斗翻起来, 瞪着田小娥。   我有了。田小娥说。   秦惠来吓了一大跳。   我要找我爹,我的亲爹。田小娥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突然抽泣起来。   2   田小娥向秦惠来提出了好几个问题,第一个,少喝点酒,不准在她身边抽烟, 这是医生专门叮嘱的;第二个,生意该搁置的搁置一下,每天要早点回来,原本 计划近期再扩建几个鸡棚子,缓建,等到肚皮里的娃娃出生了再说;第三,她不 再过问鸡场的事,除了安心养胎,等待娃娃降临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这就是 第四件事情,寻找她的亲爹。   头三件秦惠来说没问题,但是第四件很不好说。   有啥不好说的?田小娥有些不悦。   不是我不准,只怕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太好,要是被老英雄晓得了,那对他是 多大的刺激啊!秦惠来很为难。   秦惠来说的老英雄,就是田小娥的公爹,秦村的老村长。前年秦村涨洪水, 他一个人下河救了三个人起来,自己也受了伤,昏迷了好几天,这件事情上了电 视,上了报纸,所有的人都称呼他老英雄。遗憾的是老英雄从昏迷中醒来就搞不 清楚白天黑夜,说话颠三倒四,整个人变得傻乎乎的了。   我不管,我就要去找。田小娥抓起秦惠来的手,让他摸摸,说已经可以感觉 到胎动了。   秦惠来摸了一把,叹息说,你不是一个任性的人,凡事应该考虑周全一点, 就算你不顾忌村里人咋说,你也应该顾忌一下老英雄吧,你为啥不等等呢?   等啥?等到他老了再去找?田小娥说,我等不及了,我想要在娃娃出生前找 到他。   你为啥一定要去找他呢?这么多年都没听你提说一下。秦惠来很不理解,为 田小娥的固执感到有些冒火。   因为他是我亲爹!田小娥啜泣起来,埋怨说,我跟你这么多年,啥时候提过 要求了?人家说养娃才知父母恩,从晓得怀了娃娃那一天起,我就想找到我亲 爹……   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呢?秦惠来把田小娥揽在怀里,哄着说,别哭别哭, 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你,我都支持你!只是这么多年没他消息了,找他肯定不是 件容易的事,咱们得从长计议才是。   我不要你管,我自己去找!田小娥说。   3   说了一夜话,秦惠来和田小娥都起来得很晚。田小娥刚走到门口,六婶就过 来了,问田小娥,说都晓得这事了,都很高兴,问做不做一下。田小娥说做。秦 惠来打着哈欠问做啥。田小娥说了。秦惠来瞪大了眼睛,说,黄瓜才起蒂蒂呢, 闹腾这么大干啥呢?田小娥一听这话,眼睛都直了,说,这不是你说过的吗?秦 惠来眼睛瞪得更大了,反问,我说过这话?我啥时候说的?田小娥忍住气,眼光 就像麦芒似的看着秦惠来,似乎要看透他。   田小娥嫁给秦惠来差不多十年时间了,一直没生养。这女人啊,要是过门几 年不生养,难免不生出些风言风语。有一天田小娥在外面听了闲话,回家怄气, 秦惠来劝慰她,要她别生气,等哪一天怀上了,风风光光地大做一台,叫他们看 看,然后等到娃娃生下来,如果是儿子,就大宴宾朋七天,如果是女儿,就三天, 还要给田小娥披戴大红花。田小娥当时扑哧一声就笑了,说生个娃娃,又不是做 英雄,还戴啥大红花啊……   秦惠来终于想起来了,拍着脑袋,歉疚地告诉田小娥,说自己太忙,都忙昏 头了。田小娥板着脸不理睬他,转身走开了。   田小娥隐约感觉到秦惠来已经变了,陪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他的影子,而他的 魂不晓得去了哪里。   为了能生个娃娃,田小娥可没少吃苦,六婶帮她找了好多偏方,她自己也到 处去求医问药,吃得连放屁都是股子药味。田小娥原来以为自己几年不生养,老 英雄会首先给自己脸色,然后会怂恿秦惠来离了自己。后来办了养鸡场,大家的 心思全部放在了那些鸡身上,好像把生娃娃的事情忘记了似的。但是每当看见那 些鸡咯咯哒哒叫唤着屁股一撅一个蛋,田小娥就觉得心痒痒,心想这问题究竟出 在啥地方呢,要秦惠来和自己一道去检查检查。秦惠来不愿意去,说要去你自己 去,我没问题。田小娥说你又没检查,咋晓得自己没问题呢?秦惠来想了想,叹 息说,其实老实告诉你吧小娥,原来我以为自己有问题,早去检查过了,检查结 果我没问题。田小娥说,你咋不早告诉我呢?秦惠来说,我不是害怕惹你不高兴 么?其实我早就想通了,有没有娃娃都没啥,我只要这辈子跟你好好在一起。当 时把田小娥感动得钻在秦惠来怀里大哭了一场,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也要生个娃 娃的决心。   三个月前,大姨妈没准时到来,田小娥就感觉到自己可能怀孕了,她很紧张, 也很兴奋,几次想要告诉秦惠来,但是见他一脸疲惫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算了。 随后田小娥悄悄买了孕纸测试,测试结果让她更加紧张和兴奋。田小娥忍住没告 诉任何人,她要等去医院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后才公布这个消息,因为害怕万一 怀的是“谎胎”,结果多丢人现眼啊。   秦惠来说要去爱城喝一个朋友的生日酒,田小娥说也想去凑凑热闹,秦惠来 说你还是在家里照顾鸡场照顾老英雄吧,夜里他就回来了。其实田小娥哪里是想 去凑热闹,她是想让秦惠来陪她去医院做检查。   秦惠来前脚一走,田小娥后脚就跟上了,只是到土镇就下了车。站在医院门 口,田小娥多紧张多害怕啊,万一要检查出是“谎胎”咋办?在迈进医院门槛的 时候,田小娥感觉两条腿直晃悠。医生以为田小娥是来打胎的。田小娥说我不是, 我是来检查我怀上没有。医生摸了一下,向她道喜,说怀上了。然后给田小娥做 了B超检查,告诉她娃娃的发育很健康。田小娥当时高兴得都想哭了,她去买了 很多糖果,塞给医生。在高兴之余,田小娥也感到有些郁闷,自己怀孕都三个月 了,秦惠来竟然没觉察出来。   秦惠来亲自开车去土镇买的菜。村里人听说田小娥怀娃娃了,还都三个月了, 都很高兴,都跑来祝贺,恭喜。   那天中午一共坐了二十五席。老英雄看着热热闹闹的场面很茫然,问人家是 不是又过年了。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说这不是过年,是他就要添孙子了,大家在 一起庆贺。老英雄这回没糊涂,他叫过来田小娥,拿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她 的肚皮,问,有娃娃啦?田小娥说是啊,有娃娃啦,你就要当爷爷啦,你好好保 重身体,过一段时间带小孙孙玩耍!老英雄显得十分高兴,拿着酒瓶子,见谁逮 谁倒酒要人家喝。要谁不喝,他也不说话,就站在旁边,举着瓶子候着。   想想老英雄原来是何等威风的人,说一不二,咬铜嚼铁,为了这个家没日没 夜,为了村里大家的事呕心沥血……现在竟然成了这个样子,田小娥在一旁看得 心头阵阵酸楚,走过去扶着他,要他回房休息。老英雄听了田小娥的话,回了屋 里。田小娥刚要离开,老英雄突然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嘴巴蠕动着,却说不 出话来。   4   老英雄打过田小娥一耳光,那一耳光很重,田小娥现在还能感觉到疼痛,还 能听见那声脆响。   一切都得从田小娥的亲爹说起。田小娥的亲爹是秦村最后一个知青,他长得 确实太英俊了,秦村的女人们说,他一到秦村,秦村的男人就都成了歪瓜裂枣。 因为长得英俊,夺了秦村男人们的光彩,大家都明里暗里收拾他,有臭活都叫他 去干,比方掏茅坑,积肥。大家还给他起了个绰号,马屎,意思就是说他“马屎 皮面光,里头一包糠”,想要把他搞臭。但是秦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却不嫌他臭, 都喜欢和他扎堆,他在下面掏茅坑,周围站着一群女人,和他嘻嘻哈哈,他去积 肥,女人们捋起袖子都去帮他……   马屎还真是一堆臭不可闻的马屎,空有一副好相貌,却是一肚子的坏水。秦 村的女人们善良,单纯,好奇心重,喜欢凑热闹,马屎就钻这些空子,逮住女人 不论美丑老少,能使坏就使坏。秦村的男人们愤怒了,将马屎打得死去活来,还 给他喂牛粪狗屎,说他是畜生,让他啃青草吃糠皮。挨打的时候马屎装孙子,哭 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再也不敢了。等到身上的伤一好,又故伎重演不说,还变 本加厉。   马屎还真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马屎了,再也没人理睬他,村里的女人们一听 说他的名字,都往地上吐唾沫。   知青开始返城了,走了一拨又一拨,马屎走不了,上头说他表现太坏,不准 走,还需要改造。好几年过去了,马屎还是没走成。据说整个土镇,乃至整个爱 城,就只剩下马屎一个知青在农村了。   老英雄那时候刚刚当上秦村的村长,上任干的第一桩事,就是拎了几只鸡, 几瓶酒,亲自去爱城帮马屎求领导,求他们让马屎回去。领导说,听说他不是很 使坏么?就留在你们那里,你们好好收拾吧。老英雄说,让他滚回爱城你们收拾 吧,留在秦村早晚得出人命,他要死了,秦村就更不得清静了,我可不想秦村的 人因为他去坐班房。领导思考着。老英雄说,秦村本来是块干净的地方,他要留 在秦村,秦村永远都干净不了,秦村的人早晚不怄死,就会恶心死……   老英雄并没让马屎那么轻而易举地离开。在马屎出村口的时候,老英雄带这 几个人好好收拾了他一顿。咋收拾的,那些参与的人讳忌莫深,只说马屎这辈子 算是完了,还对对老英雄收拾人的本事佩服不已,赞不绝口。   马屎走后不几个月,疯子天天挨她丈夫瘸子的打,瘸子说疯子怀的娃娃不是 他的,应该是马屎的。秦村的人们咋的也不相信,说马屎应该不会对这样的女人 也下手吧。疯子究竟是个啥样的女人呢?嘴歪不说,还豁了,眼小如鼠,满脸麻 子,时疯时癫,时常还光着半拉屁股在外面跑。所谓武大郎玩夜猫,啥笼配啥鸟, 瘸子也没啥好成色,小儿麻痹症造成两条腿不灵便,走路像钟摆,一摇一晃,因 为好气跟人打架,被弄瞎了只眼睛。秦村人都说,这简直是破碗遇到烂马勺,坏 到一起了。大家平常吓唬那些调皮的男娃娃,都说,你要再不听话,就让疯子生 个女娃给你做老婆。那些调皮的男娃娃立马被吓住了。   瘸子起初讨疯子,只为有个一男半女,现在肚子揣的是人家的种,自然是又 气又恼。瘸子打老婆,不敢松手,松手就跑了,就追不上。听见打得哭爹喊娘, 村里的人们都叹息。老英雄去劝瘸子,说马屎不可能整你老婆,他再不是人,也 不会挑你老婆下手吧。瘸子气咻咻地说,我的女人我晓得。老英雄说,你晓得个 屁,你不准再打疯子了,等娃娃生下来,究竟是你瘸子的还是马屎的,看一眼就 晓得了。   娃娃生下来了,瘸子看了一眼,抓起来就要往地上摔。疯子急了,扑过去逮 住瘸子又啃又咬。瘸子丢了娃娃,抓住疯子狠狠地往死里打。疯子不晓得从啥地 方抓出一把刀来,只见白光一晃,瘸子举在空中的拳头落不下去了,他呆呆地看 着疯子,看着露在肚皮外面的刀把,一截枯树似的,轰然倒地。   因为是精神有问题,疯子尽管杀死了瘸子,却并没有被判刑。疯子将娃娃紧 紧地裹在怀里,像只护崽的母狼,谁要多看她一眼,她就龇牙咧嘴,又叫又骂, 因此谁也不愿意去招惹她,见了她都绕着道走。   一年后,疯子死了,这时候秦村的人们才看清楚那个娃娃长的啥样,是男是 女。   5   是个女娃,长得既不像疯子,也不像瘸子。   白净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高而且直的鼻梁……像马屎。狗日的马屎, 真他妈的是个畜生!人们骂道。   女娃被秦村的老光棍田豁子收养了,起了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田小娥。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田小娥越长越好看,越长越水灵。到十八岁的时候,已 经是远近有名的一朵花了,招惹得远近村庄的那些愣头青跟蛾子似的往秦村扑。 老英雄吩咐村里的治保主任,要他加紧村里的安全,尤其是田小娥家的安全,晚 上没事的时候,多到她家房前屋后巡查一下。还吩咐村里的妇女主任,叫她有时 间多和田小娥耍耍,要关心她的生活,更要关心她的思想,教育她咋做一个好女 人。   这女娃命苦,帮忙扎紧篱笆墙,别叫那些恶狗钻了空子,祸害了,就完了。 老英雄叹息说,都是那张脸盘子害事啊,要是丑点,这辈子过点平顺日子应该也 不难……   没过几天,治保主任找到老英雄,说晚上巡查的时候看见个人在田小娥家房 后转悠,还打口哨学鸟叫。老英雄问抓住没有,是谁。治保主任犹豫了半天,才 说没抓,但是那影子他很熟悉,看起来有点像秦惠来。老英雄一听,气不打一处 来,这混小子,白天不干活,躺床上装病睡大觉,原来晚上学鸟叫当勾引女人的 坏蛋去了!正生闷气,想着如何收拾这个不要脸的坏蛋,妇女主任来了,说田小 娥刚和她说了一件事情,想想有点严重。老英雄问啥事情这么严重。妇女主任说, 田小娥和她摆明了说,说她现在喜欢一个人,这个人是秦惠来。   原来都对上眼了!老英雄愤恨不已,回到家从床上揪起秦惠来就是一顿暴打, 边打边骂,骂秦惠来是流氓,是坏蛋,是恶棍……和马屎那个畜生是一路货色。 秦惠来说你打吧,只要你打不死我,我还要去找田小娥。老英雄恨恨地骂道,畜 生咧,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咋谁都不喜欢,偏偏要去喜欢田小娥呢?秦惠来说, 田小娥漂亮,好看,我就喜欢她!   老英雄晓得秦惠来的脾性,晓得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晓得再打下去 也没成效,就去找田小娥。老英雄想得简单了,以为说服田小娥,叫她不喜欢秦 惠来,就彻底断了秦惠来的念想。谁晓得田小娥开口就说,你别打惠来了,你打 他身上,疼我心里。这话让老英雄一愣一愣的,说,你一个女娃家家的,咋这么 不晓得要脸呢?田小娥说,我不管你咋说,我就喜欢惠来,他也喜欢我,你拆散 不了我们。老英雄恶狠狠地说,就算秦惠来这辈子打光棍,我也不准他娶你!田 小娥说,你总活不过一百岁吧,你活着我们在不了一起,你死了,我们总能在一 起了吧。老英雄挥手就给了田小娥一巴掌,打得田小娥眼冒金星。田小娥捂着脸, 没哭,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她冷笑着看着老英雄,说,我不回手,我也不骂你, 我早晚会进你家门的!   老英雄之所以阻挠秦惠来和田小娥的婚事,他没明说,但是村里人都晓得。 老英雄是恶心马屎,是担心田小娥会和她爹马屎一样的品性……娶了她,简直就 是辱没门庭。   很多人接受老英雄的委托前去做田小娥的思想工作,要她放了秦惠来,凭她 的脸盘子,找一个像秦惠来那样的人,还不是件容易的事?田小娥想想,说,秦 惠来长得是不太好看,跟他爹一样,猪腰子脸,蒜头鼻。那些人以为田小娥想转 了,谁晓得她抿嘴一笑,说,但是这方圆几十里,谁家有秦惠来家富裕呢?有楼 房,有存款,有权有势……   老英雄没了措施,但就是不松口,仍然那句老话,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不准 秦惠来娶田小娥。但是秦惠来和田小娥两人似乎都不急,该干啥干啥,胸有成竹 的样子。三个人就这么耗着,一直耗了六年。   老英雄终于耗不过了,投降了。   秦惠来和田小娥结婚那天,老英雄去了爱城,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婚礼。婚后, 田小娥叫他爹也不应答,他那一肚子的怨气,似乎永远也消不下去。   6   田小娥很小就晓得自己的亲爹是爱城的,是一个叫马屎的人,这个叫马屎的 人很坏,但是长得很好看。田小娥当时对这个说法还半信半疑,有一天六婶叫住 她,要她跟自己回家去,说要给她看一样东西。田小娥那时候并不是很喜欢六婶, 觉得她老是神经兮兮的,而且爱搽胭脂抹水粉,村里人都认为她不是个正经人。 六婶见田小娥不理会自己,就说,女娃子咧,跟我一起去看看吧,跟你有关系呢。   六婶给田小娥看的是一张照片,是马屎的照片。马屎双手插在裤带里,衬衣 扎在皮带里,像一棵挺拔的树似的站在那里,显得很是英俊潇洒。   你看看,比照着看看,看这眼睛,眉毛,嘴巴,鼻子……六婶拿了面镜子来 递给田小娥,田小娥不要,她一天到晚都在照镜子,晓得自己啥样。   看样子他真的是我爹。田小娥说。   咳!六婶叹口气,说,这个马屎再不是东西,他也是你亲爹啊,你得好好记 住他,就凭他给你的这些东西。   田小娥起初不解,六婶伸手一摸她的脸蛋,她就晓得了。   从此后,田小娥和六婶成了好朋友。在和秦惠来的婚事的问题上,六婶一直 是田小娥的军师,六婶叫田小娥千万得对自己有信心,她的那美丽的脸盘子,在 秦村找不到第二个,土镇也没有,甚至连爱城也不会有。六婶说,你这么好看, 嫁给他秦惠来已经是屈了,应该嫁到爱城去,嫁给个当大官的,有钱有势的,好 看的,像戏台上的状元那样的。女人命好不好,关键在于嫁人,嫁个有吃有穿有 钱有势的好人家,一辈子都不受苦!六婶对田小娥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在和秦惠 来的走动中一定要把自己的裤带子扎紧,千万千万不能听了那些甜言蜜语耳根子 软让他得了便宜,说男人都是个贱物种,得不到的东西拼了性命也要得到,得到 了随手就会扔。你长在盆里是鲜花,要是被他割到篮子里,你就成了盘青菜!六 婶还说,村里的人就等着看笑话呢,以为你和那个该死的马屎一样品性,你就要 做个样子来,端端正正做个女人,堂堂皇皇做个女人,要风风光光进他秦家的大 门。   感谢六婶,没有六婶的鼓励和叮嘱,田小娥晓得自己根本就坚持不下来。   田小娥临行前找到六婶,要借那张照片用用。六婶不晓得田小娥拿照片去咋 用,田小娥说她是拿去找爹。六婶并不惊讶,她晓得,田小娥一直以来都对马屎 充满着感激,感激他把自己带到人世,感激他给了自己一张这么好看的脸盘子。 婚礼那天,闹新房的人问秦惠来,你究竟喜欢田小娥啥?秦惠来因为多年的坚持 终于换来了结果,喜欢得很,喝了很多酒,听见人家这么问,呵呵一笑,说,喜 欢啥?你们说我喜欢啥?我喜欢她漂亮,好看!这个答案田小娥并不是很满意, 但是她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不是一张好脸盘子,秦惠来绝对不会正眼瞄她一下。   六婶说,爱城多大啊,你这么去找,哪里找得到他!田小娥说这个问题她早 就想过,她有心理准备。六婶直摇头,说这不好,你大着个肚子,总不能拿着张 照片挨个人去问吧。田小娥说,我想请报社的人帮忙,上回他们来采访老英雄的 时候我悄悄问过,他们说只要有照片,找个人倒不难。六婶叹息说,虽然马屎是 你亲爹,但是你得想想,他马屎是个啥样的人。田小娥听六婶这么说,有些不高 兴,回嘴道,啥样的人呢,你当初不是也希罕得很么?六婶嘿嘿一笑,说,小娥 子,要是别人这么说六婶我肯定怄气,六婶我不怄你的气,我都是为你好,要别 人,我才懒得操这心呢。田小娥想着自己刚才话语也是太刻薄了些,不好意思地 笑笑。六婶说,别说马屎是你亲爹,就算是你亲爷爷,他也是一疙瘩臭马屎,臭 名远扬,不仅土镇的人晓得,爱城也名气大得很呢!你田小娥是谁啊,多光彩啊, 你悄悄去找他就是了,用得着把臭屎挑自己往自己身上贴么?到时候闹腾大了, 看你田小娥今后的日子咋过!树活一张皮,人啊,活的就是个脸面,是个名声!   田小娥想想觉得六婶说的很有道理,真感谢她的提醒。六婶说,要找马屎, 其实也不难,你去问问你家那个老英雄,他肯定晓得。田小娥说他咋晓得呢?六 婶说,当年马屎坐班房的事情,就是他说出来的,后来刑满释放的事情,也是他 说出来,这些事情他都晓得,马屎现在住在哪里,他也一定晓得。田小娥说,老 英雄现在疯疯癫癫稀里糊涂的,他晓得啥呢,再说,我还怕刺激他了呢。   7   田小娥的担心是多余的。晚上老英雄不吃饭,早早就睡了,半夜的时候又突 然大喊大叫说饿了。秦惠来说我去给他弄吧,田小娥说还是我去吧。田小娥将吃 剩的饭菜热了些,觉得有些不好,又煎了几个鸡蛋放在碗里。送到老英雄面前的 时候,老英雄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却不吃,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田小娥。田小娥说咋 啦,爹。老英雄说,你要去找马屎?田小娥说你咋晓得的?老英雄说,我看出来 的。田小娥心想,未必老英雄的病好啦?就问,你晓得他住哪里么?老英雄叹息 一声,放下碗筷,回到床上,蜷缩成一团睡了。   回到房里,田小娥跟秦惠来说老英雄的病看样子好了,见秦惠来不相信,就 将经过说了,秦惠来还是不相信,说,咋会呢?你开啥玩笑,没人跟他说,他咋 晓得你要去找马屎呢?田小娥说他说了,他是看出来的。秦惠来呵呵笑着,把被 子往身上一卷,说,深更半夜的开啥玩笑,睡觉!   田小娥听着秦惠来的鼾声,半夜都没睡着,她在想自己和秦惠来一定是啥地 方出了问题,他咋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呢?   第二天老早秦惠来就出了门,说是去爱城拉饲料,另外还要收货款。田小娥 本来想要跟他说自己也要去爱城的,但是见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就把到嘴的 话咽进了喉咙。   田小娥一直在等老英雄起来,好几次去他门口,见门都是禁闭着的。田小娥 想看看老英雄的病是不是已经好了。   到半晌午的时候,老英雄才起来,提着裤子去了一趟茅坑,田小娥跟着他回 到屋里,见昨天夜里送的饭菜还放在那里,原封原样。   你今天早上吃点啥呢?爹。田小娥问。   老英雄呆呆地看着她,看了一阵,说,我刚吃过。田小娥说,饭菜都在这里 没动呢,你咋吃啦?老英雄拍拍肚皮,说,我刚在茅坑里吃的,啥都有,有鸡有 鸭,还有酒,我还喝了一壶呢。老英雄似乎很得意,呵呵地笑起来,打了个嗝, 不好意思地说,看看,我都醉了。   田小娥去鸡场找到六婶,告诉她自己要去爱城,但是老英雄的病好像更加严 重了,要她帮忙照顾照顾,至于她在鸡场的工作,另外找个人顶替一下算了。六 婶担心地说,老英雄本来就看不惯我,你要我去照顾他,会不会惹他发火啊。田 小娥说,他要晓得发火就好了。   就在田小娥刚要出门的时候,老英雄在楼上叫了声,嗨!田小娥回头看着他, 问,爹,你是叫我吗?老英雄四处看看,生怕有人发现似的,悄悄招招手。田小 娥只得上楼去。老英雄神神秘秘地说,他住在洗衣街十三号楼五幢八号,记住了 吗?田小娥点点头。老英雄不放心地问,真记住了?田小娥说记住了,洗衣街十 三号楼五幢八号。老英雄四处瞅瞅,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8   来到爱城,田小娥看着繁华的街道,流水般的人群和车辆,不晓得自己该往 何处去了。自己是哪年来的爱城呢?怕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他们的鸡场刚刚办 起来。办鸡场的主意是秦惠来出的,得到了老英雄的赞同,老英雄要他们好好搞, 一定要搞成功,搞成功了,就好带领大家一起发家致富。开始几棚子鸡吃到了甜 头,秦惠来决定扩大规模,去银行贷了款,场面搞得很大,谁晓得突然就出了问 题,先是几只鸡几只鸡的死,然后是一群一群地死,接着一棚子一棚子完蛋。那 次田小娥和秦惠来到爱城来,就是为了找畜牧局的技术员,晚上两人住在一间小 旅馆里,她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一个女人牙疼似的叫唤,秦惠来坐在床上,手里 拿着一瓶酒一支烟,一口酒,一口烟,愁容满面。那天晚上她和秦惠来吵了一架, 她起身将自己贴近秦惠来,目的是想安慰安慰他,叫他宽心,早些睡。谁晓得秦 惠来一把将她搡到一边,她的脑袋砰地撞在墙上。秦惠来说,一个好好的家都要 垮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些!田小娥看着他那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怄气,忍着泪 水说,你别想得太糟糕了,就算家垮了,啥没有了,你还有我啊!秦惠来侧眼看 着她,冷笑着,说,有你?到时候你还不晓得跟谁跑了呢!   田小娥伤心得哭了半夜,秦惠来也不劝她,依旧喝酒抽烟,后来嫌她哭得烦 心,就跑出了旅馆,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好在那畜牧局的技术员有本事,帮忙制定了一整套养殖方案,咋喂,咋消毒, 哪个阶段打哪样预防针……都被很详细地列在一张表上。那张表被复印了很多份, 不仅他们家的鸡场到处贴的是,而且村里其他人家的养鸡场也到处贴的是,大家 都按照那张表上说的进行管理和喂养,这么些年还从来没出现过啥问题。   田小娥去了报社,想要找那几个曾经去他们家采访过老英雄的记者,请他们 帮忙想想办法,看咋样子才找得到自己的亲爹。一问才晓得,那几个记者已经不 在报社了。田小娥猛然想起了老英雄跟她说的那个地址,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就问人家,爱城有条洗衣街吗?人家说有啊。田小娥心头一动,心想那就去找找 吧。   找到洗衣街,已经半下午了。   当田小娥敲开十三号楼五幢八号的门,她和那开门的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开门的是秦惠来,他身后跟着个女人,那个女人田小娥认得,以前到鸡场帮 忙搞过防疫,是爱城畜牧局的技术员,那张养鸡方案的表就是她帮忙制定的。在 秦惠来身边,还有个小男娃娃,娃娃抱着秦惠来的腿,怯生生地看着田小娥,问 他,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啊?   9   老英雄死了。六婶说,她放心不下鸡棚子,等她去看了回来,发现老英雄躺 在地上,手脚伸展着,像是在晒太阳,等她走近一看,发觉已经死了。   老英雄的葬礼很隆重,土镇和爱城都来了人,还有电视台的和报社的。秦惠 来把技术员母子从爱城也接了回来。那个技术员整个秦村的人都认得,都晓得她 是养鸡方面的专家,正因为有她提供技术,大家的鸡才养得顺当,因此大家对她 表现得很尊敬。秦惠来说其实她的贡献远不止这点,咱们村的养鸡协会,就是她 建议成立的,说这样可以形成拳头,更有利于抢占市场,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秦 惠来还说,她现在正在考虑通过股份的形式,在咱们秦村建立一个饲料加工厂, 不用买别人的,这样就能把养殖成本降到更低,另外,她还想通过招商引资在咱 们秦村建立一个鸡蛋深加工基地,把咱们的鲜鸡蛋加工生产成蛋黄卵磷脂、混合 氨基酸、蛋清蛋白粉……这样咱们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那个小男娃娃长得很像秦惠来,别看人小,磕头却非常认真,也很虔诚。   田小娥找到了马屎。马屎住在精神病院,田小娥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墙角 里埋着头看蚂蚁打架。医院的护士跟田小娥介绍说,该病员是个老病员,在医院 里已经住了差不多十年了,没有暴力行为的表现,只是有时候喜欢扯院子里的那 些草吃,偶尔也会吃自己的大便。   田小娥捧着肚子,艰难地在马屎跟前蹲下,马屎的面容吓了她一跳,马屎面 色苍白,一脸的皱纹,鼻子没有了,牙齿也残缺不全,嘴角流淌着哈喇子……   哦,他的鼻子是被一个病员啃了的。那个护士说,他当时躺在院子里睡觉, 一个病员跑过去扑在他身上,一口就给他啃了。   田小娥摸出那张照片,递到马屎跟前,问,你认识这个人是谁吗?   哦,忘记跟你说了,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在进医院之前就看不见了,听说是 给一个女人抓瞎的,他强奸人家,结果……未遂。护士说。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