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中篇小说:全当过把瘾   张 志 军   一个多月前,车间安排马秋下岗了。理由是效益不好。   车间主任找马秋谈话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希望他理解,恳请他原谅, 并且一再表示,只要效益好转,立马请他回来上班。马秋心里清楚,根本不是那 么回事。否则,诺大一个车间怎么只安排他、皮三和一个老病号三个人下岗呢。   皮三在外面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是主动要求下岗的。这样的话,他 就可以享受国家对下岗工人再就业的优惠政策;老病号卧床不起已经六七年了, 自愧对不起组织的关怀,何况病休工资与下岗工资也差不多,所以主动提出下来 算了。马秋与他们不同,外面没开公司,本人身体健康,也没主动要求。可为什 么要安排他下岗呢?效益不好是托词,安排下岗是给个面子。马秋心知肚明,也 就不好再说什么。自认倒霉吧。   下岗后,马秋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在集贸市场拉货。也就干了三天,三轮车 又被人抢了。两个小流氓用刀顶着他,他敢不松手吗?命比车重要,自认倒霉吧。   马秋一脸怏怏色回到家,在楼下与妻子西凤打个照面。   西凤原先在一家街道食品厂上班。前不久,厂子倒闭了,又找不到合适工作, 她就买了台手套机,为一家贸易公司加工手套。   西凤下楼来收晾晒的被褥,正和几个妇女聊天,见丈夫两手空空,就问车呢? 马秋怕说出实情,被邻居们笑话。大白天的,你就不会喊人呀。他脑筋一转,随 口说出,车被偷了。心想,小偷存心要偷,我有什么办法?   西凤一听就急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出去一定要把车锁好,你咋这么不经心呢?”   “我锁了,谁想到就一泡尿的功夫。”   “锁了咋丢了?”   马秋只能将错就错了。他一梗脖子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他贼要偷,我 有啥办法?我也不能把它整天挂在裤腰带上!”   “你还有理了!买车的钱还是跟别人借的。这可好,钱没还上,车又丢了, 赶明把你自各也丢了算了!”   西凤说着抹起眼泪。   刚巧,二嘎子从旁边路过。   二嘎子三年前就下岗了,西凤曾帮他介绍过工作。后来,他租下小区的门面 房办了家饭馆,取名“家常饭馆”,生意还不算。二嘎子想还西凤的人情,就说: “嫂子,你们都别吵了,车子丢了,马师傅心里也不好受,是不是?要不这样, 如果马师傅不嫌弃,我那饭馆正好缺人手、、、、、、”   马秋还没来得及表态,西凤已经感动得满脸放花,拉住二嘎子的手,兄弟长 兄弟短的,感激的话就像春天里的蝴蝶,飞来飞去。   就这样,下岗三天后,马秋进了二嘎子的饭馆。   自打去饭馆上班,马秋就再没吃过家里的饭,同时,他还毫不犹豫地“改革” 了一日三餐的就餐习惯——省去早饭,只吃中晚饭。原因很简单,饭馆是规定管 饭,但由于上午九点钟以后才上班,所以管饭的具体概念就成了只管中饭和晚饭, 不含早饭。说好了管饭却要在家里落实早饭,马秋认为自己吃了亏,于是,才有 了这一“改革”之举。   改变长期养成的就餐习惯无疑是痛苦的。   为了抵御不期而遇的饥饿感,每天早上,马秋都要强迫自己灌下几大杯白开 水。看着他恶狼似地在屋里来回乱窜,西凤没少说他。说何苦呢吗,家里再困难 也不在乎你那一顿早饭!马秋不服气,说凭啥?既然说好了管饭,凭啥还要在家 吃!再着说了,每月才开三百块钱,我要再不吃回来,那我的亏可就吃大了!   今天的晚饭很开心。   马秋买回了红烧肘子。儿子嚷嚷着要吃肘子已经好几天了。十三岁的半大小 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就认肉。儿子时常抱怨家里的饭菜是粗茶淡饭。红烧肘 子一上桌,他的小眼睛先是闪出一道亮光,跟着就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小 嘴巴不时发出欢快的声响。就着儿子的高兴劲,在饭馆已经吃得肚圆的马秋破例 喝了一小碗汤。   这是马秋到饭馆上班后,第一次在家吃饭。也就一小碗汤。   儿子高兴,大人们自然高兴。整个晚上,家里被欢乐祥和的气氛笼罩着。   躺在床上,马秋又想起晚饭的事。   “哎,今天的肘子咋样?”他语气怪异地问身旁的西凤。他就这么个人,但 凡得了便宜,不说出来难受。   看着马秋一脸的得意,西凤似乎明白了什么。   “咋?你是不是拿饭馆的?哎,你不是说买的吗?”   “不拿白不拿!谁叫才给我开那么点钱。”   需要说明的是,马秋虽然爱占个小便宜,但绝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这次 “出手”是由于觉得自己吃了亏,心理不平衡使然,绝对是初犯。   “你,你咋这样呢?”   “我咋啦?我咋啦?以前在厂里,我哪个月轻轻松松不拿五六百,还不算奖 金。你知道我在他那都干的啥活吗?洗菜,洗碗,搬东西,打扫卫生,你看看我 这手,才给我开三百,抠门不?”   见西凤打开台灯,马秋认为她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话是否属实,忙把手伸过 去。西凤看都没看,而是坐直腰身,眼中带“火”似地盯着马秋。   “好意思说,你怎么下来的,哎,你咋就不长记性呢?二嘎子对咱不错,要 不你连这活都没有,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呀,你知道吗你?!”   秋子开始气短。   “我、我咋啦?你干得好,干得好不照样下来了,说我呢。”   “两码事!”   见马秋胡搅蛮缠,西凤真火了。   “我是厂子倒闭了。你呢?不好好工作,泡病号,耍奸使滑,贪小便宜,就 你这样的,放在我们厂,早被辞了!秋子,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都这么大人了, 别一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   “别一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这是西凤教导马秋时,使用频率最高也最 为严厉的一句话。   马秋不敢再嘴硬,侧过身去,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你有正形,有正形不是 跟我一球样!”   西凤不解气地捅他一下:“你听着,活人要有点良心,二嘎子对咱不错,你 要再干那种事,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再一个,我告诉你,你那些话可不敢在外面 说,别人听了会拿勾子笑你的!”   关灯躺下后,西凤知道对马秋说这些话,多数等于对牛弹琴。她恨铁不成钢 地长叹了一声。   在西凤的眼里,马秋是个很没出息的男人。但马秋知道疼老婆疼儿子,西凤 很知足。知足不等于没有遗憾,没有女人不盼着自己的丈夫人前长脸,所以,她 常对马秋抱怨,说嫁给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马秋知道她是在过嘴瘾,气头 过去也就没事了。   马秋可从不认为自己没出息。   小学一年级,他把母亲给的两角早点钱交给老师,说是捡的,于是,他成为 班里第一批少先队员。下乡的时候,其他知青不屑与农民来往,嫌脏,唯有他整 天泡在农民家里,东拉西扯地闲聊,落个好吃好喝好招待不说,还被推举为“与 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典型。村小学缺老师,村长点名要他去。他说,我学的那 点东西早还给老师了。村长说,球!贫下中农们说了,你能待见他们的娃。于是, 连乘法口诀都记不全的他,竟教起小学算术,成了全公社唯一一名不用下地干活 的知识青年。   知青返城那年,马秋被招进纺织厂。当时,他是真想干出个人样来。由于表 现突出,实习期届满,其他人全下了车间,惟独他被安排到厂销售科。厂里的几 朵花也都趋之若骛地争着向他示爱。既事业得宠又情场得意,马秋出息得让人眼 晕。不少人提到他时,都说过类似的话——“这小子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   正如人们常说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也该着马秋倒霉,第一次出差, 他就时运倒转,从此,走上了“背”字。   事情是这样的。   马秋在销售科分工内勤,但他分工不分家,把打扫卫生、提开水、整理报刊 杂志,以及各种公私不分、旁人不屑的闲杂事,都当作了自己的本职工作,颇受 科长赏识。科长是位中年女性,心细,正巧广州有笔生意,就决定带马秋一同前 往,全当对他的一次隐形奖励。   出了广州火车站,马秋闹肚子急着上厕所,把装有近万块钱的包交给科长。 刚好一个小流氓路过,见女科长一身好打扮,提的包又鼓鼓囊囊,认定是个有钱 的主,上手就抢。科长也不含糊,拽住包死不撒手。小流氓急了,掏出小刀猛扎 下去。科长一声惨叫,拽包的手也就松开了。这个时候,马秋听到喊声,已经冲 出厕所,奔到近前。以他的块头,只要出手,小流氓必擒无疑,可他却像猛然触 电一般,居然一动不动地呆楞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小流氓逃之夭夭。   丢了公款,又黄了生意,科长自知难逃其究,回到单位后,对事发的过程进 行了刻意渲染。   “他竟然眼睁睁看着小流氓扎我一刀,然后夺下我手里的包,扬长而去 呀、、、、、、”   “小流氓也就十六七岁,才是个半大小子,可他竟然吓得、、、、、、”   在女科长的声泪俱下之下,见死不救的马秋,贪生怕死的马秋,活灵活现地 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时间,马秋成了众矢之的和不齿笑柄,难听的话铺天盖地。   马秋知道自己的病犯在那里。他天生晕血,是女科长那只白皙柔嫩却鲜血淋 淋的手,才导致他当下头皮发麻,两腿发软的。他想找厂长解释,话刚出口就被 堵了回去。厂长说,人家女同志为保护国家财产英勇负伤,你还好意思为自己找 借口开脱!厂长还说,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血吗!马秋又去找科长解 释。起初,科长的态度很冷淡,连句让座的话都没有。马秋絮絮叨叨说了足有半 个钟头。科长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马秋走出办公室后,科长的眼睛才睁开, 但眼泪也流了下来。   两天后,厂里召开表彰大会,奖励女科长晋升两级工资。同一天,劳资科一 纸通知,马秋被下放到纺纱车间。原本厂里要处分马秋,是科长心生恻隐,私下 找厂长做了工作,这事才作罢。   科长为什么要这样做?许多年以后,马秋才弄清楚,她就天生晕血。   人倒霉,放屁砸伤脚后跟。马秋的倒霉事还没有完。   一天,临近下班,车间修理工皮三找到马秋,要他还五十元钱。皮三仗着舅 舅是纺织局的人事处长,在厂里欺强躏弱,很是霸道。马秋说,我什么时候跟你 借过钱?皮三高着嗓门,上个星期借的,你小子敢不认帐。马秋嘴拙,说不过皮 三。官司打到主任那,主任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能拿出你没有借钱的证 据吗?马秋摇摇头,心想这话问得怪怪的,根本没借他的钱,你让我到哪拿证据? 可他除了摇头,就是想不起来也反问一句,他能拿出我向他借钱的证据吗?皮三 当然也拿不出,因为马秋的确没跟他借过钱。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双方发生争执时,有来言没有去语,一方似乎就短了 理。看着马秋迟疑的样子,主任说,你要再不承认,我就不管了。主任清楚皮三 在讹人,可他在皮三手里有短处,也只能这么说。   主任话里带话玩太极,皮三撸胳膊挽袖子凶神恶煞,马秋怎么办?   马秋怕挨打,更怕自己挨了打,还没有地方说理。他只得认帐,当下东借西 凑了五十元钱交给皮三。   车间工人知道皮三是个泼皮,起初,都认为他是欺负马秋胆小怕事,可马秋 当下一认帐,就对人们的判断造成了误导。结合他前不久的表现,贪生怕死的马 秋又陷入了贪财忘义的舆论包围之中。   曾经说过“这小子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的人,又开始深恶痛绝地说“这 小子真不是东西!”   背负如此评价,马秋在厂里的处境可想而知。   应当说,在这之前,马秋基本上是一个幸运者,他自己也经常,不得不这么 承认。但是,怪谲的命运一旦闯入幸运者的生活里作崇,那么,将一个幸运者的 生活从此变得一波三折乱七八糟,也就相当容易了。这时所谓的幸运者,也就不 可避免地步入那些所谓“庸常之辈”的庸常生活了。   人活到这份上,自然也就没了心气。   马秋开始破罐子破摔,工作能少干尽量少干,便宜能多占尽量多占,见人说 人话,见鬼说鬼话,遇到点事儿就故意犯迷糊、、、、、、后来,连自尊也不要 了,不看旁人的眼高眼低,谁拿他出洋相、逗闷子,也从不发急生气、、、、、、 久而久之,完全变了一个人的马秋,就成了个人见人嫌。   马秋的行为可以用心理学中的挫折颓废理论来解释。   一般人遭遇挫折会有三种表现:一种是自责,发奋努力,一种是产生攻击倾 向,报复社会,害人害己,再一种就是隐忍不发,沉沦颓废。遭遇挫折又缺乏相 应沟通的马秋选择了后者。   把“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这句话用在马秋身上绝对是个错误。自打他走上 “背”字,当初靓女青睐的“花魁”,便成了没人待见的“败絮”。   即便这样,马秋还不认为自己没出息。   一天,马秋心情郁闷,在马路上溜达散心,路过一家银行门口,正赶上银行 举办即开型摸奖。一对中年夫妇关于买与不买奖票的争吵拽住了他的脚步。   丈夫要买,妻子不同意,说买了那么多,从没见你中过奖,光给别人垫背了! 丈夫自嘲道,这事本来就是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靠的是撞大运,你还当真! 妻子没好气道,那你也当个一小撮给我看看,打牌不坐庄,吃油条没豆浆,买股 票被套,买奖票又不中奖,你整个一个穷命!   看着丈夫一脸狼狈地被妻子拽离现场,马秋禁不住哑然失笑,想止都止不住。   天底下走“背”字的倒霉蛋何至我一个呀!马秋暗自感叹。   什么是有出息?以前我难道不叫有出息?我也算出息过的人了呀。人不可能 总是有出息吧,便宜全让你一个人占了,老天爷也就太不公平了。在这种充满辨 证思维的心态作崇之下,马秋对自己的现实处境也就坦然了许多,心安理得了许 多。他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命”,是命中注定要有的一段经历,想躲都躲不开。 尽管,马秋为此也曾发出过几声无奈的叹息,也曾有过几次夜不能寐,但也仅此 而已。天一亮,他又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马秋步入而立之年,可还没有寻下媳妇。在生理方面日 趋难挨的需求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的双重压力下,对什么事情 都已经无所谓的马秋,终于开始心急气躁起来。他把标准一降再降,一天,一位 师傅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他竟脱口而出“母的就行”。   这是马秋当知青的时候,听村里人常说的话,只是他把前面的一句省略了。 原话是这么说的“尾巴一提溜,母的就行”。   细想,这本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不是女人怎么能做媳妇,媳妇首先 是女人,至于其他外在的内在的条件都必须建立在她是个女人的基础之上。可这 话经他口一说,又成了工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相当一段时间,人们总爱拿这句 话肆无忌惮地揶揄他。   但也就是这句话,成全了马秋的婚姻。   问话的师傅有个远房侄女,小名西凤。   西凤虽身在农村,却一门心思要嫁个城里人吃商品粮,拖到了二十七岁还待 嫁闺中。师傅情急之下记起马秋。马秋的口碑是差点,属于窝囊废、没出息的一 类人,但这种人往往心术不坏,没有害人的心思,也不具备害人的本事。以师傅 本人的生活阅历,这种人多都心疼媳妇。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马秋择妻几乎 没有条件,是女人就行。于是,他顺水推舟将侄女介绍给了马秋。   用常人的眼光看,马秋与西凤,除了双方的身份差异,仅就双方外形的巨大 差异,就足以证明他们的结合绝对是一场荒唐之极的婚姻。马秋身高一米七三, 长相周正,而西凤才一米五出头,水桶腰,冬瓜脸,上面还满是麻雀斑。可马秋 不这么想,水桶腰说明身体结实,这可是居家过日子的最大本钱;长相差就更不 是问题了,灯一关,全一球样。马秋看重的是,农村女人把孝敬老人,体贴男人 当作自己的本分。这是当知青时,农村妇女留给马秋的最深刻也是最受用的印象。   就这样,他甘情愿地把自己“推销”了出去。   自打把西凤娶进家门,马秋步入了他返城以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早上,西凤挤好牙膏等着他起床,晚上调好热水,让他边看电视边泡脚,不 论再晚,一进家门,就有热乎可口的饭菜等着他。那年冬天,厂里暖气停了半个 月,为了让丈夫睡觉时不受凉,每天晚上西凤都抢着先上床。躺在被妻子体温焐 得暖和和的被窝里,搂着她滚圆溜滑的身体,马秋知足了。用他的话说,人活在 世上,除了老婆,其他的全都扯淡!   西凤不仅是个理家的好手,还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女人,吃上商品粮,又盼着 能吃上皇粮。在她的意识里,拥有一份拿工资的工作,就是在吃皇粮。   第二年开春,经人介绍,西凤在街道办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当时,她已有 孕数月,由于干活不惜力气,不慎流了产,后来又流了一回。医生检查后说,不 敢再流了,否则,再想怀上可就困难了。第二年,千难万难总算把胎儿保住了, 眼瞅着到了预产期,正赶上市里举办古文化艺术节,单位加班人手忙不过来,西 凤一着急,拖着扫帚上了大街,谁劝都劝不住。这一次,她又被汽车撞进了医院。   当时还不到早上七点,西凤已经扫完自己负责的路段,正准备收拾工具回家 做早饭。一辆桑塔纳轿车照她直冲过来。她忙向路边挪步,由于身子沉,还是被 挂倒了。庆幸的是,西凤并无大碍,只是加速了孩子的出生进程。当马秋闻讯赶 到医院时,儿子已经顺利降生。   这一次,马秋是真急了。他失魂落魄地跑进病房,像个孩子似的一头扎在妻 子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把西凤感动得泪水横流。病友们也看的纷纷掉下眼泪。 事后,西凤问马秋,你咋那么傻,那么大的人了,就不怕别人看了笑话。马秋喃 喃地说,当时我是真怕你没了,你要是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他憨 憨地笑了,西凤感动地又哭了。   肇事的司机来医院看望西凤,还留下四千元钱。从陪同的街道办领导的恭敬 态度,西凤猜出来人的身份非同一般。于是,交警了解事发情况时,她主动把责 任承揽下来,说这事不怪司机,是自己急着收工具,脚下不稳,碰在车上的。事 后,又托街道办领导把四千元钱退了回去。   果然,肇事者就是本区的副区长。初学上路不免手忙脚乱,稀里糊涂就把人 撞了。尽管谁都清楚,开车难免不出事故,但副区长还是忧心忡忡。他正处在就 职考核期,担心对立面借题发挥,影响了仕途。西凤主动承担了责任,无疑把他 摘个干净。人心都是肉长的。听说西凤是个临时工,副区长留了个心眼。半年过 后,区属集体企业招收工人,在他的暗中推荐下,西凤成了食品厂的一名正式工 人。   起初,西凤主动“顶雷”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么大的官能来看望自己, 何况自己又没怎么受伤,没必要给对方再添麻烦。当她知道了区长是多么大的官 时,她知足了,甚至有些陶醉。在老家,能跟乡长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跟 县长官级一样大的区长能亲自来看望她,对她嘘寒问暖,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呀! 想到这里,她开始自责起来,似乎真的就是她撞在车上的。   西凤的失落感始于她参加工作以后。   以前没有工作,一天三顿饭都由西凤做,马秋想帮着择个菜,剥个葱,她都 不让。那时,她还恪守着农村妇女的传统观念: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没出息;看着 自己的男人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不是好女人!西凤想做个好女人,何况不是马秋愿 意娶她,她怎么可能成为城里人呢?   西凤从心底里感激丈夫,甚至把他当作自己心中的“神”。   “神”是供人敬的,而不是来帮她做家务的。   所以,不管多忙,每当马秋想过来搭把手时,西凤都会把他推出伙房,按坐 在沙发上,或者递上一杯热茶,或者打开电视,找到马秋喜欢看的体育节目,然 后,用充满温馨的口吻告诉他,你呀,累了一天了,就好好歇着吧,饭马上就好。   伺候丈夫,西凤任劳任怨。   做清洁工的那段时间,即便是三九寒冬,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西凤也要早早 起床,摸黑抓紧干完份内的工作,然后,快速跑回家。待马秋起床后,热乎乎的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等着他。尽管这样的待遇很受用,但有时马秋也会劝西凤几句, 劝她别起那么早,劝她别急着回来做饭,说自己在路上随便买点吃的就行了。听 到丈夫说这些,西凤知道他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心里就会由不得地充满难以名状 的幸福感。想想村里的老爷们,哪个不是饭来张口,媳妇就是累死,也很难得到 他们一句暖心的话呀!西凤知足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用嗔怪的口吻 对马秋说,随便买点吃就行了,看你说的啥话,你又不是没媳妇!   马秋本来就不会做饭,加上西凤这样精心呵护着,善意纵容着,时间一长, 他在家里俨然就像个农村的大老爷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媳妇忙前忙后,心 安理得地享受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西凤正式参加工作以后,情况就不同了。   马秋上班她上班,马秋下班她下班,时间就显得紧张了许多。有一段时间, 食品厂的生意特别好,产品供不应求,工人们不停地加班,西凤经常夜里十一二 点才回到家,不但冷锅冷灶,有时连口热开水都喝不上。   当时,儿子被奶奶接走了。马秋下班后,或者回父母家吃一顿,或者在街边 小店凑合一顿。   总这样冷锅冷灶,西凤免不了生出怨气。起初,她也就是埋怨几句。   “你就不能做点饭吗?”   “你不会在外面吃?”   “外面吃不花钱呀?一天才能挣几个。你又不是不会做,下挂面总会吧?”   “行,我给你下挂面去。”   马秋倒是听话,可他下出来的挂面,不是夹生就是一锅糨糊,最后,西凤还 的再加工一遍。   说的多了,马秋觉得委屈,西凤也就不再说了。好在两个大人好凑合。   奶奶心疼孙子,一直把他带到三岁,该上幼儿园了,才送回来。儿子中饭在 幼儿园吃,早晚饭在家。这下再凑合就不合适了。西凤认为,儿子长身体需要吃 的好些。马秋也清楚这个道理,但付诸于行动对他来说,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情。关键是他不会做。   西凤如能按时下班,晚饭一定是汤汤水水的,不存在问题,一旦她加班回不 来,马秋就只剩下做挂面了。总吃挂面,儿子受不了,绝食抵制,咋哄都不吃。 马秋不耐烦就呵斥他,把孩子吓得乱哭,马秋没招了,就带他上街胡吃。由于小 摊上不卫生,儿子闹了几次肚子。有一次,竟拉的脱了水,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这次西凤是真急了,跟马秋大吵了一仗。   “你就不会好好做点饭吗?”   “我就是不会,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秋一脸的委屈。他还纳闷,同样的食品,我吃了都没事,儿子怎么就不行 了?   “你是不会,那你就不会学呀!我、我要是死了,这日子你还不过了?”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西凤嘴里第一次说出如此“狠毒”的话。说这话的时候, 她并没有考虑太多,不过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罢了,但马秋受不了了。他红着 眼圈回到里屋,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西凤心一软,谁叫自己摊上这种男人呢,想 进屋劝几句。马秋哭得却越发伤心,拉住西凤的胳臂不撒手,似乎他一松手,她 就真的会没了。   打这以后,只要加班,西凤都早早起床,把当天的晚饭做好。晚上,马秋在 锅里一热就得。晚饭的问题解决了,西凤为此又多了几分辛苦,再看看别人,回 到家,丈夫做好饭菜等着。就这样,一心想做个好女人的西凤,幸福的心情开始 渐渐消退,她开始感到厌烦,内心频频涌现出一种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如果说,起初,西凤只是因为马秋生活上不会关心人,感到有些厌烦,生出 难以名状的失落感,那么,随着她工作以后,渐渐融入了都市人的生活,她开始 嫌弃马秋。   成家的女人在一起,谈论最多的除了孩子,就是丈夫。今天,张三的丈夫得 到了提升,明天李四的丈夫搞了项发明创造,后天又是王五的丈夫公司开 业、、、、、、同伴们谈起自己的丈夫,一个个眉飞色舞,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 的“夫贵妻荣”的得意。即便有些人的丈夫并没有那么出色,那么出类拔萃,但 她们也会用丈夫对自己的体贴和呵护,向人们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以换取同伴 的赞美。   刚开始,西凤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很新鲜。城里的女人也是女人,咋都生活 得那么幸福,那么滋润。有的时候,她也会很羡慕地附和人家几句,说你真是有 福气,你的命真好。而当别人问起她丈夫的情况时,她就赶紧想办法叉开话头, 用其他的话打发对方。   西凤感到,与别人的丈夫相比,自己的丈夫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   诸如此类的情况不断冲击着西凤,她终于开始认真地审视起自己的丈夫。   此时的西凤已经不是刚刚嫁到城市的农村妇女了。   她是城里人,她有一份正当工作,收入甚至超过了丈夫,对丈夫的感激和盲 目崇拜,由于自己是家庭妇女而感到的自卑,随着岁月的流失,已经渐渐趋于平 静。更重要的是,她在熟悉了城里女人的生活方式后,也熟悉了城里男人的生活。 这些就保证了她对马秋的审视超脱而公正。   西凤对马秋的评价是:胆小怕事,心绪颓废,缺乏爱心,不求上 进、、、、、、一句话,没出息!   考虑几天之后,西凤决定跟马秋好好谈谈。   西凤的想法很简单,不像有的女人,希望重新塑造一个男人。她只是希望丈 夫振作起来,活得有点心气儿。   那是一个周末,西凤把儿子送回婆婆家,说好第二天早上直接送他去幼儿园。 晚上,她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要让丈夫听话,首先要呵护好他的胃。饭后,她 把一杯热茶端给马秋,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今天不看电视了,好吗? 我想跟你说说话。”   马秋用异样的眼神瞅瞅她。   他们结婚已经五年多了。他们婚后的第一次思想交锋就这样开始了。   在分析了马秋存在的问题后。西凤说:“我这可都是为你好。男人吗,总应 该有个想法,有个奔头,我不求你大福大贵,也不求你出人头地,可你不能老这 个样子呀,活得一点心气儿都没有、、、、、、你今年才36岁,今后的日子还长 着呢、、、、、、”   西凤尽量选择委婉温和的词句,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尽量避免由 于自己不经意流露出的“居高临下”使马秋感到不快。   马秋始终一言不发,既不解释也不表态,总是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西凤,好像 她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或者,她是在用一种他听不大懂的语言在说话。   “秋子,你是咋想的?”   西凤问这话的时候,马秋似乎才回过神来。   “我想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我没出息吗,以前的事我都跟你说过,那能怪我 吗?”   马秋吞吐着说完这些话,脸上浮出一丝轻易察觉不出的笑意,沉默片刻后, 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道:“我什么都不想,我觉得这样挺好。”   西凤还想说什么,马秋已经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交锋由此戛然而止。   这样的交锋从此再没有发生过。但由于有了这一次,西凤心理上的“弱势” 地位消失了,当她不顺心或者不满意的时候,不再象以往过多地顾及马秋的面子 和心理承受力,该说就说,该发脾气就发脾气,语言也开始尖刻起来。而马秋一 如在单位那样,很少发急生气。即便两个人偶尔吵上几句,也多是他主动回话, 捐弃前嫌。   这以后,马秋尽管在处事为人方面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对任何事情缺乏 “心气”,但在烹调方面的“进步”却是明显的。西凤加班回到家,已经可以吃 上可口的饭菜了。   摊上这么一个丈夫,西凤还能说什么呢?   食品厂倒闭后,西凤西处求职,却屡屡碰壁,只得买了一台手套机,为一家 贸易公司加工手套。   加工一双手套四角钱。一个星期下来,她完成了500双,刨去各项成本,能 落110元钱。这下她心里有底了,决定大干快上。这个星期竟完成了800双。   星期天晚上,她把织好的800双手套装进两个蛇皮袋里,心里盘算着,下星 期一定要争取完成一千双。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照这样的进度,每个星期就 能进项220元,一个月就能收入近千元,不仅比在厂里拿得多,而且还不耽误做 饭。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热,径自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   马秋推门走进来。周末饭馆客人不多,不到九点他就回到家。   听完西凤一席话,马秋也乐了。他找出半瓶没喝完的白酒,又取来两根黄瓜 和儿子吃剩的瓜子,有滋有味地喝起来。马秋没什么爱好,就是没事喜欢喝几口, 前一段见他胃不好,时常隐隐作疼,西凤不让他再喝了,看他今天高兴,也就没 拦他。   马秋盘腿坐在沙发上,与西凤兴致勃勃地筹划着下一步的美好生活。这个时 候,住对门的郑新走上楼来。   郑新也是返城知青,与马秋同一批招进厂,工种是锅炉工。八十年代前期, 见有人从南方带回走私收录机,一转手就能挣好几百,郑新也跟着跑了几趟,尝 到甜头后便一发而不可收,先是倒腾收录机,后来又倒腾录象机,很快就成了 “万元户”。钱是人的胆。郑新早就不屑厂里的工作,“发”起来以后,径直辞 职,开了家贸易公司,做起了走私生意。终于有一天,公司被查封,本人被判了 六年,多年的积累被罚没收缴。不久,媳妇也跟他离了婚。   六年的牢狱之苦,郑新跟没事人似的,出来以后,照样办公司。这次倒做的 是正经生意,经营建筑材料。做正经生意他不灵,一年下来赔多赚少。虽然财运 不旺可他有桃花运,身边从没缺过女人,一个赛一个地如花似玉,有的还心甘情 愿为他倒贴钱。郑新独身一人,自然乐得消受。香港回归那年,郑新刚好不惑之 年。他选择了其中一个,并很快结了婚。用他的话说,这人有财运。   果然,在新媳妇的打理下,郑新的公司红火起来,买了车,开了分店,听说 最近又买了套乡间别墅,正忙着装修呢。   尽管同时进厂,又住对门多年,但马秋和郑新却很少来往。一个是他打心眼 里瞧不起郑新,蹲过大狱的人还整天吆五喝六的,上门的女人跟走马灯似的,见 天换一个,没点羞耻感;再一个,郑新好喝酒,而且只认五粮液,喝完的空瓶子 就撂在门口,马秋心理不平衡。   有一阵子,社会上兴起了吃鲍鱼。一天临下班,徒弟问马秋,鲍翅是何物? 马秋不知道,他只听说过鲍鱼,听说那东西很贵。在楼下,他刚好与郑新走在一 起,心想这主儿整天在外面肥吃海喝,就顺嘴问了一句。郑新略加迟疑,笑答 “鲍翅就是鲍鱼的刺”。   次日上班,马秋把这话告诉了徒弟,徒弟又告诉了其他人,三传两传,全车 间都传开了。人们免不了用这事又奚落马秋一番,说他笨狗硬扎个狼狗势,愣充 自己吃过鲍翅。事后,马秋一琢磨,想到是郑新故意捉弄自己。别人对我咋样无 所谓,你郑新算个什么东西,劳改犯,也有资格来捉弄我!   从此,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的马秋见到郑新都是爱睬不理的。   郑新白天谈成笔生意,晚上请客户吃饭。此时,他醉醺醺地走上楼来,嘴里 还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灌我,就你们那点尿量,姥姥,喝,喝呀,不喝是孙 子、、、、、、发现楼层的灯黑着,他摸索着按开关,灯没亮。马秋家近靠楼梯, 郑新误认到了自己家,掏出钥匙就开马秋家的防盗门。门不开,他便拍打几下。   马秋家平日很少来人,何况已经十点多了。西凤起身问道:“谁呀?”   郑新不耐烦地使劲拍打几下,提高嗓门:“开门!开门!再不开,老子可就 踹了!”   马秋两口子呆楞了片刻。西凤怯怯地问道:“你是谁呀?”   “抢钱的,快点!看老子进去怎么收拾你!”   郑新认为妻子有意装糊涂,故意恶声恶气道。   听见这话,马秋先被吓了一跳。他猛地从沙发上蹿下来,拎起酒瓶走到门旁, 压低声音说:“兄弟,你们找错门了。”   门外的郑新吃了一惊,自己家怎么会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正欲抬手砸门, 又觉得不对劲,忙掏出打火机一照,明白敲错了门。妈呀,串户了!郑新使劲抽 了自己一记耳光,借此醒酒,然后,转身准备离去。就在这时,防盗门里又传出 那个男人的声音。   “兄弟,你别发火,想发财到对门去,那一家可是大款。我们两口子都是下 岗工人,没钱。”   马秋认为对方真是来抢钱的,既然奔钱来的,当然应该去有钱人家啦。   顿时,郑新火冒三丈,回身抬脚就要踹门。这时,有人从楼下走上来,手电 筒一照,认出郑新,打了个招呼。郑新无奈地放弃了下一个动作,支吾了一声, 转身走到对面,打开房门走进去。   马秋和西凤始终在门后竖耳听着,外面的对话声和关门声将他们惊醒过来。 两人相互看了看,明白误会了。西凤长出一口气,埋怨道:“你咋这样?对门住 着,看你说的啥话。”   马秋也知道刚才自己做的有点过头,但既然已经做了,想收也收不回来,而 且他也没想收。他有些意犹未尽,甚至觉得不过瘾。   对门算个什么东西,坐过大狱的人,哪来的那么多钱?那些钱能干净吗?马 秋真希望有人把郑新家偷了或者抢了。他认为,这也算是对社会不公的一种民间 方式的扯平。   马秋坐回沙发,抿了口酒,满不在乎道:“对门咋啦?哎,见了我他都不知 道打个招呼,有什么牛的!”   “你不会先跟人家打招呼,还有理了。”   “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我跟他打招呼。”   马秋呷一口酒,呲牙裂嘴很舒坦地咽下去:“妈的,等老子有了钱,先整瓶 五粮液过个瘾。”   西凤不满地抢白他一句:“胃又不疼了?”   马秋往嘴里丢了颗瓜子,说:“少管我。哎,你知道对门那天跟我说啥,说 啥酒都喝不惯,只认五粮液。哎,你听听,他说这话不是存心气我吗。”   第二天一大早,马秋扛着两大包手套先下了楼。刚出楼门,就见郑新一身运 动短装跑步过来,一边喘气一边扩臂展胸活动着身体。他忙收住脚步想往门里缩, 郑新已经发现他,叫了一声:“秋子!”   马秋搭讪道:“早呀。”   “昨晚咋回事吗?”   “没、没事呀。咋啦?是不是有贼呀?”   “有贼也叫我打跑了!”   “是不是?哎哟,昨晚睡得早,啥也没听见。”   马秋心想,昨晚的事,你只要不点透,我就装糊涂;你要明说,我也有话。 谁叫你深更半夜砸我们家门呢,你不咋呼着要抢钱,我能说那话吗。   郑新似乎看透了马秋的心思,却不按他的思路出牌。他不满地乜了马秋一眼, 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说秋子,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虽说眼下你混得背了点,可混 得背不能怪社会呀,我郑新可没着你惹你。对,我是坐过大狱,有些人不大待见 我,可他们咋不想想,我那钱不是偷的更不是抢的,是我凭本事挣的。现在有些 人,自己的日子过得缺油少盐的,却见不得别人碗里有点油星星,你说这种人缺 德不缺德?”   马秋尽量掩饰住内心的尴尬,敷衍道:“就是就是,这就叫红眼病吧。”   正说着,西凤从楼里出来。她招呼了一声郑新,然后,和马秋各驮一袋手套 赶去交活。   他们来到贸易公司门口,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气愤地用 棍子使劲砸碎窗户上的玻璃,恶狠狠地骂道:“我操你们祖宗八辈,要叫我碰上 了,非剥了你们的皮!”   众人都义愤填膺地附和着,场面一片混乱。   西凤下了车,问一位中年妇女:“师傅,出什么事了?”   中年妇女看她一眼:“你们也是来交手套的?”   西凤应了一声。   “哎呀,咱们全上当了。这是个骗子公司,说叫咱们织手套,织好了他们全 部回收,其实是骗咱们的。”   马秋脸色一变,忙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哎,我们可是订了合同的。你看看, 光买机子和线就花了小两千呢。”   中年妇女看都不看:“哎呀,什么狗屁合同,我也有,这全是他们下的套! 人都跑了,你看看,这些人都是来交活的。”   西凤急了:“这可咋办呀?”正说着,就见马秋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   西凤:“你怎么啦?”   马秋:“我肚子又疼了,哎哟、、、、、、”   西凤:“你快上医院看看吧,别再拖了。”   马秋:“算了,老毛病了,不碍事。”   、、、、、、   三天以后,马秋终于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在这期间,他耍了个小聪明。   每天一上班,他就伪装成病怏怏的样子。干活的时候,时不时地用手按住胃 部,遇到搬东西,总要先倒吸一口凉气,显得很吃力,吃饭的时候,他也不像往 常总是从人前吃到人后,而是一副厌食的神情,草草几口了事,没活的时候,就 闷声不语坐着发呆。其实,他的胃部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他很希望胃部能疼 痛起来,这样才更逼真,尽管他认为已经很逼真了。令他失望的是,这三天他的 胃部很正常,一次也没发作。省去早餐,又克制中晚餐的进食量,马秋只得趁人 们不注意的时候,胡乱抓把东西塞进嘴里。   所以要这样“虐待”自己,马秋是有想法的。   他需要同事们,特别是老板二嘎子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知道他是 在带病坚持工作。这样他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极大同情,他是这样认为的,这是一 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二嘎子在同情之余,主动询问他的病情。   果然,他的伪装收到了效果,二嘎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吃完中饭,他 叫住马秋。   “马师傅,下午你别上班了,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算了吧,大家都忙忙的。”   “小六,马师傅下午有事,他的活你来干。”   二嘎子对操作间的一个小伙计招呼一声,又回身对马秋说:“马师傅,你去 医院吧,不在乎这一会儿。”   “这多不好意思,大家都忙忙的、、、、、、那、那就我去了。”   马秋嘴上这么说着,可脚底下就是不动窝。   二嘎子问:“还有事?”   秋子难为情地挠挠头:“这,怎么说呢?”   “说呀,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问一下,休病假扣工钱不?”   马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并不是我要说的,是你二嘎子逼着我说 的,而且你完全能办到,我看你怎么答复我。这就是马秋的小聪明。   二嘎子心里有些不快。个体饭馆历来都是干活拿钱,那有休病假一说,可他 既然已经满口答应了,立马缩回去也不合适呀。于是,摸棱两可地说:“你先看 病去吧,回来再说。”   马秋点点头,走出饭馆。   马秋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他这一离开就再没能回到饭馆。   检查进行的很顺利。其实,马秋的心里并没把检查当回事,他是奔病假条来 的。手套全砸在手里,西凤只得上街摆地摊。他看着心里发急,想趁着休病假, 也去试试。   接诊马秋的是位女大夫。她看完检查结果后,先是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他, 这才问道:“疼了多长时间了?”   马秋双手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说:“哎哟,可有一段时间了。”   女医生迟疑了片刻,问:“家属来了吗?”   “没有?怎么?”   “请你家属来一趟吧,好不好?”   “有这么严重吗?哎,大夫,该死球朝上,什么病,你就给我来个痛快的。”   “怎么说话呢?嘴巴文明点!”   女大夫不满地瞪他一眼,将检查结果放在一旁:“就这样吧,把你家属叫来 再说。”   马秋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为大夫在小题大做。此时,马秋的心 思全在病假条上,他满脸赔笑道:“大夫,能不能给我开个病假条?”   “你这个人咋回事吗?啥时候了还惦记病假条呢?不是跟你说了吗,把你家 属叫来。”女大夫说完,头也不抬地接诊下一个病人。   马秋骑车来到集贸市场,正推车往里走,就见十几个小贩慌不择路地冲出来, 西凤也夹杂其间。她手里拎只包裹,一脸的惶恐色。马秋知道包裹里面全是手套。 他对着西凤喊了一声,她全无反应。这群人冲出市场,便做鸟兽状绝尘而去。随 后,几个市场管理人员追了过来,嘴里咋咋忽忽吆喝不停。   他们在查无照小贩。   马秋懒得再去找西凤,知道想找也找不到。为了躲开市场管理人员的检查, 西凤每天都要转场几个市场。   一个钟头以后,马秋回到医院。他来到办公室门外,发现女大夫不见了,一 个年轻的男大夫正坐在她原来的位置。此时,候诊的病人已经不多了。马秋思考 了一会,认为机会来了,便走进去。   “哎,刚才那位女大夫呢?”   “她家里有点事,请假回去了。找她有事吗?”   “她叫我来取马秋的检查结果。”   年轻大夫找出马秋的检查结果,看过后,皱了皱眉头,问马秋:“你是他什 么人?”   “噢,马秋是我兄弟,是刚才那位女大夫叫我们家属来的。”   马秋回答的很自然。确定对方相信后,他继续问道:“大夫,我兄弟得的什 么病?严重吗?”   “很严重,你兄弟得的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   落日的余辉给护城河的河面撒下片片金黄,几个钓鱼的老人收拾好工具,迈 着悠闲的脚步陆续离去,河边只剩下马秋一个人。他神情呆滞地坐在河沿上。脚 底下是不少烟头。   怎么离开的医院?又怎么会来到这里?马秋已经记不清。现在,唯一能让他 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是一个恐怖的声音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不停地在耳边回响。   晚期胃癌——晚期胃癌!   既然得上这个病,活着跟死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也可能明天,也可能后 天、、、、、、马秋的舅舅就是胃癌,从发病到死亡连一个月都没到。马秋至今 还记得舅舅临终前的情景,原本结实高大的一个人,居然瘦得不到九十斤。他是 活活被疼死的呀!一个月,或许要不了一个月,马秋断定自己肯定会死去。那么, 儿子怎么办?他才13岁,才刚上初中,就没有父亲了,他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还有西凤,这是个多么好的媳妇,尽管这几年没少磕磕碰碰,但马秋始终认为有 西凤这样的媳妇是自己的福分,一个月后,她也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的。   “死”的念头在马秋的脑海中东蹦西蹿。他不得不考虑他死去以后的事。   西凤的厂子倒闭了,她今后将怎样生活?她将怎样凑齐儿子那高昂的学费? 还有那笔欠款。厂里去年实行房改,为了买下现在的那套住房,马秋拉下三万多 块钱的外债。夫债妻还,可现在的条件已经令西凤不堪重负,让她用什么还呢?   马秋慢慢低下头,禁不住伤心地抽泣起来。   不远的桥头上有一个香烟摊,守摊的老汉不时向马秋张望着。起初,他以为 马秋是闲得无聊,在看人钓鱼,可钓鱼的人都走了,他还坐在那。“这人真够闲 的!”老汉嘟囔了一声,准备撤摊回家,却发现马秋哭了。虽然听不见哭声,但 从他肩膀的剧烈抖动中,可以看出他哭得很伤心。老汉多了个心眼,决定不走了。   只要自己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这需要时间,而现在马秋最缺的就是 时间。想到这些,他感觉脑袋骤然间涨大了许多。他慢慢抬起头,脸上带着眼泪 却在发笑——痛苦无奈又似乎什么都想开了的笑。   “扑通”马秋纵身跳进河里。   正如老汉预感的一样,他也是个寻短见的人。   “有人跳河了,快救人呀!”   听见老人的呼救生,过路的人很快围了去,但没有人下河施救。   “怎么还在这看热闹?快下去救人呀!”   一个小伙子撇撇嘴:“下去也行,谁给钱?100块钱,谁掏?谁掏我就下 去。”   另一个说:“老臭,100块少了点吧。”   老汉气愤地指着他们:“你们缺德不?人命关天,这时候还想着要钱!”   要钱的小伙子不服气道:“缺什么德了?这年头无利不起早,没钱我凭什么 救他?”   “就是,见义勇为还给发奖金呢,没看今天的报纸。”帮腔的晃着手里的报 纸:“见义勇为伤残者奖励一至三万元,见义勇为牺牲者奖励五至十万元。乖乖, 这一下子可就发了!”   “你们混蛋!”老汉说着脱掉上衣,甩掉鞋子,准备下水。这时,马秋浮出 水面,游到岸边。   老汉忙拽他上来,劝道:“我说,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就是天大的烦心 事,你也不能走这条路!”   马秋白了老汉一眼:“说什么呢?我咋想不开了?”   老汉疑惑了:“哪,哪你这是?”   马秋怒吼道:“咋?游泳不行呀?闲(咸)吃罗卜淡操心!”他拎起鞋子, 扭头离去。   几个小伙子开始起哄。   “伙计,游得不错,回头哥几个请你当教练。”   “哥们,下次参加奥运会游泳比赛,就是你啦!”   老汉穿上鞋子,呆楞了好一会儿,嘴里才吐出两个字:“混蛋!”   马秋这几天睡不着也吃不香。西凤问他咋回事,他总说没事。他不想把自己 的病情告诉西凤,她知道了,肯定要借钱为他治病。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家里 已经很困难了,何况对付这种绝症,到头来都是人财两空。   晚上,只要合上眼睛,马秋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中债主登门,西凤苦苦 地哀求对方;儿子因无钱上学,背着书包在学校门口徘徊;儿子与西凤看着自己 的遗像泪流满面,抱头痛哭在一起、、、、、、   马秋以身赴死的的念头,是在看过一张旧报纸后产生的。   这天中午,饭口过后,马秋开始打扫卫生。几张报纸撂在椅子下面,估计是 顾客看后丢下的。马秋随手拿起,准备扔进废品筐里。就在这时,报上的一则消 息使他眼前一亮。   消息称:本市近日建立见义勇为奖励基金。   马秋迅速看下去。   消息内容:、、、、、、见义勇为伤残者奖励一至三万元,见义勇为牺牲者 奖励五至十万元。   看到这里,马秋的胸口禁不住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如白驹过隙从脑海中飞驰 闪过。他感到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个落水者,在力不能支的危机关头,竟看到了 一叶快速驶近的风帆。   整个下午,马秋的全部思维都围绕着这则消息高速运转着。   既然已经来日不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赴死,少则五万,多则十 万、、、、、、这是个多么美妙的想法呀!马秋开始为自己设计以身赴死又明显 带有见义勇为色彩的行动方案,每一个方案都是鲜血淋淋,都是惨不忍睹。同时, 他也开始汗流浃背,开始两腿发软,甚至还差一点失禁。马秋知道这是胆怯的表 现,是恐惧的生理反应。   终于,马秋从胆怯、恐惧中“坚强”了起来。   而支撑马秋“坚强”起来的唯一精神力量就是——要给西凤和儿子留下一笔 钱!   次日,马秋起个大早。西凤起来时,他已经把早饭在饭桌上摆好。   结婚以来,这是马秋起的最早的一次,也是他唯一做的一次早饭。西凤不免 有些吃惊。   “今怎么起这么早?哟,饭都做好了。”   马秋笑而不答,招呼儿子起来吃饭。   西凤追过去:“哎,你是不是有啥事?”   马秋说:“我能有啥事。”   “哪你怎么想起做饭了?你可别瞒我。”   “哎哟,不做饭你嫌我懒,做顿饭吧,你又问这问那的。我一个下岗工人, 你说能有啥事。”   话到这份上,西凤不好再问什么。   儿子吃完饭,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马秋忙跟出去,叮嘱道:“小明,路上慢点,过马路一定要看着车。”   儿子生平第一次得到父亲的如此殷勤呵护,禁不住回头看去:“爸,有事 呀?”   马秋走到儿子身旁,眼中充满柔情:“噢,没事。”他为儿子整整衣领,又 整整头发,强装微笑道:“好好学习,别像你爸没出息,以后要听你妈的话, 啊。”   儿子不解道:“爸,你咋啦?”   马秋笑道:“没、没事,走吧,别迟到了。”   马秋噙着眼泪,看着儿子走下楼梯。他认为,这将是他与儿子的诀别。   收拾停当,马秋走出家门。他想去饭馆请假,没走多远,碰见二嘎子。他对 二嘎子说,家里有急事,想请一天假。   二嘎子答应的很爽快:“身体检查的怎么样?需要就多歇两天。”   马秋心想,既然想死,一天足够了。他闷闷道:“身体没事,是家里有点急 事。”   马秋转身准备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身。   二嘎子也停住脚步:“马师傅,还有事吗?”   马秋迟疑片刻,突然开了腔,话不高声,却郑重其事:“前几天我在灶上偷 着拿了个肘子,儿子想吃,你就在我的工钱里扣吧。”   “算了吧,没事。”二嘎子觉得马秋有些异样,又问:“你今咋怪怪的?”   马秋不想再说什么,点点头,走了。他觉得自己该办的事都办完了,现在可 以毫无牵挂地“走”了。   马秋怎么也没想到,想死居然也这么难。   马秋每天早出晚归,游荡于闹市,眼睛像猎犬似地搜寻着周围的一切,判断 着哪里正在或者可能发生诸如抢劫、强奸之类的犯罪。他完全沉浸在亢奋和勇武 之中,漠视街边的一切景致和热闹,只想抓坏人,最好能遇见天字第一号的亡命 之徒。然而,三天下来,精疲力尽的马秋失望了。尽管他奋不顾身,勇不可挡地 亲手抓获了八个小偷和三个抢劫者,自己却毫毛未损。   曾有一个小偷,在失主的穷追不舍下,丢下钱包拐进一个农贸市场。马秋刚 好路过,拔腿就追。眼看就要追上,小偷把一辆装满活鱼的三轮车横着一拐挡在 路中间。马秋冲得太急,撞了上去。三轮车被撞翻,他与活鱼一同摔在地上。马 秋挣扎着想爬起来,又疼得瘫坐下去,撩起裤腿一看,膝盖处被碰出一条口子, 鲜血涌了出来。   “同志,别追了,又没丢啥东西。”   失主从后面赶过来,忙扶起马秋,要送他上医院。   马秋什么也没听见,转身冲了出去。拐进一条小巷,很快又“咬”住了那个 小偷。   一路狂奔,小偷实在跑不动了,踉跄地靠在路边的墙上,喘着粗气。小偷有 二十来岁,膀大腰圆,一脸的落腮胡须。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我已经把钱包丢了, 失主都不追了,你还追我干什么?这人脑子一定有毛病。   见马秋上前几步,络腮胡子猛地从腰间抽出把一尺多长的尖刀,用刀尖指着 马秋。   “别过来!再过来,老子捅死你!”   “捅死我,好啊。来吧,小子!”   马秋并不清楚对方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机会太难得,我都忙活了两天,还 没遇见这样“勇猛”的对手,既然今天遇到了,你就得成全我。他又上前几步。   络腮胡子歇斯底里地吼道:“别过来!我告诉你,老子可是蹲过大狱的。”   马秋冷笑道:“你蹲过大狱?判了几年呀?孙子,我告诉你,爷爷可是判了 死刑的,死刑犯,有今天没明天,我还怕你这,来吧!”说着他挺直胸膛,迎着 刀尖猛扑上去。   一个困兽犹斗,一个大义凛然,后面的人全看傻了。就在这时,络腮胡子手 发抖,腿发软,甩掉手中的尖刀,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马秋失望了。失望使他气愤之极,上前揪住络腮胡子的衣领,疯狂地抽打着 他的脸,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你捅呀,你怎么不捅了?王八蛋!胆小鬼!你捅 呀,捅呀、、、、、、”   两个警察在失主的引领下跑过来。其中一个警察抱住马秋:“别打了!你想 把他打死呀?”另一个警察给血流满面的小偷戴上手铐。小偷看着马秋,裂着嘴, 样子比哭还难看。   马秋不解气,狠狠地啐他一口:“呸!真他妈熊!”   做完笔录,马秋走出派出所,失望地长叹一声:怎么又没死成!老听说“现 在是好人怕坏人”,他不能不对这一说法再加审视。没走出几步,马秋才感觉到 腿部的疼痛,他拉起裤腿,发现自己负了伤。伤口已经结上一层薄疤,裤腿处满 是血迹。   晚上躺在床上,马秋还在纳闷:怪事情,我今天怎么没有晕血?   就在这天的下午,郑新家来了一位客人。郑新叫他大臭。大臭与郑新合伙做 过生意,又是酒肉朋友,大臭后来去了东北,两人十几年没见面。郑新设家宴款 待大臭。大臭喝高了,当晚住下没走。   见过去三天,马秋还没来上班,二嘎子有些纳闷。打了几次电话,家里总没 人接。第四天下午,二嘎子去物业办交房租,与西凤走个照面。   西凤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只包,里面是没买完的手套。   二嘎子:“嫂子,马师傅在家吗?”   西凤:“没在,一大早就去饭馆了。”   二嘎子:“没有啊,我才从饭馆过来,他都三四天没来上班了。   西凤:“啥?这几天他天天忙到半夜才回来,我问他,他都说在饭馆加班 呢。”   二嘎子:“嫂子,我还骗你不成,我以为他又上医院了呢。”   西凤:“他病了?没说啥病?”   二嘎子:“我咋知道?不过他那天从医院回来以后,怪怪的,嫂子,不会出 啥事吧?”   就在他们谈话的同时,物业办主任老牛接到一个关于马秋的电话。   电话是驻地派出所打来的。   所长在电话里说,马秋这几天抓了十四个小偷,五个抢劫的,还有两个强奸 妇女的。最近不是正在严打吗?区上准备开表彰大会,所里决定把他报上去。   所长叫老牛也整理份简单材料,尽快报给所里。   老牛当下就蒙了:“什么什么?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马秋是这块料吗?”   所长不满道:“这怎么能错呢?每次我们都有登记,马秋,住址幸福小区六 号楼三单元四零一号。下岗工人,现在家常饭馆上班。”   老牛放下电话,心里还在嘀咕,马秋,就那么个鸟货,敢抓坏人 了、、、、、、他越想越不对劲,正想给饭馆打电话落实一下,见二嘎子推门进 来,忙说:“哎,正想找你呢,问你个事,马秋最近没在饭馆上班?”   “没有呀,都好几天了,我还找他呢。”   “你是找不到,小子抽的哪阵风,干上业余警察了。”   “业余警察?开什么玩笑,他有哪胆吗?”   正说着,传来敲门声。   二嘎子开门,见一男一女站在外面,就问:“你们找谁?”   来者,女的是为马秋看病的那位大夫,男的是该医院的院长。   稍做寒暄,院长说明来意,还是为马秋。   原来:马秋看病那天,检验室出来两份检查结果,一个晚期胃癌,一个慢性 胃炎。由于病人同名同性,都叫马秋,护士一时疏忽,让先到的马秋取走了晚期 胃癌的检查结果,而他实际得的是慢性胃炎。错拿慢性胃炎检查结果的那位马秋, 病情总不见好转,心生疑虑,又到一家大医院复查,确诊是胃癌晚期。这下病人 不干了,回到医院闹将起来。医院一查,搞清了原由。一方面尽量安抚病人,一 方面追查前一位马秋。   院长介绍完整个过程,一脸歉疚地对老牛说:“这件事肯定给马秋同志造成 了很大的精神伤害,我们主要担心他不能原谅我们,所以想请你们帮着做做解释 工作。哎,我们把车都带来了,准备接他到医院做一次全面检查,也算是一种补 偿吧。”   老牛说:“没问题。那现在就去他家吧,正好我找他也有点事。”   一行人出了门,向六号楼走去。   与二嘎子分手后,西凤回到家,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在屋里翻了起来。 既然马秋去看过病,就应该有病历。西凤想找到他的病历。   西凤在褥子下面找到马秋的病历和那份刊有“见义勇为奖励办法”的报纸。 看了病历,她哭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丈夫竟然瞒着自己,她觉得很痛心,自然 也就没去想报纸是怎么回事。西凤决定立即找到丈夫,她要告诉他,就是砸锅卖 铁也要把他的病治好。   郑新的妻子方霞是跟西凤前后脚进的家,看见屋里一片狼藉,她惊呆了。这 时,大臭从门后闪出,一把堵住她的嘴,“啪”关上了房门。趁郑新两口子不在 家,大臭把屋里翻了个遍,把搜出的细软装进口袋,正要不辞而别,被方霞撞个 正着。   西凤走出家门,听见郑新家传出饮水机摔倒在地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她警 觉地走到门前听了听。里面隐约传出撕打声,跟着是方霞被扼住脖子发出的“救 命、、、、、、救命、、、、、、”的声音。   不好,真出事了!   西凤冲下楼去,在门口与老牛撞个满怀。   “哎哟,你这是怎么啦?”   西凤一把拽住老牛:“不好了,郑新家来了坏人。”跟着,她就扯开嗓子喊 道:“快来人呀,郑新家有坏人,快抓坏人呀!”   老牛对院长交代一声,赶快报警!话音未落,人已经冲进楼门。   院长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吩咐面如土色的女大夫,快打110呀!说完,他 也跟着冲了进去。   大臭正准备出门,听到有人冲上楼梯,忙拽起昏迷中的方霞,一手扼住她的 脖子,一手把自己的黑挎包拽在身前。他对堵在楼梯口的老牛喊道:“站住!敢 过来咱们就同归于尽。”   这时,院长也冲上来,和老牛紧靠在一起。见他们封死了下楼的去路,大臭 挟持方霞向楼上退去。来到顶层,一拉平台门,发现门从外面锁上。大臭心说, 坏了!便摆出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势。   、、、、、、   马秋回到小区时,大门口已经拉起警戒线。一个黑脸警察对他摆摆手:“下 来下来。”   “干什么?我就在这住。”   黑脸警察一把拽住自行车后架:“住这也不行!罪犯身上有炸药包,你不想 活了!”   马秋吓了一跳,跳下车子:“什、什么?我们小区里有罪犯?”   黑脸警察以为他被吓坏了,放缓口气:“没看见人已经疏散了,你快离开 这。”   马秋缓过神来,扭头观瞧。果然,围栏外站着不少小区的住户,有的衣冠不 整,一脸惊恐像;有人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一副出门逃荒的样子。   见一辆警车开过来,黑脸警察迎上前,打开车门。里面下来一个领导模样的 中年人。黑脸警察敬过礼后,递上一张通缉令:“局长,就是这个人,在云岭市 杀了一家五口,这是公安部的通缉令。”   局长点点头:“情况怎么样?”   黑脸警察:“人已经被堵在六号楼楼顶了,关键是闹不清引爆装置是点火式 还是电拉式、、、、、、”   局长想了想:“不管是点火式还是电拉式,都不要轻举妄动。现在要想办法 麻痹他,争取把他从楼里引出来,只要引出来就好办。”   黑脸警察:“好的,我就去布置。”   见马秋站着没动窝,黑脸警察推他一把:“哎,你是怎么回事?这里太危险, 你咋还不走?”   危险,什么叫危险?我他妈这几天忙活什么呢?我盼的就是危险。   马秋暗自窃喜,把自行车往路边树上一靠,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绕到 小区背面,翻墙而入,又从六号楼一单元迅速爬到七层,推开虚掩的平台门,上 了楼顶,然后,猫着腰,放轻脚步,向三单元靠去。巧得很,逃犯所在三单元的 平台门,被人从外面用一根铁丝挂住了,可能是哪个调皮的小孩干的。这样一来, 楼顶的马秋和守在楼梯口的警察,就对大臭形成了上下夹击之势。   马秋摸到门边,透过细细的门缝看到,逃犯肩头挎了个黑挎包,包外吊了根 引子。逃犯抓着方霞的脖子,对下面声嘶力竭地喊道:“公安给老子滚出去!给 我开辆车来,车上要放五十万块钱,再不答应,老子可就点火了!”   马秋并不清楚点火式与电拉式有什么区别,这与他毫无关系,但他清楚炸药 包的威力,如果在这里爆炸,肯定是楼毁人亡。怎样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他一边取下铁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这时,黑脸警察上到六楼,对守在那的警察打个手势,示意下撤。   方霞已经极度恐惧,看到警察准备撤走,急了,猛一低头咬住大臭的手,哭 嚎着与他扑打起来。楼下的警察略一愣神儿,也趁势冲了上来。眼看只有几个台 阶,逃犯拉燃了引子。他认为只要喝退扑上来的警察,对付手无寸铁的方霞,自 己绰绰有余。   不能再等了!   马秋一咬牙,抬脚揣开平台门,向逃犯猛扑过来。他一把扯下黑挎包,又一 拳打在逃犯的脸上。马秋不会打架,自记事以来,他从没与人打过架,只有被打 的份,可影视剧教育人呀,尤其是那些武打片,双方打到难解难分处时,往往是 一记重拳,满脸开花,打打杀杀也就结束了。只要想下狠手,谁还不会照葫芦画 瓢?马秋的出拳太凶狠,竟将逃犯打得滚下楼梯。同时,他夹起喷吐着火舌的黑 挎包,也三步并成两步冲下去楼去,嘴里还不停地高声喊道:“快闪开!快闪 开!”   马秋冲出楼门,略做思索,便向小区中心广场狂奔而去。   占地一千多平米的中心广场,除了花坛、凉亭,还有一个小型喷泉。人们见 马秋跑向广场,以为他要把炸药包扔进喷泉里,以降低爆炸产生的杀伤力。在场 的所有人都为马秋的英雄行为捏着一把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马秋冲进广场后,没有将炸药包扔进喷泉,而是把整个 身体扑向地面,把炸药包死死地压在自己的身下。   人们先是呆楞,过了一会儿,又齐声高喊起来。   “马师傅,快把炸药包扔到水里!”   “快起来呀!马师傅,马秋,起来呀!”   马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眼看着导火索就要燃尽,炸药包就要爆炸了,马秋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死了, 他禁不住哭泣起来。   疏散到围栏外的老牛,对西凤气愤道:“他搞什么名堂!”   西凤似乎想起什么,忙掏出病历,哭着高声喊道:“秋子,你赶快起来呀, 秋子,这病咱能治,你别心疼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给你把病治好,秋子!”   老牛生气地吼道:“你嚎什么嚎?他就没病!”   西凤一把抓住老牛,泣不成声道:“他得的是癌症,胃癌晚期,他这是不想 活了,不想活了!秋子,你快起来呀、、、、、、”   老牛一把夺过病历,快速扫了眼,明白了,他猛地拽住西凤:“你快告诉他, 他没有病,是医院检查错了,你看看,这是医院的医生,就是跟他来说这事的!”   西凤用疑惑的眼神看看医生,又看看老牛,忙撕开嗓子喊道:“秋子,你没 有得癌症,是医院检查错了,秋子,你没有病、、、、、、”   老牛也跟着大声喊着。   泪水模糊了马秋的双眼,但他还是听见了西凤的声音,她在喊什么?我没有 病、、、、、、他愣了一下,忙竖耳细听,没错呀,西凤就是这么喊的。我没有 病,医院检查错了!既然没病还趴这干什么?马秋猛地爬起身,拼命向围栏外跑 去。   马秋一把抓住迎上来的西凤。   “我真的没得癌症?你可别骗我!”   “没有没有,是检查错了。你看,医生们都来了。”   看见女医生迎上来,马秋似乎明白了。医生对他比画着解释着,可他什么都 没听清,只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接着,整个身体就瘫软在了地上。   几个全副武装的解爆人员冲上去,迅速打开黑挎包,几块砖头从里面滚了出 来。   第二天上午,马秋才从昏迷中醒来。问清了自己误诊的原由后,他坚决要求 立即出院。   院长说:“马师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的胃炎还是比较严重的,就再 住几天吧,我们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正说着,老牛、郑新和二嘎子走了进来。 院长忙拉住老牛:“哎,牛主任来了,你帮我劝劝马师傅,叫他一定在这安心养 病,就算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老牛笑道:“他能听我的。院长,这小子怕媳妇,他媳妇马上就到,你还是 跟她说吧。”   老牛对马秋说:“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被区上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个 人了。赵区长说了,抽空还要来看你呢。”   郑新上前就是一拳:“马秋,没看出来,你小子关键时刻还真够猛的,谢谢 你了。哎,我可跟西凤说好了,出院以后,我做东,咱们两家好好在一块坐坐。 五粮液,小子,到时候不醉不休!”   这时,西凤和小明走进来。   马秋一把抱住儿子:“哎哟,我的好儿子,爸爸想死你了。”   小明竖起大拇指:“爸爸,你真勇敢。”   马秋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贴在儿子的耳朵边轻声地说:“儿子,听我 说,以后可别跟别人说爸爸勇敢了。”   小明疑惑地看看他:“为什么?爸爸就是勇敢吗。同学们都是这么说的。”   马秋一脸的苦象:“哎哟,屎不臭挑起来臭,别人听了会拿勾子笑我的。”   众人听后全笑了。   后记:   在这个世界上,辉煌与平庸之间并没有横亘多大的河流,有时也仅仅是一步 之遥。出院以后,马秋没有去饭馆上班,而是办了个夜市摊,他卖过羊肉串,也 卖过米线、、、、、、尽管日子过得不富裕,尽管仍像以前那样,不看旁人的眼 高眼低,谁拿他出个洋相,逗个闷子,也不发急生气,但他生活得很充实,觉得 心气儿很足。熟悉的人都说,马秋变了。马秋心想,什么都没变,只是不想被你 们用勾子笑自己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