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中篇小说:谷 雨 前 后   张 志 军   乔局,人走茶凉是不是?你可别欺人太甚!   说这话时,熊大庆的腮帮子一颤一颤地跳,仿佛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羞辱。 他渴望宣泄。面对这种羞辱,即便不是羞辱,他都会依照特定的程序宣泄出来, 那就是恶骂。虽然他不明白“漫骂不等于战斗”这种高深的道理,嘴唇动了几动, 到底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熊大庆,你也别得了便宜卖乖!   乔建新冷冷地瞥他一眼,不屑地笑笑,心想,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 人,现在不是过去了,欺负你又能怎么着?欺负也是你咎由自取。他不想跟熊大 庆再纠缠下去,抽出一支香烟,示威似地在桌面上狠狠磕了几下,然后,硬着脸 说,来不来上班你看着办。行了,你可以走了!   熊大庆被呛的脸色由白转红,怒发冲冠般地走出县环保局乔建新局长的办公 室,反手将门狠狠地摔上,这才把刚才强憋着没说的话说出口。   乔建新,你他妈的不得好死!   熊大庆的愤怒是有理由的。   熊大庆今年二十五岁,十岁那年随父母来到高田县。父亲熊凯在高田担任了 八年县长、七年县委书记。母亲王秦是县医院的主治大夫。在熊大庆的记忆里, 他一直是被人们众星捧月般地呵护着,接待他的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的笑容可掬, 这使他很受用,也很陶醉。就说乔建新吧,熊凯在位时,乔建新对县委书记咋个 态度,都能在熊大庆身上得到体现,但凡见面必是满脸飞花,嘘寒问暖和气可亲。 但是,今天不同了,乔建新是在板着面孔跟他说话,口气中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甚至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最后,竟然像对待农民工那样将他扫地出门。对于这 种霄壤之别的待遇,熊大庆怎么能不愤怒呢?   走在大街上,熊大庆忽然发现,每一个迎面过来的人表情都怪怪的,他们似 乎知道他刚才蒙受的“奇耻大辱”,个个显得幸灾乐祸。虽然他不认识他们,但 他认为他们一定应该认识他。在高田县生活了十几年,人们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这个无意发现又一次激怒了熊。这些人跟乔建新是一路货色,都是些“人走茶凉” 而且“不得好死”的东西!事可忍孰不可忍。熊大庆又想破口大骂。但这次他还 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更可恨的是,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的“悬崖勒马” 而笑容可掬起来。这感觉令熊大庆如芒在背,便加快脚步向开开心酒店走去。   熊大庆没有地方去,也不想去什么地方。去向要结合需要,如同产品不能脱 离市场。熊大庆现在最需要的是宣泄,是把丹田中涌动的阵阵恶气释放出来。这 股恶气已经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了。那么,开开心酒店无疑是最佳的去处了。   隔着玻璃门见熊大庆匆匆走来,门迎忙不迭从沙发上蹿起身,敞开大门候着。   熊哥好!   好你娘了个腿!   熊大庆劈头一声喝骂,跟着就是一口裹着恶气的唾液,准确地射落在门迎的 脸上。吓得门迎面如土灰,呆楞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总经理赵小乐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小息,被熊大庆破门而入的声音惊醒。 知道他被乔建新找去谈话,忙从沙发上坐起身,问,大庆,怎么样?   乔建新,王八蛋!   熊大庆不搭话,开口便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恶骂。   当着乔建新的面,他欲骂不成,是由于心虚气短;走在大街上,他想骂又忍 住了,想的是,乔建新都敢这样对待我了,别人凭什么任由我骂?而现在就不同 了,酒店是我的,我是酒店的老板,老子撒开欢地骂,看谁敢放个屁?应当说, 熊大庆能够这么考虑问题,足以说明了他的成熟。起码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现在他已经不是县委书记的儿子了。   熊大庆的恶骂一声高一声低,持续有十几分钟。只要他所听说过的辞藻全用 上了,而且每一个肮脏的字眼都与和乔建新有关系的女性,保持着极其紧密的联 系。   只言片语,赵小乐已经听明白了熊大庆愤怒的缘由,但既不附和也不规劝, 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是熊大庆的哥们,知根知底,清楚这个时候只能如此, 倘若哪一句话不对了熊大庆的胃口,自己随时可能被加入到被恶骂者的行列,甚 至后果更为严重。曾经有一位哥们,就是因为熊大庆骂人时,劝了一声,换来对 方的一顿拳脚相加。   当赵小乐掐灭了第四根香烟,熊大庆终于停住了口。赵小乐不失时机递上一 杯冰镇饮料。接过饮料,他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哥们中间,赵小乐跟他心最近, 又善解人意。所以,当他决定为自己找“替身”时,首先就想到了赵小乐。   熊大庆把饮料一气喝干,疲惫地坐在老板椅上,还是觉得浑身燥热,眼睛无 意中落在桌面的台历上。今天是谷雨,天气热得也太早了点吧!他在心里嘀咕了 一声。长期生活在县城,他熟悉乡下人按二十四节气过日子的习惯。   今天怎么又是谷雨?熊大庆不由想起了去年的谷雨。去年的谷雨可没有这么 热。   去年谷雨过后,环保局除了按月将工资打入熊大庆的储蓄卡,似乎与他失去 了联系,很少见他露面,偶尔来一次也是在局长办公室里谈事,显得很神秘。后 来又传出他在外面跑生意。对此,职工们免不得议论纷纷。其实,他在单位上班 时,大家的议论也不少,只是内容不同。一天开会,乔建新发火了,说谁说的熊 大庆没有上班?给我站出来!见底下没人吭声,他又说,你们知道什么,人家是 在外面跑项目。以后再听到谁说这种混帐话,看我怎么收拾他!具体熊大庆在跑 什么项目?为谁跑项目?局长不说,别人自然不好多问了。于是,议论转入到了 地下,也显得神秘起来。   乔建新说的没错,熊大庆的确在外面跑项目,但与环保局无关。   熊大庆办了一家建筑装潢公司。   以前他就有过类似的想法,可都没办成。老爷子说了,我看你敢办?只要我 还是高田当县委书记,办一个我派人封一个!他知道老爷子的脾气,说一不二, 只能忍着。眼瞅着老爷子年龄已经接近任职的上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熊大 庆不想再等下去,可还是担心。左思右想苦无对策又不甘心。清明那天下午,快 下班时,他来到局长办公室,把想法跟乔建新说了。   乔建新答应的很爽快,这有什么为难的,我跟科里说一声,下个星期你就别 来了。   见熊大庆还在犹豫,乔建新说,放心吧,一分钱不少你的!   钱不钱是小事,既然你发话了,我也就不客气了。熊大庆嘴上这么说,心里 却想这可是意外的收获,由不得偷着乐起来。每个月千把块钱,不拿白不拿。他 感激地看了眼乔建新,这才说出心中的顾虑,我主要担心的是,不来上班,下面 这帮人少不了胡说八道,这事要传到我家老爷子耳朵里,就麻烦了!他是一直反 对我做生意,要不我早下去了。   乔建新说,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这又不是三五天的事!   三五年都没事,你就放心干吧。   见他还是一脸的雾水,乔建新沉吟片刻,似答似问地说,如果说是我安排你 跑项目呢?   熊大庆一时没转过弯来,似懂非懂地盯住乔建新,说,你的意思?就说我是 在为咱们单位?对呀!哎,你是这个意思吧?看到乔建新笑而不置可否,又摆手 示意点到为止,他不由心花怒放起来,一拍大腿,说,哎哟,乔局,我算是把你 服了!   乔建新是两年前来环保局当局长的。由于他处处“关心爱护”熊大庆,所以, 在一般人眼里,他跟熊凯的关系肯定错不了。原本他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有意在 一些特定的环境下流露出这方面的意思。现在的人不像过去了,毫不忌讳把和某 位领导私交不错拿出来说事,甚至没什么关系也腆着脸这么说,为的是抬高自己 的身份。后来他发现没那么回事。他曾几次登门,名为请示工作,实乃“贴近” 首长。熊凯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态度不冷不热,临走时还要求他把带来的东西再 带回去。他很想再挪挪位子,最好能进县府班子,或者到县财政局、税务局任局 长。私下里,他把这个想法跟熊大庆说过几次,熊大庆或是笑而不答,或是敷衍 了事应一声。他心里就有些别扭,觉得熊大庆不够意思。当时,他还托了其他人, 没少打点,有县委办的、组织部的,其中还有一位副县长,都答应尽力帮忙。他 也就不再寄希望于熊大庆了。   大年初五那天,县委办的那位朋友来看他,提起这事说,你呀,再别乱拜神 了,白花银子没用,你还不知道吧?熊书记对你有些看法。具体什么看法,他也 说不清楚,但结论是肯定的。   下来的几天,乔建新过年的心气荡然全无,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总觉得自 己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书记大人呀,何况我对你儿子够意思了,仅凭这一点,你 也不该对我有什么看法呀。   春节过后,县里连续召开会议,布置本年度工作,与各单位领导签定目标责 任书,再下来又是照葫芦画瓢传达学习、安排落实,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期 间,乔建新一有空就独自沉浸在怎么也理不清的冥想中,可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心想自己着谁惹谁了。   一天晚上,见他坐在沙发上又发呆,媳妇说,你最近是咋回事?怎么老发呆 呀?他叹了口气说,有事。媳妇知道他的心思,就说,不就是那事吗,你也别太 着急了。要我说知足吧,这官什么时候能当到头呀。   话说两岔,乔建新火了,愤愤道,你懂个屁!去去去睡觉去!   媳妇讨了个没趣,扭身进卧室睡觉去了。   他靠在沙发上,又琢磨了半宿,终于把症结聚焦在了熊大庆身上,竟然酣梦 惊回一般。   乔建新认为,书记大人所以对自己有看法,皆是因为熊大庆在他面前没说自 己的什么好话。   乔建新是这样分析的:熊大庆见自己有求于他,所以迟迟不予表态,是在等 待自己做出更加明确具体的“表态”。现在求人办事哪有“干指头沾盐”的道理, 何况挪动位子这种大事情,你故意装傻是不是?而正是由于自己迟迟没有做出 “表态”,从而误导了熊大庆,认为自己是想占他的便宜,甚至认为自己是在利 用局长的权利,让他提供无偿服务。以熊大庆的霸道性格,他完全可能这么想。 拿局长来压我,你耍的也太大了!这样就使熊大庆产生了看法,甚至产生了逆反 心理。有了这种心理作崇,他怎么可能在书记大人面前说自己的好话呢?   东天开始发白。乔建新也完成了这番充满辨证思维的长考,并得出自认为准 确无误的结论:熊大庆在坏我的事!   有了这个结论,乔建新就开始围绕熊大庆,考虑下一步的应对之策。成也萧 何败也萧何。否则,他在这届书记手下没有出头之日不说,下一届也难。新任书 记不可能不考虑老书记的意见。而再下一届呢?那时自己也五十多。何况目前的 位子能否坐得稳都很难说。县辖的偏远乡镇,可是整天喊着缺干部呢。一想到这 些,他的额头就会一阵阵儿地发起冷来。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启示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清明那天一上班,乔建新叫财务上送来一万元钱。他计划晚上请熊大庆喝酒, 在酒桌上把自己的事跟他说清楚,然后送上这笔钱,同时承诺事成后的若干数额, 也许三万,也许五万,甚至更多,具体多少,要视对方的情绪而定。你不就是嫌 我一直不“表态”吗,我今天就来个明确具体、赤裸裸的。他甚至希望熊大庆能 够主动开价,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钱不成问题,多少他都拿的出来。   他认为,事情能办成,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办不成,落个买卖不成仁 义在。有了这一万块钱垫底,你熊大庆还能说我什么坏话呢?   见财务上的人站着没走,他顺手打了个条子,一边说,这钱是请几个单位的 头儿坐坐,回来发票报销。   下班前,乔建新正准备给熊大庆打电话,人却主动来了,而且没等他开口, 先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乔建新听了,由不得暗自发乐,竟生出“恰似一夜春风 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也就顺杆爬,先怀着满腔的热情,为熊大庆精心 筹划起来。   有了乔建新的表态,熊大庆担心全无。又聊了一会儿,他抬腕看看表,说时 间不早了,回吧。   乔建新坐着没动窝。心里说,你的事情谈完了,我的还没开始,怎么能走呢。 你既然有求于我,我就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呀!他看着熊 大庆,目光很亲切,语重心长道,兄弟,有老哥给你保驾护航,你就放一百个心 吧!不过老哥的事,你是不是也给上上心呀?   熊大庆觉察到对方分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也就明白了七八成。心想,你可 真会逮机会,见我有求于你,又提这事。你知道老爷子最恨什么人吗?最恨跑官 卖官的,我跟他提这事等于白说,还要挨顿臭骂,我又不傻!他所以不愿意把话 跟乔建新挑明,是不想丢面子。   见乔建新继续盯着自己,他知道再不答应下来,前面的话等于全白说。心想 就先答应下来,说不说在我,你还敢当面对质不成。于是就说,没问题,不就是 那件事吗,我保证全力以赴!   乔建新当真了,心想,小子聪明,知道没我关照,你的公司也办不成。他一 拍桌子,说,好!走,我做东,咱哥俩喝个痛快!   好心情配上好酒菜,两个人自然喝得很是痛快。在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之间, 乔建新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熊大庆也不含糊,把胸脯拍得山响,一口 一个没问题。   次日,乔建新把没花完的九千多元钱存进自己的储蓄卡。他认为,既然熊大 庆有求于他,已经足够了。   谷雨有“雨水生百谷”的意思。熊大庆的建筑装潢公司正式成立。选择这一 天,图个吉利。   对于建筑装潢这一行,熊大庆并不熟悉。其实,除了吃喝玩乐方面,他又熟 悉什么呢?在环保局工作了五六年,还是个啥啥不懂。干环境监测,他嫌整天跑 基层,太累;回到局里搞化验,又嫌工作单调乏味。干啥啥不行,谱却满大,见 谁不顺眼就吹胡子瞪眼。大家知道他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又有乔建新护着,也都 不太搭理他。一次,他父亲问空气质量三级与二级的区别时,他呆楞了半天没答 上来。他父亲说,你到环保局也五六年了,怎么工作的?连这些最基本的常识都 不知道。他悻悻地说,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早跟你说把我 调到公安局去,你就是不办。他父亲一听就火了,拍着桌子训斥道,你还好意思 说这话,你说你喜欢什么?我看只有吃饭了!   所以选择建筑装潢,熊大庆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的建筑市场,有钱的 拿不到工程,没钱的却工程一个接一个,然后转手倒出去,轻轻松松挣取中介费。 能这么干的人,不是有关系就是有背景。老爷子是县委书记,这背景够硬气的吧。   令熊大庆始料不及的是,公司开张数月却拿不到一个象样的工程,到手的几 个小工程,中介费又少得可怜。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二个。   其一,老爷子堵死了我的财路。这是熊大庆的内心感叹,嘴上没说罢了。   前一段时间,县里干部的亲属做生意成风。正经生意不是不能做,关键是利 用亲属的权利搞旁门歪道,或者向下属单位推销商品,质量差,价钱却比正常渠 道进的还高;或者承揽工程,不是偷工减料,就是转手倒卖。形形色色,五花八 门。期间,就出了几件事。   县教育局原本有职工食堂,局长的老婆开了家快餐店,大师傅便被莫名其妙 地辞退了,还一时半会找不到接替的,就天天供应盒饭。一天中午,就餐的十几 个人全上吐下泻住进了医院——食物中毒。通过化验盒饭,肉是病猪肉,油是泔 水再生油。第二天,正赶上省市联合工作组来验收“普九”,教育局人手不够用 了,只得临时抽调县中学的老师充数。这还不算完,一个星期不到,公路局新盖 的办公楼上梁封顶,大梁上去了,立柱却垮下来了,还砸伤两个民工。事后一查, 原本已经选定一家施工单位,就要签合同了,一位副局长的小舅子硬把工程橇了 去,报价比前一家还高出了八万。他把这八万块钱,给了局长四万,两位副局长 每人二万。   造成严重后果的好办,依照党纪国法严肃处理,而更多的却是只能意会不可 言传。底下看的明白,摆在桌面上却很难说的清楚。问当事人,一推二五六,啥 也不知道,全是下面人干的。可如果不知道,单位的所有外购用品怎么全由你老 婆开的商店承包了?何况这种事想查清楚也难。对此,群众议论很大,还编出了 不少段子。其中一个是这么说的,都说农民才有自留地,现在当干部的也有自留 地了;胡说八道,干部的自留地在哪?在手上呀,手中的权力多大地就多大,长 肉不长庄稼,而且旱涝保收。   连续处理了几个干部,见收效不大,熊凯火了,召开全县干部大会,说在座 的各位都记住了,想要位子就别惦记票子,想要票子就给我腾出位子。今后谁再 与领导干部的亲属做生意,不论直系还是旁系,本单位还是外单位,一律按间接 受贿论处!熊凯说此风不刹不得了,矫枉必须过正,这是县委做出的决定,只要 发现坚决严肃处理!会后,县报、电视台还公布的举报电话。熊书记是个原则性 极强的人,吐口吐沫就是钉。这风也就基本刹住了。   熊大庆并不清楚这一情况,那时他还在环保局上班。当他以公司的名义上门 承揽工程时,有些人是害怕撞到熊书记的“枪口”上,所以没敢答应他;还有些 人是看不上熊大庆不着四六。连工程图纸都看不懂,把工程交给他,准砸,损失 不说,免不了还要受牵连。他们回绝熊大庆的都是熊书记的那番话。老爷子的话 堵住了儿子的嘴。熊大庆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这才发出如此感叹的。   其二,该着自己倒霉。这可是熊大庆亲口说的。   四月份公司成立,六月份就赶上了全市统一整顿建筑市场。县里要求造价20 万元以上的工程一律实行公开招标。熊大庆这下傻眼了。公司做的是倒手生意, 买空卖空,除了一张营业执照,其他资质全无,根本不具备参加竟标的资格。再 办手续吧,一则拿不出这么多钱;二则这也不是有钱就能办的事。折腾到八月份, 公司终于黄了。一天晚上,几个哥们喝酒,问他咋回事?不是说要大捞一把吗, 怎么不干了。他不好说老爷子堵死了他的财路,怕丢面子,就用招标的事来搪塞。 想想自己,背靠大树乘不上凉,不由伤感道,该着自己倒霉!   熊大庆心灰意冷,就想回单位上班算了。可乔建新不同意,说,别人都知道 你在为局里跑项目,回来了要想再出去,我可就不好办了。   一听这话,熊大庆急了,咋?怎么?还想斩尽杀绝不成?   见他一脸的猴急,乔建新乐了,好我的兄弟呀,你的事我想过了,你的学会 避嫌,明白吗?否则,你就是办什么公司,也没人敢跟你做生意!   自打上次把话挑明后,他们之间从称谓到感情似乎都得到了快速升温,私下 见面时,一个叫老哥,一个叫兄弟,亲密无间。   一连三天,熊大庆也没琢磨出个避嫌的办法,急得一个劲儿地乱骂。家里呆 不住,就找几个哥们喝酒。端上酒杯又开骂,你们这帮吃货,平时浑身上下全是 嘴,地上的事情都知道,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大半,个个能不够!现在想要你们出 个主意,怎么全他娘的成哑巴了?都他娘的没出息,操蛋玩意!还不能劝,越劝 越来劲。最后,几个哥们全躲他,一见是他的电话,都说有事离不开。   几天过去,熊大庆心情平和了一些,把乔建新约到一家酒店,无奈地长叹一 口气,嘴里吐出两个字,算了!   乔建新看出了他的心思,坚持道,怎么能算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等 你们老爷子退了,你后悔可就大了!   熊大庆听的不耐烦,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算了?说他娘的屁话,不算又能 怎么样?   乔建新不急不恼,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兄弟呀,你还是没开窍呀!   说这话时,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看熊大庆,那眼神里分明透着胸有成竹的 意味。同时,从对方脸上也看出了期待的心情。但他决意不主动开口。碰杯后, 点着一支香烟,边抽边夹菜,逐个评价一番。   知道熊大庆急于听到下文,却不主动开口。乔建新有自己的想法,引而不发 逼你先开口,等于又求他一次,让你在心理上受制于他。这样的话,他就掌握了 谈话的主动权。   我不是跟老爷子已经说过了吗!哎,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熊大庆果然 上钩。   是啊,说的时间可是不短了,有几个月了吧?乔建新的声音又缓又慢,隐约 中透着不满。   怎么?熊大庆显得有些气愤,说县处级属于市管干部,老爷子也只有建议权, 你又不是不清楚!   哪别的局呢?在高田县这一亩二分地上,挪动个局长,还不是你们老爷子一 句话!乔建新加重了口气,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既然摊牌了,就没必要再客气 了。   哎呀,不是还没腾出位子嘛!财政局谢秃子还没到年龄,税务局王胖子的弟 是市委秘书长,谁敢动他?你放心,老爷子说了再等等,只要一有位子,保证考 虑你!   乔建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坚定地盯住他。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熊大庆回答得毫不含糊。   熊大庆是否在糊弄自己?乔建新不是没有考虑。我做的够意思了,你不能总 开空头支票吧?每次见面提到自己的事,都说跟老爷子说过了,可过去这么长时 间却一点动静没有,他不免有些生疑,甚至一度打算放弃对熊大庆的希望,但下 来的几件事又不能不领他放弃怀疑。一则,最近两次县里开会,熊凯见他似乎有 些冷淡,不如以前问问儿子工作情况,叫他把人看紧了;二则,不久前的一个周 末,他带儿子上街买电脑,在商场门口与王秦碰个照面,以往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这次不同,王秦拉住孩子的手,一味夸他教子有方,亲热劲儿前所未有。回到家, 他把书记的冷淡和夫人的热情放在一起,做了一番破译,忽然像是领悟了什么。   现在当领导的大都这样,想给谁办事往往有意疏远谁,为的是避嫌。熊凯突 然表现出的冷淡,也许正是出于这一方面的考虑?而女同志考虑问题就没那么复 杂了。熊大庆总说没少在母亲面前提起他的好处,她感激我关照她的儿子,见面 表现的很热情,也是一种委婉的感谢吧?这些似乎都能证明熊大庆没有说假话。   乔建新认为,如果自己分析准确的话,没见动静就很正常了。这种事情越是 滴水不露,才可能避免节外生枝,把握性才越大。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熊大庆根 本没把他的事跟老爷子说过,当然,也不像他最初分析的,在老爷子面前说过他 的什么坏话。   事实上,熊大庆还是很感激乔建新,的确经常在母亲面前说起他的好,但也 仅仅局限在对自己不错的层面上。所以不跟老爷子说乔建新的那件事,一则知道 说了也白说,二则不想挨骂。决定回来上班之前,他就想好了应对乔建新的说辞。 只是前一次对方没有问起,他也就没说,现在说起来,自然胸有成竹了。而他所 说的情况乔建新也都掌握,应当说基本属实。   乔建新终于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也是他不希望熊大庆回来上班的重要 原因。只要熊大庆还想继续在外面“飘”着,就需要他的不断“关照”,也就必 须为回报这份关照为他努力“工作”下去。熊凯的年龄按现职明年就到站了,这 一点他很清楚,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如果真像外面传 说的那样,熊凯很可能进入市委或者市府班子,那他的事情就更没问题了,甚至 发展前景也将随之变的越发美好起来。税务局的王胖子就是因为弟弟是市委秘书 长,年年评议不合格,可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局长照当,听说正在努力副县长呢。   想到这些,乔建新恢复了往日的和善面孔,端起酒杯说,兄弟,先干了!完 了听老哥给你好好支一招!   经他一番点拨,熊大庆如梦方醒,当即决定开一家酒店。   第二天,熊大庆找到了赵小乐。赵小乐是他的铁哥们,对他言听计从,又干 过餐饮,目前在市里一家酒店当副总,重要的是,赵小乐嘴紧。这些都符合乔建 新关于总经理人选的标准。   熊大庆叫赵小乐当“替身”,盘铺面装修,又以法人身份办下营业执照,取 名开开心酒店。然后,他“陪”着“替身”把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拜访了一圈。 临走时,不忘留上一张优惠卡——个人消费,免单。万事具备,九月十八号,酒 店正式开张。用熊大庆的话,就要发,不发都不行!   县委书记公子的哥们开的酒店,他又亲自上门促销,这个人情不能不买吧。 另外,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道理,头头脑脑们心知肚明,很自觉地将公款消费集 中于该酒店,权当对个人消费免单的回报。既避了嫌又落了人情自己还得了实惠, 一石三鸟。果然,酒店开张后,生意异常火暴,每当饭口,门前车水马龙,恰似 县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以熊大庆的智商,打死也想不出如此门道,这些全得益于乔建新的悉心点拨。 他不仅出谋划策,还借给熊大庆五万元钱,同时,有言在先,只要事办成,钱就 不要了。   好不容易抓到一根绳,不顺杆爬上去了又能咋样呢?乔建新这次是豁出去了。   开开心酒店生意火暴,很快,赵小乐就成了县城里的名人。   熊凯认识赵小乐,由于工作关系也去酒店吃过几顿饭,感觉很好。他怎么也 没想到,儿子的朋友中间还会出现这么一个人物。他历来看不上儿子交结的朋友。 用他的话说,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这次不同了,他教导儿子要好好向赵小乐 学习。听到老爷子夸奖自己的“替身”发奋图强,经营有方,熊大庆梦里笑醒了 好几回。   这段时间,熊大庆就像酒店的名字一样,开心的不得了。白天,吆上那帮哥 们,不是出外钓鱼斗鸡,就是猫在茶秀里搓麻将。晚上准时回家吃饭,还时不时 买些父母爱吃的零食,以讨他们的欢心。八点半左右准时出门,溜溜达达把食消 了,这才进入酒店。县城的人还不大热衷夜生活,这个时候酒店的客人也走的差 不多了。他坐在总经理室的老板椅上,听赵小乐汇报当天的营业情况。虽然他听 不大懂,但他还是尽量装着很认真很在行的样子。汇报结束后,赵小乐把当天的 盈利交给他。第二天白天,这笔可观稳定的进项又被熊大庆送进家门口的储蓄所。 后来,他嫌麻烦,这项工作也叫赵小乐代劳了,只是第二天晚上,看一下存款回 条。   总在晚上出去,父母不免要问,熊大庆说你们不是叫我向小乐学习吗,我现 在报了个电脑培训班。   其实,熊大庆做生意的事也不是没人知道,尽管乔建新一再强调是单位委派 的,免不了还是有些议论,但这些议论经过层层缓冲和稀释,已经很难传到熊凯 耳中。何况人们更愿意相信亲情的力量。   冬去春来,不经意就到了来年的清明。   到今年年底,熊凯就年满55周岁了。按照市上的规定,县处级干部55岁都将 退居二线。   早在几年前,关于他的传闻就很多。有说他要进市委班子,任纪委书记,有 说要当主管农业的副市长,后来又说由于他太耿直,总抗上,得罪了省市的某些 领导,提拔无望了。前一段,又传说要安排他进市人大或政协任副职。   清明那天一上班,熊凯接到市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他赶到市委组织部,市 委领导找他谈话。这个时候谈什么话?熊凯不由得有些紧张。   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已是上午十点多。跟他谈话的是市委主管干部的 谢副书记。十几年前,熊凯在青户县任县委副书记时,他是县委办的副主任。人 倒是聪明能干,就是眼睛总盯着上面。用熊凯的话说,把能耐全用在领导身上了, 为此,没少挨熊凯的批评。但人家进步快,熊凯十几年升了半级,他却由副科级 升到了副市级。尽管成了熊凯的领导,每次见面,都表现得很客气。可熊凯总觉 得这客气里面透着阴气。   寒暄过后,谢副书记说,老领导,你这些年在高田干得不错,很有成绩,市 委是非常满意的。听了这话,熊凯心里就开始打鼓,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 果然,谢副书记在高度评价了他的工作之后,宣布了市委的决定,调他到市纪委 任副局级巡视员。   知道没有价钱可讲了,熊凯只好服从,可他心里明白,到了纪委等于在那里 退休了,政治前程也就此打住了,再一想毕竟还给了个副局级待遇,心里多少有 了些安慰。   谈完话就到了中午,谢副书记要留吃饭,说好好叙叙旧。熊凯借口下午有会 推了。回到县委机关,他发现干部们的眼神怪怪的,心想不会这么快知道他要变 动吧?   晚上回到家,王秦问,说你要调走,真的吗?   熊凯说,你怎么知道的?   王秦说,你上午是不是去市委了?人还没回来,这边已经传开了。上午下班 的时候,就有人问我了。   操蛋!熊凯暗骂了一句,心想我还把组织纪律当命一样,看来根本不是这回 事。   两人正说着,熊大庆黑着脸进来,进门就发牢骚,说,前面那么多传闻,不 管是实职虚职,都没离开过副市级的位置,可最后居然落了个副局级,还是没职 没权的巡视员,这不是在涮人吗。爸,你就不会找找人呀?   熊凯本来就有失落感,经他这么一唠叨更烦,又不想让他看出情绪,就说你 哪那么多废话,我一个农村泥腿子,不是党组织的培养,能有今天吗,我已经很 满足了!   王秦也在一旁搭腔,明里说儿子暗里劝丈夫,一语双关,说是啊,组织上没 亏待咱,毕竟给提了个副局级,家也能搬到市里了。你爸现在心脏老犯病,再不 用没黑没白地忙活了,我看挺好,挺好!   熊大庆心想,你们心里明明不乐意,嘴上还说组织上没亏待,这不是打肿脸 充胖子吗。   吃饭的时候,他问母亲,你们走了我咋办?   王秦说,我跟你爸商量过了,瞅机会把你调过去。不过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办这事需要个过程。   熊凯也说,这事我们会考虑的,你现在就记住四个字——安心工作!下了班 少跟你那帮子狐朋狗友在一块,多看看书学习学习。   任命宣布后,熊凯利用三天时间向新书记交接完工作,除和“一班人”吃了 顿饭,谢绝了其他任何吃请,便把家搬到市里去了。新书记从市上下来的,家还 留在市里,就说老书记,反正我一个人,那套房子也用不上,我看就叫儿子先住 着吧。熊凯说不合适,房子是组织上给我的,我既然调走了,他也就没资格住了。 新书记不好再坚持,考虑到环保局没有宿舍,就叫县办主任在县委单身宿舍给大 庆安排了一个单间。   父母搬走后,熊大庆不愿回宿舍,嫌一个人冷寂,叫赵小乐在酒店给他腾出 一间房,搬了过去。   过去没几天,关于酒店真正老板的议论便纷纷出笼了,说什么的都有,连熊 凯也牵涉进来。熊大庆气得扯着嗓子乱骂,营业执照上明明白白写着法人赵小乐, 都他妈长眼睛出气的!   熊大庆可以不在乎旁人的议论,但他不能不在乎乔建新的态度。   得知熊凯调走的消息,乔建新跟被霜打了似的,一连几天没缓过劲儿来。   起初他记恨熊凯,我的事在你书记大人手里,不过是小菜一碟,既然答应了, 为什么拖着不办?你如果升到副市级,我也认了。副局级巡视员,哼,请等着退 休吧。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头了,熊凯没有必要这么干呀,你儿子可还在我手里, 这么糊弄我,难道就一点顾虑没有?添犊之情,人皆有之。你可以不待见我,可 你不能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先前的所有破译,所有解 读,反复回味了几遍,恍然大悟了,那些全是自己的主观想象和一相情愿。熊凯 并没有糊弄我,是熊大庆压根就没跟他说过我的事,他从一开始就在存心“涮” 我!乔建新常常暗自骄傲自己的悟性,没想到这次竟陷的这么深,输的这么惨。 以前托人办事,也有被“涮”的时候,但那时只觉得悲哀,这次不同了。他已经 没有了过去的悲哀,而是无名火直冲脑门。   熊大庆,你小子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天下午,乔建新把熊大庆叫到办公室,明确要求他立即回单位上班,口气 不容置疑。   熊大庆看出他在故意寻事,就缓着口气说,要不我就不要工资了。   工资?乔建新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说你想的也太简单了吧,局里改革 马上就开始了,我看你就别来了,免得下一步——被精简!他在说“被精简”三 个字时,有意停顿了一下,并加重了语气。他在明确告诉对方,你就是回来,也 是被精简的对象。   熊大庆一直相信,老爷子会到市上当领导,这样的话,乔建新就不敢把自己 怎么样;市级领导退休还有几年,那时自己也调回市里了。正是出于这种想法, 他才敢于毫无顾忌地充分享受乔建新予以的诸多关照。老爷子出乎意料被安排的 近乎退居“二线”,他就猜测到了乔建新的态度,不满是肯定的,但也仅此而已, 大不了今后不再“关照”自己了。由于有了心理准备,乔建新叫回来上班,他才 主动说出不要工资的话。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乔建新会如此“绝情”。一旦被精 简下来,一则跟家里没办法交代,二则给下一步调进市里加大了难度。哪个单位 也不愿意接收一个被精简的人呀。但毕竟自己心虚,只能以退为守,争取大事化 小,小事化了,这才说出。   乔局,人走茶凉是不是?你可别欺人太甚!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但内心是激动的。   熊大庆,你也别得了便宜卖乖!   乔建新猜出他的心思,见他腮帮子一颤一颤地跳,嘴唇动了几动,到底忍住 了,不由生出一阵儿快感。猫抓到老鼠后玩弄一番,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现在 自己就是猫,熊大庆就是那只老鼠,不玩够了不算完。他不屑地笑笑,抽出一支 香烟,示威似地在桌面上狠狠磕了几下,然后,硬着脸说,来不来上班你看着办。 行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就这样,熊大庆没脸没皮地离开了乔建新的办公室。   这一天正好又是谷雨。气火攻心的他感觉,去年的谷雨可没有这么热。   当天下午,熊大庆在酒店给母亲去电话,催问调动办的怎么样了?母亲说, 哪能那么快呀,进市里本来就难办,你爸现在又不在位了,的瞅机会,你也别太 着急了。又说了会注意身体,好好工作的话,母亲把电话挂了。   他不想回去上班,也不能回去,既然撕破了脸皮,他已经想象到了乔建新会 怎么收拾他。他很清楚乔局长收拾人的魄力和水平。   局里原先管财务的老吴,发现乔建新经常用收款收据报销招待费,而且金额 往往比正规发票大得多,便主动跟乔建新提了出来,他倒是满口答应今后注意。 没过几天,赶上创建卫生县城,老吴就被派到创卫办帮忙去了;创卫活动结束, 又被派到精神文明办。再下来只要县上在局里抽人,老吴都是第一人选。当他发 现苗头不对,要求回来上班时,他的工作岗位早让人顶了。找乔建新理论,一句 工作需要就被噎了回去,还要他到最偏远的监测点去上班。老吴哪受得了这种委 屈,闹情绪在家歇了几天,再来上班,又被通知无故矿工一个星期,按规定应除 名了。但考虑你是老同志,不作除名处理了,就去监测点上班吧。老吴明白是收 款收据的事惹的祸,想上告,后来又不告了,灰溜溜地到监测点上班去了。   熊大庆知道自己的下场只能比老吴更惨。   晚上七点多,赵小乐推门进来,问想吃点什么?   他说吃个屁,气都吃饱了!哎,今天客人咋样?   赵小乐叹口气,说哪有什么客人,就一桌零客。   说来事情也怪了,自熊凯调走以后,酒店的上座率急剧下滑,以前晚餐要翻 台,现在每天最多三四桌,还多是零客,服务员闲得只打哈欠。酒店开张以来, 刨去借乔建新的五万元钱,本钱刚收回来,现在关门白忙活不说,还要倒贴。另 外,关了门,自己当下干什么?想到这些,熊大庆无奈地叹了口气。   赵小乐说,别想那么多了,身体是自己的,先吃饭吧。   赵小乐要了几样平时熊大庆可口的菜肴。他却味如嚼蜡,只是闷头喝酒,想 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居然冷热两重天,心里越发堵得难受。外面的各种议论, 急剧下滑的生意,不知道谁是造成上述局面的罪回祸首,也就失去了反击的具体 目标。熊大庆既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最后,他又想到了乔建新。   冤有头债有主。熊大庆只能把这一切归结在乔建新头上。他血红着眼睛看看 赵小乐,宣布自己将采取更大的一个行动。   乔建新,老子跟你没完!   熊大庆决定搜集让乔建新“不得好死”的证据。根据他的观察,乔建新不可 能没有把柄。你的月工资也就一千来块钱,老婆又没有工作,不吃不喝也的攒三 四年,给我一出手就是五万,那别人呢,肯定只多不少,这些足以证明你在经济 方面不干净。只要让我查出一件,你小子就完蛋了!至于以后的事,他没有多想。 他现在只想让乔建新“不得好死”。   次日上午,熊大庆从银行提出五万元钱,叫赵小乐还给乔建新,说如果他问 起来,就说我病了,请几天病假。   赵小乐说,这样也好。不过你可别出门了,他肯定盯着你呢。   熊大庆说,你别管!   一连几天紧忙活,他却什么也没捞到。老吴的事略知一二,为了得到有价值 的材料,他还专门跑了趟监测点。别人说老吴年初退休了。问现在在哪?说回河 南老家了。来回几十里山路,把他累得够呛,晚上回到酒店,又气急败坏地把乔 建新祖宗三代骂了个遍。赵小乐作为哥们,清楚他犯的啥病,待他停住口,才说 你这么干没用,要我说咱们这么干。赵小乐天天在酒店里忙活,客人们谈论整人 使绊子的旁门索道,听了不少。终日耳濡目染,不学自会三分嘛。他曾想用这些 编本现代厚黑学,准热卖。   两天过后,一份以高田县广大干部群众的名义,关于“环保局长‘贿赂’县 委书记有方,公子长期不上班工资照发”的举报信,纷纷飞向省、市党政领导, 省、市纪委等相关部门,当然,也包括熊凯巡视员本人。   举报信凝聚了赵小乐的全部智慧。   起初,熊大庆一听就急了,说我父亲根本不清楚这事,你这么干不是恶心他 吗?   赵小乐说,你想不想收拾乔建新吧?见他不置可否点点头,继续说,好,想 就只能这么干。因为除了这件事,你没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拿人家没办法!   他想想也是,可还是不同意。   赵小乐又说,这种事一查准没跑,可怕的就是没人查。类似这种匿名举报信 太多了,上面可能查也完全可能不查,如果不查你怎么办?收拾不了乔建新,你 能有好日子过吗?你还看不出来,他不玩死你不算完!但正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你 家老爷子,他是个什么人你最清楚,把名誉看的比命还重,事情又是他当书记的 时候发生的,他就不可能不管了。另外你没听外面传的,说什么的都有,我估计 很快就会传到老爷子耳朵里。话再说回来了,正是因为老爷子压根就不清楚这事, 自然也就很希望把事情查清楚了,他要的是还自己个清白!   他说,这就叫猪尿泡打人——不疼却落个一身骚。这种毫无瓜葛又危言耸听 的事情,最容易引起当事人的极大愤怒。我这么干,就是要叫你家老爷子抓住不 放,明白吗?   熊大庆想想有道理,以老爷子的脾气,看到这封信准跳起来。再一想后面的 事,又不由地发起怵来,说老爷子收拾我咋办?   赵小乐说,你怕什么?他要是问起来,你就一口咬定是乔建新叫你这么干的, 他最多骂你几句,可你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还能把你咋样?可乔建新就不同了, 我估计处分跑不了吧,搞不好连局长都当不成了。这事我都想了好几天了,对你 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收拾了乔建新,你也就没事了,想上班就回去混着,不想上 大不了不要那份工资了,而且有了这件事,影响出去了,还能促使你父母抓紧把 你调回市里去,你明白吗?酒店已经这样了,我看很难起死回生,到时候转出去 估计赔不了。   熊大庆心想是这么个理,何况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信发出后的第三天下午,熊大庆正和赵小乐说话,分析信是否该收到了,熊 大庆的手机响起。电话是老爷子的,叫他立即回家。   熊大庆说,我还上班呢。   放屁!老爷子当下就火了,说你上的什么班?瞒着我干的那些混帐事,你以 为我不知道!   熊大庆说,好吧好吧,我这就回去。挂上手机,见赵小乐抿嘴发笑,就问, 你笑个什么劲儿?   哥们,事成了。赵小乐高兴地说道。   估计老爷子见到信了,哎,回去我咋说呀?   实话实说!   县城距市里70多公里,熊大庆回到家,饭菜已经摆好,王秦正一个人坐在桌 旁发呆,见他进来先是一愣,这才问还没吃饭吧?   没有。熊大庆应了声。   毕竟当娘的心疼儿子,她也顾不上想心事了,忙起身给他盛饭。   熊大庆没有见到父亲,就问,我爸呢?   母亲叹口气,向卧室努怒嘴,说不舒服,在里面躺着呢。   熊大庆也没了心情,放下碗筷走进卧室,见父亲恹恹的样子,轻声叫了一声, 爸。   照以往,儿子做了错事,熊凯一定会大发雷霆,痛斥一番,但这次没有,这 封信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尽管还不了解整个事件的详细情况,但在自己的眼皮底 下居然发生了这种事,而自己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他认为这已经超出了 “养不教,父之过”的范畴,而是自己的严重失职呀!愧疚、自责充斥着他的整 个身心,哪里还有勇气和气力痛斥儿子呢。   熊凯沉默不语。熊大庆手足无措。房间里弥散着令人窒息的气息。王秦终于 忍不住了,说大庆呀,这次你可把你爸气坏了!   在她的问讯下,熊大庆按照赵小乐的说辞,把整个过程叙说了一遍。唯一遗 漏的是乔建新叫他回去上班这件事。这是赵小乐反复叮嘱的。   最后,熊凯只说了四句话,工资立即退回;酒店立即关门;人立即回去上班; 等候处理。   次日一上班,熊凯先向纪委书记做了汇报。纪委书记说,老熊,举报信我也 是昨天才收到了,正考虑怎么跟你沟通呢。本来我考虑这只是一封匿名信。用匿 名信告状的,纪委每天都能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那么多人手?既然 儿子主动说清楚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认真落实,严肃查处。这就是我的意见!熊凯毫不犹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书记对熊凯的品行有所了解,再看他一脸的诚恳,也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熊凯事先不清楚是肯定无疑的。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儿子把钱退了,也 回去上班了,最好就此打住。于是,就用商量的口吻说,好呀,你有这个态度, 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最近市上有几个大案子,两位副书记和在家的人全抽过去了, 我马上又要参加市委全委会,要不等忙过了这一段再说吧?他的本意是希望熊凯 顺势就坡下驴,毕竟事情牵涉到你儿子,处理那位局长,处理不处理你儿子?何 况也没法处理,大不了是个通报批评,抬抬手过去算了。   熊凯没听出书记的弦外之音,坚持道,这种事怎么能等呢?而且这只是我儿 子的一面之辞,谁知道他说的真话假话?我的意见是立即组成调查组查证核实, 在事实清楚的基础上严肃处理。既然你们都忙,那就让我去。   看来人家不买自己的人情,书记也不好再坚持了。心想这老兄真是一根筋, 怎么严肃处理?党纪国法上有这一条吗?本想说你是不是避避嫌,又担心熊凯生 疑,认为对他不信任,也就忍住没说。   市纪委很快组成调查组,熊凯任组长,又配备了一位不久前部队转业的干部 和一名新分来的大学生。无奈临行前,由于气病交加,熊凯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 院,只得由转业干部带队前往。   出发前,转业干部来到书记办公室,问还有什么指示?   书记略做沉吟,说,这事是老熊抓的,多请示他吧。   这天,调查组因汽车中途抛锚,赶到高田县城已近中午。县纪委书记是转业 干部的老战友,比他早几年回到地方,多年不见,又是地主之宜,自然十分亲热。 先安排好住处,再款待一番。分手前,转业干部交代,通知乔建新来见我们。   巧的是,高田县有两位局长叫乔建新,一位是环保局局长,人称环乔;一位 是粮食局局长,人称粮乔。更巧的是,纪委书记步入县委大院,刚好与粮乔打个 照面。不知是没交代清楚还是他没听清楚,反正经他通知,粮乔来到了调查组驻 地。   双方落座,开门见山。   转业干部一副例行公事的面孔,你叫乔建新吗?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粮乔颤着声音说,不知道。   转业干部说,我们希望你还是主动一些,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党的政策你 应该很清楚。你想想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们能来找你吗?   听说市纪委的人找他谈话,粮乔只觉得从脚跟凉到了头顶,不到十分钟的路 程竟走了半个多小时,再看对方胸有成竹的神态,自认在“劫”难逃,哭丧着脸 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心想自己就那点事,还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   粮乔交代了利用职务之便,先后四次贪污受贿三多万元,时间、地点和当事 人说得清清楚楚。调查组吓了一跳,一则与举报信的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二则总 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儿,环保局长利用职务之便搞腐败,怎么全跟粮食系统有关?   正在纳闷,熊凯从医院打来电话,再次强调要认真落实,办成铁案。转业干 部即刻汇报了案情最新进展情况。三说两说这才弄清楚,此乔非彼乔。   当晚,粮乔就被送进市纪委指定地点,接受另案调查了。   第二天,调查组又把环乔叫去谈话。   环保局的乔建新可不吃这一套。他这个人胆大又心细,自认无懈可击。试举 他接受贿赂的“三不收”原则,便可见一斑。即:办不成事不收;有第三者在场 不收;公众场合不收。   费尽口舌也没问不出个结果,转业干部就启发式地点出了举报信的内容。乔 建新知道瞒不住了,心想不就这么个屁事,大不了批评教育,也就爽快认帐了。   事实基本清楚,唯一有出入的是,乔建新强调,事情是熊大庆主动提出来的, 他是害怕得罪了熊凯,才勉强答应的。转业干部盯着他问了两遍,他还是一口咬 定。见再问不出什么了,就叫他回去再好好想想。   下午,调查组找来了熊大庆,他坚持说是乔建新让他这么干的。熊大庆走后, 转业干部挂通了书记的电话,因为说法的不同涉及到熊大庆是否诚实?他觉得请 示熊凯只能使他为难。书记想了一下,说,我看这事再追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你们先把材料整理出来,具体怎么处理等我们研究以后再说。   再说乔建新,已经料想到是熊大庆捣的鬼,因为这件事除了他俩再没外人知 道,而调查组反复追问事情的起因,说明他在反咬自己。你把我涮得五麻三道的, 到头来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这令他很是恼火,回到局里大骂熊大庆不是东西,连 熊凯也捎带着骂,说全是白眼狼,一对王八蛋。   本来这事也就结束了,可经乔建新这一骂,全局上下都知道了,很快又被人 演绎出了新的版本。说这事原本是熊凯暗中指使乔建新干的,被人举报后,为了 推卸责任,就拿乔建新当替罪羊,所以乔建新跟他掰了。各种流言以形形色色越 来越生动的语言形式迅速在更大的范围传播开了,但是别的人听了也就完了,可 才从老家探亲回来的老吴却从中听出了另外一种味道。自打被贬到监测点后,他 心里憋着气,就专门盯住乔建新。大小问题,桩桩件件都暗地里记录下来。当时 迟迟没拿出来,是担心乔建新与熊凯的关系。现在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了,熊凯 又是调查组组长。他认为时机到了。第二天上午,就带着小本到医院去找熊凯。 听完介绍,熊凯立即带他面见纪委书记。书记知道这事来不得半点马虎,当天下 午就亲率调查组赶到高田。一查果然查出了大问题,乔建新贪污受贿合计23多万 元。   不久,粮乔因主动交代犯罪事实,认罪态度较好,被从轻判刑二年,而环乔 则被判刑十五年。谁说坦白从严,牢底坐穿,抗拒从宽,回家过年,关进监狱的 环乔悔恨不已。   后来有知情人说起这事,说要怪只怪环乔那天不该骂人。既然你做错了,就 应该认错才对,凭什么说熊凯先前装聋作哑,现在挟私报复。老汉本来就一肚子 火没处撒,你再这么胡说八道,不收拾你收拾谁。   事后,老吴因举报有功,受到了市纪委的表彰奖励。但那封匿名举报信间接 挖出两只“蛀虫”,功劳也可谓大焉。在熊凯的力主之下,市纪委决定对举报人 予以奖励。很快,报纸登出寻人启示:寻找匿名举报人。   一个多月过去,不见举报人现身,熊凯寝食难安,心脏病再次复发,住进了 医院。   这天,已经调回市里的熊大庆来看老爷子,见他紧拧眉头,就怏怏地说,爸, 干吗呀,不就是个举报信吗。人家不露面自有他的道理。这样也好,还能为国家 节省一笔开支!   熊凯狠狠地掴了儿子一眼,说,你懂个屁!这是我来纪委办的第一个案子, 也可能就是最后一个了。他们俩都是我在县里当书记的时候提起来的,能经我的 手把他们挖出来,也算没给国家造成更大的损失。这个举报人等于帮我保持了晚 节呀。见不到他,我死都不能瞑目!   听到老爷子说出这种狠话,熊大庆不由地心生恻隐,犹豫片刻后,终于决定 说出真相,爸,那我就告诉你吧,举报信就是你儿子我写的。不过你知道就行了, 千万别说出去,钱我也不要了。他是希望老爷子了却心愿,早日康复。   熊凯听完愣住了,脸上厚起一层惊白,血脉似乎被冰住了一样。他呆呆地看 着儿子,发现他居然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丑陋。深喘了好一阵儿,他把手指向 门外,有气无力地吼道,滚,你给我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