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他们生存,或消逝,又能如何   张暄   多年之后回望故乡,便如孩童时期挤在人群间透过攒动的人头观看一出老戏。 青衣红生,黑脸白脸各色人等在锣鼓声中纷次亮相,乍隐乍现。布景,是袅袅炊 烟,绿树丛荫;道具,是锅碗瓢盆,耧犁锄耙;音乐,是鸡鸣犬吠,邻里的争吵, 安享老槐树上整日叫嚣的喇叭。一场下来,剧情虽不甚分明,但总有几个鲜明的 影象沉淀心间。忽一日,他们蹦跳出来,踱方步,连空翻,冲你笑,朝你吼,挤 眉弄眼,使你陷入一种迷境,游弋其间,又恍若隔世。   既有行当之分,便有喜好之异。小孩子,最是喜欢花脸、小丑,他们怪诞、 夸张,有迥然不同的特质,最能制造或本身就是戏剧效果。于是,脑海里首先浮 现这么几个身影,他们是村庄中的异类,是几个傻子疯子,先天痴呆或精神错乱。 他们是两对弟兄,分别叫江江、海海、发顺、发财。   江江,身材高大,背略驼,乱发,阔脚,目光阴鸷,心灵似别有世界,且深 不见底。但表现为行为,却简单明了,一览无余。在村中穿梭,游荡,不分昼夜, 似孤鬼野魂。海海,是他的弟弟,傻笑,流涎,身材矮小掩盖了实际年龄,让人 看不出是二十好几的老大后生,整日端坐,絮絮叨叨不明所以。他们的父亲老同, 最是村里精明人物,十八般武艺多有涉猎,且为人热情,乡亲们随叫随到。随叫 随到是需要,这并不妨碍由自身优裕出发的怜悯,轻视,也许夹杂些同情。干完 活,他们送他出门,话题又由他而起,并将他作为“精三分、憨三分,给子女留 三分”的明证,惋惜而心满意足。他们的母亲,乡亲们说,唉,那一摊,似乎在 说一堆破布败絮。事实也象说的那样,终日劳累,与其他女人相形见绌。兄弟二 人又有不同,海海属于完全痴傻,吃喝拉撒,难以自理。江江则不然,可以在家 人指使下干一些简单活儿,比如挑水,而挑水在村里是一件大事,这就愈发显得 可贵。   依乡俗,孩子寄名于最颓败的家庭作干子女,日后正可兴旺发达。所以,江 江、海海在村里有最多的干兄弟。说是干兄弟,但名不副实,那是他们的父母自 作主张,有一日自己长大了,反倒觉得由此受了牵连,被小朋友们一起哄,惭愧 得抬不起头来,干爹干娘决不肯叫一声的。为表决绝,他们在别人的鼓动下带头 用石头砸江江。江江自有过人之处,眼见石头飞来,嗷嗷大叫拔腿而跑,宽大的 衣襟呼呼生风,很少有人能够得手。也会气急败坏,大瞪眼睛吼叫着过来与你拼 命,目光恶毒而恐怖,让人不寒而栗。令人不解的是,他被老同殴打时,却从来 没有反抗,只是逃跑,或忍受,目光里含着一丝温顺,莫非他的心中也有亲情? 不知道有关他生存的更多细节,这便成为一个永久的谜面。但很少有人欺负海海, 海海是一个纯粹的弱者,不堪一击,他只知道笑,以表示对世界的感激。夏日的 夜晚,繁星点点,凉风习习,我们下晚自习后结伴回家,途经他家门口,海海总 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屁股下屎尿横流,我们趋步而过。天上人间,一副对比强烈 的图象。   发顺,想起他时,呈现眼前的也是一副笑容。他的笑容却与海海不同,那是 怡然自乐的笑,惟心境澄澈才能如此。他父母早亡,跟哥嫂过活。勤劳,本分, 一天到晚自言自语,干各种重活,无怨无艾。较之江江,他又接近于常人。比如 打水,就是一项较难的技术活儿。一口水井,深可盈丈,用担杖一端的钩子搭了 水桶,另一端的钩子用手抓紧,将水桶下潜触及井中水面,左右摇摆,便有井水 进入桶内,循序渐进,桶内积水越来越多,桶因重力下沉,最后再用力摇摆一下, 大功告成。其中的关键是保持水桶与钩子不拖,用力须恰到好处。发顺便有这个 能力。江江则不行,他只能靠家人打起水来往回挑。就有人对发顺说,看,江江 比你差得远了。发顺嘴一撇,不屑一顾:哼,他是个傻子,和我比什么。围观的 人哄堂大笑。又有姑娘过来,有人取笑他,嘿,给你说说做老婆吧。憨大爷们顿 时变得忸怩,连声说,咱不行,咱不行。   小村变幻着人事,那是小村的历史,村民因之喧寂沉浮,只有他们安之若素, 不为浮生所动。他们自成轴心,别是一个世界,内心相同,但不相通。作为个体, 差别显现在自成风格的举手投足和日常习惯之中。三九天,寒风凛冽,总能见江 江趿拉着布鞋在村里穿梭,有时也随便推开哪家的大门,探进脑袋,后在主人的 呵斥声中逃之夭夭,杂沓的脚步声被风声淹没。人们欢迎老同为自己干活,但厌 恶江江总能在开饭时分循迹而至,打狗看主人,这样便不能如往常一样对待,总 得赏他一晚饭吃,这是逃避不了的人情。饭是小事,被江江用污了的碗是大事, 总是洗了又洗,烫了又烫,最终还是弃之不用。于是有人怀疑是老同女人的教唆, 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发顺则不同,他自己便帮别人干活,主人留他吃饭,居然知 道客气地推脱,有人便顺势作态,欺侮了他的老实。较之江江,他被自己所谓的 亲人殴打得更多,甚至是家常便饭。他不逃跑,只是克制、隐忍,随后更卖力地 干活,更难遏制的自言自语,以及笑。   发财,发顺的弟弟,一个羸弱忧郁的小伙子,也在哥嫂的淫威下仰人鼻息。 他是一个正常人,却突然心智错乱,成了一个疯子,这样为村里凑够了两对弟兄。 老天爷喜欢雪上加霜,也不争的事实,怪只怪家门不幸。他喜欢上了邻居的一个 姑娘,姑娘突然他嫁,难以控制的情欲突破精神藩篱,走入了自娱自乐的极乐之 境。乡亲们说,那姑娘花了他全部的钱后突然变卦,他是被气疯了。整日在土地 里扒食吃的乡邻们自然把钱当成人间大事,难怪他们那么说。我想,他们不懂, 情最伤人,纠缠不断,割舍不了,触景生情,自卑自怜,三月春草,见风就长, 不加控制,最终误入歧途。他哭、笑,骂、引吭高歌,成为村里又一道风景。也 没什么,他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劳作之余滋润日子的佐料。从他身上, 我明白疯和傻确是不一样的,傻是缓缓流淌的河流,疯则是翻江倒海,其中蕴涵 了惊人的力量。一日上早自习,教室里嘈杂的朗读声被他一路而来的歌声压过, 他来到学校的铃铛前,琢磨半天。铃铛是一截铁轨,用铁丝穿了挂在一根横木上, 横木就那么搭在两根石柱上,没有任何固定。他突然跃起,两手攀抓在横木上, 然后前后游荡,身子渐至和横木持平。我们惊呆了,一个个透过玻璃屏息观望。 有那么一瞬,潜在心底的恶的惯性发作,我竟期望横木从石柱上滚下来,但最后, 他竟安然无恙地下来,唱着歌走了。   一天早饭时分,村边传来老同女人的哭声,就有人出去观望,说是海海死了。 前几日,海海在炕上睡觉时裹着被窝滚到火上,皮肤大面积烧伤,老同夫妇也没 到医院给他治疗,就那样痛得整天嚎叫。大家庆幸他终于死了,庆幸之余,又怀 疑老同夫妇做了手段,老同女人的眼泪便大打折扣。这个话题争论了好一段时间, 也滋润了村民好一段日子。一次饭场上,有人对老同说,现在数你活得逍遥,三 个姑娘个个出溜,孩子大了,又有一把好力气。孩子是说江江,老同嘿嘿笑着。 这话不无打趣的成分,聪明的老同固然明白,但只能陪笑,否则拂了人家哪怕那 么一丝的好意。又过了两年,江江突然暴毙,原因不得而知,这愈发增添了人们 的猜测。无论如何,老同女人及他们的家逐渐干净利落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一个冬日,发财也死了,是煤气中毒。死亦有别,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他没 有任何亲人哪怕是虚假的一滴眼泪。   四个死掉了三个,单剩下了发顺一人。二十年后,我回到故乡,又见到他担 着双桶到村边挑水。小村破败,贫穷,还没有安装水龙头,而此时,我居住城市 的街心公园,大型喷泉正随风共舞,英姿勃发。一切依然如故,只是居于其间的 人正在衰老。他没有多少变化,在他的世界里,岁月无所谓风霜。井边再没有村 民聚集成群的景象,外面的花花世界在召唤着他们,他们各奔前程,发顺的身影 便显得孤独。他勾桶、弯腰、探头、摇杖,娴熟而专著。水桶触及井壁,当啷作 响,金属声被水井箍着,浑厚,悠远 ,把小村的寂寥打得粉碎,之后更加岑寂。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又能如何?他们生存,或消逝,一些深可悲戚的东西,在 村民们眼中,成了天阴下雨,天晚日落,即便偶有幽微之情,也随即作罢,不复 提起。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