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砍菜》   张晓虎   中国南方的农村,历来都是糠菜半年粮。1975年我下乡后,在隔壁张大爷家 搭伙,更有了深切体会。广播里经常传来大队书记作报告的声音:“毛主席说: 闲时吃清,忙时吃干。社员同志们要注意配搭着吃哟……。”其实不用说,各家 各户都晓得,把仅有的几颗米匀着吃。我们张家湾没得哪家人敢随便吃干饭。长 年累月吃,混合碎包谷瓣和少量米煮的菜稀饭或红苕稀饭。一到吃饭时间,到处 都看到端起的大土碗,喝得唏唏呼呼。非得来了稀客贵客,红白喜事才有干饭吃。 吃干饭的人,第二天上坡干活路,还要遭大家嘲弄一顿:“咦-你娃嘴皮儿啷个 肿了呐?不晓得你契了帽儿头呢?”旁边的人接嘴:“你娃是故意出来显摆。不 晓得你屋里有呢?”吃了干饭的人:“哦!我屋里就是有哦。你娃契不成。”哈 哈哈——大家笑着一团。乘机撂下活路儿,追打吃过干饭的人。众人逮住他的手 脚,仰肢八叉地一上一下往地上舂,大家笑称:“舂沙屁股”。干饭能够垒成头 上戴帽儿的形状,成为笑闹斗嘴的稀罕物。   这年,农村社教工作组来了,把基层干部挂起来审查。平时耀武扬威的队长、 书记遭停了职,个个都灰头土脸,缩起脑壳做人。我们向阳大队的工作组,由区 上干部的待业子女、公社里等待安排工作的复员军人、及其他大队的小学教师临 时组成。到队上蹲点的工作组员比队长权大,可以插手或决定队上的事。体现权 力和个人意志的事,他们都爱插手,乘机享受发号施令的快感。生产上的琐屑事 他们懒得管,想管也不太懂。一般活路的安排,还由队长招呼。我们这批最后两 年下乡的知青,是来走过场的。为了早日推荐回城,得巴结干部讨好社员,跟工 作组的关系搞得也蛮好。   中央一再强调以粮为纲,号召多搞千斤田。上面发下一个普及种晚稻的文件。 工作组传达了伟大意义后,各队并不积极执行,一直拖延敷衍。我们八队拖了很 久,开社员大会讨论过。社员依据各人种地的老经验,都不情愿种晚稻。后来, 选举时没当上,靠上面指定的疤子队长,顶不住工作组的压力,开会时就连哄带 吓地定了下来。他沙起喉咙吼:“我们空三亩沙地出来看。别个种我们就种,别 个不种我们也不种。不行了,就灌水种晚稻。”私下里,老农们却议论:“那个 鸡巴晚稻,又不是没有种过,收得到几颗卵子米嘛?”周老汉憨笑接嘴:“恁个 低的温度,它不肯长哒嘛,何况那沙田又关不住水。空那点地不种青菜,可惜了 哟!”旁边宋老爹的声音特别厚实,他抬起满是皱纹的瘦脸,边裹叶子烟边说: “打从盘古王开天劈地以来,当官的么,也没管过农民种啥子嘛。嘿个舅子!这 会儿怪了,连我们种啥子都要他们来教了。幌子大粪还要屎来搅?”张大爷吐出 清口水,说:“那几颗卵子米,一嘴儿就吃了。我啊!情可种青菜。恁个厚实, 长一点,劈来吃一点,吃一点,再长一点,又实在又经饿。可以多拖他妈两大两 个月。”他们想的只是:啷个把有东西填肚子的时间拖长一点,让肚子空得唧咕 乱叫的时间少一些。不同意归不同意,怪话随便说,没得人敢站出来公开反对。 反对种晚稻,就是反对工作组,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反政府。哪个敢?借你个胆 子都不敢。散沙一样的农民,吃亏吃惯了,说点怪话就作罢。三亩沙地嘛,摊到 每个人头上也不多。全湾一百多人的事,凭啥子我一个人来顶起?大家都这么想, 当然都不愿站出来硬性反对。   最顽固的要数十队--龚家湾,那是大队黄书记所在的湾子。虽然他暂时遭挂 起来审查,但架子还没倒,影响还在,湾里社员依势傲人的优势心理还在。他们 并不太看重工作组这些杂牌人物,敢于拖着顶着不办。工作组长是前卫大队村小 教语文的孔老师。身为人微言轻的乡村教师,终于盼来了毕生难遇的显赫机会。 他脚蹬解放鞋身,身背旧草帽,挽起裤腿插上钢笔,扬起苍白的病脸,各湾各户 田间地头,到处铺排工作。他精神抖擞地扮演心目中的理想形象-焦裕录似的好 干部。眼下,在他领导的大队片区里,文件贯彻不通畅,眼看党和自己的权威受 到挑战和影响,孔老师急在心头,痛下决心:收拾龚家湾。也不晓得哪个教的他, 用知青来解决农民的棘手问题。飞鸽牌的知青,不怕跟村民结死怨,反正迟早要 走。   那天下午,我们在河滩地挖干田。剃头匠新林从外面回来,隔着几条田埂喊: “大队喊知青去石桥坝开会。”我和邦明一听,撂下锄头就跑。甩脚甩手的走在 田埂上,比在地里挖土舒服多了。拂着清风走向外面,既消除沉闷又可以加强在 社员心头的分量,随时到大队公社开会的人,社员一般不敢惹,还有工分可挣。 到了石桥坝小学,别队的知青也到了不少。一打听,大家都不晓得来干啥?现在 归工作组掌火,总不会是嘻哈打笑的松活事儿。好容易等到孔老师风尘扑扑地赶 来,站在教室就开讲:“这次贯彻中央以粮为纲的精神,是批林批孔、社会主义 教育的大事大非的问题。那龚家湾阳奉阴违的,说一套做一套,啊!搞阴谋诡计, 呃、呃”他停顿下来,看大家的反应。同时忙着抿起嘴唇,用门牙磨碎牙缝中清 出来的残留食物,象牛反刍一样。大家都望着他的脸,等他说出下文。他沉下白 里泛青的病脸,眼光敏锐地扫视大家,我感到了他体内的阴冷,不觉得打了个寒 战,躲开他的逼视。他吸一口气,筋板板地吼:“呃、明天你们每人带把刀,到 龚家湾去,给他们来点硬的。”调皮知青莫三娃兴奋地问:“去打架么?”“他 敢?”孔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震得脸都泛起了酡红,声音也嘶哑了。“那带刀干 啥子呢?”“把他们的菜给我砍了!看他们敢做个哪样?”大家都面面相觑,看 有没有人说不去的话。“组长你去不去呢?”有人小声地问。“哦,我明天有点 事,要到公社去汇报工作。就去不咯。啊、明天嘛,就由小于和老郑带你们去, 大家要听他指挥。啊、这是考验我们大家的时候哟!”打起架来,我们该啷个办? 出了事哪个负责呢?他没有说,也没人敢问。我心情蓦地沉重起来,来时的轻松 洒脱都消失了。这不是把我们当枪使么?遭当了枪,自然是为了挣点儿好的印象, 证明自己听党的话,一心跟党走。以便早点儿蒙党的召唤,脱离农村调回城市。 但是农民伯伯种点儿菜,不过为了碗里稍稍稠一点,有点可捞的。我在暴力建造 的等级环境中长大,背脊骨从来没有长直过。现在当了知青,滑落到社会底层, 脊梁变得更弯。更自觉地把自己调整到卑微的奴才心态中。工作组的指令,我肯 定不敢违抗,别人去了,我不敢不去。别人挣了表现,我也不敢不挣。砍农民的 菜又于心不忍,既想挣表现,又要顾良心,合理的尺度在哪里呢?难得很呐!回 去的路上,我跟邦明絮絮叨叨地说农民的艰辛,想理出个自己该啷个办的头绪, 心头乱麻麻的……。   晚饭照样是混合青菜、包谷瓣儿和几颗米煮的清稀饭。喝羹羹下咸菜,我还 是喝不多。张大爷的女儿碧华问我:“你啷个不肯吃呐?”“我也不晓得,好象 不大饿。我小时候吃东西就不得行。”她嘿嘿笑:“以我们的话说呢:‘就是没 有饿得倒,不孽实好。’才不肯契。”“我妈也这么说。”她皱起眉头:“这就 怪了,我们这种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脸色红扑扑的:“那饭刚刚到了喉 咙管口口,咕儿的一声就滑下去了。吞都还没有来得及吞,它就滑下去咯。好象 喉咙管伸出了爪爪一样。过了没得好一会儿,又觉得饿了。晓得是啷个的呀?” 她悉心体验肚子的感觉,想找出缺吃少穿的个人原因,为自己的肚子太想吞咽而 苦恼害羞。她是屋里最大的劳动力,坡上屋里担水挑粪啥都干,经常去十几里外 西山小煤窑挑煤。除了屋头烧还找点力钱。有时候一天要挑两趟。她说:“有时 候下午那阵儿,煤炭挑到半路,肚子饿得实在是难受。那个味道哦,你没有尝到 过。”她掩住笑得太开的嘴,话锋一转有几分自豪地说:“要不你去试一下嘛? 搞得几次你怕就肯契咯。”我羡慕她挑煤回来,一拐一拐的豪杰气概。羡慕那种 咕儿的一声就滑下去的饥饿感,但实在不敢尝挑煤的味道。那么高的山,爬上去 都够呛,还敢挑煤?到公社交公粮,我只担了半挑都累得东倒西歪,一路上只有 歇稍喘气的份儿。“唉!我明天还要去砍菜呢,借你们的柴刀用一下。”他们都 晓得种晚稻这回事儿,张大爷吧嗒着叶子烟坏笑着说:“他狗日的龚家湾胆子大 耶。我看他要做个哪样?”见碧华找柴刀,他神情诡异地说:“柴刀隔壁黄友借 去了。”碧华看他两眼,转而骂道:“依我看他几爷子当官的,是契饱了没得事 干,作孽。饿他两顿,看他们还砍不砍别个的菜?”问题是当官的饿不着,也不 会亲自去砍菜。只要发文件,自然有人指派我们这些脚脚爪爪去干。空气中好象 有一股无形的手在控制我们,哪个都挣不脱。   第二天上午,薄雾缭绕着四野,我们提着镰刀去龚家湾。女知青在前面唧唧 喳喳地说笑,轻轻松松像去赶场。其中六队——土桥张自碧的身影叫人想入非非。 她红喷喷的苹果脸上大眼烁烁,眉毛粗黑鼻梁隆正,嘴唇厚实红润,泛着明艳的 光泽,皮肤白皙细腻。丰满的五官在丰腴的三围映衬下,显得秀气舒展。最诱人 的是她那一条粗黑的大辫子,高高盘在头顶,活象是青春女皇的皇冠。额前的刘 海蓬松匀称,自然蜷曲,簇拥皇冠装点脸庞。她是公社文书老孔的亲戚,从重庆 南岸挂钩来的,住在土桥街上老孔家。在全公社180个知青中,她算沾了点儿权 势。我在小官僚家庭长大,自以为优越,经常傲视平头百姓的同学。这会儿关系 不到位,自觉变得卑微。仰视知青关系户,羡慕又嫉妒,这使我看她更美。美貌 恬静及能够早日回城的平和心态,使她少女的矜持与优雅无限滋生。记得那次, 我们全湾在路边挖干田,她端一盆衣服,到我们湾旁的小河边清洗。远远看到她 到来,大家都停下活儿,拄着锄把伸长颈子,呆呆地望她。去一趟回来一趟,她 清楚得很:从一帮穿破衣烂衫、蓬头赤脚的农民面前过,会有啥效果?她走在田 埂上越发娇矜,上身尽量保持不动,脚步平稳均匀。把城里姑娘的娇贵精细,发 挥得淋漓尽致。上身不动下身动的匀速运动,使圆圆的臀部,极富韵律地左摇右 摆。长及臀部的黑发刚刚洗过,松松软软地披在身后,一条小白手绢随意束住发 根。长长的发梢儿,比自然摆动的臀部慢半拍,刚好跟臀部运动相反。随着重心 移动,这边鼓起,发梢往那边摇,那边鼓起,发梢往这边摆。发梢在臀上轻摇慢 摆光洁如丝,显得无比俏丽。她脚穿半统黑雨靴,脚颈儿纤细秀气,一身素打扮, 只在领口有一点鲜艳的红格子布衣领,显得格外艳丽。婷婷袅袅地飘然而过,仿 佛带有七仙女的香味儿,在河边竹林的衬托下,勾出一幅淳朴美妙的姑娘浣衣图。 把大家都看呆了,搞得我心头五味子瓶乱翻。可惜她不屑跟别的知青交往。嫉妒 也好喜欢也罢,我都没得机会表现出来。现在晓得她在前面,心里多了些莫名的 快意。我和邦明、庆华拖在后面,我抓紧时间说个人观点:农民造孽得很,别个 菜稀饭都喝不饱,砍他们的菜不对头。青菜管用得很,糠菜半年粮哒嘛。我们几 个只能磨洋工,不管发生啥子冲突,我们应该站到旁边去,莫让血溅到身上。 “对头,没得意思得。我们还是多积点阴德,少造点孽。”邦明说。他俩悄悄点 头,觉得该消极一点。   踏进地里,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青菜象威武的绿色士兵,披着晶莹的露珠 儿,成排成行地昂扬在地里。大家晓得是作孽,自然禁了声。象鬼子扫荡,悄悄 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趁着薄雾的掩隐,小于带头干起来,大家开始动手砍菜。 镰刀砍上去一震,露珠儿纷纷坠落,把手和胶鞋全弄湿了。才晓得砍不动,青菜 头儿又粗又硬,镰刀砍下去轻飘飘的,只现出浅浅的口子。割不是砍也不是,奈 它不何。弯着腰杆又砍又锯,要反复搞好多下,才放倒一棵。回想起:张大爷昨 天好象故意阻拦女儿找柴刀给我。工具不趁手,干活路起来又累又慢,吃力不讨 好。干脆试试用手拔,抓住菜梗子使劲一拔就起来了。可是多拔两棵又不行了, 硬硬的菜梗边缘上有好些坚硬的小突苞,多拔几棵,手遭磨得发痛,腰杆又软又 酸,还是没啥效率。讲给小于听,这红脸膛的大小伙子,刚刚从部队转业,好象 并不善于干农活,嗫嗫嚅嚅的说不出个啥。他为谋一份脱离土地的工作,来当工 作组员。说穿了,也是来挣表现的。组长这次派他带队,搞得罪人的差事,他只 能硬起头皮来。好在是外大队的,事后不至于日子难过。他话不多,闷着脑壳只 顾干活儿。十多个人干一个把钟头,砍掉一小块地的菜,还不够四分地。这块菜 地好几亩大呢。慢条斯理地干吧,经常弯腰或者蹲着不起身,手里摸着歇着。人 都分散在各处干,只要不直起腰杆耍,没人看到你偷懒。   突然,远处响起一声长长的哀嚎。沙哑的声音苍凉而又无奈,倾泄出久经压 抑后的绝望,听不清喊的啥。循声望去,前方的小坡上好多人正往这边冲来。龚 家湾的人发现我们了,满脸悲愤地冲过来保护他们的菜地。大家直起身子,呆呆 地望着冲来的人群。哪个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不晓得他们要干啥子?反正不 是好事儿,毁别个碗头吃的东西,松活不了。大家呆呆傻傻不知如何是好,他们 已经冲拢了。一时间,到处是悲哀愤怒扭歪了的脸,他们二话不说,双手抱起斤 多两斤重的青菜,连菜带泥地朝我们掷过来。“你狗日的鸡巴人,吃饱了没得事 干。”“叫你砍我们的菜!”“工作组,卵子组!”“我日死你屋的先人!” “看不得别个吃饱饭。”菜地里,咒骂和弹雨横飞。几个男知青,事先有准备, 眼尖脚快走为上策,缩起脑壳躬起背脊,跑出菜地跳上田埂。我一踏上去,就看 到人丛中,站着黄书记的小儿子。他平日里见到我们蛮客气,有些江湖礼数。这 会儿,他铁青着脸站在田埂上。他对我使个眼色,示意我们站到一边去。看得出 来周围的人都听他的,对我们表现出理解和友好的神情。我回头看时,弹雨正四 下横飞。我躲避着乱飞的青菜,懵头转向的……   恍惚中,看到一个傻大个站在最前沿,他涨红了灰绿的菜脸,咧着嘴一付哭 像,掷一砣嚎一声:“叫你龟儿砍,嗨——!叫你龟儿砍,嗨——!……”嗨地 一声就发力掷出去。像娃儿受了就欺负,突然爆发出悲愤,哭着骂一声还一下手。 混乱中不见了工作组的影子,女知青大多都抱着脑袋,弯下腰杆或蹲在地下保护 自己。惟有张自碧侧身屹立在地中央,任凭青菜横飞恶语相加。她叉开两腿,抬 高了左肩保护脸蛋,昂首挺胸怒视前方。前面嘿——地一声掷过来,她本能地避 开脸,立刻又转过头来,凛然怒视对手。她紧抿小嘴儿一言不发,云鬓刘海纹丝 不乱,大眼妁妁晶莹透亮。那些飞来飞去的青菜就是砸不到她。她不屈不饶的光 辉形象,冷俊镇定的神态,震慑着发怒的人群,此时无声胜有声。她高贵优美的 姿式,毫不逊色于样板戏里,女英雄们在舞台高光下的甩头亮相,把我看呆了。 中国人历来不打弱者,哪怕是这些青菜遭人砍,饭碗遭人踹,平日里遭人欺负惯 了的农民。砸了一阵没见人反抗,都渐渐住了手。   女知青们花容失色头发纷乱,脸色突然变得死灰死灰的,眼神呆滞没了焦点。 文化大革命中,遭批斗游街的人就是这种表情。好几个女生眼圈都红了。老实巴 交的县知青小李埋着头,额头遭砸得红肿起来了。她羞怯地遮住带泥土的伤处, 固执地不肯让人看。小于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慌慌张张到处找东西。原来他 的手表带遭砸断了。他跳下一人多高的干田坎,撅起屁股找了好一阵,找到遭砸 坏的小零件。这是他当兵三年多,挣下的大半家业呐!我猜:他在刚才猛烈进攻 中,隐蔽到下面去了。毕竟当过兵,懂得敌进我退避其锋芒。他爬上来后,右手 就一直握着左手腕,好象遭砸伤了。“快、快去叫孔老师!”他小声吩咐着,老 郑一溜小跑去了石桥坝大队部。   愤怒的雷声渐渐远去,忧伤的阴霾还留在脸上。天空中阴云密布,大家都沉 默下来。知青和工作组员默默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象盼望主心骨一样,盼组长 快点来。村民们要承担暴怒后的恶果,多数人眼里眨巴着恐惧。有人悄悄溜走。 有一个妇女到菜地下面的水田里,边哭边打捞刚才掷到水里的青菜:“我们种点 菜噻,又把哪个惹到了嘛?呜呜——明年子噻,啷个过哟?那二三月间,青黄不 结的,又契哪样哟?呜呜——”十月份的时节,天气已经变冷,习惯上女人不下 田。看着她瘦小无助,衣衫灰暗的身影,在空旷寒冷的水田里弯着腰,一步一步 慢慢跋涉,打捞青菜哀哀地哭诉,我觉得她特别可怜柔弱。就象千百年来受惯欺 压,被迫纳粮的农民那般凄苦无助。   半个钟头后孔老师赶到。“把龚队长找来。”他沉着脸说。他沙哑的声音并 不大,却管用得很。一会儿,留着小圆头的矮个子队长,就匆匆赶到了,脑壳不 住地点,眼睛不住地眨。好象闭上眼睛,就可以把眼前的祸事躲脱,但又不得不 睁开,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人和事。这中年矮汉子,显得比哪个都慌张委琐。孔老 师指着他的鼻子说:“今天这个事你要负责。你们龚家湾要负责。你长了几个脑 袋?嗳?”“那是、那是。”“你给我听好了!今天这个事要追查,哪个是后 台?……呃、你先把饭安排了,再叫全部社员,给我叫到到地坝上去,等袁公安 员来了,我要开全体社员大会。”“是、是、是、是。”听说公安员要来,队长 吓得更是点头不止。周围的社员,没得哪个敢正眼看孔老师,他们晓得他代表政 府,政府随时可以叫来的比龚家湾多得多的人,来收拾他们。这当口,哪个都不 愿遭他注意到,都侧着脸躲他,避开他的眼光。   我们象打了败仗的队伍,稀拉拉地进了不抵抗的村子。望着班驳的老土墙, 我似乎看到电影里的场景:仿佛鬼子进了村。到处都是冷眼、惊恐和畏惧,从门 后、窗沿、竹林角、阶沿坎上投来。不晓得我们胜了还是败了?他们怕我们,躲 在屋子里,再不敢说好歹,该是胜了吧?那苍凉敌对的眼光,叫我没有半点胜利 的快乐。   用队里粮仓的谷子现去打米,给我们煮饭吃,将就砍倒的青菜炒了菜,还有 一些腊肉星儿。白吃完别人的干饭后,吧唧着油嘴儿来到会场。大家缓过了神来, 女知青们又鲜活灵动了。坝子上黑压压的坐满了男男女女。上午的火暴劲头全都 消失了。社员心事重重,埋着脑壳不开腔,男的裹叶子烟抽,女的缝鞋垫补衣裳。 细娃儿们欢喜咧了,很少看到这么多人,大白天坐在地坝头,喜得他们吱吱哇哇 地尖叫乱窜。工作组坐在会场的正前方,知青坐在旁边的阶沿坎上,象庙里扎场 子的煞神,俯视着会场。“嗯、嗯、”肖蓉小声清了清嗓子:“哼,现在晓得老 实啦?”她居高临下扫视下面的人群,小声议论:“上午那股疯劲到哪儿去啦?” 旁边的女生接话说:“哼!装的。”“现在这些农民狡猾得很,最会装蒜了。” “不好生医下他们,不晓得厉害。”“别个坐了这么大一歇了,饭都还没有吃。” 我小心翼翼地接了句嘴,担心她们把气头转到男知青头上来。在枪林弹雨中,我 们不但没有奋起反抗,反而一个箭步窜出了战场。“哪个叫他们上午发疯呢?” 肖蓉转向我,她喜欢对男知青笑,一笑颧骨上就堆起两堆闪闪发亮的赘肉,见我 回答不出来,撇撇嘴角含笑说:“我们不象有些人,兔子一样,逃得飞快。”几 个女知青都露出讥讽不屑的冷笑,我们三个男知青只有尴尬地沉默。这会儿,我 们说任何话,都处于被谴责的位置。肖蓉整理着灯心绒外套下面,果绿色的确凉 衬衣领子,充满委屈地说:“从来没得哪个这么打过我!在家里头,我妈、老汉 都没有打过我!竟然还遭他们打。”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抽了两声很响的鼻息, 眼里泛起些微泪光。县知青小叶气愤地说:“他们算老几,敢恁个打我们?” “对头!妈、老汉都没打过,却遭他们这么打这么骂……”张自碧在旁边认真地 接嘴说。她还是那么沉静,难得跟大家说笑。因为刚才不屈不饶江姐似的造型, 她的话有很大的感召力,在女知青里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大家更加同仇敌忾: “哼!等公安员来了,把他们抓去,狠狠判几年刑。”“对头。多抓几个。看他 们还敢不敢打姐儿们?哼!”庆华小声地问:“就这么,就该判大刑呐?”“啊! 哪个喊他打我们呢?”那么“将心比心”、“调把椅子坐”呢?啷个进不到有知 识有文化的女同胞的心里?美貌和智力咋个不能在她们身上统一呢?母性的柔弱、 天生的善良、和温柔博爱呢?我悲哀地想,喃喃自问。这会儿我晓得:大多数人 并没有学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礼仪之邦?狗屁!那不过是统治者的伦理工 具,欺压穷人的等级规则。   下午两点多,袁公安员终于沿着石子公路,从十里外的公社赶过来了。当老 袁和孔老师轮流讲空话套话大话,吓唬老乡时,工作组员发给我们一种问讯笔录 纸。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纸,下面印着问讯人和被问讯人的字样。哦、是老袁带来 的,专门用来抓人的纸。叫我们写事情的经过,我沉甸甸地写下看到的:大个子 掷菜的情形。凭这几张大家签名盖指印的纸,会议结束时老袁宣布:对大个子— —龚应才,押往公社拘留审查。他的婆娘一听,就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上有老 下有小的,人拉起走了,屋头的日子啷个过哟?呜呜——叫你莫去,你不听哟。 这下子撞了祸,就你一个人去挨头刀。你龟儿傻起一砣,你个瘟丧!呜呜——。” 大个子埋着脑袋站到主席台前面,乖乖地接受处理,表情还是上午的哭丧样儿, 菜脸由酱红变成了土褐色,凶狠劲没有了,更多的是悲哀委屈。他们只抓一个, 杀鸡吓猴足够了。有人找来一根绳子,老袁亲自动手把他捆上。老袁是地方干部, 要在当地长期干事,不象孔老师,只是临时掌权。所以他蛮和气,只捆到肘部没 捆手腕。完了还拍拍大个子的臂膀,象是在说:理解一下啊,这是我的公事。捆 上绳子的大个子,躬起背缩着头,活象个大草虾。拖起穿草鞋的大脚,归理服法 地踢踢踏踏地跟着老袁走了。   老袁押着大个子慢慢地走回公社。全湾老少神情暗然地望着他俩越走越远, 渐渐沿着石子公路远去,最后变成两个慢慢移动的小黑点儿。这会儿,女知青们 不开腔了,严肃而又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可能得到了满足,也可能看到别人生 存的严酷?   2003。1于重庆蜗居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