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   张锐强   一   一九九七年,我“因工作需要”,从部队转业,回老家河南信阳安置。转业 前我是导弹营堂堂的少校营长,对照级别,相当于县里的局长。但最后进的是姥 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干部局不说,也没安排职务。具体分在老干部活动科,科长 比我还小七岁。在部队,我手下有三百多号人,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不夸张地说, 一早一晚牙膏都是通讯员给挤好的。现在可倒好,一个奔四的大老爷们,整天还 得看那帮青皮后生的脸色。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已经离开导弹营,我就不能再 捣蛋,只有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科长刚刚提拔起来,整天寻思着创新工作方式,让这帮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 的老同志老有所乐。我说既然这样,就组织他们旅游吧。线路他们选,费用自行 负担。我们具体组织,联系旅行社。当然,事先讲好,按照规定办理各项保险。 也就是说,万一出了问题,不能找我们的麻烦。   这本来不过是我被科长逼得黔驴技穷后的搪塞之辞,没想到还真被他老人家 当成了一盘菜,叫我赶紧拟订一个详细方案。这有何难。我立即选好东南西北西 南西北东北东南八条线路,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上奏。结果呢,不光科长,上面 的局头儿和下面的老干部都很感兴趣。事情就这么敲定。   局里每组派一个领导带队,外加两个随员。当然,这是工作,费用从办公费 里列支。其实也没多少,估计旅行社的回扣完全可以扯平,但那都在桌面以下, 我们看不见。管它看见看不见,反正我能借机体验一下官费旅行的感觉,够本。   相对其他几条线,西北,也就是新疆那条线比较冷。但后来,人数很快也到 了够组团的程度。而这一切,都是退役少校、前商业局长兼商业系统党委书记李 伯亭的功劳。他一个劲地鼓动游说,说正因为那里偏僻,才更应该去。北京上海 广州深圳有的是机会去,而荒凉落后的地方往往被人忽视,直到终身错过。到了 这把年纪,赶时髦还有什么意思。南方有什么,不就是高楼大厦嘛。还是去新疆 吧,那里的风景非常有看头。我敢保证你回来后还想再去。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李伯亭。这很正常。因为我们对待老干部还是 按照他们的级别。第一档是副厅以上,第二档是实职正县,即县委县政府人大政 协四大班子一把手;第三档是虚职正县,省厅的处长调研员之类;然后是实职副 县与虚职副县。李伯亭的这个正科,根本不入流。官小,相貌性格又不出众,完 全不符合我们抓主要矛盾的原则,怎能得入本县法眼。   可他这话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简直就是我替他打的腹稿,他再照本宣科。 我说李局长,你说得太好了。非常有道理。可惜许多人都不明白,盲目朝南方的 花花世界挤,其实真没什么意思。那哪里是穷人去的地方,咱看那些东西,不是 找闹心吗?还是西北好。   李伯亭当时在老哥们中间正说得兴高采烈,脸上的沟沟坎坎数量比往常增加 了许多,落差也显著提高。听了这话,笑容却突然僵住,如同遭遇速冻。他点点 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再短暂地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锐强,你不懂。我在 那里有故事啊。   我心里一动。本想随口追问一句,但周围报名咨询的头绪太多,实在顾不过 来。等空下来,他人已经离开。   最后李伯亭还替大家确定了旅游路线。包括靠近边境的石城。他极力向大家 推荐,一定要去那里领略领略边地风情。   二   我选择的也是新疆线。工会主席领队,我和科长随行。路上才发现,李伯亭 在老干部中间的人缘不错,因为大家都爱和他下象棋。而大家都爱和他下象棋的 原因,是因为他既有一定的棋力,又经常输棋。他中盘攻杀与残局相持能力很强, 但棋路比较偏,老爱用卒子,周旋到底一般输多赢少。既能较量又能体验胜利的 虚拟成功,你想想谁不乐意。   旅途无聊,李伯亭的棋瘾又大,我也墙倒众人推,跟他下了几盘。第一盘因 为轻敌漏算了一步棋,刚进入中盘,就面临必须在一只炮跟一匹马之间作出选择 的境地。要保留这个,就得放弃那个。我一反应过来,就要悔棋。国象之所以如 此大众化,可以随意悔棋,或者说大家都不拿悔棋当回事,大约算得上一个重要 原因。但李伯亭不干。他飞快地伸出手,把棋子按住。   不行。这是两军对垒,可不是沙盘演习,哪能随意改动?   我心里一动。除了熟悉而亲切的军语,主要因为他对我的态度。这些老干部 靠边站以前,有的是县长有的是县委书记,最不济也是副局长,哪个官都比我大 资历比我老。但尽管如此,他们平时对我还是比较客气。这并非仅仅因为我对他 们比较尊重,而是他们知道,本县眼前虽然位卑职低,但吃的是官饭。说大一点, 代表的是党和政府。他们不是跟我客气,而是跟党和政府客气。也就是李伯亭, 此外估计不管换了谁,都不会不让我悔棋的。   再者说这算什么,左右不就是一个玩嘛。他们的人生路走到现在,说不好听 点,黄土已经埋到脖颈,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至于这么在乎一盘棋?   我没再坚持,笑笑抽回手,继续支撑。但少了一支生力军,终究是势单力孤, 不多久他就兵——真是兵。卒子——临城下,只得投降。   接着我们又下了四盘,我三比一拿下。他确实善于使用卒子,前两盘因为不 摸棋路,好险败在过河小卒手下。但卒子毕竟效率不高。现代战争中,步兵的传 统地位早已不复存在。这是历史的必然。既然是奇兵与偏师,就不能长期使用。 如同诸葛亮的空城计。因此第三盘我没费什么劲。   最后一盘我还是绝对优势,因为他宁愿放弃右炮,也要保全两个卒子,结果 落后许多。进入残局,他又指挥三个小卒过了界河。其实我有机会用马踩死一个, 那样他必输无疑。但想想却没有。最后输掉。   这显然没瞒过老人的眼睛。他说你干吗不踩那个卒?过河卒子不能回头,战 死沙场是它们的本分。   听了这话,我后背不觉有些发凉;但抬头看看,老人满脸平和,既无肃杀啸 戾之气,也无哗众取宠之意。   这老头儿确实有点意思。我想。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老了再变小孩儿。这就 是个例子?   三   按照计划,在石城休整一天,大家自由活动。头天晚上,李伯亭要求去一个 叫桑道口的边境哨所看看,因为距离太远,主席没同意。不料第二天一早,有人 过来报告,说李伯亭留下口信,已经独自一人上了路。说好天黑以前回来,让我 们别担心。他当兵时在那里驻扎过,道路很熟悉,保证不会出问题。   这还了得。万一出了问题,谁能负责。科长立即责成我赶紧动身,去追他回 来。能追回来当然好,即便追不回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命令正合我意。我老部队是配属集团军的防空旅导弹营,一直驻扎在内地, 还从来没见过边境哨所的庐山真面目。这下岂不是老鼠掉进面缸里。于是答应一 声,立即上路。   去桑道口要先搭公共汽车到一个叫扎克奇的小镇,然后再从那里租车或者马。 一上车我就明白,追他回来已无可能。这样更好。我的如意算盘可以得逞。   颠簸四个小时,终于赶到哨所。是一个小口岸。一排营房,一座岗楼,一个 水泥地的球场,一爿菜地。哨所的规模就这么大。估计最多也就一个排吧。   老远就看到了李伯亭的影子。周围人少,除了绿色,任何东西都很显眼。但 我没有叫他。因为他的样子有些怪。顺着球场方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折返了 好几个来回,不住地左顾右盼。间或仰天抬头,似乎上边有什么鸟类或者飞机飞 过,惊扰了他的好梦。   我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赶紧叫了声李局长。李伯亭一惊。猛回头看 见是我,脸上不觉一丝尴尬,与慌乱。那是喃喃自语自得其乐完全沉浸于自己世 界里的儿童,游戏忽然被大人打断时常有的表情。这让我也有些尴尬。打扰了别 人的尴尬。尤其是看到他脸上还有隐隐的泪光。要知道,他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上 一辈人,更是少校营长。而且五五式军衔经过战火洗礼,含金量更高,更有金戈 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军人气概。   李伯亭定定神,用脚跺跺水泥地,说这里有条河。   我一愣。河?什么河?在哪里?   李伯亭长叹一声。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这里有条河。就在这水泥地下 面。   他迈开步子,朝边界线走去。走,我领你去看看真正的河。界河。   翻过一个小山包,前面果然是条河。碧草绿波,荡涤得人心一片安宁。乍一 见,我立即有了久别重回故乡的感觉。恨不得趴到地上,去亲吻那些带着露水的 青草。面对良辰美景,谁都不会无动于衷。我发现李伯亭的反应更强烈。泪珠一 颗颗地朝下滚。意识到我诧异的目光,遂掩饰地走向河边,俯身掬起一捧水送到 嘴边喝下,然后再掬几捧,朝脸上浇。   他喃喃地说,真甜啦。   小河兀自哗哗啦啦地流着,并不管李伯亭的激动,与我的惊异。河面不很宽, 对过不远也是哨所,上面飘扬着样式新颖但说不明白意思的国旗。那是塔吉克斯 坦的地面。   李伯亭突然脱掉鞋子高高地卷起裤脚,下了河。不时抬起脚,溅起道道水花。 锐强,这里以前有鱼啊。我抓过的。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   正在这时,只听上边一声断喝:站住!李伯亭一惊,一屁股坐进水里,淹了 半身。   是我们的哨兵。他们怀疑我们想偷越国境,过来将我们俩押回哨所讯问。   负责的是个少尉。果然是排的建制。他威严地瞪着我们俩,问道你们是干什 么的?为什么要偷越国境?   麻烦都是李伯亭惹的,我也好奇着呢。探询的目光遂顺势也朝他脸上射去。   李伯亭的眼睛温柔地抚摩着少尉的肩章。那是一种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也 会因此而暗自荡气回肠的表情。黄底红边,红杠白星,宝剑形状。本来只是一块 再普通不过的布料,可一旦缝到人,尤其是男人的肩膀之上,立刻有了与众不同 的涵义。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只有切身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李伯亭目光迷茫地轮流看看我和少尉,喃喃道我是干什么的?你问我是干什 么的?   浑浊的老泪从他眼眶里滚落。一行,然后又一行。他环顾左右再看看地下, 说,这里是条河。   四   一九四六年,在信阳县董家河镇一个叫睡仙桥的小村周围,暮春的森林跟整 个大别山区一样,都被星星点点的映山红生动地点缀着,安静地热闹着。映山红 不仅好看,而且好吃。摘几片撂进嘴里,嚼嚼,甜甜的带股酸尾儿,很对孩子们 的胃口。就是因为它的吸引,十七岁的李伯亭忘记了自己照看的牛群。当然,那 时他还不是李伯亭。那时他只是李小辫。这是小名。也就是乳名。在他之前,他 娘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没养住,他满月待客时,就请了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 掐阴阳,说没办法,你们没有养儿的命。这么的吧,孩子留着小辫,当闺女养到 十二岁。名字嘛,就叫小辫,好把性命牢牢拴住。   映山红好吃,但不能多吃。要不会倒牙。李小辫感觉牙齿发软时,想起了牛 群;想起牛群时,忽然就看到了人群。是一队穿粗布军装的人。背着长长短短的 枪。李小辫见了生人的惊惧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中原自古乃四战之地,他没少 见过的部队。日本人,伪军,国民党,共产党,都见过。还吃过日本人的糖。   后来才知道,这支部队属于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第五师,也就是新四 军五师。师长李先念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任的陆军步兵中将。当然,按照我 们的编制序列,他们已经和八路军三五旅南下支队等部队一起,合编为中原军区。   这是中原独立旅下属的一个建制完整的战斗连。当时中原地区阴云密布,根 据蒋介石的授意,国民党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指挥二十六个正规师共三十万部 队,将中原军区六万将士团团包围在以宣化店为中心,方圆不足百里的狭小区域。 妄图一举解决,定鼎中原。但后来李先念率领部队,成功跳出国民党军队的包围 圈。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中原突围。正因为如此,连长率领部队进村之后,随即 在村口布置下岗哨,整个村子只准进不准出。   部队来的路上跟牛群碰过头。连长随即领着他去找。一边走一边问村里的情 况。找到牛群,李小辫很高兴,连声说谢谢长官。连长说革命队伍不兴叫长官, 你叫我同志吧。李小辫说我看你管这么多兵,官不小吧?连长开心地哈哈一笑, 说小鬼真机灵。那你愿不愿归我管?愿的话跟我走。李小辫想想放牛的寂寞,栽 秧割稻子的劳累,再看看连长那张年轻的脸,以及他斜挂着的盒子枪,干脆地说 行。你等等,我回去交了牛,跟爹娘说一声,就来找你。连长哈哈一笑,说不急, 我们明天早上才开拔。你先回去吧,再在家住一夜,明天早上早点来,我给你发 军装和武器。   连长说完顺手拍了拍自己的盒子枪。   李小辫随即回了家。也幸亏这样,否则别说小辫,辫子再大恐怕也拴不住他 那条小命。   这两天,部队在包围圈里走走打打,打打走走,要么就是昼伏夜出急行军, 损失了不少人马。否则连长也不会带李小辫。他急需补充力量。进村之前,部队 又是整整一天水米没进,既累且饿,极度疲劳。一安顿下来,马上埋锅造饭。饭 香熏得哨兵肠子生钩长刺,撕扯得肚子生疼。等不及下一班岗接班,就悄悄摸进 去,趁乱偷吃几口,然后赶紧回来。时间不长,最多也就是十分钟的功夫。可就 这十分钟,改变了全连人的命运。原来,有支国民党部队一直尾随在后,想包他 们的饺子,苦于不得机会。趁哨兵脱岗的间隙,他们悄悄摸上来,占据周围的有 利地形,展开队伍,将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次日早上天刚麻麻亮,满腹心事的李小辫就起了床。正准备找连长报到,忽 听山下枪声大作。国民党军队终于发动进攻。因为措手不及,也因为寡不敌众, 最后那全连人马绝大多数当场阵亡,余下的八九个人受伤后被俘。沿着村落有条 小河,四季不断流,滋润着两边的稻田。以前都流着清水,可那天奔流在李小辫 眼前的,却都是红水。颜色比山上的映山红都深。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解放军的抵抗非常顽强,国军的伤亡也不小。再说埋 伏了一夜,部队也很疲劳。领头的营长下令,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掩埋一具尸 体并拣一条枪送来,赏大洋一块。这个数目可不小,再说埋人总是善事,因此村 里人比较积极,很快就替他们打扫好了战场。   李小辫跟父亲去埋了两个。包括那个连长。他是跟敌人搏斗时牺牲的,两具 尸体费了半天劲才分开。脸上未被血和尘土污染的地方,立着一层密密的绒毛。 武装带还斜挎在胸前,但枪套是空的。找来找去,好容易才找到那只手枪。李小 辫不想埋那具国军的尸体,父亲说为什么?现在他们都是人,都是尸体。埋!来 不及打棺材,再说打棺材钱又不合算,只好把穴挖深点,坟包圆点。   李小辫在连长的坟头上插了两朵映山红,然后跟父亲一人背一条枪,来到营 部。领好赏钱,他突然从腰里掏出那只手枪,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地说,我埋的是 他们的长官。营长闻听抬头看看李小辫,李小辫也两眼清亮地看着营长。营长略 一沉吟,又在他手里放了两块钢洋,说小伙子,我正缺个勤务兵,我看你挺机灵, 就跟着我吧。是役他们虽然立了大功,但人马折损近半,不赶紧补上缺额,弄不 好官帽不稳。   李小辫眼前一片血红。血红的背景前面,是一层绒毛,小鸡毛儿刚干时的那 种感觉。他怯怯地说不行,我答应过他们那个长官。我刚埋的那个。旁边有人喝 道放肆,你敢私通共匪!营长摆手制止住那人,走上前拍拍李小辫的脸,说行啊, 好小子。有种。说话算数,一诺千金,是条汉子。这样的好材料,天生就该吃粮 当兵!哎,那连长也是好样的。要不是打仗,我愿意跟他交个朋友。我们这也是 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并无个人恩怨。可惜呀。上了战场,只有你死我活。   营长的眼睛直直地盯在李小辫父亲脸上,隐约有些杀气。说老人家你放心, 我不会亏待你儿子的。他父亲赶紧点了头。当晚他解释说,这个长官有福气,你 跟着他,肯定比跟那个连长有出息。父亲这么说有他的道理。他们一家住在半山 腰,战斗的全过程一览无余。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营长朝前冲时,子弹飕飕地迎 面而来。他周围接连倒了好几个,但他就是毫发无伤。除了命大有福气,还能有 什么原因?   次日早上,村里一共走了九个青年。李小辫摸摸那身军装,自我安慰地想也 行啊,国军也不错,军装比解放军的漂亮。   李小辫就这么当了国军。营长有学问,给他取了个大号伯亭,一直叫到现在。   五   三年以后,李伯亭再度出现于中华民国新疆省石城特别市郊外的草地上。那 时他是国民革命军陆军整编第四十二师骑兵团的上士。   五月在大别山区的老家信阳已是暮春时分,但在石城,春天才刚刚开始。   那时的石城,还不如现在一个小镇的规模。三五条街道,几十爿店铺。虽是 多民族杂居,但常住人口尚不过万。尽管如此,已经算是边地重镇,因此国民政 府新疆警备总司令部特地在这里设了一个警备司令部,由骑兵团兼。归南疆警备 司令部司令兼四十二师师长赵锡光指挥。团长周寿勋同时兼任警备司令和石城特 别市市长。他就是当初把李小辫带出来的那个营长。李小辫参军后一直做他的勤 务兵。你还别说,这小子确实命大。后来又打了许多仗,他不仅没死,甚至连伤 都没负过,顺顺当当地升了上校团长。   事情发生在傍晚时分。李伯亭躺在城边的草地上,旁边卧着他那匹名叫白龙 的白色战马。进入新疆以后,全团改编成骑兵,如今大家的骑术普遍都比较精湛。 没办法,团座的马鞭实在厉害。这一点,许多人比团座的战马感触还深。不过李 伯亭很喜欢骑马的感觉。小时候私塾先生教的有些词句他还没忘记。驾长车、踏 破贺兰山阙;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大约就是类似的感觉吧。   中午跟团部的几个河南老乡一起喝酒,过了量,现在还没醒。草地很柔软。 仿佛生来就为了安放人的躯体。可李伯亭躺在毯子一般的草地上,依然感觉脑子 沉闷。这似乎是醉酒的自然反应,但又好像没这么简单。也许是种历史的感觉。 当一个人,注定即将承担沉重的历史责任时,应当会出现某种先兆。所谓“要离 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上”等等。谁能说得清楚呢。他反正只是头疼。   不过,他躺在这里并非为了醒酒,或者缓解头疼的症状。   他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一天,他跟随团座,前去拜访当地的哈萨克族部落头人,对方安排酒宴招 待。在冬不拉、库步孜、思布孜可等乐器的合奏声中,头人的女儿阿尔曼古丽出 来敬酒献舞。跳舞时她既不邀请团长,也不邀请团长旁边的军官,偏偏选择了站 在团长身后没资格入席的李伯亭。而且跳了一曲又一曲,就是不肯放他。哈萨克 族舞蹈以动肩和马步为主,尽显粗犷剽悍的民族风格与热烈奔放的草原风情。节 奏相对简单,变化也不多,但奈何李伯亭实在不会,时不时逗得满堂哄笑,把他 窘得不行。时局动荡多变,团长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再说此行的主要目的就 是联络同当地哈萨克族的感情,自然是越开心效果越好。因此团长很配合阿尔曼 古丽,命令李伯亭继续。   跳完之后,阿尔曼古丽又向李伯亭敬酒。酒碗不小,差不多有半斤酒。李伯 亭本来能喝点,但是毕竟空着肚子,再说又要一饮而尽,就有点困难。喝了半碗 待要停下,阿尔曼古丽哪里肯依,两只纤纤玉手一齐出动,简直就要朝里灌。两 只大眼睛直直盯着他,连声说喝呀。是雄鹰就要翱翔,是男子汉就要喝酒。   李伯亭到底被灌了两碗马奶酒。人家这里待客的规矩,你不听也不行。   回去的路上李伯亭满脑子糨糊。里面没有别的,只有阿尔曼古丽的纤纤玉手。 还有那两只大眼睛。以及大辫子。那手又软又嫩,叫人心里发痒;眼睛如同一汪 清潭,能清楚地照出人影。辫子更是与众不同。他叫了十多年小辫,还从来没见 过这么长这么有特色的辫子。刚进毡包同阿尔曼古丽照面,他首先就注意到了这 个。   这是李伯亭头一次跟女人近距离接触。那时他还没过二十岁生日。以前他的 生活很简单,除了行军打仗,就是照顾长官起居。每当战事停歇,弟兄们纷纷抽 空去逛窑子,但团长不准他去。团长说你还是孩子,现在别动这些歪脑筋。长大 再说吧。等剿灭共军,我给你订门亲事。   那以后好几天,李伯亭都精神恍惚,老走神。为此挨了团座好几回训斥。当 然也不是真训斥,团长对他一直很好。李伯亭私下里跟几个亲近的弟兄一说,大 家都哈哈大笑。说好啊,三九天的萝卜,冻(动)了心。李伯亭,你这小毛孩子 也知道想女人了!快去找她啊。她肯定对你有意,要不怎么会那样?快去快去, 趁现在这个热乎劲!   在新疆驻扎一年多,李伯亭对当地少数民族有了一定的了解。弟兄们的说法 正好证实了他自己的判断。而且他知道她们确实都很直率,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也许效果更好。于是,喝了点酒壮胆,准备在这里堵截阿尔曼古丽。   六   但这次军人式的截击示爱很不成功。简直就是适得其反。   阿尔曼古丽听了只是咯咯笑。那笑声让李伯亭越来越找不到感觉。他说阿尔 曼古丽,你跟了我吧。阿尔曼古丽打开李伯亭的两手,向后退退,用有点结巴的 汉语说跟了你?你拿什么养活我?你有几只羊,几匹马,几条牛?歌和马是哈萨 克的翅膀。你是能套马叼羊,还是会唱歌跳舞?南蛮子!哈哈哈。   李伯亭不觉恼羞成怒。意欲霸王拉强弓,一把将阿尔曼古丽搂住。阿尔曼古 丽拼命挣扎。她越挣扎,李伯亭的野性越足,开始动手扯她的衣服。阿尔曼古丽 在草原长大,从小练就一身力气,也很灵活。啪地给了李伯亭一记耳光,趁他一 愣神的功夫,起身纵马,疾弛而去。   这个耳光让李伯亭的酒醒了一大半。意识到自己惹了祸。赶紧回去找团座自 首。   团长闻听二话不说,狠狠抽了他一马鞭。但看看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又有些 好笑。这个毛头小子,也有了心事。怎么办呢?一般的女人倒也罢了,阿尔曼古 丽毕竟身份特殊。他们团在此驻扎,防止共军渗透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还是守 卫边疆。这里地形复杂,民族文化背景特殊,要想守住国界,没有当地部落的配 合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如此,他对部队纪律一向要求严格,亲自枪毙过两个犯军 纪的士兵。自己也注意时时处处笼络各个民族的部落头人。若非如此,他何必劳 神费力地领李伯亭去做那次无聊的拜访。   没说的,头人肯定会来兴师问罪。弄不好,剽悍的哈萨克族猎手会要李伯亭 的小命。团长说慈不掌兵。你犯了军纪,就要受处罚。你自己选吧。要么我把你 送到部落去,当着头人的面抽你五十鞭;要么你去桑道口当哨长,过个一年半载 的再回来。他娘的,也怪我疏忽,忘记你也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   桑道口是全团防守的边境线上最远的一个哨所。那里近一百平方公里的国土, 咱们跟老毛子一直有争议,所以没有人愿意去。但事已至此,不去也没办法。五 十马鞭下来,早成了麻花,哪还有人形。想到这里,李伯亭犹豫片刻,说报告团 座,我愿意去桑道口。   团长用马鞭指指军用地图上的某个点,说兄弟,你记住,不能出任何纰漏。 咱们跟共军是内战,是大哥打二哥,但跟老毛子不同。那是两个国家,内外有别, 就像以前跟鬼子,你懂吗?   李伯亭心里还在庆幸自己命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团座,我懂,你是叫 我戴罪立功。   团长说你懂,你懂个屁。叫你去那里,是给国民政府当看家狗。不管主人在 不在,都不能放外人进来。说到这里掏出一个委任状,说你他娘的真是自己找事。 你看看,我保举你升少尉参谋的委任状已经下来,你却又闹了这么一出,都是你 自找的。这么的吧,等你回来,要是不出纰漏,我再给你升官。正好,这个也可 以堵堵头人的嘴。撤职流放,也算给了他面子吧。毕竟只是抱了抱,没伤皮毛。 哈哈哈,你小子他娘的也是,没吃到羊肉,却沾了一身膻。好吧,找军需官领好 给养军饷,赶紧滚吧。记住,防线要是出了问题,别等我枪毙,你提头来见我, 我再提头去见师座!   李伯亭吓得半句都不敢吭。团长的马鞭在空中飞舞一通,然后降落在指挥桌 的绿色军毯上,停顿下来。他刚伸出一个手指,李伯亭赶紧凑过去,递给他一支 烟,然后点上。团座深吸一口,喷出长长一道烟雾,说,还是那句老话。到时候 我给你订门亲事,叫你领着媳妇回去见爹娘。你跟着我出来的,这些年干得也不 错,我不能亏待你。不过你得注意,别再犯这样的糊涂。少尉找媳妇才好找吗, 一个大头兵,谁肯跟。是不是?   李伯亭只有点头。确实,这些年,团座一直待他不薄。   那次截击示爱差不多是李伯亭生命意识的第一次觉醒。但就是这次觉醒,彻 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没有这一出,后面的一切肯定都不会发生。   七   李伯亭带两个兵随行。为避免交接期间由于新手人生地疏出差错,哨所里的 守军实行分批轮换。他们这次过去,换下三个兵回后方。那里驻扎着一个班的兵 力,一个班长兼哨长,手下八名士兵,需要三次才能轮换完毕。   团里派一辆汽车,拉着给养和他们的战马。走了一天,傍晚时到达一个叫扎 克奇的小镇。从这里开始直到桑道口,没有公路,只有依靠战马。   这段路又走了整整半天。接上头,看了李伯亭带来的命令,原来的哨长很高 兴。他请李伯亭喝了顿酒,然后领着他将哨所管辖的十六公里边界线整个巡视一 遍。这里有争议的国土一共九十三平方公里,目前在国军的控制之中。这样的争 议地段边界线上到处都是,有些中国军队掌握着,有些驻扎着苏联边防军,各自 相安无事。老哨长一一交代完防线上的重点难点,办好简单的交割手续,次日一 早就要动身。走前他开玩笑道从现在开始,再出事都是你的啊,跟我没关系。你 好自为之吧。说完一催马,小跑着上了路。   李伯亭看着三个人影远远消失在一片绿色之中,内心不觉空落落的。他一当 兵就在长官身边,周围总是很热闹,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哨所周围人烟稀少, 一大片牧场里,只有三四个哈萨克人的毡包。这些毡包是流动性的。牧民习惯游 牧,居住地点随着季节变迁而改变。起初他一直庆幸自己逃脱了一场惩罚,但刚 在这里过了两夜,就深切感受到了寂静的压力。这,其实跟惩罚差不多。只是短 时间的暴风骤雨改成长年累月的和风细雨,惩罚的总量未必减少,也许更多。   哨所的简易营房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自然沟,里面满是荒草。不知道如何形成 的,搁在这里倒有点用处,真要打起仗来,略加休整,就是再好不过的防御工事。 看样子,弄不好就是以前哪个朝代的军事设施。沟前面有个三层岗楼。底层生活 起居,二层用于防守战斗,三层是了望塔。当然也有射击位置。站在上面,不用 望远镜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哨所的情况。双方的直线距离不过五百米。那里驻 扎着一队哥萨克骑兵,一共十个人,为首的是个少尉。苏军的军衔标志李伯亭他 们都很清楚,团里都教过。包括一些在国境线必须遵守的纪律,以及有关注意事 项。   以前伺候长官,睡觉时都得睁只眼睛。来到哨所,自己就是最高军事长官, 生活上的一些杂事有人帮着干,自己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反正除了巡视一遍国境 线再没什么大事,因此头两天李伯亭一直在补过去的瞌睡。那天早上正迷糊着, 忽然听到一阵音乐。整日闲极无聊,心里简直都长了荒草。好容易来点事,自然 要寻寻开心。他一骨碌爬起来,问道什么声音?士兵王二财回答道是那边升国旗。   李伯亭穿好衣服,匆匆爬上了望塔,举起望远镜。调好焦距,镜筒里有两支 整齐的队伍。一队人少,在奏乐,军鼓,圆号什么的;另外一支站在乐队对面, 排着骑兵队列。左手挽辔,右手持马刀,小臂平直,刀尖朝天,刀面向外,刀身 与鼻梁平行,是标准的骑兵礼。营房前的旗杆上,苏联国旗正缓慢地朝上爬。   李伯亭看得出神,不觉呆住。王二财催他下去吃饭,这才将他的游魂拉回来。 他啊了一声,说咱们怎么不升国旗?王二财答道不知道。反正自从我来,就没升 过。   开饭时李伯亭又问了国旗的问题。哨所资历最老的一个士兵说以前挂过,后 来风吹雨淋的,国旗烂了,就没再挂。现在连旗杆都倒了。李伯亭说这怎么能行, 这样谁知道咱们是中国军队?要挂!班副说可是到哪儿找国旗呢?没有哇。   李伯亭埋头吃饭,没再接茬。   后来有一天,又出了个小插曲。那是个上午。李伯亭正准备集合队伍开始巡 逻,哨兵忽然报告说有情况。对面的苏军全副武装,正以战斗队形朝实际控制线 开进。   李伯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猜不透对方要玩什么把戏。平常伺候他 的那个兵结结巴巴地问道班长,怎么办,打不打?这话倒让李伯亭清醒过来。过 去自己伺候别人,凡事都可以由别人拿主意;现在自己有人伺候,同时也多了一 重责任。必须为许多人,许多东西负责。   李伯亭短促地接连发出四道命令。紧急集合!上马!成战斗队形!正面迎敌! 然后第一个小跑出去。   边境线随便一动,都是国际影响。即便笑闹,也是国际玩笑。这点道理,全 团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不懂得道理,也懂得团座的马鞭。李伯亭不敢相 信对方真要寻衅滋事。不像。即便找事,他们兵力只多一个,也不占绝对优势。 不符合常理。那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他实在摸不透。   战马缓辔前行,双方的队伍越来越近。李伯亭能清楚地看到对面苏军哥萨克 少尉脸上的雀斑。他略微一偏脑袋,又发出一道命令。   向后传。准备战斗。看我的动作行动!   两边都是小步慢跑,不是冲锋的架势。十个马身,九个马身,八个马身;还 剩大约三个马身,也就是再过六个马身就要碰头时,对方突然向右垂直一拐,然 后扬鞭而去。   这分明是在考李伯亭的骑术。但这有何难。就在同一时刻,李伯亭一勒马僵 向左一拐,同时发出命令。   向左转!保持队形!   队伍齐刷刷地转身向南开进。走了几步,李伯亭扭身一个熟练的倒骑,回头 观察苏军的动向。   那个苏军少尉,也正朝这边打量。两人的眼神里都是探询,以及对对手的尊 敬。一比一,平局。   李伯亭回转身来,扬鞭大叫一声,驾!白龙随即开始风驰电掣。风吹在脸上, 痒丝丝的舒服在心里。阿尔曼古丽的骑术,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八   哨所的生活比较清苦。除了巡逻训练,士兵们只有喝酒打牌,带点小彩。李 伯亭学会象棋,就是在这期间。刚开始他老是蒙头大睡,过了一段时间,心事越 来越多,瞌睡越来越少。那天晚上久不能眠,思来想去,决定明天派人回趟团部, 去领国旗。   跑这么远的路,只为领几面国旗,王二财心里直犯嘀咕。不过出去能放趟风, 也乐得同意。李伯亭说你再去找军需官,领一点给养和军饷。这里交通不方便, 方便配发的给养品不多。武器弹药储备充分,主要是常用药品、火柴和煤油,其 余食品什么的折合成钱,叫他们在当地自行采购解决。王二财答应一声,转身欲 走,又被李伯亭叫住。掏出几块钱递过来,说你在扎克奇买点新鲜奶酪带给团座, 就说是我孝敬他的。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叫他老人家放心。说完沉吟不语,若有 所思。   王二财看出班长还有话没说完,就说班长,还有什么吩咐?李伯亭不觉一阵 耳热。又掏出一封信,交代说这封信你捎给哈萨克族头人的女儿阿尔曼古丽。王 二财心说真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乖巧地答应一声,伸手欲接,李伯亭却又 撤了回去。说这事你要保密,尤其不能叫团座知道!还有,叫她给个回话。明白 吗?   信是李伯亭昨天深夜披衣起床写的。主要为上次的失礼致歉。但说明,那实 在是情不自禁。谁见了那么漂亮的姑娘能不动心?他已经想好,一定要娶她当老 婆。请她等个一年半载的,团座已经答应回去后提升他为少尉参谋,那时再热热 闹闹地迎娶她。   李伯亭参军前就认得几个字,这也是国共双方军官同时看好他的重要原因; 这两年跟着长官在司令部行走,又学了点文化,往来公文都能看得懂,写封信自 然不在话下。当然,写复杂了也不成,虽然有通司(翻译),也怕阿尔曼古丽她 们不能领会。   团长那天心情不错。对王二财说好啊,这小子没有忘记我,心里还念着我, 是个好样的。一高兴,随手给了王二财几个赏钱。说到领国旗,他的脸色严肃起 来。老半天后说啊,这小子想得挺周到,是条好狗的模样。随即吩咐副官,去取 国旗。   这么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团长吩咐副官赏饭。王二财饱餐一顿,前来向 团座辞行。礼毕正要向后转,团长又用手势拦住。问哨所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情况。 王二财刚要说没有,忽然想起上次两国边防骑兵的碰头事件。团长听完后脸色凝 重,说他娘的老毛子,总拿咱中国人不当人。伯亭这事干得漂亮。不过你回去告 诉他,注意尺度,小心走火。这可不是好玩的。   从团部出来,王二财又摸着找到了阿尔曼古丽。这回的运气可不比上午,又 赏钱又赏饭的。阿尔曼古丽的回答非常干脆。   呸!叫他等着吧。魔鬼!   九   王二财一回来,整个桑道口哨所的温度都升高了许多。大家聚集起来,将他 团团包围,希望能从他背囊里掏出一封自己的家信。实在不行,哪怕有个口信, 或者有口酒喝也好。这里的生活,实在寡淡。李伯亭耐住性子,等王二财发完东 西,轰走那些失望的士兵,然后跟着带上门,再凑到他跟前,急急忙忙地问道, 怎么样,事办得怎么样?   很好,团座很满意,说你是好样的。   我知道。还有呢?   国旗带回来了。我多要了一些,一共十面。   很好。还有呢?   给养和军饷都领了。都在这里。   他妈的我知道。还有呢?你说!   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给我回信,我自己看。   没有回信。只有几句话。   什么话?   我不敢说。反正是不同意。   怎么个不同意法?你说!   那我直说啦。   你他妈的真能磨蹭。快说!   呸,叫他等着吧。魔鬼。   你他妈的才是魔鬼!李伯亭抬腿不轻不重地冲王二财的屁股就是一脚。   班长,这是她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行啦行啦。你下去吧。她娘的她也真是的,我都摸了她的奶子,谁还肯要她? 我愿意娶她,那是看得起她!   王二财连声说那是那是。   十   李伯亭吩咐大家立即架旗杆。在这里找根长棍不难,难的是如何把它树起来, 保证风吹不倒。此地土质与中原不同,吃不住劲;要深埋,树棍又不够长。   班副领着几个兵忙活一阵,还是不理想。回来对李伯亭嘟囔道,这里风大得 很,旗杆确实不好竖。咱们这样不行吗,把旗挂到塔楼顶上?   李伯亭勃然大怒。老毛子怎么能树得起来?他们不是人?他们能树,我们为 什么不能树?树!   费了半天劲,旗杆才站起来。上前拍拍试试劲头,感觉还不错,能抗得过冬 风。从这天起,哨所单调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内容,早上升旗,晚上收旗。当然, 阴雨天除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做,总比发呆强。无事生非,老古话说 得很清楚。   这一年委实是多事之秋,就连暴雨都来凑热闹。本来这一带降雨量并不大, 偏偏今年龙王爷大发慈悲,额外给了许多指标。哨所正前方,沿着国界,有一条 界河。河不很长,最后流入石城河的一条支流。这是条季节河,经常断流。在此 之前,就一直裸露着干枯的河床,因此李伯亭一直没在意。谁知道今年怎么回事, 几天之内就重新有了河的模样。而且水位越来越高,河面也越来越宽。   一到雨天,巡逻与训练全部取消,大家整天窝在哨所里,喝酒或者赌博。那 一天,大家正扎堆笑闹,忽听外面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界 河决了口,河水四处蔓延,流进了那条自然沟。   大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尽管塔楼的地势很高。   突然,李伯亭大叫一声不好。说不行,弟兄们,咱们得赶紧采取行动!   如果水位继续上涨,岗楼里要上演三国戏水淹七军倒还是小事。更要命的是, 如果河水顺着这条沟一直流下去,形成自然河,那么很可能导致国土流失。沿着 边界的自然河流如果改道,边界线也将重新划定。河怎么流,边界线就怎么划。 这是国际惯例。真出现这种局面,那么这本来就有争议的九十多平方公里国土, 恐怕只得划出去。   这责任谁担得起?团座叫他戴罪立功,在这里当看家狗。结果主人不在,家 却叫人抄掉,回去怎么交代?况且他还一门心思回去当少尉,好娶阿尔曼古丽呢。   李伯亭命令士兵们立即行动,堵截水道,把河憋回去。大家闻听,不禁面面 相觑。班副壮着胆子说班长,这可是河呀,除了天老爷,谁能管得动它?   李伯亭强硬地说不行。只要咱们活着,就得把河憋回去。实在不行,咱们几 个骑马跳进去,用身体也得把水挡住!   雨一直没停。出去一看,水势越来越大。随手扔进几块石头,连个浪花都激 不起来。雨水将军装彻底打湿,李伯亭刚开始感觉下身发紧,像憋了尿一般;后 来又觉得浑身发麻,下半身几乎完全失去知觉。他暗骂自己真他娘的福薄,发配 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又碰上这样鬼敲门的愁事。说是堵,怎么堵?   班副说班长,水势这么猛,怎么办?还是算了吧。   李伯亭眼睛盯着自然沟,虽然没抬头,却能真切地感觉到十几只眼睛都盯在 自己脸上的压力。班副的丧气话反而给了他勇气。他干脆地命令道,快,铲土, 装沙袋!   十一   前面说过,这里的土质跟内地不同,黏结性差,不成团。要想把决口堵住, 只有装沙袋。正面用沙袋填,后面再用石头与木头支撑。但问题是,哨所里的袋 子并不多。他们想尽办法,腾出弹药箱,粮食口袋。能用的用了,不能用的也用 了。又派人骑着快马,到附近几个毡包去找哈萨克老乡借工具,好容易才将缺口 堵上。   大家刚撤回去,屁股还没暖热,外面又是一阵巨响。不用说,又决了口。   上面的水势是突然之间急起来的。李伯亭感觉奇怪。朝上边一看,才明白是 有人捣鬼。   对方的哨所略微偏北一些。河流从北边蜿蜒而下,也打他们门前流过。那少 尉指挥手下的士兵先构筑一个简易的水坝,挡起一些水,然后突然炸掉——响声 不仅仅来自于决口,还有对面的手榴弹。洪水浩浩荡荡而下,正好冲跨李伯亭他 们刚刚建起立足未稳的堤坝。   显然,他们也知道河流改道的意义。   这确实是以邻为壑的再版。但人家的一切都在自己领土上做的,你无法也来 不及干涉。大家彼此彼此。   李伯亭脸上再度粘满目光。低头看着滚滚洪流,怒从心起又愁肠百结。班副 正要开口,他忽然转身朝哨所跑去。同时下了一道命令。   快,跟我来!   李伯亭进得哨所,抄起自己的军被,刷拉一下撕开口子,就朝外拽棉絮。班 副赶忙上前阻拦。说班长,这可不行。这里冬天要人命,没有被子怎么能行?李 伯亭干脆地说什么时候,还来得及计较这些。火烧眉毛顾眼前吧。没关系,晴了 天咱们洗洗缝好,一样过冬!   被子装成的沙袋有个好处,体积大,好用。这几个装好以后,李伯亭指挥大 家先用油毡盖住,然后朝沟边走去。命令道,来几个个儿高的!   李伯亭窟嗵一声跳进沟里。虽然节令还算是夏季,但水里面的感觉却跟初冬 无异。像小刀子割肉一般,隐隐作痛。好在时间不长,很快就没了感觉。上面扔 下沙袋,他们选好位置角度,慢慢朝上搭。   好歹总算是堵住了壑口。只是好景不长,很快又被上边故意拦蓄的水流冲跨。   已经上了独木桥,哪还有回头的余地。趁壑口还不大,李伯亭他们再度跳入 水中,搬出冲跨的袋子朝上摞。摞到最后,油毡蓬布也裹起来装上土,扔了进来, 但高度还是不够。稍微差一点。这一点可是要命的。若不能彻底断流,他们再放 一次水,基础还是危险。   实在没招了。除非把军装都脱下来。但这样以来,国军体统何在?   李伯亭忽然灵机一动。吩咐王二财道快,把那些国旗全部搬过来!   十面国旗全都派上了用场。裹起来形成一个小包,虽然不大,但也管事。就 像人吃饱前最后入口的第N个馒头。   水越来越小。李伯亭赶紧指挥大家,朝那堵墙后扔石头,架木头。多余的床 板,桌椅板凳,全都发挥了作用。到最后,刚刚树起来的旗杆也被砍下来,放了 进去。好彻底巩固阵地。   对面又试了两次,但都没有奏效。等李伯亭再想起来观察他们时,他们已经 放弃那道临时堤坝,全都没了影。   李伯亭领着大伙儿换上衣服,吃口热饭,又顺手抄起望远镜。对面那个少尉 也在观察这边。镜筒里,那小伙子满脸的雀斑下边全是不解。抹抹头发上的雨水, 再看下边刚刚筑起来的那道国界保障防线。最上边的那个沙袋上,国徽正巧端端 正正地露在外头。雨水冲去表面的尘泥,非常干净。   佛教文献里记载有许多顿悟的例子。他们管这叫公案。看到雨水中干干净净 的国旗,李伯亭不觉有顿悟之感。当然,究竟悟出了什么,无法用语言表达。不 能说,一说即错。他只是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场跟雨水较劲的国界保卫战没 打错。团座如果知道,一准儿会奖赏他。   水过了半个月才退。警报彻底解除之后,大家随即开始动手打扫战场,将能 用的东西拾掇出来。雨水和着泥土长时间浸泡,多数被面都已糟透,再用来越冬 只怕不行。国旗质地硬,又在最上边,问题还不大。李伯亭吩咐将国旗洗出来, 旗杆再树好,重新升旗。   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上的白云映着下面的碧草,景色前所未有地赏 心悦目。虽然洗了又洗,但国旗还是有些变色。也是,它们设计出来是悬挂的, 并非当抹布泡水。回头换被装时,最好能换换。李伯亭想道。正准备带队巡视国 界——因为天气原因,这些天例行巡逻已经完全终止——忽然看见对方再次列队 向边界开来。   这次他们没有逼近国界。远远地排成一路整齐的横队,然后举刀,向这边行 了一个标准的骑兵礼。   李伯亭不觉心里一热。随即朗声喊了悠长的一嗓子。   列队!还礼!   十二   这些日子哨所里一直忙着晾晒衣被,一来为刚刚过去的那场雨水打扫战场, 二来要准备越冬。看着那一排排衣被,李伯亭觉得,自己的心事也该拿出来晾晾。 老闷在心里,少不了要发霉。   按照道理,是不该再派士兵去团部的。王二财刚去过不久,无缘无故不能老 叫人离岗。但这回确实是特殊情况。如果领不到新被装,这个冬天没法过。虽然 还不到被装换新的时候,但这不是自然灾害嘛。   上帝不能把所有的好处都给同一个人。尽管王二财这小子挺机灵,李伯亭还 是派了另外一个兵。他给团部写了道公文,请求补拨越冬被装。   这回李伯亭没给阿尔曼古丽写信。想是肯定想,但丢不起那个人。只是安排 那个兵,到扎克奇后买点礼物,分别送给团座和阿尔曼古丽。那兵走的头天下午, 李伯亭带着上次借来抗洪的东西,到最近那户牧民家去,一方面归还东西,顺便 买点粮食,另外还想买只羊。这些日子弟兄们都很辛苦,已经多日不知肉味,需 要打打牙祭。再说去趟团部不容易,也算给那个弟兄送行吧。   那牧民已经知道这些东西的用途,因此对李伯亭非常热情,最后半送半卖, 给了他们一只肥羊。虽然对面也有许多哈萨克族人,但毕竟不是一个国家。内外 有别,当亲戚走可以,真过去未必好玩。   但这次带回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阿尔曼古丽虽然依旧没给回话,但却 收了礼物;忧的是没见到团座本人。大部队已经开拔,只有几个人在团部留守。 补拨被装的要求,当然无法满足。   屈指算来,李伯亭驻守桑道口已经四月有余。在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 那次意外的洪水,生活可谓波平如镜。他们像在桃花源一样,乃不知有汉,无论 魏晋。而外面呢,却一直在酝酿着天翻地覆般的巨大变化。彭德怀将军指挥解放 军第一野战军,包括王震的一兵团、许光达的二兵团,以及原军委直属的华北军 区两个野战兵团,周士第的十八兵团、杨得志的十九兵团,总共三十五大军,于 当年七月开始,向西北国民党统治区深远后方进军。至九月,先后发起扶眉战役、 陇东追击战和兰州、宁夏、河西战役,给胡宗南集团以沉重打击,迫使其退守秦 岭,全部歼灭国民党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和副长官马鸿逵所部,解放了陕西、甘 肃、宁夏、青海四省,前锋遥指新疆。驻守南疆的整编四十二师已经紧急动员起 来,团座奉命集结骑兵团的全部机动力量,重新构筑防线,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骑兵团约三分之一的兵力分布在各个哨所,其余的作为机动部队,驻扎在沿 线城镇。最精锐的那个营跟着团部,负责石城的防务。团座走前留有话,吩咐各 个哨所小心防守,绝对不能出纰漏。他周寿勋绝对不会抛下弟兄们不管的。他要 效仿关公温酒斩华雄,等击退共军,回来再请弟兄们喝酒,吃羊肉。   李伯亭刚开始心里一紧,但听了后面这话,又觉得有了依靠。团座不是遇事 不顾下属抢先逃命的长官。既然说不会抛下弟兄们不管,就一定会说到做到。这 一点,他有亲身体会。还是中原突围的时候,营里有个连奉命防守柳林火车站北 面的一个据点。大家都知道,平汉线上的柳林、李家寨火车站是当时李先念率领 的中原军区北路军锁定的主要突破口之一。突围西进成功与否,关键就在于能否 顺利越过平汉线。因此那个据点遭到猛烈攻击,连队眼看就要遭受灭顶之灾。连 长走投无路,带着哭腔打电话给营长请求增援,营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放 下电话就立即带领全营人马组织反击,经过浴血奋战,最后到底给他们解了围。 当然,现在他才回味过来,营长上面有团长的死命令,团长上面还有师长的死命 令。直到南京伪国防部,和蒋介石。还有,李先念当时一心要突围西进,根本不 想恋战。对那个据点也主要在于火力控制与监视,并无拿下之意。否则要把肥肉 从他嘴里扯出来,谈何容易。新五师都是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拼出来的,你想想那 是什么战斗力。   李伯亭又问阿尔曼古丽的反应。那个兵说她只收了礼物,没说别的。李伯亭 道什么都没说?那个兵想想说,不是。也有话。李伯亭赶紧追问道那她都说了什 么?快说!那个兵说,她说,好,你走吧。李伯亭说再没别的?那兵说没有。   李伯亭一下子松了下来。扫兴地摆摆手,说行了,你下去歇着吧。   李伯亭爬上塔楼,朝东北方向看去。石城就在这个方向。团座,还有阿尔曼 古丽。无论如何,她总算收了礼物,没有拒绝。也算是好兆头吧。他心里暗想。   正前方的太阳下,碧绿的草原中间有一道亮闪闪的带子。雨季过去后,界河 的水位虽然降了许多,但一直没有断流。李伯亭没事的时候去摸过鱼。虽然不多, 但总还有所收获。这在他单调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多少算是个乐趣。   十三   巨变到来的那天,本来并无特别之处。不时有雁阵飞过,打破寂寥长空的午 后平静,也暗暗牵动李伯亭的心。他下意识地朝东北方向看着,眼里忽然出现了 几个黑点。   有人!李伯亭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一定是团座派来的弟兄!否则还能是谁?   李伯亭本想立即扯开嗓子叫人,但想想又没有。哨长终究是哨长,不是一般 士兵,得有点涵养才行。要能沉得住气。这也是团座的一贯教诲。   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是一队骑兵。打着红旗的骑兵。   不好,是共军!   李伯亭立即发出战斗警报。全体士兵迅速全副武装,准备迎敌。他数数,对 方至少有一个排。敌众我寡,不能硬拼,只能采取守势。岗楼的主要防御方向朝 着国界,好在四周都有枪眼,只需把机枪掉过头来。他吩咐班副带领三个兵前出 自然沟,在那里构筑第一道防线,以便组成立体火力,互为犄角。应该承认,这 是道非常专业的命令。这些年跟着团座,他也学了一些行军打仗的知识,懂得如 何排兵布阵。岗楼虽是制高点,能居高临下,但若无外围工事掩护,一旦被包围, 就只能被人翁中捉鳖。像马谡守的街亭后山。   后来才知道,那一天是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五日。二十五天以前,中华 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北京正式宣告成立;一月以前,即九月二十五日,国 民政府新疆警备总司令陶峙岳上将在迪化(今乌鲁木齐)通电起义,次日新疆省 政府主席鲍尔汉也宣布起义;十五天以前,王震将军麾下的一兵团主力正式开进 新疆。   来的确实是一个排。隶属于解放军一野一兵团第六军。排长名叫马守信。原 来,整编四十二师师长赵锡光虽然愿意追随陶峙岳,但有些部属反对。主要力量 就是师参谋长李相唐和骑兵团长周寿勋。李相唐阳奉阴违,暗自策动一向坚持反 共的后者拥兵自重从中作梗。反正部队没有集中起来,行动非常方便。周遂不惜 以卵击石,率部抵抗,很快就被击溃。目前已经带领残部窜逃,不知所终。国界 不可一日无人看守,解放军立即部署人马,以最快的速度接受原来由骑兵团负责 的沿线各个哨所的防务,原来的驻军逐渐撤出去,集中整编。   马守信根本没把这股残匪放在眼里。他跟着大名鼎鼎的胡子司令王震东征西 讨,旌旗所指,国民党军队无不望风披靡。正因为如此,他带领部队催马一逼近 哨所,随即摆开进攻阵势,然后开始喊话。命令他们立即放下武器,缴枪投降。   哨所里顿时人心惶惶。李伯亭也不由得六神无主。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意 识到,在这里当哨长责任何其沉重。团座交代得清清楚楚,叫他在这里给国民政 府当看家狗。但大敌当前,主人却不知去向。他区区一条狗,究竟应该怎么办?   哨所里争论激烈,莫衷一是。有人主张投降。道理很简单,共军已经打到这 里,再抵抗还能怎么样,最后肯定还是失败;有人主张坚守。理由也很充分,团 座一向教导,骑兵团只有断头士兵,没有投降士兵。既然当了兵,就要尽责任。   最后通牒的时间将到,解放军马上就要进攻。主张投降的王二财还在跟另外 一个兵争论,李伯亭朝自然沟的方向扫一眼——那道临时防线并没有完全拆除, 还有遗迹尚存——胳膊一抬,低沉地命令道做好战斗准备!注意看我的动作,我 不开枪,谁都不许动!   马守信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钉子。既然如此,试试本事也好。他挥动马刀划了 一道漂亮的弧线,命令道成散兵线,冲锋!然后一叩马镫,两腿用力一夹马肚, 第一个冲将出去。随即枪声大作,那是后面掩护的机枪火力。骑兵班进攻战术, 他们练得溜熟。   李伯亭手持马枪,紧紧锁定马守信。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今天可真是 碰上了。准星里的人马越来越近,他果断扣下扳机。只听一声脆响,马守信的战 马应声仆倒在地,将他直挺挺地扔了出去;着地的瞬间马刀脱手,掉在更前边的 草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两道防线一起开火。进攻的骑兵随即前仆后继,一下子折了 好几个。到底是久经沙场,倒地之后立即伏在马后,摘下马枪还击。后边也赶紧 组织火力增援,同时有人骑马上来,俯身抓住落地的战友,然后拨转马头朝回跑。 有赫赫有名的马家骑兵当陪练,一野的骑兵进步很快。   第一个攻击波就此草草收场。李伯亭心里刚喘口气,又来了新情况。对面的 苏联骑兵忽然列队朝边界开来。怎么回事,难道两边的共产党要联合行动两路夹 击?一挥手,立即有两个兵掉转了枪口。   苏联骑兵开到边界前,停住队伍。旗手出列,朝这边打旗语,对侵犯他们的 边界表示抗议。   李伯亭一下子明白过来,肯定是解放军射出的子弹越了界。也许击中了他们 的什么目标吧。   李伯亭不由得一阵暗喜。   十四   表面看,这是个麻烦。但眼下,这个麻烦却帮了李伯亭的大忙。   李伯亭立即吩咐士兵向解放军喊话,通报苏联边防部队对他们的抗议。要他 们立即停止攻击,否则引起国际争端,由他们负一切责任。   马守信策马向北,避开桑道口哨所,用望远镜朝对面观察。只见苏军全副武 装,倚靠在哨所的射击位置上,枪口向东,直直地指着这边。看来塔楼上所言不 虚。   马守信吩咐战士向对面打旗语。通报他们说,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国 共产党领导的部队。现正在围剿桑道口哨所的国民党残匪,请予配合。   对方的回复很快。红蓝两色旗帜唰唰地在空中不住翻滚。马守信越看越迷糊, 赶紧问信号兵什么意思。信号兵说,他们的正式答复如下:这是你们的内政,我 已经接到命令严守中立不得干涉。但是请不要侵犯我们的主权。如果确实需要我 方配合,请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在此之前,请勿轻举妄动。   外交途径外交途径,再牵扯到别的国家,黄花菜还不得凉透气。马守信骂了 句粗话,只得带着信号兵赶回大本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问题的复杂性。 原以为不过是张飞吃豆芽,没想到碰上硬骨头不说,还引出这样的国际事端。那 些苏联骑兵也是的,都是共产党,这点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   马守信越想越头大。虽然第一波攻击没有得手,他对最后取胜依然充满信心。 也是,双方实力悬殊,而且我军势头正猛,国民党军队一路败退,局势走向即便 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但眼下边界纠纷一起,问题复杂了许多。马枪也好机枪也好, 通通不能用。这不等于绑着两手,跟敌人交战吗?   夜幕沉沉地垂将下来。马守信吩咐战士扎下帐篷,布置好岗哨,然后召集骨 干开诸葛亮会,研究对策。商量来商量去,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夜袭。偷偷摸 到跟前,敌人的火力也使不上劲,双方拼刺刀,三下五除二解决问题。   半夜时分,马守信指挥部队悄悄朝上摸。还没到跟前,对面突然枪声大作。 同时,岗楼上打起一颗照明弹,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战士们像夜里被灯光 套住的兔子一样狼狈。别说进攻,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还能怎么办,撤吧。   第二天一早,马守信带着几个战士,走马仔细踏勘地形,希望找到敌人防守 的薄弱环节。但看来看去,还是无计可施。这一带边界沿着界河展开,呈弓形。 哨所正好在弓背上,深深地嵌进苏联领土。这样安排哨所是理所当然的,稍微懂 得一点军事知识的人,都会这么做。如此以来,四面合围哨所,抚其侧背的希望 彻底落空。而只有从这个方向展开攻势,才能发挥火力的作用。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即用集团精确火力压制敌人。具体地说,几个战士组成 一个射击组,全部准确瞄准,打单发。就像十九世纪末期的西方军队使用不能连 发的火药枪那样。但这也缺乏可行性。因为骑兵配备的都是马枪,枪身短射程近, 在这个距离上精确射击根本不可能。   马守信白天又组织了一次强攻。争取冲过自然沟,到达岗楼下边,用手榴弹 解决问题。但冲来冲去,到底还是不能越雷池一步。李伯亭指挥岗楼的那挺班用 轻机枪,给进攻者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来硬的不行,再来软的。马守信跟守军约好,自己独自一人不带武器,单枪 匹马慢慢朝敌人的外围防线跟前走去,走到一箭之地处停下,再次劝降。   投降吧。继续抵抗没有任何意义。国民党政权已经垮台。就连蒋光头,也就 是你们的蒋总统都逃到了台湾,你们还为谁卖命呢?   李伯亭心里一动。但他硬硬心肠,高声说他的官太大,跟我没有关系。我是 军人,奉命在这里防守边界,没有命令不能撤出。   命令?那好。你们的新疆警备总司令陶峙岳已经通电起义,命令部队一律不 得抵抗,放下武器,我给你看看报纸吧。   马守信放下刊登通电内容的报纸,然后后撤几步,等他们取走报纸,再催马 上前。   怎么样?陶峙岳的命令总管用吧。   李伯亭不觉一阵软弱。但还是没有松口。陶总司令命令不到我。戴草帽亲嘴, 中间差一大截。我来这里,是奉团座的命令。我答应过他,好好防守,不得闪失。 你叫他来吧。或者拿他的手令。他只要下令,我立刻缴枪。他现在在哪里?   马守信顿时语塞。这问题一下子把他难倒。正因为骑兵团不肯接受改编,所 以才忙着接手这些边界的防务。否则还用得着这么着急?   马守信想想,还是说了实话。你们团长顽抗到底,执意与人民为敌,已被我 军击溃,残部正在追歼之中。你这辈子大约见不着他了。除非他最后当了俘虏。   李伯亭听了两腿一软,好险没摔倒在塔楼上。早知如此,一百马鞭也行啊。 何苦选择这个既不能走又没法守的鬼地方,桑道口。国土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 片泥巴地。问题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卖。他身子朝前一倾,两 手撑在城墙上,不觉悲从中来。这些年来团座一直待自己不薄,行前自己曾经答 应过他,守住这里的阵地。既然他不肯投降,那自己也就没有投降的道理。只有 恪尽职守战死沙场,以报团座。   你回去吧。有本事就领兵来战,否则就滚回内地。我们骑兵团只有断头士兵, 没有投降士兵!李伯亭的音调虽然很高,但却有些发飘。   十五   连续几次进攻都是损兵折将,浓重的仇恨情绪逐渐在战士们中间蔓延开来。 这对攻城拔寨来说,是很重要的。只有起了杀心,才能有所谓的士气。他们提议, 回去调门小钢炮,直接把这个岗楼拔掉。但这个动议被马守信否决。小钢炮,也 就是迫击炮瞄准比较粗略,一般需要两发炮弹实验。瞄准手目测距离说标尺加四, 炮手就这么定上,先打一发。看看弹着点不到地方,瞄准手指挥继续标尺加四。 再看弹着点,又过了。这下有了把握。标尺减二!一炮过去,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正因为如此,一九三九年冬天杨成武将军指挥所部八路军在河北涞源县黄土岭伏 击日军时,炮兵能首发命中敌军指挥部,炸伤敌酋中将旅团长阿部规秀并最终要 了他的老命,确实有点奇迹的意思。   马守信说不行,要是炮弹越了界,麻烦更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琢磨对 手。他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这两天的交道打下来,不觉对楼上那个顽固分 子平添不少好感。再加上出去摸情况时,从附近那个哈萨克牧民口中了解到了李 伯亭抗洪保卫国界的事情,对他更多了几分敬重。这才是军人作风男人做派。就 算换了自己,还能怎么样?   找那个哈萨克牧民没有白费工夫。马守信了解到,哨所三天补充一次粮食, 主要就是向他们购买。如今对峙已经进入第三天,可以肯定,里边即便没断粮, 也差不多。那就等着吧。于是派人回去向团里汇报情况,大部队继续静观待变。   哨所里已经断了粮。本来不至于这么快,主要因为上次那个兵带回来的是坏 消息,大家心情都不好。为了振作士气,多加了两次餐,多喝了几回酒,耗费比 平常大。   哨所里已经阵亡一名,另外还有两个伤号。好在都是轻伤。但尽管这样,没 有药又没有粮食,还是无法坚持。主降派一时占了上风。主要别在李伯亭依旧不 肯松口上。他二话不说,提起马枪,牵着战马白龙,出了岗楼,来到两道防线之 间的营院里。   李伯亭两手搂着马脖子,不住地抚摩着。白龙不时喷个响鼻,用脑袋轻轻碰 主人的身子,亲吻一般。李伯亭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硬硬心肠,用身子挡住马 眼睛,右手持马枪顶到白龙的脑袋上,定定神,扣下扳机。   白龙一声长啸,前蹄腾空一跃,凌空欲飞般划道弧线,然后瘫倒在地。血带 着白沫,溅了李伯亭一身,也染红了脚下正在发黄的草地。周围一阵惊叫。骑兵 杀马,不啻于自断臂膀。某种程度上说,马比马枪马刀都重要。因为骑兵一旦逼 近步兵,那就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看着死去的战马,李伯亭不觉两眼一湿,然后又是一阵轻松。甚至还有种幸 福的解脱感。对他来说,抉择已经过去。以前他仿佛只身一人赤手空拳阻挡洪水, 所谓的中流砥柱一般,时时刻刻都在洪水巨大的冲击与压力之下。而现在,这种 压力已经消失。他只消随波逐流,照某个方向直行即可。那滩殷红的鲜血颜色是 那样的熟悉。他一下子想起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还有那个阵亡的连长。他脸上还 带着绒毛。他们的死,与其说是命中注定,不如说是历史注定。无论多么宏大的 历史,拆分开来,都是一个个小人物的人生悲剧,如同构筑大坝的碎石与沙砾。 这并非人力所为,更不可能因为他们自己的后天努力而改变一二。   李伯亭举起马枪,说团座吩咐,阵地有失,提头来见。投降者以此为例!白 龙是战马,这样死,也算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王二财,拿刀来,割马肉,生 火做饭!   十六   马守信隐约听到了枪声,但并未看见究竟。只说重围之下,哨所内部有变, 但等来等去,却再无下文。   两天之后,石城方向来了一队援兵。人不多,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谁都没想 到。尤其是李伯亭。   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阿尔曼古丽。   阿尔曼古丽一身戎装——当然,是一野的土黄色军装,越发地风姿绰约。   解放军一入疆,顿时掀起狂潮。人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活力四射的部队,这样 生机勃勃的胜利之师。于是,任性的阿尔曼古丽执意要参军。跟当地人打交道, 正好需要通司,需要这样有民族背景的干部,于是她顺理成章地穿了军装。得知 桑道口哨所的战事久拖不下,遂主动请缨,要过来支援。   看到阿尔曼古丽,李伯亭大为惊奇。同时,也越发绝望。她都当了解放军, 自己坚守还有意义吗?   两人阵前答话。阿尔曼古丽说打猎转场,先看风向。李伯亭,我都当了解放 军,你还不赶紧投降?国民党完了,共产党得了天下!你们团长带着残部不知去 向,十有八九已被击毙。你快投降吧!   李伯亭疲惫地一笑。说我投降,你就嫁给我?   阿尔曼古丽小脸一热。马奶酒要慢慢酿才香。如果我们成了革命同志,以后 的事情,可以看你的表现。   李伯亭哈哈一笑。团座让我守好阵地,回去提拔我为少尉。那时候娶媳妇多 光彩!投降,投降之后我还有脸娶媳妇?!你叫我投降,可这里是国界,我怎么 知道他们能不能守好?谁能保证?   马守信帮腔道,你已经尽了军人的职责。现在不是要求你投降,而是要求你 战场起义。这并不丢人!   听了这话,李伯亭忽觉眼前一片殷红。映山红。带血的小河。连长脸上的绒 毛。他这才明白,那连长之所以要跟敌人同归于尽,并非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尽 军人的职责。   李伯亭苍凉地一笑,虚弱地说你少废话。没有命令,我不能交出防务!   两人一问一答,不意阿尔曼古丽忽然一勒马缰,径直朝哨所冲来。哈萨克族 谚语说,世界上最大的岩石也是由一粒粒细沙结成的。她这样做,当然也非一日 之功。头一次看到李伯亭时,他那种跟哈萨克族男人的剽悍与勇武形成鲜明对比 的,男人式的柔弱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来通过跳舞与敬酒的接触,对他更添了 一重好感。这在她任性的逻辑里,都是那么的新鲜。李伯亭的那次示爱如果不那 么粗鲁,也许早已功德圆满。但即便这样,她还是难以忘怀这个陌生的汉人。他 离开以后,两次托人送信送礼物表白,对此她愿意相信,他并非随意寻花问柳。 他确实是真诚的。如果不是因为李伯亭,她可能不会参加解放军,至少不会这么 快就参加解放军。新疆倒戈的消息已经传开,她想只有这样才能脱离自己生活的 圈子,进入他的世界。否则,父亲同意她嫁给汉人的可能性很小。   阿尔曼古丽最后下定决心,就是在那个时刻,李伯亭拒绝她和马守信的那个 时刻。这是什么?这就是草原上的雄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尽管他远不如身 边的哈萨克族猎手孔武有力。她紧紧勒住马缰,风一般朝哨所飘去。   阿尔曼古丽挥舞左手,一边飞奔一边高喊。李伯亭,好样的。你等着,我来 了!声音穿透被太阳晒热的空气,充满丝帛般的质地。   事情实在突然,双方都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但李伯亭很快就反应过来。依 托城楼端起马枪,跟对付马守信一样,瞄准。击发。   啪地一声,阿尔曼古丽的身子轻飘飘地越过坐骑,飘落在地。那两条大辫子 像两根突然绷断的弹簧,紧缩起来然后又放开,慢悠悠地从李伯亭心中划过,扯 得他隐隐作痛。   十七   阿尔曼古丽跌跌撞撞地从草地上爬起来,满脸通红。她下意识地朝前挪了一 步,对面随即又是一枪。   这一枪是朝天开的。   李伯亭的脑袋凑近准星,眯眯眼然后又挪开,硬硬心肠,高声叫道这是男人 之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别来掺和!快退回去,否则我开枪了!   阿尔曼古丽甩过辫子,转身一瘸一拐朝回走。她听到了自己心底对李伯亭的 怒骂。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等见了面,看我不给你三巴掌!   迎接阿尔曼古丽的,是大家警惕而且有些冷漠的眼光。仔细看看还有些幸灾 乐祸。她说的话李伯亭可能不信,但他们信。其实也不是真信,但形势复杂,宁 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尔曼古丽刚参加革命不久,谁知道她心里究竟怎么想 的?不管怎么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一个女人,不该来出风头。这下好了 吧?哼!   阿尔曼古丽听到了马守信眼里的询问。立即大眼圆睁,愤怒地说不动脑筋, 再笨的狼也打不到。诈降,诈降你们懂不懂?这点心计都没有。你们眼睁睁看我 摔倒,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你们还算男人吗?   夜幕再度降临。月亮被云层遮掩,疏朗的群星悲天悯人地俯视着下界,将那 种沉静而又缓慢的颜色,无边无际地涂抹在草地上。营地的篝火逐渐熄灭,马守 信检查一遍岗哨,交代几句,随即回营安歇。   等周围完全沉寂下来,一个人影悄悄走出帐篷,向桑道口哨所摸去。晚上看 不清是谁,但那两条长辫子暴露了她的身份。阿尔曼古丽。她忘不了白天战士们 那种幸灾乐祸的眼光。我就要叫你们看看,你们做不到的,我能不能做到。只要 能靠近哨所,就算被他们暂时俘虏都没关系。肯定能取得李伯亭的信任。当然, 等他相信之后,要挨自己两巴掌。不错,是两巴掌。找回自己面子的两巴掌。在 这样的苦难关头,她愿意跟他站在一起。他战就跟他战,他降就跟他降。当然, 最好还是能说服他放下武器。她相信最后能取得这样的效果。现在最紧迫的问题 是,要跟他战在一起。   阿尔曼古丽慢慢来到中间的分界线。她不知道有人一直尾随在后。抬头看看, 周围依旧是缓慢宁静的暗色。哨所里的光明因此越发动人。她再度俯下身子,准 备加速小跑,但就在这时,两声连续的枪响撕裂了深夜的寂静。   第一枪击中前胸,第二枪击中后背。在这个距离上精确射击,完全可以保证 子弹不越境。阿尔曼古丽张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到底还是没能酝酿出来。她朝 哨所的方向伸伸手,旋即仆倒在地。   黑夜里,那两条辫子轻轻从空中飞过,然后落到草地上,微微弹了一弹,彻 底进入静止状态。   草尖上的露珠被突然惊动。它们从梦中滚落下地,静听铮然有声。   又是一声枪响。跟以往不同的是,响声悠远而绵长。是颗照明弹。   瞬间明亮起来的夜空里,两个人影凸显出来。他们分别站在阿尔曼古丽的东 西两侧,手里握着马枪,还没完全从射击姿势中退出来。李伯亭认出了马守信, 马守信也认出了李伯亭。   两人几乎同时一声惊叫。   阿尔曼古丽!   李伯亭从一个垛口跑到另一个垛口,左手长长地探出城墙,又是一声惨叫: 阿尔曼古丽!阿尔曼古丽!   照明弹慢慢落地,周围随即陷入黑暗。是那种无比粘稠无法流动的黑暗。阿 尔曼古丽在黑暗中,依然圆睁双眼。当然,这一刻大家都不见。这是马守信最后 的发现。光明消失前的最后一个瞬间,岗楼上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李伯亭抢过旁 边那挺班用轻机枪,朝东边哒哒哒地一阵猛扫。   共军小子们,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来呀,你他妈的有种上来呀。你还我的阿 尔曼古丽!   马守信啪地一下卧倒在地。弹雨停止的间歇,微微抬起头朝楼上喊道,李伯 亭!快投降吧!你还想浪费多少无谓的生命?!阿尔曼古丽的死,你应该负全部 责任!   无边的黑夜,让这喊声的穿透当量大幅增加,在哨所周围久久回荡着。惜乎 没有任何回应。   十八   次日一早,李伯亭开出投降条件。请派一位国军长官过来下命令。是团里的 直接长官,连长营长团长更好,实在找不到,随便从骑兵团内部找一个,只要官 阶在少尉以上,就可以。让他命令驻守桑道口的国军士兵投降,交出防务。   最后找了一个上尉。正好是团部的作战参谋,李伯亭认识。虽然周寿勋坚决 不肯下贼船,但下边还是有人能认清形势。这个参谋就是其中之一。他没有跟周 寿勋继续反共,向解放军移交了骑兵团的全部档案文件与资料。   上尉骑马来到哨所跟前。李伯亭吩咐全体列队出迎。上尉在阵前高声宣布。 我命令,桑道口的防务即刻移交给解放军。全体士兵接受改编。   李伯亭心里一片苍凉。那么渴望痛哭一场。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回家见到娘 时那样。可惜,没有一个肩头可以承担他流泪的头颅。如果一定要这样,他甚至 还必须做那个肩头。自从来到哨所,哦不对,自从遇上阿尔曼古丽,一切都发生 了变化。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不必额外动脑子,也不必额外承担什么义务的勤务兵。 他必须承担某种责任,甚至他根本无力承担的责任。他使劲咬咬嘴唇,郑重行礼。 然后手持哨所营房的钥匙,策马缓缓来到马守信跟前站住,一动不动。   战马原地踏步,两个人的身子都在抖动之中。马守信拉拉马缰绳,说我是排 长。军阶比你高。   李伯亭盯住对手的眼睛。良久,慢慢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手过之处, 划动空气,虎虎生风。只是那声音都慢了半天,仿佛超音速飞机掠过。   李伯亭的右手牢牢焊接在太阳穴上,如同夕阳中的雕塑。   我奉命,正式向贵部移交防务。   马守信也盯住对手的眼睛。还礼。我正式接受贵部防务。   两人同时下马。李伯亭将钥匙递出去。正要缴枪,却被马守信拦住。说你不 必缴枪,你是战场起义。你现在还是军人,解放军!   李伯亭长叹一声。军人放下武器,就是投降,哪还有这么多道道。说完如释 重负,疲惫地瘫倒在地。   他也受了伤。只是这两天一直硬挺着。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说来也奇怪, 哨所和防务,如同沉重的包袱压在肩头时,他尚能坚持;包袱一去,反倒没了气 力。他这才发现,人身上的力量并不取决于自身条件,更多的时候还是取决于肩 头的责任。有多重的责任,就会有多大的力气。   阿尔曼古丽,双方的阵亡士兵,还有白龙的脑袋与遗骨,都被安葬在那条自 然沟里。本来李伯亭只是要把草草掩埋的白龙和那个弟兄葬在那儿,马守信说他 们都是为这个牺牲的,都葬那儿吧。让他们生生世世,永远守卫边疆。   李伯亭和几个伤号都被送往石城接受治疗。走前他要来望远镜,朝对面看去。 镜筒里只有一个哨兵,那个哥萨克少尉没看到。他这会儿在哪里,在干什么?李 伯亭满心疑问。以前他那么渴望回到石城,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却发现,这鬼 地方比石城还叫人牵肠挂肚。   没错,现在的石城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   李伯亭默默递回望远镜。马守信说,你放心走吧,一切有我。李伯亭艰难地 笑笑,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有件事还是想提醒你。那条自然沟,还有他们 的墓地,还是全部填平吧。   马守信端端正正地给李伯亭敬了个礼。这些我来安排。我以个人身份,表达 我作为军人对你的敬意。   李伯亭把马守信的手拉下来。我并不怪你。咱们一样,都是过河卒子,身不 由己。说到最后,他的眼睛转向那条自然沟。   马守信也转过身,两人并排,朝自然沟的方向行礼。   十九   在马守信的坚持下,团里考虑到边界的特殊形势,同意对李伯亭按照战场起 义处理。马守信还把从团部档案中扒出来的,那个晋升李伯亭为少尉的委任状, 拿去找到团政治处,给他争取到了军官的名分。按照规定,起义官兵原职原衔一 概不动。这样改编之后,李伯亭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排长,在马守信手下——回去 之后不久,队伍扩编,他就当了连长。到朝鲜打了两年,营长马守信又介绍连长 李伯亭入了党。当时起义的国民党高级将领一般不入共产党,要参加也是参加民 革或者民盟等民主党派。马守信是下级军官,不受这个限制,但要入党也还是不 容易。如果不是战场上的表现确实过硬,根本不可能。   其实即便阿尔曼古丽活下来,两人结合的可能性也不大。当时的条件是二五 八营,即年龄二十五岁以上,参加革命超过八年,正营以上职务的,才可以结婚。 后来因为人数太多,又提了一档,改为二五八团。他没有一条符合。部队里的女 战士,基本上都被组织安排给了中高级干部。因为僧多粥少,又临时从地方招了 大批女学生入伍,以解决那些被革命耽误终身的中高级干部的个人问题。可以想 见,如果阿尔曼古丽还在,也很难逃脱这样的命运。你当然可以反抗,也确实讲 究婚姻自由,但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组织上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当然,这都是 事后诸葛。但面对自己手下东挑西拣迟迟不肯结婚的连长李伯亭,营长马守信和 他老婆也只有这样徒劳地予以劝慰。李伯亭看不上女方的原因很可笑,不是眼睛 不够大,就是辫子不够长。在那个年月,前面一个问题还好解决,后面一个就困 难点。两个条件同时具备自然难上加难。因为当时的时尚是不爱红装爱武装。   不知道从哪天起,空中的大喇叭越来越多,街上游行的人群越来越挤,墙上 的大字报越来越密,刚刚被撤掉少校军衔——军衔制宣扬不平等,被正式废止— —的营长李伯亭也遇到麻烦。早已转业到地方工作的王二财遭遇革命群众刨根揪 底的审查,无奈之下写了一份交代材料,牵出了桑道口与李伯亭。根据一贯原则, 组织上决定给李伯亭一个机会,自己交代。李遂源源本本地交代了问题的具体经 过。负隅顽抗,欠有血债——包括少数民族阶级姐妹,又是少尉——军官与士兵, 待遇到底不同,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潜伏特务,就是历史反革命。师党委的意 见是团长马守信与营长李伯亭立即停职检查,等待上面的处理意见。   百无聊赖的团长和营长只好下象棋度日。李伯亭的卒子阵小有长进之后,军 党委也有了正式处理意见。马守信转业。李伯亭开除党籍解除军职,以战士身份 遣送回家,接受改造。阴阳头,喷气式,该享受的待遇一个都没落下。为了不连 累老婆孩子,他主动提出离婚。这些年,他对老婆基本上也没什么感觉。事情过 后,也就没再复婚,当然也没再娶。   这就是李伯亭少校营长最后只干了个商业局长兼商业系统党委书记的根本原 因。别人低着脑袋去拱进步时,他老人家还忙着平反呢。就连王二财的结局也比 他好,退休前是县委书记。马守信平反之后,重披战袍,当了军分区司令,最后 在正师级岗位上退休。   二十   从桑道口回来,主席跟科长也没怎么责怪李伯亭。平安归来就好。但李伯亭 从那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后面也一直未见好转。我估计可能是因为下河着了凉。 毕竟已经年过古稀,身上的零件肯定早就生了绣。但这话我没敢说。这不是自找 责任嘛。好在旅程已近终点,我们本来也该打道回府。   回来之后,有一天忽然接到李伯亭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叫我过去一趟。我感 觉有些突兀。但还是遵命而行,去了人民医院内科干部病房。进门之后不及寒暄, 他就递给我一张前几天的旧报纸。打开一看,感觉并无特别之处;老人见状伸手 指了指。再一看,是条消息,称中国与塔吉克斯坦签订关于国界的补充协定。这 是最后一份补充协定,完全划定双方边界。   老人说苏联解体以后,桑道口那一块与塔吉克斯坦接壤。那有争议的九十三 平方公里土地,哈方已经同意,正式划归我国。随即拿出一样东西。仔细一看, 是高比例的与塔吉克斯坦接壤的边界地形图。老人指指其中的一个地方,说这就 是桑道口。咱们上次去过的地方。   我随口问道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个?太专业了吧。   老人说这你得问我孙子。他从网上给我鼓捣的。   我不觉感慨万分。但是话题太多太大,一时难以展开,只有沉默,洗耳恭听。   老人说,都是那次下河惹下的毛病,感冒引起并发症。我一听刚要开口辩白, 老人立即用手势止住。说你别误会,都是我自己的责任。其实这有什么?我当时 就应该死在那里。阿尔曼古丽在那儿,白龙也在那儿,还有好几个弟兄。我本该 也留下的,谁知道又赚了这么多年。在那儿也好,不孤单。将来就把骨灰撒到桑 道口的界河里吧。   从小到大,我头一次这么真切地看到死神身上的黑色斗篷。那种肃穆压抑的 感觉,不由得让我瞬间失语。老头儿看我这个样子,笑笑,把我的手拉到自己胸 前。说,你听听,什么声音。   咚,咚,咚,咚。老人的心跳那么急促。我想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也 许真是大限将到。   老人指指西北方向,说,河。河流的声音。就是那条自然沟。   那一刻,我想起的却是指挥小卒过河前进的军鼓。   二十一   再次见到李伯亭,是在人民医院的太平间。就像我应付高考时背诵的林觉民 的《与妻书》中的一句:吾作此书时,尚是世间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 一鬼。   他儿子打电话报的丧。享年七十二岁,不算高也不算低。勉强算喜丧吧,按 照信阳规矩。这个级别的干部,就是一只花圈,四百块钱抚恤金。别说局长,科 长都嫌跌份。政工科长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随手派给手下的一个科员。那人 对殡仪馆不感兴趣,我主动提出可以代劳。他很高兴,给了我一包泰山烟作为酬 劳。   遗体告别仪式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清。除了子女,几个老朋友,几乎没有官场 中人。商业局来的工会主席,还是个副的。没办法,级别不饶人。李伯亭的儿子 年龄跟我差不多,神情漠然,颇有庄子丧妻之后鼓盆而乐的风度。这也难怪,毕 竟不是跟着父亲长大的,两人只有伦理关系,缺乏骨肉亲情。我看着白布覆盖下 一个人的躯体缓缓被推进火化间,想象一下火化的情形,不觉悲从中来。   那些历史,老人告诉我们时,还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我若再转述给别人, 肯定是而且只能是传奇。   事后撒骨灰迟迟不见下文。这事理论上归政工科负责,我侧面一打听,主要 别在费用上。我们局肯定不能出,因为老干部的一切关系都在原单位,我们平时 只负责组织他们活动;而商业局呢,这些年一直在夕阳萧鼓地走下坡路,整个系 统严重入不敷出。商场关门倒闭,工人失业下岗。李伯亭的医疗丧葬费用到现在 为止还没有全部报销,跑到新疆去撒骨灰,少说也得两三千块钱路费,不好处理。 没办法,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我给李伯亭的儿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颇不耐烦。说撒什么撒,怎么撒? 你们老干部局和商业局老是踢皮球,谁都不肯出钱。我怎么办?以后再说吧。说 完兀自撂了电话。   二十二   我站在界河边上,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恭恭敬敬地捧出骨灰,朝河里撒。骨 灰盒旁边放着好多种花瓣,有些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最多的还是大别山里随处可 见的映山红。它们在河里欢快地漂流着,间或被岸边的石头什么挡住而暂时停下, 但最终都在远方消失。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突然,那一簇簇的映山红又在眼前出现。它们紧紧围在一起,像在山上那样。 花朵下面,是大片大片惨白的粉末。彼此混合在一起,在风中慢慢旋转,就是不 肯朝随波逐流。我不觉咚咚地心跳加速,顿有热血沸腾之感。如同过去在部队, 指挥全营参加旅里的大阅兵。   花朵和白色粉末越转越快,最后颜色连接起来,成为一片混沌的血红。我不 觉头晕目眩,随即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再摸身上,已被汗透。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度入睡。看看表,凌晨两点二十。干脆披衣下床打 开电脑,到网上去查相关资料。但找来找去,都如同大海捞针,始终没找到关于 这些的片言只语的记载。包括骑兵团。与他们命运最近的历史记载,是一个大人 物后面括号里的三个字。那是关于解放军第九军历史沿革的正史资料。整个新疆 起义部队后被改编为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四十二师改编为第九军。兵团副司令 兼军长赵锡光,参谋长李相唐。   李相唐后面带一个括号,里边有三个字:后叛变。   一个大人物身后括号内的三个字,就足以概括许许多多小人物的曲折命运。 这就是历史的强盗逻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