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当兄弟已成往事   作者:曾传标   1、   初见暖暖,是在一个叫边塘的地方,那年我5岁。   8岁的暖暖头上顶着两支羊角辫,身穿印有大红花图案的耀眼衣裳,坐在我 奶奶对门的门槛上,有一束阳光洒落下来,打在她红扑扑的脸上,煞是好看。我 坐在车子软绵绵的座位上左顾右盼,一不小心看见了暖暖。后来我慢慢知道,我 们常常在一不小心的情况下,开始了许多故事。阿姨把我抱下来,我便看见聚在 屋子跟前迎接的奶奶、伯父、伯娘以及英俊年少的朝哥哥。奶奶慈祥地要接过阿 姨手中的我,我一看见奶奶那张浓缩着上下几千年历史,写满漫漫人生路上酸甜 苦辣无尽沧桑如老巫婆一般可怕的脸时,“哇”地失声哭了,哭得大人们手忙脚 乱手足无措。站在一旁的朝哥哥对着我变换了几个鬼脸,我便笑了起来,并且扑 腾着把手臂伸向他……   12岁的朝哥哥抱着我去熟悉那个我后来生活了10年之久的村庄。那个穿着耀 眼衣裳的小丫头也傻呼呼地跟在我们后面,蠢蠢地迈着小步。朝哥哥抱着我胡乱 行走,抱怨我长得太肥,跟个小肥猪似的。我把头搁在朝哥哥的肩膀上,对那个 小姑娘幸福地微笑。许多年之后谈起往事,暖暖说那是她见过的最恶心的笑容, 年纪小小,就已经色眯眯了。我对暖暖说,男儿本色,以生俱来。其实我当时除 了笑,还对她做了鬼脸。可是暖暖否认了这一点。暖暖说她一心想着跟上前面那 个她坐在门槛上哭泣时给她棒棒糖吃的英俊大哥哥,没有心情和时间去理睬那个 趴在她喜欢的人怀里挤眉弄眼的小鬼。我想提醒暖暖这样说太不给我面子,极其 严重地伤害了本人的自尊心,但是暖暖忧伤的眼神,让我同样地无言了。   那天朝哥哥抱着我走着走着,很快就把后面那个傻姑娘甩掉了。朝哥哥不断 地说着话逗我玩,我很配合地笑个不停。朝哥哥在我光滑的额头和脸蛋上亲了几 口,印下对我的好感。然后,我们就看见那个坐在脏兮兮的路上可怜兮兮地擦眼 泪的小姑娘,她扎两支冲天羊角辫,穿着鲜红的花衣裳…… 朝哥哥把我放到地 上,蹲下来细心地问她:暖暖,你怎么啦?语气温柔得好像江南三月的微风。那 个叫暖暖的小姑娘抬起泪兮兮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像两只扑棱 着翅膀的小鸟,或者蝴蝶,好看极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朝哥哥温柔地伸 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把她抱起来,放在左手上,又弯下腰去,用右手把我抱起 来。5岁的我和8岁的暖暖,就那样幸福地一左一右地坐在12岁的朝哥哥的手臂上, 眼角眉梢,交流着彼此的幸福。   2、   阿姨把我交给奶奶后,很放心地走了。   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整天都无比忧伤地啼哭。常常是坐着坐着,忽然就 昂起头来“哇”地开始嚎啕大哭;又或者坐在门槛上,看见某家阿姨抱着小宝贝 慢慢走过,忽然顾影自怜,黯然神伤,呜呜低泣……奶奶的热情照料并没有让我 开心起来,在奶奶瘦小的怀里翻腾挣扎,有时甚至手舞足蹈地把奶奶打伤。伯娘 和伯父也拿我没有办法,但朝哥哥有办法:一只竹叶子编织的蜻蜓,一架纸折的 飞机,一只黑头蟋蟀,一只美丽的蝉……朝哥哥常常刮我的鼻子,说我这个“小 鼻涕虫”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的男孩的不能随便哭的……   暖暖的外婆和我奶奶有一辈子的革命友谊。她们年少时一起嫁入边塘,水井 边、田垄上、家门前、甚至每一条乡间小泥路上……都曾经是她们谈论家长里短 的场所。时光流逝,岁月所沉淀的朴素情感有多深厚,也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农村女人憨厚耿直,恨得明显也爱得简单。倘谁得罪了谁,则仇家不懂事的小鸡 跑来吃了自家一小口粗糠剩饭,也定要追上好几圈给它一棍子才解恨,能敲跛它 的腿令仇家遍寻不遇则更为快意。倘谁对谁好,四时果蔬稍有富裕就必定给对方 送上一份,常见的是咸菜萝卜芋头红薯等,偶尔杀鸡屠猪什么的,另一家肯定也 不用吃素。奶奶和暖暖的外婆相处了几十年,脸一次也没红过。我们小孩子就常 常充当大人之间友好往来的信使,捧着好吃的迎来送往,见面频繁,甚是亲密。   我到边塘不久,就是九月。奶奶把我送进边塘小学,念学前班,由五年级的 朝哥哥领着。朝哥哥每天早晨会把我叫醒,帮我穿上衣裳,然后去叫暖暖。朝哥 哥一左一右地拉着我们,穿越微熹初露的晨光,穿过乡间的泥巴小路去上学。   朝哥哥是学校里有名的孩子王,很受欢迎。低年级的很多女生都喜欢朝哥哥, 包括暖暖。暖暖曾经在一个有阳光的下午,和我坐在操场的大树下聊天。暖暖问 我:你觉得朝哥哥好吗?我玩着手中的树叶漫不经心地答:好。然后暖暖很开心 地对我说:我长大后要嫁给朝哥哥。我那时候对于婚嫁并没知道多少,扰扰脑袋 依然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暖暖说:我外婆骂我的时候,他给我棒棒糖吃。我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朝哥哥也经常给我棒棒糖吃,还给我折纸飞机和船,还 送我蟋蟀和蝉,我长大后也要嫁给他。暖暖听了立刻举起手来打我的头,她说: 你是男孩子,怎么可以嫁给他?说完她就笑得躺在草地上打滚了。我感到很生气, 为自己的不能嫁给朝哥哥。我不服气地问:为什么你就可以嫁?暖暖忍住笑,爬 起来,抓了一会小辫子仿佛很认真地在思考,然后说:因为我是女孩子啊!外婆 说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给男孩子的。没说你也可以!我无比忧伤地望着天空说: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朝哥哥啊。上课铃吵闹地响起来,暖暖把我拉起来说:我比你 更喜欢。   那时候,我6岁,暖暖9岁。   3、   朝哥哥勉强念完初三,拿到毕业证,便不肯再念书了。他没有参加中考,伯 父给他的报考费他拿去买了一辆非常漂亮的橙色山地车。他喜欢骑着那辆山地车 到附近的小镇上飞快地行驶,从镇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回到东头。   车后架上有时候是放学的暖暖,有时候是去给奶奶买酱油的我。但更多时候, 朝哥哥喜欢和那帮与他年龄相仿的家伙一起飚车;他们穿黑色的紧身衣,在中学 篮球场的水泥地板上练习霹雳舞,喜欢迈克杰逊那样的太空舞步;他们无所事事 地在街头上吸着烟行走,或者蹲在巷子里什么也不做,看见漂亮的姑娘走过就大 声的吹口哨;他们有时去电玩室疯狂地玩游戏,天黑了就坐在大排挡的摊位上喝 啤酒和骂脏话……伯父的打,伯娘的哭,奶奶的劝,对朝哥哥都毫无作用,他始 终不肯再重返校园。   暖暖考到县一中时,我还在边塘小学念四年级,教室搬到了二楼。曾经一直 以为很高的那幢教学楼,不过三层而已。我对它失去幻想和向往,因为暖暖和朝 哥哥都已经不在这里。我只是想快点长大,和他们一样离开这里。为了庆祝暖暖 考上县一中,暖暖的外婆和奶奶做了丰盛的晚宴,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朝哥哥 送给暖暖一支非常漂亮的派生钢笔,银光闪闪的。我咬着鸡腿流着口水望着那笔, 朝哥哥拍拍我的小脑袋说:你要和暖暖姐姐一样,考到最棒的学校去,朝哥哥到 时也送你钢笔。我用力地点点头。   暖暖到县一中,是朝哥哥用山地车载着去的。暖暖提着些简单的行李,坐在 朝哥哥背后,一只手紧紧地搂住朝哥哥的腰,仿佛一个回娘家的小媳妇一样。   朝哥哥满18周岁后,伯父便不许他无所事事地虚度年华了。伯父说男子汉应 该干点事情,他希望朝哥哥去当兵,但朝哥哥没答应。后来伯父拜托一个司机朋 友带朝哥哥去跟长途客车,帮忙招徕客人、买票、帮客人提行李……朝哥哥对这 人生中第一份职业还算满意,常常他爽朗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会给我和暖 暖带回些广州流行的小饰物,高兴地跟我说他在广州看见的新鲜事。其实跟车是 挺累的活儿,在车上几乎没有睡眠,一来一回,需要两天才能回家一趟。朝哥哥 回家后,总是匆匆地吃饭,洗澡,然后蒙头大睡,第二天又继续新的旅程。朝哥 哥一年后患了胃病,肚子常常莫名其妙地痛。听说司机几乎没有不患胃病的,因 为三餐没有固定时间,常常处于饥饿状态中,一旦吃饭又因菜肴过分丰盛而畅快 大吃,容易暴饮暴喝。伯娘便不愿意朝哥哥去干这活儿,担心他的健康。朝哥哥 似乎也对这个职业失去新鲜感,便同意回家养病。因为挣了点钱,所以他买了辆 摩托车,终日在大街小巷上狂奔,青春飞扬的模样!朝哥哥又和以前那些家伙搭 上了,摩托后座上常常坐着我们不认识的陌生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常常不 回家吃饭,也不回家睡觉。   伯父对这个没出息的儿子非常憎恨,恨铁不成钢的恨。但是,他已经没有什 么办法管朝哥哥了。朝哥哥已经19岁,身高176cm,比伯父还高半个头,四肢也 比伯父粗壮,声音沙哑,眼神傲慢……伯娘的唠叨他也听腻嫌烦了,常常一见苗 头不对他就夺门而出,骑上摩托车就绝尘而去,留下伯娘在后面唠叨不已。伯父 伯娘最后也只得无奈地由他野去了,省得费心劳神。   4、   镇上的一个发廊妹常常坐在朝哥哥的摩托后座上,双手蛇一样绕着朝哥哥的 腰,头和脸都亲密地贴在朝哥哥的背上,抱得那么紧,贴得那么近,让人无端地 羡慕和忌妒。那个女子衣着妖艳,化着浓烈的妆,嘴唇猩红。伯娘骂她是狐狸精, 伯父说她是庸脂俗粉,奶奶说她是小贱人……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朝哥哥依 然故我地和她在一起。伯父曾经举起水烟筒,对着固执的朝哥哥,两人僵持了很 久很久。水烟筒最终没有落下来,因为,伯娘和奶奶都在旁边哭,扯着伯父的衣 袖和大腿。朝哥哥铁着脸从水烟筒下走了,从伯娘和奶奶的泪眼下淡然走了,从 我惊恐而不舍的眼神中远去……那一刻,我才发现朝哥哥忽然已经变得无比陌生。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爱我和所有家人的朝哥哥了,他已经不再在乎我们的心酸和泪 水。   我追上去拉住他问,哥,你去哪里?朝哥哥木然地看看我,摸摸我的头说, 哥出去一下,染要乖,帮我照顾伯父伯娘和奶奶。我觉得他是那么可笑,自己不 乖自己不照顾,却吩咐我这些。我不断地摇头,我说:哥,你别走!你别走!可 是,朝哥哥还是狠心地转身,跨上他喜欢的摩托车,大声地发动,然后走了。   暖暖忽然回来了,在一个深夜,她出现在小镇那家叫“金色年华”的发廊前。 那时候,镇上的铺面都已经打烊了。暖暖站在“金色年华”跟前,用她的小拳头 狠狠地捶打着那扇铁门。一个愤怒的女声问:谁呀?暖暖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 捶打着门。然后,一个妖艳庸俗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开门,她仔细地打量着学生装 扮的暖暖,傲慢地问:你是谁?你找谁?暖暖说:我要见朝哥哥。那女人问:你 是他的谁?暖暖没答,只是重复着要见朝哥哥。那女人便朝里面喊朝哥哥。朝哥 哥出来时,看见暖暖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暖暖瞪着朝哥哥,什么 话也没有说。朝哥哥把暖暖带到一家通宵大排挡,点了些小菜。暖暖一直没有说 话,也没有吃任何东西。朝哥哥开始还很小心地问暖暖怎么了,后来就很不耐烦 地说你想搞什么。暖暖抬头,朝哥哥便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暖暖一字一字地说: 你回家去,等我毕业了,我嫁给你!朝哥哥傻了一会,忽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掏出香烟,狠狠地吸着……   暖暖固执地说:我不是开玩笑的!回去等我!朝哥哥刮了暖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那么响亮!朝哥哥说:你该醒醒了!像我这么烂的人,怎么可能 和你在一起?暖暖疯了一样抓住朝哥哥,指甲掐进朝哥哥的肉里,歇斯底里地喊: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以前在一起不是好好的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爱我?为什么你 要喜欢那样的女人?你知道吗?从9岁那年起,我就开始渴望长大,渴望嫁给你。 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暖暖被朝哥哥塞进出租车送回到她外婆家,主角则又跑回镇上去。暖暖最后 哀伤地回学校去了。朝哥哥依然住在镇上,摩托车的后座上依然常常坐着那个女 人。几个月后,那个女人的肚子开始挺起来。朝哥哥仿佛也成熟了许多,胡子野 草般疯长,头发也凌乱不堪。   朝哥哥说要娶那个女子时,理所当然地遭到全家的反对。奶奶认为娶这样的 女子回来有辱门楣,愧对祖宗。伯父伯娘自然也看不上那个女人。奶奶哭着说, 朝哥子,那么多好姑娘你不要,就偏偏要娶她吗?你要是娶那个贱人回来,我就 不活了!你要想我死,你就去娶吧!伯父说你娶了她就别回来了,我就当没生你 这个儿子!伯娘在一边滴着眼泪哄着劝着朝哥哥,又安慰奶奶和伯父。朝哥哥没 说话,很生气地摔门而去,他说:我一定要娶她,随便你们怎么样。   但是朝哥哥很快就为这句话后悔了。他终于不能随便我们怎么样。因为第二 天,奶奶就喝农药走了。奶奶晚年最疼爱的人就朝哥哥和我。伯父伯娘在朝哥哥 小的时候,外出去忙碌生意,对他疏于照料。朝哥哥童年的幸福全赖奶奶弥补, 和我一样,而我又比朝哥哥幸福,因为我还有他这样一个哥哥疼爱。朝哥哥对奶 奶的感激,应该和我同样深重吧!朝哥哥赶到医院时,奶奶早已永远地闭上了眼 睛。伯父气得发抖,如同狂风暴露中静穆的一棵树。他凶狠地打着朝哥哥,骂他 不是东西,杀了自己的奶奶。伯娘在一边努力地拉着,我跪在奶奶床边,泪流满 面,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我听见膝盖着地的声音,朝哥哥跪倒在我身边。 他悲痛的眼神,汹涌的眼泪,压抑的哭声…… 告诉我他也是痛的,他也是悲的, 他也是难过的。   朝哥哥终于没有娶那个女子。后来那个女人的肚子就像漏气的气球一样凋谢 了。朝哥哥从镇上搬了回来,但不再爱说话,眼神里常常盛满苍凉的忧伤。   5、   我15岁那年,要考高中了。阿姨终于要来带我离开边塘了,说要带我回城里 过好日子,考更好的重点高中。于是在我15岁朝哥哥22岁的时候,我去了f城。 而18岁的暖暖,在县城最好的高中念高三正准备考大学。我在f城开始过一种陌 生的生活。阿姨对我很严厉,也很疼爱。   世俗认为朝哥哥是个不良少年,后来成长为不良青年。用伯娘的话说就是个 无可药救的坏孩子。我在f城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朝哥哥的消息,据说 朝哥哥在舞厅跳舞时被人砍了,许多筋骨都断了,半个手掌差点掉下来,从虎口 裂下去,叫人触目惊心。当然身上还有其他伤,零零碎碎,多不胜数。可是,作 案的人却没有抓到。伯娘在医院差点哭晕过去,伯父也哭得天崩地裂。花了一大 笔钱,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朝哥哥带着骨头里的钢珠回家休养,双手已经不灵便 了,饮食起居都要伯娘照顾,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在朝哥哥遇害的当晚,他停 在舞厅外的摩托车也被盗了。   我赶回去探望朝哥哥时,他正在学习用左手吃饭。朝哥哥变得又黑又瘦,严 重的营养不良。伯娘说被砍时起码流掉了3大碗血,哪能不瘦?我看见他的右手 时,吓了一跳。那是一只多么丑陋的手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几十针缝过的痕迹, 每一道都历历在目。手掌严重畸形,一些关节异常地凸起,一些地方又凹进去, 五指无法伸曲动弹,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头,比正常的手掌要薄很多。朝哥哥正努 力地夹碗里的一块肉,那块肉像故意和他斗气似的跑来跑去,就是不让他夹住。 我忽然感到很难过很难过,伸出筷子帮他把那块肉固定住,朝哥哥顺利地夹起它, 放进嘴里,默默地嚼了起来。但是,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伯娘整天忙于采集各种各样的草药,熬药水给朝哥哥泡浸。朝哥哥的手已经 很薄很瘦了,像只干枯的爪子一样,但医生说如果不泡药水的话,还会继续收缩。 药水还要配上医生开的药粉才能奏效,所以伯父每个星期都要到医院一趟,拿药。 药粉很贵,80元一包,50g,每天一包。   朝哥哥开始变得暴戾而敏感。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变得形同废人,生活都无法 自理,总是容易无端生气和发火的。伯娘便成了牺牲品,承受着朝哥哥粗暴的脾 气。伯娘委屈地对我说,他自己弄成那样子,搞得家不成家,花了那么多钱不说, 还要像服侍3岁小孩一样服侍他。他倒好,到头来还怪我们,骂我们。听说黄鳝 补血,天没亮我就起来去排队买回来给他熬粥,他不喝还责怪你有毛病天天给他 喝黄鳝粥。黄鳝粥不好,那就白鸽粥吧,可是他依然不能满意,动不动就冲你发 火,叫你不要管他……伯娘说着就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滚下来,让我肝 肠寸断。   在大家的悉心照料下,朝哥哥慢慢好起来,右手手掌虽然还不能握起来,但 拿筷子夹菜已不成问题,正常的生活也可以自理了。朝哥哥似乎也不想让家人担 心,居然听伯父的话,乖乖地跟伯父跑起生意来……   6、   暖暖再次见面时,我已经是个16岁的高中生,而暖暖则是个19岁的大学生了。 我从f城赶回来,还没来得及拍干净身上尘土,就看见暖暖粘满悲伤眼泪和尘土 的憔悴面孔。暖暖扑过来抱住我就呜呜痛哭起来,泪水像缺堤的洪水般滔滔不绝, 把我的衬衣哭湿了好大一片。   我们都看见朝哥哥了,他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虽然化了妆,但是一点都没 有从前飞扬和帅气。他默默地停留在那里,什么都不对我们说,听不见我们的哭, 也看不见我们的哀伤。伯父伯娘和亲戚们哭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 堵住了,难受得想死,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我平时那么喜欢哭,独独在应该哭 的时候哭不出来。我那么害怕看见这样寂静无声的朝哥哥啊!我宁愿他坏,宁愿 他无所事事地在镇上惹是生非,宁愿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而吵闹,宁愿他在大排 挡上抽烟喝酒…… 只要他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说,朝哥哥那天在县城看见砍他的那个人正骑着朝哥哥丢失的摩托车潇 洒地行驶。朝哥哥悄悄地跟踪着,看见他在一家店铺前停下来。朝哥哥顺利在车 上找到自己做的记号和曾经凿上去的号码。他冲动地找那个人理论,谁知道那个 人做贼心虚,把朝哥哥推倒在地,飞快地跨上摩托车想要逃跑……朝哥哥爬起来 就去抓摩托车,想拦住那个人,后来累了,想放手才发现衣服下摆被车子钩住了, 又恰好是坚固的牛仔衣,他根本无法脱掉衣服。朝哥哥大喊停车,那人有一急非 但没停车,反而上了档。于是朝哥哥便被带倒在地上拖了很长很长一段路……   许多年之后,我和暖暖在电话中说起童年,说起边塘,说起我们的朝哥哥时, 都会在电话两端以不同的姿态痛哭,不能彼此安慰。我当年没有流的泪水,好像 要弥补回来一样,那样汹涌放肆……可是我的兄弟,如今已成往事!   (6870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