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芬 儿(短篇小说)   作者:游离   我将要写下的这个故事是芬儿告诉我的。   芬儿是我的邻居,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有着一双松花皮蛋似的眼睛,但并 不惹人喜爱。因为在这一双眼睛里,总出其不意地会射出一股冷寂寂的光。在这 样一个幻想与现实冲撞的年龄里,我的主人公芬儿,她同样有着莫名的欢乐和困 惑,只是隐藏得更深一些。所以,绝大多数时间,你看到她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 回家,或是傍晚在村前的那棵榕树下坐着,看面前那条快要枯干的小河缓缓地流 过污浊的生活废水。她独自忧郁或者内心也有着不为人所知的欢乐,谁知道呢!   说来也怪,芬儿有什么欢乐或烦恼时,总是愿意找我倾诉,而且还经常滔滔 不绝,比如说后桌的那个男生给她递纸条啦,她爸妈昨晚又吵架啦之类的,但有 时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实的,想象的,或者梦境,甚至将它们混杂在一起, 她总是讲得绘声绘色。   她说,她的声音有些忧郁。   我几次从你的窗下经过,看到你不是捧着一本书,就是在写着什么。我好不 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熄灭了。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昨天傍晚我一直在你的窗外徘徊。 今天我又把自己关进小屋,我几次从床上挣扎起来,那件事像一场噩梦压得我喘 不过气来。我被埋得越来越深,都快窒息了,还好你的灯光还亮着,它像一把铲 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我不知道怎样把前天发生的事情叙述清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几 遍,却总理不清头绪,因为确切地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整天真的 就像一场梦,在梦醒之后,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些不连贯的碎片。当我决定扒开 身上的土,把它复述出来,我必须这样做,那些碎片又自动地粘成一个光滑的瓷 器,那么完整,听起来像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宁愿它是,但事实上它不是一个故事,它确实地发生过,而且就发生在我 自己身上,当我从列车的洗手间里醒过来的时候,我的下体一阵疼痛,我就清楚 地知道这不是梦,我被奸污了。   芬儿把“奸污”两个字说出来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憋紫的脸渐渐和缓。而 我开始变得紧张,我觉得这次的事情有点严重了,但又觉得她可能在跟我开玩笑, 又把昨晚的梦境说得有声有色。记得前两个月的一个傍晚,芬儿哭丧着脸跑到我 这里来,跟我说她最近的一次期考不及格,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和父母都在怀疑 她早恋,父亲已经把她关在屋子里关了一整个下午,要她老实交代出秘密情人。 最后她窥到一个机会,从窗口的落水管溜了下来,跑到我这边来诉苦,并说打算 要离家出走。我是好说歹说,终于劝住了她。她却突然诡异地一笑,向我扮了一 个鬼脸,说刚才说的只是昨晚的一场梦境,其实她考了一个满分。那次把我气得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我又拿她有什么办法呢。唉!我想虽然我只不过比芬儿大 四五岁,五年一代人呀,我已经猜不透这些小姑娘的心思。但这次,芬儿的神态 明显地说明了不是在开玩笑。我赶紧把心思收回来,递给了她一杯水。   我想我必须先把结果说出来,这个结果就是我被奸污了,我才有必要说整个 事情的过程。为了该不该说出这个结果,我的内心剧烈地斗争着,并在床上整整 地挣扎了一天,我决定要说出来,不然我会憋死。但我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包括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他们跟这个地方的所有的父母一样,你也知道的,他们只忙于生 意和吵架。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生意,回到家里用惟一的一点精力吵架。吵架!吵 架!我曾经很惊讶于班里的其他同学,她们为什么可以每天乐呵呵的,我想她们 肯定是假装出来的。   大前天,也就是放暑假的前一天,当我应付完一门又一门的考试,觉得终于 可以轻松一下的时候,我提着书包兴冲冲地奔回家,想告诉父母亲这个暑假的旅 行计划:让他们陪我去鹿岛市,去看看那里的沙滩海浪还有椰子树,我还要他们 陪着我在海里游泳。   而在我一口气爬完楼梯,刚要推开家门时,里面却传来了摔碗摔碟子的声音, 接着是父亲的怒吼声,母亲的哭嚎声,我知道父母亲又开始吵架了。   这日子我不想过了!母亲说。   我也不想过了!父亲又把一个碗碟摔到了地上。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静寂,你知道静寂吗?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 站在水里,而水已经淹没到了下巴。就这样,静寂淹没门外的我,也淹没了屋子 里的父母亲,淹没了这座80平方的钢筋混凝土,窗玻璃在摇晃。我现在说不好当 时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磷的粉尘,只要轻轻一擦就会燃烧。   然而没有。   我倒是希望他们轰轰烈烈彻底地干一场,这总比现在这样把情绪强压在心头 好。然而没有。已经不止一次了,他们每次都是以这样的静寂收场。我担心静寂 会毁了他们的身体,最终毁了这个家。   爸妈,我回来了,赶快开门!我迅速擦去眼角的泪水,敲了敲门。   每次叫你带钥匙,你都不带!妈妈带着抱怨的语气,踢踏着拖鞋过来帮我开 门。   我忘了嘛!我一边换拖鞋一边把书包递给妈妈,其实我是带了钥匙的,我不 自己开,而是敲门让他们来开,是想利用这个时间的空隙让彼此紧张的情绪缓冲 一下。   回来了,那洗一下手,我们开饭吧!爸爸尽力装得跟往常没事时一样,他总 把我当成小孩子,吃饭前总不忘记交代我洗手,尽管刚跟妈妈吵过架,他也不会 忘记这个细节。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对,吃饭了,你看你爸多不小心,让他拿个碗碟也拿不好,摔得满地都是!   我说:是呀,我爸老啦!我尽力调剂着氛围,装作根本就不知道刚才发生的 事情。   突然之间,我们都不再说话。那一晚,我们就在静寂之中把饭吃完。然后我 说:爸妈,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我跟同学约好了,出去玩两天!   接着夜晚来临,像所有的夜晚一样,一点都没有预兆,我们收拾饭桌,轮流 着洗澡,然后一家三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正在热播着肥皂剧《中国式离婚》, 感觉到完整的家庭是没有的,多么悲伤,看不到半集,我就回房休息了。我的内 心压抑,希望发生一点意外的事情。   我不知道芬儿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跟我讲了一个那么令人震惊的结果,却 又把话叉开,绕来绕去,像一条永远也缠不完的棉线。我的脑袋像一个线团,越 缠越大。我在心里又怀疑起故事的真实性来。转念一想,或许芬儿的心里还有什 么结没有打开。   我们这个地方叫花街镇,近几年来,由于临近城市服装业的发展,也带动这 里的发展,如今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小作坊,加工一些与服装业配套的纽扣呀拉链 呀之类的。生活是富裕了,但家庭的问题却日益严重。我不知道生活富裕和家庭 问题之间有什么内在的相悖的关系,我也无法去论证它,但在花街镇是这样现实 地存在着。我的家庭,我身边的家庭,每到夜晚甚至是深夜,这个方圆不到两公 里的乡镇上,到处弥漫着卡拉OK声和夫妻吵架声相混杂的乐曲。   只有你,只有你才愿意听我说这些罗哩罗嗦的话语。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它 的过程太平常了,没有一点征兆,就像我们以往进行的每一次平常的旅行,我们 挎着包,登上列车,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列车开始缓缓开出,你可以眯一下 眼睛,也可以看看窗外不断往后退去的景致,或者跟临座聊聊闲天,无非问问你 是哪里人呀,要到哪里呀,打工呢还是还在念书,然后引申开去,不过也都是些 无关痛痒的话题。因为大家都是在旅途的人,谁也不会去在意说了什么以及说的 是否属实,闲聊只是为了打发旅途的寂寞。   芬儿说出的话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要不是亲耳听到,没人会相信一个十三 岁的小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就是这样说的,在我的面前滔滔不绝,甚至 暂时忘记了伤痛。我想言语对于人大致具有疗伤的效用吧,而每个人要说的话从 总量上来说大体也是等同的,就像芬儿把在学校在家里或在其他地方聚集起来的 话语一股脑儿地对着我倾倒。我是愿意为她分流这日益高涨的水位的,因为我也 曾经有过这苦闷的童年,我把我的苦闷一股脑儿地往纸上倾泻。   前天,也就是放暑假的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清早,之前的那个夜晚我在床上 翻来覆去,几乎是彻夜没有合眼。我潦潦草草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踏上了开往 鹿岛市的第一班列车。这可不是旅行,就算是一次逃离吧!我在人群的推推搡搡 中找到了座位。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想着这压在我心头的花街镇,想着这快令 我窒息的家庭。列车缓缓地开出了花街镇,窗外不断地往后退去的是我的悲痛。   花生瓜子牛肉干、香烟可乐啤酒!售货员推着铁皮车划开人群,从我的身边 经过,我买了一包瓜子,我现在可以跷起二郎腿,想怎样磕瓜子就怎样磕了,啊! 熟悉的一切终于渐渐远离。   到那时也没有不幸要来的征兆,我的内心是雀跃的,毕竟我已经有好多次想 要离家出走而都没有真正实行,听着列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我知道这一次是 确切的。正当我沉浸在兴奋的想象中,列车嘎地一声停在了一个小站上。外面的 叫卖声像蝗虫一样扑向窗口,那些农民衣裳破烂,他们把香蕉放在篮子里,然后 用竹竿撑到窗口,一串香蕉只要一块钱,沿着列车两侧一排排的全都是卖香蕉的, 这样的景象让我觉得新鲜又好奇。   当列车重新启动时,我注意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已经换上了一位女郎。她看起 来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吧,打扮得挺时髦的,金黄的头发,艳红的嘴唇,细细的 吊带,我觉得有点俗,像我们花街镇那些发廊里的女郎,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 知道她们实际上是干什么的。我在心里默念:该死的。我倒不是厌恶她是做妓女 的,而是厌恶她让我想起了那该死的花街镇。不管怎么样,后来在列车缓慢的节 奏中,我们闲聊了起来,我现在也记不清是我还是她先开口打招呼的。总之,刚 开始无非是互相问问你是哪里人呀,要到哪里呀,打工呢还是念书之类的话题, 后来话题渐渐深入。   她果然是做妓女的。她说我真羡慕你呀有机会可以读书,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呀,出来社会可不好混,像我们这样也是没办法,我们老家那里穷,我念到小学 毕业就没得念了,想想当年我也还不笨,每门成绩都90多分呢,可是穷有什么办 法,后来就像你这样的年纪,我就出来打工了,我们老家有一个远房的叔叔,那 一年春节,大概五六年前吧,他回家过年来我家拜年说他在鹿岛市的一个电子厂 当人事经理,我们老家那里穷呀又偏僻,什么经理不经理的我们也没听说过,不 知道是干啥的,他说反正你出来跟我混吧,外边钱好挣,像你这样又聪明又漂亮 的姑娘,可以挣大把大把的钞票的,何况有我这个叔叔在,我会罩着你的,这样 年过后我就跟他出来了,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你知道那时候我可兴奋了,从来 没坐过火车,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谁知道我那个叔叔,不,他不是我的叔叔, 他是一个衣冠禽兽,就在到达鹿岛市的那个夜晚,他就把我给奸污了,我有什么 办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爹喊娘也没有用,老家已经离我那么远,远 得我都不知道在哪个方向,我也曾经想到死,但想想老迈的爹娘,还有那正在读 书的弟弟,我一定要活下来,挣钱供我弟弟读书,好让他有出人头地的日子,想 到这些我咬着牙活了下来,那个禽兽并没有帮我介绍到什么电子厂,一切都是骗 人的,第二天,我的下体还在疼痛,还在流血,那个禽兽就逼我接客,为他挣钱,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在这个地方,我没有文凭没 有技术,惟一的一个熟人又是这个样子,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最终我自己又走 上了这条路,也只有走这条路了,我有什么办法,这是命呀!   我不知道那个妓女为什么要对我讲她的身世,或许她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她往 日的影子,或许这些话已经闷在她的心里很多年了,不说出来就会窒息而死,像 我常常有的那种感觉,或许根本就是因为我们是匆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从花街镇到鹿岛市其实并不是太远,列车只需要行驶6个多小时,进站后停 半个小时,然后掉头折回花街镇,这样从花街镇到鹿岛市然后再回到花街镇,大 约需要14个小时的车程。芬儿讲和妓女聊天的那段故事的时候,表情显得很平静。 而当那段妓女的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看到她又开始变得急躁起来,她几次拿 起杯子又放下,我说芬儿你喝点水吧。我知道她绕线团绕了这么久,就快要露出 轴心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被那个妓女的身世深深地感动。那该死的花街镇和家庭又 在脑海里浮现,不过觉得比先前缓和多了。就在这时,我又看到了列车售货员推 着铁皮车过来了,不过这回卖的是盒饭。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我看了一下手表, 是已经12点过了。我想再一个多小时鹿岛市就要到了,我等 下了车再去街上的小店吃吧。我吃不惯车上的饭菜。   是的,直到这时候都没有半点要发生不幸的征兆。然而接下来的几分钟,就 发生了那件不幸的事情,当然,那时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当售货员的铁皮车划 开密匝匝的人群,我顺着它划开的这条纹路,我想去一趟洗手间。我终于慢慢地 靠近了洗手间,然后等了很久,大概两分钟吧我估计。里面出来了一个人,我接 着抢进去,我清楚地记得进去以后我是反锁了门的。我拉了好大的一泡尿呀,舒 服极了,坐了整整一个早上的车了。当我站起来时,就是在这时,我觉得一阵晕 眩,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我模模糊糊的脑海中,现在能记起来的只有列车 哐当哐当行驶的喘息声……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再度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洗 手间里,洗手间的门仍然反锁着。我慢慢地想起了中午的事情,我支撑着挣扎起 来,这时我才感觉到下体一阵剧烈的疼痛,并还在流着血。我意识到了被奸污这 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了,但我能回忆起来的细节都跟这个没有关系,那段 晕眩的时间在我的记忆里是空白的。   我慢慢地走出了洗手间,列车已经开始减速了。我坐回座位,把呆滞的视线 转向窗口,夜晚已经来临。随着列车越来越慢地向前行驶,窗外是越来越熟悉的 灯火以及霓虹灯广告牌。终于,嘎地一声列车停了下来,我抬头一望,火车站的 站牌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花街站。   芬儿终于讲完了她的故事,或者说遭遇。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我几乎没有插 上一句话,我是一个称职的倾听者。然而我虽没有插话,在关于这个遭遇的真实 性上,内心却起了几个反复的波动,真实,虚构,真实,虚构,或者是真实和虚 构混杂在一起,我真的没办法辨别。在芬儿刚开始说被奸污时,我以为是虚构的; 渐渐地,她说到父母吵架,然后离家出走,以及列车上与那个妓女的聊天,我觉 得都是真实的;接下来,上洗手间直到她从马桶上站起来,我觉得也还是可信的, 但最后又是奸污这件事情上让我觉得不可信。   我现在用文字写下这个故事,离芬儿用话语告诉我这个故事已经隔了一天。 而芬儿告诉我时,离事件的发生又隔了两天。我在文字的叙述中感觉到了压力, 为什么这个故事会看起来这么似是而非,如果芬儿的遭遇是真实的,那么我感到 遗憾,文字永远都无法表达真实:话语是事件的第二现场,而文字只能是第三现 场。   在我对文字发了一通牢骚之后,我回过去详细地把芬儿的故事又读了一遍。 我觉得只有芬儿的下体疼痛和流血这一点是真实的外,其他的都是那个小妮子编 出来的。芬儿之所以编这样的故事,我想跟她青春的焦躁和困惑有关吧。我猜测 芬儿的下体疼痛和流血只不过是月经初潮罢了。但使我困惑的是她为什么不把事 情直接说出来,而要编那么残忍的一个故事,还有那列车、吵架、妓女和洗手间, 芬儿到底要向我暗示什么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