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女人回家(小说)   项伟   天蒙蒙亮,他的床前也蒙蒙亮,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子里吹进来,寒气中带 着竹子的清香。   这一天,他醒得很早没有睡懒觉的念头,思维清澈得像家门口湍湍漂流的山 泉,在想他家里的女人,妈,外婆,太婆……,一个个面清目秀却横眉冷漠的女 人。不能想,他心里说,她们是家里的摆设就像爸爸昨天买来的漂亮年画仅仅是 象征一种希望而已。   今天是鸡年的最后一天,他在想。对他来说是特殊得说不清的日子,是一个 只能心里意味只能惴惴不安只能沉默寡言而不能高高兴兴的日子。   “哐当!”他的爸出门了,地里的新鲜韭菜又要被“剃头”了,爸爸说昨天 韭菜买到了三元钱一斤,城里人吃厌了鸡鸭鱼肉虾甲鱼螃蟹,过大年要吃蔬菜了。 这是大人骗小孩的话,报纸电视在说捐款捐衣捐被而没有说捐鸡鸭鱼肉虾甲鱼螃 蟹的,这充分说明富人们不肯放弃这些享受。当然这是大人们论理的事情,他只 有在心里说。   他是一个穿着童装有着许许多多梦想的山林里的孩子,鸡年是十三岁,人家 问他多大了,不能说是十三,一定要说十三岁,否则人家就会不怀好意说是十三 点,十三不祥的日子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天,不过想想明天的日子又是不吉祥的岁 月开始,按这山村里吴方言土话“十”就是“我”的发音,十四就是“我死”, 所以他不祈盼明天“拜年”寒暄声的到来。   “沙——沙——”这是他家竹园发出的声音。他跑出家的后门,到了自家的 竹园,就进了最快乐最开心最舒畅最幸福的时光。清晨清凉芬芳的空气令他陶醉, 园里的一竹一草见他来才会发出“哗、哗”的欢笑声符。   “阿根,你这么早就等你姆妈了。”随着女人的嘻笑声,一小包口香糖飞进 密集的竹林。他知道她是干“夜生活”的,人家上班她下班,人家下班她上班。 他记忆犹新她考过他一道谜语,说是“男人与女人有什么不同”,答案竟是有点 黄色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喜欢这女人,他不愿意理她。他耿耿于怀 的是一次他与小伙伴们一起叫她“野鸡”,她竟对他说“与你姆妈一样”。想到 这,他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   竹园里有说不清属于何家品种的小鸟,他只知道它们的小名叫“阿仙”、 “阿芬”、“阿花”,这都是他家女人们的小名给了亲爱的小鸟,他叫“阿仙”, “阿仙”就会叽叽喳喳跟我说个不停,比真“阿仙”跟他说的话还多,不过真 “阿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怎样滥用她的芳名,因为她早离家出走了。   “阿根——阿根——”是太婆在叫他,他应了一声她就没有声音了。   她又蹲在屋后叉路口高高的露天茅坑上,与其说是撒尿拉屎,不如说是观天 看风,她每天早上如此,一坐就一二个时辰,在与路人的寒暄中,知道了东家长 西家短。她微眯着眼,嘴里在喊着阿根,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找阿根,所以阿根听 见喊声最多应一声并不会来。   她是山村里少有的不会说“粗话”的妇人,她曾是省立第三中学尖子生,一 朵艳丽的“城市花”。六十年前她那个将被“镇压”的汉奸父亲自测恶有恶报, 在走上末路前还不忘“门档户对”把她托给这小山村姓苏的米老板家做儿媳。不 料一晃就年到古稀高龄。   近几年她心情慌乱。因为她这个摘帽“四类分子”突然被聘为乡政府顾问。 那是一个庄稼金色闪烁的日子,乡里居然开了一辆不知什么牌子的小车来接她。 她觉得是被“组织”安排到会场的,她也搞不清是开什么会,反正一阵掌声后, 请她上台,听说也是姓苏的乡长递给她一本红本本,就算聘她为乡政府顾问了, 还给了五百元的顾问费。她不懂顾问要干什么活,猜测乡里总有事要交她做,她 把钱装进信封又用手帕包起来放好,想做不了就把钱还给人家。   那是一个艳阳天,是收了“工钱”二个月后。还是那辆小车把她接到了乡里, 见到的还是那个同姓苏的乡长。   “老苏!这么热的天让你来,真不好意思。”苏乡长的开场白,她有点不太 适应,村上人都叫她阿花从不称她老苏,她听起来好象在叫别人。   苏乡长把茶放到她面前后,说开了。她听不明白乡长说什么“改革开放”, 什么“发展经济”的大道理为了什么,但她听懂了乡长的意思,让她叫阿菁回乡 下来探亲或定居。   “乡长,这……我做不到……我把钱……还给你。”她从衬衫袋里掏出那 “工钱”。   她已经近六十年没有见过阿菁了。她嫁到苏家当二儿媳妇时,阿菁已是苏家 的大儿媳妇,她叫她嫂子。她是先认识阿菁,然后再认识自家老头子的,那时老 头子在美国留学。东洋人混蛋后的第二年,老头子从美国回家过年,苏家为他准 备了婚礼,不料新婚那日老头子走了,他带走了阿菁,私奔去了美国,从此她再 没有见过老头子和阿菁。当时,苏家族长辈宣布:从此不认他们两人为苏家人。 几十年过去了,听说她在北京的大学教书,她原来的名字叫王阿菁,这时已改名 为安菁,是出名的英语教授。文革结束那年,阿菁的亲生女阿芬带着女儿阿仙曾 去找过她,她拒绝了认亲。六十年了,她也一直没有回来寻亲。   这一天,她只在乡里呆了十几分钟,走时乡长把钱塞还到她的口袋里,还是 用那辆小车,把她送回家。   她想到这里,人从茅坑上站了起来,她听到了距家百米的公路上响起了“咚 咚嗟嗟”铿锵激昂喜气洋洋的锣鼓声,不知是慰问那户烈军属的。   他听到“咚咚嗟嗟”铿锵激昂喜气洋洋的锣鼓声是朝他这里来的。他知道后 面的松哥去年当兵了属于光荣之家。这小山村外出人不多,能考取大学的也没有 听说,只有几个参军的。像他姆妈这样外出的属另类。   “囡囡!”是他印象中阿仙对他唯一的称呼,她鸡年应该三十六岁了,自从 离家外出到了谁也说不清楚的地方,就仿佛从家里蒸发了从村里消失了。随后他 就听到了几个板本。阿仙与来村里收羊皮的商贩好上了,与商贩偷情跑了,现在 苏州开公司,这是王媒婆说的,村里人说王媒婆的嘴像放屁的地方那样臭,说话 只能当风吹过。阿仙跟着“鸡头”走的,是在南方歌舞厅当“三陪”小姐,这是 快嘴朱老头在茶室说的,朱老头嘴上黄色心里黄色刚刚从监狱里回来,他的话仅 仅是开玩笑的“味精”。阿仙到上海去打工,在大户人家做保姆,现已升为“二 奶”了,这是蔬菜加工厂的经常跑上海的供销员说的。这些他家里人不想听他也 不想听,在这小山村看不起强盗和贼,但最看不起的淫妇。他收回思索,提醒自 己不要多想。   竹园里静极了,只有他搬石挖土的声音,他要搭起城堡筑起八层摩天大楼。 刚建了三层,第一二层是按照他家的旧楼式样搭的,就让小太婆住一层,爸爸住 二层,第三层搭得是电视里看来的像火柴盒叠起来的洋房,让姆妈阿仙住。四楼 以上谁来住呢?他没有想好,他自己想住八楼。   他又想到了阿仙。没有人说阿仙了但阿仙还是一年一次回家来,给他几次叫 姆妈的机会,那是过年也仅仅是过个年夜,第二天一早太婆就喊了“来客人了”, 太婆是不希望再在拜年客人面前出现阿仙的身影。阿仙就在眼前消失了。他感觉 到阿仙是姆妈算是年夜里有点“压岁钱”,先是五元十元去年涨到了五百元。他 开始几年把这钱郑重其事交给爸爸,爸爸却怒发冲冠把钱扔在泥地上,以后他就 积起来交什么学费补课费活动费之类的,他知道爸爸口袋里没钱,家里的衣服床 上用品都是人家捐的送的。   怎么“咚咚嗟嗟”铿锵激昂喜气洋洋的锣鼓声近近远远,又冲着他家来了。   她想不到锣鼓队进家了。阿根他爸正在整理韭菜,显然韭菜的销路并没有他 想象得那么好。他看见那么多人进家显得惊慌失措,呆呆的站着迎接连笑容也带 着哭相,真是个“呆头鹅”。当年招这个上门婿给阿仙,看中的是老实不开巧, 稳稳当当过日子,可惜太呆太笨了,连老婆也管不住,苏家在她手里又出丑事了。 锣鼓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阿花婆婆,我们来给您拜年了。乡党委政府祝您新年吉祥,寿比南山。” 一个不知他是什么官职的干部笑逐颜开地向她拜年。   “阿花婆婆,招商引资需要关系需要环境,这山里缺有名望的人,所以…… 还想托福安菁教授的名气和牌子。我们想好了广告词,叫‘安菁故里,教授之 乡’。”干部在认真地说,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她表情微笑,心里觉得好笑, 他们是冲着阿菁来的。   “安菁教授曾经损害了苏家家族的声誉,在今天来看也是思想进步的表现。 假如她守家尽孝不就像你一样……不就是村里多了个妇人,国家少了个名教授 吗?”干部继续在“上课”而且坦率得像在撕破苏家隐密的面纱。   她失望极了,六十年前大逆不道的阿菁,今天却被奉为上宾名人,大颂称赞。 她眯着的眼不愿睁开,脸色平静得像死过去一般,愤怒地吐出一个字:“滚”。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睛,天色已蒙蒙胧胧,山里的时辰白天短,她 看到桌上放着油和棉被之类的慰问品。   开饭了,这是一顿特殊的饭叫年夜饭,说是华人都在吃这顿饭又叫阖家团圆 饭,他家也是华人却只有四代三口人吃饭,没有承欢于长辈膝下陶醉在伴侣怀中 快乐在友人身边。   “乒乒——啪啪啪。”不知那几个急性小伙伴已经点燃了爆竹还有不知名的 烟花,声音清脆温柔婉约璀璨了门外那暮色茫茫的夜空。家里没有烟花只有几个 爆竹还轮不上他来放,每年他爸爸总是要等到星空如电视中不夜城上海外滩一样 明亮时才让它升天,说是辞旧迎新恭喜发财却年年没有发财。他对放爆竹点烟花 没有兴致,没有放过烟花爆竹也感觉不到其中的趣味,年夜里他最喜欢的是这小 山村里的习俗弄狮耍猴,几个叔叔伯伯平时并不玩耍只有年夜里才露这一招,在 每一家门前演上五六分钟拿走二包烟二块年糕,说是这一家明年能风调雨顺健康 平安。   这顿年夜饭吃得实在没有滋味,连平时不上桌的红烧羊肉也保持完整的恣态, 早晨还在高鸣的大公鸡在汤盆里瞪着眼嘻笑他,他心烦气不过用尖尖的竹快把大 公鸡的眼珠挖了下来扔在桌子上,眼珠还是瞪着他嘻笑被他用手抹下了桌面,它 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在笑他了。他在想阿仙等她回家,太婆爸爸嘴上不说心里可能 也在等她回家。   远处的锣鼓声符已经传来,他仿佛看到了那雄狮欢快的跳舞。太婆大约今天 神经刺激过大,显得疲劳了,她蹒跚地站起来口齿不清地嚷嚷“年糕——香烟”。 爸爸在太婆的嚷嚷声中,手脚迟钝把两块白白的上面印上红色吉祥图案的腰圆型 年糕放上桌面,却没有放上香烟。是的,阿仙在家里可有可无但过年这两包烟一 直是她准备的,爸爸不抽烟而阿仙是抽烟的。据说城里是男人抽烟女人不抽烟, 而这山村里男人抽烟女人也抽烟,太婆以前也是抽烟的后来是没有力气抽了,爸 爸不抽烟旁人说法是招女婿地位低。爸爸在这小山村里的是个固怪的小老头,头 脑简单得只知道吃只知道干活像田里的老黄牛,而且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他跟小伙伴说,他怎么会摊上这么个爸爸,小伙伴说没有这个爸爸也就没有他, 他想想也对。   “香——烟”小太婆指着年糕嚷嚷,锣鼓声已在隔壁了,爸爸惊慌失措像被 猎捕的野山兔一样昏头在原地打转,原先迫切希望早点看弄狮耍猴的他祈求慢点 来。但是舞狮队进门了。   杀猪的阿三舞着金黄色的狮子进门了,随后是贩羊的阿春也舞着狮子进门了, 后面是开百货店的阿娟和理发的阿萍耍着猴子进门了,前后摩肩接踵跟着的大多 是孩儿伙伴。两只狮子先在门庭里对称跳舞,铃声给他家带来欢乐带来笑声带来 人气,连长着一张木偶般干沽无水的脸的太婆也比他笑得慈祥。双狮在只有十多 平方米的客厅翻跟斗是绝技,看见阿三已经撞上了南墙他却会转弯式的落到他的 面前,一只毛绒绒的脚还在他的脸上按摩了一把。他喜欢阿萍阿姨耍的猴,狮子 毕竟是人扮的靠的是人的功夫,而猴子是正宗的它可不全听阿萍的,只在地上表 演了一番拜年动作就一窜到了阿萍的头顶,阿萍扎着红色头结的黑里透亮的头发 给它抓得像乱草垛,阿萍纤细的手在猴子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轰笑声中闹 年夜礼节也就结束了。他的笑声也嘎啦刹车担心起两包香烟来,只见阿三捧起桌 上的两块年糕和两包香烟在“谢谢”声中走了,锣鼓声又在门外响起。   “阿仙来了。”他从两包烟已猜出大概,大约刚才家里家外人拥挤没有看到。   “姆妈!”当他小心翼翼走到楼上他睡的房间,对伏在窗台看着外面的阿仙 叫了一声的时候,窗户大的天空瞬间被五彩缤纷的烟花笼罩,随之是震荡回旋的 巨响,阿仙没有转过头来见他。他又大声叫了声,“姆妈。”   她听见了有人叫她“姆妈”,她猜到是阿根。她对“姆妈”的称号是淡薄的, 因为她经常听到的是叫人家的,真的叫自己仿佛听来有点陌生。她转过身来,朝 阿根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她生着一张很靓丽的鹅蛋脸,一头金黄色 头发下两道浓浓的黑眉一条红红的嘴唇,一件紫红色的毛绒绒短大衣,黑黑的长 裙拖到地。她发现阿根两眼盯着自己。   “阿仙命苦。”小山村里的人都这么说,她从小就由爷爷作主给阿花这个孤 老太当养女。她十分讨厌几个象模象样在做长辈的“朽木”,原先摆出一副孔老 夫子有文化人的开明模样,逼着自己读书,像是要把自己培养成知书达理的小姐。 当自己真的接受了鲁迅巴金徐志摩之类的作品的时候,却又强奸式的把自己送给 年长十多岁粗俗的山里人为妻,像只老黄牛式传种接代生产劳动力。而且她不能 说个“不”字,这就是她在这小山村里的生活。   阿根从她手里接过了压岁钱红包,她心里一阵喜悦。阿根是她唯一的牵挂, 是她的心头血肉。小山村的人说她不像母亲,像母猪产下小崽后就不管了,她不 想作无意思的辩解。她清楚地记得太婆要强迫她找上门女婿时,村里多少人说她 “鲜花插在牛粪上”,多少人说她“不走猪头三”,而她真的离家出了,又有多 少人说她“骚妇耐不住寂寞”、“良心被狗吃去了”。   她记得走的前夜做了一个梦,日历已经翻到了2020年,她在金庸点墨成市的 桃花岛上做着美容师,她是这家名称叫“旭日东升”美容店的老板,她从岛上采 集纯天然植物发明了一种“桃花液”,能让老年人容颜倒退二十年焕发青春,一 时父子如兄弟母女如姐妹现象震荡了世界,于是她走了,去寻找桃花岛。她的确 是跟着贩羊皮的商贩离开小山村的,去了舟山找到了桃花岛,当乘上“金庸号” 客轮迎着海风在海浪上跳动时,是她出走后最高兴最兴奋最热血沸腾的时刻,她 唱出了“大海啊故乡……”的歌。不过桃花岛比她想象中圣地差得太远了,仅仅 不过是一个海里的小山村,她又走了。   “阿根……阿根……”这老太婆又有口无心叫阿根了,面前的阿根毫无反映。 她与这老太婆已多年不搭腔了,唯一的默契是她会把一袋子年糕放在阿根的房里 让她带走,她知道她喜欢吃年糕特意从邻居家买来。她也就是放上一袋红包,给 她零化钱。她看着那袋年糕,心里是佩服这个老太婆的,她是个聪明人,可是她 无处伸展只有把才智用在了一家之长上,爷爷死了,母亲死了,她再也无法承受 她的说一不二独断专行,所以她出走了。   她后来去了广州寻找吃饭的地方,口袋里没钱感到了生活的艰难,城市里让 她这个清纯美丽又无一技之长少妇有口饭吃的地方并不多。她从电视里看到打工 大多选择洗碗筷活,她也想干这活,店老板留下她但不让她干洗涤活,要她干 “三陪”,她问清楚干“三陪”也有“硬活”、“软活”之分,她决定留下来干 “硬活”,就是专门陪客人喝酒抽烟说笑话,这活对她小山村里的人来说并不难, 山里女人粗鲁,喝酒抽烟说笑话这三项也算强项,她是不愿干“软活”的,陪人 家睡觉不就是卖身的妓女了。不过她干了几天就走了,干“三陪”“硬活”并不 能做好,客人老是盯着她敏感部位拧摸,还常常要脱她衣服想把她剥得精光。她 又去做保姆,活还轻松,但女主人的开放实在有点怪异,不光一个人脱光衣服在 屋子里走,还强迫她也脱光衣服陪她在屋子走,次数多了她有了被虐待的感觉, 她想不清楚这算不算同性恋,她吓得走了。   阿根去捧她身旁精致的小箱子,上面雕着花,从孩儿印象判断像是首饰箱。 她阻制了他,拉住他的手。她是在绝望时刻想到了有血缘关系有一面之交的阿菁。 她在北京很快找到了知名度很高的阿菁。阿菁老了但很清秀,冷漠的脸色庄重多 于亲和,她接纳了她,叫来一个年过半百的学生把她安排到大学附属中学管寝室, 还给她报名到成人班学英语,说了一句“女人要凭本事吃饭”。阿菁只允许她逢 年过节去她家里。她见到的老人整天看书与学生交谈,说得都是洋文。直到她基 本掌握了英语,她才发现阿菁英语表达比汉语有人情味。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拿 到了英语四级证书,在附中图书馆当了资料员。她每年回一次家,阿菁特别叮咛: 不允许说是在她这里,她用英语说她对得起国家但对不起苏家,她的形象在苏家 已经死了。   她想到这,心里在说苏家人再也见不到大名鼎鼎安菁教授的尊容了,为此她 深深地叹了口气。   窗外鞭炮声又响起,阿根的心野了巴不得离开这寂静有点阴沉沉的境界,他 拿着压岁钱,挣脱阿仙拉住他的手,用逃跑速度奔下楼梯。   他又进了竹园,这时爆炸声此起彼伏,星空被照亮成白天一般,不过颜色是 红里透白,新年到了,他知道自己十四岁了。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就像青青 的竹子无动于衷地生长着。   伙伴们说他“呆”。传说他的呆相首次表现在阿仙出走时,爸爸和太婆情绪 杂乱,四处找阿仙顾不上他,他不吃不喝一个礼拜竟没有死。第二次呆相表现在 他七岁时,过大年前按这小山村的习俗是要沐浴净身的,一大木盆水先是成年男 子,接着是男孩儿,再是成年女子,最后是女孩子,要有上百人轮换洗澡。那天, 轮上他洗时已是傍晚,当他缩在足可容纳七八个人的木盆里洗澡时,竟迷迷雾雾 做梦了。不料排在他后面的翠花姑娘赤身露体进来了,雾色中她没发现浴盆中他 这个小孩子还没走,当她爬进浴盆,他竟抱住她“姆妈,姆妈”乱叫,吓得翠花 一丝不挂逃出浴盆房。这成了伙伴们经常说他的笑话,如今翠花也远嫁它乡了。   竹园里静极了,但他看见一个人影子走来,“谁?”。   “囡囡,是我。”原来是阿仙。她手里捧着他在楼上见过的那只精致的小箱 子上面雕着花,疑惑地想她要干什么。   “囡囡,你帮姆妈个忙,把这箱子埋了。” 阿仙把箱子用一块绒布包好。   “嗯。”他尽管心里在猜测,但手已经在用小铁镐挖坑了。   “囡囡,这里埋的箱子不要跟任何人说,你做得到吗?”   “嗯。”   “像个男子汉了。”她停顿了片刻,只有挖土声在竹园里响,黑暗中她的声 音在飘浮:“这是你的亲太婆王阿菁的骨灰。”   他惊讶地停止了挖土,听着阿仙继续说着:“王阿菁出身于1922年,原是求 是女子中学的高材生,二十岁时指婚嫁到苏家。1945年她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 与小叔私奔去了美国读书。其实她没有与小叔结婚,一直孤身一人,学习期满就 回国在北京的大学里当教师,成了出名的英语教授。   “2005年11月18日,她在八十三岁生日还缺七天时病死了,她留下的遗嘱是: 不开追悼会,不发消息,不建坟墓。所有遗留物捐给学校,骨灰由阿仙带回家乡 随便埋了。不要打扰苏家后人正常的生活。”   他仿佛在听故事,阿仙又说:“我们应该满足她的生前遗愿,让阿菁太婆悄 悄地去了,好吗?”   他完全麻木的使劲地点点头,手在拼命地挖坑。当阿仙把精致的小木箱放入 坑里,拉着他边瞌头拜辞边洒上细土时,他才被阿仙的轻轻的哭泣声感染,挤出 了几点眼泪。   他太累了,他在竹园里靠着阿仙有点迷迷惑惑像睡过去一般。他走到了太婆 的床前,举起了小铁镐,他自己问自己,“杀了太婆,姆妈能回家吗?!”他垂 下了举铁镐的手,又走到爸爸的床前,他又举起了铁镐,“杀了爸爸,姆妈能回 家吗?!铁镐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他好像听见阿仙在他耳边说:“囡囡,等你明年小学毕业了,姆妈接你去北 京上中学。好吗?”   “来客人了!” 太婆在喊了。他睁开眼,发现已经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天 已蒙胧出现亮光。他急忙跑下楼跑出家,四处寻找已不见阿仙的影子。   他走到竹园里,雾色茫茫中看见一幢八层小楼耸立着,虽然不及他的个儿高, 但小巧玲珑美丽极了。他想阿仙又走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