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风雨春秋第一部   爱情被背叛之后   (长篇小说)   魏先修   第一章   岳麓山位于长沙市的湘江西岸,它以风景秀丽、名胜古迹颇多闻名全国。登 上顶峰,有一座古庙建筑叫禹王牌,门前有一副气派不凡的对联很能说明它的地 理位置和诱人之处。   西南云气来衡嶽,日夜江声下洞庭。   山脚下隈依着全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的岳麓书院,以它为起点向东辐射一个 建筑群,就是湖南大学。解放后政务院进行院系调整,将它分为岳麓师范学院和 中南土木建筑学院。   1956年9月1日是全国大学统一的开学时间。   岳麓山下彩旗飘扬,校车来回奔忙。马路边树着大型宣传画,大楼前贴着巨 幅标语,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热烈欢迎你进入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摇 篮”、“热忱欢迎你进入工程师的摇篮”等等,这里有两个摇篮,“人类灵魂工 程师的摇篮”指的是师范学院,“工程师的摇篮”指的是土木建筑学院。   从师院迎新校车上走下三个不引人注目的青年,他们都是历史系的新生。他 们来自不同地区。个头高挑的来自湘北地区,年龄约二十挂零,长的眉清目秀, 穿的很朴实,样子象个呆书生,名叫童蔚然。个头中等、体格壮实的来自湘西南 地区,年龄起码有二十六七,长的很稳重,是个调干生,名叫刘焕章。个头又矮 又小的来自湘南,年龄约二十二三,一副机灵象,名叫杨求达。因为这一车只有 他们三人是历史系的,所以他们有缘在新学校里首先相识。这界本科一年级共录 取新生100名,编成四个班,童蔚然编在甲班,刘焕章编在乙班,杨求达在丙班。   9月3日在历史系学生宿舍举行迎新大会,会开得很简朴,主要是系主任、教 授代表讲话。系主任何兰桂教授说:“古今中外,上下几千年,史料浩如烟海, 有些前人已有所研究,但是还有许多领域等待我们去拓荒,马克思说,只有那些 不畏艰难险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科学顶峰。打开历史宝库必需有两把钥匙,这两 把钥匙就是古文和外文。我希望你们好好下决心掌握这两把钥匙!”教授代表的 发言,除了介绍所开的课程外,都是各自宣传所开课程的重要。有趣的是,中国 古代史教授说,中国史很重要,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不能数典忘祖;世界现 代史三级教授易明白接着发言,他很有风趣地说,你们都说你们开的课重要,依 我说,你们开的课都没有我开的课重要,因为世界史包容中国史,要学好中国史 必先学好世界史。这使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青年学生第一次目睹了教授的风采。 会议的主持者是不为新生们重视的系秘书,最后是他讲话,讲的是有关新生的学 习与生活问题,因为讲得比较具体,所以时间稍长一点,学生们因此显得不够礼 貌,台下便有些骚动和不肖一顾的表情。最使新生们深入脑筋的是那两把钥匙。   从此这些一年级新生就融入了大学生活的海洋。   那时实行大学生自由支配时间,生活十分活跃,学习气份很浓。加上有周总 理“向科学进军”的鼓舞,一些有志向的学生在学好所修课程之外,还在努力学 习外语和古文,自学高教部公布的考副博士必读书目,准备考副博士。图书馆门 庭若市,要想在阅览室占到座位必须在开馆前提前排队。历史系要修的课程很多, 内容很丰富、很有趣,专业课和政治理论课除由老师讲授外,还有课堂讨论课。 学生们对这门课非常感兴趣,因为它是培养学生逻辑思维和言语能力的好办法。 每一次课堂讨论之前,同学们都作认真准备,跑图书馆、跑资料室,查找文献、 资料,拟好发言稿;课堂上同学们勇跃发言,展开针锋相对的辩论。一年级中国 古代史的第一堂讨论课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分期问题,即中国封建社会始于何时。 对于这个问题史学界尚无定论,学派很多,例如范文澜、郭沫若、尚钺、翦伯赞 吕振羽、李亚农等的观点都大相劲庭。   除开课堂学习之外,还有丰富的课外活动,有全院的,有几系联合的,也有 一个系的;有文娱体育的,也有协会、社团。凡有兴趣特长者都有处所。如全院 性的有“京剧社”、“管弦乐团”,几系联合的有“五系俱乐部”,一个系的有 “文学社”、“史学会”等等。学院和系还不定期地举行学术报告会,邀请专业 歌、舞、剧团来学院大礼堂演出。但是,周末和星期天,那些学习勤奋、有远大 志向的学生从不休息,大都在图书馆度过。   甜美新鲜、飘着书香的大学生生活在不知不觉中地结束了第一学期。不少学 生嫌时间过得太快,大学生活刚刚尝出味儿来学期就结束了,因此他们决定放弃 回家过春节与家人团聚的机会,留在学院过寒假。寒假里食堂照常免费开餐,图 书馆照常开放,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可以好好读书。那个春节他们也过得很愉快, 大礼堂放映香港电影“家”、“春”、“秋”,308教室举行通宵达旦的舞会, 新年钟声响过后还有免费夜宵吃,这对一年级的新生们来说是人生第一回。   寒假不到一个月,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   第二章   新学期开始,学生们立即投入“三点一线”(即宿舍、教学楼、图书馆)的 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党中央公布了关于开展整风运动的决定,它要求并动员党外 帮助党整风,给党提意见,写大字报、鸣放。党委书记给全院学生传达了毛泽东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报告,报纸上每天都有关于开展整风运动的宣 传文章。但是,长时间在全国范围的党内外并没有引起反响,对于身在书斋、沉 迷在书香中的大学生就更不用说了。虽然他们两耳闻到了窗外事,但还是一心只 读圣贤书。就高校来说,北大、人大、北师大没有动静,上海的大学也没有动静。 当然长沙岳麓山地区的高校也一片寂静   岳麓师院党委和各系党总支为了动员全院师生员工参加整风运动,作了很多 工作,又是作动员报告,又是开座谈会,开了教师座谈会,还开学生座谈会,但 还如石沉大海没有声响。报纸上有人发表文章说,为什么党外帮助党整风就是搞 不起来??一些仁人志士大概也在思索这个问题。共产党刚建国后不久,就虚怀 若谷,广开言路,千方百计地听取党外意见,真是伟大,真是了不起!为什么党 外就不了解共产党的诚意呢?   这个时侯的形势就象清朝龚自珍所言,“九洲生气恃风雷,万马齐瘖究可 哀。”然而从来没有永久的沉默,总有一天沉默要被打破。经过左动员,右动员, 层层开座谈会的诱导下,终于有了第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出现在何处?就是 出现在具有光荣传统的北京大学。第一张大字报出现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直 到一个月之后,湖南的高校才有响应。湖南高校的第一张大字报出自何校?当然 是出自系科较齐全、又有文科专业的岳麓师院。   一个星期六的晚餐后,历史系新生何为、谭世言、宋其成(何是甲班,谭是 乙班,宋是丙班)不约而同地来到宿舍,见各自的寝室空无一人,便凑在乙班寝 室里扯秀阔(闲谈,长沙话)。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政治敏感性高,文学功底好, 善言谈,社交能力强;虽说分属不同班,各居一个寝室,相处时间并不长,只能 说相识,不算熟悉,但是一谈就天南海北谈得很投机。他们三人讲述了各自的母 校和对母校的美好回忆,又谈了入大学以来的感想和各自的学习打算,都不隐瞒 地表示要好好学习,毕业后考副博士,最后谈到了北大的大字报。一沾上大字报 边,他们的话就更多。   “我不知道北大的大字报出来这么久了为什么就没有反响?是不是那些学生 伢子都钻到书堆子里面去啦!”何为抛砖引玉地问道。   “也许是吧,不过也不尽然。”谭世言模棱两可地回答。   “依我看有思想顾虑,不会都钻到书堆里去了,总有一些人关心政治大事。” 宋其成语气很肯定地说。   “那有什么顾虑呀?这是党中央的号召!北大的学生为什么没顾虑?”何为 反驳道。   “怎么能跟北大比,人家有光荣的革命传统,它那次运动不是走在最前面!” 宋其成没等何为讲完就抢着说。   “事在人为。人家北大学生也是人。这又不是干坏事,有什么顾虑的!”何 为说。   “即然你没有顾虑,你为什么不写呀?”宋其成发问。   “我是苦干没材料,不然我早就写了!”何为不示弱。   “我提供材料,你写,敢吗?”谭其言想封他的嘴。   “有什么不敢的,你讲,你讲!”那知何为是个有胆量的人。   谭不过是虚张声势,其实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讲不出。“唉”半天也说 不出一条。于是他灵机一动改口道: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大家凑一凑吧!”   其他两人表示同意,于是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凑了起来,并决定由何为记录、 整理成文,写成大字报。但是他们凑了大约一个小时,只有两三条,什么人教部 管师范学院是不重视师范学院,什么院长、党委书记有官僚主义作风,什么历史 系四年毕业学习时间不够等等,因为毕竟他们是才入学半年的新生。这时电影已 散场,同学们开始陆续返回寝室,他们不便继续下去,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擒室。 何为回到寝室不敢怠慢,把三人的意见加上自己后来想到的写成一篇底稿才就寝。   第二天早餐后,他们三人带着纸笔和墨汁来到教学北楼201教室,坐下来首 先讨论底稿。底稿文从字顺,很能表达大家的思想,只是没有标题。究竟用什么 标题,他们很费了一番周折。“向党委进一言”,不能概括全文,也嫌语气唐突; “为什么我院整风运动冷冷清清”,他们三人一致觉得这个题目很好,但是文章 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不过这个题目有指责院党委的意思。最后还是何为一语中的, “向北大同学学习,积极帮助党整风”,题目一出口就得到谭、宋的交口称赞: 这个题目不但避免了语气咄咄逼人,而且还表达写文章的人的赤诚忠心。谭世言 觉得自己的书法很好,就自告奋勇,欣然提笔写成大字报,然后三人签名。大字 报正好一张纸。这张大字报不但笔调优美、措词准确,而且书法也不凡,可称得 上一件艺术品。   教学中楼是全院的中心,各系的公共课都在这里上,人来人往不断。他们就 把大字报贴在这个楼的大门口。那时写大字报、贴大字报是非常丰富新鲜味儿的 事,可以说无论老师和学生都是第一次。它是湖南高校的第一张大字报。因此它 一出现就吸引了很多人驻足观看,看过的人无不赞赏这篇大字报的文采和书法, 它随即就在全院传开。大约中午时分,就陆陆续续有大字报在第一张大字报左右 出现。这大概就是鸣放的开始吧!到下午又贴了一些大字报,但为数不多。这种 形势一直延续到第二周星期六上午。   因为星期六下午没有安排课,所以这天大字报逐渐多起来。到星期日真正的 大鸣大放开始了。大字报如雪片一样铺天盖地,贴满了教学中楼的外墙、宣传窗, 到第三天,眼看新大字报就没有地方贴了。院党委,一方面为了整改的需要,赶 紧派专人抄写大字报,(以免新的覆盖旧的,抄不到),另一方面为了满足大鸣 大放的需要,组织人马开辟贴大字报的场所,如搭建临时排坊等等。可是大鸣大 放开展得如火如荼,院广播站并不广播;“新湖南报”有记者来采访,但采访文 章也不在报纸上发表。为此一些好冲动的人士还与新湖南报的记者在教学中楼 308教室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舌战,新湖南报不报到的理由是:新湖南报是面 向农村的。这就是后来的“围攻新文记者事件”。   大鸣大放虽然形成了高潮,但教学秩序井然。老师和学生只是在教学之余写 大字报、贴大字报。这样的高潮大约维持两三个星期,然后就是余波,零星的大 字报;再过一段就烟消云散,工人们打扫战场,洗刷墙壁,撤临时排坊。可以说, 大鸣大放就象孕妇难产一样,来得很艰难、很热烈,但是退出却是静悄悄的。谁 也没在意它的退出,老师们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学生们还是专心致志地学。老师 们又继续做他们的学术美梦,学生们又继续做他们实现自己理想的美梦。   第三章   这时全国已形成高潮,文汇报、光明日报每天都有各地大鸣大放的报道,北 京、上海、天津、广州、南京、长沙等地都有知名专家、教授在座谈会上发言或 在报指上发表文章。如章伯钧、章乃器、罗龙基、葛佩琦、储安平、龙云等都是 活跃在报端的风云人物,长沙最出名的有陈新民、易明白等四教授的联名发言等。 似乎各界层的人士都在畅所欲言,帮助共产党整风。似乎早春二月已过,人人都 感到暖气洋洋,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势。 但是书生那知大鸣大放 的发展势头早已超出了共产党的容量。新执政党刚上台才几年,就面临如此尖锐 乃至过急或近乎攻击的局面,难道心里不有些担心吗?其实政党内中高层早已有 指示和安排,而那些参加大鸣大放的人们对此却一无所察。他们在发言、写文章 时,还孜孜以求的是:唯恐一语不中的,唯恐言辞不尖锐,唯恐语言不怂人听闻! 所以当风云突变,人民日报发表反击右派份子对党猖狂进攻的号令的时侯,他们 感到非常突然,没有思想准备。想不到,却因没有守好咀和笔闯下了终身大祸。   反右号令下来后,师院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免费给教职员工和学生发放两本 “毒草集”,一本是全国的,是从报刊上搜集的;一本是本院的,是根据大字报 的抄录编辑而成。原来说,抄录大字是为了将来整改,现在却成了划右派的根据。 自然何为、谭世言和宋其成的大字报摘抄也入选了。这对他们来说是非同小可的 事。因为作为历史系的学生(尽管还是一年级)政治辩别能是比较强的,他们知 道“反击猖狂进攻”、“毒草”、“右派分子”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们三人一见 到毒草集里有他们的大字报摘抄就感到不寒而栗。   当天晚餐后,他们三人来到排楼口的湘江边。这里便于密谈。沿江边有一望 无际又平展又松软的沙滩,人在上面行走沙要没过脚背,平常这里散步玩耍的人 很少,师院和土建的学生通常不到这里来,他们多半在岳麓山脚下或荣弯镇至左 家垅的公路上信步。可是,今天却兀然不同,沙滩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到处可见。 也许是政治风云变幻的缘故吧!他们干脆把鞋脱下提在手里,踩在江水与沙滩的 接合处,逆江而行。   “见到毒草集了吧?”何为开口道。谭世言和宋其成都点了点头,但并不言 语。   “你们对这场运动有何看法?”沉默一会后何又问。   又沉默一会谭才迸出一句。   “我看,我们三人在劫难逃。”   他们三人原本不熟悉,但自从联名写了一张大字报之后,关系就愈来愈密切。 他们晚饭后夹着书本,在马路边散步,或在林荫下闲谈,然后一起去图书馆,闭 馆后又一起回宿舍。周末、星期日也是穿着联档裤,行影不离。这原本是很平常 的事,谁也不在意。可是在反右开始后,这却成了一大罪状——阴谋策划。   何为出生于一个旧军官家庭,父亲已于解放前去世。他不但学习很好,而且 是一个文娱积极分子,有超群的相声天才。他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女朋友在中文系, 她名叫罗海燕。他两毕业于同一中学,地下相恋已经很久。中学是明令禁止谈恋 爱的。老师发现他们在谈恋爱已进入高三。由于他们班主任既爱才,又善于处理 学生问题,不仅没批评、处分他们,而且还使他们的关系合法化。因为他们两人 实在是深受班主任的青睐,班主任舍不得处分他们。当时正是高考在急,如果处 理不当,且不是误了他们的前程!不如网开一面,承认他们合法,与此同时又与 他们约法三章,一定不要影响学习,考不起大学。上大学后他们一起参加院红旗 歌剧社。这个社排演的大型歌剧“洪湖赤卫队”,不仅在院内公演受到师生们的 好评,而且还在长沙市、衡阳、株洲等地巡回演出,得到观众和专业剧团的普遍 赞扬。他们两都在剧中扮演主角,他女朋友扮演韩英,他扮演彭霸天。罗海燕的 政治敏感性不如何为强,也不太知道政治问题的严重性。毒草集发下来之后,她 随甩进书桌里,根本没翻开来看。何为告诉她之后,她才从书桌里找来毒草集看, 但是看过之后又不以为然,还一味安慰说:“没事!年青学生有什么政治问题?! ”甚至还责备何为神经过敏。   右派基本是上面按毒草集“钦定”的。上面通知哪个是右派,下面就组织写 大字报、开批判会。何为当然是第一批钦定的右派之一。到这个时候,人们都感 到问题的严重性。   历史系的第一次批斗会在教学中楼上公共课的大教室208举行,参加者除史 一外,还有史二、史三、史四。何为和谭世言一起走进教室,但宋其成是最后一 批。可以说这是批斗右派的示范会。罗海燕闻讯后,赶到教学中楼附近等候。   比起文革来说,这里的反右还是比较文明、讲政策的。被斗争者不用站立在 台上,可以坐在自己愿意坐的位置。也不喊口号,也不坐喷气式。首先被斗者交 代,然后揭发批判。   “你为什么要向党发动猖狂进攻?”主持会议的班长向何为发问。   “我是向北大同学学习,帮助党整风,不是向党进攻。”   “这是你的狡猾和策略,你以帮助党整风为名,恶毒攻击党。你反党反社会 主义有其阶级根源,因为你出生一个反动的军官家庭,从小受反动思想的熏陶, 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一点也不稀奇……”团支部书记刘焕章接着驳斥何为。 看来历史系新生的阶级分析法还运用得不错。   “我虽出生一个旧军官家庭,但是我亲父早已去世,我从中学起一直受的是 新教育,请问我的反动思想从哪里来?除非思想可以遗传!我根本没有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动机。”何为在反驳时还不忘相声语言的幽默。   “何为,我警告你,你不要把严肃的政治斗争庸俗化!你说你没有反党的动 机,完全是撒谎。你的大字报就是一支射向党的毒箭,我们是动机与效果统一论 者。你还在背后骂刘焕章同志封建专制,没有民主作风,作封不正派,刘焕章同 志是党员,你攻击党员就是攻击党,因为党是由党员组成的。”杨求达语气咄咄 逼人。   “我们让事实说话吧,现在由宋其成揭发。”班长搬出了压底王牌。第一批 右派名单只有何为一人是出于策略的考虑。班长事先秘密而充分地作了分化工作。 何为听到“宋其成”三字不由得暗中一惊。真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营垒最 怕从里面突破。   “我来报上当,我受了何为的蒙骗,我要揭发。那张大字报是他一手炮制的。 那天正是星期六,晚餐后他召集谭世言和我在他寝室开会,他说北大学生开火了, 我们也要响应。其实他心中早已有数,迫不及待的要跳出来,唯恐天下不乱,我 们并没有谈到大字报的实质内容,第二天早餐后他就拿了他起草大字报底稿邀我 们到教学北楼201教室,当时文章没有题目,他加了个题目后就由谭世言用墨笔 写成大字报。他说他没有反党动机,其实他对现实很不满。他说他爸爸有副官、 司机,很威风的,出门都坐小汽车,他坐过好多次。他们全家还游过桂林……”   何为听到宋其成的发言简直气得心里滴血,想不到宋起成竟是如此可耻,胡 编乱造,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尽。本来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可是他却迎合策动 者的旨意,危言耸听地说开会,这不是自设陷阱,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把一些儿 时的回忆也说成是对新社会的不满,他真恨不得跑过去打他几拳才解恨。   散会后,他压抑着满腔怒火,面带愠色,目不旁视地走出教室,竟然连在门 口等候的罗海燕也没看见。她不喊他,一直尾随至大楼外才轻轻地扯一下他的衣 服,暗示他跟自己走,他才蓦然跟在她后面。他们一起来到大操坪的林荫下。罗 海燕很温情地安慰说:   “想不到好心帮助党整风,闯出一场大祸来。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一个 人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要经历一些磨难。吃一堑长一志,今后学乖点。”何 为沉默不语,耳边还响着批斗会上的声响,尤其是宋其成那令人发指的声音无法 抹去。瞧着他的神情,她十分着急,她又问道:   “你接不了他们对你的的批斗,是吗?”他还是不语。   “气量要放大点!大凡成大气候的都忍受过怨屈和不公平。仲尼厄而春秋作, 司马迁受宫刑才有史记,孙膑……”   “别啰嗦,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这些都知道!”何为不等她讲完,就 很不耐烦地说道,心想这些典故学历史的比学中文的更清楚呢。沉默好大一阵何 为才接着说:   “我尤其是不能忍受无耻和背叛。”他将宋其成的反戈一击给她说了一遍。   “没有什么奇怪的,宿鸟各投林,大祸临头各自飞,这很正常。牺牲别人保 全自己这是古今中外常有的事。”她又班门弄斧地在何为面前谈历史。   “别胡诌了,各顾各也不能无中生有害别人呀!人该有作人的准则。”   第四章   罗海燕最担心的是怕何为想不开,何为知道后,说道:   “请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生命给人只有一次,我会珍惜的。”罗海燕知 道何为桀骜不驯的个性,分别时还一再叮说:   “俗话说,是福错不过,是祸躲不脱。事到如此也不要硬扛,还是从长计 议。”   那知他没有听从他女朋友的好言劝告,在第二次批斗会上,他有准备地慷慨 陈辞,与批斗者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激烈辩论,他说:   “你们说我向党发动猖狂进攻,请你们回顾一下历史——不,不是历史,就 是前几个月的事,大家还记得,是党中央号召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开始很长一 段时间没有响动,各级党委就又是动员,又是层层开座谈会,要我们打消顾虑, 作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也不要紧,闻者足戒嘛!可是当党外人士真正 提意见了,你们又说是向党进攻,这不是出尔反尔吗?这样下去共产党说话还会 有人相信吗!”   “你这是恶毒攻击党,你还在放毒!……”   “让他讲完。”主持会议的班长插话。   “我原来相信,摘抄大字报是为了整改,现在看来是收集材料是为了整人。 印发毒草集本身就是不恪守闻者足戒的诺言。请人提意见,意见不合味口,或意 见偏激,竟或错误,就发火,就反过来整人,这不是封人们的嘴巴吗!百家争鸣, 百花齐放,我们还要不要?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我们只准香花开放,不准毒草生长,它们一出来我们就要将它们铲除。” 很多人争相发言。但是主持者示意让何为讲下去。   “反对党员就是反党,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因为他们的理由是,党是由党员 组成,否定了个体,就否定了整体。这是一种形式逻错误。整体是由个体组成, 这是对的,但是个体不就是整体。也就是说作为个体的党员,在一般情况下,并 不代表党。打个比方说,人体是一个整体,但如果它的一个组成部分,如一支腿, 得了坏死病,医生就必须给它截肢,我们能把医生这种行为看作是否定整体吗? 不,恰恰相反,截肢是为了挽救整体。我们对个体的党员提意见,并不是要否定 他,而是帮助他改正错误,去掉缺点。帮助党整风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党员, 如果党员都碰不得,整党或帮助整党不就成了一句空话么!如果党员即党这个观 点成立,那党员不是成了固步自封、谁也碰不得的特殊阶层吗?”   何为的话还没有讲完,教室里就一遍哗然,有的为何为捏了一把汗,听傻了 眼;有的义愤填膺,尤其是部分党团员,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何为玩弄的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惯用伎倆!”   何为据理争辩的结果是受到狂轰乱炸。接下来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揭发、批判。   班长把何为的顽固态度反应到系总支,并建议与中文系总支联系,要他们做 何为的女朋友罗海燕的工作。罗海燕所在班——中一丙班党员干部找罗个别谈话, 他告诉她,何为是他们院的大右派,但是他至今还在负隅顽抗,拒不认罪;他要 她在反右斗争中站稳立场,划清界线,大义灭亲,说服何为要坦白交代,老实认 罪。   谈话后,她约何为出来散步。这次散步她引着何为专挑大马路走,就在师院 与土建之间转来转去,好象故意要让人看见一样。她亲言细语地对何为说:   “男子汉能屈能伸,别犯倔强脾气。事到如此,再争辩也争不脱了。”   “共产党要讲信用,总要以理服人,莫须有的罪名我能接受吗?”   “胳膊扛不过大腿,反右这是大气侯,是无法抵御的。”   “这是设陷阱,搞阴谋。”何为提高嗓门说道。   “小声点!哪个要你心血来潮、出风头呀?我曾多次劝告你,凡事要三思而 后行,你就是不听。”   “我怕个鸟!我是青年学生,一没有历史问题,二没有现行问题,国民党都 不敢把学生怎么样。”   “你写的大字报就是你的现行问题!”   “大字报——”何为说了三个字就嘎然打住,不再往下说。   “民主党派领袖、国务院的部长、爱国六君子、起义将领、全国数一数二的 专家教授,如章伯钧、罗隆基、章乃器、龙云、费孝通等都遭了,你有什么屈 的?”听到这里,何为的心里稍微好受些。罗海燕见到自己哭口婆心终于有了效 应,才松了一口气,于是顺势温情地安慰道:   “我们的爱情是牢不可破的,万一有什么预料不到的结果,我保证不会抛弃 你,一定与你同艰苦共患难。”   可是他在以后的批判会上还是“依然故我”,不论是揭发或批判,他都事无 巨细、观点不分大小地据实澄清或据理反驳,因为他怎么也不能容忍象宋其成一 类朋友或同乡无中生有的反戈一击。更有甚者,他还在会后当面质问他们,为什 没良心地充当反右的积极分子。好心人真为他的书生意气担心:他这样下去将来 结果会更糟。童蔚然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书呆子,在反右批斗会上从未发言,有 一天他竟趁室内无人之际,给何为递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目下不宜争辩,日后自有公论。”   斗第一个右派就斗成这个样子,以后的右派怎么斗呀!因此干部有压力,上 面也关切。班长又向总支汇报。历史系总支与中文系总支联系,要他们派学生干 事找罗海燕谈话。   “你是不是与何为保持联系?”   “是。我经常与他谈心,要他正确对待运动,交代自己的问题,虚心接受批 判。”   “你作得对。不过他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与群众对抗,拒承认他反党反社会 主义。党对你很信任,你也作得很好。我们希望你进一步划清界线,站稳立场。 你不但要和他谈心,而且要大义灭亲,站出来揭发、批判,这样才会使他番然悔 悟,迷途知返,你要诚恳告诉他与党对抗下去,是没有好结果的。”   罗海燕听到要她在会上揭发、批判何为,感到很突然。她和何为相恋已有两 三年了,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熟悉他们的人无不投之以羡慕的目光。两人都成 绩突出,又都有文娱特长,又同时在团旗下宣誓,不仅舞台上是一对班配的情侣 或夫妻,而且台下也是一双志趣相投、形影相随的青春伙伴。在生活上互相关心、 互相爱护,在学习上互相帮助。高中毕业后,他们又共读一所大学,一个学文, 一个学史,真可谓文史合璧,他们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参加舞会或看电影。高考 后的那个暑假她曾到过何为的家,何为的母亲很喜欢她,说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 女孩子。他和何为之间发生矛盾时候,她总是让着他,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必须对 他讲,她也总是轻声温柔地对他讲,从不在他面前耍性子。现在要把他当作敌人, 当面揭发、批判他,她怎么能作得到,她的良心如何忍受得了?因此她断然拒绝。   周末他们还是在师院与土建之间的大马路上散步,还是依然亲密地谈心,不 过她没有把系干事的谈话告诉他。因为他两因演《洪湖赤卫队》成了全院的名人, 大多数老师和同学都认识他们,他们两老是在众目睽睽下活动,不免引起不同的 议论。有的说,一个大右派还招摇过市;有的说,一定是女的劝导男的坦白交代, 听说这个大右派顽固得很;有的说,这个女孩子还重情义。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 鸟,风雨来时各归林,眼看男朋友就要划为右派了,她还依然不改初衷,可算是 共得患难的女人。要找对象就要找这样的人。   班干部知道罗海燕不肯揭发何为,又转而在谭世言身上打主意,他们找他谈 话,但谭的骨头很硬,不象宋其成那样,大祸临头,为了保全自己,可以没良心 地去卖别人。他是一个敢作当的人,他知道自己也在劫难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因此他没有使他们满意。   眼看第二批名单就要下来了,第一个右派还没有斗下来。他们没有办法,只 好亲自跑到中文系请求援助。罗海燕所在班又派党员干部找她谈话。这次是一个 军队转业的调干生,年龄约三十左右。   “你和何为还联系吗?”这个党员干部对她语气温和地说。   “我们经常在一起。”   “上次李干事的话,你好好考虑没有?”   “我——考虑了。”   “你觉得应该怎样作才对?”   “我知道要站稳立场,划情界线,分清敌我。”   “你觉得你都做到吗?”   “我经常作他的工作。”   “既然你经常作他的工作,为什么他依然顽固不化呀?他这样顽抗下去,你 知道后果吗?”   “我都对他讲了。”   “你考虑他对你的影响吗?”   “没有。”   “没有?我不相信。”   “确实没有。我相信党不会把一个青年学生怎么样。”   “难怪你还存有幻想!你还没有认识到这场斗争的性质。你要知道,反右斗 争是一场敌我斗争,是一场保卫新政权的斗争,我们在这场斗争中,一定要敌我 分明,立场坚定。跟党走的青年学生前途无量,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与 党与人民为敌,必将粉身碎骨。我劝你要看清形势,权衡利弊,丢掉幻想,准备 斗争。”   她听到这些如排炮似的规劝后,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沉默。这个干部等待 了许久没有得到回答,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于是把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底线告诉 了她:   “你是要团籍,还是要情人,何处何从,你好好考虑吧!”说着转身就走。   罗海燕被这种最后通牒式的话吓呆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马路边至少有20分 钟。这种局面她只有在戏剧舞台上碰到过,在现实生活中这还是第一次。恢复正 常后,她搭拉着头、眼里含着热泪、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回到寝室一头栽倒在床 上暗暗抽泣。干部几次找她谈话已不是什么秘密,她的男朋友被批斗而且很顽固 也人人都知道,因此谁也不去劝慰,只是三个一党,五个一群地小声议论。有的 说,反正没有结婚,拉倒算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又什么值得留恋的。 有的说,就是啦,年纪轻轻就死守着一个专政对象,多不值得呀!有的说,别多 亊,拉倒不拉倒,由她自己决定去,操什么心!有的说,这这正是考验爱情是否 纯真的时候,真地爱他,就应该风雨无悔、永不变心。这些已早成了学生们课余 饭后议论的话题。此刻的议论声,说大也确实不大,事不关己的人充耳不闻;说 小也不太小,关心的人听得真真切切。罗海燕躺在床上可以说声声入耳,句句牵 动她的心。   熄灯号声响过了,灯也早熄了,同学们都一个一个地进入梦乡,可是她却思 绪万端,毫无睡意。她与何为的朝朝夕夕都一幕一幕地展现在她眼前,尤其是他 们谈论理想、抱负她至今记忆犹新。他们之所以一个考中文,一个考历史,就是 要文史互补,避免文学的空动浮艳和历史的呆板平直。他们打算合伙写一部历史 剧和一部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当时无范例可循,历史剧要向郭沫若的“女神”和 “屈原”看齐,还要搬上舞台自导自演。另外各人要写一部专箸,一部文学的, 一部历史的,都写自己研究“史记”的成果。她准备写“史记的文学价值”,何 为准备写“史记的史料价值”。如果和何为分手,不但这些抱负和理想都要化为 乌有,就是生活的前景和结局也很难预料。她到底应该怎么办?是站出来揭发斗 争他,还是甘愿背上敌我不分的罪名、不要团藉呢?她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直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班干部通知她到历史系参加批斗会,并派一个女干部陪同前往。会 开到中途,主持会议的干部向那陪同的女干部示意,女干部点了点头,然后他就 宣布:现在请中文系的罗海燕同学发言。罗海燕听了后大惊失色,原来以为只是 参加而已,根本没想到要她发言。她愣在座位上不肯动,陪同干部推了她一下, 她不得不先提臀慢慢地站起身来,缓步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后又是一阵沉默, 因为压根儿就没想到硬要她发言,现在感情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怎么讲, 讲什么。此刻台下的与会者都屏着呼吸,等待她开腔。她不敢望何为一眼。她现 在处在万难的境地。不了解她内心痛苦的人还以为是准备决裂前的沉寂。最后她 糊里糊涂地开腔了。   “我是一个共青团员,我要站稳立场,划清界线,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 分子作斗争,我——”她穿靴戴帽地说了几句,想不起下文,心里更加慌乱。   “我 ——他说共产党动员党外帮助党整风,是设陷阱、搞阴谋。国民党还 不把青年学生怎么样——”她再也讲不下去了,于是立刻快步冲下讲台,接着主 持会议的干部和陪同干部站起来带头鼓掌。她听到掌声并不感到欣慰,那掌声就 象尖刀刺自己的心,她后悔不应该上台,她更后悔不应该把两人之间谈话公布于 众,这不是使他罪加一等!   何为听到她的揭发简直把肺都气炸了。因为他最不能容忍背叛和冤枉,他想 不到最知心的人也从后面捅刀子。自那以后,他在批斗会上再不争辩,对大家的 揭发批判一概充耳不闻,听之任之。罗海燕来找他,他不理不采;她给他解释, 他扭头就走。这样一次两次冷淡她,他们的情缘也就了断了。   第五章   第二批右派的名单又下来了。谭世言的名子自不待言,也在其中,不过史一 还有一名待定。这个学生的名子叫兰德容。该生头脑灵活,品学兼优,活动能力 强,群众关系好,但有点桀骜不驯,喜欢与班干部和党员作对,尤其不买调干生 党员的账,他们自以为有工作经历,有党票,爱管闲事,傲视没有出过学堂门的 应届生。还相处不到一年,干部和党员就对兰很难容忍。特别第二学期改选班委 会(第一学期由系里指定)时,由于他的作用,使有的干部落选了,这对有些人 是刻骨铭心。现任干部也担心,在不久的将来,或许要被他轰下台,或者取而代 之。他们(下台的或在台上的)都想整他一下,但苦干没有机会。幸运的是这次 大鸣大放兰德容给调干生党员写了一张大字报,留下了一个机会,然而可惜的是 大字报上并没有够得上毒草的档次,上面发下话来:如果材料不够,划不上右派, 就划中右。但是某些干部硬是要千方百计把兰划为右派,他们搜集来搜集去还是 没掌握有份量的材料。   这时杨求达毛遂自荐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向他们表示,保证一定弄到兰德 容的够得上毒草的材料。他们将信将疑,因为杨一向表现轻浮,爱吹牛,有迎合 干部的毛病。   他和兰是同一中学毕业的同学,平时关系不错,都有写日记的习惯。遇事爱 发表观感,但是在文笔上,杨更本不能望其项背。据说兰曾读过“曾文正公(即 曾国藩)日记”,他想向兰学习如何写好日记,有时央求兰把自己的日记给他看, 兰总是婉言谢绝,有两三次实在是经不起他的纠缠,才同意有条件地他给看当天 的,不准他翻阅其它篇。那知杨是一个不守诺言的无赖之徒,每次他看完当天之 后,他总要翻看其它的,每一次都是兰迅速地从他手中夺回,他才肯罢休。杨当 时并没有什反感,因为个人有个人的秘密是很正常的。反右开始后,杨急于想表 现自己,但不管发言是如何积极,都得不到班干部的重视,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在 大鸣大放中的言论沾了右派的边。因此他千方百计找机会将功补过。一天下晚自 习的号声响了,大家都相继上床睡觉了,唯有兰德容还在灯下写日记。下晚自习 的号声响过以后,还有十分钟才熄灯,忙的时候他通常抓住这个时间来写日记。 反右开始后,杨求达已中止了写日记,但兰德容仍坚持不误。这给杨求达一个提 示:兰的日记本一定是一个秘密世界,他曾扫过几眼,以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以杨此时的政治觉悟来看,就一定大有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兰的桌子是上锁的,怎么办?未必敲锁不成!他想小偷都能偷 到人家戴在手上的手表,他就不相信偷不到兰桌子里的日记本,马都有失蹄的时 候,难道与他同住一室就捕捉不到他忘记锁抽屉的时候吗?但是兰平时守卫日记 本很严,反右开始后就更加不敢掉以轻心,总是人一离开桌子就锁上抽屉。等了 很久,杨没有抓到机会。班干部几次催问他,他心里十分焦急,没办法,他只有 采用下策——趁室内无人时撬开锁,把日记本偷出来,然后说室内失窃。   但是他正准备下手时,机会来了。   一天晚餐后,寝室里只有他和兰德容。突然楼下有人叫兰德容,兰应声问叫 什么,他听不清楚,就跑出寝室到对门的寝室去听。就在一剎那,杨求达迅速从 兰的抽屉里取出他的日记,飞也似地跑去把它交给班干部。班干部得到后,立即 组织人写大字报。等他看到大字报,他才意识到他的日记被人偷走了。   大字报的通栏标题是:兰德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兰德容日记摘抄   有几则是这样的:   月 日   反右叹   白云泉——白居易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   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人间本来纷扰多事,何必来一个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更何必又来一个反右 呢?学生的天职就是读书,为何写什么大字报,作茧自缚??   月 日   抄录唐诗赠何为并某君   离骚——陆龟蒙   天问复招魂,无因彻帝阍。岂知千丽句,不敌一谗言!   未必鸣放一定不好,你看青蛙在夜晚鸣放,就深得某些人的喜欢,虽然千声 一腔。   月 日   抄录唐诗再赠何为   题三闾大夫庙——戴叔伦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   月 日   抄录曹子建七步诗赠罗海燕并诸君   煮豆持作羹,漉豆以为汁。   萁在斧底燃,豆在斧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兰德容有日记垫底,特别是上面的几首古体诗,他的右派划定了。他与何为 的态度绝然相反,不辩解,你说马就是马,你说是鹿就是鹿,特别是对他抄录的 古诗的解读,他遵循会议主持者的要求,老老实实地纪笔记。   参加批判都是大学生,虽然是一年级新生,他们对诗的剖析都一针见血,不 但能指出其恶毒用意及其反动性,而且还能挖到思想根源和阶段根源。总括起来 说,他们说,抄录“白云泉”是把矛头直指党中央,诬蔑反右,把白云和泉水比 作清高的青年学生,说学生帮助党整风,跌落陷阱,是自作自受。他把右派比作 屈原,把右派的大字报比作离骚,美化右派的大字报是“千丽句”,而把反右的 积极分子的发言是“谗言”,是“千声一腔”,他恶毒攻击学生门积极参加反右 斗争和部分学生的反戈一击是“煮豆燃豆萁。”   全院的反右运动至此名只剩下一名右派没有斗争了。虽然他的一张大字报几 乎全文上了毒草集,但是他用的是笔名(晨星),无法找到这个人。他写的是农 问题,用事实和数据,说明现在农民生活很苦,文章写得极漂亮,颇具南北朝文 学的风格。他写大字报的时间很晚,恐怕接近鸣放的晚期,因为教学中楼正面已 经贴满了,他就贴在大楼内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尽管如此此文还是引来不少的 人(其中包括老师)前来观看。这个问题在当时是很敏感的,凡涉及到这个问题 的,都一律斥为,颠倒黑白,挑拨工农关系,破坏工农联盟。因此院长在动员大 会上点了这篇大字报,说:“用匿名攻击党不算角色,颠倒黑白才用笔名,如果 讲的是事实,就你站出来和我们辩论辩论!”试图用“激将法”没有把他激出来。 后来又多方查找,还是没有找到他。无法只好作罢。   历史系教师中的大右派,是《世界现代史》名教授易明白,此人曾任旧湖南 大学校长胡叔华的秘书,因在湖南省委主持召开的帮助党整风的座谈会上有一个 湖南四教授联名发言而第一个被划为右派。他被划成右派时已住进湖南医学院副 属医院,院长曾带领学生到他所住的病房里批判他,后来他病死在医院。历史系 一个教《历史要籍及选读》的副教授曾任过伪职(代理副县长),在肃反时受过 审查。他在大鸣大放中给人事处写了张大字报,说“人事处阴森森的”,因此被 划为右派,并被逮捕入狱。《世界古代史》教授田间风平时工作很积极,教学很 认真,也很听话,开会积极发言,因而在帮助党整风的座谈会上也发了言。反右 开始后他感大事不妙,想将立功赎罪,他连夜赶写一篇批判论文,向系里要求召 开一次个人专题批判会,批判天津大学右派、历史系教授、他的同学雷振宗的 “亚细亚生产方式”,可是批判会之后也同样划为了右派。   斗争右派之后是处理右派。在这之间有刀枪如库、马放南山的感觉。反右积 极分子有立功得意之感,边缘人物也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好险了!可是那些右派 分子学生,当时每个年级有三、四个不等,本科四个年级,专科两个年级,大约 历史系总共有学生右派十五、六名,他们虽然和其他学生一样如往日上课下课, 但却如坐针毯,心神不宁,无时不在想:他们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理。   历史系男生宿舍是原湖南大学的第七学生宿舍,这是一栋四层建筑,原设计 是八人住一间,现改为十人住一间,宿舍与宿舍之间是一条宽宽(约四、五米) 的走廊,舞迷们常在这里举行舞会。一天深夜两三点,突然一声呼叫把全体学生 惊醒,所有学生几乎全部涌到走廊上,他们都互相连声询问:发生了什么?发生 了什么?一位在湘西从事过土改工作的调干生随口说了声:“莫不是右派暴动!”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莫不是右派暴动了!”在传来传去的过程中,不知何时 失去了“莫不是”。有指挥才能的干部立即布置清查有右派的寝室,看本寝室的 右派是否还在,经验更足干部甚至把本年级的右派集中看管,有的学生串上串下, 或者冲出室外,查问:右派究竟在哪里暴动?   此时史一的一个寝室里正在审问右派何为。原来何为不知为什么突然从床上 跳起来大声呼叫,负责暗中看管的干部从梦中惊醒,没有弄清情况也跟着随口大 叫,因为他们头脑里总是绷着一根弦——要防止右派搞破坏,他们一听到有人大 叫,就以为是右派在搞破坏。这一声接一声的大叫引起一连串的大叫。等他们定 下神时,才明白这喊声就;来自身边何为。   “你搞什么鬼?”干部大声问道。何为懵然,不知何人所问,问他什么,他 还处在惊愕之中,不知道回答。于是干部更加生气,又厉声问道:   “你要搞什么破坏?!”他仍是愣在那里不作声。   “问你呢?”另一干部问他。   这时他才从梦中醒来,两手揉揉眼,看看左右,定定神,听听周围的的闹声, 然后大哭不止。一个性子急躁又鲁莽的同学一把将他拖到地板上,叫他扑捅跪在 地上,开始审问起来。   “你要老实交代,你要搞什么破坏?”围在周围的学生异口同声地说。   “我我——在作梦——我梦游。”   “不老实!”有人在怒吼。   这时系学生主席来到,他问了问原尾后,把班长叫到走廊上说:   “一定是作噩梦。赶快叫同学们睡觉吧!”说完他跑到每层楼的走廊扬手说:   “平安无事!大家睡觉了!”   班长回到寝室,叫何为站起来,让他坐下。平和地问到:   “到底是回什么事,你慢慢告诉我。”   “我确实是作梦。——我作了一个恶梦,我非常害怕,就喊了起来。”听到 这里班长才叫大家睡觉。一场“右派暴动”就这样平息了。   第六章   不久上面处理右派的政策下来: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除有现行和 历史问题的外,一个不抓,一个不关。够不上右派的,划“中右”。“中右”不 宣布,内部掌握。历史系的教授、副教授,除开系主任何兰桂外,几乎都划为右 派,还有部分讲师(包括党员讲师)也被划为右派,其中有一名副教授被逮捕 (据说是历史问题,曾当过代县长),几名副教授、讲师遣送农场劳动改造。反 右后的历史系已不能维持正常的教学,不得已就把教员(从中学刚调来的)、助 教拉上讲台。当时上面规定不得采用右派编的教材、讲义,但是没有办法还是部 分课程用了右派的。学生中的右派也不少,仅史一就划了三名右派(还不包括补 划),一名中右(宋其成),其中一名被逮捕(何为,据说写反动标语),一名 (谭世言)遣送农场劳动改造,一名(兰德容)随班上课。   放暑了,童蔚然回到了家乡——农村,他发现农村又出现土改时的景象,大 队部前面的荒坪搭着三脚架,隔三天两日要在这三脚架下斗争、吊打一个社员, 原因他们是不服从领导或与领导作对、或者说家养的牲畜如猪、鸡、鸭等吃了生 产队的庄稼。他为了弄清农村中正在开展的是什么运动,专程上县城文化馆查阅 了近期的报纸,原来农村正在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大辩论”,报纸上对如何开展 这场运动说得很清楚,是用说理的办法,如果有不同的意见就展开辩论,讲明农 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优越性。他觉得他家乡的作法与中央的政策大相径庭,于是 到县人民政府问个明白。   接待他的是一个中年干部,他听了童蔚然反映的情况说,他的家乡的作法显 然是不符合上面的政策,他们将下去调查调查。童蔚然听到这个回答很高兴,就 把他上访的情况向乡政府驻队干部和大队支书说了。他们当面没有表示什么异意, 但是第二天他们组织小学学区的教师对童实行突然袭击——对他进行批判,并且 要他在当晚斗争会上向农民作公开检讨。这在他的心产生了一个疑虑——中央的 政策与下面作法是何等的绝然回异,难怪有的农民说:   “中央的政策是好,但是到下面就走样。”   右派斗争了,又处理了。大家猜想这没事了,可以安心读书了。这样大概过 了两三个月。有一天历史系系干事唐老师来到史一丙班召集党团员会议,宣布丙 班的赵布凡也是右派,理由是毒草集的最后一页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唐老师说, 虽然只一句话,但很恶毒,很反动,够划右派。   赵布凡这个人,其实大家知根知底,他爱好诗歌,国内外的著名诗人,如蒋 光慈、泰戈尔、普希金、雪莱、济慈等,他抄了几大本。他不但抄,而且还给大 家朗诵一两段他认为最好的,不过那朗诵声调实在不悦耳。最令人捧腹大笑的是, 有时他写了一首歪诗,还要在走廊上自鸣得意地大声朗诵。谭世言就最容不得此 举,他说此人轻薄,肚子里装不得货,危言耸听的诗句其实不通。就说“我愿地 球翻转过来与地球同归于尽”那句罢,大家都说不通,连起码的地理知识都不懂, 只顾危言耸听,地球不是经常翻转来翻转去吗,我们处于夜晚时,就是倒悬在地 球下面,何时发生过地球与人的毁灭?这是地球自转的正常现象。谁也不知道平 时(即在鸣放前)在寝室的走廊里朗诵的诗竟上了鸣放的毒草集,谁也没有料到 竟是这诗里的最后一句成了划右派的根据。   郭小川的“望星空”受到批判,人们想不通,因为他是一个大诗人,有时诗 兴来潮,浮想连翩,诗如泉涌,无法控制自己,有超脱感是正常的。至于赵布凡, 只不过是模仿诗人的样子,无病呻吟,长吁短叹,发发牢骚而已。   后来人们才弄清楚,原来是上面统计右派的百分率时发现,师院的右派任务 还没完成。于是他们在毒草集上找,找来找去只有晨星够划右派,但是至今又还 不知晨星是何人,最后把目光盯在毒草集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上,但此人只有一句, 又无上下文(实际上无下文,而且还不是鸣放期间所写,当然上面不知道),不 知道此语是在什情况下、为什么而发,因此不好最后决定,就派系学生干事向他 所在班的班干部了解。恰好此人在班干部中印象不好,平时有点罗曼蒂克,爱赶 时髦,衣服穿的毕恭毕挺,皮鞋擦得很亮,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班干部视为不好 管束的人。反右结束后,这个班有三个学生在班内挨整,他就在其中。给孙悟空 戴上紧箍咒是干部求之不得的事,当然干部举双手赞成。这样右派帽子就牢牢地 戴上了,不过准予同班上课,随班改造。   该补划的也补划了,右派任务也完成了。劫后余生应该是一件幸事。可是晨 星却不是这样。   他出生小农家庭,深知农民的疾苦。他的父亲是一个小知识分子,当过几年 小学教师,后因家庭人口太多,而小学教师的工资又很微薄,不足以维持全家生 活,于是就弃教务农。他母亲是农村中的大家闺秀,略通文笔。不到四岁,他母 亲就教他念唐诗,他学会的第一首诗是: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还不到上学年龄就哭着闹着要 上学堂。五岁那年他父亲在离家很近的本姓宗祠执教,为了凑学额在学生名册上 给他写上了名字,但是由于抗日战争,生源极其缺乏,只读了一个多月,学校就 关门了。为了农村儿童不致于长期失学,当时的教育主管部门把附近的几所小学 联合起来在一个乡镇办起了一所小学,他的父亲也应聘在这所小学执教,这样他 才第二次上学。但好景不长,开学不到三月,日军入侵他的家乡,农家也东躲西 藏,学校又关闭。从此他便失学,在家中帮助父母作力所能及的家务。八岁起他 就早晚放牛,放牛之余还要出外爬树采桑叶,供养两张蚕种的蚕儿(长大了大约 有两三床晒垫的蚕虫)。十岁开始学犁田,农田要三犁三耙才能插秧,一、二次 的犁耙就由他来完成。农活除了犁田之外,他还是插秧、割稻的好手,可以说农 村里的农活他基本上都在行。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他是多么渴望上学啊,可是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 多次向父母苦苦哀求都没有得到允许,直到他的小弟弟夭折后,他父亲才把他送 到乡村集镇里念私塾,但是没有读完一个学期,就因秋收在急被叫回来帮助秋收。 从此他一直与学校无缘。他在农田里作工,看到学生上学、放学,总是投之以羡 慕的眼光。   1949年解放军解放了他的家乡,这给他实现“上学美梦”提供了天赐良机。 但是这时他已十三岁,从正规学历来讲,他只不过小学一年一期的学历,如果按 部就班地来读,至少要读三、四年才能上中学。最后他选择了走跳级考初中的道 路。此人自学能力和求知欲望极强,道听途说的也能化为自己的知识。又有一个 很好的自学环境,以前他家是一个书香门第,不但父亲是小知识分子,而且他祖 父也是一个私塾先生,此外在堂兄堂弟和亲戚朋友中也不乏小学毕业、中学肄业 的人。   新政府很注意贫穷的失学青年的求学,初中招生考试不一定要小学毕业文凭, 只要有乡政府的证明,可以同等学历报名参加考试,而且还免收报名费。当时有 公立和私立,公立学校门坎较高,但收费较低;而私立学校录取标准较低,但收 费较高。他担心考不取,选择了外地一所比较著名的私立学校。结果被意外地录 取了,但学费高达每学期15石稻谷。15石稻谷不是一个小数字,它相当一个中等 家庭一年的收入。没法只得改考县立中学,碰巧这所中学新上任的校长是地下共 产党员,对贫穷失学青年十分同情,他在口试时得知他的情况后,亲自查看了他 的试卷。校长对他的考试成绩感到特别吃惊,想不到一个基本上没上过正规完全 小学的人的成绩与正规完全小学的一般毕业生的竟然不分上下。这样他就被录取 了。   刚解放时物价不稳定,学校的学费不收钱,而收实物(大米)。第一学期共 需交八石大米。一石以重量单位计为150斤,八石共计1200斤,折合成稻谷是十 石,这比私立学校便宜五石,不过十石稻谷却占他的家庭收入的一半。很幸运的 学校设有“人民助学金”,从第二学期起他就享受这种补足,这样顺利地念完了 初中和高中。高中毕业后,他的老师都劝他报考综合大学,但他的家庭条件不允, 不得不报考师范院校。   无论是上中学还是上大学,他寒暑假照例参加农业劳动,因此非常了解农民, 非常同情农民。特别是工农业产品的差价,他十分清楚。比如一枝最次的纲笔要 花两三石稻谷的钱。因此那时的大多数中学生用不起钢笔,只能用蘸水笔。他认 为工农差别太大了。这就是他写大字报的初衷。他不知道农民生活很苦这是一个 敏感问题,当年梁漱溟就栽这个问题上。梁是毛泽东的朋友。有一次他当面给毛 泽东提这个问题,毛泽东不同意他的看法,两人因此问题发生了口角,毛泽东要 梁作检讨,梁不服,还在政协会上批判了梁。   他写大字报完全是根据他掌握的一手材料,其中并无妄言。至于不用真实姓 名的问题,并不是如有的人所想象的,是畏惧,怕追究责任,而是出于喜用笔名 的爱好。   写好大字底稿的那天正好有一名外校好友来访,那客人的书法好,桌子又有 现成纸笔墨砚,在主人的提议下,客人就顺手提笔写成了大字报,然后两人又一 起到教学中楼去贴(那里预备有浆糊)。很凑巧是这中间约有一小时许,竟没熟 识的第三者出现。这就是后来左查右查都查不出的原因。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在 院长点他的名字的时候,他不勇敢地站出来呢?答案很简单,他完全出于策略的 考虑。试想在那个时候,四面楚歌,他讲得清楚吗?于是就等待,那知等待了几 个月那个时机也没来到,他愈等愈失望。他目睹和亲自参与了反右、处右,亲眼 看到了当右派现状。但他又不愿永远保持沉默,因为那样作与自己性格、品德不 合。他一定要站出来,但不是被逼出来,也不是被查出来的,而是大义凛然地自 己走出来。他站出来不是缴械投降,而是为了证明自己光明磊落,即他贴大字报 说农民生活苦,不是要攻击共产党,而是心里牵挂农民,提醒党和政府采取切实 可行的政策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   1958年2月他在父母身边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寒假。在假期中他暗中作了一 切准备。开学后,他只身来到系党总支,告诉他们,他就是大鸣大放中的晨星。 他的真实姓名是余旺龙,中二丁班的。系总支书记感到非常意外,他问余:   “为什么到现在才投案自首?”   “不是投案自首,我是来说明情况的。”余旺龙赶紧反驳道。   “现在是不是认罪了?”   “我没有罪。”他又急忙反驳道,接着进行解释。总支书记哪里容他解释, 两人几乎吵了起来。最后总支书记说:   “好吧,你先回去。有话以后说吧。”   “晨星自动投案”的消息传开后,议论纷纷,有的觉得不可理解,有的则认 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真愚蠢,逃脱了厄运就逃脱了呗,为什么还自动找上门呢?”   “也许他硬要尝尝右派的滋味呢!”有人开玩笑地说。   “一点也不稀奇,这是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阶级敌人一定要自动跳出来表 现自己,一定要和我们较量,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说这话人的脸上飞 扬着自鸣得意的神情。   余旺龙盼望的要在会上讲个清楚说过明白,结果也落了空,因为他讲的事实, 人家却讲他是编造、是诬蔑、是挑拨;人家讲的是阶级斗争理论,党同伐异,他 招架得了吗!反右、处右已过去许久了,下面接着是审右(审查右派的改造情 况),所以只开了一两个会就被戴上帽子,留班改造。   第七章   虽然反右取得了胜利,但反右在人们心里造成的负面影响却是不可低估的。 政治气分很压抑、沉闷,人人感到自危。大家吸取了祸从口出经验教训,少说为 佳明哲保身,就是好朋之间也不说心里话,更不敢写日了。为了改变这种“万马 齐瘖”的局面于是又发动一场“向党交心”的运动。   何副院长作动员报告,他说,过去“曾广贤文”上说:“逢人莫说知心话, 对人未可全抛一片心。”我们现在提倡:逢人要说知心话,对党全抛一片心。希 望大家打消顾虑向党交心,有什思想就讲什么思想,那怕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东 西,希交完全,交彻底,党组织决不“秋后算帐”,请大家相信党。交心的方式 是写大字报,其目的无非是把一些不健康乃至肮脏的东西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大字报底稿交班党支部。   反右以后,都学习农村组织联社(即几个农业合作社联合拢来组成联社)的 方式,把小班合成大班,成立班党支部以加强党的领导。原来的史一现在是史二。 原来四个小班现在合成一个班,班党支部书记由刘焕章担任。因为他反右有功, 他所在的小班划了两个右派。   开始大家对交心运动有顾虑,大鸣大放的余悸未消。又是象大鸣大放那样左 动员右动员,刘焕章的点子特多。走廊上按寝室划分大字报区,每晚收大字报底 稿,每天公布交心数据,开展评比。自己带头,树立典型。首先党员交,接着就 团员交,紧接着就是积极分子,这样一层一层地带动,终于又开展起来了。   不过大家感到政治压力特别大,不交心就是对党不忠。特别每晚收大字报底 稿,没有办法对付,把交心情况公布出来,更感到是在火上烤,日子十分不好过。 有些不得已把写过的又写一遍,有些就胡诌一气以塞责。童蔚然从入大学时起他 就有一个计划:在毕业前一定完成“资治通鉴”的研究。他想反右以后大概会很 多事间归自己支配,那知没隔几天又是交心,规定早晚自习都要全用来写交心的 大字报,晚上不准上图书馆。开初他与大家一道写了几张大字报,但是到后来不 管怎样搜肠刮肚也写不出来了。有的假装在写底稿,其实是在底稿纸上写自己的 名字,有的就简直是在纸上鬼画桃符,有的干脆就手中握着钢笔坐在那里发呆。 童蔚然也学着这样作,但是坚持不了好久就拉开抽屉,偷偷在抽屉里看书。后来 被寝室长发现,给予严肃的批评,因此他在干部印象中是一个只读书不关心政治 的人。不过史二在交心运动也冒出了一个状元。   这个状元不是别人,就是反右积极分子杨求达。他觉得自己在反右中够积极 的,连偷人家日记也肯干,可是还是没得到干部的足够赏识,连寝室长都没当上, 在反右派总结会上连提名表扬都没有。他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很好的表现自 己。   交心运动是在课余进行。也就是早自习、晚自习。他每天至少三张,运动大 概进行了四个礼拜,他总共写了120张,问题累计达360条。他从解放前相信“共 产共妻”到然后他担心新政权不稳固,怕蔣介石反攻大陆,从民主改革有些过火 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有点冒进,从统购统销使人吃不饱到物资供应匮乏, 从党组织不太信任自己到他有时想轻生,总之他象写长篇小说那样构思完整,有 真实的,也有艺术创造,开初几张还有人看,但后面大家都觉得几乎不屑一顾。 他的表现当然得到支部书记刘焕章的青睐和表杨,他说,杨求达可算是对党一片 忠心,因此党支部把他列为重点培养的对象。   第八章   58年的一天过半夜,历史系学生宿舍一片酣睡声,在离宿舍只有咫尺之遥小 风雨操坪却一片轰闹声。这时一个干部叫醒正在梦乡的史二学生,风风火火地说:   “快到到楼下去参战,老刘(刘焕章)他们已干了一通宵了。”他们摸头不 知脑地赶快穿好衣服跟着来人下了楼,一迈出宿舍大门就看到风雨操坪里灯火辉 煌不仅里面人声嘈杂,而且还有打夯喊号子的声音。他们走进去一看,原来是本 科的四个年级和专科的两个年级的党员和干部,还有少数积极分子如杨求达等, 在赶修小炼钢炉,打炉子的基脚。风雨操坪的体育设施一律靠边站,中间地带各 圈一块。一共六块。他们之间暗暗竞争,看哪一个炼出第一炉钢。   大跃进、大炼钢铁,毛泽东主席提出要钢年产量要达到1070万吨,这些同学 门都在报纸上看到了,他们从来没想到大炼钢铁的“大”竟是这么“大法”,这 也许就是“土法上马”吧!大学文科学生,连炼钢的起码知识也不懂,要炼成钢 谈何必容易?要合乎质量的炼钢炉,要达到一定的温度,还要加添加剂。俗话说 “百炼成钢”,这就是说炼钢不容易。反右才过去,虽有看法,只是心里嘀咕, 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来到后,立即接他们的班,继续喊着号子打夯。每个年级 都编炼钢号子。史二的是:   不迷信,不信邪,土法上马来炼钢。   来,来,千军万马上战场。   没有条条,没有框框,只要胆量。   毛主席发号召,全民来炼钢,   一千零七十万吨全民来担当。   炼好钢,出好钢,   有希望,我们就是要出第一炉钢!   党支部在现场秘密(因为怕自己办法被别的年级听到,争不了先)召开支部 大会研究如何争取出第一炉钢的问题,但是大家都一筹莫展,没有一个人发言。 过了大约半点钟许,刘焕章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猛然想起院戏剧性在大 礼堂演出过一齣长沙花鼓戏,名叫“补锅”。舞台上当然没有真正的补锅器具, 但是这使想起小时候曾看过走街串巷的补锅匠,他用一个带风箱的煤炉升火,用 白膏泥(高岭土)作成一个敞口型的器具放在炉子烧,待烧成型后再放入生铁, 再煅烧一会儿,那里面的生铁就化为铁水了。他说:   “我们用这种办法,把煅烧的时间延长一些,不就可以炼出钢来吗?”大家 听后都表示同意。决定派出几路人马分别办理具体事宜。一路到望城,因为那里 解放前以补锅为生的人多,不但容易弄到废弃的炉子,而且还能向补锅匠打听到 一些有关的情况,如白膏泥产于何处,什么样的白膏泥质量最好,熔化生铁要注 意什么问题等等。这一路当然以派望城同学为最好。一路去找白膏泥,刘焕章指 示(反右以后,党支部成员讲话都叫作指示)找白膏泥不但要解燃眉之急,而且 要为今后大炼钢铁准备大量白膏泥资源,这一路当然以长沙城郊(包括岳麓山) 的最适宜。另一路是找生铁,这一路有杨求达等人自高奋勇参加。三路人马都要 求务必在第二天下午九点钟前完成任务。三路领队都向党支部书记表了决心。   为了最快地完成任务,杨求达向领队献策说:用不着到厂矿去找,就到附近 的农家屋前屋后去找,那里一定有丢弃破铁锅。他们选择的方向是左家陇。但是 他们走遍了左家陇的农家住户,就是在屋前屋后找不到破锅。有人开始埋怨杨求 达。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建议到农家的偏屋如猪栏屋、厕所、厨房里去找。果然, 过不很久就在一个农民的猪栏屋里发现一口破锅,但是只是锅底开了一条缝隙, 其他地方都没什么毛病。杨求达见了分外高兴,他心想把整个锅子抬回去,会被 主人发现,而且用补锅炉炼钢,也用不得那么多,只要有一炉的原料报一报喜就 够了,于是他举起一块石头就砸下去,“砰咚”一生惊动了主人。杨求达立功心 切,竟只知道避主人眼睛,而不知塞上主人耳朵!主人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 这口锅刚从灶上取下来,准备请补锅匠补一下再用,因为买一口大锅子很贵。他 见把他的锅子扎破了很生气,说:   “你们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到这里搞破坏!”他问是谁打破了他的锅子, 要把他扭送派所。这一下可吓坏了杨求达。带队的只好陪小心,向他说明来由。 主人还是不依不饶,说:   “你们大炼钢铁也不能砸人家家里的锅子呀!要赔,否则要把砸锅人送到派 出所去!”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凑钱来陪。主人要赔八元,但他们把随身带的钱凑 起来也只有五元。杨求达知道是自己闯的祸,就哭丧着脸直求饶:   “叔叔(其实这个农民才三四十岁),都是我的错,请您饶我们吧,我们还 有紧急任务在身。全国都在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炼钢铁。我们是为炼出第一炉 钢向党委报喜。”见这个学生如此底身下气地求饶,主人才软了下来,等了一会 儿他扬手示意地说:   “把你们的钱拿回去,不要你们赔了!”   离开那家农户之后,他们来到一个草坪坐下,商量下步怎么办。但要大家都 搭拉着脑袋不说话。   “时间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怎么办?大家快说话呀!”   “我听说平塘有一个铸锅厂,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上,不过我们可以先 打听一下,只要找到铸锅厂,我们就有希望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同学开腔道。 于是又开始打听铸锅厂,但是问东问西,得到的回答是“摇头”。正在不知所措 时,迎面走来一个头顶新锅的人,他们问他锅子是从哪里买来的,那人把手往何 边一指,意思是说就在湘江边停靠着一只卖锅的船。听后他们立即飞奔河边,碰 巧他们在运输过程中损坏了一口锅子,船老板听了他们说明来由后,很慷慨地从 破锅子上敲下几块,无赏地送给他们。   他们马到成功赶到学校已是下午四点差十分,挖白膏泥的已捷足先登,大约 先他们半个小时。可是找炉子的那路却回来得很迟,其原因,一是路程比较远, 二是解放后操补锅业的很少,很难找到补锅的。不过还算幸运,找到一个早已不 从事此业的老头,他们花了一点钱向他买回来一个废弃炉子和破风箱。   刘焕章吩咐他们用餐、休息后,立即组织人手干起来。会木工活的同学修理 风箱,会烧煤火的升炉子,党支部书记亲自动手作模子。按照补锅匠的操作程序, 很快就把一罐生铁熔化了。把浮在上面的残渣舀出来后,露出来是上下翻滚的红 灿灿的铁水,大家高兴叫了起来:   “钢水,钢水!”   “我们成功了!”   “不,还是铁水。”刘焕章很沉着地纠正道。   “时间烧长一些就是钢了。”头脑稍微冷静的谢芳芳说完后,向支部书记飞 了一个眼色,好象胜利就在眼前。   “是呀,不是熔铁,是炼钢,要慢慢地炼!”刘焕章会心地说。   “儿戏,儿戏!昏了头。”童蔚然在旁边嘀咕。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缩回 寝室看书去了。   同学们都自动轮流拉风箱,女同学也不甘落后,抢着要拉风箱。火越烧越旺, 火苗升起来足有五寸高。大约过了半时辰,忽然听得“扑哧”一声,炉子里的白 膏泥罐子炸裂,铁水流入炉中,冒起层层煤灰,这煤灰扑灭了火苗,也扑灭欢声 笑语。大家惊呆了。这时老刘说:   “世界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失败为成功之母。现在党团员留下,其他同学 都回寝去。”   通过分析,他们认为是白膏泥罐子耐不了高温。有的提出,要另找耐高温的 材料。但是老刘不同意,因为一时半刻找不到更耐高温的材料,会延误出钢的时 间。因此他力排众议,决定再试,把罐子作厚实一点。于是他们没等炉子冷却, 就把炉子空倒出来,再试。   这次煅烧的是时间是长了一点,但最后还是破裂了。不过从这里可知道,增 加厚度可以提高耐温程度。这样他们又把罐壁的厚度增加一倍,但是这次不但没 有延长煅烧的时,反比前次的时间短,原来不是越厚越好,往后他们在选择厚度 上下功夫。直到第二天上午点九点他们才选择了一个合适厚度,不过煅烧时间也 不是很长,只是一小时而已。但是老刘准备向党委报喜,并布置一部分人去砍柴, 准备大干。但`却遭到一些人反对,他们说目前出的不钢,是铁。杨求达、谢芳 芳等人则站出来支持刘焕章,说:   “咱们炼了一昼夜还不是钢,要什么才是钢呀?你们说话存良心吗?”其实 他们并不知道钢是何物,钢和铁之间有何区别。童蔚然悄悄地说:   “好大喜功,什么钢,连熟铁都还不是,还是生铁!”   一垂定音还是归支部书记,他说是钢就是钢。报喜队伍集中了五六十人,茶 盆里用红布包裹着那块“钢”,由谢芳芳端着,一块大木板上贴着一个大“喜” 字,由两人抬着,前面是锣鼓开道。队伍浩浩荡荡、锣鼓喧天地来到院本部(岳 麓书院)。   院党委此时正在开党委会,党委书记苏玉在会上提出了学生参加大炼钢铁的 问题,她认为学生不能不上课去参加炼钢,这样打乱了教学秩序;院长则认为既 然是全民大炼钢铁,学生也应该参加,不要有清规戒律。因此会上发生了争执。 她听到上课时间有人敲锣打鼓,就七窍生烟,又听说历史系二年级炼出了第一炉 钢,她真觉得是胡闹,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所以僵持很久不肯出来接见, 最后只得示意宣传部长罗布球出来应付了事。   罗部长出来后,刘焕章开始宣读喜报,但是受到了制止,罗部长一边打手式, 一边说:   “喜报就不要念了,党委正在开会,把喜报给我就行了。”这无疑问是在刘 焕章等人的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大家兴高采烈而来,扫兴而归。   砍柴一路人马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都是来自农村,只要有柴可砍那是举手 之劳。他想砍农民屋前屋后的树,农民不答应;若砍岳麓山的树,那是要蹲班房 的,最后他们游到院本部,那里树木胜过长很茂盛,一个同学不假思索地爬上去 砍了一刀,就听见下面有人大声怒吼:   “谁叫你们在这里砍树?下来!”   “历史系二年级党支部,我们要大炼钢铁。”这个学生理直气壮地回答。   “胡闹!你们知道岳麓书院是名胜古迹吗?哼,还是学历史的?”有人认出 讲话的是院党委苏副书记,招呼大家赶快跑。   第二天由系里传达党委决定,一律停止炼钢,自即日起恢复正常教学秩序, 至于学生参加大跃进的问题听候党委安排。   风雨操坪一片狼藉谁也不去问津了,同学们又都走进了课堂。曹蔚然等见此 十分得意,他说,文科学生一夜能炼出钢来简直是天方夜谈。如果天底下真那么 容易的事,那中国早成为钢铁大国了。   第九章   不久教育部的指示就下来了:学校要实行教育革命,以适应大跃进的形势。 但是教育革命要从何入手,怎样进行,却没有明确指示。学院党委在这个问题上 又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以苏玉书记为代表的党委认为,教育革命不是一朝一夕的 事,要逐步进行,不能采取急风暴雨式的作法,首先从劳动教育入手,在课程表 里面增加劳动课,然后在调查研究和试典的基础上一层层地推开。以院长为代表 的,则主张打破条条框框,紧紧地配合大跃进,大搞劳动入手,停课半年到一年, 以作好教育革命的思想准备。争论结果院长派占了上风。   当时师院面临着搬迁的任务,即把占用原湖南大学的房屋全部退还土建学院, 因为在土建的基础上要恢复湖南大学。而师院仅仅只建成了语数大楼,还有几栋 大楼急待修建。正好湖南的工人标兵刘孝安又要来师院表演砌砖一条龙法,急需 大量砖。这样几栋大楼的运砖任务就历史地落在语文和历史系的肩上。   砖窑在里离师院二十来里地的平塘,要用船把砖到离工地两三里地的排楼口。 他们的任务是用板车运上船,然后从船上用肩挑到工地。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 留在学院负责从船上运到工地,一部分在平塘安营扎寨,昼夜轮班开工,三人一 部板车,风雨无阻。历史系上夜班,语文系上白班。每天收班时登记“战果”, 先进的表扬,后进的“促进”。   劳力基本上是平均分配,但还是有强有弱。老是名列搒首的遭人妒嫉,老是 吃“猪尾巴”总挨批,死不服气。特奇怪的是杨求达一组总是独占鳌头,其他与 他们势力相当的组拼命追赶还是追不上。他们一车拉三百四五,不管怎么使劲, 也总是象老牛拉破车样走不快,而杨求达一组一车拉四百却能快步如飞。他们不 知杨求达组的诀窍在哪里?不过大多数人也不想弄清楚,只要尽力干,何必出那 个风头!一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杨求达组在下坡时不小心翻了车,因为堵塞通 道,后到的几部车的一些人都跑来帮他们码车,杨开始坚决谢绝,但是大家不管 三七二十一,还是帮他们码车。把散落的砖都码完后,他们意外地发现,杨求达 组车上的砖竟比他们车上的还少。少数细心的女生把这个秘密记在心里。   第四天夜晚,月光皎洁,能见度特别好。两个女生,一个叫王凤仪,诨名喜 雀,一个叫肖丽珠,雅号爱打听,商量好今天晚上要看个究竟。他们借解手之名, 躲在一砖堆后面偷看杨求达装车。杨求达等人的码法和他们完全不同。他们先沿 车边平码一个六块砖高的空心四方形,就象修筑围墙一样,然后再把四方形里面 码成田字结构,最后一层是一实心的四方形。这样从外表看是一满车严严实实的 砖,但实际上比一般还少。这两个女生的秘密发现在同学中传开之后使他们连想 起两件事:一件是杨求达组总是要单独装车,不和其他组共取一个砖堆上的砖, 另一件事是车拉到卸车地点后,他们总是顺势把车把手一抬,把砖全部倾倒在地 下,监工的对此提了多次,因为那样把砖打断了,但是他们总是借口控制不了车 势。现在一切迷团都揭开了。原来有鬼。不过这两个女生也不愿当恶人,在支部 书记面前告他们一状,恐怕就是告他们一状,也未必告得响,因为杨是刘焕章的 红人。   不一两天同学们的议论就传到刘的耳朵,刘听到这个议论非常生气。当天下 午他召集了紧急会议,他在会上说:   “现在有一股歪风邪气,暗中传流言蜚语,打击中伤积极分子。自己干活不 出力,还找劳动迈力的同学的茬。作事要光明正大,不要搞自由主义。我请那个 发现人家秘密的同学站出来说明真象。”杨求达听了脸红一块白一块,神色很紧 张。那两个女生本来是好奇,在这样的阵势下当然不敢造次。沉默了好大一阵, 见没有人敢说,杨头脑里那根弦才慢慢放松下来。   杨求达怀疑是童蔚然等人在后面捣他的鬼。有一天他抓到童与几个同学私下 议论停课劳动的把柄,就向刘焕章打小报告说:   “童蔚然几个同学消极怠工,对停课劳动不满,他们说,我们现在到底是学 生还是工人?学校是教学为主还是以劳动为主?”刘听到杨的小报告如获至宝, 立即召党团员及积极分子会议,研究如何把歪风邪气压去,顺利完成院党委交给 我们运砖任务的问题。刘焕章的意思开个专题辩论会,要大家作好思想准备。支 部书记提议,大家只好附议。   第二天中午提前起床,全班同学在一个草坪集合。刘支书语气平和地向大家 说道:   “现在利用休息时间开个会,这个会可以说是一个战地整风会,也可以说是 一个思想辩论会。最近有人打击积极分子,看来这只是表象,它还有其内在的思 想根源。有人对停课劳动严重不满,说什么我们是学生还是工人,学校以教学为 主还是以劳动为主?我看我们今天的题目就是:学校究竟要以什么为主?”   首先杨求达发言,他说:   “现在全国都在大跃进,我们不能关在书斋里,与热火朝天的大好形势隔绝。 我看我们就是要停课大搞劳动,赶上大跃进的形势。新的无产阶段教育制度就是 要以劳动为主,劳动就我们的主课,我们的课堂是社会大课堂,教室里的课堂只 是小课堂而已,所以我认为学校应劳动为主。”   童蔚然站起来接着发言,他说:   “我认为学校以劳动为主是奇谈怪论。古今中外的学校没有以劳动为主的。 如果一学校是以劳动为主,那个学校就不叫学校,而应该叫工厂或农场。”   宋其成反驳童蔚然说:   “真正称得上奇谈怪论的是童蔚然的观点。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学校 当然没有以劳动,更谈不上以劳动为主,因为他们鄙视劳动,无产阶级的学校就 应当办成象高尔基的《我的大学》中的大学的样子。”   “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所描写是一个社会,不是一所具体的大学,请读了 这本书再来发言,不要望文生义!”童蔚然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是我们的榜样,凭两手老茧入学,凭两手老茧毕 业。”   接着还有几个同学发言,有支持童蔚然的,也有反对的。最后刘焕章作总结:   “同学们发言很积极,很踊跃,这很好。教育革命有很多思想障碍,有封建 的,也有资本主义的,而且这些东西根深蒂固,不肯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从孔夫 子到现在的教育家都鄙视劳动,我们无产阶级则截然相反绝,恩格斯把劳动视为 人类在共产主义的第一需要,在共产主义社会劳动将成为人们的自觉行动。我们 党的远大理想是实现共产主义,而我们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同学们,你们说我们 把劳动放在教育的首位,学校应该以劳动为主,应该不应该呀?(‘应该,应 该!’一些同学附和。)是的。所以这次教育革命与以前不同,要从大搞劳动入 手。这个讨论还要继续下去。今天就讨论到这里。”   平塘运砖历时两个多月,历史系回来后进行劳动总结,表扬先进,“促进后 进”。最先进的自然是杨求达,最后进的当然是童蔚然。刘焕章要杨求达写了一 张入党申请书,并建议支部讨论他的入党问题。在支部会上,有些人提出了杨求 达入党的动机问题,他们说,杨有投机心理,为人虚假,要考验一段时间再说。 刘极力反对这种看法,他说:   “现在是大跃进时期,审查入党问题也要有大跃进的观点。就好象战争年代 的火线入党一样,要有战争的紧迫感。在火线上哪有那么多时间考虑,一切以服 从战局为第一。在大跃进中讨论入党问题,主要考虑在大跃进中的表现。俗话说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申请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入党后党组织可以进行教育。”   刘支书一番高瞻远瞩的大论后,开始表决。表决结果以一票的多数通过。他 不但要吸收杨求达入党,而且还要委以重任。历史系决定大办工业,建立水泥厂 和耐火砖厂,因为水泥和耐火材是大跃进的紧俏物资。刘焕章向系总支要求把水 泥厂交给他们年级,并征得系总支同意,要杨求达负责筹建水泥厂,并给他配备 一名副手。但他们都对水泥一窍不通,就是到就水泥厂参观学习后还是一知半解。   回来后在建烧水泥的高炉问题上,杨与副手发生了分歧。副手名叫谭家正, 团支部委员,老诚,不爱说多话,但敢坚持自己的观点。杨要同学自己动手建高 炉,谭不同意。他说:   “同学们一点泥工技术也没有,怎么能建高炉。如果高炉倒塌,那是要死人 的!”   “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那有一点跃进精神!如果请泥工砌炉,那不符合教 育革命的精神。教育革命就是要我们从干中学,从实践中增长才干。”   “要从干中学也得有师傅。”   “能者为师。”   他们争持不下,去请示刘支书。刘支书毫不犹豫支持杨。有人撑腰,杨的跃 进劲头更足,他设计了直径为2米高为10米的高炉,挑选一批农村学生开始修建。 基础还打得很牢,砌到3.5米时也没有什么问题。   “炉身晃动,这说明炉身没有倾斜。没问题,大家大胆干!”杨求达一面观 察,一面说道。   砌砖的同学听到杨这么一说,干得更欢,他们以不是泥工能砌高炉感到得意。 有的小声地哼着歌儿: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听话要听党的话。   ……”   有的在争论他们何时才能复课,一种意见是建好这座高炉后就会复课,另一 种意见是水泥正式投入生产后才能复课,还有一种意见是遥遥无期,持这种意见 是认为水泥很难试产成功。有的埋头砌砖,力争尽快建成高炉。   “咔嚓”——“砰”,路过的人回头一看,是正在修建的圆椎形建筑倒塌, “泥工”都被砖、木板和脚手架压在下面,没一个发出呼救声。路过的人异口同 声大声呼叫:   “救命呀!建筑工地出事了,快来人啦!”   不一会儿有一些学生赶到,他们帮助搬开脚手架、木板,掀掉泥土、移开砖 头。这时才有“泥水匠”发出微弱的“哎喲”声。他们迅速将其送往卫生科。经 医生检查,有两人受重伤,七人受轻伤,一人受惊吓。医生问道:   “你们是搞建筑的,为什么不注意安全生产啦?”   “我们不是泥水匠,是历史系的学生。我们建高炉烧水泥——”这时刘焕章 和杨求达等赶到。刘首先代表党支部向受伤者表示慰问,要他们安心养伤,养好 伤后和他们继续投身到大跃进的洪流中去经受锻炼。“要奋斗就有牺牲,要胜利 就会有挫折。”杨附和着说:   “是呀,是呀——”他不便往下说。谭家正则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自己动手建高炉证明行不通,于是杨求达就和刘支书商量,决定请泥水匠修 建高炉。没有一两天工夫高炉就修好。下一步就是试烧水泥的问题。但是通过几 次的试验,水泥的标号还是达不到起码的要求,只有250,按生产要求,要达到 400标号才能投入批量生产。经过一再改进还是只能达到300标号,而且标号还不 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决定批量生产。结果生产了一仓库没有销路,只 有几个农民,因价格便宜,买几袋。但不久就退货了。他们用这种水泥修晒谷坪、 粪坑,十天半月水泥还不凝固。   第十章   毛泽东主席视察湖南。一天毛在周小舟的陪同下游览岳麓上,驱车在荣湾镇 至岳麓山的公路上行驶,毛泽东从车窗向外远望,忽然见到岳麓山上到处大石坑 和象瀑布一样的溜石滑道,有的山头竟已削平,面对这百孔千疮的破烂的景象很 生气,他问身边的周小舟,现在岳麓山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周回答,是大跃进— —采矿石。毛立刻发话,赶快听止,不能因采石破坏了岳麓山的风景。   原来岳麓山的石头含铝量很高,大跃中涌现的工厂的原材料大都来自这里。 这其中包括了历史系的耐火砖厂和水泥厂。因为原料质量好,运输特别近,就有 一个溜石道从师院的一个学生食堂旁边下来。现在原料来源一断绝,历史系的这 两个工厂就被迫停产。   停产不久,系里下来通知,刘焕章这个年级,包括任课教师,全部下放到江 西萍乡安源煤矿,一边劳动,一边上课,同时进行教育革命。   一个夜晚,全年级师生一百多人背着铺盖卷,排着整齐队伍,从二里半(即 师院学生宿舍所在地)浩浩荡荡地向火车站进发,沿途步行,中间过两道轮渡。 到达火车站不久,就鱼贯似地上了火车。车上旅客不多,他们坐在紧紧相邻的两 个车厢里。火车风驰电掣般前进,两面车窗的大跃进景象一闪而过,大跃进的标 语口号一个接着一个,但看不太完整,因为车速太快。只有中途靠站才看完整一 两幅,如“人有多大的胆,地就有多高的产”,“天上没有玉皇,海中没有龙王, 喝令三山五嶽开道,我来了!”车厢里大跃进的空气也很浓。列车员服务周到热 情,不时地打扫车厢,来回提壶续水。学生们活跃异常,歌声不断。有时两个车 厢还拉歌。夹杂在师生中的旅客也大开眼界,跟着乐,不过也有少数在皱眉头。 因为他们听不清广播报站名。列车长对学生们的热情也很支持,她不仅不干涉, 还邀请他们中的文娱积极分子到列车广播室去演唱。他们表演了小合唱、快板、 相声和乐器小合奏。按火车的惯例,到夜间十一点要停止广播,以免影响沿线群 众的休息。可是今夜却是一个例外,广播演出一直继续到天明。因为这是大跃进 的年月,这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年月,什么陈规陋习都应当废除!   忽然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减速开进了萍乡火车站。这两节车厢的热火朝天才 变成一片熙熙攘攘。他们在这里下车,步行来到萍乡汽车站,等候开往安源煤矿 的汽车。汽车站里陈列着当日的报纸。学生们蜂拥而上,争阅着当日的新闻。   “诸位,安静,安静!”女生王凤仪挥动着手中的报纸,像街头演讲开场时 一样,努力吸引大家的注意。“我向大家报告一条特大新闻,‘1958年7月31日 安徽舒城县千人桥农业社放出早稻亩产11471斤的卫星!’”可是她说的特大新 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们仍然埋头看手中的报纸,连头也没抬。因为她的 雅号叫喜雀,平时说话就没把她当回事。只有女生肖丽珠跑到王凤仪跟前抢过报 纸来看。她一看到红色通栏标题,就大喊:   “喜雀没有骗人,是真的,亩产超万斤!你们快来看呀!”   这个时候才有几个同学慢悠悠地站起来,走过去看过究竟。因为她也有个雅 号叫爱打听,人们对她的传话一般也要打折扣,不过她在同学中的信任度还是要 比王凤仪高一点。这些人一看到大红字标题,也失声惊呼:   “特大新闻呀,亩产超万斤。千真万确,快来看。”   “千斤木炭烧不热的冷血动物,严重的右倾!”有人大声含沙射影地指责少 数漠然视之的人。   在这种压力下那些人才三三两两地过去,看了一下标题但是都没有发话,唯 有童蔚然把报纸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他本来听到标题就不相信,当看到文章说 单季水稻亩产达11471斤时,他就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他是来自农村, 也曾和父亲一起种过田。他的家乡座落在洞庭湖区,那里最好的田单季亩产不过 五、六百斤,报纸上报道的产量是他家乡的最高产量的19到20倍,那怎么可能, 晒干车净的11471斤谷以一寸的厚度摊开铺在晒谷坪上该需要多宽的面积啊! “这种吹牛也太没有边了!”他一边想,一边不大不小地说出了声来。   “你说什么,是吹牛?你睁着眼睛说瞎话,连党报你都不相信啦?”站在一 旁的杨求实马上搭腔道。于是两人争吵了起来。党支书记刘焕章听得真真切切, 感到这是大是大非,不能听之任之,尤其是在旅客众多的汽车站发生这样的事, 小而言之是给岳麓师范学院丢丑,大而言之是在南来北往的旅客面前给毛主席家 乡人的脸上抹黑。他果断地决定开个现场辩论会。会场就选择在汽车站旁边的一 个空地上。   “今天大家都在场,都看到了,听到了。党支部认为,今天的事是大是大非 的问题,是关系到我们如何对待当前的大跃进的问题。工人和农民高举三面红旗 (即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鼓足干劲,不分白天和黑夜,千辛完苦地搞大 跃,大炼钢铁,夺高产,放卫星,可是我们竟有有个别同学无视大跃进大好形势, 怀疑群众,怀疑群众运动,连党报上的新闻也不相信,说什么水稻亩产超万斤是 吹牛。我们就开个现场辩论会,让同学们分清是非。同学们可以摆事实讲道理— —”   “我来讲几句!”刘焕章的话还没讲完,杨求达就忽地站起来抢着发言。   “好,我不讲了。杨求达同学发言。”   “亩产超万斤是新闻记者实地采访,经总编审查,报请省委批准,登在党报 上,这是不容怀疑的。如果连省委机关报不相信,我们相信什么,难道要我们相 信你童蔚然信口雌黄。事实是客观存在,你想否认、抹杀,那只是白日做梦!”   “你种过田吗?知道最好的田一般亩产多少斤吗?11471斤晒干车净的稻谷 以一寸的厚度摊开要占多宽的面积吗?11471斤是一般产量的19到20倍,你知道 吗?”童蔚然插话。   “我没有种田,我也不知道最好的田每一般亩产多少斤。”   “那你怎么知道亩产超万斤事实呢?”童蔚然又插话。   “但是亩产超万斤的农民,他们总种过田,他们总该知道最好的田一般亩产 多少斤,他们经历了11471斤稻谷的晒干、车净的全过程,他们总该知道11471斤 稻谷以一寸的厚度摊开要多宽的面积,这则新闻是他们提供的,难道不值得我们 相信吗?”   “相信党,相信党报,这是我们今天说话的基本前提,”一个同学站起来声 援杨求达。“亩产量11471斤是铁的事实,用不着争辩。我倒是认为最要紧、最 关键的是要指出这种思想,不是思想是思潮,的危害和实质,给童蔚然,也包括 持有这种观点的少数同学,挖政治思想根源。说到底,否认抹杀亩产超万斤是一 个承不承认我国现在出现大跃进的问题,全国各条战线千军万马,你追我赶,一 天等于二十年的大好形势是虚还是实,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对这种大好的 形势视不见,就是右倾保守,就是毛主席在合作化运动时所批评的小脚女人,就 是在群众头上泼冷水。怀疑或否定大跃进,就是否定党的领导。不加强党的领导, 中国就要出乱子,这是在反右运动中证实了的真理……”   “笛笛”,“笛笛”,接他们的汽车已开到。车是不能等的,刘焕章马上站 起来说道:   “会就暂时开到这里,反正时间是最公正的审判官,大家马上车!”   王凤仪在]与肖丽珠在会上一言不发,上车后她们互相小声埋怨。   “就是你多事,给人家惹来了麻烦!”肖丽珠说道。   “还说呢,不是你大声嚷嚷,那会有事?”王凤仪回击道。   人们都不理会她们唧唧喳喳。因为大家都在想亩产超万斤的事。一些农村学 生多半持否定态度,一些城市学生将信将疑,还有一些是坚定不移的紧跟派。后 来揭露的真相证明,那完全是浮夸。当地的农村干部出于好大喜功的动机,趁稻 谷即将成熟时,组织农民将附近其它田里的水稻一蔸一蔸连根带泥地移到高产田 里。据当地农民讲,由于移来稻蔸太多,以致稻杆稻叶上放鸡蛋也不落下,每天 派好几个专人用竹篙给稻穗稻杆翻身通风,因为它们还没有完全成熟,尽管如此 收割还是有很多瘪谷,而在计算产量时又把那些瘪谷计算在内了。   第十一章   汽车很快就到达萍乡矿务局,在这里稍事休息,然后把他们送到目的——地 安源煤矿。   萍乡煤矿是江南最大的煤矿,它由三个煤矿组成,总面积达几百平方公里, 三个煤矿地层下面有坑道相通,其中一个历史悠久的就是安源煤矿。清代的洋务 派、实业家盛宣怀第一个在这里开采。矿区至今还有他的两层楼的洋房。毛泽东 和刘少奇以及李立三都曾到这里开展工人运动。   到那里以后的安排是,一部分身强力壮、个子高大的扛坑木,一部分经体检 合格的下矿井采煤,一部分身体虚弱在地面炼焦炭,还有少数笔杆子好的专门编 写安源煤矿史和安源史话。在安源的劳动强度是很大的。下矿井的要连续干八小 时才能出矿井,有时“放卫星”创高产,还要延长时间,有时甚至连续干18小时。 当时还有江西煤矿学院的学生也下放在那里。他们的学生的任务是扛坑木。岳麓 师院与江西煤矿学院很自然就开展了一场一决雌雄、为学院争光、为省争光的大 跃进劳动竞赛。岳麓师院的学生一人扛一根坑木,来回奔跑,而江西煤炭学院的 只有少数一人扛一根,多数都是两人抬一根,来回都是走步。因此岳麓师院的学 生受到了安源煤矿党委的大力表扬。   到收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尤其是扛坑木的,但是晚上还要坚持 90分钟的课或会。开头是一起下放的教师执教。干过重体力劳动后,一坐下来就 昏昏欲睡,尽管当时的政治压力很大,说在课堂上打瞌是对待大跃进和教育革命 的态度问题,而且宣布:谁打瞌睡,就要开谁的批判会,特别是党团员。但不管 是干部来回巡逻,还是反复叫醒,还是有不少人,其中也有党员,仍然呼呼大睡, 或者“咔嚓”一声,手中的钢笔落到地上。为了“杀一儆百”,就拿一个党员开 刀,首先在党内批判,然后要他在全体同学及教师会上作检讨。这不但对学生, 而且对教师,是一个很大的震慑。青年教师尚可设法抵御疲劳,但上了40岁的就 很难抗拒瞌睡虫怕入大脑了。   一天晚上正在上课,刘支书站在教室的左前方注视着全班同学,看到全班每 一个都在目不转睛地听老师讲课,只是作笔记本的不多。他心中十分高兴。但是 他哪里知道,同学们已炼就一种类似武汉楚剧《葛麻》中的葛麻站着睡觉的本领, 他们能睁着眼睛睡觉,并且还结成了统一战线,谁打鼾,旁边的同学就推他一下.这 个办法是一个来自洞庭湖区的学生介绍的,他不但熟悉楚剧《葛麻》,而且还亲自 目睹过湖区农民抢险是闭着眼睛来回担土的情景.因为险情紧急几天几夜不下堤, 他们实在提不起眼皮,就闭着眼睛,脚还在有规律地迈,有时前面忽然停下,就发生 一连串的“碰车”。   有一次,刘彷佛听见有人在打鼾,他起身举目张望,却看到每个同学都在目不 转睛地听课,鼾声嘎然而止,无处寻找。他感到很奇怪,没法只得坐下。但过了一 会儿,又听到鼾声,他照例又站起来张望,鼾声又嘎然而止,找不到出处。这样 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他才停止张望、寻找,他想,说不定是自己争着眼睛打瞌 睡,发出来的“呼噜”声,也未可知。事实上刘焕章等人也是人,虽然他们是 “特殊材料制成的”,但困了打瞌睡也是免不了的。他之所以来回寻视,就是借 走动驱赶瞌睡。他也学会了睁着眼打瞌睡,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不过 惊醒过来又突然打住,以免丧失威信。   为了破除迷信搞教育革命,支部研究决定:学生上讲堂,老师在堂下听。首 先从《中国近代史》开始,因为这门课的老师史学观点陈旧,并拟定了第一批上 讲台的名单,打头炮是谢芳芳。   她一副娃娃脸,两只眼睛又圆又大,望人时两只眼睛总是发出诱人的光亮, 十分逗人喜欢,而且善长歌舞,口齿伶俐,不过成积不算好,因贪玩。为了保证 第一炮打响,刘支书亲自挂帅,组织集体备课。经过五天的准备,这堂课终于搬 上堂,而且上得很成功,他们的评论:比林老师讲得好得多。   上课花了60分钟,课后接着进行评议。首先刘支书发言。他说:   “谢芳芳这堂课有几个特点:第一,她冲破旧史学的框框,开了无产阶级新 史学的新河。历来的中国近代史著作都有戊戌变法一章,但是谢芳芳以历史唯物 主义为武器,以毛主席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为指导,敢于破旧史书的一 贯写法,摈弃以帝王朝代为中心,把戊戌变法一章改为帝、后党之争,这就还历 史的本来面貌,揭示了历史的本质。第二,她对帝后党之争对中国历史的发展、 影响作了不同凡响的深刻分析。旧史书鼓吹戊戌变法的历史意义,夸大了它的进 步作用。而谢芳芳通过大量史料分析,指出,如果没有所谓的“百日维新”,中 国民主革命时间会提前。第三,旧史书上‘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冲斥全章, 而今全章只用‘光绪皇帝 ’、‘慈禧太后’一次,一律以‘爱新觉罗氏’或载 恬、‘拉拉氏’取而代之。第四……“(鼓掌)   杨求达在掌声中惊醒,站起来接着发言,他说:   “谢芳芳在这场教育革命中立了头功,立了大功。她对戊戌变法一章分析透 彻,尤其是对光绪皇帝的软弱性分析得好……”下面哄堂大笑,因为他睁着言打 瞌睡,谢芳芳的课和刘支书的发言,一句也没听到,他只不过是循着刘支书的意 头发言而已。   谢芳芳是火线入党的第二人。经支部大会通过,谢芳芳因上课有功被接纳为 中共预备党员。   从江西回院后,由学生上台讲课发展为学生编教材。他们的编写任务是《中 国近代史》和《世界现代史》。编写速度也是跃进式的,每门教材规定一个月完 成。   童蔚然被分配在《中国近代史》组,他的任务是编写“戊戌变法”一章。谢 芳芳开辟道路他不走,硬要坚持己见,把这章的题目定为“戊戌维新”,仍然还 是“光绪皇帝”来,“慈禧太后”去,不直呼其名,在戊戌维新的“进步意义和 局限性”一节,他写道:光绪与慈禧的斗争是封建统治阶级中进步势力与保守势 力的斗争,光绪提倡变法维新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值得肯定,否定它的进步作 用是历史维心主义观点。世界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明治维新使日本强盛起来就 是很好的例证。   无疑童蔚然这种写法将要受到无情的批判。   他们说,童的恼袋顽固不化,他死死地抱着历史维心主义不肯放,褒改良而 贬革命。   就在这期间一个令人振奋消息传来:北京要召开全国大跃进的群英会。师院 有两个系有资格派代表参加,一个是生物系,据说他们对猪搞“三割”(即割猪 的耳朵、尾巴等)以刺激猪的生长,另外还研制了一种灭蚊药。另一个就是历史 系。刘焕章在《岳麓师范学院学报》发表一篇特约文章,题为“文科也能办工 业”,引起上面的重视。因此这个系的学生代表最后选定了刘焕章。50年代上北 京是一种奢想,简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如今戴上大跃进的群英桂冠,赴首都 参加全国性的英模代表大会,是多么令人,特别是女孩子,羡慕啊!   大跃进中,不少地方,不少商店实行无人售货,因为他们都相信人们的共产 主义觉悟提高了,搞有人售货是不相信群众,是人员浪费。长沙的河西高校集居 区就至少有两个无人售货商店,一个是岳麓山商店,另一个是左家陇商店。商店 里仅有一个店员,顾客自选商品,就象超市一样,自己交钱、找钱。   刘焕章从北京归来,特别向同学们介绍的就是北京的无人售货商店。他说, 北京的人民真是觉悟高,王府井百货大楼人流如潮,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品种、 花色齐全,但是每层楼只有两个售票员,一个坐在楼口,一个坐在柜台。他们对 群英代表光顾他们商店感到无比的荣幸,起立鼓掌,私毫没有一点防范意识。从 北京回来刘支书,全部换了包装:他身着一件极时髦又高级的新长大衣,足踏一 双闪闪发光的棕色皮鞋,显得比往常风光了。此时他脸上的那块明显伤疤也仿佛 不被女孩子注意了。   过了个多月,人们突然发现,他们年级党员每晚不上自习,而且回来就寝很 晚。每晚回寝室时都是神神秘密,不露声色。他们心中很是纳闷,不过也没人去 追究,也许是党内有什么精神要传达贯彻吧。   一天晚上,肖丽珠路过教学中楼,她忽然听到从三楼的一个教室里传来熟悉 的声音。那声音好象是她班上的同学发出的,驻足一听,那声音很愤怒,好象在 斗争什么人,再定神分辨,那是党支部宣传委员唐南在满腔怒火地发言。她回到 女生寝室,把路上的见闻告诉了同寝室的王凤仪。她们两人想了好大一阵也没有 猜出是什么回事。   大约又过了两个星期,她们两人终于找到一点眉目。她们发现刘支书近来判 若两人。现在活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过去发号司令的威武雄壮不见了。她们猜 想一定是刘支书出事了。但是她们不敢向别人讲,因为刘是风云人物,搞错了, 损坏他的声誉,那可不得了!她们只得静观动象。   又过了两个星期,她们两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   刘焕章被开除了党藉,唐南已接替他的支部书记职务,与她同时处理还有谢 芳芳,她是取消预备党员的资格。   第十三章   刘焕章原来是一个小学教师,本来只有初中肄业,因工作积极入了党,入党 后又被保送到中等师范学习,他毕业时正遇上中等毕业生可以报考师范院校,这 样他就走进了大学的大门。他早已结婚,并有一个快五岁的男孩,他妻子是个农 民,在他家乡务农。她从未来过长沙,据他同乡说,长象还不错,至少配他绰绰 有余,因为他的嘴角上有一道不小的伤疤,有点其貌不扬。但是他的婚姻状况从 未向同学透露过。   自在第一学期的第一次班会上,他见到谢芳芳就动了心计。谢那时才十八岁, 又是独生女,有点孤芳自赏,没有把这个其貌不扬的大龄学生看在眼里。她倒是 对童蔚然很有好感。童年龄与她不相上下,长得面目清秀,是男生中出类拔萃的 小伙子。   开学不久,她发现童蔚然经常上图书馆。为了接近他,她就每次提前排队, 多占一座位,而童通常来得比较晚,有时找不到座位,就站在书架或窗户边看书。 这时她就笑盈盈地走过去,借口说她为某某占了一个位子,某某没来。童走过去 坐在她身边。他发现她喜欢看《大众电影》一类娱乐性的东西,而他却不肯把大 量时间花在这方面,总是有计划有目的地看一些与专业有关的书,如郭沫若的 《十批判书》、《古代社会研究》,李亚农的《青铜器时代》等,这些书都是高 教部公布的考副博士学位所规定的书。谢每看到有趣的东西之后,总是传给童, 但是童只随便地翻一翻就退还给她。日子久了,谢也不找借口了,很干脆许诺童:   “反正我来得早,你的座位我给你占,你晚来点也不要紧。”以后她占了位 子,就偷偷注视着入口,一看到童来了,她就招手。   有一次回宿舍的途中,谢对童说:   “周末的晚上,我们也上图书馆,生活也太单调了,我们不如到308去跳舞, 那不但可以放松放松,还可以锻炼身体。”   “我不会跳舞,另外时间对我来说也太宝贵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不会,我教你。要知道,会休息的人才能会工作。去吧!”说罢,谢就不 由分说地死拉活拽,童没法只好跟着去了舞场。到舞场,谢象推磨拉车一样与童 跳了半场,到下半场,实再坚持不下了,在童的建议下,他们离开舞场。   一年一期班干部是系里指定的,一个班只有三名干部,班长、班主席和文体 委员,号称“班三角”。文体委员是由一位善长体育的男生担任,刘焕章为了接 近谢芳芳,以她善长文娱为名,特意要班长指定她为文体委员助理,协助文体委 员工作。他以谈工作为名,经常出入女生宿舍,她不但谢瞧不起他,而且其他女 生也反感。   第一次约谢到外面谈工作,被她婉言谢绝,她说,她有安排,另外找时间吧。 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借口系里准备开周末文娱晚会,要与她商量班上节目安排问题。 但是她三言两语地把节目安排说了后,就把他凉在一边,自己干自己事去了。刘 本来对文娱就不大懂,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也无从提出修改意见,更谈不上攀谈 了。他自知没趣,独自坐了一会儿就扫兴地离开了。   第二学期,班干部改选,干部配备有很大的变化,取消班主席,改为副班长, 文、体分开,分别设文娱委员和体育委员,增设劳动委员。刘改任班长,他很名 正言顺地把谢芳芳拉进了班委会。这样他与她接近的机会就自然增多了。她再也 不好拒他接近自己了。刘也顺势把她列为入党培养对象。   一个周末,他磊磊大方地约会她。他说:   “我今晚代表党支部找你谈话,我很高兴地向你宣布:支部决定把你作为重 点培养对象,今后我将经常找你谈话。你是工人的女儿,党组织理所当然地要首 先吸收你入党。你又没有了爸爸,我有责任帮助、爱护你。”   谢芳芳感到很突然,因为除了出身工人家庭之外,她丝毫没有一点表现突出 的地方。而且工人家庭出身的也不只她一人。她从来没有作过这方面的美梦。她 一贯自由散慢,娇生惯养,哪能受得起铁的纪律地约束。不过,她也不好拒绝, 他是代表党组织,怎么好拒绝组织呢?   从此刘就经常来找她,或者借口谈工作,或者借口谈思想,但他不知道她和 童蔚然要好。有一次他到女生宿舍去找她,同寝室的同学告诉他,她已去图书馆, 于是他又赶到图书馆去找,结果发现她与童蔚然坐在一起。他不好把她叫出来, 就扫兴地回到寝室。他想:   “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得另想高招。”   过了几天,他约她谈思想。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把她带到岳麓山脚下 的白鹤泉边的亭子坐下。他首先从聊家常入手。   “你家里都还好吗?”   “很好。”   “你家有几口人?”其实他了解很清楚。他这样问是画蛇添足。   “两口,就我妈和我。”   “啊,你爸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15岁的时候。”   “是什么原因去世的?”   “我爸生前是株洲车辆厂的工人,因事故而去世。”   “那你妈妈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错,她这后半生就靠我啦。”   “那你好好学习,积极争取进步,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我愿意帮助你,实 现你妈妈的嘱托,完成你爸爸的遗愿。”   “我爸生前不是党员,我母亲也不是党员,他们对我在政治上的要求不高。 现在我妈只希望我在经济上供养她,将来老了,在生活上照料她。”刘焕章听到 这里心中有底了。“   “那可能因为你是女孩子的缘故。不过现在男女平等,特别是大跃进年代, 女同学和男同学一样作贡献。你别自卑,要严格要求自己。”   “我可散慢惯了的。”谢芳芳的话中习惯地流露了几分娇气。   ……   第二天晚上,谢芳芳照例提前来到图书馆,给童蔚然占座位。课间休息时她 把党支部重点培养她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回答说:   “好呀,你要抓住机会,我可是入党无门,也没人培养,漫说是重点培养。” 他有点半开玩笑,但绝不是讽刺或者说妒嫉。因为他不知道,刘焕章在打她的主 意。然而谢芳芳却心知肚明。因此为了回避他,她总是吃罢晚饭,就马上去图书 馆。她本来对学习不甚用功,上图书馆只不过是为了消遣,能和童在一起,但在 童蔚然的感染和指导下也慢慢对啃书有了瘾,一日不上图书馆,一日不见童蔚然 就感到不自在。而童蔚然则截然相反,他只对书本如痴如醉,对飞到身边的凤凰 不十分在意,既不拒而远之,也不抓住不放,采取听之任之,任其自然的态度。 因为他立志要干出一番事业,不想在大学没毕业就谈恋爱,他认为那样会影响他 的学业。   图书馆关门了。他们肩并肩走着回宿舍。在临分手时,谢对童说道:   “明天是星期天,你总是星期天不休息,对你的身体不利。听说烈士公园的 人工湖已建好,我们不如明天到那里划船去。你是滨湖的人,一定会划船。”   “——那好吧。湖区的人当然会划船。不过我们只玩半天。”他沉呤好大一 阵才爽快地回答。因为他舍不得耽误时间,但人家已经提出来又不好严词拒绝。   “那好,你教我划船。”她几乎高兴得象小孩子一样,又跳又鼓掌。   谢的经济条件比童的好,每次出去游玩,总是她拿钱。这次也不例外。他们 来到公园租了一只船,但城市里的女孩一上船就不敢动弹,那里还谈得上学划船 呢。童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消除她的恐水心理,手把手地教她划起来。谢虽有恐水 心理,但适应性极强,悟性也不错,不一会儿就初步掌握了划船的要领。渐渐地 船也不晃动了,方向也能基本上控制了,这样她发来了劲头,划过来,划过去, 由童蔚然掌着她的手划到一个人独自划,眼看午餐已赶不上了,童心里暗自着急, 耐到下午两点,他的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眼看下午时间也快要泡汤了,可谢芳 芳却没有一点倦意,也没有一点饥饿感。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提出来:他们应该回 学院了,但她还说:等会儿,等会儿。后来等到她筋疲力尽了,她才肯答应回学 院。50年代的学生是没在餐馆正式用午餐的条件,他们只有胡乱买点东西充饥, 等待学院食堂开晚餐。   株洲与长沙只有两个小时的火车的距离,来往很方便。刘借故要到株洲出差 外调,要说服谢芳芳与他同行。男生宿与女生宿舍大约相隔大半里路,那天晚饭 他没有吃,叫杨求达给他留饭,自己一个人提前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候。他看到女 生拿着碗筷走进食堂,又看到一个一个地走出来,食堂里的人走光了,还不见谢 芳芳出来。他心想,莫是来了一个花田错,在眼皮底下没有看见她,他想到她的 寝室里去找,但又觉得不妥,那样迫不及待会遭个别女生的白眼,他继而一想:   “不打紧,反正她要出来上图书馆的,我就在这里待株守兔。”   他等啦,等啦,半个钟头过去了,还不见谢芳芳出来,他再也耐不住了,就 走进谢的寝室去看,在她的书桌放着一碗饭,不见她的踪影,她同寝室的一个同 学说,她外出有事去了,还没吃饭呢,大概快回来了吧!于是他就决定坐下等, 那知等到上晚自习的号声响了,她还没有回来,同寝室都上图书馆去了,只一两 个人留在寝室里自习。这两个同学见他心术不正,也故意冷落他,埋头看自己的 书,他刚一提起话头,就被她两三言两语了结。刘说:   “谢芳芳还没回来呀!”   “是呀。你有什么事我帮你转达。”其中一个女生回答。   “我有公事,重要公事,必须直接对她讲。”   “那你就耐心地等吧!”另一个女生帮腔道。   他自知继续等下去是自讨没趣,就起身回宿舍了。其实那个女生说“快回来 了吧”也是故意整他,她们都知道,谢芳芳到河东去取东西,要很晚才回来。   刘焕章后来想,是不是暗中递一张条子给她。但是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 现在还是“公事公办”的阶段,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弄巧成拙,丢了党员的面 子。问题关键是目前有情敌,如果能是她对童蔚然失去兴趣,那就好办了。   反右斗争展开以后,刘焕章的声望与日俱增,特别是年级并班,成立班党支 部由他担任党支部书记以后,人们对他的态度来了180度大转弯。过去他在同学 们眼中是一个带“土”的大龄学生,同学们都对他直呼其名,“刘焕章”,而今 毫无例外(尽管有些是随大流)都称他为“老刘”,尤其是女生是“老刘”前 “老刘”后地叫得更欢。他现在到女生宿舍,不但不会遭作弄,而且有不少人热 情接待、主动提供信息。因此这时候他找谢芳芳已不成问题了。   有一天下课之后,他堂而皇之地通知谢芳芳,党支部的组织委员唐南同志找 你谈话。地点在排楼口。   晚餐后,谢芳芳很快嗽洗完毕,如约前往。湘江边上除了师院附中的两三个 学生在戏水外,别无他人。她站江边,眼看着对岸的长沙市区,一阵阵微风拂面 吹来,飞舞着青丝,飘荡着白色长裙,俨然象一阿娜多姿的仙女嘎然降落在沙滩 上,亭亭玉立。唐南从后面看去,真不忍喊她,破坏这个人间艺术造型。他心中 发出感慨:难怪刘焕章穷追不舍啊!   “我迟到了,很抱歉。我今天代表支部找你谈谈心。支部的同志都一致称赞 你进步快。你对支部有什么要求和建议,支部对你帮助、关心不够,请原谅。”   “没有没有,党支部经常关心和帮助我。”谢芳芳脸上泛着红色微波。   “别客气。”   “不是客气,真的没有什么。”   谈话中断一会儿后,唐南照刘焕章的嘱托进入主题。   “反右斗争是大熔炉,你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要分清敌我,划清界线,站 稳立场。不要和那些政治态度暧昧、思想落后的人老搞在一起,(他有意识在 ‘老’字上顿了一下)。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注意环境的影响。 外界环境虽然是外因,但是它也会通过内因起作用。因此要想进步快,就要与政 治上进步的党员、积极分子多接近,特别要找支部书记老刘多谈一谈,他的水平 高,善于帮助同志。”   她心中明白“政治态度暧昧、思想落后的人”是指谁,也明白唐南的使命。 她不好说什么,只能说“是,我会注意的”、“谢谢你的指教”等等。   反右斗争激烈的时候,图书馆空空如野,几乎没有人。学生们都在寝室里揭 发右派、斗争右派。童蔚然坚持上了一段图书馆,后来由于班干部的警告,也不 上图书馆了,留在寝室里偷偷看书。于是童和谢的联系就渐渐稀少了。童是个书 呆子,非常腼腆,根本不敢走进女生寝室。谢虽然胆子大,但屈于政治压力,不 敢轻举妄动,有时很秘密地约出来,童又没有多话讲,总是谢讲,他听,好象他 只有在图书馆窃窃私语、使眼色的本事,而无狂马路、倾诉爱恋之情的能耐。不 过也难怪,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谈恋爱,讨女孩子喜欢,他只会谈读书、谈对反右 的看法。谈读书吧,多日不上图书馆,没有共同的主题可谈;谈反右吧,他的看 法与大家的看法大相劲庭,而且有关反右的一些看法他不敢对她讲,这样的谈情 说爱她自然不满足,因此他们的感情也逐渐疏远,而刘焕章则趁虚而入。   反右斗争结束后不久,刘又是堂而皇之向她提出,为了尽早地讨论她的入党 问题,要对她的家庭情况进行外调,希望她作向导一同前往,她无法推脱,只得 应允。   那天刘提出,为了节约,不乘公共汽车,步行到火车站。从学院到火车站大 约需一个多钟头。在途中他仔仔细细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他问道:   “你母亲现在有工作吗?”   “她原来是家庭妇女,我爸去世后,厂里给她安排一个工作,不过工资很 低。”   “真难为你妈了。那你现在靠你妈的工资供给。”   “是,不够,还要从我爸的抚恤金中开支一点。”   “看起来你家庭经济并不宽裕。你父亲有几兄弟?”   “我父亲是一个孤儿,无兄弟姐妹。”   “你妈有几兄弟姐妹?”   “有一个弟弟,但是还没成家就夭折。”   其实这些在档案都填得清清楚楚,他也详详细细地看过了。谈到这里他用更 加细声软语地为问道:   “那你的外公、外婆还健在吗?”   “早不在了,我对他们一点记忆都没有,因为他们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   “哦,我真同情你们母女俩,母女相依为命,真是很难得。你从小就痛失严 父,又没有亲戚朋友,放假回家连一个走动之处都没有,一旦有事连个帮手也无 处找。”   “是呀,”谢芳芳听到这里好象心理有些感动。“我妈体弱多病。有一次我 妈病了,真是急死我了。邻居又住的是老头子和老太婆,他们都自身难保。医院 离我家远,我妈的单位就更远了。我直急得在家里流眼泪。最后还是街道居委会 帮我解决了难题。”她说着说着好象被一种感情驱使,心想这个大龄同学比女人 还要善解人意,我原来是误解他了。   刘察觉到她有点动情,就趁势说到:   “不过也不必难过,事在人为,好在我们学院离株洲不远,回家一趟很方便。 你虽然没有兄弟姐妹,但有同学,和你要好的男女同学随时可以帮助你,只要你 需要、只要你愿意。”   “那是。不过那多麻烦人呀!而且各人有各人的事,不象兄弟姐妹那样随叫 随到。”   “你很快就要入党了,入党了就是同志,同志的情谊胜过兄弟姐妹情。我这 次到株洲去,就是为讨论你的入党问题作准备。”   “非常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到这里他本想通破讲这层窗户纸,说: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们结为兄妹如何?”但是话到嘴边被火车进站打断。大 家蜂拥而上,谢芳芳只听到了“如果你”几个字。   上了火车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也没有问问起他要说什么,两人只是把头 伸出窗外,尽情地、会心地欣赏沿途风景。   谢的妈妈听女儿介绍,来是党支部书记,又是为女儿入党搞外调而来,心里 非常高兴,很盛情地款待了他。在席间,她妈一面给他劝菜,一面问刘今年多大 年纪,刘彬彬有礼地回答,今年28。她兴高采烈地说,你是芳芳的老大哥,芳芳 今年20岁。你们不如结为兄妹吧!芳芳有大哥关照我就放心了。   “来,来!芳芳叫大哥。”   刘焕章听了,藏不住高兴,眉开眼笑地还了个“小妹”,想不到竟不要自己 费口舌,她妈倒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了。真是天随人愿!   不过谢的妈妈的想法却完全与他的意图不同。她想,刘的年龄比她女儿大那 么多——八岁,而且他的相貌也与她女儿相差甚远,因此他们俩是不可能配对成 双的,她之所以要他们结为兄妹,只不过是要借他的年长,要他象兄长一样照顾 她。因为他是党员,党员的心术是正的,他们是没有私心邪念的。他不仅是党员, 而且还是支部书记,又有那么高的文化,应该是完全可靠的。她了解自己的女儿, 她是决不会找这样其貌不扬、年龄又大的人相伴终身的。真的,当时芳芳的想法 和她妈的如出一辙。   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芳芳,他作为党支部书记不能与同学结拜兄妹,那样 影响不好。因此,他们的兄妹关系要保密,在公开场合,特别是在学院内,他们 不能兄妹相称,只有在院外,没有同学时才可以“大哥”、“小妹”。自那以后, 尽管反右、大跃进很忙,他还是找机会与芳芳回株洲,这样他们的兄妹关系愈来 愈亲密。特别是在安源,他给她上台的机会,从而立功入党,她更加感到兄妹的 亲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兄妹亲情不断升华。可以说,刘焕章开群英会从北京 归来,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不仅给自己买了大衣、皮鞋等,还给他的 小妹买一套时髦的裙服。不过他把礼物给她,是选择在河东的一家旅店。她穿上 那套衣服更显飘逸、靓丽,更加富于性感。她心里感到美滋滋的,脸上露出了令 人心醉的笑容。此时垂涎已久的“大哥”已春心勃动,无法忍受,情不自禁地一 把抱住“小妹”,疯狂地吻过不停。究竟“小妹”是未婚女子,对于这突如其来 的狂吻有点不适应,先是躱闪,把头偏过来偏过去,怎奈他搂得紧,吻得狂,躲 闪也无济于事。后来不知道是出于青春的需要还是报答之情,她驯服了。不过到 最后关口时候,她提醒他:   “大哥呀,这样要犯错误的!”   “就是开除党籍我也心甘。”   这样他们双双坠入爱河,马上“巫山云雨”起来。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久芳芳就怀孕了。那个年代没有 避孕药物,而且堕胎就是犯法。一天天肚子大起来,芳芳心里很着急,催着要办 结婚手续。但是她哪里知道他的苦处。每次催他,他就推脱说,现在很忙,等一 段时间再说。怀孕期到了第三个月,再也拖不下去了,不然就要露馅了。他对芳 芳说,他是支部书记,在学院里结婚影响不好,他答应她一宣布分配方案,他们 就宣布结婚,而且要举行隆重的仪式,要戴婚沙,要拍结婚照,要请客。不过目 前要在家里暂避一时,编造的理由是她妈妈重病需要回家侍侯,致手续就包在他 身上。她只管放心地先去。开时说什么,她也不同意。但是到最后还是敖不过他, 于是悄悄地回去了。   其实,刘焕章为了达到早日与芳芳结婚的目的,已给乡下的妻子写了几封信, 提出与她离婚,儿子归她抚养,他负责抚养费,把住房也全部给她,但他妻子死 活不肯干。而且就在这节骨眼儿,她带着孩子哭哭啼啼地来到学院,要找学院领 导班子告她丈夫,说她丈夫是现代的陈世美。他问来问去,恰好问到了她丈夫的 同班同学肖丽珠,她告诉她这事不必找院领导,只要到系就能解决问题。于是她 把她带到了系总支书记林昇那里。总支书记很重视这件事,他派人把她母子安排 在院招待所,要她稍安勿躁,等他调查了解。并说她如果反映的情况是真的,一 定严肃处理。   肖丽珠是一个爱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她把这个新闻立刻悄悄告诉了她同寝室 的女同学。那知他们就是不相信,说“爱打听”拨弄事非,败坏老刘的声誉。因 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老刘结了婚,还有孩子。他现在是系里、院里红得发紫的 人物,而且正与谢芳芳在热恋之中(刘、谢的关系瞒得了大多数男同学,却瞒不 了同寝室的女同学),万一张冠李戴弄错了那可不得了。他们警告她,莫多嘴多 舌。   芳芳回到家里已好多时日了,不能不引起她妈妈的怀疑。芳芳说自己有病, 但母亲通过多日的观察,却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病,心中十分着急。心想,她大哥 也好久不来她家了,不然问他就清楚。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又读了两三年,如 果因出了事,读不完大学,多可惜呀。她决定,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会事。   那天到厂里请了假,偷偷乘火车到长沙,来到芳芳的学院。她见人就问:   “你知道刘焕章住在哪里?”师范学院师生近一万,哪里人人都认识他。最 后她转到了教学北楼,抬头看见了“历史系”三个大字,她心里明白,这不就是 芳芳读书的地方吗!她毫不犹豫地走进去,选准“系办公室”而入,向一位中年 人说道:   “我是谢芳芳的妈,请问她老呆在家里不肯来上学是什么原因。”   “谢芳芳不是请假回家,要照顾你吗?”   “我天天上班,又没生病,要什么照顾?”   “她在请假条子上写的正是您得了重病,需要她回家照顾。”   “砍脑壳的,她撒谎!”   “您别生气,回去叫她来上学。我们会教育的。”   芳芳的妈很生气,心想,她大哥也不管管她,她提出来要见刘焕章。接待她 的这位中年人就是党总支书记林昇,听到这里他立刻有了连想,为了稳妥起见, 他借故说刘已出差,并再三安慰她说:   “请放心,我们会好好教育的,您要她马上来上学。”   总支书记林昇连续听到这两个人反映的情况,感到很突然,又感到很震惊。 想不到如此优秀的当员竟有如此严重的问题。他立即派人前往刘的家乡调查,回 来的人说,刘的妻子反映的情况属实,并且发现他还有历史问题:曾参加过土匪, 他嘴上的伤疤就是当土匪时留下的。不过事实求是地讲,那并不算问题,因为他 家乡是一个土匪为患的地区,土匪头子逼迫全村的人参加土匪,有钱人家被逼每 户买一支枪,他保证不抢本村。那时候刘才十六七岁,身体长得壮实,土匪为了 壮大对伍,把他也拉上了山。不过在这时发现这个问题不啻如火上浇油。   芳芳的妈妈回到屋里马上“审问”女儿,芳芳以为事情败露,准备全部向妈 妈交代,但听来听去她妈并不知自己怀孕的事,只知道她扯谎,借口母亲重病, 跑回家来。她妈现在唯一要求是,马上回院上学,别耽误公课了。她这才松了一 口气。她答应她妈的要求立刻动身返院。她坐在汽车里独自沉思:   “我能回院吗?回去那不等于自己将自己丑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么!而且 结果将会怎样呢?取消预备党员的资格?开除学藉?前者那还不打仅,我本来就 怕清规戒律,不要那个党员我还自由些。如果是后者那可不得了!那会伤透我妈 的心。我妈守寡不再嫁,就是为了我,就是为了我成材。”   回院不回院?她很犹豫。下了汽车,她慢悠悠地沿着“五一路”行走,不觉 来到了轮渡码头,又随人流走上了趸船,但是刚步登上了渡轮,又马上退了下来。 她耷拉着脑袋沿着湘江边朝南走去。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西边的太阳渐渐 沉没在地平线底下,她不敢再往前走,就在江边的沙滩上坐下。   夜色朦胧,月光朦胧。一艘公安水上巡逻艇在湘江箭也似地驶过。忽然,一 名站士仿佛看到刚刚驶过的沙滩上有一黑色身影,小艇一个急转弯,立即奔向目 标地。这战士登陆一看,是一个女青年,问她是哪里的,她低头不肯回答,只好 把她带到水上派出所,经盘问才肯承认是师院的学生,并且出示了佩戴的院证章 (现在叫校或院徽),其他一句也不肯说,没法,只好将其留宿一夜,并加小心 监护。第二天他们才把她送回学院。   学生科又将其送回历史系办公室,接待的是系秘书方维,她对谢的情况已经 知道个大概。她马上把她带到总支书记那里。他态度很平和地问她:   “你昨天回到长沙又为什么不回学院呢?”   “我,我——我犯了错误,害怕。”她的声音有点颤动。   “你犯了什么错误呀?”   “我扯谎,说我妈生重病了,请假回家。”   林昇从她借故请假,呆在家里不肯上学,连想到她回到长沙后又不敢回院, 认定她的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一定与刘焕章有关。俗话说,若要人莫知,除非 己莫为。事实上,以前他也曾听到过有人议论,但是他总以为是他们嫉贤嫉能, 没有给予重视。他拖长声调反问道:   “仅仅犯了这个错误?”   芳芳沉默不语。林书记也沉默等待,他意识到,女生之事还是交给女老师去 谈的好。他对她说:   “既然你不便对我说,那你就同方老师去谈吧。”   斢换谈话老师无疑地会使芳芳尽快丢掉幻想。她揣测系里已知道她和刘焕章 的事,不然是不会换女老师的。方秘书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她的防线就彻底 崩溃。在芳秘书的引导下,她如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刘焕章虽然是一个学生支部书记,但由于他是全国群英会的代表,他的问题 还须请示院党委。系总支写了一个报告给院党委,党委批示:刘焕章的问题,本 着事实求是的原则,按党章和院学生条例严肃查处。然后系总支决定,先由班党 支部党内揭发批判,然后再作组织处理,并报院党委备案。   第十四章   罗海燕自反右以后一直身体很不好。她责备自己,当初不应该听人摆布作出 胡涂的事来,以致伤了何为的心,造成“覆水难收”的局面。她担心何为在农场 劳动改造是否经受得住,夜间常常彻夜失眠,一入睡就梦见何为。有一次,她梦 见他光着上身在泥泞的路上拉板车,车上运的大粪,他弓着背,低着头,正在拉 上坡,忽然脚一滑又退回到了原处,如此反复多次,就是拉不上去,她跑过去在 后面帮他推,快拉上坡时,车子又滑下来,这一次何为怎么也压不住车把,车把 翘起把何为举了个老高,车失去控制,扑通一声翻在田里,她被泼了一身大粪, 何为重重地摔在板车上,落在水田里,她赶紧走上前去搀扶,一脚登空,从梦中 惊醒——原来是作梦。睡不好就吃不香,每餐她都象吃药一样,饭菜在口里咀来 嚼去难下咽,不过她总是尽量强迫自己多吃一点。睡不好吃不好,身体的免疫力 就下降,因此她经常生病。   学院歌剧社排演歌剧《红霞》,剧中的女主角红霞又不由分说地落在她肩上。 她一边上课,一边还要参加《红霞》的排练,一天下来都是筋疲力尽。她现在记 忆力也不如以前,而且经常走神。   在排练时她经常忘记台词,该她上场时,不知道按时上场,老是要社里的同 学提醒。特别令导演着急的是她表情木纳,排练时进入不了角色。导演担心她是 不是能把一这台歌剧拿下来,想另外换人,但苦于找不到适当的人选,特别是她 那副歌喉在当时的师院无人可取代。与她同台的同学也为她捏了一把汗。她目前 的神情使他们想起了儿子被狼吃了的祥林嫂,如果不设法作她的工作,她的下场 将是第二个祥林嫂。   在排练中,她总是调动不起感情,歌声总是传达不了对南霸天的切齿痛恨和 对党的无限深情。有一次,乐队奏起《红霞》曲谱,可是她口中唱出的却是《洪 湖赤卫队》的歌词,而且那歌词也有些颠三倒四:   “娘的眼泪似水淌,   点点洒在儿的身上,   满腹话儿不知从何讲,   含着眼泪叫亲娘,   娘,娘说过26年前,   数九寒天北风狂,   彭霸天,丧天良,   霸占天土,强占茅房,   把我的爹娘赶到洪湖上。   那天大雪纷纷下,   我娘生儿在船舱,   没有钱泪汪汪,   撕块破被作衣裳。   窗外北风呼呼地啸,   我娘把我紧紧抱在胸口上。   彭霸天,丧天良,   抢走了鱼船,   撕破了网,   把我的爹和娘赶到了那洪湖旁。   自从韩英生下地,   我从小就在你身旁,   喝的洪中水,   吃的岸边粮,   就在你的土地上,   韩英我加入了共产党。   我虽今朝入罗网,   同志仍然战斗在我的身旁。   娘,娘,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大路旁,   儿要看红军凯旋归,常见家乡红太阳。   娘,娘,儿死后,   你要把儿葬在那高坡上,   儿要看家乡的劳苦大众都解放。   ……   歌词与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气合成,感情愈来愈激越、愤慨,台上台下 的排练者和旁观的人都听傻了眼,导演也没有制止,乐队也没有中止演奏,当她 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突晕倒在台上。因为他过去演主角的时候,总是何为给她 配戏,演反派主角。此时她神情恍惚,幻听幻视,好象眼前就是何为,他们正在 演《洪湖赤卫队》,演彭霸天地就是何为。由于她的乐感好,丝丝入扣地把《洪 湖赤卫队》的词配在了〈红霞〉的旋律上。   演职组马上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卫生科。卫生科的主持医师是留德国的,原 来是卫生科长,57年划为右派,撤消了科长职务。他给她诊断的结果是,血糖过 低,严重贫血,心中积郁太深,神经受了强烈刺激。还好无有大碍,休息、疗养 几天就可出院。不过在住院期间和出院后,要多陪她说说话,放松她的神经,释 放她的郁闷。她昏迷了两天两夜才苏醒过来。   罗海燕住院后,《红霞》中止排练,剧社的同学和老师都纷纷前来探望,和 她促膝谈心,有的还在课余陪她,开道她,因此她的精神好多了。   她班上的同学也来看望,但是有两个男同学来看望她,使她经受了截然相反 的两种感受。一个曾经找她谈话的党员,名叫郁罔,本来已随班委会、团支部来 看过了,但是第二天晚自习时间他又单独一个人来了。此人自她与何为分手后, 对她觊觎已久,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接近她、讨好她,但她总是躲避她,对她的好 心不领情。她不但对他产生不了好感,而且对他十分厌恶。几次他约会她、请她 看电影,都被婉言谢绝。这次他有了这样一个很好机会,那肯轻易放过。   那天,他买了一包白沙糖,一瓶补血丸,一网袋水果,来到罗海燕的病房。 在睡梦中,被一个轻轻的声音叫醒,她闭目仔细辨别来人的声音。当她确定叫她 的人是郁罔之后,她翻了个身又假装睡去。他只得坐在凳子上等。等了约莫一刻 种,她同病房的病友对他说:   “医生说了,这个同学身体很虚弱,神智时好时坏,需要很好休息,探望的 人尽量别打搅她。过几天了再来吧!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我代为转达。” 无奈他只好悻悻然退出病房。其实,这是事先安排好的。罗海燕是一个极为机灵 的女性,男生宿舍与女生宿相隔较远,平日在众多女生的眼皮底下,为了顾全党 员的面子,他不便老来找她,但是他料定,这个时候他一定会来纠缠她,就对一 个病友说,如果有一个男生来访,她假装睡着不醒,就如此这般地对付他。   第三天,他又来了。这次来时门是开着的,他看见她正在和同室病友聊天, 她没有办法使用前法来对付他。于是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   “三天前我来看你,你睡着了,不好打搅你,我坐了一下就走了。”郁罔深 情地说道。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又来看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想,怎样 才能及早地把他打发走。同室的那个病友也在为她着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 动向。   “我看你这几天好多了,你还缺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去。”   “是的,我不缺什么东西,谢谢。”这时她想起了《宇宙锋》。   “别客气。我们——”   “我们刚才谈了那么多。请问你是哪个系的?你贵姓?你——”她抢着他的 话头说。   “对不起!她又犯病了。医生交代我,她一说胡话,就赶快给她服安眠药, 放她睡下。请你快走,对不起!”那同房病友及时地抓住时机打断她的话,一边 给她服药,一面催他快走。等郁罔走远之后,两人禁不住相对哑然失笑。   从此以后,郁罔就对罗海燕死了心。因为他不仅知道精神病很难治愈,就是 治好了也容易复发,而且还移传后代。何苦,千方百计去追一个精神病呢!   又过了一天,晨星(余旺龙)偷偷来看她。他是选在大家吃晚饭时来的。   自与何为分手后,罗海燕终日郁郁寡欢,脸色憔悴,身体愈来愈虚弱,他看 在眼里,想在心里,很想开导她、想帮助她,但是又有顾虑。首先自己是右派, 怕给她惹来麻烦;其次是他本人是男生,接近女生很不方便,另外还会引来闲话: 有正义感的可能会说,趁人之危(虽晨星也被划为右派,但没遣送农场劳动改 造),夺人所爱;那些歧视右派的人可能会说,右派——癩蛤蟆想吃天鹅肉。因 此只有偶尔两人单独碰面时,才对她偷偷说一两句宽慰的话。罗海燕对晨星也十 分同情,她认为,晨星并没有什么错,农民的生活苦那是事实,因为她的外祖父、 外祖母就住在农村,她经常下乡看他们,农民生活现状是她亲眼目睹的。而且他 为人的品质,尤其是他敢作敢为的气概,使她十分敬佩。他亲眼目睹,在反右中, 有人为了免划右派,嫁祸于人,无中生有地将功折罪;有人为了升官、入党用极 不光彩的手段争立功劳,捞取政治资本。她见到他,就能反躬自省、反求诸己。   她很高兴晨星来看自己。他们谈得很投机。   “看来你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辰星说道。   “是呀,你来看我,非常感谢。”   “别客气。你把郁积在心里烦闷唱出来就好了。”   “不知我那天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的,怎么黄昏到张冠李戴的地步?”   “说明你和何为的感情很深。”罗海燕听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低下了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双方沉默一会儿之后,他才接着说:   “你别再自责了,自责也无用,无休止的自责只会消磨自己。过去的就过去 了。你要想一想,正是由于何为对你爱得太深,所以他才不能接受你的突然举动。 其实他也不了解你的处境和压力。”   “我感到我作了感情的无耻叛徒,我无处忏悔,我无法弥补。”   “别那样作贱自己。这段伤痛会痊愈,他也一定会理解你的,不过需要时日, 你一定要有耐心。”   “我担心他是不是经受得住?”   “你放心。顶天立地一个男子汉,不是豆腐渣。我虽然与何为没有什么交往, 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会熬到东方出太阳。”罗海燕听到“东方出太阳”五个字后 露出了微笑。她一向佩服辰星的文采,想不到他闲聊中也语出珠玑。她深深理解 “东方出太阳”是何意。晨星看到她微笑了,也十分高兴。他趁势向她建议道:   “你不如想办法去看他一次,怎么样?”   “我想是想见她一面,但要——”话到嘴边她又缩了回去。   “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讲,我一定设法帮助你。”   “我怕他不肯见我,我知道他的脾气很犟。再就是我不知道他关在哪里。”   “你知道他的脾气,就不要操之过急。至于他被关在哪里,我一定给你慢慢 地打探。”他估计晚餐差不多开完了,怕碰上来探望的同学,就起身告辞。   她过去与何为在一起,饱尝了爱情的甜蜜。今天晨星与她推心至腹地谈心, 又使她感受到了真挚的友情。自与何为分手之后,从来没有人这样与她真诚相见 过。经常灌入耳中的大都是经过昇华的“站稳立场、划清界线、分清敌我”之类 的官话,好象人们的性格都政治化了,没有人情味可言,讲真情、讲真话就是丧 失立场,就是不政治挂帅。那个年代流行一个文学模式,新郎、新娘在新婚之夜 还在订跃进规划,如果写新婚夫如何亲密那就是低级庸俗,不突出政治。   第十五章   晨星走后不几天,罗海燕就出院了。现在的罗海燕已判若两人,脸上的愁云 不见了,精神、身体也比以前好了,她很快就投入了《红霞》的排练。一个月后, 《红霞》在院内正是演出,继《洪湖赤卫队》后,《红霞》又一次引起了轰动。 特别是罗海燕的表演,受到院内师生员工的交口称赞,只是南霸天一角逊色一点。   58年夏,中文系派往长沙市郊县望城支援双抢。晨星右由于是农村出身,对 农活很熟悉,会割稻,会打谷,会插秧,其技术与当地农民不相上下,因此受到 了当地老农的表扬。指导学生劳动的农民边劳动边和他攀谈,他也有问必答,说 明为什么自己对农活很熟悉,并毫不犹豫地谈了自己的出身和家世,这样他比从 来没有下乡的城市里的学生与农民的关系相处得好。并且农民还指定他(农民不 知道他是右派)帮助他们教女生如何干农活。城市里来的学生从来没有下乡劳动 过,尤其是女生,当然对农活十分生疏,既不会割,也不会插,不仅速度慢,而 且质量差。女生中以罗海燕最为突出,她虽外婆家在农村,但是从未下过田,体 质虚弱,性格又倔强,下到水田里东倒西歪,干起活来很吃力,一天下来腰酸背 痛,日子很不好过。他重点帮助她。无论割稻或插秧,他都跟在旁边。教她如何 在水稻田里行走,割稻、插秧时如何避免腰痛。过了一段时间,果然她有很大的 进步。可是这却给自己惹出了麻烦。   在双抢结束时开了两个会。一个是支援双抢总结会,一个是“审右”会,即 审查右派的改造情况。时间自划右派起至双抢结束。这个班就是晨星一个右派, 当然审右也就是审他。这次审右会,开得很极左,要右派跪在地上(斗争右派时 没有这种现象),首先要右派交代自己的改造情况,由于事先没有打招呼,没有 准备,当然交代得不令人满意。接着就是揭发斗争。斗争的主要内容是:不老实 改造,得意忘形,竟忘记了自己是右派,在人民群众中,特别是在农民中,乱说 乱动,散布流毒,欺骗农民。更有甚者,花言巧语,存心不良,骗取个别女同学 的信任,云云。有的甚至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直裸裸地说:   “癩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右派,你难道不知道?”   “趁人之危,趁虚而入,是你一贯伎俩。”   “你笼络人心,千方百计与我们党争夺群众。”有的还边说,边按他的头。 晨星对这一切都只是忍耐,并不分辩,因为历史的经验告诉他,越辩解越不清楚, 反还落得个顽固,不老实。   回院后,罗海燕和他秘密在岳麓山约会。一见面她就自责:   “我真是个灾星,尽给人带来灾难。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别那么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说吧,爱说什么就说什好了。我自始 至终相信,总有一天要天亮的。”晨星抢着她的话头说。   “你有那个信念就好,我也是一样,只是没有你坚定。”   “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别顾虑这顾虑那。”   “没有什么。你也要保重!我想帮你一把,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我目前没有什么困难呀!”   “你自划右派以来没有回家了(右派学生寒暑假不准回家),你爸爸、妈妈 一定很想念你,我想提你看看他们。”   “那使不得,那会引起很多误会,再说你以什么身份去?”   “我只不过想报答你一次,不会引起误会。”   “不,那绝对使不得。别说是会引起外界的误会,在我家里也会引起误会。”   “在你家里会引起什么误会呀?我就说是你的同窗好友,你不能回家,我来 代替你看看他们。”   “同窗好友就会产生误解,什么女同窗好友?我父母会胡思乱想。我家里哥 嫂姊妹多,亲戚也多,传来传去不知会把女同窗好友传成什么?”   “我不在乎,象你经常说的那样,他们爱说成什么就是什么,我与你又不是 同地区的!”   “不,那会影响你的声誉。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地区,可是在同一地区、同一 县有我们的同学,若是被他们知道了,那就会传到班上去,最可怕的是如果传到 何为耳中那可不得了。你说他的脾气很犟,如果传到他耳中,那不是旧疙瘩未解, 又添新误会吗?”说到这里罗海燕沉默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坚定地说:   “不管你说什么,我反正去定了。让我帮你一次吧!”   “如果你一定要去,你要答应几个条件。“   “哪几个条件?”   “第一,我们必须明确关系。”   “什么关系?”海燕打断他的话,很紧张地问。   “别紧张。我没有坏心。我是说,你以‘同窗好友’前去容易因起误解,不 如——”说到这里突然打住。   “不如什么?”她着急地问。   “我看我们不如干脆明确结为兄妹如何?”海燕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作答。 “如果你不同意,也不免强。”   “我不是不同意。只是我不知道,‘兄妹’与‘同窗好友’有何不同?结为 兄妹有何优越性?”   “‘同窗好友’给人一种模糊的感觉,使人产生歧想。而‘兄妹’关系明确, 有行俠仗义的寓意,适合你代替我看望我父母,可能不会使人误解。你可以将真 实情况都对我父母讲。”   “那我们就结为兄妹吧。不过是兄是弟还得考证一下。”接着他们就各自报 出生年月日。结果是,晨星还比海燕小两天。但是晨星坚持要海燕称他为哥,他 的理由是他比她成熟。最后海燕让步。接着问道:   “那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是我们要发誓。”   “还要发誓?是不是象桃园三结义那样,举行一个结拜金兰的仪式?”   “那可不必。我还建议,不必那样‘哥’、‘妹’地呼叫,那样很庸俗,只 要我们互相记住,我们曾结过义就行。”   “不是结义发誓,那是什么誓呢?”   “我的意思是——我们永远只能是兄妹,绝不——在兄妹关系发展——”海 燕听到这里耳根都红了。   “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第三个条件呢?”   “本来还有第三个条件,但是现在我不想讲了。只要我们作到这两条,特别 是第二条,就够了。”   接着他们就发誓。   那年寒假海燕如约到了晨星的家里,并且在他家里过了春节才回自己的家。 她把真实情况都对他家里讲了。他父母听到了又很感动,又对她很同情。他们非 常称赞她,并认她为义女。左邻右舍听了他父母的介绍,也深信不疑。更没有人 在旁边指指点点。   晨星有一件事记在心上始终没有忘记,那就是给海燕探听何为的下落。可是 他头上戴着一顶右派帽子,又怎么可能办得到呢?他日夜冥思苦想,总是找不到 办法。自己亲自去打听,根本不可能,因为右派不能自由行动,更何况一个右派 要到公安机关寻问一个现行反革命的下落,那简直就是自找麻烦。他想托人去打 听,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如果找的人不可靠,弄不好反过来被他检举一番, 那不是更背时!   一天他从院农场劳动回来,埋着头直往宿舍方向走,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 路。他止住脚步,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是一个身着白色警服的威严公安干警, 这时他马上的反应是:“糟了,大祸临头了!”此人本来有意要吓唬他一下,不 料他果然面呈土色,着实十分害怕,他赶紧停止恶作剧,笑哈哈地说: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初中的同学。”   “初中——同学——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初中毕业时,你考普高,我考中专——”   “后来你考取了省公安学校,你叫——陶——”   “陶茂盛。”   “又名陶气。”陶茂盛上初中时有点不守规矩,爱恶作剧,还有偏科现象, 有的老师在堂下戏称他为“陶气”。但为人正直,极珍惜友情。他们初中毕业之 后,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大致去向,但由于知之不详,所以 一直无缘相见,其实,陶茂盛已调来长沙市公安局一两年了。他今天奉科长之命 来岳麓山派出所办事,正巧碰见了余旺龙。虽然余埋着头走,但他有容易辨认的 走路姿态,老远他就认出了余,因此他故意戏耍一下大学生,那知开玩笑太过分, 吓坏了老同学。   于是他们就站在马路边攀谈起来。虽然余旺龙是右派,但由于是和一公安人 员在谈话,所以也未引起来往的行人的注意。余也在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闲聊 几句之后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了他。他说:   “我在政治上犯了错误,被划右派了。”   “莫开玩笑。”   “真的。”   “我不信。你的家庭出身有没有什么问题,划右派都是一些家庭出身不好、 对共产党有意见的人。”陶茂盛还是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还他一个恶作剧。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有一事相托,不知道你肯帮忙么?”余旺龙趁机转而 说别的话题。   “可以,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快说!”   “我同班有个同学的男朋友被划了右派,后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她很想见他, 不知道他现在何处服刑?”余旺龙还把他们俩之间误会和纠过也原原本本地告诉 了他,并要求他无论如何要成人之美。陶茂盛是一个热心肠,当然很爽快地答应 了。   过了一两周,陶果然不负重托,查找到了何为服刑地址:千山湖劳改农场。 余旺龙知道后非常高兴,因为他终于为义妹作一件重要的事。他还告诉她,千山 湖农场他有一个远亲表哥在千山湖农场当技术员,去看望的时候可以寄住在他那 里,而且交通很方便,可以搭长沙至常德的轮船去,不过往返需要两天,把星期 日利用上,只需请假一天。   罗海燕得到这个消息当然也十分高兴,但是也很担心,她不知道,何为是不 是愿意见她。余旺农就给她打气,鼓励她积极作好准备,选择一个适当时机,下 定决心去。俗话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第十六章   何为划为右派后,思想极度想不开,特别是动员他的未婚妻来揭发、斗争他, 想不开,他一气之下用一张八开白纸写了十一个大字:“青年学生划右派千古奇 冤。”然后大摇大摆地贴到了楼下的宣传窗上。接着班干部就向系里报了案,系 里指示:班干部派人保护现场,等待公安部门来勘查;为防止扩散,要立即将反 动标语覆盖封存。大概只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公安部门就来人了。他们在现场 拍了照,并取下了反动标语。第二天来了一辆警车,何为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何为在预审时供认不讳,承认那十一个大字是他写的。公安人员提取他的指 纹与那白纸上留下的指纹相对照,又把他过去写的毛笔字与那十一个字进行比较, 都证明那十一个字是他写的。预审结束后就移送司法机关。长沙市人民法院以现 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   他本来是一个自识清高的人,到了劳改农场后有一段时间很不适应,尤其是 与偷盗犯、杀人犯、流氓犯、真正的反革命犯一起出操、劳动、接受训导,感到 有胯下之辱,因此心里很反感。他认为他是新中国的政治犯,应该同他们有所不 同。同监犯中也有好几个青年学生右派,他们也有同感。但何为好象生来就是出 头鸟,要搞一次改善政治犯待遇的斗争,并联络几个青年学生,对管理员提出, 他们要见劳改农场的负责人,管理员说,有什么话可以对我讲,不必要见总负责 人。何为回答说:   “不行,我们有重要事情,必须直接对他讲。”   “有什么重要事情呀,你们的刑期是法院定的,有什么不服可以写书面材料, 我可以代转。”   “不是刑期的问题。”   “不是刑期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呀?”   “反正是重要问题,请代为转达。”管理员认为大学生瞧不起他,就生气地 说:   “不讲清什么问题,不能代为转达。”说着转身就走了。   管理员走后,何为很生气,他想我们身在狱中,没有别的办法抗争,唯一办 法只有绝食,他把自己想法告诉那几个学生,那几个学生认为,他们身陷囹圄, 不能轻举妄动,搞不好要加刑的。但是何为则认为,士可杀,而不可辱,坚持要 抗争到底,他对他们斩钉截铁地说:   “我自明天起宣布绝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们参加不参加,由自己决 定。”   第二天他正点宣布绝食,参加只有三个人。早上他们四人拒绝出晨操、参加 劳动、用餐,只喝水,因为他们知道水对他们太重要了。管理人员串通好了,看 这五个乳臭未干的学生能坚持多久。他们一面不予理睬,一面等候时机分化瓦解 他们。   第一天过去了,双方都没有动静,包括劳改农场的头也蒙在鼓里。到了第二 天还是没有动静,但到第三天就有人饿得支持不住了,这时管理员就趁机找人谈 话。开始时何为对他们三人说了,如果管理员找谈话,拒绝个别谈话,要谈就一 起谈。因此第一次找那个学生谈话,遭到他的拒绝,但是第二次,也就是晚饭前 的那一次,那个学生竟然半推半就地被叫去了。到了谈话室,管理员对他说,如 果他现在退出,还可免予处罚,要他好好摸摸肚子想一想。过了一会儿,开晚饭 的信号响了,他实在经不住扑鼻而来的饭香的诱惑,于是屈服了,接着管理员问 他,他们有何重要事要面见总负责人,他拒绝回答,他说,这是他们事先的约定, 一定要见到总负责人才能讲。管理员不再坚持,因为他知道,目前的当务之急是 尽快制止绝食,现在瓦解一个就是胜利。晚上他用同样的办法,又瓦解了一个。 到第四天他估计又可以瓦解一个或者全部瓦解,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完全 小瞧了学生。不管他们使出全身解数,也还是无用。何为和最后那个学生,手拉 手静静地躺着。   第四天晚上那些管理人员终于抵不住了,他们想如果死了人那可要出大问题 了,于是他们不得不报告劳改农场的头。头儿听了他们报告,怒发冲冠,责骂他 们为什么绝食四天了才向他报告,绝食是监狱中的大事件,死了人谁来负责?那 些管理人员垂耳恭听,不敢吭声。他们都是来农场不久的新公安,哪里知绝食的 严重性,以为那些失去自由的学生会斗得过他们!头没有时间骂他们,起身就赶 往犯人住地。   等他赶到那里,一名学生已晕了过去。他立即命令用担架抬走,施行抢救, 同时向何为表示:   “只要你停止绝食,什么问题都可以和你们谈,管理员不转达你们的要求是 错误的,我们会按场里的纪律处理他们。”何为表示同意,他吃过了厨房送来的 饭后,就立即要求和场长谈。   他被带到场长办公室,场叫他坐下。   “你叫什么名子?”场长问。   “何为。”   “入狱前是干什么的?”   “岳麓师范学院学生。”   “我知道了,是右派加现行反革命。”何为听到“现行反革命”就反感,准 备辩解,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改为以沉默不语对待。   “你有什么问题呀?是不是对刑期不满,要求改判?”场长继续问道。   “不是。”   “那是什么?”   “如你所说,我们是右派加现行,与同监犯,特别是偷盗、流氓犯罪、土匪、 杀人犯,不同。”   “有什么不同?都是罪犯,都是触犯国家法律,被法院判处了徒刑,在此服 刑。”   “不,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是右派,还有所谓现行,但都是政治思想言论罪, 可以说我们是新中国的政治犯,和你们通常所说的那种现行,如偷盗、强奸、杀 人放火、抢劫,有很大的不同。”何为在提及“现行”时,故意略去“反革命” 三字。   “何为呀,”场长转而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可见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右派, 我从上级领导口中从来未听说过‘新中国的政治犯’这个名词。‘新中国有政治 犯’是典型的右派言论。”   “正因为有右派言论,所以才划为右派,这不足为奇,这不是我与场长谈话 的命题。问题是我们凭什么划为右派,就凭的是言论,我暂且不论我们的言论是 在什么情况下发表的。凭言论划右派,就是证明我们国家现在有思想犯罪。思想 罪犯就是不折不扣的政治犯。因政见不同而犯罪是产生政治犯的土壤。我们的现 行也不过是言论罢了。国民党统治时期的爱国六君子就是因为呼喊‘反内战、反 饥饿’而被捕入狱的。他们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政治犯……”   “得了,得了!我没有功夫玩弄政治概念,反正你是罪犯。就说你是政治犯 吧,快说,你有什么要求。”场长打断何为的话。   “不同罪犯要实不同的管理……”   “我提醒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没有资格指手划脚,教训人,只能老老实 接受改造。怎样进行管理是我们的事,而且我们是按照上级部们的规定进行管理 的。”场长生气地说道。   “不,不管你们是不是按上级部门的规定办事,你们把政治家犯与惯偷犯、 流氓犯、杀人放火犯混在一起就是对政治犯的人格不尊重。另外政治犯不应用服 劳役来改造。”   “首先我要指出,你把新中国的劳动改造诬蔑为封建社会的服劳役是对党的 猖狂进攻。我们党对非死刑罪犯的政策就是强制劳动改造。毛主席在《正确处理 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中教导我们,人人都需要劳动改造,不同的是,在人民内部 是自觉劳动改造,对敌人实行强制劳动改造。”场长对自己恰当地引用毛主席 《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中的观点颇为得意,因此语气变得缓和些,他好 象要试图用以理服人的态度,说服眼前的学生罪犯。何为想不到这个工农干部对 劳动的作用竟有如此深刻的了解,他为自己用词不当感到羞愧。他不再坚持政治 犯不需要劳动改造。   “至于把不同的罪犯混在一起的问题,说不上是对你们人格的不尊重。罪犯 就是罪犯,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刑的轻重不同。我们对罪犯,除开死刑犯外,要 求都是一样,那就是:改过自新,重新作人。而且把不同罪犯混在一起也一定的 好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同的罪犯混在一起可以互相取长补短。比喻原来 从事脑力劳动的和原来从事体力劳动的,就可以互相学习,就好象泥土里参砂子, 可以改良土壤。我们把不同的罪犯混在一起有利罪犯的改造。”   何为听到这里不能不佩服这个老公安的理论修养,他本想停止辩论,但又不 甘心,于是又抓住政治犯这个论点继续争辩。他单刀直入地说:   “国民党尚且对政治犯能区别对待,难道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对政治犯就不 能区别对待?”   “我们并没有承认你们是政治犯,我在上级发的文件中,从来没见过我们的 监狱中关押着政治犯。”   “暂且撇开政治犯不论,你承不承认罪犯的改造重点有不同?比喻说有的改 造思想,如右派加现行,有的改造品德,如偷盗犯,流氓犯。”   “改造重点是有不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不是资产阶级的,就是封建主义 的。”   “既然你承认改造有不同,就应该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不能不分青红皂白 地一锅煮。”   “何为,你还年青,改造好了后的前途远大。你要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虚 心、老实地接受改造。要知道这里的改造是强制性的,没有什么价钱讲。”场长 的话软中带硬,说完后叫管理员将何为强行带出了场长办公室。   这次绝食不但没有给何为他们带来多少改善,而且何为还因领头闹事加刑六 个月,另外一名学生加刑三个月。何为因此更加闷闷不乐。那个管理员因没有及 时报告,受到行政记过的处分。这样就引起了一连串的效应。管理员对他不满, 处处给小鞋穿;那些偷盗犯、流氓犯等,听说他绝食是因为不愿和他们在一起生 产活、劳动,瞧不起他们,也因此恨他,暗中伺机整他。   农场有一只全七舱的船,船重约莫一吨左右,要抬上岸来修理、打油。那天 为了报复何为,管理员也安排他去抬船。他出生城市,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当然 也就不知道抬什么地方最重,抬什么地方最轻。船头和船尾向上翘起,只有船身 是平直的。抬的时候要把船翻过来,使底朝上,这样抬船头和船尾最重,而抬船 身的最轻。农民抬船都选年青力壮而个头不太高的抬头尾,力气不大、个头较高 的抬船身。这样才能人人受力。如果抬船头和船尾的个头过高,船身就会悬空, 重力全落在船的头尾。农民抬船往往因为人力安排不当而发生受伤事故是常有的 事。其实,这是一个简单的力学问题,何为如果当时留意了,是不会上当的。这 只船要抬约100公尺的距离,总共14人,每舱两人,他们都已事先商量好了,一 把船翻过来,他们,除开一个头较矮、体格壮实的人,都各自抢占了自己的位置, 只剩船头一个舱了。何为哪里知道是圈套,就弯下身子与剩下的那个人抬船头。 大家喊着“一二——三”,把船抬了起来。大家都很轻松地直起了腰杆,但是何 为却使出全身力气才站了起来,开始走一两步还能支持,可是越走越重,到后来 实在忍受不了就大喊:   “快放下,我抬不起了!快放下,我抬不起了!”喊了两次,但是没人理睬, 抬着船继续往前走。他又喊:   “再不放下,我就撂肩啦!——我就撂肩啦!”   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你敢!压死了人要枪毙你!”何为一想,撂肩确实很危险。如果他略撂肩, 船会突然失去平衡,立刻扎下来,不仅他躲闪不及,而且靠他那边的人都躲闪不 及,其结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只有拼命地支撑,他感到五脏六府快压破似的。和 他并排的那个人看到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怕他真的略肩,就告诉他,把身子放低 一点,会轻些。何为就弓着腰,把身子放低一些,顿时觉得轻了许多,不过他个 头高,要猫着腰走几十公尺,也是活受罪。好不容易抬到了目的地,何为在倒在 地上象一摊泥,疼痛得又哭又喊,可是其他人,有的却在捧腹大笑,有的在用不 屑一顾的眼光窥视他,此时他才意识到他上当了。   农场里水稻种两季,抢收了早稻后要抢插晚稻,这就是南方所说的“双抢”。 这时天气非常炎热,抢收、抢插的活既重又紧急。那时还没有收割机和插秧机, 农场一两百亩稻田要靠人力来完成。农场里的劳改犯有的是农村的,有的是城市 里的。前者还可勉强熬过,但后者就很挣扎过去。何为属于后者,且年轻力壮, 管理员当然要 “照顾”他。抢收时安排他的任务是挑谷,从稻田挑到晒谷坪大 约有一里多的距离。最难的一段,是从田里挑到路上,因为早稻田里是深齐膝盖 的稀泥,泥上面还有水,田的面积又大,从田中间挑到路上至少有四、五十米的 距离。在把谷子装到箩筐里之前,要在箩筐底下垫几捆稻草,以防装上谷子后箩 筐陷入泥中。会在水田里挑谷子的,都是挑着谷子在水田里小跑,因为脚提得快, 脚就不会陷到泥的底层。城里的人,别说是挑东西,就是肩不挑、手不提在水稻 田里走,不是脚拔不出来,就是左右摇晃。   何为本来可以挑80——100斤,但湿谷一担足有百七八,农民在这种情况下 是不装满的。那些恨他的罪犯,为了整他还故意多装一点。他挑着一担谷子一步 一步艰难地在稻田中走着,前脚迈出去了,后脚还深深地陷在泥里拔不出来,走 不了几步就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他想放下来休息一下,但是放下来后,箩筐会 陷在泥水里,担子会变得更重,甚至于无法再挑起来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 挣扎,一担谷足足用了一个多钟头才挑上路。后来一个农民出身的中年犯人实在 不忍心了,就给他在田里用稻草铺了一条路,并沿路放上几堆稻草捆,以便他踏 着稻草走,又可中途放下来休息。这样他轻松了许多。   不会挑担子的人,要经常换肩,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这样 换来换去,扁担搀和着汗水不断与肩上的皮肤相磨擦,只一天的功夫,就磨破了 肩,颈椎上的“驮峰”也肿得老高。特别是伤破处,被汗水一渗,痛得钻心刺骨。 到晚上收工时两条腿已变成木棍似的,不听使唤。最难忍受的还在第二天。虽然 睡了一觉,体力上有所恢复,但是肩上的皮肤伤丝毫没有愈合,甭说挑重东西, 就是一担空箩筐挑在肩上也疼痛难忍。两条腿象浇铸了铅一样,沉重、不听指挥。 然而再疼痛难忍,再举步维艰,还是要照常出工,不能换工,也不能休假。这就 是强制劳改的含义所在。   抢收之后接着就是抢插。插秧是一种技术性很强的协作性农活,不但要插得 好,而且要插得快。南方把那些插得很慢的戏称为“栽菜秧子”,而把那些插得 很快的赞美为“鸡啄米”。一人插四蔸,并排前进,你追我赶,互相竞赛。会插 的排在第一,如此类推。如果前面的不如他后面的快,通常有两种办法:一是互 换位置,一是后面的帮前面的,比如在落后的情况下,帮他插几蔸,让他赶上。 但是后一种办法者,对被帮是很不利的,因为他始终处于一种被动、没有喘息、 直腰的机会。只有第一种办法才是一种解脱的办法。他们采用第二种办法来整何 为。   插秧之前要在秧田里扯秧。扯秧也很有讲究,左右手有分工,右手扯,左手 接,左手要边接边要转动,使手中的秧把成莲蓬形,当左手不能再拿了时,再洗 干净,用稻草捆扎好后,顺手抛到路边。有个犯人出身书香门第,背得一些诗词 对联,为了戏弄何为,便对何为开腔道:   “听说你是一个大学生,我这里有一上联向你求个下联,不知大学生是否愿 意给个面子?”说着随口念道:   “稻草捆秧,父抱子,”   何为平时博览群书,什么闲书都看,也懂的一点章词之学,恰好记得民间流 传的这副“农夫与秀才”的对联,便脱口而出,念出下联:   “竹篮装笋,母怀儿。”   这个犯人认为是撞在他的枪口上了,接着又念出一下联: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何为立刻给他念出下联:   “山中竹筍,嘴尖皮后腹中空。”   何为对答如流,这个犯人觉得应对者不一般,于是沉思了一会儿,念出一下 联:   “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   这是民间广为流传的一绝对,至今没有人对出下联。何为曾试着对出下联, 但是几次都没有成功。今天听到它,开始是一惊,心想竟然用绝对来难我,出手 真歹毒。如果今天我对不上,那不是“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干农活我不如他们, 还情有可原,若在知识方面也输给他们,那知识分子的尊严何在呢?想到这里他 决心搜肠刮肚,要对出下联。想了一会儿,他终于急中生智,念出了下联:   “相公降象公,象公顽相公完。”   “对得好。不过我还有两联,如果这两联都对上了,我叫你师傅。”说着念 道:   “烟锁池塘柳,”   并解释道,下联的偏旁必须与与上联的偏旁相同,有人对过一下联“茶烹绝 壁泉”,但与上联的偏旁不相同。   何为随口念道:   “乌衔沃壤林。”   这犯人又念道: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这是一回文联,顺念、倒念其意思不变。何为又很快对出了下联:   “西山回旋风旋回山西。”   这两个绝对正好撞到何为的枪口上,他在划右派之前曾对过,只要稍加回忆, 就能想起来。   竟然连出三个绝对也没有难倒一个青年学生,这个犯人很难堪,连忙打躬道:   “师傅在上,受徒弟一拜。”何为也还礼道:   “承受不了!”   扯好秧之后,接着就把秧运到大田里开始插秧。何为从未插过秧,当然是 “栽菜秧子”,很慢。他们故意把他挤在中间,在他下手安排一个插秧能手,开 始何为也和别人一样插四蔸,不几分钟就落后人家一大截,那个能手就在后面帮 他,只留出两蔸的空间让他插,等到他赶上大家了,又给他增加一蔸,让他插三 蔸;他又落后了,又给他减少一蔸,只插两篼,就这样如此反复,使何为没有直 起腰的机会。会插秧的人都是利用空隙偷偷直腰,而他连一丝空隙没有,连秧都 不用自己解,插在前面的人已解开,给他准备好了。他们这样作的目的,就是不 让他直起腰来。   快吃中饭了,他们插完手下的一丘田就上岸吃午饭。在临插完这一丘时,那 个插秧能手故意不帮他,让他落后大家四五米。大家插完,上岸去吃午饭了,他 还要花二三十分钟才能插完。大家快吃完饭了,他才从田中匆匆赶回。他刚吃完 饭,管理员又喊出工了。下午收工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办法整他,而且大家收工后 他留在田里的时间更长。   由于何为个子很高,腰杆子又长,所以一天收工之后,不但他的腰杆子还仍 然弓着,直不起来,而且疼痛难忍,以至晚间睡觉时还呻呤。   那个能背诵一些诗词、对联的犯人从憎恨他到佩服他、同情他,后来,他不 再参加他们合伙整他了。有时还劝阻他们,见他们太过分了时候还帮助他解围。 一天他故意挤在何为的后面,只给何为留出三篼的空间,再加上何为插了几天秧 技术提高了,所以那一天日子好过,能和大家一起收工。有时见到他们给何为留 的空间太多,他们收工后他就偷偷留下来帮何为。   第十七章   罗海燕选定一个星期六,借口生病要到湖南医学院附属医院去看病,向班干 部请了假,到商店买了一套衣服,还有香蕉、苹果,搭乘长沙至常德的客轮,前 往洞庭湖的千山红农场去探望很久没有见面的何为。   轮船在湘江行驶一断路程,进入洞庭湖。这天秋高气爽,风平浪静。抬眼望 去,洞庭湖一望无涯。远处的船先露出桅干尖,再露出桅干身,再近一点才看到 船体。这是小时候就听说过的地球学说,今天在这里亲眼得到了验证。最使罗海 燕大开眼界的是洞庭湖的湖光山色。过去她读唐诗描绘洞庭湖,只是虚幻地想象 它的意境,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 撼岳阳楼”的雄伟、壮观、瑰丽的景气,平静的湖水好像一面尚未磨拭的铜镜, 洞庭山犹如一件雕镂剔透的工艺品盛放在银白色的盘子里。她几乎迷在这天水一 色的景色之中,她想如果有何为在这条船上就好了,他们可以肩并肩、手拉手地 站在船舷或船头,尽情欣赏这大自然的美景,尽情抒发大自然所给与的灵感,她 是多么想尽快地见到何为啊!   但是令她忧虑的是,这次他是否愿意见她?她知道他脾气很绝犟,在他离开 学院以前,她几次去找他,都遭到他的冷漠或沉默式的对待。然而她一点也不责 怪他,千错万错都怨自己当初没有很好地把握自己,听人摆弄,以至造成了千古 之恨。要是这次她不远几百里、不辞旅途辛苦前来探视,能感动他,她原意像于 凤至、赵四小姐那样,放弃学业前来陪伴、照料他,以赦前愆。要是他又是不肯 见她呢,她不敢往下想。于是她又转而想别的,尽量朝好处想。   她想猜一猜,她即将见到的何为将是什么样子?   他一定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不,听说犯人是剃光头的,不会是蓬头垢面, 衣衫也不会不整,犯人应该有统一的囚服。她将见到的何为将是光着头,身着囚 服,胸前佩戴着犯人符号的人,而且面色憔悴、忧愁百感,萎靡不振。过了一会 儿,她又否定自己的猜测。不,他是一个千难万险不低头的堂堂男子汉,由于生 活条件不好,营养不良,体力劳动又重,面色憔悴是可能的,但绝不会精神萎靡, 忧愁满面。   接着她又想,她应该对他说什么话才好,见面时一定有公安人员在旁边监督, 说体己话是不可能的,听说见面的时间是有限制的,一到是时间就要把人带走。 她在反复考虑,她说什么才能既表达自己内心的歉疚和深深的思念,又能使他原 谅自己并能很好地安慰他。她甚至想,在见面时应不应该让感情潮水毫不抑制地 倾泻一番,对他哭诉一场。不哭,她知道是作不到,问题是如何着力控制到适可 而止……   “嘟 ——嘟——”汽笛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轮船已即将停靠通向千山红农 场的码头,她立刻收拾东西准备上岸。从这里上岸的只三两个人,其中只有她一 人是来探视劳改犯的。她根据晨星的指点,带着他的亲笔信首先找他的亲戚。那 个亲戚也不难找,只问一次路就找到了。他住在农场的外围,看了她带来的信后, 立刻答应尽全力帮忙她。因为她起程之前,晨星和他已互通书信。罗海燕提出要 在当天尽快地见到何为。于是他带她到农场里去见何为。他们来到农场探视接待 室,管理员要她填了一张探视单,她在探视单上的“与本人关系”一栏里毫不犹 豫地填着:“未婚妻”。然后她就和晨星的那位亲戚坐在接待室里等候。   过了大约十分钟,那位管理员就回来了,他告诉她,何为说他没有未婚妻, 你找错人了。她听到管理员的话后便失去自我控制,“呜呜”哭了起来。晨星的 那位亲戚把管理员拉到一边小声地在耳边嘀咕了一阵,然后两人一起离开接待室, 去作何为的工作。这是晨星在信中事先安排好了:万一何为拒绝见罗海燕,请他 和管理员一起耐心地劝导他。他们两人在再去找何为之前,简单地商量一下。   那位管理员首先来一顿“杀威棒”:   “何为,你不老实。你明明有未婚妻,不向政府交代,你欺骗政府!”   “我没有欺骗政府,我确实没有未婚妻。”何为不紧不慢地说。这确实是事 实,他们两人还从未这样明确过关系。罗海燕那样填,也只不过为了表白她的忠 贞不渝的决心。   “你还狡辩——”   那位亲戚眼看“杀威棒”不灵,立刻抢过话茬,态度温和地说道:   “你在岳麓师范学院有没有女朋友?”   “我——”   “有没有?你要说实话!”那位亲戚追问道。   “有过。”   “叫什么明名字?”   “叫——罗海燕。”   “好,你终于说实话啦。现在她专程来看你,你拒之门外是不礼貌的。你是 一个大学生应该懂得作人的起码的礼貌。”   “请你听清楚我的话,我说‘有过’,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不是朋友了。”   “就算你们现在不是朋友,但你们永远是同学,这层关系不管怎么样是改变 不的。作为同学关系你也应该应酬一下。”   “是,我们曾是同学。但是我因现在处境的原因谢绝普通同学、朋友来探 望。”   “何为,你和罗海燕的情况公安机关都掌握(其实是余旺龙在信中告诉他 的),公安机关只改造你的反动思想和罪过,并不干涉你们的爱情……”   “别跟他废话!你到底见是不见?”管理员不耐烦地地说道。   “你们强迫劳动改造,难道能强迫婚姻不成?”   他们见到何为态度如此强硬,只好放弃预定的计划。那亲戚回到家中把刚才 的情况告诉了罗海燕。她听后非常伤心,又哭了起来。这时已是下午七八点。她 绝望得失去了理智,起身要回家,那亲戚的妻子也很贤惠,一把拉住她不让走。 因为千山红农场只有一班轮船通长沙,此时班船早已过。她担心她会出事,就对 她说,叫她丈夫再想想办法,今天的班轮已过,回不去。听他妻子的话罗海燕才 意识到没有班轮了,只好留下第二天回长沙。   晚上他们三人一边促膝谈心,一边想补救办法。女主人建议她把礼物都留下, 让她丈夫以后想办法转交,万一办不成功,她就托人带回长沙物归原主。她丈夫 提出,在她离开之前,可以偷偷地见他一面,也好让她放心。她点头同意了。   本来罗海燕已很劳累,按照通情况倒头就睡着了,可是今天夜晚硬是不能入 睡,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天亮了,起来疏洗,等待着去见何为。   按照惯例,秋天劳改犯人要出早操。他夫妇两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让罗海燕见 何为一面。罗海燕在那位亲戚的带领下来到铁丝网的外面,操场离铁丝网较远, 大约有七八十米的距离,加上晨曦朦胧,能见度不高。她尽量睁大眼睛,也只能 看见一个轮廓,看不清五官。出早操的犯人足有三四百,穿着整齐劳改服,在弱 光下只能分出高矮、胖瘦,不过没有费多少功夫,她就认出了何为,她想等亮度 再大一些,再仔仔细细地瞧瞧他,她才放心。但是太阳刚一从地平线露头,早操 就马上结束了,队伍立刻开进了屋内。她以终于见了一面而感到宽慰,但又以看 不清他的眼神而遗憾。   她回到那位亲戚的家里心情好多了,并答应留下来吃了早餐,然后他们夫妇 俩把她送上轮船。   第十八章   1959年发生了一件令人奇怪的事,班上的党员不上课,行动诡密,来去匆匆, 不露声色,就像刘焕章出事那回一样,不过那只是晚上,这次是白天和晚都见不 到党员的踪影,与党员同桌吃饭的,被通知给他们留饭。他们都是分散行动,互 不叫唤,互不谈论,有时直奔轮船码头到河东——长沙市,有时秘密汇集院内某 地。事情虽然蹊跷,但是几乎没有学生互相打听。   过了一个月还是两个多月,全院师生被通知收听中央人民电视台的广播,这 时方才知道庐山会议端出了一个右倾反党集团(那时还没点彭德怀的名)。湖南 右倾头子是周小舟、周礼,岳麓师院的右倾分子是党委书记苏玉和党委宣传部长 罗布球。原来党员们行动诡密是到长沙市党校大礼堂批判二周,在学院内部批判 苏、罗。   苏玉有一条罪名是杨求达揭发出来的,并登台进行批判斗争。   大跃进刚开始时,有些系科随便停课,没有审批手续,而且一停就是两三个 礼拜。苏玉为了纠正这种偏向,在广播里向全院师生员工发表一次讲话。她说学 校应以教学为主,不能随便停课,今后停课要经系批准、到院办公室备案,并教 育学生要作到学习与劳动两不误,号召学生们争取作一个“学习打五分,劳动打 先锋”的优秀学生。可是杨求达却断章取义,说身为党委书记的苏玉,在大跃进 的高潮来到时,把持舆论阵地,歇斯底里地反对大跃进,给师生们规定条条框框, 束缚师生们的手脚;以“学习打五分,劳动打先锋”与毛主席的教导分庭抗议, 蓄意篡改党的教育方针。   有一天晚饭后,一群学生在宣传窗前拥挤着,不知为什么,童蔚然也好奇地 凑近去一看,原来是一张大字报。好久没有见到大字报了,大家觉得新鲜,都想 先睹为快,因此拥挤了起来。他老远看得见标题是这样写的:   “罗布球,你要吃饭吗?”   题目很耸人听闻,他便用力挤进去看个详细。文章是写今年夏天里的一件事。 那时正值双抢季节,河西的一些公社给院党委打来电话,要求党委派学生支援他 们的双抢。学院感到很为难,因为要求支援的公社很多、时间又长,派人去支援 会打乱教学秩序,影响学生的休息;要是一次也不派又会影响与地方的关系,基 于这样的原因,党委宣传部长罗布球在一次全院学生大会上向全体学生打了一个 招呼,要全体学生都作好参加一两次双抢的思想准备,并把这样作的理由事实求 是地向大家作了说明。   看过大字报的同学,有的对大字报不发表评论,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有的则 边看边发表议论,如“好大帽子呀”、“奇谈怪论”、“耸人听闻”等等。童蔚 然当然也边看边发表议论,不过他看到后面的落款时,感到后悔,暗自责备自己 出言不谨慎,没有记住教训,因为这张大字报是他班上的党支部委员杨求达写的。 说不定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为了深入进行反右倾,学院兴起了一个批判教材的运动。他们说,有些学科 至今还是使用日伪时期、国民党时期乃至科举时代的教材,或者照抄英美教程。 杨求达听了动员报告后,联络中文系四年级的一些学生与自己班上的一些学生, 七八十人,自发搞了一次院内大游行,他们打着“批判封建主义、批判资本主义、 批判修正主义”的横幅,高呼口号,从北向南前进,路经教学大楼、学生宿舍、 食堂和部分教工宿舍。游行队伍既不整齐,又不雄壮,但是却吓坏了那些惊弓之 鸟——教师们,特别是那些老教授。   学院副院长、知名化学教授林兆宗是留学英国的,专门从事桐油的研究,是 民主党派人士。自解放以来他经历了思想改造、肃反、反胡风、反右、拔白旗, 眼下正经历反右倾。他每次运动都是运动对象,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都侥幸地过了 关。反右斗争使他虚惊一场,险些划为右派。后来虽然由于上面有保护科学家的 精神没有划为右派,但却被戴上了排斥党的领导的帽子,在院行政会上挨整。拔 白旗时,他和生物系著名教授佟立秋是全院的典型,两人被迫在广播大会上作检 讨,都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董说,他虽然是一个生物教授,但是连公兔、母兔 都分不清;而他则说,他虽然在英国混了两三年,但却只有中专水平。这次反右 倾他很惶恐,亲眼目睹党委书记被斗下台的惨状,不知道下步会作什么。他站在 实验室里窥视部分学生游行的状况,吓得六神无主,心想,不好了,先党内,后 党外,下步就要大祸临头了。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肯定经不起他们的折腾,不 如一死了之,免受人间痛苦。死对一个化学教授来说,简直不用吹灰之力,而且 还死得很舒服。   第二天是星期一,林兆宗的夫人知道这天上午她丈夫有两节课,吩咐媬姆提 前作好早饭,让她丈夫吃了早饭早点上班去。媬姆作好后,叫夫人去喊教授起床 用早餐。夫人喊了两声,就坐在餐桌边等他来用餐,但是等啦,等了十分钟还没 有动静,她心中很纳闷,她丈夫一向睡得很惊醒,也从不恋床,一叫唤就起床, 为何今天睡得这样死,莫不是昨晚在院本部遇到什么麻烦事,影响了昨晚的睡眠, 于是又第二次去喊,喊了两声,还是不见动静,就推开门,走进去,一边轻轻地 拍她丈夫的盖被,一边温柔地说:   “今天上午你还有课呢,别睡懒觉了!”可是却没有听到回应,她揭开一看, 天呀,她丈夫脸色苍白,身躯冰凉、僵直。夫人吓得倒退了三步,然后扑在她丈 夫身上失声痛哭。媬姆听到哭声立即跑了过去,发现教授已死就喊邻居的门,左 右邻舍都赶来看过究竟。他们确认林教授真的已经死了,就向公安局报案,并打 电话通知院本部。   院长第一个赶到林家。他问了夫人一些情况,又查看林教授的尸体,找不出 死因。正在纳闷的时候,公安局的人来了。院长对公安人员说,死者是名教授, 又是副院长,一定要查清他的死因。如果是他杀的话,一定要查出凶手。公安人 员勘查了现场,又问了死者的家属和院长一些问题。夫人说她丈夫死前没有任何 征兆,她和她丈夫感情很好,从没吵过架,死后又没有留下遗言。院长说,林副 院长在死的前一天晚上没有参加过任何会议,也没有受过什么刺激。最后,公安 人员提出来,要弄清是他杀还是自杀,还需作进一步的调查,他们要求死者的家 属同意作尸检,以便彻底查清致死的真正原因。但是夫不同意进行尸检,她认为 她丈夫是决不会自杀的。公安人员只好离开林家,回局向上级局领导班子汇报。 院长安慰了夫人几句后也离开了。   院长回到院本部,立即召开院务会议,通报林兆宗死亡的消息并研究林的善 后处理问题。与会者听到林死亡的消息都非常震惊,好端端的林副院长怎么只有 一夜功夫就一命呜呼呢?大家都说不出林死亡的原因和线索。按照规定,林副院 长的去世是要登新湖南报的,现在死因不明,怎么写讣告?如果不写死因,引起 了社会上的猜疑,那可是一个政治问题。就是不见报,至少也应在全院广播,向 学生作过交代呀!   正在他们左右为难时,中文系打来电话报告,他们系的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 王祜夫妇昨晚双双自杀身亡。院长放下电话后立即宣布休会,带着教务长等人赶 到李家。   李家的情形更惨,两个不满十岁的一双儿女分别扑在爸爸和妈妈的身上已泣 不成声。院长和教务长分别把两个小孩拉开,抱在胸前,向李家的媬姆询问王祜 夫的情况。媬姆说:“李老师夫妇今天上午都没有课,我作好了早餐之后就招呼 两个小孩吃早餐,没有按时叫醒李老师夫妇,他们工作很辛苦,经常开晚车,想 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两个小孩用完早餐之后,要去上学,想进他们父母房间取东 西,就喊他们的妈妈开门。喊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他们就要我替他们喊。我有 喊又敲门,也是没有动静。两孩子急得直哭,因为他们等着拿东西上学。我又敲 喊了一阵,还是没有反响。我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劲,就把情况赶紧告诉了隔壁 的张大妈,听说她的主人是中文系秘书。张大妈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她听后二 话没说就跟我进屋敲门,没有动静之后就马上用板凳撞门。没有几下就把门撞开 了。我们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一根绳子的两端吊着一个人。还是大妈有经验, 她立刻叫我抱住李夫人,她用菜刀割断绳子,我们又用同样的方法取下了李老师。 大妈摸摸李老师的身体,又摸摸李夫人的身体,两人的身体都已冰冷、僵硬,知 道没救了,就立刻给她主人打电话。李秘书也是刚才到的。”   媬姆说完之后,公安局的也赶到了。媬姆也把刚才的话对公安人员讲了一遍。 公安人员听完之后还问她,昨天特别是昨晚李氏夫妇有不有反常的现象,她回答, 没有注意,好像没有。公安人员作完现场勘察之后,对院长说:   “这对夫妇多半是自杀。贵院一晚死了三人,要仔检查和回顾一下院内的外 部压力。比如院内目前正在作什么,有什么布置等等。”   公安人员的一席话提醒了院长,为了讲话方便,他把公安人员请到自己的办 公室。他对公安人员说:   “反右倾斗争目前已告一段落,眼下正准备批判教材,前天我已作了一个动 员报告,发动学生一科一科地、一页一页地查教材,既要普遍进行,又要有重点 人、重点教材。”   “昨天历史系四年级和中文系四年级的部分学生自发搞了一个游行。”教务 长插话。   “示威游行!”公安人员有意在游行前加了“示威”二字,“建国以来,历 次运动还没听说过单位搞示威游行的。你们作法是不是来势太猛了点?”   “是哪一个学生组织的?一定要查清楚。”院长转向教务长问道。其实是明 知故问,教务长早就给他汇了报。他此刻不过是在外单位人面前使脱身之计罢了。   “历史系四年级的杨求达。”   院长听后没有反应。公安人员现在已弄清了这三个人的死因,没有明说,就 起身告辞了。   公安人员走后,院长宣布会议继续进行。大家一致认为,是自杀,至于自杀 的原因,绝大多数认为被那次游行吓死的,尤其是中文系党总支书记认为,至少 王祜夫妇的死与游行有关,因为他们两都是搞古典文学的,他们一定认为横幅上 的“批判封建主义”就是针对他们的。但也有少数人认为不尽然。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要不要对外公布,要不要在院内广播?特别是林兆宗又 是名教授,又是副院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那合适吗?教务长显得有些忧 心忡忡。人事处处长则恰恰相反,显得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一样,他 批评教务长说:   “书呆子气十足,你们没经过运动呀,思想改造、肃反时自杀的人还算少, 也有赫赫有名的,你见过给自杀的发讣告吗?从政治上讲,自杀就等于背叛,因 此在某种意义上说,为自杀者发讣告,就等于对自杀行为的放纵。我看就这样不 了了之算了。”   对于人事处长的话反应不一。有的点头称是,有的不以为然。他们说,人应 该区别于动物,不能对死者漠然处之。林兆宗是名教授,又是副院长,他死了我 们应当事实求是地向人们作过交代。人都有想不通的时候,人都有一念之差的时 候。自杀不等于犯罪,只不过轻生罢了。   最后院长采用了运动老将——人事处长的意见,不了了之。   第十九章   历史潮流不可阻挡,几只螳螂岂能挡车。批判教材的运动照常进行。   杨树达,全国著名学者、中文系二级教授、毛泽东到湖南第一个要见的知名 人士,反右前去世。他有个女婿周某某也在同系教古汉语,据说他很欣赏他女婿 的才气,他女婿的《古汉语》讲义就是经过他亲手修改的,他女婿自然引以为骄 傲。想不到这本讲义却成了中文系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批判教材,他 的讲义被列为中文系的批判重点。只开了第一次批判会,他就招架不住,于当晚 自杀身亡。   历史系的批判重点是系主任何兰桂的《世界中世纪史》。这本教材已被科学 院出版社约稿,准备正式出版。他是留美的,历来是我院知识分子改造的样板, 历史系唯一未被划右派的教授。57年反右之后,他在院刊上发表一篇文章,表示 拥护党中央开展反右斗争的决定,说反击右派的猖狂进攻是正确、及时的;他感 谢党在审干时派人跑了五个省把他的问题弄清楚了。他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都 没有挨过整。可是在一些人看来,旧社会留下的知识分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没有 碰过,那是太便宜他了,哪次运动非让他尝一尝挨整的滋味不可,不能让他太春 风得意了。   首先他们放出空气,何兰桂是自封的系主任,他更本没有任命书。这个舆论 也确实造得妙。他的确没有任命书。院系调整时他是历史系的筹委主任,筹建完 毕后正式任命院长、各系科主任,不知怎的他却一直没有得到任命书,可是院里 下文件、召开会议都是把他当作系主任看待,他实际上也在行使系主任的权力, 作的是系主任职权范围内的工作。现在说他不是系主任,也真是叫他有口难辩。 说来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爱面子给人家留下了把柄。如果当初问个清楚明白, 也不会落得这难堪的田地。   批判的重任落在史四(也就是杨求达所在年级)的肩上。他们发动每个学生 坐下来逐句逐段地查阅《世界中世纪史》,寻找破绽、疏漏,挑刺挑毛病,先个 人查,后集体查,但由于这本教材使用多年,而且每年都进行修改,所以查了几 天几夜还是一点问题也没发现。于是就召开党员、团员及积极分子会议,进行再 动员,要求他们务必查出问题来。这次会开得很有效果,不几天杨求达首先发现 了问题。那就是有关十字军东征的问题。   在中世纪罗马教皇曾经发动了一次侵略东方的战争,因为他的军队都佩戴着 十字架,故史称“十字军东征”。孙在写这段历史时,为了生动大段引用罗马教 皇战前对十军站士的鼓动性演说:   “……去吧!那里遍地是牛奶和蜜……”这段文字确实很优美,下课之后一 些顽皮的学生立刻模仿教皇的腔调朗诵这一段,引起了一阵阵哄堂大笑。   杨求达说何兰桂这样不加批判地大段引述罗马教皇的演说是美化侵略战争、 敌视和平,为侵略成性的罗马教皇歌功颂德。这一段几乎每个学生,特别是童蔚 然,都注意到,并且进行了仔细的推敲,都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引述前加了前言, 引述之后又揭示它的恶劣影响。至于某些学生下课后学着教皇的腔调朗诵这一段, 那完全是学生想表现自己博得大家的开心而已,那不是教材的罪过,正好相反, 那是教材写得精彩之处。杨求达一提出来就遭到童蔚然等人的反对,说这是一种 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的搞法,很不道德。但是班干部力排众议,支持杨求达的看 法,并把他列为重点发言人之一。   很耐人寻味的是这场教材批判竟没有一个教师参加,包栝年青助教,在前台 当枪使全是学生。可是要批判何兰桂的主意却又是他们出的。可见这里也隐藏一 场权力之争的玄机。   一天下午政治学习,全体党员都到河东——长沙市去开会,只留下因作了阑 尾手术行动不方便的杨求达留在班内主持政治学习。突然得到通知,全部同学到 食堂集合。很多同学不知是怎么回事,等大家到齐,围成一个圆圈,有人突然一 声叫喊:   “童蔚然,站在中间来!”这一声吓懵了很多人,因为斗争右派也没有如此 激烈,被斗的右派不仅不要站在台上,而且连坐在前排都不要求。今天的斗争来 得如此突然,斗争方式如此升级是同学们作梦也想到的。他们不知道把童蔚然当 作什么分子斗。   这此斗争会没有正式发言,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叫唤,嚷了好大一阵方才知道 是童蔚然思想反动,因此挨斗。叫得最凶、叫得最起劲的要数宋其成。童蔚然的 策略一问三不知,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样,不和你们争辩,反正争辩也无用,是 福错不过,是祸躲不脱。斗争会往往这样:被斗争的对象越反抗,斗争者越起劲, 斗争就能持久;反之,斗争者就像一个打足气的皮球越来越泄气,坚持不了好久。 加上事先丝毫没有一点准备,所以只开了一节多课时间就宣布散会。   接近快毕业了,有心眼的女生想留在长沙,就争着向可能留校的男生和青年 助教(不管他是不是已有对象)发动进攻。有的甚至与好了多年的男朋友告吹, 另找来头好的人。有的原来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已告吹的男朋友现在有留校的希望, 那女生又设法与他重归功于好。男生中有留校希望的,或待价而沽,或积极进取, 试图猎取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风姿绰约的女子。   有一天下午,罗海燕收到一封“内详”的市内信件,她很奇怪,为何写信不 在信封上写明地址及姓氏?她带着不安的心理打开信封来看,晰白的信纸上恭整 地写着:   海燕:   你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四年即将过去。在即将毕业的前夕,我思 绪万端,心潮澎湃,有多少美丽难忘的日子值得我回味,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向 你倾诉。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教学中楼,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中文系的新生,心 想老天爷若是把你安排在中文系那就好了。哪知天随人愿,你我竟是我的同班。 你在我心目中不是尘世俗女而是从空而降的天仙美女。你光彩照人的面容,婀娜 多姿的身材,夜莺般婉转动听的歌喉,特别是你那博学多识、极富表演才能和为 人之道,使我心仪已久。我更加佩服你的执着追求。我们之间的交往多半是工作 关系,没有太多的私交和倾谈。但是我相信,我们只要有机会好好地倾谈,肯定 会一拍即合的。   现在毕业分配形势已经很明朗了,这次没有照顾重点的政策,除开留院的外 都得去充实基层——到边远县城或边远乡镇去当教师,分到长沙市区根本不可能。 我希望你趁早看清这种形势,趁早谋划。君不见有远见之士蠢蠢欲动,活动频频。 我想你一定希望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因为在一个条件好的环境里才能发挥你的聪 明才智,包括你的表演才能。如果你被分配到一个边陲小镇,那不啻如熄灭一颗 灿烂的星星。我真诚地希望你把这个人生最现实的问题摆在议事日程,如果为时 太晚那就回天无力了。   请相信我吧。我宿来怜香惜玉,甘愿为朋友牺牲自己。我是一个党员,共产 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愿以一个党员的人格向你担保:如果我留院,不过那 已成定局,毋容假设了,我一定向组织要求把你留在长沙市区;如果当年作不到, 你看我又在假设,其实也用不着假设,我第二年一定把你调回长沙或师院。请相 信我吧,我是一个说得到作得到的人。   崇拜并爱你的   郁罔顿首   她看完信并知道是那令人烦恼的郁网写的,立刻把信撕得粉碎,一头扑倒在 床上暗自流眼泪。过了一会儿她又忽地从床上爬起,她想来而不往非礼也,取出 笔和纸,沙沙写下回信一封,交给晨星,要他偷偷放在郁罔的抽屉里。   郁罔打开抽屉无意中发现罗海燕的回信,心中十分高兴,想不到她竟如此快 地回信。如果她不答应,她肯定会置之不理,不会写回信。他心中暗自得意地叨 念:“女人哪,女人哪,你在客观事实面前最能作出聪明的选择!”他摸摸信封, 厚厚实实的,更加止不住内心的狂喜。他猜想,她一定是千言万语难表柔情蜜意, 其中愧疚之情也一定占了相当的篇幅。他小心地用小刀挑开封口,唯恐挑破信纸。 可是他取出来展开一看,是三张空白信笺套着只有寥寥数语的回信。他猜不透她 这样作的用意,但是他能读懂她的嘲讽语气,感受到她啐人的唾沫。   郁罔先生:   来信收读,溢美之词实难敢当,我本一寻常女生,值不得你崇拜也不配你爱。 我的心已冰冷,感情之水早已枯竭。我决心一辈子独身。请你放我一马,不然我 会削发为尼的。先生前程远大,万望珍惜。我奉送先生两句:枯槁花蕾不逢甘露 不开放,痴汉白日睡觉梦黄粱!   罗海燕   他读完信之后,肺都气炸了,信手将信撕掉,扔入字纸篓,无可奈何地一头 倒在床上,自我忍受。   毕业分配方案批下来。全体党员都留校,罗海燕被南海舰队文工团选中,右 派,还有童蔚然,不于分配,暂留在学院印刷厂当校对。   第二十章   自55年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以后,城市人口的口粮实行定量供应,人们 都反应吃不饱。不过在那个政治环境下,谁都不敢公开说,只能私下议论。谁公 开说吃不饱,小则要受到批评,严重的要受到批判。但是在湖南一些大学里并没 有严格实行,大学食堂里需要多少粮粮店里就供应多少,尽管每个月都超支。这 大概与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有关。有一次他给长沙市的大学生作过一次广播讲话, 他说,谁说现在的定量吃得饱呀!现在吃不饱这是客观事实,问题是我们如何想 办法吃饱一点。大学生们听到他的话很感动,觉得他是湖南,乃至全国,敢于说 真话的第一人。   时间推移到了59年,情况变得愈来愈严峻,不少地方出现了逃荒讨米的现象, 就连大学里也来了儿童乞丐。岳麓师院已经超购粮食一两万斤。从这年起大学不 得不定量。大学生每月32斤,中、晚餐定量发饭,早餐供应稀饭,不定量,因此 学生们就暗暗地哄抢稀饭。有的原来使的小饭碗或小茶缸,现在都买上大茶缸, 那大茶缸足有一公升的容量。因为早餐时常常没有添第二碗的机会,有了大茶缸 就不愁早餐吃不饱。有的使的中等容量的餐具,吃一碗不足以饱肚子,又不便 (经济或舆论的原因)换容器,于是他们想出了办法:先盛半碗,抢在别人前面 添第二碗,这样既可以吃饱又不受舆论的指责。   到了60年情况更加严重,饥荒起盗心已成了社会问题,饿死人的现象不是偶 尔闻之的奇闻,一向以清高自居的知识分子群中也有偷饭偷菜、都吃多占的。这 时政府、机关单位的热点都转移到了食堂。   岳麓师院的师生对食堂的意见最大。有的食堂管理人员利用工作之便,克扣 师生的定量粮、油,或多吃多占,供养家人和亲戚朋友,或贪污盗窃,损公肥私, 中饱私囊。在这样的情况下,院党委决定派党员骨干加强食堂的管理,历史系党 总支决定派杨求达管理历史系学生食堂。   杨求达得到这个通知后感到很想不通,自己是作为助教留下的,那知留下来 没几天就一下子便成了职员,这不是受贬么?那么多的党员,偏偏却点到自己, 不知是不信任还是真正如总支书记所说,看重自己的才能。看重自己的才能也不 一定非要来管理食堂,我的职业是教师,应该在业务进修上多关照才是?想来想 去就是想不通。但是总支的决定得服从,这是没有价钱可讲的。因此只有走马上 任,干一段再说。   他一到职就是两板斧。仓库、保管室的门上同时锁三把锁,这三把钥匙分别 由工人代表、保管员和自己保管,到仓库、保管室取米、油等物资必须三人同时 到场。会计、出纳、采买必须复枰验物、对账、对钱,作到日清月结,一周公布 账目一次,一月在膳食管理委员会上报告情况一次。这样效果果然好,学生反应, 每餐的饭增多了,菜里面的油也增多了,菜的花样也变多了,不像以前餐餐是 “无缝钢管”(蕻菜)有盐无油,难下喉。   但是,这种变化没有维持多久。过了一向又恢复了原状。学生们又怨声载道。 有的甚至于说,杨求达老师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之后就渐渐被同化, “入夥分红了。”杨听到这个议论之后,非常恼火。本来下来管食堂就是强人所 难,下来后又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是自己苦心不仅没有被人理解,反而遭到非议、 指责。他真想拂袖而去,免得受这种恶气。然而身不由己,究竟自己是属于组织 的人,不能犯自由主义,所以只得说服自己留下。   气消了一些之后,他利用休息时间走访了其它食堂。从走访中他发现其它食 堂也有程度不同的回潮,有些之所以没有回潮或者回潮小的食堂的主要原因是下 来加强管理的党员吃在食堂、住在食堂,上班时间和他们混在一起,关键时刻都 在场,因此没有给某些人留下可趁之机。于是他决定暗查一下漏洞。   有一天他如往常一样,三人开了仓库、保管室的锁,让工人取了粮、油等物 资之后,离开食堂,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看书,但只坐了一会儿又起身返回食堂杀 他个回马枪。这时米已上蒸笼,加盖生火,但是当餐的计划用米还剩三四十斤。 如果他不杀回马枪,肯定这些剩米要被他们私分。为了今后的相处,他也不捅破 这层窗户纸,让他们自行处理。   第二天他就把铺盖卷和计划眼下要看的书一起搬到食堂,和管理人员、工人 实行“三同”。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又恢复他来时的状况。可是问题也随之而产 生了。他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白天根本就没有时间看书,到晚上想看书,但是 一天下来已筋疲力尽,加上每天都起床非常早,所以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就是 “头悬梁,追刺股 “也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他想,困难时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要是时间长了,岂不是专业全部荒废了。他想到这里心中直觉不寒而栗不。奋斗 这么多年不就是要捞个当助教,将来升讲师,当教授!如果当职员,何必费那么 多力气,参加高考、积极进步争取入党呢?   事不宜迟,要极早想对策,不然晚了,全部梦想就要破灭。要求系总支把自 己调回去,换其他党员来,又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再说自己下来不久。此路不通。 于是他想到要求把自己下放到地区去。58年大跃进各地区都新办了一两所专科大 学,他们正需要人,而人们一般都不愿意去。在那里也许会有“山中无老虎,猴 子称霸王”的机会。问题是那里条件差,一没图书资料,二没有导师,而且是专 科,升教授难,再者生活、文化条件也比长沙差得远。他反复思索,权衡利弊, 觉得舍此没有别的办法。主意打定后,他便开始写信与地区专科学校联系,他们 都来信表示欢迎。接着就向系和院本部递了请求下放的报告,在报告中并且写明, 自己愿意到某地区专科学校去。   报告递上去很快就批了,因为上面有紧缩编制以度灾荒的精神,不过批准的 不是他所要求的地方,而是一个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为此系党总支书记还找他 谈话,给他作思想工作,说这是省委的精神,现在少数民族地区最需要人材,你 是第一个自愿去,今后还要动员人去。就这样他来到了建阳大学(实际上是一所 专科学校)。   第二十一章   南海舰队文工团座落在广州市越秀路,毗邻风景秀丽、面积宽广的越秀公园。 罗海燕下了火车,雇上一辆人力车直奔报到地点。大约半点中左右就到了。接待 她的是一群青年男女,男的抢着帮她搬行李,女的争着给她提行囊,他们都以添 了一个新伙伴而高兴,特别当他们知道她是来自湖南——两主席的家乡,更加感 到高兴得不得了。她的报到手续都是他们給她办的。办完报到手续之后马上在他 们簇拥下来到女集体宿舍,一个较年长的指着一个床位说,这就是你的,小张他 们已经把床给你铺好。上铺是小张,左边是小马,右边是小刘,他们是从不同单 位抽调来的,来团才半年。罗海燕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床铺不仅铺得整齐,而且 被褥叠得边边成直角,恰似一个豆腐块,她不由得佩服军人的训练有素。接着他 们就坐下来攀谈起来,有的问她排演过什么节目,都善长什么;有的问她来文工 团之前在什么文艺团体工作。他一一作了回答。当他们知道她是刚从大学毕业出 来,在大学里曾主演过大型歌剧《刘胡兰》、《洪湖赤卫队》、《红霞》之后, 都感到惊讶。   第二天团长找她个别谈话,并详细地介绍团里的情况。团长姓蔡,原来在军 部干宣传科长,前年调来团任副团长,级别为副处级,团长职位空缺,大家叫他 团长,省去“副”字,不知这是出于得体还为了恭维他。他歌唱得不错,还写得 一手好文章,不是科班出身,但上过宣传干校,现年30岁,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 还是孤身一人。   罗海燕穿着新发的文工团统一着装,飘若天仙,缓步来到团长办公室,一眼 就瞥见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端坐在办公桌前,个头约有一米七左右,不胖也不瘦, 长型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很大而且炯炯发光,头发乌黑,样子很有风度和 气质,他并没有看书或写字什么,而是正在沉思。他想这一定是团长,于是举步 向他走去。这时他才蓦地发现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向他走来。他立刻就猜出这就 是新来的大学生,起身走向前表示欢迎。她立即止步立正行军礼。这是老团员们 教她的。团长示意她在三人沙发上落座,自己则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欢迎你加入我们团,你的来到给我们增加了新鲜血液!你是正规大学毕业, 而且还是学中文的,这对我们团很有用。我们这里大学毕业的寥若晨星,多半是 从部队文工团抽调来的。”团长首先说道。   “我是文科师范大学毕业,没有受过专门的文艺训练,今后还请团长多多耐 心指教。”罗海燕很有礼貌地回应道。   “不用客气,今后都是同行,那就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吧。听说你的嗓音条 件很好,很有表演天赋。你都演过什么大型剧目呀?”   “其实也就是一般地会唱歌。在大学参加过歌剧《刘胡兰》、《洪湖赤卫 队》、《红霞》的演出,不过那是业余的,比不上专业剧团。”   “不能低估业余的,那里往往藏龙卧虎。你都演什么角色呀?”   “我演刘胡兰、韩英、红霞。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   “你都是演的主角,不错,不错,别谦虚。今后咱们互相学习吧。”   接着团长介绍了近期计划,他说:   “我们团准备排演一部大型歌剧,演员大致排了一下,没有最后定,但江姐 一角要慎重考虑,这是关系到我们将来是否演出成功的关键。我们考虑了两个侯 选人,现在你来了,我看你也可以算一个,三个人中定一个A角,一个B角,完全 淘汰一个。不过要经过试演选拔,你要准备准备。”说着把剧本和唱谱本交给罗 海燕。   她回到家里后,开始阅读剧本,刚读几页就被剧本吸引住了。她一口气就把 剧本读完了,剧本中主人公江姐的英雄形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接着试唱 曲谱,对作曲者的技法十分钦佩,曲谱中处处洋溢着四川的地方风味,特别是对 川剧幕内唱和托腔手法运用很成功。它既烘托了气氛,又起了画龙点睛、揭示人 物心理活动的作用。她尤其喜欢剧中的主题歌——红梅赞,它不但旋律优美,慷 慨激越,不落俗套,而且极富象征意义和教育意义。江姐这一角色顿时对她产生 了巨大的诱惑力,她想,要是能争取到这一角色就好了。刚步入专业文艺团体就 遇到挑战使她又激动又不安。一个新团员,而且没有受过正规的文艺专业训练, 能竞争过老团员吗?这在她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个星期后选拔《江姐》主角的通知下来了。关于江姐一角通知是这样说的: 扮演江姐的演员将在傅明霞、罗海燕和朱倩倩三人中产生。他们三人准备同一场 戏,分别进行表演,然后由团领导和导演作出评判,决定谁是江姐的A、B角,落 选者出演孙明霞。配戏按拟定的演员表执行。指定的一场戏是狱中绣红旗,准备 时间十天。指定的一场戏表演完后还要清唱红梅赞。竞争的对手都是从小参加部 队文工团,专业文艺生涯的时间很长,舞台经验比较丰富。不过她们两人文化程 度都不太高,傅高中肄业,朱初中毕业。论年龄,她们相差无几,傅今年25岁, 罗23岁,朱年龄最小今年21岁。论身材和相貌,可以说各有千秋,互不逊色。傅 身材饱满、匀称,有杨玉环的丰腴美。朱眉清目秀,秀丽窈窕,有待字闺秀的风 度。谁能在选拔中获胜就取决她们的表演天才和发挥的好坏了。   罗海燕作了认真的准备,思想上想的是,能上则上,绝不背着包袱参加选拔。 自己是新团员,这次选不上,还有下次。因此在选拔赛中发挥很正常,尤其是对 人物性格理解得很透,她在表演中抓住悲壮这个关键,决不矫揉造作。所以她的 表演能以情取胜,抓住观众。她唱红梅赞把梅花的风韵气骨表现得淋漓尽致。她 的声音既有跌宕起伏,又有慷慨激昂,在高音区,高而不噪,小嗓悦耳;在低音 区,低而至远,犹如夜深人静时沉吟。傅也发挥的不错,嗓音条件也很好。可以 说与罗不相上下。朱则稍逊一筹,她对人物理解不够,不论表演和唱歌都刻意追 求自我表现,脱离了人物性格。   选拔完毕之后团领导和导演进行专题评议。不用说朱倩倩已被抛在一边,争 论的焦点集中在傅明霞和罗海燕身上。导演认为傅应该是A角。虽然罗海燕和她 不分上下,但毕竟罗是刚来的新团员,而傅是从事专业文艺工作的老团员,舞台 经验丰富,把她定为A角可以体现以老带新的原则。如果把罗定为A角,恐怕很难 作傅的思想工作。团领导,特别是团长,则认为,作为一个新团员在选拔中能与 老团员旗鼓相当,足以说明她很有实力,很有潜力,将来的后进会更大,如果我 们在这时抓紧培养,委以重任,将来一定是挑大梁的材料。历来在用人问题上, 搞业务的意见只能作参考,最后拍板的还是领导。就这样罗海燕成为了江姐的A 角演员。   这个决定传到团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不少人认为,让一个刚从师范 大学毕业的新团员当A角,而把老团员放在B角的位置上,这有些不公道。有的则 与团领导看法相仿。选拔人材应该以才干为主,不要受新老、资历的局限。总之, 团里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众说纷纭。有拥护的,也有反对的,甚至也有讲怪话的, 说蔡团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傅明霞听到这个决定后,简直如晴天霹雳,感到非常意外,她原想凭她的资 历和现场发挥,A角是十拿九稳,可现在却屈居B角,她因此抱头痛哭一场。她哭 得很伤心,因为她在文工团工作五六年,都是团里的头块牌,想不到今天却败在 一个新团员手下,不但为没取得领导的信任感到难过,而且也为被人取代而感到 难堪。尤其是蔡团长这样铁面无情她更加伤心、失望。她和团长已有一年的交情 了。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肯定关系,但他们经常出双入对也是同志们看在眼里的。 在罗海燕来团之前,团长对她不错,经常关心、照顾她,因此她已萌生了委身于 他的念头。可是罗海燕一来,特别是这次选拔,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她真恨这个 罗海燕的出现。她想找团长评评理,又怕他说自己小肚鸡肠,没有度量,更怕惹 怒他彻底断绝了与他的关系。也许他真的出于工作考虑呢?岂不是以小失大!于 是她决定暂时忍一忍。   罗海燕得知自己定为A角,当然很高兴,想不到第一次就打了个漂亮仗。不 过听到同志私下议论,心里又很不好受。她的胜利是凭实力,而是不是靠领导的 青睐,而且刚来文工团不久,和团领导没有丝毫的瓜葛,想不到部队文工团也是 一个是非之地。心中有些失望。幸好她是刚从逆境中出来的人,一些闲言碎语还 能忍受,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工作。   第二十二章   主要演员定下来之后,马上派主要演员到总政文工团去学习、取经。因为大 型歌剧《江姐》是总政文工团原创,也就是说是他们第一个把剧本搬上舞台。为 了减轻对方的负担(因为自他们上演之后,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文工团和剧团涌 到他们那去参观,他们有些接应不暇)他们文工团不能都去,只能捡主要的去, 主角也不一定都去,比如有A、B角的只去A角,有些次要的演员就一个不去。这 样经过团里研究,最后决定去的人是:导演、美工、扮演江姐、双枪老太太、兰 队长、华为、孙明霞、甫志高、沈养斋等十来个人。那个年代正是搞革命化年代, 为了给人家留个好影响,为了表示对这次排练的重视,蔡团长决定亲自担任领队。   在总政期间,他既抓团员的思想革命化,又抓团员学习取经。特别是江姐一 角他十分关注,他认真观摩总政文工团江姐的表演,观察罗海燕学习的成效,随 时給她提出改进意见,有时还亲自示范。团员们在总政都住集体宿舍,只有团长 住单间。团长就利用这个方便经常把罗海燕叫到自己的住房,与他一起研究剧本、 分析人物性格,琢磨一招一式,逐句逐段反复学唱。有时作完正事之后,他们也 闲聊片刻。虽然在总政的时间不长,但接触频繁,罗海燕对团长有了一些所了解。 她觉得团长没有盛气凌人、处处要人惟他的命是从的官气,待人很平等、随和, 对她也很关心、爱护。他不但是她的顶头上事,而且还是她诲人不倦的严师。初 步入专业文艺团体她真需要这样一个人。她逐渐淡忘了上下级关系,放松了自我 戒备。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学习取经就要结束了。在结束的那天晚上,团长宣布, 来首都一趟不容易,明天放假一天,让大家玩一玩,游览北京名胜古迹,推迟一 天返回广州。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党都纷纷外出玩耍,有到故宫的,有 到颐和园的,有到北海公园的,也有走马观花,一天游几个景点的。唯独罗海燕 顶住了名胜古迹的诱惑,没有同往,虽然她也从未到过北京。她觉得担子很重, 因为她的成败关系到整台戏,所以她留下来在宿舍里自我钻研、自我揣摩,发现 问题好及时向原创演员请教。那天还有一个没有出去玩耍,那就是蔡团长。一来 因为他多次来过北京,这次只不过是旧地重游,不想凑那个热闹;二来他究竟是 团长,团长有团长的身份,不便与普通团员为伍,再说他住在单间,没有来邀请 他,他不便尾随他们而去。   那天他坐在房间里看书。快到中午时分,他实在耐不住寂寞,就起身到外面 走一走。走到团员们住的集体宿舍时发现里面有人,就敲门进去,原来罗海燕在 练习江姐唱段。他问她是不是来过北京,她说她是第一次来北京,并告诉他她为 什么不去参观游览北京名胜古迹的原因。团长听后大加赞赏,说她责任感强,自 我控制力极强,不过他又对她说:   “用功也不在乎这一天,只要平时抓紧点就能补上。来一趟首都多不容易呀, 到了北京连北京城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眼,多遗憾!周公之道,一张一弛嘛,老是 用功不注意放松,身体会受不了的。我看这样吧,现在已是中午,今天就来个用 功与放松平分秋色,剩下的这半天就去走马观花地游一下北京。我来过北京多次, 对北京比较熟悉,我来给你当向导,你看如何?”   团长的话讲得入情入理,而且他又甘愿为下级作向导,她实在不好扫领导面 子,只好答应。她在团长带领下,首先参观了从小就向往的天安门和令人肃穆起 敬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在天安门前她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然后直入故宫领略 中国封建帝王宫廷建筑的风采和封建帝王的神圣和威严,她虽不是学历史的,但 看得很仔细,团长提醒她,看得仔细了时间不够。她忽然想起了何为,若不是命 运的捉弄,领她参观故宫应该是何为,他会比自己看得更认真。他们从故宫出来 已是华灯初上,团长提出今天时间虽短,但要作到名胜古迹与繁华的商业区两不 误。他建议去王府井去逛夜市。王府井的百货使她目不暇给,尤其那款式新颖的 皮鞋使她流连忘返,左转转右瞧瞧,她不甘心空手而归,尽管她手头并不宽裕, 但究竟现在有固定收入,不像当学生时那样囊中羞涩,最后咬咬牙在王府井百货 大楼买了一双价格最便宜的敞口皮鞋。在返回住地的途中,她心中十分高兴,心 想,她今天到底不虚此行,照了一张相片可作永久纪念,一双皮鞋虽然不能穿一 辈子,但只要自己爱护也能穿很多年,而且穿在脚上是一种自豪。到达住地时已 是九十点时分,他们团里的人早已全部返回。她回到宿舍时大家都投以诧异的目 光,! 但是她似? 趺挥胁炀醯健?   回到广州后,她发现团里的人背着她窃切私语,她不在时他们谈得眉飞色舞, 她一走近,立刻嘎然而止,有的甚至下意识地伸舌作鬼脸,有的突然大声地说些 转移话题的话。原来在北京放假的那天,有人在故宫看到了罗海燕和蔡团长。那 天返回住地时发现罗海燕还没有回来,这个消息就在这些人中传开了,所以当罗 海燕回来时他们才投以诧异的目光。这个密闻朱倩倩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一回 到广州她就就立刻告诉了傅明霞。傅原来就妒嫉罗海燕,对不派她去北京耿耿于 怀,听到这个消息如获法宝,本想好好地发泄一次,但是又慑于团长的威望,于 是决定在背后放冷箭,大造舆论,搞臭罗海燕。在她的煽动下,很多在私下议论 罗海燕。   “你们到过北京吗?北京真是好玩的地方多得很,威武壮观的天安门城楼和 天安门广场,故宫中的金銮宝殿,慈禧太后经常住居的颐和园等。我们在北京的 最后一天,团长宣布放假,大家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连夜出发。第二天天还亮, 大家就三五成群结伴出发,可是我们竟有一位不愿去。”   “哪有那么个怪人?”   “此人不别人,就是新来的大学生罗海燕。”   “她也许到过北京多次。”   “她是湖南人,以前一次也没到过。”   “那是为什么?”   “她说,她的责任重大,而自己的基础又不好,所以要苯鸟先飞,抓住时机 好好下功夫。”   “多遗憾呐!到北京一趟连天安门、故宫都没扫一眼。要下功夫是没错,但 抓紧时机也不在乎一天啦!回来后哪里补不回一天?”   “我们被她两面三刀地骗了,她哪里是留在宿舍里下功夫,她与团长早已约 好,和他结伴游览北京,我们在故宫亲眼见到了他们。当时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后来我躲在暗处仔细地辨认,果然不错,千真万确是罗海燕和团长。”一 个去总政文工团的人插话。   “他们游得流连忘返,难舍难分,直到十点多钟才返回住地呢!”又一个迫 不及待地插话。   “听说她和蔡团长还合了影呢!”   “你瞧见吗,她脚上蹬的那双黄色的敞口皮鞋挺姿势的吧,那是我们团长给 她买的。”   “瞧不出吧,多有本事,没来几天就攀上了,嘿!”傅明霞忍不住插嘴道, 说完还啐了一口唾沫,翻了翻白眼。   好长一段时间,几个人凑拢来就七八舌、唠唠叨叨地絮聒起来。罗海燕不知 道他们在议论什么,但有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那一定与自己有关。不过她处之 坦然,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让他们议论吧,也许议论烦了,就会自然停止的。再 说她眼下身挑重担,确实没闲暇顾及无聊的议论。她暗自说服自己,一定不能分 心,要全身心地投入,一定要打响这头一炮。   一个半月后,排演完毕,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在广州军区大礼堂向领导作汇报 会演出了。   那天有广州军区司令员、政委和南海舰队领导出席观看,大礼堂座无虚席, 连过道上站的是人,场面极为火暴。广州的军民早就都听说南海舰队文工团正在 排演大型歌剧《江姐》,得到首场演出的消息后,他们都急于先睹为快,有的虽 然没有入场,但是他们千方百计找关系,希望能早看。   在演出前的下午,团长召集全团的演职人员作了政治动员,他说:   “这次演出要当作一次政治任务来完成,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谁在中间捣 乱、干扰,要军法处之(大概他也听到一些风声)。我们有彩排作基础,我相信 一定会成功。我们在战略上藐视,在战役上重视。既不要背包袱、思想紧张,又 不要若无其事,马马虎虎。”   动员后还进行分组讨论,检查准备工作,找主要演员个别谈话。团长对罗海 燕说,他相信她一定会成功,因为她主演过几台大型歌剧,为了防万一,他亲自 在幕后提词提歌。   在演出过程中全场鸭雀无声,幕间掌声雷动。演出结束之后,全场起立,掌 声经久不息。广州军区司令员、政委,南海舰队司令员、政委在掌声中走上舞台 与主要演员握手、合影。羊城晚报第一版以通栏标题报道:   大型歌剧   〈江姐〉昨晚在羊城上演成功   演出结束后军区及南海舰队首长登上舞台接见演员   广州日报对罗海燕进行了专访,它的题目是:   江姐的成功扮演者   竟是来自普通院校的一新秀   文章说,她的歌喉和表演风格令广州人耳目一新。江姐的英勇不屈的艺术形 象对广州人民具有现实教育意义。   第一场演出后,《江姐》的主题歌《红梅赞》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风靡五羊 城,很多单位打来电话,要南海舰队文工团在广州大剧院公演,让普通老百姓既 得到娱乐,又受到生动的革命传统教育。   第二十二章   杨求达来建阳大学报到后不久,就被校党委指定为历史科党总支支部委员, 并且安排正式上讲台开课,科目是《中国革命史》,这在师范学院,恐怕奋斗三 五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想不到一来这里就受到如此的重视,心里好不高兴。 他决心要好好地干,干出一番成绩来,才不辜负校党委的重视。除开备好课上好 课,作好支部分管的工作之外,他还准备写一篇论文力争在师范学院的学报上发 表,(建阳大学没有学报),因此他星期天从不休息,晚上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 连用餐时也在想他的论文提纲,一下课就直奔资料室或图书馆,有一天竟晕倒在 办公室里。建大的教职工都投以敬佩的目光,历史科的学生也对他十分尊重。他 的突出表现还传到市委。   三个月后建阳地委根据省委的指示,决定组织地委工作组下到重点县社帮助 工作。工作组的人员大部分是地市的行政干部,少部分是从各企事业单位挑选的 骨干。鉴于杨求达的表现,地市委一致决定要抽调他参加工作组,校党委以他是 业务骨干为由建议改派行政干部,但大腿怎么扭得过胳膊,上面决定的事下级哪 能改变,最后只得乖乖放行。搞工作队对杨求达本人来说是一件极不愿意的事,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校党委都顶不住,个人就别瞎碰了,弄不好是得其反,把刚 刚赢得的信任都白搭了,因此他决定不发表异议去试一试,也许会另劈蹊径,迎 来人生的又一起点,也说不定。   他被分在古东县的高望公社,这个公社地处边陲,地理条件非常恶劣,是建 阳地区有名穷公社,人多田少,而且田在山坡上,全靠雨水灌溉,当地老百姓把 它叫作望天田,产量又低,一亩才收一两百斤粮食,遇上风调雨顺年,农民一半 主粮一半杂粮,大部分可勉强度日。若是遇上旱灾,全公社有98%的生产队靠上 面的救济维持生活。是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古东县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旱灾, 以高望公社来说,主粮、杂粮短收85-90%,加上搞共产主义的公共食堂,限制自 留地,不准搞家庭副业,灾荒愈来愈严重。   杨求达是驻高望公社工作队的队长。工作队名义上是帮助公社开展工作,实 际上掌握了公社党政大权。在工作队里面又是队长说了算。所以工作队长是集党 政大权于一身。这个公社的党委书记兼社长姓朱,怕犯错误,为保乌纱帽,对工 作队唯唯诺诺,不敢坚持己见。党委副书记兼副社长姓牛,有独立主见,也敢在 会上提出来与工作队争辩,但因为他只代表少数,所以他每次都是失败者。   省委对建阳地区的灾情十分关注,首批拨了20万斤救济粮食重点解决农民的 生活问题。建阳地委召开各县委书记紧急会议,研究救济粮的分配方案。地委书 记石兴禄说,按照省委的指示精神,这次分配不搞遍地开花,要重点解决问题, 有的公社可以一斤不分,有的公社可多分一些。整个地区一共有十个县,在会上 现委书记都争先恐后地汇报本县的灾情,有的五分灾情夸大成八分灾情,有的把 小灾说成大灾,唯恐分不到或少分救济粮。开了一个上午的会,九个县委书记都 发了言,现在只剩古东县委书记马什谷没发言了。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血气方刚的青年,相貌似书生,但说起话来铿锵有力, 常常立异鸣高,不与常人唱同一个调。待九位书记都发言之后,他慢悠悠地先抬 起屁股,再伸直身子,举起头来,望一眼会议的主持者,打量打量左右,才鼓噪 他三寸不烂之舌,开腔道:   “我们古东县的灾情有目共睹,也与兄弟县不相上下,我们县的干部和灾民 也眼巴巴地望着这批救济粮,我就不在这里噜苏,时间有限。这两三年受灾是一 个普遍的问题,又加上苏修卡我们的脖子,国家要救济那么多的灾民确实很困难, 我觉得作为党教育培养的干部,要在这关键时刻与党分忧,要体谅党和国家的难 处。我们不要当伸手派,要千方百计自力更生渡过灾荒。不然要我们这些干部干 什么!我在这里代表十二万古东人民表示态度,谢谢上级党和政府的关怀和爱护, 我们不要一斤救济粮,把分给我们县的那一份分给最需要的兄弟县。我们决心发 动群众生产自救,自己问题自己解决,请上级党委相信我们。”地委书记站起来 带头鼓掌,但响应者并不热烈,因为事实求是地讲,古东县的灾情在建阳地区乃 至湖南省来说都是最严重的,争一时的豪气,将来饿死人了可不好交差。   地委书记首先肯定了马什谷的精神,不过他也半信半疑,因为他已听到一些 古东县干部和群众的反映,但是又不能给干部泼冷水,打击下面的积极性,于是 灵机一动地说出了如下双保险的话:   “马什谷同志体谅党和国家的精神难能可贵,我们要大力提倡这种精神。不 过我们这次分配救济不是凭你要不要,或者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们是事实求是, 从调查入手来决定哪几个县给救济粮,给多少。我们的原则就是不能饿死人。”   马什谷在会上独领风骚,心中有说不出高兴,回到县里立即召开公社书记和 工作队长会议。他在会上说:   “前两天我在地区开了紧急会议,议题是研究救济粮的分配问题。在会上很 多县夸大灾情,争要救济粮。他们想是无偿的配给,还不尽量为自己多捞点。这 是一种小团体主义,是一种阔大的自私自利。如果我们干部队伍里这种人多了真 是一种灾难。他们不知道国家目前多么困难,有好多地方等待着国家的救济。我 在会上没有附和,作了与他们绝然相反的表态,那就是:我们古东县人不依不靠, 自力更生渡灾荒,不要上面一斤救济粮。石兴禄书记很欣赏我的态度。他说这次 分配救济粮不是凭你要不要或要多少,而是实事求是,从调查入手来决定。我们 今天这个会就是请大家就我在地区的表态充分发表意见,希望大家畅所欲言,你 怎么看就怎么讲,千万不要会上不讲真话,会后犯自由主义。我不多说了,看谁 打头炮?   他语调略显鼓惑性,姿态也有些不安。与会者听完他的开场白感到有一种无 形的压力,很明显调门己定,要发表相反的意见,今后的日子很不好过;若附和 他的讲话,今后饿死了人怎么负得起责?会议沉默了好一会没人发言。他有些坐 立不安,面上露出愠色。这时高望公社地委工作队队长杨求达霍地站起来,打破 了沉寂:   “我来发表一点个人意见,”他故意停了停,清清嗓子,整整衣服,可是马 书记却急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不知道杨求达是支持自己还是反对自己,根据 他会前的布置第一个发言的不应该是他,而且据他的经验,地委派来的工作队是 敢于与县委书记唱反调的。他想,若是这头一炮是反对自己,那就糟了,接下来 的连锁反应就无法挽回了。那他在地委石书记面的表态也就泡汤了。就在他腋下 黄豆大汗珠往下掉的时候,杨求达又开腔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马书记在困难时期,能体谅党和国家的难处, 敢于挑硬担,为国家分忧,不但不争救济粮,而且把应得的救济粮让给别人,这 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共产党人大无畏的精神,这比起那些小团体主义要高尚一 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我赞赏这种精神。古东人民有这样书记感到骄傲。我相 信古东人民在古东县委的正确领导下,一定能生产自救顺利渡过灾荒,回击苏修 卡我们的脖子。”   马什谷书记由忧转为喜,而且越听越兴奋,脸上泛着一片红晕,杨求达话音 一落,他立即站起来热烈鼓掌,开初响应者稀稀落落,但一见到他扫视会场的目 光,立刻变成全场热烈鼓掌,而且经久不息。在这种形势下,大家都不得不开顺 风船,一个接一个地表了态。最后马什谷作总结:   “同志们,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很成功。大家回去以后要作扎实细致的工作, 我们在这里思想通了,不见得下面的干部群众的思想会通。干部群众要统一认识, 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扭成一股绳,下死决心,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 人斗,自力更生渡过灾荒。苏修要卡我们的脖子,我们就以实际行动气死苏修。 地委检查组马上就要来了,大家要发动群众作好准备工作,迎接地委检查组来我 县检查。最后我要特别一提是地委工作队长杨求达同志水平高,站得高看得远, 值得我学习,也值得全体同志学习。他是一个大学教师,最近从岳麓师范学院调 来建阳大学,任党总支委员。他为什么水平那样高,胆识那么大,这与他的政治 理论功底很深分不开,与他的党员修养分不开。因此大家今后要多挤时间学习, 加强修养。”   杨求达受宠若惊,决心回到公社开好干部会,可是与他一起参加会议的朱书 记却踌躇满怀,紧锁愁眉,有苦难言。他盼望救济粮已久,他知道他们公社没有 救济是决渡不过难关的。怎奈工作队长第一个表了态,使他处在了很被动的地位。 不表态吧,开那样会简直是不可能,这是开各县的头头会,作为一社之长怎么能 一言不发呢?表态吧,如果与马书记拉反腔那会有好结果吗!小则受训斥,处处 给你小鞋穿,大则丢掉乌纱帽。他等待观望,都是一边倒,最后他只剩他一个人 没发言了,没法他只好也一边倒。他现在想起来真悔恨违心地表了态。但事到如 此只有违心地干下去,要知道世界上是没有后悔的药!   在公社党委扩大会上,党委委员听到古东县和高望公社不要救济粮的消息大 为震惊,整个会场就像开锅的水,顿时乱了阵脚。党委牛副书记更是暴跳如雷, 怒发冲冠地说:   “这是拿老百姓的生命换取加冠进爵。目前有些生产队的老百姓已经揭不开 锅,有些老百姓已经在饥饿的死亡线上,省委拨下的救济粮简直就是救命粮。众 所周知,我们古东县是全地区乃至全省的重灾区,我们高望公社是古东县的重灾 区,我们县怎么不要救济粮,我们公社怎么不要救济粮呢?民以食为天,没有饭 吃一切都干不成,不仅如此,搞不好要出现社会大动荡,甚至老百姓要起来造反! 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这个时候保住了生命就是保住了一切。饿死了人是要成 为千古罪人的!”   牛副书记的发言在党委委员中引起了共鸣,有好几个党委站起来支持他。会 议已经开不下去了,朱书记面对这种局面措手无策,目瞪口呆。还是工作队长杨 求达办事果断,他不与朱书记商量就擅自宣布散会。   会后他立即给马什谷打电话,他气冲冲地说:   “我们县里的精神贯彻不下去,公社的牛副书记暗中联络一些党委委员,在 公社党委扩大会上发乱,公开与您作对,与县委作对,像59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 那样,蛊惑人心,为民请命,说什么没有救济粮老百姓就要起来造反了,真是是 可忍孰不可忍。马书记,您说怎么办?”   马什谷听到杨求达的反映后,对他说:   “你反映的情况很及时,很重要。我们党和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斗争还没有完, 彭德怀的死党余孽是注定要负隅顽抗的,我们不要掉以轻心。你的路线斗争的觉 悟很高。我谢谢你。你要和朱书记团结一心,贯彻好县委精神,决不要向别有用 心的人让步。牛副书记的问题我们会马上处理。你放心。”   当天晚上马什谷直接给牛副书记打电话,通知他第二天自带行李到县委办公 室报到。牛副书记一到马什谷就宣布他停职反省,反省后又下放到生产队,这是 后话。   搬掉这个绊脚石后,高望公社立即召开生产自救扩干会议,吸取上次的教训, 在会上只讲生产自救,只字不提救济粮的事。那些支持牛副书记的公社干部因为 前车之鉴也不敢走露风声。因为那时干群关系就像干柴烈火,如果不要上面的救 济粮的消息一透露会引发一场社会的大动荡,他们脱不了干系。   扩干会的报告是由杨求达起草的。为解决望天田的灌溉问题他提出再修断龙 山水库。断龙山地处深山老林,它有一股酷似瀑布的水常年自山腰奔腾而下,流 入山涧后却无影无踪。相传这股水以前是从龙口里喷出来的,直接流入农田,灌 溉禾苗,因此这里的农民连年丰收,生活过得胜似神仙。有一年山下有一贪婪的 富户大兴土木,砍倒一片原始森林,并在原地修建一个大农场,挖沟引水,那知 这个地方正是龙脉,那一刀一锄都落在龙的背上,那龙疼痛难忍,一天半夜下着 倾盆大雨,忽然一声巨响,卧龙腾空而起,附近的农民闻声走出屋外,还看见空 中腾飞的龙回眸的两只大眼睛,闪着寒光。从此那个大农场已变成万丈深渊,那 股水飞流直下断涧,不再自流灌溉农田,从此那里的农民就靠天上下雨灌溉,十 年九不收,断龙山因此而得名。58年大跃进时人们敢想敢干,周围三个公社曾想 利用这个水源,联合在这里修建水库,一些老农听了都摇头,他们说这是龙王爷 的惩罚,凡人是不能改变水的流向,如果敢冒犯神灵,那是注定要失败的。   他们哪里把老农的话听入耳。大跃进的人们是不信邪的,说干就干,开了一 个万人誓师大会,马上就干了起来。上的民工超过万人,运来的土石达几百万方, 时间花了两三月,但就是没有把那股水堵上来。最后不得不放弃那个工程。究其 失败的原因,倒不是冒犯神灵的问题,而是由于头脑发热,没有进行认真勘察, 更没有科学论证,完全是一种蛮干行为。这个地方的地形地貌地质结构他们一概 不知,他们失败了,还以为是老农言中了,他们真地冒犯了神灵。至今他们还心 有余悸。杨求达提出再修断龙水库的问题当然要糟到很多人的反对,就是朱书记 也十分犹豫,不敢支持他的提议。但杨凭着他果断处理了牛副书记的锐气,凭着 他深厚的马列主义理论和三寸不烂之舌,再加上有县委书记马什谷桌作后盾,终 于镇住了局面。他说:   “有很多从前不能作的事我们现在能作,有很多昨天不能作的事我们今天能 作。你们相信卫星能上天吗?,可是我国的东方红一号就是千真万确地升上了天。 你们从前梦想过稻田每亩产万斤吗?没有吧,可是据我所知,现在已不止一个地 方,有好几个地方亩产都超过了千斤。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的产;让三山五岳 让路,叫河流改道,已经不是神话了!马克思教导我们,人类就是在顺应自然、 改造自然、战胜自然的过场中不断前进的。我们是当大自然的奴隶,还是当大自 然的主人,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人生观的大问题。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们 每一个共产党员、每一个干部都要旗帜鲜明,决不能含糊。解决靠天吃饭的问题 是我们公社头等大事,我们不能永远靠天吃饭,我们一定要争取明年有水灌溉。”   他这套马列主义大理论首先吓倒了朱书记。他是个工农干部,文化、理论水 平都不高,他听了杨队长的发言,看了杨队长写的文章,对照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难怪马书记夸奖他,也许有他在,水库能修成功,因此他也就不表示反对意见。 那些党委委员、公社干部,有的听得将信将疑;有的虽有不同的不同意见也不敢 在会上发表,因为杨队长杀一儆百的范例就在眼前,搞不好就是牛副书记的下场。 最后杨队长的提议就被默许写进了报告。   党委的决定就是圣纸,就要执行,老百姓反对也无用。杨队长的妙着是大搞 群众运动,又运动群众。开工的那天每个大队都上台表决心,发言的有干部、党 员、群众,还有老农。他们都表示要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一定要把水库修成功。 除了老弱病残,通通赶到水库工地。为了吸引或迫使农民上工地,他们把所剩无 几的绝大部分口粮运到工地,谁不来工地,谁就会饿肚子。开工的头几天杀猪宰 羊,伙食还开得好,肚子也吃得饱,传到生产队里还颇具吸引力呢!留在家里的 老弱病残口粮很少,再加上食堂里克扣一点,只能吃菜咽糠。   要动工也容易,因为有现锅现灶,住的工棚也未撤,运土运石的路也是现成 的,甚至于工地上、保管室内还稀稀拉拉的工具。一个大队总有几个桀骜不驯的 人,他们多数是一些单身汉、霜居的妇女,开始他们说什么也不肯上工地,他们 说那纯粹是浪费劳力,折磨人。可是不几天把家里仅存的一点东西吃完了,实在 挨不起饿,最后还是不得不乖乖地上工地。   第二十三章   一天下午马什谷亲自给各公社打电话,说地委检查组当天搭晚班车来县检查 粮食储备情况,当晚检查县直属粮库,第二天检查各公社的粮仓,重点检查的公 社有高望、红岩等公社,要他们作好准备迎接检查,并热情款待。   检查组下了车在县委招待所用过晚餐后,就马不停蹄地检查直属粮库。第二 一大早就直奔高望公社。那时高望公社不通公路,它是古东县最偏远的公社,爬 山越岭,涉水过溪,足足要四个小时才能到达。使他们奇怪的是沿途没有见到一 个人。偶尔到路边的住户去看也只见到童叟老妪,向他们了解也是一问三不知。 他们到达高望公社时已是十二点过,他们没有先吃饭,马上检查粮仓。在杨队长 和朱书记的陪同下来到粮仓,那里只有粮仓主任、会计和保管员,围观的人一个 也没有。朱书记吩咐把粮仓的仓门都打开,检查组一个接一个查看,除开少数仓 是空的外,其余仓都几乎装满,他们伸手抓起稻谷来看,大多数呈鲜菊黄色,少 数色调较暗。朱书记介绍说,色调鲜的是当年的,色调较暗的是陈谷。听说古东 县是一个穷县,而高望公社又是古东县最穷的公社。不料这个县的直属库里粮食 充足,而且最穷的公社的粮仓也几乎大多数仓都装满。看来这个县没有救济粮也 能渡过灾荒。因此检查组就放心在公社食堂用餐,吃肉喝酒。   检查组在古东县一共花了一个礼拜才检查完毕。赴各县的检查组回来后,地 委书记石兴禄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汇报会,各县检查组都反映下面灾情十分严重, 是历史上罕见的,唯独古东县检查组说的与他们不同。这个检查组说,古东县虽 有灾,但灾情并不如我们想象的严重。他们虽有空仓,但仓中所存之粮足以渡过 灾荒,更可喜的是他们不用消极的冬眠方式渡过灾荒,而是用积极长远的生产自 救渡过难关。他们不但千方百计解决目前的肚子问题,而且还集中全公社的劳力 兴修水库,解决望天田的灌溉问题,确保明年就是又遇旱灾也有一个好收成。他 们政治思想工作作得好,组织公作作得好,群众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工地 上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在赴公社的途中没有遇见一个闲人。   汇报后,救济粮的分配方案很快定下来了,那就是除开古东县之外,其余九 个县都分了数量不同的救济粮。   上面说到,对于拒不上水库工地的农民,公社既不去催,也不去抓。但是一 但上了水库工地,就绝不允许离开工地一步,即使生病了也要在工地休养。有一 天,有一个名远近闻名的孝子名叫铁牛,年龄在50岁上下,因为惦记孤伸一人留 在家里的老母,半夜待大家都酣睡后偷偷地来到了家,安排老母之后在家里睡了 一觉,醒来只后又星夜赶回工地,但由于路程很远,他到达工地时,工地已经开 工半个多钟头。干部群众都不把它看成一回事。可是晚上收工之后,公社管片的 干部突然通知立大家即到大工棚开大会。(他们只吃两餐,晚餐已吃过。)大会 由管片干部主持,但值得注意的是杨队长和朱书记也参加了。有人猜想一定是发 生了大事。结果出乎他们的所料,原来不是为了别的事,就是为了铁牛私自回家 的事。他们把他揪到前面,并要他妻子陪斗,像当年斗争地主那样,一直斗到半 夜,斗后还罚利休息时间挑土50方,由大队长监督执行。最后杨队长发表了讲话, 他说:   “一个队伍要起码的纪律。你不来我们不去请,但是你来了就必须遵守工地 的纪律。今天的处理算是轻的,今后凡是擅自离开工地或者不遵守工地纪律的一 律严惩,决不姑息……”   因为水流很急,断涧又深,分散倾土填石就像在洪水潰决时抛沙石一样,落 下去就无影无踪,因此三个公社联合修建时,是采取集中倾倒土石的办法。一天 集中倾倒一次。这次高望公社是五天集中倾倒一次。一方面是吸取联合修建的教 训,每次尽量设法多倾倒一些土石:另一方面他们把堆放土石的场地扩大了,再 加上他们的人也远不及三个公社的劳力多,要几天才能堆满场地。到集中倾倒的 那天,全部人马都集中在堆放地,手执锄头、铲子、钢钎,哨声一响,立即唏啦 哗啦像山崩滑坡一般,泥土、石块飞舞而下,场景颇为壮观,但泥石坠落后要几 十秒钟才能听到反响,这就预示着那个断涧有几百米深。   开始一段士气还较为旺盛,然而一个月过去了还丝毫不见效果,人们心中热 情已渐渐冷到了半截腰。这时他们不能不想起了三个公社联合修建的失败,这样 下去,没有新的措施,他们也免不了遭到前功尽弃的命运。有些干部虽不敢讲出 口,但心中也在盘算。个别担子大的普通老百姓已经开始个别议论。他们一天劳 动十多个小时,却一天只吃两餐,而且每餐只能吃个大半饱,开初几天还不算啥, 但是时间长了,就逐渐感到体力不支。再听到一些议论,一下子腿就软了。所以 以前五天就能堆满场地,现在渐渐要六天到七天。杨队长见到这种状况后,冥思 苦想,想出了第二个绝招:在工地开展一个“赤膊运动”,即规定在劳动时,年 龄在45周岁以下的男劳力要脱掉上衣,打赤膊,女劳力上身只准穿一件上衣,这 样就可防止他们偷懒,逼他们不得不多装快跑,不然就要挨冷或感冒。他首先召 开干部、党团员、积极分子会,要求干部、党团员要首先带头脱,先大队长,后 生产队长,然后一直脱到老百姓,不愿脱的干部、党团员要帮他们脱。那时正是 严冬,寒风刮来刺骨钻心,脱下衣服后全身起鸡皮疙瘩,体弱的冷得直哆嗦,或 者直打喷嚏。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有尽量多背(挑)一点,步子尽量迈大一点, 迈快一点,以求身体发热。但是人的体能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如果超过了他的限 度,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直不起不身来,走不动路。人的抗寒能力也是不 同的,有的光着上身,加强劳动强度可以抵御严寒,但有的光着上身后,不管怎 么办加强劳动强度,还是免不了要伤风感冒,不同的是有迟有早。“赤膊运动” 只开展了一天就有不少人生病,个别严重的还发高烧,起不了床。然而杨队长并 没有就此止步,继续进行“赤膊运动”。他说坚持几天就习惯了。结果进行到第 三天就病倒一片,老病号没痊愈,新病号又来了。在这样情况下,他才接受朱书 记的建议,停止“赤膊运动”。   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最后他琢磨出一个新办法:即把大面积的“赤膊运动” 改为小范围的、有控制的赤膊运动,也就是说,谁偸懒,就叫谁打赤膊。为此他 在每个大队设置了公社督导员,专门执行处罚。   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拦水还是不见成效,数万方土石倾倒下去连气泡也没 有见到。有头脑农民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他们知道在工地上消极怠工要被剥掉 上衣,于是就东一个西一个装病不出工,以致出工率不到70%。真病号与假病号 混在一起,确实使杨队长拿不出办法。一棍赶吧,人家会说他不讲人道。如果容 忍他们装下去,那水库工程不就泡汤了么?他想来想去,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一条 口号:“轻伤不下火线。”于是他用这条口号,动员轻病号坚持出工,希望大家 发杨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品的精神。但是不管他磨破了嘴皮,喊干了嗓子,还是没 有一个病号愿意出工,他们都说自己是患了重病,实在坚持不了。他想,看来关 键在“重”与“轻”上面,如果能区分轻重,那就好办了。这时听见了“开饭” 的哨声和喊声,他不由心中一震,人生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尤其是在这灾荒年月 更显得致命攸关,这样他就有了第三个绝招。凡是吃了饭的一律要出工,不出工 的就不准吃饭。这办法真管用。那些假病号,耐不住饥饿纷纷从床上爬起来上工 了。可是这却苦了真病号。有的因病重,硬是动不起,就只好忍饥挨饿;有些则 带病出工,为的是能吃上饭。   病人不是病入高肓没有不吃饭的,只是吃多吃少,吃什么的问题,比方说是 开病餐还是吃平常餐。就是住院病人也有定餐的问题。如果真病号就不需吃饭, 那医院还办病人食堂干么?再说,病的种类也有不同。有些病虽重但食欲尚好, 有病虽轻但食欲很差。可是这些常识问题杨队长却一概不去想,只要把人赶上工 地,用什么办法都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用脱光上身的办法来处罚懒汉也不灵了,打赤膊的懒汉仍 然是“懒洋洋”的。但奇怪的是这些懒汉不再感冒了。据说土改反霸、文革时期 也有这种现象。被斗的人脱光上衣跪在雪地里也不见感冒,被打得皮开肉绽、筋 断骨折、流血不止也不见感染或者发展成败血症或坏死症的。这恐怕是值得是科 学家研究的现象。其实这些懒汉并不懒,他们实在是体力不支。一天两餐,又没 有吃饱,还要劳动十多小时,这对那些体弱、体能差的人来说无异于强人所难。 把他们逼到这份上也只好破罐破摔,反正砧板上的肉任你宰割吧。   然而杨队长并不黔驴计穷,他又把不准备吃饭的绝招用在治懒汉上。凡是劳 动不卖力的,由公社督导员开出名单,分轻重或扣掉部分饭,或扣掉全部饭。这 样又支撑了一段。但是群众的对抗情绪与日俱增,只要达到燃点就会立既焚烧起 来。作为搞社会科学的杨队长已经看到这种情势。为了挽回局面,他举起了阶级 斗争的大旗,大开斗争会、批判会,斗争、批判对象以地富反坏右为主,辅之以 有社会关系的人。群众的议论、工地上的问题一概在他们身上找原因。每晚斗争 一两个,有时还开现场批斗会。因为他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什么东西只要抓 阶级斗争就迎刃而解,尤其是在群众很反感的时候。   病号中有一个名叫赵巧云的富农家属,年龄40岁左右,一天半夜口渴得忍受 不了,就穿衣服起来到伙房里去喝水。他在伙房舀了一碗水,一边喝,一边借外 面的月光打量着伙房的四周。她突然发现一柜子里还剩有饭,顿时她感到肚子很 饿。她已经三天没沾水米了,想偷一点饭吃,但是柜子上了锁。她不甘心地摆弄 一下,竟然意外地发现锁没有锁上。她拿起一钵饭就吃,吃了一钵又吃第二钵, 第二钵吃完了还想吃第三钵,但是她把伸出了的手又缩来回来,她想这是剩下的 唯一的一钵饭,把它都吃光会被发现的。于是悄悄地退了出来,正当她转身迈出 门坎的时候,被一只黑手在肩上轻轻地拍一下。她转过身来一看,不是别人,正 是与自己结仇很深的王早秀。她是负责煮饭的炊食员,她发现不是她要等的人, 而是自己的仇人,于是就不假思索地大喊:   “抓賊呀!抓贼呀!”喊声惊醒了整个工棚的人,但只有一些爱看热闹的青 年人爬起来冲往伙房,当发现是病号赵巧云偷饭吃时,他们都不以为然地三三两 两转身离开了现场,因为他们对不准病号吃饭有反感。只有队长和管片干部留在 伙房审问赵巧云。   第二天管片干部把这件事报告了杨队长。杨如获至宝,决定当天晚上召开全 公社的批斗大会。   会场挂了一个大横幅,上写着:   “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暗中破坏!”   首先要赵巧云交代偷盗的经过和动机。赵巧云那天晚上说话很有精神,大概 是昨晚吃了两钵饭的缘故。她不承认偷。她说,她只是晚上感到口渴,就到伙房 里去喝水,她喝水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一个柜子有饭,由于肚子饿,就吃了两钵。 下面立刻发出叫喊:   “不老实,狡辩!”   “既然你是病号,为什么能吃饭,而且一次就吃下两钵饭呢?足见你是无病 装病,对人民公社不满,对修建水库不满。”有人批驳道。   “我真地患病了,前几天还发高烧,只是昨晚才退烧,因此有了食欲,所 以……”   “不准富农分子狡辩!”王早秀的叫喊打断了赵巧云的话。“富农分子赵巧 云不但装病,拒绝为兴修水利出力,还暗中散布谣言,瓦解斗志。她在群众说, 水库修不成功,蛮干下去既劳民又伤财。”   “我从来就不背后议论公家的事,这是公报私仇。是栽赃。我倒要问问王早 秀,你在柜子留的饭是留给谁的?你半夜三更摸到伙房又是干什么呢?”她的话 音一落,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伙房肯定有问题”,“伙房肯定有问题”,到 处有人重复这句话。眼看会场就要乱得无法收拾,这时杨队长出现在会场。   “同志们,同志们!”他呼唤两遍会场才逐渐安静下来。“同志们,你们要 提高警惕,严放阶级敌人破坏。千万莫上当,千万莫让阶级敌偷换了大会的主题。 我们今天是批斗四类份子赵巧云,是揭发她称病不出工、偷吃食堂里的饭、造谣 惑众动摇军心的罪行。至于大家对食堂有意见,我们另外开会研究。”这样批斗 会才勉强开下去。   就在杨队长不厌其烦抓阶级斗争的时候,接连不断地传来了阶级斗争无法解 决的问题,诸如工地所存口粮只能维持半个月了,不少生产队已出现死人,工地 上已抬下去几名快要死的民工,社员普遍患了水肿病,偷盗之风彼起此伏,留守 干部已穷于应付,有的工棚已有人开小差等等。   第二十四章   差不多与杨求达来到古东县搞工作队的同时,晨星(余旺龙)恰好解禁也分 配在古东县的一偏僻公社中学当教师。这个中学名叫梁家洞公社中学。高望公社 的党委书记牛强也被贬在这个学校附近的一个生产队劳动改造。他虽然文化不高, 但喜欢看书。劳动之余没有什么事作也只有看书,自己带的书和他向朋友借的书 都看完了,正愁着没有书看。一天他听人说,公社中学分配来了一个大学生,而 且是学中文的,他想,他一定有很多书。他选择一个星期天,专门拜访了余旺龙, 并从他那里借了几本书,有小说李六如的《60年变迁》、欧阳山的《三家巷》、 吴强的《红日》、杨沫的《青春之歌》,还有古典文学和历史故事《海瑞上疏》 等。   他看书很快,加上闲暇时间又多,三天两日去换书一次。开始只借还书,彼 此都不多说话。他偶尔请教余老师一两句,但余老师也只针对问题简单扼要地说 上几句。不过在谈读后感的时候,谈得稍微多一点。   有一次,他与余老师谈起了海瑞。他问: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人,为什么历朝 历代都有忠臣与奸臣的斗争,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还有忠奸之分吗?余老师被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语塞。他不是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只是眼前这个初识 未久的朋友他能说真话吗?而且他头上还带着一顶帽子。他是不是公社党派人来 暗中审查他的。正在他犹豫彷徨、欲言欲止时候,牛强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地 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余老师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才大胆地谈了自己的看 法。他说:   “我的身份是挂牌的,我所到之处,当地党委部门都要若明若暗地公布我的 身份。只是你要当心啦,‘逢人莫说知心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在现在还没有 过时。”   “我信任你,才和你谈心。”   “海瑞确有其人,是明朝嘉庆年间的人。我国的传统京剧里就有《海瑞上 疏》,最近吴晗写了一个新编历史剧,叫《海瑞罢官》,写得很好,值得一看。”   “你有不有?”   “很遗憾,我没有。当海瑞的人都很惨啦!”   “何以见得?”   “你刚才不是提到了忠臣和奸臣的问题吗,海瑞就是属于忠臣。历朝历代都 有忠奸之分,都有你死我活的忠奸斗争,中华人民共和国也不能例外,这是历史 发展的规律决定的,在某种意义上讲,它是阶级斗争规律的反应,它对社会的发 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如果奸臣得势社会就倒退;如果忠臣受宠社会就进步,国家 就强盛,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   “那现在呢?”牛强故意往现实上引。   “你认为呢?”话一出口他又立刻改口道,“还是别谈现在为好。”   “好,好,莫谈国事。”两人会心地笑了。   从此他们两人成了知心的朋友。不过既然成了知己,就免不了要谈国事,要 联系现实。   余旺龙来到工作单位后,并不与外界接触,老老实实地上他的课。即使在校 内也不主动地串门,别的老师上门来扯谈,也是人云亦云,关好嘴巴莫高谈阔论。 但是学校以外的事他也不是一概不知。他刚来古东县的那天,下了车想吃点东西, 但是偌大的一个县城却找不到一个小吃店,国营的餐馆均已关门,街头上只有卖 萝卜的小贩。如果要吃饭要按早中晚时间去县招待所,过时招待所食堂就关门了。 那时不是正餐时间,他只好在街头徘徊。他发现那卖萝卜的小摊贩都千篇一律的 一大锅,里面装着萝卜和一块两三斤重的猪肉,那块猪肉上连屠夫系的棕榈叶子 也没有卸去,汤里见不到一颗油珠。据说,这块猪肉是工商部门按计划配给小贩 的,小贩得了这块肉后并不把它放在锅中与萝卜一起煮,而是先把萝卜煮熟,再 把煮熟的肉放在锅中作样子以招揽饥肠辘辘的过路行人。每天开摊之前都是如此。 因此那块肉可反复使用。那煮肉的汤留作己用,因为肉汤实在太宝贵了,舍不得 让顾客分享。因为很难抵御饥饿的进攻,他只好选择一个干净摊位坐下,买了一 碗萝卜吃了起来。那知即使饥不择食也难以下咽,因为萝卜没有油来烹就是猪草, 他勉强吃了几口就离开了。这就是古东县的第一印象——饥荒。   另外他了解古东县的一个窗口,就是学生的作文和日记。虽然学生也受了三 面红旗的教育,但也有意无意流露家庭成员或亲戚朋友忍饥挨饿的信息。比如有 个学生写了一篇题为《採栗记》,文中写她与生产队的妇女上山採栗籽的经过。 栗树是野生的,它结一种圆柱形的果实,当地称为栗木籽。这种野果从来无人问 津,任其自生自灭,只有栗树作为生火的木柴。老人经常告诫自家的孩子,别在 山上烧栗木籽吃,吃了是要聋耳朵的。可是现在古东县的农民却将它採回食堂作 粮食。栗木籽味涩,很难吃,更令人难受的是第二天解不出手。   他来到古东不久,上级教育部门专门为学校渡过灾荒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 比如宣布体育课一律停开,因为体育消耗体力对渡荒不利;学校开荒种地,大种 蔬菜杂粮,实行“瓜菜代”(即主粮不足,以瓜菜来代之),除开校办农场外, 还上山砍火烧地,即把一片灌木林用柴刀砍倒,等到干枯只后再点火烧之,再等 土壤冷却至不足以烧熟种子时播种,如果土壤过冷播下的种子会被山鼠吃掉。这 是一种古老落后的刀耕火种。解放之后已弃之不用,但为了活命,又启用老法, 顾不生态环境的破坏;开辟饮食来源,如上山挖葛(一种野生植物,块茎可吃, 淀粉含量高),采栗木子和黄荆籽(生长在路边的一种野生一年生植物,结黄色 小果实,从来没有人食用过,食后比栗木籽还难排解);利用淘米水等原料作人 造肉、小球藻、九二零;严格食堂管理制度,派人帮厨、监厨,库房配三把锁 (即只有保管员、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到场时才能取到东西,以免发生偷盗)等。   人造肉、小球早和九二零由生物老师负责组织学生制作。产品有学校统一分 配给病号,作为特别营养。体育老师一共只有两个,一个负责带领学生上山采摘 栗木籽,一个负责带领学生上山挖葛。学生每周轮流一次,可带队的老师却不轮 换。体育老师的定量虽然高一点,但还是不足以维持这种高消耗的劳动。尤其是 长夜难熬。这样体育老师就成了食堂里偷饭的“常客”。这两个体育老师后来调 离学校后,打扫房间的工人竟在他们的放间里发现大量“未及销赃”的饭钵。   有一次全县生产自救现场会在梁家洞举行,梁家洞中学是分会场,学校住了 一部分会议的参与者。县委书记马什谷指示,在散会的那天,大会食堂要举行隆 重而丰盛的会餐,以显示古东县生产自救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因此责令全县各公 社送来了猪、牛、羊以及家禽。同时指示梁家洞中学的校长,在大会餐的同时学 校食堂也要加餐,其目的是为了使干部不脱离群众。也就是说不要造成那样的局 面:干部大吃大喝,师生们站在旁边闻味道。当然学校师生极为欢迎,可是加餐 的猪肉从哪里来呢?学校养猪场的猪因没有饲料,已死得差不多了,能侥幸活下 来的也只剩下皮包骨,瘦小如鼠了,就是全部宰杀了也不够全校师生吃一餐,再 说如果现在把“老鼠”杀了,那春节就无望了,明年就要全年吃斋了。但是校长 有什么办法,素来当官的一级降一级。再说学校也可借现场会扬学校生产自救的 明声。把猪杀了,伙食管理员一敲算盘,每人刚好一两五钱,加上辣椒左料之类 勉强可全校加一次餐。师生每人一份,每份两角钱。加餐时间是第二天,即大会 散会的那一天。   师生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非常兴奋,纷纷东拉西借准备加餐费。学生手中 的零花钱自然很紧张,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两角钱却急坏了一个教师。这个人姓杜 名达,是从建阳大学下放来的外地区的一名青年教师。据说下放原因是经不起苦 日子的考验。   那时市场极端肖条,物资奇缺,连洗衣肥皂都要凭票供应,就不用说食品供 应了。餐馆里除要粮票外还要凭当日车票才能买到饭,买了饭后老板在车票上盖 上一个红印记以避免你买第二次。食品杂货店的货架上虽有饼干之类的东西,但 是都是非卖品,专门用来装饰门面的。香烟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香烟,琳琅满目, 但都是空盒子。这种情况说明,由于生产的极端不足,引起了货币发行量相对过 剩;流通领域里的货币过多,必然引发通货膨胀。老百姓为了某种极需,省吃俭 用把家中的家禽、蛋类拿到市场上卖高价。一般干部、教师每月工资四十多元只 够买一只鸡,所以那时的干部有一个“雅号”——“鸡干部”。计划经济出了这 样的娄子,有关部门也效法老百姓提鸡到市场上卖高价的作法,搞“货币回笼”, 即国家拿出部分紧俏商品,主要是食品,高价出售。这位老兄正是上了“货币回 笼”的圈套。为了止一时的饥,他的工资除了交伙食费之外,全部用来买高价食 品,不仅如此他还变卖了暂时不用的衣被家什。因为他是一个举重运动员,肚子 大,实在忍受不了饿其肌肤之苦。用他的话来说,现在保命要紧,管不了那么多 了。他的工资使用情况是“上半月是共产主义,下半月是过渡时期”。而这次家! 加餐恰恰加餐恰恰在下半月,他囊中已一文不明。但是机会难得,说什么也不能 放弃。他首先跑到总务处找出纳,请求预支一点工资。遭到拒绝后,又向同事去 借,结果又碰了一鼻子的灰。不过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实在欠债太多。 旧债未还人家哪里愿意再借呢?最后他走投无路了,只好铤而走险——行窃。他 撬开了出纳的抽屉,没有发现一分钱,因为出纳已吸取失窃的教训把钱带到自己 的卧室里去了。然后到开会的干部的住地去。那里灯火通明,地铺上的人都已酣 然入睡。时间正是午夜时分。他胆战心惊地掏了两个人的腰包没有摸到一分钱, 接着掏第三人的腰包,心中惊喜,里面有五圆钱。他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刚退 到门口突然被一只粗大的手抓住胳膊。这个人五十来岁,是一公社的武装部长, 他是有意睡在门口当警戒,此人有前列腺炎,半夜时分正是他起床上厠所的时间, 他睁开眼睛一看,有一陌生人在掏腰包。他很有经验,没有打草惊蛇,睡在原地 不动,睁着眼睛仔细观察动静,待他得手后原路返回才一跃而起把他抓住。中学 老师当贼成了当地的头条新闻,县委宣传部为了平息风波将杜达拘留了几天。   学校农场与生产队的农田形成显鲜明对比。学校农场里郁郁葱葱,有蔬菜, 有油料作物,因为有生物老师作技术指导,又有劳动力又有肥料。而生产队的农 田里则是像是癩子头有一块没一块的,处于半荒凉状态,农民因饥饿人心涣散, 既没有心思又没有力气劳动。于是学校的农场成了周围饥饿的农民争夺的战场。 学校为了保护劳动成果,每夜派教师轮流看守。但是“饿农欺我弱无力,呼喊捉 贼贼不逃。”(一老教师模仿《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口占的诗句)简直就是明偷 暗抢。后来还是校长有办法,轮到他值班的时候,随身带着射击队用的小口径步 枪。那晚那些偷菜的农民还是耐着不走,校长说,再不走,我就开枪了,打死人 我不负责。农民以为是吓唬人的,学校哪有枪!他们还拼命地扯菜,连头也不抬 一下,心想你有枪就放吧,打死了还省事些。校长逼得无奈,举起枪朝天“叭” 的一声,农民感到武力威慑,才不慌不忙地背起所扯的菜,慢慢地离去。他们倒 不是怕一枪击毙,而是怕射中手脚,不死不活难磨。   学校的农场其实是58年平调的附近生产队的农田。农民要在这里明偷暗抢这 也是一个原因。   学校农场之所以生产搞得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实行生产责任 制,超产授奖。每当农场收割时都要按收成的优劣,奖给班级一些实物,如蔬菜、 蚕豆等。学校奖到班级,班级又暗中奖到小组乃至个人。这样教室附近都是学生 挖的土灶,下课后或周末,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围在小灶周围用脸盆煮白菜或烧 蚕豆,遍地是袅袅炊烟。教师也不逊色,不管有家属与否,也都在宿舍的走廊上 架起了锅子,煮的或是从班上分得的蔬菜杂粮,或从市场上高价买来的,也有从 近边生产地偷来的。这时的学校已面目全非,活像一个难民营。这是全县学校的 缩影。因为如此,古东县连续三年高考剃光头。不过那是后话。   有一次县物资局分给学校十只咸水鸭,因为数量太少,不足一餐,就暂时储 存在库房。入库时是三人六面,清点、上锁。可是很奇,过几天十只鸭子只剩下 八只。按照平时规矩,出了问题首先盘查右派,看是不是他们趁机捣乱,结果问 来问去一点眉目也没有。然后召开教职工大会,发动大家检举揭发,也没有结果。 这种情景惹怒了一向脾气暴躁的年青的支部委员,他说:   “肯定是内贼。是外贼还会给你留八只!”他一个箭步冲到保管员面前,说: “把你的全部钥匙都拿出来!”   保管员很自觉地把一大串钥匙交给了他,并且还给他挑出了开库房的那匹钥 匙。这个支部委把那匹钥匙从钥匙环上卸下,打开其中的一把锁,放在旁边。然 后又用钥匙环上的其它钥匙试开另外两把锁。过了半个多钟头终于用另外一匹钥 匙打第二把锁。这时会场开始骚动,保管员的脸色也变成铁青色。支部委员套了 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如愿打开第三把锁。正当要放弃时,突然打开了第三把锁。 顿时会场上不约而同地发了松气的“嘘”声。事实俱在,不由分说,校长当即宣 布保管员停职反省。但保管员始终没有承认自己偷鸭子的事。他的理由很简单: 那三把锁又不是他买的,是总务主任买的,因此他不可能自配钥匙。他的钥匙环 上有用的也有废的,谁都是这样,他的钥匙能开另外两把锁,纯属偶然,他自己 完全不知道。由于没有口供无法落案,只好将其调出教育战线。但这个谜一直没 有揭开过。   小学校大社会。余旺龙透过学校预到感古东的生存危机。   盗贼蜂起,人们丧失德性,这是社会发生存危机的征兆。   第二十五章   有一个星期天,牛强行色匆匆,一进门就附在余老师的耳朵上说:   “不好了。”余老师大惊失色,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牛强关上房门,压 低嗓门一字一顿地说:   “开始饿死人了!”   “什么呀?”余老师怀疑自己的耳朵,反问一句。   “开始饿死人了!”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上面知道了吗?人民政府怎么让饿死人呢!”余老 师话中还带着十足的书生意气。牛强沉着脸没有回答。   “你刚才说‘开始’是什么意思?难道让这种现象继续下去不成!”   “有什么办法?你我现在的处境能为民请命吗?”牛强很泄气地说。“你是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我是彭德怀的死党余孽,我们再动作会被打入十八层地 狱!”   “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不管?为民请命就要有不怕死的精神。俗话说,‘忠 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怪漏网的右派还要自投网罗啊。”牛强趁机 调侃一句。   “牛强二字倒叠起来是什么字?——是犟。顺风顺水的船你不上,你偏要犟 到彭德怀死党那只在狂风巨浪中颠簸飘摇的危船上去!”余旺龙巧妙进行反击。 两人相对会心一笑。然而牛强打了一个圆场:   “彼此彼此。你莫说我的嘴巴,我不讲你的鼻子。”   “我看这个海瑞我是当定了,不知你有这个斗胆没有?”余旺龙来了个激将 法。   “怎么办没有!你不是说,把我的名子倒叠起来就是‘犟’字。不错,我就 是有点犟。”   “那好。就来过海瑞上书。”   两人沉思了一下。   “不过我们这次要稳妥一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先从调查入手,搜集扎扎 实实的第一手材料,然后写成字斟句酌的调查报告。我们行动要隐蔽,决不要漏 出一点蛛丝马迹,不然我们就惨了。”余旺龙补充道。   “我的行走容易隐蔽,只是你——一个刚流放来的右派——”   “也不难,我还有一重身份——教师。我可以家访为掩护。”   “千万记住:一定不要作纪录。”牛强有补充道。   然后他们合计了行动计划。   第一步摸清地委检查组检查粮仓的始末。其实关于这一点牛强已略知一二, 只是没有掌握详细情况。他们决定分头行动,调查重点都放在高望公社。牛强打 算找一找过去的朋友和熟人,余旺龙借家访之名去了解家住高望公社的学生。   牛强找了一些朋友和熟人闲聊,但对方都守口如瓶,得不到一点比道听途说 更具体的情况。一连去了好几次,都是扫兴而归。虽然学生家长敢于对老师讲真 话,但由于没有亲自参加或亲眼目睹也讲不出子午卯寅,不能作依据。   他们两人都苦于不深入,心中干着急。   一天下午余旺龙正在办公室批改作文。这时有一个学生家长来学校给学生送 米送菜,但学生们正在上课不便于寻找,就来到教师办公室等候。这个学生的班 主任不在,余老师就主动地接待他,给他倒水,与他随便地攀谈起来。知道他是 高望公社的后,他就问起了他们公社农民的生活情况,这个家长直摇头叹息,不 肯言语。因为干部给社员开了会,禁止他们在外面乱说。谁乱说,后果自负。余 老师看到他有顾虑就差开话题谈些别的家常。最后他把话题转到他的腿上。他问 道:   “你腿子劳动起来很不方便吧?”   “是,很不方便。我家离学校不是很远,你看竟花了大半天功夫。”他顺口 回答。   “你的腿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后天的。真倒霉!”   “出了什么事,摔断了腿?”   “还不是为了应付检——查。”说到“检”字他察觉自己失言了,他不想往 下说,但由于“检”字出口太快,“查”字也没法收住。余老师问他为了应付什 么检查,他开始不肯说,余老师就设法打消他的顾虑,他说:   “我们随便闲聊,我是好奇的人,说说不打紧,我是老师,绝不会向别人乱 说。”这个家长在他反复劝导下,开始思想有写动摇。他想老师是人们心目中最 受尊重和最值得信任的人,有什么事值得对他隐瞒呢?再说事情早已过去,话又 已讲了半截,不讲下去会遭人笑话。于是他就痛快淋漓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   我家是一个贫农根子,很受大队、生产队的信任,什么重要事情经常找我办。 那天近黄昏时,大队长在生产队长的陪同下来到我家,附在我耳朵上说,今晚有 个非常丰富重要而紧急的任务要我去完成,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到亲戚家去。 最后他还补充说,带扁担和口袋,马上到大队部集合。临走时他还加了一句:我 妻子也去,带背篓。   我和我妻子赶到大队部时,人都到齐了,总共25人,其中10个男的,5个女 的。我们一到大队长就领着向公社进发。大概在断黑时分,公社集聚了70多人, 其中女的20人。公社杨队长向大家宣布说:   “今天集合大家有一个重要任务:到邻近公社——梁家洞去借粮去。”大家 听了都乐,但有人提出为什么不白天去呀?   杨队长接着说:   “现在粮食很紧张,这是大家知道的。邻近公社都向他们借粮很难应付。不 借得罪人,借又借不了许多人。因此我和他们商量好,夜间去借。白天去很招摇, 人家受不了。人多口杂。这次我们定个纪律,不准大嗡大动,沿途不要扰民,不 准说话。今天作的事不准向任何人讲,包括自己的家人——妻子。谁违反纪律要 严肃论处。我们相信大家一定会遵守得很好,因为来这里集合的人都是党最信任 的人。这次也不要大家白忙活,给大家一定得报酬。每人给15斤谷,完成任务后 当场发给。请大家体谅公社,报酬不多。”   散会后,男的由杨队长带领抄山间小路向梁家洞进发;女的由朱书记带领, 另有任务。   我那天回家后问我妻子,她们那天晚上干什么?她告诉我,她们是到公社附 近的生产队背稻草,借口是要开扩干会,要用稻草打地铺。但稻草却运到了仓库 大院里。我们把谷运到仓库时,妇女已回家,但是我们连一根稻草都没有看见。 他们借口我们累了,没有让我们直接把谷挑上仓,改由指定的几个人装上仓。但 是仓里堆积得很高的稻草我们老远能看清楚,他们把我们运来稻谷就倾倒在稻草 上。头脑灵活的人看了这个奥秘后,情不自禁地背着人伸舌子、做鬼脸。   他说他的腿就是那次摔断的,说完后深恐余老师说他胡编烂造,危言耸听, 还列举几个同他一起干这件事的名字。   余望龙根据他提供的名字又访问了一些人。同样,他们也不敢讲,但经说服 解释后,他们还是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他们说,现在都饿死人,还有什么隐瞒的!   一天晚上牛来到余的宿舍,告诉他对于应付检查的事有了进一步突破。   检查组来的前天晚上,高望公社杨队长带领人马运的粮,不是从梁家洞公社 的仓库运出来的,而是来自梁家洞公社附近的县中心粮库。第二天检查组检查高 望公社的粮仓后,当晚又由军山公社派人把稻谷运到自己公社的粮仓应付检查; 如此循环,又运到黄土公社、青龙公社、白马坡公社,最后运回梁家洞公社附近 的县中心粮库应付检查组县中心粮库和梁家洞公社的粮仓。这样检查组就完成半 个县的检查。剩下的半个县的检查也如法炮制。滑稽的是检查组在整个县的检查 过程中竟然毫无察觉,回到地委还汇了一个好报。   “很明显这是县里一手策划的。”余很气愤地说。   “不错。”   “这是拿老百姓的生命作为加官进爵的筹码!!”   “别激动,还没有到时候。下一步我建议调查断龙山水库。”   这时断龙山水库已被迫下马。工地上一片狼藉景象:泥土石块散落满地,中 间杂以废弃工具若干;工棚依旧,但人去棚空。断龙山山腰的那股酷似瀑布的水 依然奔腾而下,没有回头的迹象。农民三个多月的辛酸都被付于断涧化作一缕缕 青烟。余旺龙和牛强面对此情此景心情特别沉重。   为了从地质科学上弄清断龙山水库两次失败的原因,余旺龙写信给在省地质 工作队的同学。他曾为寻找铜矿参加过建阳地区的地质考察。信发出去不久,余 很快得到了回信。他的同学告诉他:   “古东县属石灰岩地层(喀斯特地貌),三百余公尺的地下,阴河遍布,溶 洞密集,在没有弄清阴河走向的情况下兴建水库简直是瞎胡闹。就是在弄清水文 地质的情况下,解决不了钢筋水泥,动工修建水库也是白搭。高望公社再修断龙 山水库显然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愚昧在继续作怪。愚公精神虽然可贵,但科学精 神也重要。没有科学精神的前提下讲愚公精神,是不折不扣的愚蠢。以上之言纯 属同窗好友之间闲聊,不可言语他人也,至嘱。”   他把来信给牛强看,牛很有感慨地说:   “愚昧真是害死人啦!不科学决策,光凭领导人头脑发热,迟早是要走进死 胡同的。”   “我们下一步是搞清修建断龙山水库浪费了多少资金,消耗了多少粮食,它 在饥饿人群的扩大和死亡人口的增加上起了什么作用。”   “资金和粮食问题,就包在我身上了,”牛说。“谁叫我在那里吃了几年干 饭呢!”   牛强说这话并没有吹牛。他是从剿匪反霸时的通讯员,干到公社副书记,足 见他有一定的人缘,而且这时水库已下马,经管的人也一定没有什么防范,何况 经管人还是他的老部下呢,因此这是手到其拿的事。艰巨的任务是统计全县的死 亡人数,怎样区分正常死亡与饥饿死亡?这是一个细致的工作,必须逐个去调查 访问。古东县有十个公社,凡是有死亡的人家都必须去,这至少要两个月事间才 能完成。但是形势严峻,不容许花这么多的时间。因为死亡人数在迅速增加,用 这么长的时间完成死亡人数的统计就肯定远远地落后实际数字。因此决定改变计 划,重点解剖麻雀,以一慨全。把两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高望公社,反正它在古东 县很有代表性。   学校很快就要放寒假了,这对余旺龙来说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放假后他可 以全天全身心地投入。   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这是当时宣传得震天响的公共食堂的优越性。一 个生产队一个公共食堂,男女老少都在食堂开餐,每家每户的锅盘碗盏一律交公, 能用的交由食堂使用,不能用的由生产队封存。开食堂期间是不准个人家里的烟 囱里冒烟的,违者要开辩论会(就是批判会)。这时的定量标准一般是劳动力每 餐4两(当时是实行16两制),小孩三两,老人二两。一天两餐。由于片面强调 强调生产粮食,忽视经济油料作物的生产,山上的茶林没有垦复,田里不种油料 作物,到这时已没有一滴油下锅。但是炒菜总要有点油,不然岂不成了猪食吗? 没办法只有用一种木籽油代替。木籽油原本是用来作蜡烛的,从来没有人食用过。 用它炒的菜不但难下喉,而且对人的键康有害。后者在那时已没有人顾及了,只 要能添饱肚子就行。口粮少又没油,再加上食堂里又克扣一点,农民常常是“吃 了饭走到家里或田里肚子就饿了”。有的干部还以扣饭(即通知食堂不发给饭) 作为处罚农民的手段。食堂里不给饭吃,家里既没有粮,也没有锅,那就只有饿 肚子。那时的农民真是被赶到一个死胡同里,挣扎在死亡线上。许多群众说:   “我们现在还不如以前的鸡,鸡还一天两把米。”   不少老百姓向公社干部苦苦哀求:   “把原粮发到我们手里吧,如果发到食堂,层层克扣,我们就没有了。”   “把自留地还给我们吧,让我们种点瓜菜好度命!”   更令人发指的是中央关于胡耀邦在韶山撤消公共食堂的试点通知下达后,古 东县还大叫大嚷地要坚持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即人民公社比农业合作社大, 公有制和公共食堂,抱着食堂不肯解散。杨求达等人一头扎在水库工地上,根本 没有考虑解决公共食堂的事。   杨队长等人从水库工地下来后不久,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面对现实,但 他们还是没有把实际情况向上反映,紧急向上求援,只是用公社所剩无几的粮食 采取了一点临时措施。全体公社干部下队入户,访病问寒,发现饿得实在不行的, 就开三斤米(一般不能超过三斤,只有公社书记、工作队的队长才能开5斤)的 条子,让其暂解腹中之饥。还有公社卫生院的医护人员也按公社指示下队巡回医 疗,这些人员也有开3斤米条子的权力。在实际巡回医疗的过程中他们主要是开 米条子,很少开药的。因为那时药品也奇缺。   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孙满堂,因是瞎子,又死了老伴,只能由他两个儿子 轮流供养。吃食堂时老头子每餐定量才二两,再加上食堂的克扣进到肚子里的已 剩下不多了。撤消食堂之后,由于他两个儿子人口多,家里分得的口粮又非常少, 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这个老头子本是一个胖子,到这时已饿得骨瘦如柴, 瘫在床上,公社干部看到这种情况给他开了三斤大米的条字。他儿子从粮店买回 来之后,把它磨成米粉,作成米糊,但米糊还未煮熟,这个老头子就咽气了。这 个故事是老头的弟媳,也就是他的邻居亲口给余老师讲的。他的儿子媳妇从不向 外人透露,他们的瞎子父亲是饿死的,因为怕背个不孝顺的骂名:家里人十多口, 单单饿死了父亲。   有些鳏寡孤独的老人常常饿死在家里几天了还没人知道。他们因饥饿没有力 气到食堂里去取饭,而食堂的工作人员把每餐的剩饭都偷吃了,也不去查是谁没 有去取饭。有的中年妇女因疼爱丈夫和子女,把自己的饭匀给他们,而自己留得 少而又少,因此她们不得不吃野菜、树根充饥,久而久之因体力不支而死亡。最 典型的是个姓刘的大学生寒假回家,发现母亲已饿死,父亲也饿得奄奄一息,幸 好她退伙食带了一点粮票,买来大米煮稀饭才救活了父亲。   由于粮食少,又没吃油,只能以野菜、树叶充饥,除开儿童外都得了水肿病, 脸和腿都浮肿得发亮。中青年妇女的80%都患了子宫脱垂病。不能动弹在家里等 死,能走动的就出门偷盗,偷集体的,偷私人的,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大家都 在借“偷盗”活命。政府试图用拘捕劳改来制止偷盗,但是无济于事。盗贼蜂起 乃饥荒岁月的必然产物。于是公社、大队、生产队改为晚上班,职责是驱盗。注 意这里的字眼,只能“驱”,不能“抓”。几乎人人都参与偷盗,抓不胜抓呀!   饿死人有个密集期。高峰时每个生产队每天死三四个。这时活着的人已没有 力气抬死人、埋死人,有的就草草掩埋在屋前的晒谷坪的下坎或旁边的旱田里。 截至61年年底和62年初为止,高望公社已饿死1219人,这是余旺龙和牛强两人口 问手记累计起来的。眼看就要开学了,时间紧迫。为了较精确地统计全县的死亡 人数,余旺龙采用抽样调查的办法,即向他所在学校的学生调查,因为这个学校 的学生遍布大半个县,死人这样的大事他们一定有所耳闻,虽然不一定亲眼所见; 牛强就采取走马观花的办法,以最快的速度跑遍另外的少半个县。当然他们作得 很隐蔽,不然要惹出麻烦来。   这个办法真凑效,没有花很多时间就得出全县的统计数字:全县共饿死一万 零一百三十一人。这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呀!要知道全县才14万人。即使不 是饿死10131人,这样高的死亡率(1/14)也是极不正常的。他们感到事态严重, 刻不容缓,必须尽可能快地写出调查报告。余旺龙是中文系本科生毕业生,这副 重担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挑。他本人也觉得责无旁贷。因此他除开上课之外,日 以继夜、争分夺秒地投入写作。   第一步是拟题、写提纲、搭架子。说到题目,他一定要力求作到简洁明快, 恰如其分,既要旗帜鲜明,也不夸张。他首先想到的是:   人民关天——古东县特大饥荒见闻记   他觉得有些空洞,让人一眼看不出问题的极端严重性,于是又想了一下,写 下另外一个题目:   古东县饿死逾万人——两个老百姓的调查报告   他还是觉得不满意,又拟一个:   十万火急——   古东县饿死万余人   究竟哪个适合,是否还有更合适的题目,暂且放下,待文章写好后再作定夺。 于是开始拟提纲。   正文前面应该有一个小引,简要地介绍作者、调查方法及撰写本文的动机。   第一个标题:古东县拒绝救济粮始末   第二个标题:连夜连环转仓、谷下塞稻草应付检查   第三个标题:长官头脑发热,饥荒年岁竟续修废弃工程,消耗所剩无几的活 命粮   第四个标题:迟迟不贯彻中央通知解散公共食堂加剧了人口的死亡   第五个标题:县社领导面对人口的大量死亡拒不向上如实地反映情况,请求 救援   题目和提纲大致写好后,就开始动手写作。   一天深夜,也不知几点,因余旺龙没有手表,突然有人“砰,砰”地敲门, 他顿时一愣,心中纳闷,深夜师生都早已进入梦乡,莫不是牛强路过顺便来催他, 站起来顺手拉开门栓,不料顺势冲进来三个人。他们身穿便服,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两人抓各住他一只手,另一个人从腰间取出手铐,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你被捕了!”   给他戴上手铐后,他们开始搜查。正好调查材料,余旺龙的,还有牛强的, 写作提纲都放在桌子上,他们如获至宝,随便看看别的地方之后,就把余旺龙带 走了。余走出房间时还看见一个人,那就是他学校的校长。他站在暗处,但余还 是辩认得出来。他想一定是他发现他的事,向公安局告得密。其实是余旺龙怀疑 错了人。   有一天,余旺龙与杨求达有过一次巧遇。正好余从一个农民家里出来,而杨 又要进这家访病问寒,两人正面相遇。杨一见眼前的人好生面熟,但是就是想不 起来在何处曾见过面。后来他随便问这家主人,那主人告诉他是梁家洞中学的一 个老师,姓余,不知道是余什么。但余丝毫没介意这次邂逅。因右派是知名人物, 大多数右派都被人认识,特别邻近系科。他们出现在马路上、图书馆、体育场、 轮渡上等场所时,都有熟悉情况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中文系与历史系的男生宿 舍只有咫尺之遥,中文系的男生下湘江游泳要经过历史系的男生宿舍;历史系的 男生上图书馆、到教学楼去上课要从中文系的男生宿舍前面走过。何况晨星是全 院的知名右派呢?当然杨在师院时经常见到他,当然也知道晨星的真实姓名,只 是晨星不知道杨求达是何许人也。   过了几天杨因事路过梁家洞中学,中途到学校里去歇脚,恰好校长在,就聊 起了新来的余老师。他从校长那里得知,这个新来的余老师,名旺龙,是岳麓师 范学院中文系的毕业生,57年划为右派,毕业时缓分配,后来补分在这里。他联 系到干部反映他频频在农民家里出现,他越发想弄清他在大学划右派的情况。于 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留在师院的同学。那个同学很快回信告诉他,余旺龙就是当年 的晨星。收到回信后,他亲自跟踪一两天,从他向农民了解的情况来看,他觉得 绝对是一个阶斗争的新动向,这样他给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公安局接到电话后, 立即向县委书记马什谷汇报。他亲自打电话给公安局长,要立即立案侦察,火速 逮捕归案,尽快宣判。   第二十六章   余旺龙被抓到公安局的第二天,就被预审股提出来审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余旺龙。”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抓来吗?”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没有犯法。”   “你没有犯法?你知道你的身份吗?”   “难道右派没有犯法也被关进公安局吗?”   “你乱说乱动我们就要抓你。”   “我乱说乱动什么呀?你们说话要讲证据。右派不是你们的出气筒。右派有 口有脚,怎么叫他不说话,不走动?”   “放老实点,不要和我们绕圈子。右派是受管制的,我们是说你乱说乱动。”   “别和他废话!你看这是什么?”在旁作笔录的蓦地站起来,走到余的面前 挥动几张纸,这是昨天他们在他桌子上缴获的。“这是你写的吗?”   “是。这是——”   “白纸黑字,用不着解释。”   “你去过哪些地方,和哪些人接触?”   “我去过很多学生家里家访,一般只和学生和家长接触.”   “你还与谁经常往来?”   “公社干部牛强时常来我这里借书看.”   “你和牛强经常在一起干什么?”   “只是闲谈,没有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你正在写什么?”   “在写一个调查报告.”   “你写调查报告干什么?”   “给上级领导机关反映情况.”   “这恐怕不是你的真是目的.你准备反映些什么?”   “反应目前古东县农村的情况.”   “你是学校老师怎么关心起农村的情况来?你应该多关心教育才对.”   “我的学生都来自农村,农民没有饭吃,他们的孩子怎么上学呀!我认为我没 作错.”   “你的材料是哪里来的?”   “从家访中了解到的.”   “还有谁和你一起搜集材料?”   “就是我一个人.”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因为他想尽量不牵连他,尽管这 种可能性很小。   第二天第二次预审。   “你昨天说只你一个。这话你今天想更正吗?今天讲的还算你的交代。”   “没有更正,只有我一个。”   “从你房间的桌子上得到的材料里我们发现有另外一个人搜集的材料。这个 人是谁?”   “没有,都是我一个人搜集的。”   “你还不老实。断龙山水库工地的资金、粮、油开支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上面是你的笔记吗?”这正是余旺龙的疏忽,他原想,牛强了解的情况都是在 他房间由他口述,自己纪录,没有留下牛强的片言只字,却压根儿忘记了牛强的 那张纸条。“告诉你吧,牛强也和你在同天逮捕归案!”   预审过后三个礼拜.古东县大街上贴出县法院公告:   古东县人民法院定于x月x日(星期天)在县大礼堂公开审理余旺龙和牛强现行 反革命案,准于机关干部、教师、学生旁听。   是时上午九点开庭。台上除了审判长、两名审判员和一名书记员外,还坐着 两名陪审员。一名是梁家洞中学的校长,一名是高旺公社干部。台下座无虚席, 连舞台两侧和两侧的通道上都挤满了人。   首先由检察院提起公诉:   余旺龙,右派,由国家统一分配我县梁家洞中学后,不老老实实进行改造, 趁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与彭德怀死党余孽、原高望公社党委副书记牛强秘密策划, 搜集我县农村的经济情报,造谣惑众,与国内外反华势力遥相呼应,与苏修卡我 们的脖子里应外合,挑拨农民与党和政府的关系,阴谋颠覆地方政府,企图给海 外情报机关提供情报。   公诉人念完诉状后,审判长问余旺龙和牛强:   “你们是如何想起要搜集农村经济情报的?”   “我们是作社会调查,不是搜集经济情报。社会调查人人可作,并不违法。 大革命时期毛主席就作过很多社会调查。如果说我们是搜集经济情报,违法,那 么《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永兴县调查》算什么?”余抢作回答。   “不要东拉西扯,更不准玷污毛主席著作。我是问起因。牛强,你回答。”   “这还要问吗?任何有同情心的人都会对目前我县农村的形势担忧。我们是 本着少饿死几个老百姓开展社会调查的。”   “余旺龙,你回答。”   “是的,我们是带着人类的同情心去作社会调查的。”   “禁止借机宣扬人性论。”一审判员插话。   “余旺龙,我问你,既然你们是本着同情心去作的,既然你们为了少饿死人, 为什么不立即向上级反映?”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原因之一;其二是我和牛强都有很深刻的教 训,如果我们没有扎实的第一手材料在手,搞得不好要引火烧身,自受其害。”   “哪个首先提起?”   “没有先后。因为我们两人有同样感受、同样的心理。所谓‘心有灵兮一点 通’。”   “你们是如何研究行动方案的?你们的行动计划是什么?”   “我们没有研究,也就行动计划可言,只是凭个人感觉行事。”   “你们几天碰头一次?”   “没有定准,有机会就在一起聊聊。”   “余旺龙,你回答,你向谁打听情况,一共与多少人联系过?”   “我是作家访,凡是梁家洞中学的学生家,只要有可能,我都尽可能地去。 至于人数我无法统计。”   “牛强,你回答,你都与哪些联系?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在古东县工作时间长,熟人很多,见面就打招呼,有空闲就攀谈几句, 名字无法列举。”   “余旺龙,你的写作提纲与牛强商量过吗?”   “没有。”   “你说古东县饿死一万多人,有何根据?是否是凭空想象的?古东县有那么 大,每个公社、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你们都去过吗?”   “虽然我不敢说这个数字的精确度有百分之百,虽然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走 遍全县,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这个数字是可靠的,不是凭空捏造的。因为 这个数字是通典型调查与抽样调查相结合的办法得出来的。”   “牛强,你参加调查吗?你是否也相信这个数字的准确性?”   “参加。我完全相信这个数字的准确性。”   “花了多少时间?”   “连续花了一个多月。”余旺龙回答。   “完全是一派胡言,难道在一个多月内你不上课作专职调查吗?以你们两人 的时间和精力怎样典型调查,怎样抽样调查?”   “我调查的时候正好是寒假。我们以高望公社作为典型,进行认真细致的调 查。以来自全县50%以上的公社的梁家洞中学学生为对象进行抽样调查。”余旺 龙继续回答。   “还有50%的公社的情况你们就凭想象了。是吗?”   “不,其余不到50%的公社是由我来抽样完成的。因为我不要上课,不要备 课、改作业。我的工作就是农村工作。”   法官审问之后是传证人出庭。证人中有生产队长、大队长和曾与牛强共事的 公社干部,但其怪的是没有一个被直接调查的学生家长。   然后审判长宣布休庭一刻钟。   最后的判决是:   反革命首犯余旺龙因被划为右派仇恨党和政府,利用暂时经济困难时期,秘 密进行反革命串联,暗中搜集情报,捏造事实,蛊惑人心,明目张胆地反对三面 红旗,与国内外反华势力里应外合,与苏修一个鼻孔出气,煽风点火,阴谋颠覆 地方政府。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反革命骨干牛强因顽固地坚持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右倾路线,对党和人民有刻 骨的仇恨,与反革命首犯余旺龙一拍即合,沆瀣一气,暗中搜集情报,捏造事实, 煽动不满情绪,企图推翻地方党委和政府。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此案还涉及无辜干部和群众三十多人。   第二十七章   在师院缓分配的学生中,童蔚然是最无辜的。他既不是右派,也没有什么重 大错误,只不过自视才高,容不得攀龙附凤、见风驶舵的人,遇事爱同情弱者, 敢于讲几句公道话而已。因此他没有在师院印刷厂呆几天就被分配在辰州一中。   来到这里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教学改革。这时毛泽东主席已发布许多指示, 敦促各级各类学校,特别是中小学积极进行教学改革。这些指示除了早已公布的 “党的教育方针”,“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之外, 还有:旧教育制度害死人,反对学生实行关卡压,反对把学生当敌人,对学生搞 突然袭击,反对填鸭式的满堂灌,我主张把题目公开,让学生打开书抄等等。在 这样的情势下,学校领导要求每个学科至少搞一个教改项目。语文组搞了字、词、 篇、课文作文一条龙,两节课教师要完成一篇课文的教学,学生要当堂写出作文。 数学组搞了双高课,即高质量、高速度,一周的课两小时上完,而且当堂测验, 合合格率要达95%以上,优秀率要达50%以上。其他教研组也在着手准备一个教改 项目,唯独史地组没有项目。他们开了几次会,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把担子撂到 了童蔚然的肩上。因为辰州一中是58年新办的高中,他是这个中学的第一个本科 毕业生,又是专学历史,而且成绩优异,当然无可推脱。   然而教育改革对教育战线的新兵来说却不是一件易事。他头脑里只有苏联凯 乐夫教育学的纯理论和三个月的教学实习及一个多学期的实践,历史教学怎样改、 改哪里在他思想上是一片空白。他苦思苦想了好久还是很茫然,以至第一学期结 束时还没有头绪。   他除开教学之外还当了高中二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第二学期期中考试之后, 他把教改的事暂且放下,主要精力放在统计各科成绩上。一天晚上他正在房子里 开晚车,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看是专司敲钟和通讯的工友。他还 没开口问,那工友就风风火火地说:   “校长要你马上到校长室去,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你。”童蔚然听了非常突然, 心想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他急步如飞地来到校长室,校长、党支部书记和教导 主任早已在那里面面相觑地等候。他一跨进门校长就神色紧张地说:   “出事了,你班上出事了!”   “什么事呀?”童老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门上。   “侯红自杀了。”   “什么?请再说一次。”他听得真真切切,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 发生这种事呢?这里又没有反右斗争,干什么要自杀!   “侯红因受了数学老师的批评自杀了。”校长一字一顿地回答。“今天晚自 习你到你班里去查过堂吗?”   “没有。我在忙于统计我班期中考试的成绩。”   接着教导主任把初步调查情况讲了一下。今天课外活动时间,数学老师黄惠 云(女)找侯红谈话,她发现侯的数学成绩退步了,想要她找找原因。因为侯红 一直是数学尖子,她很看重这个学生。哪知那天谈话很不投机,她不正面回答老 师的问题,到后来不知怎的她竟哭了起来。老师有点生气,心想这个学生真不懂 事,老师一片好意她全不领会,于是就批评她几句。家长说侯红放学回到家里, 谎称不舒服没有吃晚饭,但还是照常去学校上晚自习。据与她并排坐的学生讲, 今天晚自习侯根本没来。查了生产活委员的出勤登记,证实没有来上自习。侯晚 自习放学后没回家并没有引起家长的注意。直到很晚才他们才发现女儿还没回来。 于是就开始寻找。家长原以为他们女儿是到同学家里去了,忘了回家。可是她的 几个好同学家都找了,没有见到踪影,并听到坐在她附近的两个同学说,好象他 们的女儿今晚没有上晚自习,这时家长才着了急,马上请亲朋好友帮助寻找。有 个单家独户住在河边的老太太听说他们的女儿失踪了,就主动给他们提供一个情 况,说夜晚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她屋前的河边徘徊。得到这个消息后他们立既 赶往河边去找,果然在离那老太太的家一里远的河滩上发现了一双布鞋,水性好 的! 人纷纷跳河去摸,由于下去的人多,很快就摸着了。几个人把她抬上岸来送 往医院抢救,但由于死亡时间过长,已经无力回春了。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家长已告到县委宣传部和教育科。我们要作出反应。 我看这样:教导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连夜写出情况报告。实事求是,不夸大也 不缩小,反应真实情况。写完后立即交来,供我们研究向上级汇报。”校长讲完 后用眼望了望支部书记。支部书记点头表示同意。   老师本来是舞文弄墨的,写个材料还不是小菜一碟。没有好久材料就交齐了。 接着研究处理决定。黄惠云老师找学生谈话,出发点是对的,但在谈话过程中, 不能循循善诱,耐心启发,对学生侯红作了不适当的批评,对侯红自杀身亡负有 一定的责任心,给予记大过的处分。对班主任要不要处分,开始有争议。不同意 给予处分的理由是,侯红自杀身亡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又没有找她谈话,更 没有与她发生矛盾,只是当晚没有去查堂,班主任也非天天去查堂不可,而且班 主任都在忙于统计期中考试的成绩,事实上很多班主任在这几天没有下班查堂。 最值得原谅是他是一个新教师,走上工作岗位就给他一个处分,对他终身有影响。 如果因为没有下班查堂而发生事就要追查班主任的责任,那以后还有谁敢当班主 任,当班主任一不算工作量,二没有报酬。校长则坚持非给处分不可。他认为班 主任虽与侯红的死没有直接关系,间接关系肯定是有的。如果他查了堂,也许能 早发现,也许可以制止她的自杀。更重要的是,不处分班主任不足以安抚家长。 党支部书记也同意他的意见。当然最后还是给班主任一个警告处分。   很多人都为童蔚然鸣怨叫屈,但是一向性格倔强、好唱反调的他一点怨言也 没有。他对同组的老师说,他应该承担责任。大家都觉得他风格高,责任感强。 其实这其中另有隐情,这话得从头说起。   童蔚然本来象貌、身材很好,由于生理的发育,在毕业分配时已长得潇潇洒 洒,风流倜傥,标标致致一美男子。他来辰州一中后不久,立刻引起了辰州年青 女性的注意。当他第一次走在街头的时候,一些待字闺阁的姑娘都伸出头来偷偷 望上几眼,有些不注意小节的女子还跑到学校里来看他的模样。高年级女生也以 能接近他为乐事,想办法与他套近乎。这些女性中有三个对他来说最现眼。一个 是县文化馆的管文艺的馆员,她姓吴,名美铃,年方二十岁左右,民族学院语文 专科毕业,善歌善舞,长得也水淋,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特别能传情。另一个是 县医院的医士,姓秦,单名清,她是医专毕业,哥哥是县委书记,二十刚出头, 身材苗条,一双眼睛象沙漠里的清泉,透彻明亮,人见人爱。第三个是他班上的 一个女生,侯红,年方十八,后脑勺拖两条乌黑发亮的长辫,长着一幅白里透红 的圆脸,发育成熟早,有含苞欲放之势。父母都是县机械厂工人。她善长理科, 数学尤其冒尖,但对文科不大感兴趣。这三个女人几乎同时对他发动进攻。近水 楼台先得月,侯红暗自认为胜利应该是自己。   侯红虽是第一次坠入爱河,但他的行动方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开始她邀女 同学到童老师房子里去玩,向他打听大城市的情况,要他介绍令人向往的大学生 活。当与新老师混得差不多了时就和他聊起他的家乡和家庭。她口齿伶俐,声音 象百灵鸟那样悦耳,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又长得天真活泼,委实讨人喜欢。因 此在众多的女生(包括外班的)中她给童老师的印象最好。   辰州县城很落后,县城没有公园,没专营电影院,有片子时就借县大礼堂放 映,有时大礼堂要开大会,有片子也无处放映,夏秋两季还算没有这种矛盾,可 以露天放映。因此机关干部、教师学生很少看电影,一般都在家里度过周末。侯 红经常在周末独身一人到他房子里去,借口是请他补课。他是历史老师,历史课 有什么补的?不象数理化那样,有道例题的解法看不懂,哪道题目解不来,需要 老师帮助、指点,历史是要下功夫去记的问题。如果说要单补历史,很容易露出 破绽。因此她说是她的兴趣改变了,将来不想考理工科,决心改考文科,将来想 当个文学家什么的,但她的文科差,反正文史不分家,历史老师既懂历史,也懂 语文、地理。开始他还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他对她说,他不同意她放弃理科改 考文科,因为数理化老师们说她数理化很好,是一块理工料。他要她慎重考虑几 天再作决定,并告诫:错误的选择会遗憾终身。   不知是情窦初开,坠入爱河太深,还是以牺牲前途换取爱情的幼稚心理的驱 动,过了几天,她说她经过慎之又慎的考虑,还是不改初衷,决心考文科。没有 办法,他只得同意她的决定,开始给她补课。补了几次之后,他甚感欣慰。他觉 得他心血没白花,补课效果出乎意料地令人满意。其实她文科领悟能力并不强, 为了博得他的欢心,她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他补课的内容上,因此检查起来她都 能回答得上。久而久之他除开对补课的效果感到欣慰之外,还有一种自得其乐的 感觉。他根本不觉得补课是一种额外负担,她不来补课反倒觉得缺少了什么。   有时她来补课还带上一些家里好吃的土特产,如水淹醋萝卜,酸黄瓜、五香 豆之类,补课开始前或补课之后,两人吃得颇为开心。有一个周末,她买了一张 电影票请他去看电影,她说她已经看过了,很好看。票的坐次好,不前不后,不 偏左也不偏右。片名叫《野火春风斗古城》,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他曾看过 小说,觉得写得很不错,很早就听说改编成电影,而且主演是著名影星王心刚和 王晓棠。大城市里早已放过了,辰州因闭塞落后,至到今天才放映,他正要比较 原著与电影的高下,再说电影票也不好买,要排队,于是就乐意地接受了。   他吃过晚饭,按时进入电影院。小城市的电影院是从不准时开映的,迟开映 几十分钟是常事。有时放影中还有故障。这次还算好,只迟开映20分钟,灯一暗 放映就开始了。首先是新闻纪录片和加映短片。就在换正片的时候,他向左侧瞟 了一眼,发现身边的空座位已坐上了人。不知怎的这人底着头,不敢看左右。当 时他没有在意,闭目养神等待着看正片。由于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放映中又没有 故障,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弄清这个人是谁。奇怪的是,这个人在电影结束之前 又提前弯着腰离开了电影院。他很好奇地借着放映机的朦胧余光,旁视了一眼, 哦,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侯红。   他是一个灵敏度极高的人。在返回学校的途中他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里面 的问题不简单。她说她已经看了,为何又看第二次?是电影拍得好,值得再欣赏 一次?这很有可能。这电影既反映惊天动地的地下革命斗争场面,又写地下工作 者的机智勇敢和他们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这是青年学生,特别是女生,最感兴 趣的。但是想看第二次,为什么要躲躲闪闪,不按时入场,又提前退场呢?这也 许是少女的羞怯心理的表现,心向往之要请自己敬重的老师看电影,但是在众目 睽睽下出双入对、并排坐着观看又不好意思,特别是小县小镇,随时都有可能邂 逅老师和同学。不过他想,应该及早提醒自己,作为人民教师是不能和自己的学 生谈恋爱的,他得在平时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让她产生错觉。他故意装着 没有看见她。但是她却认为成功地陪他看了一场电影。因此她还是一步一步实施 她的计划。   紧接着的下一周星期天,她来到他的住房,告诉他:   “我父母请你到我家里去,要向你了解我的在校表现。他们怕我在学校里表 现不好。”   他心中已有所警惕,本想不到她家里去,要她家长到学校里来,以免中她的 圈套。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来。作家访是老师的本分,家长带口信来邀请,这是 一个极好的机会。而且家访是他工作中的弱项,一个学期过去了他还几乎没有作 过几次家访。大概这个家长很了解这点,所以才派学生来请。如果请了还不去, 非要家长来学校不可。这不是让人感到老师高高在上,瞧不起家长吗!因此他思 索再三,还是决心去。并且他还考虑如何向家长介绍学生在学校的表现:优点、 缺点都要讲,还告诉家长改考文科的事。   这天是中秋佳节,他竟忘记了。沿途看到家家户户在杀鸭子他才恍然大悟, 因为历史上有“杀鞑子”的典故。中秋节,家家户户杀鸭子是汉族古老的习俗。 据说满清入关后,老百姓不满满清人的统治,相约在八月十五日以“杀鞑子”为 号,举兵起事。这里的“鞑子”是鸭子谐音,实指满人。鞑靼古时汉族对北方各 游牧民族的统称,明代指东蒙古人。孙中山曾提出“复兴中华,驱除鞑虏”。这 鞑虏就是对满清人的蔑称。他来到她家时,家中已宾朋满座,中秋晚宴已热气腾 腾地摆上了桌子。大家正等待着他开席呢。不用说在席间是无法作家访的。老师 历来是最受人尊重的,家长频频劝菜,宾朋竞相敬酒,他已经是穷于应对,根本 没有介绍情况,听取家长意见的机会。饭后他想找时间和家长谈谈,但家长很忙, 刚和她父亲搭上茬,她母亲有把他叫走了。因为他们正在忙于收拾傢什、碗筷、 摆上点心,准备晚上赏月。看来家长并没有向老师了解女儿在校表现的打算,只 是宴请老师而已。所谓家长要向老师了解情况,完全是侯红的计策。如果不拿这 个作借口,她知道老师是不会去她家的。他知道又中了她的计。他心中因此有些 闷闷不乐。他看到她家中的宾客没有告辞的迹象,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房子,他又仔细地想了想。这样下去,不仅会毁了她的前程,而且还会 搞得自己身败名裂。他应当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态度严肃地向她说清楚。但问题 是目前不好说。他们的关系只不过是比一般师生关系亲密点。他给她补课,她请 他看过电影,他在她家里吃过饭,如此而已。虽然他准确地知道她的心思,但是 她却没有明确地表白过。所以没有办法,只有自己的行为举止谨慎一点,让她没 有空子钻。   侯红则是另一番心态。她心里美滋滋的,他的来到给他带来了欢乐,她想把 所爱的人都被领到家里来了,成功的希望不是有百分之八、九十么!初恋的热火 越烧越旺。她决心下步要更大胆、更直接地追,三槌两槌要敲定关系。这个年代 不是什么都搞跃进、放卫星吗!她要无愧于这个时代,要放个卫星看看。何况这 是一场争夺战,动作慢一点就追不着了。她亲眼看见有两个女青年大模大样、堂 而皇之地接近他,给他一篮篮水果往房里送,还肩并肩逛马路,出双入对地看电 影呢。她们是干部、医生,准于谈婚论嫁。而她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搞地下 工作。这种竞争多不平等呀。只怪自己是一个中学生,学校规定不准谈恋爱。不 过她聊以自慰的是她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条件,她天天可以见到他、接近他。她 不能白占有这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   没有涉足社会的毛孩子,总有几分莽撞。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想,补课之后,她一定要来个大动作,向他明明 白白地表示,她爱他。两时许,她披着一头刚洗过的乌黑飘柔的长发,身穿一件 淡绿色起白花的布拉吉,足登一双带式皮凉鞋,脚上的丝光袜更添几分洋气,脸 蛋儿白里透红,显出少女的羞怯。她不快不慢地走着,身后的微风中飘逸着洗发 香波的芬芳和少女的青春体味。   童老师住在一栋教学大楼一侧的单间楼阁里,有一专用楼梯一曲三拐地通他 的房间。房间很小,放上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洗脸架,就剩下很小的空 间,如果有两人同时走动,其中一人必须侧身才能过去。楼阁下面是教室,星期 天一般教室里都无人。她登上楼梯,来到他的房间,房门虚掩着。她轻轻地推开 门,看见他正在看一本线装书。这本书前几天从一个收废纸的那里无意发现的。 他示意她坐下来等一等。她没有坐下,轻步走到他的后面,故作好奇,边问边动 手去翻书。她的头向前伸出,柔软的头发顺势从他的头上轻轻地拂到他的脖子和 脸上,他赶紧把头偏向一边,但是已无济于事,她的散发铺天盖地,来回在他头 上、脖子上、脸上揉动,躲也躲不开。她却装着若无其事,移开他的手,看书的 封面,哦,是《西厢记》,她问:   “《西厢记》是一本什么书呀?”她歪着脑袋对着他,眼睛直扑闪。   “是一本元曲。”他被柔软的头发撩拨得痒痒,心头有些发慌。   “是写什么的?”她挤眉弄眼地问道,不知道是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写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   “童老师,您能给我简单介绍一下吗?”她观音合掌地请求道。   “不行。你是学生,不宜听爱情故事。”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为什么学生不能听?我是高二学生了,我要听。” 边说边用两只手摇动他的两个肩膀。她的两只手象两个传感器,一股暖融融的热 流一下子涌到了心房。但他仍然硬着心肠说:   “不行。我要犯错误的!”   她看到他不肯答应,就大胆地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胸部紧紧地贴在他的 背部,左摇右晃地说:   “不。我就是要你讲。”   他没有立刻拒绝。他身穿着汗衫,感到两个软绵绵的突起物压在背上,清晰 地感觉到一颗心在“咚咚”地碰撞他的背部,两只又白又嫩又光滑的手臂在脖子 上轻轻挪动,青春的体味就象花的芬芳沁人心脾,他从没有这个感觉,春潮立刻 涌动起来,两颗心开始一起同步跳动。这恐怕就是心灵的碰撞吧。进攻者在等待 回答。如果他有所反应的话,马上就要产生火花了!小鸟依人就背在肩上,爱情 的小船马上要驶入港湾。此时的他已如痴如梦如醉。理智与冲动在较量。但必尽 他有思想准备,而且他又是饱经57年风雨的成熟、稳重的男性。他立即命令自己 控制感情,指令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拿开,慢慢地站立起来,调转身来面 着对她,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此时的她象被人点了穴一样,目瞪口呆,脸 色苍白如纸。   “侯红,你是一个纯洁的女孩,你的前程远大,不应该这样早就恋爱。”他 慢条斯理但很温和地说道。“你还没有自立,你还没有定型,你将来干什么、爱 什么,还会有很大地改变。”   “不,我永远——”说着眼泪扑簌往下淌。   “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说,“那是不可能的。中学生明文禁止恋爱。老 师和他班上的学生谈恋爱,校长非开除他不可。”   侯红确知自己是单相思后,没有听完老师的话,就含着眼泪离开了他的房间。   过后不久就是期中考试,可想而知,她的成绩很不令老师满意,特别是数学。 因此数学老师找她个别谈话。她当时心情很不好,老师的批评不啻于火上加油。 可是班主任却一点不知情。晚自习后她没有回家,只身一人来到江边,心里被两 个“两个失意”折磨着。情场失意使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考场失意使她感到前 途渺茫,老师的批评使她难受。她在江边来回走了大约一个钟头,竟然没有一个 人来到她的身边,她绝望了,她脱下鞋,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江中。   第二十八章   按照教育部门的规定,死亡学生要逐级向上报。县教育科写报告给地区教育 科,地区教育科加上按语报省教育厅。省教育厅再加按语报教育部。这时毛泽东 主席正对下面对他关于教育改革的指示阳奉阴违很不满意,要江青四处搜集典型 材,敦促各地方积极实行教育改革。江青要教育部送来的材料中有湖南辰州县教 育科关于侯红自杀身亡的报告,她见到这份材料如获至宝。这不就是旧教育制度 害死人的典型吗!这不正说明旧教育制度非改不可吗!她认为当事人处理太轻, 不足以敲响教育界的警钟。她令教育部对侯红的死因进行再调查、再处理。开始 地委派调查组深入辰州一中进行了三周的调查,调查了学生、老师,还调查了又 关群众,调查结束后写了一报告递交省委并抄送省教育厅,然后省委加上按语中 央。但江青见到这个再调查报告后,大发雷霆,并批上“调查敷衍了事,草菅人 命,包庇坏人”,退回教育部。教育部见到第一夫人如此大怒,不敢怠慢,说不 定是主席的意思也未可知,立刻指示湖南教育厅向湖南省委汇报,要求组省、地 联合调查组,深刻领会江青的批示,务必查清死因和有关教师的家庭出身和政治 思想。   联合调查对江青的批示心领神会,认为“包庇坏人”是对事件的定调。首先 他们查阅数学老师黄惠云和班主任童蔚然的档案,他们高兴发现,黄惠云竟是地 主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复杂。童蔚然的硬件虽无刺可挑,出身中农,社会关系清 楚,但在师范院校表现不好,毕生时被处以缓分配。接着他们查他们的现时表现, 校长介绍,黄惠云教学认真负责,方法得当,效果特别好,很关心学生的成长, 连续两年被评为县先进教师。童蔚然来辰州一中以后,也表现不错,教学很受学 生欢迎,班主任工作很负责。然后他们又来到侯红家所在居委会,了解侯的家庭 出身和在街道的表现。他们又高兴地得知,侯的父母都是工人,虽然她的社会关 系有点复杂,她的母亲作风上有点问题。最后是调查事件本身,这是他们的调查 能否对得上江青口味、交得了差的关键。   他们采取个别谈话与集体座谈以及设立检举箱三结合的办法展开调查。首先 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亮明他们的身份,说明他们的来意。在讲到来意的时候, 他们还特别点出江青同志亲自过问此事。这个会无形中造成一种紧张空气,不少 人心中感到惶恐,唯恐说错了话,影响对当事人的处理。经过若干次座谈和个别 谈话,没有发先新的情况,一切都如地委调查组的调查报告所写的一样。眼看法 宝都使尽了,他们打电话给省里,要求准许撤出调查组,但省里回电话说,要留 下来作深入细致的再调查,直到达不到江青同志的要求为止。   没法调查组只好留下。他们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宣布黄惠云隔离审查,写交 代材料;全组人员蹲在数学组,上课时随班听课,开教研会也参加,数学老师刚 一从课堂上下来就找他们谈话。这样弄得数学教师无法备课、批改作业,调查组 成了他们摆不脱、丢不掉的负担。黄惠云的交代材料写了一大叠,调查组仍然不 满意,她心中十分苦恼。她不但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有一天她实在不能忍 受了,就信笔写了一个详细的交代材料。她把情节故意写得离奇些,心想最多只 能把我开除,还能抓我去劳改不成!调查组看到这份材料十分满意,特别是中间 有一段正中他们的下怀。那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批评了她,她就眼泪扑簌地往下流。我说那有什么哭的,那断线的珍珠 落在地上多可惜呀,来,来,拿一个盘子接着。”   调查组拿了这份交代材料,马上离开辰州一中,直奔省城。   两个礼拜过后的一天深夜,县公安局来了一男一女两名公安人员,给黄惠云 戴上手铐押走了。   又过了两个礼拜,县人民法院对黄惠云宣判:黄惠云出身地主家庭,社会关 系复杂,仇恨共产党和新社会,对工农翻身心怀不满,遂利用找学生个别谈话的 机会,蓄意挖苦、讽刺工人出身的学生侯红,进行阶级报复,以致使侯红愤然自 杀身亡。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强迫劳动改造。   三个礼拜后,教育部通报全国,警惕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教师对工农子女进 行阶级报复,旧教育制度害死人已到了非改不可地步。这就是江青亲自导演的60 年代震惊全国的黄惠云事件。学校接到这个通报后,为了迎合上面的意图,表示 对问题处理得彻底,又给童蔚然的处分升了一级:记大过一次。在这个通报的阴 影笼罩下,一些出身不好或有历史问题的老师,特别是中老年,不敢管理学生, 对学生违反学校纪律不敢过问,听之任之。一些出身好的学生,也因此背上了出 身好的包袱,特别是那些顽皮不懂事而又出身好的学生,更加任性,更加无法无 天,有的竟成了顽皮大王,学校的老大难。   辰州一中有个党外校长,因出身不好,处处小心翼翼,不敢管学生。他给学 生作报告必写讲稿,照着一字一句地念,唯恐出错,惹出事来。他在大礼堂给学 生作报告,下面学生吵闹,也不停下来待生活辅导员维持了秩序再继续讲。他兼 一个班的数学,备课很认真,讲得很有条理,板书也极工正,可课堂下面像菜市 场一样,哄哄嚷嚷,有讲小话的,有打打闹闹的,有看小说的,有打瞌睡的。这 个班的班主任问他:   “余副校长,这种情况你怎么不管管呀?”   “毛主席讲了,老师讲得不好,学生可以打瞌睡。怪不得学生,我的水平 低。”他很严肃地回答道。   “学生不听课,怎么作作业,怎么参加考试?”   “毛主席讲了,考试考不来打开书抄一面也好,不要把学生当敌人,搞突然 袭击。”   班主任听后,不再问了。因为他明白不是余副校长戏言或者说反话,这是一 个社会现实。这个现象不是从今天始,而是自57年以来就存在,只是到“黄惠云 事件”发生后就更加明显、更加严重罢了。   童蔚然的处分加重后,他的两个追逐者有一个自动退出,她觉得他身背处分, 恐怕今后没有什么出息,同时她哥哥也不大支持与他来往,因为她哥哥看了童的 档案。这个女子就是县医院医士秦清。童蔚然并不在乎他的处分升级,因为他一 直在为侯红的死而自责,她本是他内心是最喜欢的女孩,但苦于教师的职业道德 和教师守则的约束,他拒绝了她天真无邪、纯洁浪漫的爱,以致使她离开这个值 得人人留恋的美好世界。他是多么自私,多么无情无义。他只考虑自己会受处分, 没有想到她是多么痛苦,多么痛不欲生。他甚至想为她的死去坐几年牢来弥补自 己的过失,受点行政上的处分算得了什么!至于秦清,她不再来找他,他不仅不 觉得遗憾,反而感到轻松,值得庆幸。他是不想攀龙附凤,靠亲戚往上爬的。只 能享受荣华富贵,不能同艰苦共患难的女人,有何可惜!如果与这种女人结合了, 将来有一天自己真的倒大霉,蹲大狱了,她肯定立刻与自己离婚,划清界线。   吴美铃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性,她觉得他真冤,值得同情,非但不嫌弃他受 了处分,而且感到他人格高尚,更加敬佩他。一有时间她就来看他,不管别人议 论什么。她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和有学问的老师,在他面前一切面子观念都 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怕是让人笑话的问题也敢于问,不过也毫无顾及与他争论。 她虽是学中文的,但对古文和章词之学却不甚懂,而这恰恰是他的强项。   有一次他们谈起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有人说此诗无对仗,她不同意这 种意见。她说“登舟望秋月,空亿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是一种流 水对仗,不讲求工稳,而求自然,就如流水一样。他听后哈哈大笑不止,在她一 再催促下他才开腔道:   “小姐你误解流水对了。流水对不是不求工对。它是指出句和对句恰似一条 意思承接连贯的语流,彼此不可分割独立存在。它们之间常有因果、转折等关系, 互相依存,缺一则无意义或意义不完整,有时甚至不可颠倒。”   “别故弄玄虚,举几个例子来。”   “例子么,多着呢!   “野火烧不尽,(因为)春风吹又生。(白居易)   “人怜巧语情虽重,(但是)鸟忆高飞意不同。(白居易)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这两句的次序不能颠倒。   “抗美援朝,(是为了)保家卫国。”   “够了,够了。扯到哪里去了?我们是在谈诗的对仗,请记住。”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响鼓不要重槌敲。”   “得了吧,别耍贫嘴!”   “且慢,本人还要补充一句,在《夜泊牛渚怀古》可没有对仗。”   “打住,打住。我有一条谜语你猜得着吗?”她说后哑然失笑。   “请讲。在下愿意一试。”   “周身花果然好样,   一肚草革外大声。”   他紧蹙眉头想了想,说:   “有了。不过要首先揭露你的阴谋。”   “别废话。不知你摸着边么?”   “请竖起耳朵听:火炮烟花。我不直接戳穿你,给你留点面子,我这里有一 联相送。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太露骨了,不如我出的含蓄。”   他们两人相对一笑,另换了话题。   确实她是诗词格律的门外汉,因为大学中文专科根本没有涉及这一套。不过 她和他在一起也学到了不少有关古典诗词的知识。有一次还为一首古典诗争论不 休,互不服气呢。   那天他突然想起李白的《静夜思》,对她说:   “真是怪哉,一首脍炙人口、家喻户晓、流传千古的诗竟是一首拗体诗!”   “哪首诗?”   “李白的《静夜思》。”   “何以见得?”   “你看,第三句与第二句失粘,也就是说第三句‘举头望明月’的‘头’字 应与第二句‘疑是地上霜’的‘是’字的平仄要相同,即‘是’字是仄声,‘头’ 字是平声,因此失粘。第二句应是仄仄仄平平,而‘疑是地上霜’是平仄仄仄平。 第四句与第三句平仄失对,应该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而‘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是仄平仄平仄,平平平平平。第二句节拍连用两个仄,第三句节 拍连用两个平。”   “高见,高见。但不敢苟同。窃以为《静夜思》不是拗体诗,而是古绝。童 先生,你可知道又律绝和古绝的之分?”   “有一个字鄙人我没有听清楚,可否重复一下?”   “完全可以。你说哪个字?”她听了磨蹭了好大一阵,不肯立刻说出是哪个 字。   “劳开尊口,究竟是哪个字?”   “您说的qie是哪个qie?是‘妻妾’的‘妾’还是‘偷窃’的‘窃’?”   “你坏,你坏。”她胀红了脸,说话声音有些变调,双手胡乱地捶打着他的 背。“难道一个大学生连‘窃’字可以作谦称都不知道,你那四年是吃干饭去 了?”   “哦,领教,领教。我只知道‘妾’可以当‘妻’的谦称,不知道‘窃’的 另一用法。与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   “你是揣着书本装糊涂。你是钻空子戏弄人。”   “不敢,不敢。恐怕是言为心声,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同你耍贫嘴。我还没有说完呢,请听着。绝句有律绝与古绝之分。古绝 和律绝是不同的,它不受律诗格律的束缚,它是古体诗的一种。”   “知道,别说大道理,讲具体点。”   “急什么呀!不讲点道理,你这个骄傲自大的先生会服?凡是用仄声韵的、 不用律句的平仄格律的、不粘、不对的都是古绝。《静夜思》就是这样。再比如 李绅的《悯农》: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端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打住。但是《静夜思》用的平声韵呀!为何是古绝?”   “对不起,我要修正一下。‘凡是用仄声韵’这句话我说得有毛病,应改作 ‘多半用仄声韵’。”   “请你举一首用平声韵的古绝。”   “《静夜思》不就是吗?”   “我们争论的就是这首诗,不足为征。要另举一两首。”   “这个——让我想一想。”吴美铃脑中的诗词本来不多,要她马上想出一两 首平声韵的古绝,真非易事。她冥思苦想,想了好久也没有想起一首。她突然急 中生智地说:   “这是上课时教授说的。你难道比教授还高明?”   “别抬出教授来吓唬人。我们现在是需要例证。你要不要听我举出一些仄声 韵的五言古绝呀?”   “不要。你要举就举些平声韵的五言拗体诗来听听。”   “很抱歉,五言拗体诗我只记得《静夜思》一首,如小姐愿听其它的拗体诗, 如五言律诗,七言绝句,七言律诗等,我肚子里是大大的有。”   “别夸海口,就来首七绝吧。”格律对她来说本有些生疏,就不用说注意拗 体了。为了好奇,也为了试试他的深浅,她应允了。   “我先举一首李白的诗:《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青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你看每句都不合格律,但被人认为是好诗。另外——”   “够了,算你有学问!夜深了,对不起,我得告辞了。”   “请留步,我还有一个谜语。你是一个编谜语的大师,想必也是一个猜谜语 的高手。”   “别给人戴高帽子。讲来听一听。”   “很简单,两个字:‘结婚’,打一字。”   她按照谜语的常规想了想,突然心中一亮,说道:   “有了。”   “请讲。”   “好。”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好,好,就这样定了。”话音一落,童蔚然立即站身来眉开眼笑说。   “你说‘就这样定了’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道。   “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不懂?”   “真的不懂。”   “我看你故意装不懂。我刚才说‘结婚’?你说‘好’。”   “又上你的当了。”她胀得满脸通红,羞得不敢抬头。   由于他们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结婚了。   第二十九章   教师照理应该享受寒暑假,在假期里作想作的事,如看书、探亲、休息等。 特别是那些想提高、充实自己,在业务上搞出点成绩来的教师,是多么渴望一个 属于自己的假期啊!,可是每年寒暑假全县教师都要集中在县城学习政治,而且 不能请假,连农村哺乳期的母亲也要带着保姆抱着婴儿来县城集中。寒暑假成了 有名无实。有时寒暑假并无什么重要的政治,有些都已在报上看到了,但还是要 集中学习,把假期或斩头去尾或全部占光。   有一年的暑假竟在“现在还是否存在阶级”上折腾了一个暑假。那时学习毛 主席著作还没有形成运动,党中央、毛主席也没有对这个问题发布明确的指示。 大概主持者没有办法混下去,就挖空心思出了这个题目。现在还存在阶级,认识 还比较统一,因为一个政治老师念了现行中学政治教材中刘少奇的一段话,他说 现在还存在三个阶级: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知识分子(大意)。不过也有大胆 的教师对这一说法提出了质疑。他认为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理论,知识分 子只能是依附某个阶级的阶层,而不能成为独立的阶级。但是刘少奇是国家主席, 他的讲法是有权威性的,一个普通教师看法只是个人看法,不值得争论。这样大 家又没有什么话讲了。怎么办?学习怎么进行下去,总得让人有话讲。于他们经 过研究,又顺势提出了一个问题:地主阶级还存不存在?这个问题一提出,立刻 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的人认为地主阶级还存在,因为地主份子还在,他们没有 被杀光或死光,即使老地主份子死光了,只有他们的尸体能埋入坟墓,他们的思 想是不能埋入坟墓的,它们还要腐烂发臭,毒害人们。而且他们就是死了,还有 儿子,儿子还会有孙子。有的则认为,现在地主阶级不存在了。理由是地主阶级 在! 政治上被打倒了,在经济上被没收了,他们只是作为份子存在,在社会联系 上没有合法性了。两种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暑假集中学习结束没有统一 认识,领导在作学习总结时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表态,只是写了一个总结报告交差 了事。哪里知道这个报告一级一级往上递,一直递到党中央、毛主席那里。不过 那是后话。   这年的暑假,教师集中学习十天,然后下农村劳动锻炼,与贫下中农“三同” (同吃、同住、同劳动),改造思想。下乡之前,领导提了很多要求,教师自己 制定了一些纪律。领导说,这次下到农村最重要的是与工农兵相结合,改造世界 观,实现感情的根本转化。如知识分子不愿穿农民的衣服,觉得他们的衣服很脏; 看了大粪不敢靠近,觉得臭不可闻。毛主席曾经历过这个转变。他希望教师们尽 快实现这种转变。教师们自己提出,为了搞“三同”,拉近教师与农民之间的距 离,不带牙刷、牙膏,不刷牙,不带蚊帐,吃饭时要看着饭锅子,剩得不多了时, 便要放下碗筷不吃了等等。   童蔚然新婚才十天,也要下乡去。他被分配在白洋公社一个边远的生产队, 余水寨。这里水田很少,每人平均只有五分,其余是山地。周围是高山,不仅没 有水利设施,全是望天田,而且农民饮水极度困难。唯一的饮水来源是七、八十 米深的悬崖绝壁下的一股泉眼。每家每户每天从那里挑一担水,供全天饮用。大 热天没有水洗澡,青年人洗澡一般都是趁下悬崖去挑水之便,先洗一个澡,再把 水挑上来,可是把水挑到家里已是汗流浃背,等于没有洗澡。女人、小孩几天不 洗澡,洗的时侯也只是用少得可怜的水擦拭一下。这个地方是白洋公社有名的穷 队。丰收年要主杂粮搭配(三成主粮七成杂粮)才勉强够吃。因此这个队的小伙 子多半单身,因为附近的姑娘都不愿嫁到这个山穷水恶的地方来。   他家乡是滨湖地区,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感到很感不适应。首先是饭吃不饱, 还要参加劳动。他从来没有这个经历。虽然家乡有时也有青黄不接的荒月,但在 荒月里只是将三餐改为两餐,或者把饭煮得软点,或者干稀搭配,总要设法填饱 肚子,没有吃个半饱就算了的。即便是在三年经济困难时,农忙时总要设法吃饱 或者让参加劳动的人吃饱,主粮不够就瓜菜代。不然怎么能搞生产!现在住户的 饭不但煮得像干稀饭,而且量很少。一餐他只能吃两个半碗。这个生产队的田地 又离得很远,而且要爬山。他和农民走到工地,肚子里已空去了八、九成。这里 的农民虽只吃两餐,但他们还有一个非正式晌饭,即午餐,他们或者吃早餐剩下 的饭,或者吃点别的东西。教师们自己约定不吃他们的午饭,因下乡教师与他们 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住户也从不叫下队的教师吃晌饭。但公社管片的干部则不同, 他们中午来了有不少农民争着请他们吃晌饭。   二是沙蚊子。外地分到这个县来工作的人说这是地球上的特产,城里少农村 多。这种蚊子白天出来咬人,被它咬上一口,皮肤上立刻出现一个疙瘩,奇痒难 受,与被臭虫咬的感受差不多。他刚分到辰州一中时,每天午睡总觉身上奇痒难 当,睡不着,他以为是臭虫白天出来袭击人,他于是把被褥拿到太阳下暴晒,把 床铺撤散了用开水汤,但是这样作了依然无效,第二天中午还是全身瘙痒睡不着。 后来他在办公室谈起这件事,才知道不是臭虫,是沙蚊子,身体比鸡蚊子还小, 不注意看不见它。虽然县城里很少,可是只要一两只就折磨得你午睡睡不着。他 为了躲藏这个小东西,大白天睡觉不得不关蚊帐或者点驱蚊香。   这里的沙蚊子真是多得出奇。只要人处在静止状态,人体裸露部分立即被又 肥又黑的沙蚊子覆盖,尤其是两只腿像穿上了一双长筒黑袜。这里的沙蚊子不但 多,而且贪、毒、欺生。吸饱了血还不肯走,咬后的皮肤崛起有黄豆大小,瘙痒 钻心。他和农民在一起时,他的腿上的沙蚊子是黑鸦鸦的一片,但农民腿上却寥 寥无几。   第三是夜蚊子。天还没完全断黑,夜蚊子的嗡鸣声就像抗日战争时日本的轰 炸机一样,在你的头顶上、前后、左、右盘旋、叫个不停。断黑后伸手可以抓到 一把蚊子。平时,就是在蚊帐里有一只蚊子没有被赶出去,在蚊帐里嗡嗡叫,他 就睡不着,非要开灯把它消灭了才能安心睡觉。   他尽管白天与农民一起劳动,非常疲倦,午间休息由于沙蚊子的烦扰,连打 个小盹也不能,到晚上照讲有倒头就能入睡之势,但是因为没有蚊帐,有蚊子的 嗡鸣和叮咬却怎么也不能入睡,只有到天亮时蚊子稀少一点,加之实在是困顿已 极,才睡上半个多小时。睡不着时他突然脑子里浮现了鲁迅对蚊子的痛恨(实际 上是对蒋介石统治的辛辣的讽刺):它吸允人的血就让它吸允算了,可是它还要 附在人的耳边嗡嗡大发议论,说什么这是天经地义,千应该万应该,真是可恶之 极。他想,每晚牺牲一两血,要胀死它们,你别嗡嗡叫成不成?他继而想到,这 都是知识分子作茧自缚,自己挖坑自己埋,自己作贱自己,自己甘愿来喂蚊子。 难道知识分子带蚊帐下乡就是不与工农相结合?他注意到,这里的农户只有户主 床上有蚊帐,而且一般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的,晚上并不关帐子门。他们都燃点山 上割来的黄荆叶驱蚊子。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习惯蚊虫的叮咬,皮肤已练 就了被蚊虫叮咬的承受力,而这些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怎么忍受!   第二天他也割来黄荆叶,如法炮制,果然蚊子是少多了,但还是有蚊子,并 且大热天,床边烧着一堆火,使人又热,又有蚊子叮咬,更加睡不着。没有办法, 他只好穿着长衣长裤,头上用衬衣盖着,但这样不但汗流浃背,炎热难当,而且 蚊虫还能穿透衣服叮咬,也是睡着。落后地区的农村与发达地区的农村真有天壤 之别。这样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一个半月时间怎样才能打发得过去,他天天都 在屈指掐算。   在离开公社下生产队之前,公社党委布置一个任务,即离开生产队回学校之 前,每人要给公社党委交一份调查报告,或反应生产队存在的问题,或对党委的 工作提出意见。因为他是来自农村,又是老师,农民没有顾虑,有什么话大都愿 意和他们讲。而那些相关的人也不把一个无权无势的教师放在眼里,他们不是住 队干部,是来劳动锻炼的,时间一到他们还得回学校去,因此也没有明显的阻力。 不几天他就了解一些情况。   这个队都姓余,本是一个老祖宗繁衍下来的。但是由于血源关系愈来愈远, 利害关系越来越尖锐,逐渐形成了两股势力。大队长就住在这个生产队,他有五 第兄,他们是有权力,也有力气,这个生产队基本上被他们几兄弟控制。还有一 个五兄弟,土改时本是他们在台上(老大曾当过农会主席),后来由于没有文化, 在合作化时慢慢地被淘汰,大队长居然被那五兄弟的老三抢去了。他们很不服气, 决心要争个生产队长。但是人强马壮的那五兄弟死也不答应。最后没有办法只好 让一个上门女婿当了生产队。而这个生产队长名义上中立,实际上依附于大队长 五兄弟。当过农会主席的五兄弟的老三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气之下报名参了军。 老三也还争气,在火线上入了党。后来复员回家,正式形成了反对派,五兄弟以 他为首,老大在幕后指挥。他们五兄弟虽没有权,但行侠仗义,敢打抱不平。不 过反对派的道路并不平坦。头几次较量,大队长上台不久,基础不稳,而农会主 席也有余威,在加上老三是转业军人,他们常常不分上下。可是近几年由于大队 长的交椅已坐稳,他又有了一些人缘,特别是管片公社干部(公社党委)李卫利, 慢慢开始对他五兄弟不屑一顾了。   “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这位大队长就是这样的人物。他的妻子比他 大好几岁,而且是个大麻子。他不当大队长时,有这样一个妻子很满足,他很感 激父母在他们有生之年为自己完了聚,因为与他同年的很多人至今还是鳏棍,何 况他妻子虽不好看,但很温柔体贴呢。每次他从公社开会回来,她总是作好一桌 好菜,脸上涂脂抹粉,换上新衣,站在大门口翘首以待。同队的人见了都觉得很 滑稽,禁不住哑然失笑,因为她年纪都快四十了,小孩也十多岁了,麻子脸用粉 来填,怎么填得满,因此总有《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施粉的感觉:驴粪蛋上下 打了霜。其实也难怪,她也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愁怨。他不当大队长时,家 里穷得叮当响,并不担心别人把自己的丈夫抢去。但是自从他当上大队长后,家 里宽裕了,他结交的人多了,尤其是年轻好看的女子爱和他打打闹闹,她心中的 忧虑就油然而生。她知道论长像,她是绝对配不上他。她是在那“养女不嫁余水 寨”的时代嫁过来的,在那个时代她有“物以稀为贵”的骄傲,可以在丈夫面前 撒娇。可是现在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人家当了官了,有女人迎逢,人们说“温饱 思淫欲”,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抛弃自己,另觅新欢。因此,她时时处处都要注意 自己的魅力,几份温情。   那知她的心思是枉费,她的努力是白搭。   有人说,她丈夫和大队妇女主任打得火热,常常利用到公社开会后返回家的 途中和她发生性关系。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地点,有目击,可是她却不相信, 因为她没有看见,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呗。也许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丑化他。 凭女人感觉,他还没有淡化她。因此谣言不可信。   可是有一段时间使她犯嘀咕,她丈夫常常过半夜才回家睡觉,有时甚至拂晓 才回,她问他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他的回答总是“开会”,而且一回家就酣酣 入睡,直到中午才起床吃饭。俗话说“十麻九怪”(意思是说麻子大多数很会动 脑筋)。她想既不是土改,又不是大跃进,哪里那么多会开?她趁他熟睡之际, 出外到处打听。无非是公社、大队部开会。公社干部她认识一半,大队干部全都 认识。她问得还很水平,不直通通地问“我家老余昨晚来开会吗”,而是问“我 家老余昨晚生病了,没来开会,他叫我给他补个假”。如果公社干部说没有开会, 她就说“我弄错了,可能是大队开会”。她用这种办法侦察了几次,证明他丈夫 是扯谎后,就在一天半夜向他和盘托出,并且大吵大闹。但是使她意想不到的是, 她丈夫的态度十分强硬,不仅没有愧疚感,而且还恶语伤人地说:   “你这张麻子脸我硬是看腻了。现在我晚回来睡觉,你还吃醋,以后有一天 我还不回来睡觉呢!”   她自知自己相貌丑陋,不敢和他硬碰硬,只好忍气吞声,呜呜咽咽地蒙头睡 了。   过了一段时间,果然大队长的行踪公开化了。本队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与一个 有夫之妇张氏通奸。张氏的丈夫是个懦夫,他畏惧大队长的权势,明知大队长与 自己的老婆偷情,也不教育自己的妻子与大队长斗。他甚至在自己家里有意回避 他,为他让床铺。有时还服从调配,去远工,当天或几天不回来,让他放心大胆 地与自己的老婆睡觉。   童蔚然知道情况相当严重,为了让反应情况的人放心,他从大队长屋里搬了 出来,住在一个孤老家里,开始正规的调查。他每调查一个人,必当场作笔录, 写明调查对象、地点、时间;有的不便当场作笔录的,事后必作补记。这就惊动 了大队长及其兄弟。原来县、公社来的干部都住在大队长家里并在他家搭餐,生 产队给大队长一定数量的干部用餐补足。他们为了阻止他作调查,一方面威胁接 受调查的人,另一方面利用社员口粮困难,要他们拒绝童蔚然在他们家搭餐,凡 接受搭餐的一律不给补足。他们说生产队的干部搭餐补足不包括教师,教师是来 劳动锻炼的,不是来包队的,企图把他挤走。当时教师的口粮标准每月只有28斤, 在农民家搭餐按政府规定,每人每天要交一斤粮票、三角钱。这就是说教师每人 每月要亏一两斤粮食。但是对农民来说,每天一斤粮票、三角钱,他们又觉亏了。 为了不加重某个农民的负担,他决定轮流在农民家里吃饭。坚持把调查进行下去。   从大队长家里搬出来后,农民知道他不是和大队长一鼻出气的,因此更加大 胆。有个农民反应一件很重要的事。   去年公社修水库,全公社的男女劳动力都参加了。为了加快修建进度,公社 实行分大队包干。为了提前完成任务,得到公社的表扬,余大队长不顾年老提弱 和青年女性的特殊困难,日夜加班,搞得体弱和正在例假期间的年青姑娘不堪忍 受,结果引起这个大队的五个年青姑娘趁人不注意星夜逃回了家。他得知这一情 况后,连夜追到她们家里,要把这五个人带回工地,并扬言要批斗她们,罚她们 的土方。一位爱打抱不平的老太太对他说:   “她们不是逃跑,是回来取东西的。”   “取什么东西呀?饭有吃的,水有喝的。”   “你都是娶了媳妇的人,女人的事应该懂。女人在月经期间是搞不起重劳动 的。听说她们大腿间的肉都磨擦烂了,草纸都用光了。她们是回家来取点草纸的。 你也养得有女,你要积点阴德。”   可是他却把老太太的好言相劝当作耳边风,仍然坚持要那五个女青年连夜赶 回工地,胳膊怎么扭得过大腿。她五人在家取了东西很不情愿地起程返回工地。 拂晓前,她们来到离工地只有五里路程的十子路口。这个地方是一座小山,山上 是灌木丛,周围是农田,在大道两旁有两个稻草堆。过往的行人都在这里歇脚、 抽烟。她们爬上这座小山已疲惫不堪,五人不约而同地倒在一个草堆下休息。其 中一个女青年边倒下边大声骂道:   “砍脑袋的三赖子,遭枪打,不得好报,要绝子绝孙。女人在这世界真受苦, 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说话间有人忽然看见有一个黑影从灌木丛里蹿出来,向她 们扑来,她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蓦地一下爬了起来,像如临大敌一样,作出搏 斗的架势。   “谁在背后骂我?”那黑影一字一顿地恶狠狠问道。她们趁他走近定神一看, 原来是余大队长。“是谁刚才骂我?”那五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不 说我也知道。是不是马小春,你呀?”他指着其中一个身材苗条、具有小家碧玉 风范的问道。   “不是我。不是我。”马小春吓得直哆嗦。她的父亲前年去世了,只剩她的 母亲和一个弟弟。她知道自己没有人保护。   “不是你?我能辨认出你的声音。你不承认行吗?”   “我我——不是骂你。”   “你还狡辩。三赖子是指谁?我们大队只我有这个绰号。”   “我——”   “不是你也是你,我今天要你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你四个赶回工地出工, 马小春留下。”她们四人不肯走,说   “我们五人一起留下,给你承认错误。”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道。   “不行。一码是一码。你们开小差的问题到工地上去解决。在这里只解决辱 骂领导的问题。”说着拾起一根树枝驱赶,她们四人没有办法只得离开。   她们四人走远后,他一改凶神恶煞的样子,轻言细语说道:   “你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呀,为什么要那样恶毒地咒骂我?”   马小春低头不语。   “你知道辱骂领导该当何罪?你知道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你辱骂党员就是 反对共产党,反对共产党就是现行反革命。”   她听到大队长的话心里恐惧极了。她想反革命是要坐牢的。这时她脑海里浮 现监狱生活的场景:整天坐在黑屋子里,外面有枪兵看守,吃喝拉洒全在里面, 气味非常难闻,只有放风时才能见到阳光,稍有违反就要挨鞭子,而且可能要受 同牢犯的欺侮。想到这里不禁毛骨耸然,打了一个冷颤。   大队长见她还是低头不语,就趁势说:   “不过事情还有选择的余地,那就要看你聪明不聪明?”   她还是低头不语,手中抓着一把稻使劲地扯,但由于稻草抓得太多,没有法 扯断。   “那就明白地说,是私了还是公了?马上就要天亮了,快说。”   “什么是私了?是不是我给赔礼道歉就算了。”马小春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   “是。但是还要加上一条。”   “哪一条?”   “让——我——亲一下。”   “不,不。”她立刻表示反对。   “只让我亲一下,连赔礼道歉都免了。”说着像饿虎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把她扑倒在地,按着她的双手,嘴在脸上、颈上、嘴上狂乱地吻着。她拼命地反 抗,两只脚不停地乱蹬,口喊“救命”,但周围没有人家,同大队的四个姑娘也 已走远,没有人来搭救。一个软弱的女子怎么是一个壮年男子的对手,怎么也挣 不脱。色狼是强暴的老手,他故意刺激她拼命地反抗,让其消耗体力,使她到最 后关头,想反抗也反抗不了:变成了一摊泥。这样一朵鲜花就被色狼糟蹋了。   色狼走后,她大哭一场,但由于还没有天亮,连过路的人也没有。她想一死 了之,可是太便宜三赖子。她想报复,然而不知从何下手。她想了许久,突然觉 得找到门路。她站起身来,理好头发,去掉乱入发中的稻草,整理好穿戴,愤愤 然地向工地走去。   晚餐后她把另外四个姑娘约到一个树林里,那四个姑娘正为大队长要批斗她 们、罚她们的土方感到惶恐不安。马小春待她们坐定后说道:   “我门女人生活在这个世上硬是受磨难,特殊情况得不到照顾,还要受人无 端的欺侮,我是不想活了,但是我不能白死,我要求——”她的话像一个火种投 向一堆干柴,立即引起连锁反应。   “我也不想活了。”   “我也不想活了。”   ……   “我们要三赖子下不了台,我们以我们生命惊动毛主席党中央。”   “只要惊动了党中央毛主席,牺牲我们五条生命也值得。”   她们说干就干,其他的事情一点也没想。紧接着就商量如何死法,有的说服 毒,但是眼下哪里去找毒药;有的说去跳悬崖,但悬崖离这里较远,她们没有力 气爬山。有的说只有死在这个林子里才容易被人发现。于是她们决定上吊。可是 附近没有草搓绳索,后来有人想到了满山遍野的野藤。就这样她们每人扯了野藤, 在五棵树上选择一个枝条,她们口喊“一、二”,“三”字没有喊出声就一起挂 上去了。   刚刚断黑,大队长就召集民工开会。人很快都到齐了,大队长叫各生产队清 点自己的人,清点结果有五个女青年没有来。后查实就是昨晚擅自跑回家的那五 个。大队长立即命令有关生产队去找。一些人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大约一刻钟 左右,有一路人马来到那座林子里,他们一边喊她们的名字,一边用电筒四下搜 索。突然有一个垂悬物与他们中的一个闯了个满怀,他举起手电一照,吓得他直 往后退,原来树叉上挂着一个人,于是他大喊:   “吊死人了,快来呀!”   寻找的人立刻围了拢来,发现此人正是他们要寻找的人之一,他们立即把手 电筒朝斜上方照,又发现其余四个人也吊在附近的树上。他们解开套在她们脖子 上的野藤,用手感受她们的鼻子,只有一人尚有一丝微微气息,其余四人均早已 死亡。这个幸存者,因体胖压弯了树枝,使脚尖有点着地,再加上所采的野藤上 有一弯曲处,没有完全阻断气息,所以幸免。   这就是震惊全国的“五女青年集体自杀”事件。中央为此专门发了文件。文 件规定:妇女在月经期间,调干不调湿,调近不调远。可是很多人不知道中央文 件为何如此告诫农村干部,更令人遗憾是还有案情深藏在背后,连上级部们都一 概不知晓。童蔚然像古代微服私访的八府巡按有幸了解事情的真象。   另外他还了解到大队长的五弟仗势欺人,横行霸道,明火执仗强占人家的新 婚妻子。   同寨有个老实懦弱的孤儿名黑狗,母亲在她的家乡家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可 是准备完婚的那年,他的父母突然暴病相继去世,但由于他两个伯父及堂兄的鼎 力帮助,加上他父母留下的家底厚,还是顺利地把新娘取了回来。   新娘长得很俊,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和胸部隆起的两座小山最令男人们眼馋, 特别是那些偷鸡摸狗之徒。婚后他俩的日子还挺美满。黑狗像心肝宝贝得疼她, 什么地方都顺着她;女的也很满足,丈夫老实忠厚,有一栋四逢三间的瓦屋(当 地多数是茅房),上没有父母,下没有兄弟姐妹,无局无束,无牵无挂。可是好 境不长,新娘很快就被老五勾搭上了。开初他把她引上山,在野外苟且,紧接着 把她带到家里过夜。女的被丈夫好言劝止,他就半夜搬起大石头打黑狗的屋后门, 直到女的开门出来为止。最后他干脆与她非法同住。令人发指的是,他还要女的 从黑狗家里背大米到他家,还美其名曰是:她是背她的口粮。这个寨的口粮有七 成是杂粮,只有三成是稻谷。以至黑狗只有杂粮吃。人民群敢怒不敢言。他的伯 父、堂兄以及一些敢于声张正义的人,义愤填膺,联名告到公社,但是公社却把 联名状交给管片的党委李卫利去处理。大队长见事不妙,连忙施酒肉计,把李卫 利请到家里,当着李的面批评他五弟几句。那知李卫利屁股上也有屎,而且大队 长畧知一二,因此他不敢太认真,只说了一句就算了结了,反正公社里又没有立 案的:   “老弟啊,今后行为要检点些!”   童蔚然刚下到这里时感到度日如年,现在深入群众了解这么多重要情况后, 反感到光阴似剑,日月如梭,时间紧迫,他要抢在开学前搜集资料,调查取证, 把调查报告写好,交公社,请求公社党委允许自己参加问题的查实和处理。颇有 为民请命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气概。他白天与农民同劳动,午间休息和晚上 要走访社员,整理资料,实在扛不住了才睡觉,然后一觉睡到大天光。他已忘记 了夜蚊子、沙蚊子的存在。可是吃饭却成了烦扰他的一个大问题。从大队家里搬 出来后,他是在农民家里轮流搭餐,现在能搭餐的都已轮过了,没有吃饭的地方 了。这时大队长亲自请他到自己家里去搭餐,显然这是一种拉拢。如果他要坚持 调查下去,就不能接受邀请。他果断地婉言地谢绝了,决定自己买米自己开火。 一些支持他但家境不好的农民听说他自己开火就主动给他送柴和菜。   为了进一步落实“五女青年集体自杀”的材料,他必须向唯一的幸存者提取 证言。但是此人已远嫁外公社,来回要一两天。他不便向生产队里说明,借口有 私事要办,要回城一趟。那天起得很早,整个生产队还在酣睡,他背好行装,踏 着拂晓前的月上路了。那个幸存者住在浦东公社,距余水寨有八、九十里,全是 山路,要翻山爬坡。他老家是平原地区,不习惯走山路,爬一个山坡就气喘吁吁, 两腿无力,必须坐下来休息一下才能继续往前走。深山老林的路径很小,路两边 长着齐腰深的野草,他担心那里面藏着毒蛇,就在山坡上扳了一根树枝,去掉叶 子和小枝,拿在手中,一边槌打路边的野草,一边前进。听农民说,这个县的老 虎已绝迹,但豹子还不时出没,或咬伤行人,或蹿到农民的牛圈、猪圈里吃牛吃 猪。灌木丛有野猪出没,特别是夜间和凌晨。与野猪狭路相逢是极其危险的,在 这种情况下它主动攻击人,如果躲闪不及,就有丧命的危险。余水寨就有一农民 上山守玉米,路遇一头被火枪打伤的野猪,来不及躲闪,被它一嘴掀下了悬崖, 至今他的妻子还守寡。在深山密林中的羊肠小道上行走,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 很紧张,时刻担心野兽的袭击,乌鸦、山鸡、麻雀等鸟类互相追逐,突然扑动、 起飞,都使心惊肉跳,全身冒冷汗。   在山中问路是一大难题。当走到一个丁字路口,他不知道是向左还是向右, 因为山中行人很稀少,一段路难遇上一两个行人。所以走回头路经常发生。有一 次竟走错了十多里路!再走原路就是三十多里,时间和精力上都来不及,后来经 一个老农的指点,走一条无人行走的滑道,少走了好几里路。砍伐木材之后就从 这个滑坡上滑下来,但是从他这一辈就没有用过了,因此不但坡极陡,而滑坡上 荆棘丛生,有些地段已不辨路径。爬上去走到原来的丁字路口,已是精疲力竭, 不得已躺下来休息。   接下来是一段低矮山脊,路两边树木矮小、稀疏,视野较为开阔,他心里觉 得轻松多了,不用提防豹子、野猪的袭击。此时他才有心情欣赏山景。他一边走 着,一边举目远眺前面的山峰。这山峰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峰,峰尖插入云层,真 有“刺破青天锷未残”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视线下有动静,把视线收回来一看, 原来是几条狗在 “嚎”叫,他心中不觉又踏实了许多,心想这一带肯定有人家, 他毫不在意地吹着口哨,逗狗玩耍,但奇怪是这些狗不听逗唤,样子很不友好, 呲牙咧嘴地向他逼近,而且越聚越多,前后左右都是,大约有三、四十只。这时 他定神仔细一看,心中“哇”的一声冷了半截腰:原来不是狗,是狼。他记起听 人讲过狗和狼的区别,狗和狼极为相似,只有尾巴有明显的不同,狗的尾巴是向 上翘着的,而狼的是拖着的。另外就是叫声不同,狗是吠声:发音靠前,如“汪 汪”,狼是“嚎”,发音靠后,声音是憋出来的。面前的家伙发出“嚎”叫声, 又拖着尾巴。很明显是豺狼。眼看狼在缩小包围圈,逼得越来越近,在这千钧一 发之机他突然想起来手中的傢伙 ——一截树枝,于是不停地挥舞着,然而狼并 不十分害怕他手中的东西,虽不敢再逼近,但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这样相持十 多分钟,手挥舞速度愈来愈减慢,他慢一分,狼就进一寸。就在即将被豺狼“五 马分尸”,成为它们的晚餐的时候,一个老猎人背着火枪赶来了。他朝天一枪, 那些家伙就乖乖地夹着尾巴逃跑了。老者说,这个地方常出现狼围攻孤单行人的 现象,一般发生在四、五点钟,因此他常来此地搭救行人,今天不知道是他来晚 了,还是狼来早了。   危险过去之后他又接着赶路。走了一会儿,来到那山峰的腰间,道路走到了 尽头,既找不到爬上山峰的路,也找不到前进的路,他好生奇怪。他不由想起了 一句俗语 “车到山前必有路”,又想起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的诗句,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些都是文字游戏,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得不转身往回走,大约走了半里路,碰上了一个行人,他告诉他前面无路, 那人听了笑着说道:   “有路,有路。怎么会没有路呢?跟我来。”   他跟着那人来到那山腰间,那人顺手一指,说道:   “那就是路。”   他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山的石头呈折叠状,腰间有一折叠层向外突出,其 宽度从远处望只有几寸,突出的折叠层下面是万丈深渊。由于这条路很少人行走, 与之相衔接的一段路长满了杂草,所以来自平原地区的人根本不可能想到这是可 行走的路。在那人的带领下,他走上那天然栈道,路面约四、五尺宽,一点也不 觉悟危险。有的路段还盖顶,晴天可遮阳,雨天可躲雨。这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 工,他还是第一次经历。那条栈道足有七、八里之遥,走出栈道一百多户的大寨 子直入眼帘,确有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轻松感觉。那人告诉我过了这个寨, 下一个寨就是我的目的地。时间已晚,太阳正在往下沉。他加快步伐往向前赶。 但是山区的日落时间要比平原短促得多,刚才还见西山红日,马上夜幕就降临, 他不免紧张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危难局面就在眼前,说不定今晚在山上露 宿,作野兽的盘中美餐。山上的入夜很寂静,他竖起耳朵四下谛听,好像附近有 锯木头的声音。他就放开喉咙大声打呜呼。   “哎——”但是喊了一声没人应,接着又喊第二声,还是没有人应,又喊第 三声。   “嘿——”远出传来了回声。   “哎——附近有寨子么?”他不问他的目的地,只想找一个寨子落宿。   “就在你下面的山谷里有寨子。你是外地人吧?”   “是。请你们领我下山,好马?”   “你就站在原地莫动,我们只有两锯就完了。”   等一会儿,来了四个人。原来这个寨子就是他的目的地。这是他分配在山区 的第一次独立旅行,这次独来独往的山间行走使他终生不忘。   第二天他兴高采烈带着材料回到了余水寨,可是寨内谣言四起,“一个知识 分子不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东跑西颠的干吗?”,“平原地区的知识分子哪能受 这茬罪!”,“姓童的能与工农相结合吗?”,“东跑西颠还不是为躲避劳 动!”,“在余水寨度日如年,还不找借口到外面逛逛”等等,余大队长还向公 社打了小报告。他把这些非议都当着耳边风,不予理采,静下心来整理资料,写 调查报告。由于他的笔头很好,只用了两天的空闲时间,就把调查报告写好,把 旁证材料、证言、证词一一与调查报告相对照,装订成册。以防万一,他把调查 报告另抄一份留底,以备公社不受理时再送县委。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正大光明地向大队长请了假,说是要向公社汇报自己 的劳动锻炼情况。向公社党委递交报告时,他提出几点请求:一、让管片干部回 避,二、他要求参加问题的查实、处理,因为他是一个人在暗中调查的,难免有 一家之言和不公允的地方。三、劳动锻炼即将结束,他请求公社代他向县教育科 请假,准于处理好这个问题后再返校。公社对他的报告很重视,同意了他的三个 请求,并派公社副书记亲自挂帅,组成一个专案组,与他一道调查、研究、处理。 由于他的调查工作作得很扎实,旁证、证词、证言很齐备,专案组只花了半个月 时间就作了结论:一、余风池开除党藉,撤消大队长职务;二、重新改写关于五 女青年集体自杀事件的报告,上报县委,对于责任人余风池要移送司法机关追究 刑事责任;三、勒令余老五送还黑狗的妻子,并到公社反省。   余风池的问题得到处理使余水寨及其大队的老百姓大快人心。他们说,余风 池横行霸道,道德败坏,有女儿的父母都非常担心,唯恐她们遭到他的欺侮、糟 蹋。他们对童蔚然既感激又感到抱愧。感激的是他给他们除了害,抱愧的是他们 太自私了,太吝啬了,屈服于余风池的压力,竟然使他在余水寨吃不上饭,要自 己开火。他离开余水寨的前一天,很多农户争着请他吃饭,以表示内心的愧疚和 感激。但是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他只是完成了公社交给的任务,不值得感谢。 为了不扰民,第二天拂晓前他悄悄地离开了余水寨。   回城不久,他在余水寨的事在整个县城传开了。为了表彰他,县教育科根据 县委指示,破格提拔他为教导主任。辰州一中只有副教导主任,没有正教导主任, 而副教导主任是一个党员,这次没有把党员副教导主任晋升为主任,而把一个党 外人士提拔为正主任,说明了他在辰州县的影响非同一般。   第三十章   晨星判刑后就被押往洞庭湖的千山红劳改农场,古东县距千山红有千里之遥, 在途中要坐两天车,一天船。他坐在车和舱里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他回想起自己 走过的几年路程,不禁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感觉。人家顺风顺 水,春风得意,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而他却穿着囚服、戴着手铐被押回家乡。 他真无颜见江东父老呀!更对不起生他养他的父亲、母亲!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 可是却因一张为农民说话的大字报划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毕业后被贬在 穷山恶水的古东,那知在古东又因揭露踩着白骨往上爬的人们而被判处徒刑,押 回家乡去劳动改造。噫虚唏兮,世间的劫难何其多也!他不是怕受劫难之苦,也 不是后悔,大丈夫敢作敢当,其中风险早已知道,只是觉得无可奈何,落个痴人 补天的下场。唐朝诗人李义在《偶书》中道写: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他觉得他的棱角要磨去一些才好,不然非要像屈原怀石沉于汨罗不可!   不过倒霉时总有自我安慰、自我解脱的办法,不能老跟自己过不去。他想, 他到千山红来也不是白来一趟,何为不是在那里吗?他如果能找何为好好谈谈, 作作他的工作,化解他与罗海燕之间的误会,不是也不虚此行,白白劳改一番吗! 想道这里他的心里好受一点。但是对何为只有舞台上的印象,他并不认识生活中 的何为,他唯一有把握的是他身材魁梧。如果他的那位亲戚还在这里,他会方便 得多,但可是他前年已调离此地。为了找到他,他注意每一个个子高大的年青囚 犯的言谈举止。   由于心情很迫近,每有机会碰上一个高个子,他都要询他的名字,有的顺口 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有一些就暗存戒心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认何为的脾气 一定很绝,不然他怎么硬不肯原谅罗海燕呢?他想,那些不肯说出自己名字的人 中很可能有何为,因此他总是不厌其烦与他们套近乎,重复地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结果引起他们的反感,使他经常碰壁,自讨没趣。他们想,一个新来乍到的犯人 像查户口似的,逢人就问名字,说不定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出乎他意料的是, 有一同监竟报告了管理员。这是一个判长期徒刑的囚犯,他想立一功以求减刑。   管理员得到报告后,觉得情况很重要又立即报告了大队长。大队长认为这正 是上级指示的新动向:目前正值灾荒年月,干群关系很紧张,人心浮动,社会治 安状况很不好,各公安机关要切实加强保安措施,防范于未然,特别是监狱、劳 改场厂,要严加看管,防止犯人骚动、越狱潜逃。他知道余旺龙是新来的犯人, 仔细地看过他的案卷,清楚地记得他有煽扇动不满情绪、企图颠覆地方政权之罪, 他一来农场就迫不及待地打听囚犯的名字,而且最值得注意的是打听犯人尽是个 头高大的,这一定是对判处徒刑不服,企图发动监狱暴乱或者串联、组织集体越 狱。因此他觉得这个蛛丝马迹不能防过,他是一个老公安,应该见微知巨,防微 杜渐。也许这是一个立功晋升的好机会。他上次没有提升不就是他们说他有勇无 谋吗,他这次要来一个一鸣惊人。他不给场领导汇报,也不让他的属下向其他的 大队透露风声。他想了一个他认为周全的方案秘密实施。   他命令他的属下,下到犯人中去,了解余旺龙的活动情况,特别是要那些与 余旺龙接触到的犯人都写检举揭发材料。他则和书记员突击提审余旺龙。   他要书记员把余旺龙带到他的办公室,等余旺龙坐定后,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姓名?”   “余旺龙。”   “姓别?”   “男。”余旺龙对这种审方式开始感到诧异,他不是已结案宣判吗?为何还 要如此审判?   “年龄。”   “25。”   “你这几天在这里的表现怎样?”   “遵纪守法。”他回答极简单,他想他才来这里几天,不会有什么冒犯吧!   “回答得够干脆的呀——遵——纪——守——法?”大队长故意把那四个字 分开拉长,以表示他的极大不满。   “是。”余旺龙毫不含糊地回答。   “你来这里后都干了什么?详详细细地讲。”   “同监干什么我也干什,早上出操,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我个人没有干过 别的事。”   “其它时间你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   “我想你老老实实交代为好,我讲出来就不算你交代。你知道我们的政策 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被判刑服不服?”   “时间是公正的审判官,将来历史会宣判无罪。”   “看来你是不服判决咯。”   “不,目前我接受判决。”   “一有风吹草动你就要翻案是吗?”   “我不反对你作这样的推测。”   大队长听了火冒三丈,命令把余旺龙关紧闭,要他写交代。可是余旺龙是长 二高的和尚摸头不知脑,不知道自己到底身犯何罪。紧闭室是一个地下楼梯间, 刚有一张床大小,中间放了一床草垫后,四周只剩下一个人行走的空间,一扇小 窗开在地面过道上,外面些许光亮由此射入,狱警站在窗户的对面监视着。草垫 上放着纸笔,他围着草垫顺时针与逆时针方向互相交替地行走,他搜肠刮肚实在 想不出作了什么,心想才来几天作过的事应该记得起来,走累了,他想坐下来歇 息,可是刚一坐下,那狱警立即发出了喊声:不准坐。这样他一边行走一边回忆 直至深夜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第二天,他又被带进大队长办公室,大队长辟头盖脸地问道:   “想清楚了吗?准备坦白交代吧?把你的交代材料交上来。”   “我没有写交代材料,我没有交代的。”   “没有交代的?”大队长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余旺龙的跟前。“你没有交代 的?”劈里啪啦,左右开弓,就是几耳光,打得鼻血直流。但是余旺龙没有躲闪, 只是用手捂住鼻子。   “我抗议你搞逼供信。”   书记员把大队长拉回原位。   “把检举材料给他看!”书记员拿着一叠材料在余旺龙眼前晃了晃,没有让 余旺龙仔细瞧,大概有三十多分,他清楚地看到每一分都只有两三行字,但具体 写些什么,却无法看到。   “我们不是吃饭了没事干吧?,那么多人检举你,不是都怨枉你吧!凭这些 检举材料就可以加你的刑!”大队长缓和语气说道。   “那要看什么检举材料,材料有真伪、虚实之分,要经过法庭认定才有法律 效用。”   “我问你,你来这里之后千方百计与人套近乎,见人就问对方叫什么名字, 是不是有这回事?”   “有。我是新来的,我想与他们熟悉熟悉。”   “没有这么简单吧?”   “就这么简单。囚犯是人,他们也有感情。我不知道,见面寒喧一下,问过 姓名,有什么大逆不道?”   “你是秘密串联,图谋不轨!”大队长忍不住满腔怒火,大声吼道。   “别用大帽子吓唬人。说话要有根据,不能靠主观臆断。”   “臭知识分子,你嘴还很硬的。你知道你在几天的时间里串联了多少人吗?”   “首先我要申明一下,我没有搞串联,只是熟悉一下人。究竟我和多少人讲 过话,说不准,因为这是日常随意行为,谁也不会记它。”   “你说不准,我们可说得准。根据检举揭发的材料,你在短短的几天里一共 串联过48人。”余旺龙听到这个数字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嗡鸣一下。难怪引起了人 们的注意,才几天就和那么多人讲过话,全都因为找何为的心情太急切了。说不 定还不止48人,肯定还有一些人没有写检举。细想起来这的确是一种反常现象, 新来服刑的犯人,一般都很沉闷、忧郁,寡言少语,你不与他讲话,他是不会主 动找人搭腔的。就是爱讲话的人,碰到这种遭遇,至少要过段时间,等心思放下、 情况熟悉了之后才开始主动与人讲话。大队长是一个管劳改的老公安,得这个举 报能不认为有情况吗?现在余旺龙在考虑,能不能把实情讲出来。也许他把真实 情况讲出来,能立刻解脱。但是问题是:一、会给何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如果 他表现好还好一点,假如他还是一副犟脾气,表现不好,那就会适得其反。二、 如果说出他急于要找何为,必然引起管理人员的注意,那他与何为的谈话就不能 隐蔽,会遭到监视。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讲实情。   但是此刻大队长已看出了他听到这个数字有所震动,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 心想还是这个招用得好。他抓住余旺龙语塞的机会,发起攻势。   “怎么?无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我刚才没有立刻回答你,是因为我已经回答你了,不想重复。 好吧,我再说一面:不是串联,是熟悉人。我在这里要呆七年,我不认识人行 吗?”   “你那么急于想认识人是何目的?难道七年还不会认识他们?”   “我迟认识还是早认识,这是我个人的自由。”   “我实话对你说了吧,你之所以迫不及待,你是要搞集体越狱,要搞监狱暴 动!”大队长气得七窍生烟,不得不把审问的底牌彻底亮了出来。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没有办法又把余旺龙送进紧闭室。第三天关了一整天,第四天,审问和紧闭 余旺龙的事传到了场领导的耳朵里,他们立即派人下来一了解,原来是那个“鲁” 大队长捕风捉影、先入为主,根本没串联搞集体越狱和监狱暴动之事。场主要领 导找大队长谈话,告诉他,警惕性高、防患于未然是好的,但是人为搞得犯人紧 张也不好,特别是没有确凿事实,搞逼供信,是非常有害的,要知道物极必反的 道理,目前经济困难时期,监狱管理既要保持高度警惕,又要内紧外松。这样余 旺龙次被放了出来。   他走出紧闭室后,吸取了教训,再不急于求成,但是他要找何为的决心还是 没有变。他在窥伺时机,耐心等待。不过他掐指一算,如果没有加刑的话,何为 的刑期应该快满了,因此他还得抓紧。要是失去这个见面的机会,那就太遗憾了。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无没有办法找到何为。 他心中甚是着急。   八百里洞庭,气势厐大,姿态万千。唐朝有很多诗人描写过。如:   “八月秋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孟浩然)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杜甫)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李白)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草,白银盘里一青螺。” (刘禹锡)但他们都没提到洞庭湖一望无际、自生自灭的芦苇。只有戏剧里有 《三七周瑜芦花荡》和宋代杨么以芦苇荡为起义的根据地。当然还有现代戏剧和 小说,如《白洋淀》、《沙家浜》等,不过那不是写洞庭湖的芦苇。其实芦苇是 湖区人民的燃料和肥料来源,春季农民割青芦萎作稻田的绿肥,秋冬季则割枯黄 的芦苇作燃料。现在是造纸原料,禁止农民割来作绿肥和燃料。   千山红农场有几百亩稻田,都以青芦苇为绿肥。谷雨过后,要派几乎所有的 青壮年囚犯去割芦苇。首先用镰刀把芦苇割断,然后用芦苇捆芦苇的办法将割断 的芦苇捆成梱,再挑上船起运。余旺龙是洞庭湖区人,对这一套颇为熟悉,农场 要他当技术指导。这样他可以到处行走,不受限制地接触犯人,与犯人攀谈。何 为是城里人,自然在不会割芦苇之列。他抓住这个机会加紧在这些人中找。   有一天,他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割芦苇像锯木头一般,十分费力,而 且两手满是血迹,他走过去示范给他看,告诉他,左手要抓紧芦苇,不然芦苇上 下滑动要划破手指,右手使镰刀要一刀两断,不要像使锯一样,来回拉。那知那 人连头不抬,余旺龙有时也有点火暴脾气,他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说 道:   “好心帮你,怎么不理睬?”   那人猛地挣脱了手,顺势一推,险些把余旺龙撂了个脚朝天,说道:   “谁请你了!”   “想不到在这里你还如此桀骜不驯?碰到我,算你走运,我不会报告的。”   “我还怕你报告不成?”   他们两个眼睛对视着,余旺龙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影像,口中倏地冒出一 句:   “彭霸天!彭霸天!”   “你血口喷人。”何为以为说他在监狱中称王称霸,一时没联想到他曾演过 彭霸天。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难道不是说我是狱中一霸?我才不干那种无聊的事!”   “不,不。难道我认错了人?你不是曾演过彭霸天?”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演过彭霸天?”   “我当然知道。我说个名字你一定知道。”   “难道你也是师院的?你叫什么名字?”   “是,我也是师院的。不过你不知道我的正名,只知道我的笔名。”   “莫非是以笔名著名的大作家?”   “不,我只是一张大字报的作者。”   “哪张大字报?”   “那张大字报的题目也许你不记得了。但那张大字报上的落款你一定记得。”   “别兜圈子了,快说吧!”   “晨星。”   “记得,记得。就是那张关于农民生活问题的大字报。文笔和内容都有轰动 效应。哎——当时晨星不是找不着吗?我记得我在师院的时候还未找到。怎么, 你是自投罗网的?!”   晨星点点头。   “为了找你,我差点惹出大事来。”   “关紧闭是你呀!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是中文系的,与罗海燕是同班同学。”   “我们没有见过面。”   “我可见过你的面。”   “在哪里?”   “在舞台上。”   “那算什么见面呀!莫开玩笑了。”   “要不是有舞台上那一点点印象,还真难找到你呢!”   “该不是为罗海燕吧?”何为突然敏感地问道。“如果是,免开尊口。”   “算你猜对了。不过我今天无论如何是要谈的。”晨星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首先要告诉你,我今天不是受她之托,因为毕业分配后,各奔东西,我与她 没有联系。我来这里纯属意外。如果不是这个意外的话,我们可能无缘谋面。我 希望你珍惜这次机会。”   “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要审查:你是真囚犯还是打进来的特 务,或者还是罗海燕派来的说客。”何为半真半笑地说道,眉宇间闪烁着演员的 表演才能。   于是晨星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被补划右派后,像一般右派一样, 修完了大学学业,但毕业时缓分配。在师院印刷厂呆一段时间后被分配(实则充 军)一个偏僻落后的山区小县的一所农村中学当语文教师。那个时候正遭受历史 上罕见的旱灾,加上那个县委书记浮夸风非常严,拒绝上面的救济粮,结果饿死 了很多老百姓。他和另外一个农村干部出于义愤,为民请命,秘密地展开了调查。 调查完毕后,正动手写调查报告准备向省委反映,一天夜里,突然被县公安局抓 去,判了七年刑,然后被送到这里服刑。把情况介绍完后,他说: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请予审查。”   “看来你真不是特务。是不是说客还无从断定。”   “难道这是苦肉计不成?难道为了当说客,我不惜来此当囚徒?你未免太迂 腐了。我看你的灵魂已经扭曲,性格变得怪异了。要我这个大夫给你治治!”   “你说对了一半。我现在是变了。但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在思想上同情她, 甘心情愿为她当说客,不管你是不是与她有过联系。”   “说实话我是十分同情她。我和她是同班同学,她的为人,她的处境,她的 痛苦,我很清楚。如果你愿意设身处境、冷静地想一想,我相信你一定会原谅她、 同情她。”   “不,我最憎恨的是背叛。背叛是不能原谅,是不值得同情的。”   “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她是被逼无奈。当时系学生干事,班上的党员干部, 几次三番找她谈话,甚至拿团藉相逼,在这个情况下她还没有答应他们。后来他 们以受教育为幌子,把她带到了斗争会场,又在斗争过程中,突如其来地把她推 上讲台。你想一个弱女子在这种高压下能不应付两句。要知道你已经是右派,你 一切可以放诸脑后;可是她还要求生存、谋前途。你顽强,不是顽固地扛下去, 作最怀的打算,无非是坐牢而已;她不顾一切地扛下去是什么结果,你知道吗?”   “无非是开除团藉、开除学藉!你说为自己的私利可以出卖情人的人,可以 与之厮守一辈子吗?她现在为我划右派,可以出卖我,说不准将来某个时候会抛 弃我。……”   “打住,打住!左一个出卖,右一个抛弃,你未免太言过其实了。你就说她 出卖了什么?”   “她在大庭广众中揭发我,给斗争者提供炮弹,这还不是出卖吗?”   “据我所知,她只是在讲台上应付了几句,并没有揭发你什么新的、要害材 料。据说她只是说了:共产党动员党外帮助党整风是个阴谋,是一个陷阱。这是 报纸上都已经登载了的内容。这算得是出卖吗?这算得是背叛吗?”   “……”何为语塞。   “就是这种应付之词,她还感到愧疚、自责、无地自容,这就是她的可贵之 处,而你就是不为她的处境着想,一味求全责备,什么背叛呀,什么出卖呀,不 一而足。对于你这种态度,她完全可以采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态度,放弃你, 因为你们毕竟还没有结为夫妇,可是她没有。在师院时她苦口婆心地向你解释, 你判刑后她又不辞辛苦地来看你,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善良和赤诚。金无足赤,人 无完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美德你也应该知道。委曲求 全是一种策略。妥协、退让也是一种策略。列宁有一本书叫《退一步,进两步》 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十月革命后不久,列宁还与外国武装干涉势力签定一个屈辱 的布勒斯特条约,我想你是知道的。国家民族,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尚可以妥 协求生存,为什么人不可以妥协求生存?”   “你是名副其实的说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尽心尽力地为她作说客? 莫非你与她沾亲带故?她从来没有提到她有你这个亲戚。”   “不错,非亲非故。我和她不过是一般的同学。都只因为命运的安排,使我 对她产生了侧隐之心。你知道吗,你和她关系破裂之后就有人趁虚而入。那个曾 动员她揭发你的党员干部死皮赖脸地缠着她,使她无法脱身,她心情十分苦闷,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她的心。我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我一个右派怎能能帮她呀?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向我吐了真言,我十分同情她,也是同情你,也可以说 是为你打抱不平,因此我决心暗中帮助她,偷偷地给退礼品、送拒绝信。那次她 来千山红看你就是我安排的。”   “敬佩,万分地敬佩。你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请问一句:你知道‘覆水 难收’这个成语吗?”   “笑话,不是吹,对你说的一类玩意儿如数家珍。你竟然班门弄斧,那我就 不客气了。我明确地告诉你:你滥用典故。我问你,你和罗海燕结为夫妇吗?你 当了大官吗?没有。你是个阶下囚!她抛弃你吗?没有。即使你在坐牢服刑,她 还想着你。不,不是她抛弃你,而是你抛弃她。你也许会狡辩,我现在把《辞源》 上的解释背给你听:   ‘太公望少壻马氏,老而见去。及封齐东就国,道遇妇泣,问之,其前妻也。 再拜求合。公取盆水倾地,令收之,惟少泥。太公曰:若能离更合,覆水定难 收。’   “你也许还看过一齣戏,名字叫《朱买臣休妻》,讲的是朱买臣的妻子崔氏, 耐不住饥寒,逼寒儒朱买臣写下休书,后朱买臣科举中第,当了太守,崔氏得知, 要求破镜重圆,朱买臣不允,说覆水能收,他们才可恢复情缘。愚蠢的崔氏以为 覆水易收,结果失望自尽。朱买臣得知给她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朱买臣故妻 之墓’。你与 ‘覆水难收’的典故有何相干?而且朱买臣尚能自我反省,认了 故妻。为什么你就永远顽而不化呢?”   何为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上话来。这时集合哨声已吹响。   “如果不是我与罗海燕有誓言在先,我就不会与你磨嘴皮子了。”   “什么誓言?”何为急促地问道,但是集合哨声吹得越来越急,晨星已没有 时间回答他了。   当天下午,晨星突然接到无罪释放的通知书,叫他立刻起程赶回古东县。劳 改农场给他发了路费,并给买好了当天的船票,因为长沙至常德的客轮下午从千 山红经过。他接到通知书时真有“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感觉,但是抑制了,没有 让眼泪流出来。他只是带着“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心情,收拾东西,匆匆忙忙地 赶到轮船码头。遗憾是他没有办法与何为告辞。从千山红到常德是上水船,没有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畅 快、通达,只有“浪遏飞舟”、“逆水行舟”的滞阻、艰辛、辎重。   原来是北京召开了28天的七千人大会,党中央对58年以来的工作失误主动承 担责任,大家畅所欲言地提意见,总结经验教训,确认由于天灾人祸造成了人民 的大量非正常死亡。会后在农村开展了“反五风”运动,即反对“虚报浮夸风, 平调共产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瞎指挥风”。建阳地区是省里的重点, 古东县又是建阳地区的重点。通过“反五风”,他们发现古东县的问题非常严重, 从县委书记到生产队的队长都严重地存在“五风”,特别是非正常死亡人的数惊 人,大大超过了余旺龙和牛强的统计的数字。因此县委书记马什谷被撤职,召到 地委写检查,余旺龙和牛强一案经过复查,被确认是冤案。值得一提的是地委工 作队(组),包括杨求达,并没有受到查处,地委以保护干部为名,在开展“反 五风”运动前,把他们撤出了古东县。   余旺龙回到古东县后,新任县委书记和县法院院长亲自给他们两人平反,并 给余旺龙摘掉右派帽子,从梁家洞中学调到县一中,一中的校长又根据县的意图, 要他当语文教研组长;牛强则升任高望公社书记。   第三十一章   《江姐》演出后,罗海燕收到了很多观众的来信,有的表示要向她学习,有 的甚赞她的歌喉和表演天赋,有的对她很崇拜,有的还言词肯切地要与她通信, 交朋友。她很大一部分时间都用在给观众回信上,因为有些来信实在写得太好、 太真切了,观众如此厚爱她、抬举她,她不能使他们失望。她听说过,观众是上 帝,演员与观众是船和水的关系。她现在是专业演员,要注意艺德。因此现在交 了很多团外朋友,有大中学生,大中学教师,工人,市民,军官,还有新闻记者。 有一些还见过面,有所接触。   那个演出结束后采访她的新闻记者就常常在星期天邀请她喝早茶。他名叫邢 俊仁,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在《羊城晚报》文体部。他个子高挑,面目清秀, 才华横溢,谈锋极健,青春气息很浓。开始他要请她喝早茶,她本不想去,因为 怕引出是是非非,但是又一想,生活在羊城,也应该有一些人缘,何不趁此机会 向他表示感谢,于是她就灵机一动提出了一个条件,否则不去:那就是要她请他, 她才去。他同意了。那次他们开始有些拘谨,但话匣子一打开,就很快忘记他们 是初交,漫无边际地谈开了,直到早茶时间已过他们才分手。以后他就开始经常 请她喝早茶了。   有一次喝早茶时,她对他说道:   “我从小很羡慕新闻记者,中学毕业时曾报考了新闻专业,结果由于考试失 误而录取了师范院校。我至今还很惋惜。记者是‘无冕之王’,哪里都能去,多 风光啊!”   “记者生活是有光彩照人的一面。”他笑着说道。“不过记者还有不为人熟 识的一面。这一面里什么都有:艰辛、难堪、紧张、疲惫甚至危险……”   “别含着蜜糖说糖酸,有人抢你的饭碗不成!”她反驳道,眉宇间绽开笑容。 “你就给我讲讲当记者的危险吧。”   “好吧。我就说说我实习的一段经历。56年大鸣大放时我正在《文汇报》实 习。那时《文汇报》办得很红火,特别是知识分人群订此报的多。它的版式活泼, 内容丰富,敢于干预社会生活,别的报纸不敢登的文章,它敢登,可以说它是知 识界大鸣大放的喉舌。我和我的指导老师《文汇报》驻京记者采访很多党外的知 名人士,如费孝通、罗隆基、章伯钧、章乃器、华罗庚等,他们知识丰富,阅历 很广,敢于提意见,又善于提意见,可以说一言中的,出语惊人,与他们交谈真 是胜读十年书。当我第二天看到我们采访的文章发表时,心情很激动,我以《文 汇报》带动着全国的大鸣大放而自豪。那时我确实感到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确 实感到很风光。那知后来来了180度的大逆转,全国开展大张旗鼓的反右,人民 日报发表了《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我的指导老师成了全国最著名 几个右派之一,我因为在开始反右前结束了实习,回到上海,逃脱了一场厄运。 真是好险啦!   现在想起来心还直跳呢。“   “是吗?”她一听到大鸣大放、反右运动就感到头大、头重,好像戴上石臼 一样,顿时谈话的兴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敷衍了两句就告辞了,邢俊仁感到很 难堪心里直犯嘀咕。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团长派人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她说:   “你演江姐很成功,为团里争光,党组织要重点培养你,希你不但要演好戏, 而且要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作到又红又专。今后有什么困难和问题,特别是 思想上,多向组织反映,组织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最好定期向党组织作思想汇 报,以使你的进步更快,解决组织问题。你快到超团年龄了,要抓紧。超龄退了 团,又还入不了党,中间留着一空白,不好,一个人没有组织的帮助和教育就像 孤雁离了群,你会很不习惯。”   听了团长的话,她内心很感激。在此之前她不是不想入党,只觉得入党条件 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现在团长主动提出来了,她不能辜负领导的关怀和栽 培。她向团长表示,一定听团长的话,照团长的指示去作,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   时间过了两个多月,罗海燕还是没有向党组织作汇报思想。团长心里有些纳 闷,也有些着急,因为他心里怀揣着一个计划不能按期实施。于是他有接二连三 地找她谈了两次话。在这种情况下她才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其实她并没 有忘记团长的话,只是心里隐藏着一种恐惧。她知道此时入党,反右是一个敏感 问题,不仅申请书里非写不可,而且在党支部讨论她的入党问题时,一定要审查 她在反右运动中的政治表现。回想起那天在喝早茶时,《羊城晚报》的记者邢俊 仁无意识地提到大鸣大放、反右时,她是那么不堪忍受,她想将来某一天党支部 审查她在反右中的表现肯定如同过火焰山,更要命的也许这一关就根本过不去。 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悬在上面白让烟熏火燎一番!而且这消息肯定会在团中传开, 有的人一定会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雄什么?在反右运动连立场都站不稳,这种 人配入党?这不是偷鸡不到反舍一把米,降低了自己在团里的威信!   她和邢俊仁已将混得很熟了。他不仅请她喝早茶,还请她看文艺演出和体育 比赛。因为他是文体部的记者,经常有人给他送票。有一次容国团、庄则栋、李 富荣和徐寅生在广州体育馆举行表演赛,时间是星期天的白天。那天他没有采访 任务,就约了罗海燕同去观看。正好她是一个乒乓球爱好着,而且球打得很不错, 她在中学和大学时,时常同何为在假日一起练球,以调节生活。不过何为比她打 得好。自从何为走了之后,她就不再沾乒乓球的边。她接到邢俊仁的电话时,毫 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她有一种如现在追星的时髦感,很想目睹世界冠军的风采, 今天有这样的良机,怎么肯放过呢。   体育馆座无虚席,连走廊、过道都站的是人。馆内高潮迭起,一阵掌声接着 一阵掌声,此外还不时地发出一浪一浪的欢呼和狂笑声。有时掌声和欢笑同时暴 发,有时欢笑声相继出现。小小的乒乓球像一根线牵着每一个观众的心。运动员 的球拍好像有磁性一般,球竟有意识地随拍而动。运动员更是萧洒自如,技艺高 超。庄则栋在离球台三米多的地上救起了一个即将着地球,引起了全场极大的轰 动。罗海燕看得入痴入迷,目不转睛地盯着球桌,竟忘记旁边坐的是谁,她把正 在点烟的邢俊仁当作何为,边拉边喊道:   “何为,快看,这是名副其实的世界水平!真开眼界!”邢俊仁不知她口中 的“何为”是何意思,是人名还是他不懂的长沙话?他不便于问个究竟,怕破坏 她的兴致,随她乱喊罢了。至到比赛结束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坐在身边的不是何 为。她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感到全身乏力,精神很沮喪。邢俊仁以为她犯了低 血糖的毛病,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体育馆旁边的一家面馆,叫了两碗三鲜面,劝 她慢慢吃下。过了一会儿,见她精神好多了,就开始和她聊起来。   “你以前有低血糖的毛病吗?”   “有。不过很少发作。”她将计就计地回答道。   “以后要多加小心。上午一定莫空着肚子作事。”   “谢谢。我会注意的。”   “你在看球赛时,对我说‘何为’是什么意思呀?不是长沙话吧?有的人在 激动时,总爱冒出一两句地方话。”   “是,是长沙话。”她顺着他搭的台阶下。   “‘何为’在长沙话里是什么意思呀?”   “你不懂长沙话!啊,长沙话难懂吗?”她心里在琢磨用哪一句长沙话来搪 塞,故意拖时间。“其实,长沙话并不难懂。我——是说‘何子搞的’,用普通 话来翻议,就是‘你干么’。”   “我明明听到的是两个字:‘何为’,怎么变成三个字了呢?”   “我说的是三个字呀,”她自知露出了破绽,忙解释道,“不懂那门语言的 人往往听那门语言时听觉不够敏感是常事。比如俄罗斯人讲俄语,我们往往只听 清重读音节,等我们再听几遍后,才能听到我们没有听到的音节。”   “是,有这种情况。”他虽然心里狐疑,但还是极力附和。   入党申请书递上去后四个礼拜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党支部开全体党员会, 讨论罗海燕的入党问题。会议由团长兼党支部书记蔡子明主持,他首先简单介绍 罗海燕在团里表现,然后由她讲述自己的入党动机、个人表现及家庭社会关系。 她本来口才很好,即席发言能讲一大片,而且条理清楚,前后照应,逻辑性强, 可是这时她心里极度紧张,不敢随便讲话,照着申请书一字一句地念,念完后她 搭拉着脑袋,准备接受大家的审查和提问。接着是两个介绍人的发言。他们两人 的发言在她意料之中,当然没有什么难堪。紧接下来是其他人发言,出乎她意料 的是竟没有一个追问57年反右的问题,而且他们的发言多是肯定和溢美之辞,她 心里绷紧的弦开始松弛。马上就举手表决了,这时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发言。此 人是转业军人,在团里干后台监督,爱抠几句理论,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理论 教员;平时不苟言笑,开会不随便发言,一发言必锋芒毕露,在节骨眼儿上开花; 有时眼看成了定局,就要散会了,可他突然一炮,让大家再坐个把小时是常事。 因此有人背后给他不客气地提意见道,“理论教员,你记点荫德,开会时你有屁 就早放,莫等到快要散会时放。” 可他就臭毛病不改,你瞧,他拿腔拿调地开 始了。   “我还想谈点个人看法。讨论一个人入党最最重要的是要讨论政治条件是否 具备。而衡量政治条件重要标志是立场。你在一个运动中的立场如何说明你站在 哪一边,是革命的一边,还是反革命的边。57年的反右斗争是检验立场的试金石。 我们考虑一个同志是否符合共产党员的标准,首先要看他(她)在这场运动中的 表现。如果他(她)在这场运动中立场都不稳,我们就别讨论其他,肯定不能吸 收这种人入党。我刚才仔细地听了申请人的发言,觉得关于在反右运动的表现说 得太简略。那么一场暴风骤雨式的运动三言两语就过去,怎么让我们举手,作出 判断?我不知道我们支部的外调工作跟上去了没有?申请人说是一回事,外调工 作查实又是回事。”   话音一落,会场立刻议论开了。有的说,是呀,这个问题是要重点审查。有 的说,多事,你当支部书记呀!有的则听之任之,面面相觑。预想中的局面出现 了。罗海燕站起来准备补充,实话实说。这时她已把支部是否通过抛在一边了。 正当她要开腔时,蔡团长示意她坐下。   “罗海燕同志在反右运动中的表现我们搞了外调。这次外调是我亲自作的, 因为我出差到长沙,就顺便作了这件事。岳麓师范学院语文系党总支书记亲自给 我作了介绍。把党总支书记的介绍和罗海燕同志今天的自我介绍两相比较,我发 现,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距。”“差距”二字一出口,会场一片哗然,有的望 着后台监督,有的望着罗海燕。后台监督脸上堆满了得意的神情,而罗海燕脸上 是青一块白一块。蔡团长发觉他的话被误解了,立刻拾起被打断的话头,往下说。 “其实,罗海燕在反右运中表现很出色。她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与右派分子作 斗争。他一个男朋友在历史系,被划为右派。她大义灭亲,上台揭发、批斗他, 毫不含糊。”罗海燕听到这里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直往下掉。但是我们不知道 是语文系党总支书记是如此介绍的,还是蔡团长有所编排。“同志们,如此表现 出色,在申请书和刚才自我介绍中却只轻描淡写的一提,说得很一般。后台监督 说得很对,反右运动的表现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合乎党员条件的重要标志。我相信 罗海燕同志也深知这一点。然而罗海燕同志没有以此作政治资本,大肆渲染,大 吹大擂。这种虚怀若谷、不骄不躁的品质就正是我们共产党人所必须具备的。” 这时罗海燕已是泪似滂沱,几乎哭出了声。大家看到这种情景,不由从内心非常 感动,十分佩服她的谦虚精神。举手表决的结果:全体一致通过。   南海舰队文工团因《江姐》演出获得成功而蜚声五羊城和中南五省。很多文 艺团体都派人员来取经,学演《江姐》。没有文工团的地方和单位还纷纷派人或 打电话,邀请他们去演出。蔡团长并不满足于目前的荣耀,他一方面忙于接待和 对外演出,另一方面在筹划另一部大戏。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准备成立文艺科。原 来团里只有政工科和后勤科,文艺业务由团长和导演共同管理,现在新设文艺科 专门负责文艺业务,把导演、编剧、作曲、舞美、剧务等都划归文艺科领导。   至于由谁来当科长,他考虑了两个人选:一个是普通演员罗海燕,一个是导 演胡同。两个人都有资格当科长。罗海燕学历最高,目前又是热点人物;胡同工 龄较长,但学历不高,导演又非他的本行,不过是矮子里面选高子,充任排演的 召集人而已,重要安排、执导还是由大家商量,最后由团长拍板。就他们两人而 言:罗海燕无心求官,让她安心地搞业务就很心满意足了,但胡同就恰恰相反, 他认为自己工龄长,又是导演,这科长理所当然的非他莫属。因此为了如愿以尝, 他还着实暗中活动了一番。比如他到团长的宿舍,给团长讲了今后排演的宏大计 划,以显示自己的组织领导才能;请人在团长面前给他评功摆好,说群众是如何 拥护他。大多数人也认为,文艺科长一职他是瓮中捉鳖,手到其拿。因此一些爱 敲竹杠的人硬是要他提前请了客。不过胡同也不吝啬,他还表示,如果他真地当 了科长,还要请他们在五羊城大酒店喝一盅。   但是不知怎的,提科长的事就像鱼跳出水面一样,以后就无声无息了。胡同 急得五爪抓心,如作针毯。   过了大约将近一个月,罗海燕的入党申请批准下来,预备期是一年。对于这 件事并没有多少非议。一来这是党内的事,党组织愿意接纳谁就接纳谁,党外群 众根本管不了,没有什么好议论;二来人家竞兢兢业业,表现好,又演江姐成功, 为团里争了光,入党也无可厚非。只有傅明霞和朱倩倩等少数几个长头发在背后 嘀嘀咕咕,说什么“罗海燕入党是美人得宠”,“像她都能入党,我们团里恐怕 人人都入党”,“她入党就是凭她是大学生嘛。物以稀为贵呗”,总之不忘争演 江姐的仇。   第三天文艺科首任科长的名字又公布了。这名字是罗海燕。她被任命为科长 就比不得她入党了。公告一贴出来,团里可开了花啦!团里上上下下议论纷纷, 讲什么的都有,尤其是胡同最难接受。你看,他朝思暮想地想当科长,多数的群 众猜测也是科长非他莫属,他又提前请了客,并夸下海口,现在科长的桂冠却戴 在一个来团不久的年轻女大学生上,他心里怎么服气,他的面子往哪儿搁!他当 然怒火万丈,又蹦又跳,到处发泄,想办法报复。他想向上告,但又担心一个人 势单力薄,告不响,于是想联名上告。他串联了一些人,只有傅明霞和朱倩倩勉 强答应,其他人一个也不肯。他们只不过是议论罢了,状告上司的事可不敢干。 别看傅明霞和朱倩倩在人背后议论得绘声绘色、没完没了,可真要在状子上签字, 联名告自己的顶头上司,就免不了要当逃兵了。到最后只剩胡同一个光干司令了。 他知道告上司不啻于以卵击石,因此发了一段牢骚之后就自己偃旗息鼓了。   罗海燕对自己入党、提科长要遭人非议早有意料。她头脑很冷静地对待这一 切。她与世无争,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她想:   “俗话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你议论你的,我干我的。你想告状你就告吧,有 一天你告倒了我,还要感谢你呢!”   从她当科长的第一天起她就把科里的事认真抓起来。根据团长再排演大戏的 意图,她召集科里的演职人员连续开了几个会,研究下一步计划。为了调动全科 的积极性,她提出女主角戏与男主角戏并举、歌剧与话剧并举,同时排两台戏。 一个是大型歌剧《春雷》,这个戏是写大革命时期的农民运动,属于女主角戏。 她以自己行政工作忙为由,把女主角潘亚雄的A\B角分别给傅明霞和朱倩倩去演, 自己则演次女主角毛妹子。另一个是话剧《南海长城》,它是写蒋介石妄图反攻 大陆时的反特斗争。排练时间歌剧和话剧轮流安排。她的计划得全科人的一致拥 护。   她把计划送到团长那里审批,团长对她的计划提出了意见。他说:   “大计划很好,只是对角色的安排需要修改。”   “哪些地方,请团长指示。”   “潘亚雄的A\B角要改。你要亲自挂帅,不要刚当科长就想撂业务担子。你 当科长仍然要在一线挑大梁。”   “不是撂担子。我是为工作着想,只有挑好行政这副大担子才能抓好演出业 务。傅明霞、朱倩倩是老团员,她们有一定的表演能力和舞台经验,只要很好地 去培养,一定能出色的完成任务。”   “不行。让她们两人演潘亚雄很不保险,不,不是很不保险,而是很危险。 搞不好戏要砸在她们手里,前功尽弃。”   “我们可以严格排练来补救。不达要求决不草草搬上舞台。”   “她们俩的情况我很熟悉,自己水平不高,又不肯下功夫,还很自我欣赏。 本来我们团女演员够多的了,就是缺少拔尖的,我们把你从师范学院破格地招来 就是为了弥补这个不足。几年来我们在广州无声无息,其原因就在这里。我们无 论如何不能自己砸我们刚树立起来的牌子,毁了我们的声誉。”   “如果要我演潘亚雄,恐怕我就没有时间和精力管其他的事了,那么多台词 要记,那么多唱段要练,我确实很困难。”   “困难是有,但是不是不可克服。你演潘亚雄,就这么定了,今后有困难我 帮你。”   罗海燕没有办法,只好按照团长的意见修改计划,潘亚雄的A角由自己担任, 傅明霞演B角,毛妹子由朱倩倩担任,并且把修改后的计划公布于众。   殊不知,一番好心却因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审批的计划公布后,大家议论纷 纷,说什么,刚上台就玩耍权术,说话不算数,两面三刀地欺骗人,还美其名曰 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当然闹得最凶是傅明霞、胡同和朱倩倩。他们终于又找到了 一个出气的机会。罗海燕忍气吞声,不予理睬,一心只扑在工作上。“躲进小楼 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公布计划的第四天是星期天。蔡团长约罗海燕去游公园,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她实在太难受了,太苦闷了。   两人来到广州起义公园,信步走了一个圈,两人无心游览,于是在路边一条 长靠椅上坐下。团长首先开腔道:   “辛苦你了,委屈你了,由于我的修改给你带来一些麻烦,我代表党支部向 你表示歉意。”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委屈,吃点苦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担心双手去抓两 个东西,结果什么也没抓住。”   “领导是门艺术,它就好比弹钢琴,两只手都必须动,但是两只手有主有次, 有轻有重。有时重点放在高音部,有时重点放在低音部。你刚搞行政,不太熟悉, 要摸索一段。不过不要紧,我会帮你的。至于下面的议论,我会给你解释。”   “不,不要解释。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在乎他们的议论。我的生存哲学是 陆游的一首词: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我看毛主席的咏梅更高洁,没有颓废情绪,更宜于作共产党员的座右铭: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罗海燕点头称是。团长继续说道:   “不解释也好,解释常常适得其反。你的性格很坚强,这很好。不像有些女 同志,一遭人误会就哭脸。”团长觉得他们的谈话太严肃、太死板,于是就调侃 了一句:“这恐怕与你经常演英雄人物有关吧?”   “也未见得。”   “怎么讲?”   “我原来也喜欢哭,只不过因为世事沧桑、年龄见长,我少哭或不哭罢了。”   “啊,你还有不平凡的经历?讲来听听。”   “谈不上不平凡的经历,只是有点不顺罢了。我认为,世界上没有平坦的道 路可走,前进道路上总有坑坑洼洼,沟沟坎坎。真正的一帆风顺是不存在的,即 使有,也是暂时的。”   “你的思想认识水平还很高呢!”   “承蒙领导的夸奖。”   这时他们的谈话愈来愈放松。团长趁势说道:   “你在来团之前就是在学校里读书,那会有什么不顺呐?在学校只不过是成 绩的高低而已。”   “别小看平常的学习成绩,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就以我为例,我本想 当新闻记者,但由于考场未发挥好,结果被录取到了师范学院。”   “难怪你的中文程度和口才这样好。”   “再说学校也不是世外桃园。领导知道,轰轰烈烈、影响中国历史的‘五、 四’运动,‘一二、九运动’不就是首先从学校里发端的吗!”   “那是解放前的事,‘整个华北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二十一条’等 已成为历史,一去不复返了。解放后的学生真幸福呀,他们可以安心地读书,不 必担心国家民族的危难。”   “此言差已!领导不曾见到战火已烧到过鸭绿江!领导不曾感受到阶级斗争 的弦牵动了整个社会!”   “你说得对,现在的学生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要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事事关心’。那你就谈谈你在学校的经 历吧!”   “还是不讲了吧。‘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鹦鹉——罗 隐)”   无奈,团长只好作罢。接着他提出要请她吃海鲜。她不好再拒绝,只得应允。   第三十二章   新剧目开始排练后的第一个礼拜天,邢俊仁打来电话,说他有要事与她谈。 她来到一个咖啡馆与他见面。两人坐定后,罗海燕有点迫不得已地问道:   “风风火火地找我来有何贵干?”   “我想写一个新闻报道,请你一定配合。”   “原来你是抢新闻咯。快说,写什么新闻报道?”   “你不是正在排练新剧目?你们团自演《江姐》以来,观众一直对你们抱有 厚望,我是否可以把你们的新剧目披露出去,以飨观众。”   “新闻记者的儿朵真长呀!我们刚开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瞒你说这就当记者的能耐。不管如何秘密的事,上自国家大事,下到个 人隐私,都是瞒不过我们记者。”   “你以为吹牛不上税吧!我就不相信。毛主席的行踪你能掌握?人家谈恋爱 讲些什么你能知道?”   “刺探毛主席的行踪可要杀头的!知道人家的隐私并非难事。这样吧,我给 你讲个故事。   中世纪,在欧洲的一个国家里有一个老公爵一直声望很高,被上流社会尊敬 为作风正派、洁身自好、道德高尚的典范。但实际上从年轻时起,他就有一个美 貌非凡的情妇,秘密地保持往来,直至晚年。后来他的情妇竟一病不起,以至病 入膏肓。然而这一切都瞒不过新闻记者的耳目。按照当地习俗,这种未公开的隐 私只有当两人中有一个死亡时才能公布于世。待他情妇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时 候,几家新闻机构便使出浑身解数,要抢独家新闻:第一个报道他情妇去世的消 息,抢先公布这个老公爵长期守口如瓶的隐私。可是他情妇住的是一单家独户的 小楼,又拒绝媒体进入。楼中只有一个女佣陪护,又无电话。女主人平时禁止打 开朝外的窗户,里面连一个蚊子也飞不出来。如果她死了之后,记者才去采访, 岂不是没有独家新闻了。有一家媒体为了抢在其它媒体之前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设法买通了那个女佣,并与那个女佣约定:如果她主人去世立即打开朝外的窗户, 这家媒体接到信号后就立即在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上填上时间付印出版发行。等了 好久,这个信号终于出现了。于是这家媒体在很短的时间发行了号外,其他报纸 也纷纷转载这个新闻。后来一些消息灵通人士一打听,这个女人还活着。只是那 天那个女人特别狂躁,吩咐女佣把所有窗户都打开,那女佣有些犹豫,但主人的 命令不敢违抗,所以才造成了这个错误的报道。   “原来你们记者还搞特务活动。”邢俊仁不置可否,扑哧直笑。罗海燕假装 严肃地追问道:“是不是你在我身边也安插有耳目呀?”   “不敢,不敢。没有,没有。”他怕她生气,连忙回答道。   “我量你也不敢。”她也怕他生气,于是缓和口气说道。“不过对不起,先 生,我不同意提前发新闻。等我们正式演出时再请你来捧场,好吗?”   “既然罗科长硬不同意,本人也不便勉强。”   “连我当科长的事你都知道了,可见你是不折不扣的间谍!”   “当科长、入党是光明正大的事,你还对我保密?”   “我入党你也知道,你这间谍的耳朵真长呀!”说着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耳 朵,他并不躲闪,假装耳朵被拽得疼得很,直喊“哎喲”。   一场唇枪舌剑之后,他们俩人好像有些累了,都低头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   突然罗海燕捧着肚子直呻呤,邢俊仁见她面呈土色,汗如雨注,马上叫了一 部人力车送往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经医生检查,确诊为急性盲肠炎,需要马上 动手术,否则引起腹膜炎会有生命危险。那时盲肠手术属大手术,需要全身麻醉, 有一定的危险性,要病人家属签字方可开刀。他给蔡团长打了电话,没有人接。 医生催着要签字,他考虑到救人要紧,就在病人家属一栏签了字,在填家属与病 人关系一栏时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填上了“兄妹”二字。   他在手术室外整整等了两个小时,护士才把病人推出手术室。护士告诉他, 病人没有醒之前不离开半步,要小心看着输液的滴管,不要让病人输液的手乱动。 他在病床一直守到下午八点,她才苏醒过来。这时他又给蔡团长打电话,才找到 了蔡团长。蔡团长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到往医院。他除了向罗海燕表示慰问外,还 向邢俊仁表示感谢。因为那天晚上要政治学习,等他安排看护的女团员赶到后就 和邢俊仁一起离开了医院。   他和邢俊仁是在《江姐》演出后认识的,也就是在采访罗海燕的时候认识的。 但是邢俊仁经常和罗海燕来往却是今晚才知道的。他庆幸有这样一个机会得到这 个情报。他想:   “我本来是为了避免操之过急,把事情办得十拿九稳,一步一个脚印地实施 我的恋爱计划。不料刚走一两步棋就杀出了个第三者。好险啦!如果再迟一点, 也许他们已木已成舟,这样我的计划不是付诸东流么!看来谈恋爱也不能像小脚 女人那样,一步一回头,左顾右盼,也要有点大跃进的精神,得放下当领导的架 子,撕破当领导的面子,要以普通老百姓的姿态迅速发起进攻。这时他不由得想 起了一首唐诗,心中大受启发: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二天是工作日,他没有时间,于是在花店买了一束花,顾了一个人给躺在 医院里的罗海燕送去。花中夹了一张条子。这张条子上写些什么,他颇费周折。 开始写的是:   “罗海燕同志:请安心养病,科里的工作我替你暂为代管。——蔡子明”他 写完后觉得不满意,太客套,太死板,没有表达感情。于是考虑一番,把“同志” 二字去掉, 有了一点随意感,但是却增加了唐突感。自她入党以来他对她正式 行文从来都有“同志”二字。突然去掉“同志”二字是不是显得不够礼貌、有点 唐突呢?于是又思索一会,保留“同志”二字,去掉“罗”字,这样比较亲切, 又有礼貌。对于正文部分,他还想修改,但不知道如何下手。开初改成:“早上 好。请安心养病。需要什么请写纸条告我,交送花人带来。”不满意,又改成: “早上好。愿这束鲜花伴你度过一天。”他觉得还是不满意,但由于时间关系只 好作罢。最后还把落款也灵机一动地改了一下,写成:   “海燕同志:早上好!愿这束鲜花伴你度过一天。——蔡”   这束花里有四种花,颜色搭配得极好,有交相辉映之感,十分讨人喜欢。罗 海燕收到这束花之后,忍住疼痛,爱不释手地仔细观赏起来。那姹紫嫣红的玫瑰 和月季她认识,还有白色的玉兰花她也认识,只是那黄色的不知是何花。她左端 右详地想了很久,还是想不起它的名字,她又仔细辩认叶子和枝茎,这时夹在花 茎间的一张纸条映入她的眼帘,她拿起一看,着实感受到了爱的信息。   正当陷入沉思的时候,邢俊仁出现了。他双手捧着一瓶花,不过这是单一的 玫瑰,颜色特别鲜艳。他把花放在床头柜上后在床边坐下,对罗海燕说道:   “昨晚刀口很痛吧。”   “是,打过两次止痛针。现在仍很痛。我要求医生再打止痛针,他说一天只 能打两针。晚上已经打了两针了,要明天才能再打。真是痛死我了。”   “我刚才到医生办公室去过。他告诉我,止痛针打的是吗啡,那里面含有鸦 片,打多了要上瘾的。所以还是忍受点好。另外医生叮嘱我,第二天要扶你下床 走路,免得肠粘连,这种后遗症不好诊。他还说,你这当哥的,要别让你妹那么 娇,你一定要拉她起来沿着床边慢慢地走动——”   罗海燕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一夜间他变成了我的哥?是我听叉了还是他说走了火?”急忙打断他 的话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请你重复一面。”   “对不起,我忘了把昨晚的事告诉你,我刚才只是重复医生的话。”   “难道昨晚我和你举行了结拜兄妹的仪式?我记得我们昨天只喝咖啡,没有 饮酒呀。”她话中透着几许怒气。   “别误会,别误会。是这样的。”他把昨签字的情况给她说了一面。罗海燕 是一个极讲情义的女孩,听到他的解释后不仅不脑怒,反而很感激地说:   “非常感谢。误会你了。俗话说,八百年才修得同船渡,我和你已结识很久 了,昨晚又蒙你搭救,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无限感激之情,我就拜你为兄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以有这样多才多艺的好妹妹感到骄傲。”   “别恭维,恭维太甚,我会飘起来的。”   “既然咱两都同意,我们就趁热打铁,来过结拜仪式吧!”   “还是等我病好出院之后吧。我这时既下不了床,有弯不了腰。”   “不,就在此事此刻。我要尊医嘱,去掉我妹的娇气。”说着就轻手去扶罗 海燕。她不敢反抗,怕牵动刀口,引起巨痛。这样她在他的搀扶下艰难地下了床。 邢俊仁打趣地说:   “你下床就是拜我为兄,弯腰作揖就免了吧。”   “那怎么行呢,我们改为抱手作揖吧。”两人抱手致意,相对而笑,然后, 罗海燕在邢俊仁的搀扶下,弓着腰,右手捂着肚子上的刀口走了几步,实在忍不 住疼痛,就回到床上躺下。邢俊仁说:   “万事开头难。今天有了个良好的开端,明天我再来扶你走吧。”   “不必了,明天我自己走吧。你有你的工作。”   “你就不必操心啦,记者又不要上班,很自由,只要交新闻稿。”   “你老呆在医院里哪里有新闻来源呀!你的新闻该不是胡编滥造吧?”   “新闻就是讲究的真实,哪能胡编乱造。不信,我今天的新闻稿已成竹在 胸。”   “我就不信,你呆在病房里能抓到什么新闻?”   “你不相信是吧,我把题目念给你听。”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等待罗海 燕的反应   “我洗耳恭听。你说吧!”   “我说了,啊!——还是别说了。”   “你胡诌不了吧。”邢俊仁只笑,不回答。   晚上她正在睡觉,朦胧中好像有人推门而入,她睁开眼睛,看到邢俊仁一只 手放在背后站在门口。她问道:   “怎么今天又来了,记者真是自由!”   “罗科长嫌我了不曾?”   “哪里有妹妹嫌弃哥哥的道理,我是羡慕你的自由。”罗海燕马上辩解道。   “只要不嫌就好。我是专程给你送晚报的。怕你闲着无聊,把机器上出的第 一张报纸飞快地拿来了。”   她接过报纸一看,是一张《羊城晚报》,报纸的左下角一道显眼的标题映入 眼帘:   昨晚‘江姐’突发阑尾炎,入院开刀   今天自己下床走动,真乃烈火金刚   她扫了一眼文章的内容后,充着他哈哈大笑道:   “大记者真牛,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也瞎编出头版大新闻来。佩服。”   “此言差已。这才是记者独具慧眼,见微知巨!”   “尽瞎吹!”   “你说,江姐是不是知名度很高,演江姐的人一炮走红,广州人哪个不知道! 现在全城人都在静观她的动静,作为一个记者,我能不把这个又遗憾又动人的热 得发烫的新闻报道出来吗!晚报就是要这样的新闻。如果我是瞎吹,总编那里能 通得过吗?”   “一双寡嘴,我服了还不行?”   第二天早晨,一个送花女又送来了一束鲜花,里面也是夹了一个条子。不要 看就是蔡团长送的。过了一会儿,邢俊仁捧着鲜花走进病房,看见今天送来的鲜 花,好奇问道:   “这是谁送来的鲜花,送得真早呀!”   “是我们团的团长送的。”   “领导真关心部下!”   “是的。”   他一边和她闲聊,一边又扶她下床走动。虽然伤口牵扯很痛,但是她觉得心 里很热乎。她家只有姐妹,没有兄弟,她从未感受到兄爱弟悌的滋味。好像父母 在异乡给她生个兄长,在今天才初次相逢一样,他的胳膊伸在她的腋下,她感到 有一股热血从他的身体流向她的身体,而且这股血就来自她母亲的血管。虽然她 和晨星结拜了兄妹,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她和他只是思想相通而已, 因而从来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她知道这是一种幻觉,但是她想,如果有这样一个 体贴入微的兄长她的人生也少一个遗憾。邢俊仁呢,则是另一番感觉。虽然她一 副莫奈何的病容脸色,但他看上去却十分可爱,他的手臂感到了女性的温柔,他 的鼻子闻到了女性肌肤的芳香,他还感觉到她手的脉搏在跳动,这是成年以来第 一次如此靠近女性,他的心在咚咚直跳,他不知道是心神慌乱还是青春搏动。   蔡团长虽然忙于工作,走不开,但他一直在惦记着躺在医院里的罗海燕。他 急于想知道他每天送花的反应,她是欣赏他送的花,不时地嗅它们的芳香,还是 把它们扔到了垃圾桶?他更担心他的步子是不是迈大了,惹她生气、恼怒。因此 他决定要在近一两天亲自到医院里去看看,如果他送的花都投入了垃圾桶,他就 没有必要继续作那样的傻事了。   第四天晚上他终于挤出了时间,吃罢晚饭就往医院赶,来到外科病房门口马 上止住了脚步,退到窗户边侧身窥视罗海燕的床位:她静静地躺着,床头柜上放 着一瓶花,好像瓶子里有两束花,待他肯定有他送的花时,才举步走进病房。刚 走几步罗海燕就发现了他,她一边叫“团长”,一边要从床上爬起来,他赶紧走 了几步,上前制止了她。她请他在凳子上坐下。   “刀口现在还疼吗?”团长很有礼貌而又充满温情地问道。   “好些了。谢谢团长在百忙中来看我。”   “别客气。早就应该来看你了,就是因为工作太多,抽不出时间。都怪我能 力差。”   “您太谦虚了,是我的工作增加了您的负担,真不好意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谁能说得准啦。不过话说回来,坏事变好 事,以后你就没有急性阑尾炎危及生命的事儿了。”   “那倒也是。”   “你一定要安心养病,不要牵挂科里的工作。刘澜涛在生病住院期间,毛主 席送了他六个字,今天我也把这无个字送给你:   ‘既来之,则安之。’”   说着拿出一张条副,展开递给她。他的毛笔字还不赖,肩胛结构稳当,笔锋 洒脱。想来他真是花了一番工夫。   “谢谢。我的确放心不下。文艺科刚成立,工作还没有完全展开我就突然病 倒了。真是很倒霉。真是辜负党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培养。”   “不碍事的。病好了可以加倍工作来补偿吧。”他的眼睛像两盏探照灯一样 来回扫视着她。有时他的目光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不过出现这种情况时,她会 马上移开视线。可是他并不躲避,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借题发挥。“你的脸 色很苍白,作手术时一定失血很多,出院后还要疗养一段,多吃些滋补营养品。 不过也不用着急,青年人容易恢复。”   “是的,不过可以边工作,边休养。”   “可以。”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她,使她有一点不自在。他找另外的话题又继 续说道,“医生说什么时候撤线呀?”   “一周后。”   “那很快就要撤线了。”   “是的。”   “什么时候出院?”   “两周以后。”   “出院的那天我一定来接你。”   “不麻烦您了,到那天你派个女同事来就行了。”   “不,不。我来接你。”   “不麻烦了。”   “不,说定了。我来接你。”   罗海燕不好再和他争论,就转移话题,询问团里的排练情况。一直谈到探视 时间接束,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   第三十三章   关于蔡团长要亲自接她出院的事,她倒是考虑了一番。不让他来接是最好, 自己叫一部黄包车回去,不麻烦任何人,这样既不会引来闲言碎语,也不会因此 欠他一分情。但是这样作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会使他很难堪,很扫兴,她想。人 家好心好意对你,并且一直一心一意地培养你,你怎么能以冷屁股去贴人家的热 脸呢?她于是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就让他来接吧,大不了给那些长舌之妇(或 男)留下谈资,招人议论已不是从今日始,他们愿播弄是非就让他们播弄吧!反 正是“一任群芳妒”。   出院那天是星期五。蔡团长来的很早。医院里的病号还没开晚餐。他要她别 吃医院的病号餐,换换口味,从餐馆里喊了两碗三鲜面条,和她一起共进简便的 晚餐。然后帮助她收拾东西,扶她下楼。就在楼梯口碰上邢俊仁。他告诉她,他 弄了一辆新闻采访车在楼下等她。这样她在团长和邢俊仁的陪送下回到了团里。 她庆幸不是团长一个人接她回来,没有给团里的人留下口实。然而事实上则恰好 相反,不几天她隐隐约约听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故意议论得让她听见:   “嗨,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来接,多风流呀!”   不过她不把它当回事儿,使她犯难的倒是她如何面对这两个男人。这两个人 都是真正的好人,都是真正地关心、爱护她,她不能对他们有不礼貌、不友善的 举动。人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七情六欲都有,而且他们都正值青春年华,他们 见到心仪的女人怎么会不去追呢,人人都有追求爱的自由。从内心来说,她还是 原意和这两个男人在一起,因为他们总是给她的生活带来情趣甚至幸福,不过她 最愿意还是邢俊仁。原因她也说不清楚,大概是蔡团长是她的领导,有点局促吧。 看来只有和他们结交下去了,等待时机向他们说明真相了。   在这两个男人中,蔡团长追得更紧,尤其是他感觉到邢俊仁也在追罗海燕之 后。这也许是年龄大一点的缘故。他清楚地意识到他面对的情敌不可低估,他决 心背水一战。不过,他觉得他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条件,天天和她朝夕相处, 他就不相信征服不了她的心,因此信心十足。邢俊仁呢,也估摸了一下形势。天 时地利虽不足,但在人和方面,也就是内在因素方面要胜过对方。他是记者,是 ‘无冕之王’,哪个地方他不能去,什么体育比赛、文艺会演、展览会之类的入 场券他弄不到!蔡团长能使她入党、提干,而他手中这支笔能捧红一个人,搞文 艺表演就很在乎这个。因此他觉得在这场竞赛中稳操胜卷。   那个时代物资匮乏,市场供应严重不足。猪肉、鱼、鸡、食用油乃至豆制品 都是凭票定量供应。市民每人每月只有一斤猪肉、一斤油,一斤豆制品。部队、 军营的供应虽然从优,但是还是感到不足。罗海燕出院时医生只给她开了两斤猪 肉。因此她不仅在市场上买营养品困难,就是正常的一日三餐也只能同大家吃食 堂。蔡团长为此可是没少动脑筋。首先,他私下交代食堂会计每月匀出一斤猪肉 票、一斤猪油票,交给罗海燕周末开小灶加餐,另外他还利用他的社会关系,给 她弄来了奶粉、食糖、冻鸡、冻鱼。有时还下农村、下江边、上鱼船高价买老黑 母鸡、海鲜。因为他听说这种东西更滋补人。   有一次还因此惹来了麻烦。那时鱼民对自己捕捞产品没有自主权,必须把它 们全部卖给国家。如果私自卖给个人要受到处罚、批评甚至批判。他那天趁市管 会的人没有来,偷偷高价买了一点海产品,那知正要离开江边时却遇上了市管会 的人,他们没收了他的东西,还要把他带到市管会去,他不得已亮出了自己的身 份,说自己是军人。他们很不客气地对他说:   “既然你是解放军就应该模范地遵守地方的方针政策。解放军的物资是保证 供应的,那能用不着你亲自下江边,你八成是冒充解放军搞投机倒把的。”   团长忙给他们解释说,他们是军队机关不是野战军,物资供应受到一定的限 制。他们不信,还是坚持要把他带到市管会去,给广州军区打电话。听到他们的 话,他慌了张。他想那不是会闹出大麻烦吗?全国都在学习解放军,他的行为张 扬出去,不是要给解放军脸上抹黑?统购统销是国家的大政策,搞得不好还被撤 职、转业。他左解释右解释无效,最后他急中生智,想起了《江姐》。他问他们 看过《江姐》没有,他们不仅异口同声地说看过了,而且还对扮演江姐的演员赞 不绝口。蔡团长趁势说,他就是专为她买的,她刚开过刀,身体很虚弱,急需吃 点好的。因为还有一个大戏等着她呢。这些人在《羊城晚报》上也看到了扮演江 姐的演员开刀了的消息。因此他们相信他的话,把东西还给了她,不过其中有一 个人向蔡团长提出了一个条件:下次演出时要给他们市管会送票。当然蔡团长很 乐意地应允了。他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罗海燕,罗海燕因此非常感动。她劝团长以 后别这么瞎折腾,她的身体不打紧,很快就会恢复,不会影响工作。但是他不依, 他照样到江边去弄海产品,不过他不是到鱼船上去高价买,而是得到市管会的允 许在那里买平价。   邢俊仁也十分关心罗海燕。他凭着记者的本事,隔三插五地来看她,还给她 带来了市场上买不到的滋补品,如白木耳、香菇、黑豆、藕粉等,此外还有一些 名贵药材,如当归、云南白药、天马、黄芪、龟膏等。他听说当归是妇女的中药 滋补佳品。那时中药市场很萧条,不用说稀少名贵的中药,就是很普通的甘草、 麻黄也奇缺。当归出产在深山老林。为了能弄到它,他不惜费尽口舌,说服总编 改变他的采访计划,专程到贵州采访中药市场。另外他还经常送来戏票、电影票、 体育比赛表演票、音乐演奏会票、文化艺术展览票,邀请罗海燕一起去观看、欣 赏。这一点是蔡团长很难办到的。   有一次,蔡团长费了很大力气买到了两张首次上映的香港电影票,高高兴兴 地来邀请她,可是他哪里知道,邢俊仁早已给她送来了中央交响乐团专场演奏会 的入场券,她已答应与邢俊仁一起去听演奏会。就罗海燕来讲,她宁愿去听音乐 会,而不愿意去看电影。因为中央交响乐团的演出会在广州很难看到,他们很少 下到省市来演出。在广州看到香港电影却并不难。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从来没有看 过交响乐,交响乐是个很高雅的艺术形式,她有强烈的愿望想见识见识。罗海燕 因此感到很棘手。照讲蔡团长的盛情邀请是不能拒绝的,如果她拒绝蔡团长而接 受邢俊仁的邀请,一定会使蔡团长很难堪乃至恼怒。她不想得罪团长。因为她不 是同他们俩谈恋爱,而是同他们交朋友,不值得因此事得罪他,她还要继续在文 工团混下去。最后她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要邢俊仁再弄一张入场卷,三人 一起去听演奏会。后来邢俊仁来电话说,再找一张入场券实在办不到,因为中央 交响乐团是途经广州到香港等地去演出,他们在广州只停留一晚,这个晚上主要 招待广州的党政军领导。不过他说,他的那张入场券可以分给蔡团长,他有采访 证能进入,他的主要任务不是看演出,而是搞采访。实际上也是如此,那天晚上 邢俊仁只在他眼前出现两次。   邢俊仁虽然高风亮节地把票让给了蔡团长,显得颇有绅士风度,可是他内心 里却不是滋味,难以平静。在采访、拍摄之余,他是多么想坐在罗海燕的身旁歇 息,一边尽享自古以来都有的男女在一起的那种乐趣,一边欣赏世界最高雅的音 乐!但是不可能,她的两边都坐满了人。他只能到处游荡,时而在后台,时而在 最后排。他简直是如坐针毯。他不想把自己的精神状态暴露在他们面前,免得罗 海燕说自己浅薄,瞧不起他。他只好忍受再忍受,因此他只在他们面前出现两次。 他更多的时候不是听演奏,而是站在后排欣赏罗海燕的背影。当他看见蔡团长与 罗海燕交头接耳、似乎卿卿我我的时候,真是妒火中烧,恨不能把蔡团长赶出音 乐堂,让自己取而代之。这种冲动出现过好几次,但最终都被高度的理性控制了。 他后悔把自己的入场卷让给了他。他骂自己是个大傻瓜,为什么作出这种蠢事。 谈恋爱哪能讲风格,人家为了争夺意中人寸步不让,乃至进行决斗,他却把机会 拱手让给了别人。本来说个“弄不到”就完事了的,为什么要自己挖洞自己钻呢? 这个道理他想了很久想不明白。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哦,那是为了顺从罗海 燕的心意,讨她的欢心。要知道处于热恋阶段的男人能牺牲品自己的一切来换取 女人的欢心。所谓不惜千金能买所钟爱的人一笑就是这个道理。想到这里他的狂 躁的心才算慢慢平息下来。   但是罗海燕演奏会之举给他们俩留下了一个谜团:她为什么要把他两人捆在 一起?邢俊仁想,是不是因为他们结拜了兄妹,阻止他们感情的发展?然而没有 血缘关系的兄妹是可以发展成为夫妻的。对于这一点她应该心知肚明。不,不可 能。莫不是他心猿意马,故意来个淡化处理,他又想。不过他不知道,他哪一方 面不如蔡团长,可能是他当官吧。可是据他所知,她并不希罕当官的。最后他安 慰自己,这也许是她的为人之道吧:不伤害任何人。蔡团长呢,也在问自己,罗 海燕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去看电影而要他一起去听演奏会?这里面有没有她有意避 免与她单独在一起的成分?如果是这样,那就完了。和她单独在一起她都不大愿 意,那还谈得上进一步发展感情吗?想到这里他有些泄气。可是这样想又觉得不 对。事实上那个晚上他就是单独和她一起度过的,邢俊仁并没有插足其间呀!这 是不是她刻意安排的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又觉得热乎乎的。总之,他们两人都迷 惑不解,同时他们俩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场三角恋爱,必须智勇双全才能获 胜。从此他们俩轮番发起进攻,弄得罗海燕穷于应付。罗海燕也喜欢和他们在一 起,她觉得和这两个男人在一起是女人的一种享受。他们两人各有千秋,两人加 在一起好像融了男人所有的优点。不过她设了最后一道防线,不到最后她不会与 他们摊牌。   在两个男人关怀和爱护下,罗海燕的身体不仅很快就恢复了,而且还增添了 几分诱人的丰腴美。她皮肤白嫩,脸色红润,脖子圆浑,见不到苗条女人暴露的 筋骨;由于青春的催发,胸部隆起像两座小山,很富有弹性,走起路来颤悠悠的; 臀部向两侧膨出,丰满得恰到好处,走动时一点扭态也没有。无疑这更增加了诱 惑力。   第三十四章   她虽与两个男人交往,却并不放松工作。她很出色地实现了自己制定的演出 计划。不但歌剧、话剧双炮打响,而且她自己也塑造了真实感人的潘亚雄,甚为 广州人称赞。可是正当她准备制定第二步计划的时候,在文艺战线出现了一个新 生事物——乌兰木骑(蒙语,轻骑队)。它的出现对文艺战线影响很大。不久就 在全国形成了一个乌兰木骑热,很多文工团都放弃排演大戏的计划,赶排短小精 悍的节目,下基层、下农村去演出。部队文工团也不例外,纷纷效法,加入了乌 兰木骑的行列。南海舰队文工团遵照上级指示,组成四个轻骑队,赶排一些小节 目,下边防、海防、上海岛慰问演出。一次下去就是一个多月,回来后排好节目 又下去,在城里停留时间很短。这种情况对邢俊仁很不利,她见到罗海燕的机会 很少,他不可能老跟着罗海燕所在的轻骑队跑,还有其他采访任务。因为他的采 访范围是文化、艺术、体育、教育,南海舰队文工团的轻骑队只是文艺中的一个 小小的对象。如果照此下去,他可能要输给蔡团长,必须赶快想出对策,快刀斩 乱麻。   于是他想起了中世纪欧洲解决爱情纠葛的一种风俗——“决斗”。当一个女 人同时爱上两个男人后,到底哪一个男人应该得到这个女人,他们约定时间和地 点,邀请证人,彼此用武器对打来决定。比如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就和一个军人 进行过一场决斗。他们各执一杆枪,在100米的距离相对而立,同时开枪,未被 击中者获胜。但普希金生性骄傲,又心存侥幸,让那军人先开枪,结果不幸被击 中,当场身亡。这种方式倒是很干脆,问题是太暴力。为爱情牺牲生命,用现代 人的观点来看有点不值得。他又想到我国古代的比武择婿,但可惜他和蔡团长都 不是习武之人,无武可比。比文吧,蔡团长是搞文艺的,他是搞新闻的,南辕北 辙,没有一个客观标准,无法比过高低。最后他想起了现代人解决争端的方式的 演变。随着时代的发展,用武力和战争解决争端已越来越不合时宜,取而代之是 和平谈判。爱情的争端是否也可以采取和平谈判的形式呢,他想。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考虑了很多。首先这个谈判不能让第三者知道,不 然被人透露出去了,不仅他们俩要搞得身败名裂的,而且连罗海燕也要搭进去。 你想在政治挂帅的年代,两个痴男人争一个脚踏两只船的漂亮女人就够可笑的了, 还居然搞什么解决爱情争端的谈判,那不成为资产阶级恋爱方式的典型受到众人 的唾弃才怪呢!第二,这件事也要对罗海燕绝对保密,肯定她绝对不同意。第三, 蔡团长是否同意。因为他独占‘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有利条件。还有他应该采取 什么方式与他联系,他用什么激将法使蔡团长欣然同意。第四,是最重要也是最 关键的一条,如果蔡团长同意了,他怎样保证夺取谈判的胜利,为此他必须作好 充分的准备。   最后他决定给蔡团长写一封信。作为新闻记者,遣词造句,写封信传情达意, 是没有问题。可是他花了一个礼拜还没有把信写好。你看他卧室里的那个字纸篓, 扔满了废纸。有的刚开头就扔下了,写了几行,半页,甚至一满页扔掉的也多的 是。最终硬是写不成自己满意的信来。没有办法只好停下来。这种信确实不好写, 写得太直了、太露骨了,恐怕蔡团长很难接受;写得太隐讳了又怕不能表达意思。 他后来还想,就是信写得很好,万一蔡团长把信交给了罗海燕了那会产生怎样的 后果?他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可以想象,如果她知道他要搞爱情谈判, 肯定要大发脾气,说自已污辱她的人格,把新中国的女性当牲口、当商品,从此 会不理他,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不,不能写信。他想了一下,还是约他出 来吃饭吧。   他选择了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也就是南海舰队文工团轻骑队演出回来的第二 天下午。他给蔡团长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要在广州南方酒家设宴向他表示慰问, 并且在席间有要事要和他商谈。蔡团长乐意地答应了。蔡团长想,邢俊仁慰问他 们演出归来一定也邀请了罗海燕,出发时就去邀她一起同往。那知她并没有接到 邀请。照讲她没有接到邀请也可以同蔡团长一起去赴宴的。因为她已和邢俊仁结 为兄妹。只是因为有个老乡出差到广州,约定今天下午在南海舰队文工团见面, 所以她没有去。   按照电话里所说的,蔡团长很容易在南方酒家找到了邢俊仁。他在这家酒家 订了一个小包间。蔡团长好奇地问邢俊仁:   “怎么今天不邀请罗海燕?”   “她有事,下次再请她吧。”邢俊仁按事先准好的答案回答道。   接着他们就开始边喝、边吃、边谈。他们首先谈论的话题是轻骑队的演出。 从蔡团长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并不赞成,文工团不分大小,一律大嗡大动地搞轻 骑队,这是只讲普及不顾提高,长此下去不利于我国文艺事业的发展。邢俊仁的 观点本来与他相左,因为他是记者,是跟形势的,目前正是强调文艺为工农兵服 务,但是没有和他争论,而且还随声附和,为的是不坏他的兴致,给他下面要谈 的问题创造一个祥和的环境。   等到进餐快要完毕时邢俊仁不失时机地切入主题,说道:   “罗海燕在轻骑队还适应不?”   “她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姑娘,不论演大戏、演小戏都很出色。”   “只是到下面演出很辛苦。”邢俊仁表示关切。   “是呀,不过是一个锻炼。锻炼一下对她有好处。”蔡团长若无其事,说话 有些领导者的姿态。   “一个女孩子老是在下面困难多,我真有些担心!”说到‘担心’二字时声 音有些变调。   蔡团长听到‘担心’二字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震,心想,邢俊仁竟然暗示他喜 欢她,他也不示弱,用他的原话说道:   “我也很担心她,不过不是担心她生活艰苦,而是担心她不能充分展示她的 聪明才智。究竟轻骑队是普及型的,她有条件搞提高型。”   “啊,看来我们两人都为她担心,真难得。”邢俊仁知道对方并不示弱,于 是改用平和的语气圆了一下场。   “这是好事。革命队伍的同志理应互相关心。”蔡团长有意淡化邢俊仁指向 的主题。   “是的。怜香惜玉是男人的本性。”邢俊仁着力把蔡团长拉回主题。   “西方一位哲学家,名字我忘记了,说过,男人在绝代佳人面前不动心,是 对上帝造人的极大冷漠。男女间有爱慕之情是完全正常的。”蔡团长看到躲避不 成,只好起而应战。   “大男大女谈婚论嫁,非常正常,非常正常。”邢俊仁立即逼近主题,“那 就是说,你对罗海燕——”他欲言欲止,故意拖了一个长腔,“也很关心——很 欣赏——很爱,是吗?”   “没错。”蔡团长毫不迟疑的回答,“你呢?”   “不瞒你说,我也很爱她。”邢俊仁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过领导追部下恐 怕不得体,会遭人非议吧?”他知道对蔡团长说这样的话是白费,但是为了挫他 的锐气,还是说了。   “那有什么!那个文件里说领导不能和他的部下谈恋爱。我在宪法、婚姻法 里没有看到这样的条文。”蔡团长显得很自信。   “我只是说影响不好。”   “有什么影响不好?”他反问邢俊仁,邢俊仁一时语塞。“难道要当领导的 一辈子打光棍不成?”蔡团长有些激动。   “话可不能那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同单位找个同级别的或者在外单位 找一个不是没有那种麻烦吗?”邢俊仁耐心地解释道。   “谈恋爱找对象不应该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你为什么要设些条条框框来限制 我?难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   “没有,没有。”邢俊仁马上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是为你着想。”   “别又当婊子又立牌房。”蔡团长有些发火地说道。“我直话跟你说吧,如 果你硬是爱她,咱们就来个公平竞争,优胜劣汰。别耍小聪明,捡便宜。”   “废话。我爱着她是明摆着的。现在已形成了三角恋爱的格局,罗海燕又不 能作出明确的选择,这是你清楚的。”邢俊仁开始有些急躁,说到这里他又抑制 住了情绪,转用理智的口吻说道,“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了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免得既费神、费时又伤和气。”   “怎样妥善处理?愿闻高见。”蔡团长也冷静下来了。   “我是想通过谈判,使一个人自动退出,不要搞成决斗的局面。”   “你愿自动退出?你能说服我自动退出?恐怕都不可能吧。但是我可以明确 告诉你,绝对不回形成绝斗的局面,因为这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受法 律的保障。罗海燕选择谁由她自己决定。我们两人没有强迫她的权力,只有在她 面前表现自己的义务。也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通过公平竞争来解决。”   “你说我们算是公平竞争?”   “怎么不算?”   “你我就根本不是在一个起跑线上。”   “怎么不在一个起跑线上?我并没有第三势力的扶持。你我都是以罗海燕好 恶为裁判,这里任何寻私舞弊都无效。怎么不算公平竞争呢?”   “你独占天时地利。这就不是在第一起跑线。”   “怎么讲?”   “近水楼台。”   “哦,你是说我独占近水楼台的有利条件。”   “不错。”   “那是属于地理环境,是苍天赋予我的。不过近水楼台未必先得月。因为那 是外因。事情的成败要靠内因,也就是说要最后得到月亮主要凭自己的实力。”   “外因也是一种条件。你接触罗海燕的机会比我多。你知道,谬误重复一千 次往往也会变成真理。”   “我给你补习一下矛盾论吧。内因是事物变化的根据,外因只变化的条件。 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起作用。比如,受精的鸡蛋在适当的温度下可以孵出小鸡, 但没有受精的鸡蛋永远也孵不出鸡雏。也就是说,如果我是个大傻瓜,尽管我天 天向她献殷勤,她也不会爱上我。”   “你这是片面强调内因,而根本忽视外因。你看过《巴黎圣母院》吗?”   “当然看过。”   “那个靓丽的贵族小姐最终爱上了那个丑陋不堪的打钟工人,这不是外因在 起作用吗?”   “不。那不是爱情,那是同情、怜悯和报恩。”   “不。同情、怜悯和报恩已经昇华为爱情。”   “我们要辩证地看待内因和外因。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我不同你硬抠理论。你到底承不承认你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有利条件?”   “我承认我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有利条件,但不承认这场竞争不公平。”   “为什么?”   “因为各有个有各的外部条件,我占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有利条件,你也占另 外的有利条件。大体上说我们的外部条件是相当的。因为我们两人都生活在广州 城。我们不可能要求我们占有一样的条件,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不公平就是不公平,用不着遮遮掩掩。”邢俊仁开始激动起来,“这叫作 占便宜又买乖!”   “请你说话客气点!”蔡团长变了脸色。“我近水楼台又怎么样?你说不公 平,那就你调到我们团来吧。”   邢俊仁看到蔡团长生气了,又马上控制情绪,缓和着语气说道:   “蔡团长故意为难我。这明明是不可能的。普通单位尚可钻营,军队机关是 万万不可能的。”   “天无绝人之路。你是爱得不深。”   “别戏弄我了。蔡团长,算我求你了。你就退出吧!”邢俊仁从来没有这样 哀求过。   “你要割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你真的不肯退出!”   “这不是商场作买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将起来。正在吵得最激烈的时候,闯进了一个人。他们 两人扭转头来定神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争夺的罗海燕。罗海燕的出现, 使他们两人都搭拉了脑袋。   真奇!今天她不是和她的老乡在一起吗?蔡团长想。邢俊仁更加想不通,因 为他并没有把他们的行踪告诉她,广州如此之大,她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而且 这个酒家他和她从来没光顾过呀?这一定是心灵感应在起作用,邢俊仁想。其实, 这是一个巧合。她送走老乡之后,正好路过南方酒家。“南方酒家”四个大字映 入她的眼帘时,她突然一楞,想起蔡团长邀她赴宴之事,出于好奇,信步走入这 个酒家,心想“我要看这两个鸟男人鬼鬼祟祟搞什么明堂”。她一边走,一边巡 视。不一会儿,她耳朵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驻足辨听,是蔡团长和邢俊仁的 声音,因为那是木板房不隔音。她刚听几句就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为了自己,好 吧,就让他们好好地空争一场吧,她转身就走。走出酒店又突然停下来,不,何 趁此机会向他们交个底,也好让这两个痴情男子早点死了心。于是她大模大样地 推门走了进去。   “原来是你们两位哟,都谈什么呀?好像争论得很激烈,到底是哪里‘不公 平’?我来给你们当调解人。快说来我听听!”   他们两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不支声。   “不信认我?看不起我?”   “不,不。”他们两异口同声地说。“只是——”   “只是什么呀?”   “不是‘只是’,而是要是——”邢俊仁马上改口道。   “要是什么呀?”   “要是——要是你能当裁判就好了。”   “怎么不能呢?问题是有事情给我裁判不?比如你们俩争购一件商品,首先 要落实那件商品在不在,如果被人买去了,岂不白争、白裁判一场!”   “肯定有,肯定有。不是白争、白裁判。”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看不见得。还是要再落实一下为好。”   莫不是她已经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俩想,看样子,她是在故意作弄他 们。要不要对她实话实说呢?邢俊仁是不敢。因为这个谈判是他一手策划的,如 果他把事情的原委对她实话实说了,肯定会引火烧身,遭到一场劈头盖脸的痛骂。 不过蔡团长觉得她不会这样对待他,因为他是她的顶头上事,他知道她是一个很 有涵养的女孩子,她就是怒火万丈也不会在他面前现买现卖。但是对事情的结局 他们的想法是相同的:那就是完了,一切都完了。因此他们都显得非常灰心、失 望。过了好一阵,罗海燕才打破沉寂,开腔道:   “谢谢你们两位的厚爱。不过我要明确告诉你们,此花已经有主了。你们就 白费心了。”接着她把她与何为从小青梅竹马和57年的反右斗争说了一遍。   邢俊仁听到罗海燕的话哭笑不得。他回想起她的两个疑点:一是她听人说起 57年反右就行为反常,二是他们在听音乐会时,她曾乐而忘形地喊何为。原来是 对自己的隐私讳莫如深、内心非常痛苦啊。遇到这种场面他不知道如何应对。   蔡团长虽然知道她曾有个男朋友,但他以为通过57年反右他们早已分手了, 那知她仍然情系何为。他的临场经验虽然比邢俊仁强点,但遇到这突如其来的情 况也不知道如何处置。   还是她临场经验丰富,处变不惊,大度方圆。最后还是她打破沉寂说道:   “对不起!都是我的过错,请多多包涵。虽然我们之间不发展爱情,但我们 的友情还在。希望二位今后继续多多关照。我和邢俊仁在医院已结为兄妹,如果 邢俊仁不改变主意的话,我们还是兄妹。蔡团长不嫌弃的话,我现在还要拜蔡团 长为兄。”邢、蔡点头。“好。我今天晚上在得月楼宴请二位兄长,务请按时出 席。”罗海燕继续说道。   第三十五章   何为在狱中度日如年,心中烦闷时常常偷偷呤唱一首唐诗《咏架上鹰》——   天边心胆架头身,欲拟飞腾未有因。   万里碧宵终一去,不知谁是解絛人。   他是多么希望马上投身到社会中去展翅高翔,实现他的凌云壮志啊!他在梦 里都在盼望有一天,突然云开雾散,有人前来给他平反昭雪。可是这一天终未到 来。   刑满释放后,他满怀着惆怅地回到家乡——龙岗县。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是 向派出所报到,接受当地公安机关的管制。刚刚走出小牢笼,又走进大牢笼。不 过管制究竟比坐牢要宽松自由得多。只要定期汇报,过年过节按时参加‘五类分 子’(地富反坏右)训话会,有事随唤随到等等。   他出狱后第一个面对的问题就是生计问题。刑满释放犯政府不安排工作,国 家单位拒绝接纳劳改犯。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到蔬菜队去种菜,二去当清 道夫,扫大街。他选择了后者。但清道夫的工资微薄,刚够养活自己。扫街要在 更深人静时进行,白天没事。这一点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因为他有大量时间读书。 在狱中就没有这么多时间归自己支配,他暗自庆幸。他托人从一中图书室借来了 计划要读的书,开始着手实现他的鸿鹄之志。   龙岗镇辖两个居民委员会,两个蔬菜队和两个农业队。街头宣传一般由居委 会负责,因为蔬菜队和农业队有经常性的劳动,抽不出时间。那时的街头宣传很 多,如征兵、计划生育、国内外大事、政治运动、节日等都要搞街头宣传,而且 任务往往来得很紧急,一布置下来三两天宣传队就要上街。镇党委还要不定期得 进行检查评比。这对文艺人才不多的街道宣传队无疑是个无形的压力。两个宣传 队的势力本来就不平衡,势力单薄的二居委会宣传队更加感无法跟上形势。   有一天何为正在斜歪在床上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两个年 青靓丽的姑娘,他问他们找谁,她们说是找一位姓何名为的先生,他把他们让进 屋里。其中一个姑娘主动介绍说:   “我们是二居委会文艺宣传队的,”她指着同伴说,“这是我们的队长白玉 冰,我们是专门向你来求援的。”何为似听非听的。   “她叫红豆,是这样的,何先生。”白玉冰接过话题说道。她把镇里的春节 文艺汇演和她们的困难以及所面对的压力给何为说了一面,她知道他是大学生, 又善长文艺,希望他能助她们一臂之力。何为从来没有听人称号自己为先生,听 到她一叫,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脸上的冷漠立刻不见了。他一边听她说话, 一边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这位姑娘,真是名如其人,肌肤冰清玉洁,头发乌黑极富 光泽,就好像黑人的肤色与雪白的牙齿形成反差一样,给人一种难得的美感。她 妩媚大方,彬彬有礼,说话诚恳,使他不好严词拒绝。于是他答应试一试。不过 他只帮他们编选和敲定节目,不抛头露面,排演由他们自己搞。白玉冰是一个善 解人意的姑娘,当然知道他的难处,就没有坚持要他出席指导。   不久他就给他们敲定了三个节目,其中一个是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这 是他们汇演的重点节目,刘海由红豆女装男扮,狐大姐由白玉冰扮演。但是她们 根本没有唱过长沙花鼓戏,既不熟悉唱腔,也不知道花鼓戏的表演程式,因此不 能独立排练,没有办法何为只好同意这个节目在他的住处排练,由他亲自执导。 结果这个节目在春节晚会上出奇制胜获得了一等奖,轰动了龙岗镇。   这件事使龙岗镇的其他宣传队感到很意外,特别是一居委宣传队很不服气。 他们一向独占鳌头,怎么今年的汇演大奖突然被二居委宣传队夺去了呢?他们在 龙岗镇历届汇演中总是当副班长的呀!现在他们宣传队还是几个现人,怎么他们 的节目选得那么恰当,表演提高地那么快,莫非他们使用了秘密武器?他们想来 想去,解不开这个谜。   春节过后是征兵宣传。一居委会宣传队暗暗下定决心,要在征兵宣传中灭二 居委会宣传队的威风。他们经过精心准备和策划,排练好一些短小精悍节目,打 探到他们上街的日期和时刻,等二居委会一围场开始演出,他们就在他们旁边摆 擂台,企图把观众都吸引到自己那边去,出他们的洋相,使他们下不了台。那知 观众偏不听他们的调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二居委会宣传队的场子周围不肯动, 有极少数离开了但又马上回来了。因为两相对比,二居委的水平比一居委会的高 得多。一居委会的只是快板、三句半等,老百姓看厌了,而二居委会的是小型歌 剧,曲调优美,人物生动,因此能吸引过路的行人驻足观看。一居委会宣传队眼 看撑持不下,只得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家。他们哪里知道对方后面站着一位高人, 他们的节目全部出自他的手笔。   第二年春节龙岗县委宣传部联合县文化局举办全县文艺会演,参加者是县直 各企事业单位和各公社、镇。县里只好分配龙岗镇两个节目的指标。为了选拔优 秀节目,龙岗党委宣传部决定先在镇里会演,选出参加县文艺会演节目,然后进 行再加工,以确保在全县汇演中能取得好成绩。   参加镇汇演的除了两个居委会的宣传队,还有两个蔬菜队、两个农业队,以 及镇办企事业单位,他们虽然不常参加街头宣传,但文艺会演还是不缺席的,而 且他们对参加县文艺会演都跃跃欲试。可以想见他们之间的竞争是多么激烈。他 们互相封锁,惟恐自己的演出秘密被泄露出去。尤其是一居委会宣传队搞得神神 密密的,他们上次汇演不明不白地输给了二居委会宣传队,这次他们说什么也要 夺取县文艺会演的入场券。如果二居委会宣传队拿到了县文艺会演的入场券,而 他们被关在门外,这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二居委会宣传队当然也极为卖力, 特别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不敢透露半分,这不仅关系到他们今后的命运,更涉及到 何先生的人身安全。   经过两三个月的紧锣密鼓的排练,镇文艺会演按期举行。评议结果又爆冷门, 势力强大、阵容整齐的一居委会宣传队一个节目也未选上,而二居委会宣传队又 选中一个节目并得最佳奖,另外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第一蔬菜队有一个节目获得参 加县文艺会演的资格。这两个节目分别是二居委会的长沙花鼓戏《补锅》和蔬菜 队的澧陵民歌《思情鬼歌》。而且这两个节目后来在县文艺会演时都得了奖,尤 其是《补锅》还获得了县里的一致好评。这样就更增加了一居委会宣传队的不满 和疑虑,但是那些好事之徒查来查去还是查不出原因,在以后的文艺演出中二居 委会宣传队仍然比一居委会棋高一着。   对于何为来说,指导乡镇文艺本来是小菜一碟,听到他指导的宣传队取得了 很好的成绩,他本不在意,他的主要兴趣和精力放在读书上,不过在读书之余结 交一些年青文艺爱好者,不失为一种很好的休息和享受。和他打交道的几个男女 青年都很纯朴、善良,他们很尊敬他,都是‘先生’前‘先生’后,在他们的眼 中根本没有那种鄙薄‘五类分子’的表情。虽然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对文艺 的感悟力和模仿力还不低。尤其是队长白玉冰,灵气很足,即使从未接触的东西, 也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因此他们和他在一起不是累赘,而是一种放松。   白玉冰早年丧父,母亲孀居,靠在街上摆个小摊,养活母女俩。她今年刚18 岁,因家庭经济问题高中只读到一年级就休学了。其实也不是完全因为经济问题 读不完高中,而是她妈有她的想法。她决心不改嫁,一辈子陪伴女儿,同样她也 希望女儿不远走高飞,留在龙岗镇,找个称心如意上门女婿,一辈子陪伴自己。 因此她认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儿没有必要要那么高的文化,没有必要在文化上苦 挣苦扎,一方面黄毛丫头埋在书堆里会失去女子的天性,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另一方面一个人要维持两人的生活,还要供女儿读书的开销,实在是很艰难。再 说如果让她读完了高中,说不定将来就要读大学,到那时就女大不由娘了。不如 早点下决心让她休学算了。可是她的宝女儿虽然很贪玩、爱打扮却死活不同意休 学,坚持要读完高中。为此事两母女还闹很大的矛盾。最后让步还是女儿,因为 她不想伤母亲的心,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应该是孝顺母亲的时候了。   有一天她有意撇开红豆单人独马地去找何为,走到他的房门边迟疑一下,但 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门。何为打开门一看是她,就把让了进来。他发现她手中拿 着一本书就问道:   “怎么又要搞街头宣传了,找了什么好节目?”   “不。不要搞街头宣传。这不是节目,是一本旧书。”说着她把书递给他看。 他展开一看,是一木刻本小说,封面虽有点残缺不全,但‘金玉缘’三个字还可 辨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确认是‘金玉缘’时,脸上立刻露出了喜出 望外的笑容。   “你在哪里弄到这本书的?”他急切地问道。   “从我爸爸的书箱里翻得的。听我妈说,我爸爸闲暇时最爱看闲书。我看了 几回,很吸引人,但是有些地方看不懂。”   “你在中学时老师给你们提到过《红楼梦》吗?”   “提到过,不过没有见过这本书。”   “今天你见到了。”   “莫不是这就《红楼梦》?但是封面上明明印着‘金玉缘’呀!”   “《金玉缘》就是《红楼梦》。”   “为什么又叫《金玉缘》呢?这里有什么讲究吗?”   “过去这是一本禁书。封建统治者都视它为洪水猛兽,说它是‘诲淫之书’。 上海的书商为了赚钱,私下里改头换面,更名为《金玉缘》出版发行。不过这个 名字有背曹雪芹的原意。”   “为什么?书的结局安排贾宝玉与薛宝钗结婚了,这不也算得是一段‘金玉 良缘’吗?”   “你只看了几回怎么知道贾宝玉与薛宝钗结婚了?”这一反问问得白玉冰满 脸通红,不好作答。何为知道反问不当,马上补充道:   “开卷有益。这是一本古典名著,读了有好处。别不好意思。我很惭愧,至 今还只听说过《红楼梦》,没有读过《红楼梦》。连大学图书馆也借不到这本书。 你很幸运!”听到这几句话她脸上的红潮才渐渐退出。她沉吟了一会儿,继续问 道:   “何先生,你还是谈正题吧。究竟《金玉缘》为什么有背曹雪芹的原意?”   “这是一个‘红学’问题,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什么叫‘红学’?”   “我给你这样简单地说吧:《红楼梦》自它问世以来,很多文人学士纷纷对 它的内容以及有关方面提出各种不同的探索、考证和分析,这样就形成以《红楼 梦》为研究对象的专门学问,这就是‘红学’。”   “照先生的说法,‘红学’分很多派别,是吗?”   “没错。这就是我们谈话的起因。比如不同的学派对《红楼梦》的结局有不 同的设想。”   “把我搞糊涂了。《红楼梦》的结局是曹雪芹自己写的,只可能一个结局, 怎么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呢?”   “我忘了告诉你,《红楼梦》有八十回和一百二十回两种版本。前八十回是 曹雪芹的原作,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   “原来如此。依我看,安排贾宝玉与薛宝钗结婚是一个很好结局,既很符合 读者的心理,也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怎么不是曹雪芹的原意呢?我不懂。请何 先生指教。”   “不要把《红楼梦》看成是一部普通小说,而要把它看作是一部长篇政治历 史小说,一部形象的封建社会没落史。如果你有了这种认识就会慢慢地理解这个 问题。不过我要就此打住,作个说明,刚才我是纯属空谈妄谈,我连小说都没读 过,根本没有资格谈《红楼梦》。如果讲对了,那纯粹当传声筒。还是把书借给 我,让我读了再和你讨论吧。”   “好吧,我还有很多问题,等你读完了我再来请教。”   “不用客气,我又不是‘红学’专家,不一定能回答你的所有的问题,咱们 一起讨论吧。”   “不,我没有资格和你讨论,我是向你求教。”   “别太谦虚了。”   “不是谦虚,是从心底里崇拜你——你有学问。”白玉冰有点着急。   “你崇拜我干么?我是一个劳改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也没有什么学 问,大学都没毕业就坐牢了呢。”何为慢条斯理语气冷淡地说。   “真的,我没骗你。我看你不像坏人,是个大好人。”白玉冰说话很肯切。 何为本想说‘你不知道有化装成美女的蛇吗’,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因为 他不想伤害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她看到他欲言欲止,又接着说道:   “对不起,我要走了。引起你不痛快——”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子已一溜烟 地移出了房间。何为想叫住她,但不好开口。   过了两天,白玉冰又单人独马地找何为。她一跨进门就问何为:   “看完了吗?”   “看完了。不过我想还看一遍,如果你愿再借几天的话。一本经典著作看一 遍无论如何是不够的。”   “别误会,我不是来取书的。书可以放在你这儿任你研究,我今天来只是想 问你两个问题。”   “那要看我能不能回答。”他想了想。“好吧,请说。如果我答不上,就等 我把书再读几遍后再回答你。”   “我问不出很深奥的问题。我问的你肯定能回答。第四回有个俗谚口碑,叫 护官符,你注意到没有?”   “注意到了,就是: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白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个口碑放在这里起什么作用?什么阿房宫、白玉床、龙王、金陵王,好 像与情节不沾边!”   “嗨,这个口碑的作用大得很!它用夸张的手法和贴切的比喻概括了金陵贾、 史、王、薛四大封建家族的豪华富贵和赫赫权势。贾是指贾家的荣国府和宁国府, 史是指南京世侯史家,即贾母的娘家,雪实为薛,指薛蟠一家。这四大家族‘皆 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戎’,是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地主阶级黑暗统治的 缩影。你心中有了这个底,就不会认为这本书是写一家或几个人的故事,而是写 一个封建制度从兴盛到没落。”   “何先生真是有学问,一点拨我就明白了。我原来只认为是写贾宝玉一家的 到鼎盛到没落。”她讲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有接着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 问。”   “王熙凤、薛宝钗和林黛玉给我的印象最深,老百姓也最熟悉。我知道曹雪 芹是把王熙凤当作反面人物来刻划的,读者对她的印象不好,但是我不知道薛宝 钗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林黛玉肯定是正面人物。按照民间的反应,这两个 人差不多。而且,似乎薛宝钗的形象还完美些,林黛玉给人们留下的印象不过是 多愁善感、体弱多病,遇事爱拉反腔而已。”   “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按照我的观点,薛宝钗应是 一个反面人物。曹雪芹把林黛玉描绘成那个社会的叛逆。一个社会行将崩溃的时 候,总是出现一些叛逆,而这些叛逆者就是一个新生的社会的倡导者和建立者。 这是一个历史规律。曹雪芹既然无力补天,就把希望寄托在叛逆者的身上。而薛 宝钗是行将解体的社会的卫道者,逆历史潮流而动,与贾宝玉的希望背道而驰, 你看她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   “你忽视了作品留下的客观影响。依我看,判定她们是否是正面人物要以她 们留给读者的印象来定。王熙凤虽然漂亮、聪明能干,独揽家政,但心肠歹毒, 读者对她只有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慨叹,而薛宝钗就不同, 除了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还长得极俊,善解人意,读者丝毫没有鄙弃的感觉。我 认为作者为了把爱情故事写得更精彩,特别按排两个不相上下只有个性有差异的 女性,而不是有意歌颂那一个鞭挞那一个,就好像写两个青春靓丽女子同时爱上 了一个正派的男子一样,是为了加强情场的竞争性,引人入胜而已。”   “真是见解不凡啊!想不到你喜欢读小说,还能分析作品,真了不起。不过 ——”   “我知道我的看法幼稚可笑。希何先生多帮助我。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就 是关于《红楼梦》的问题我还没问完呢。”   “等我再看一遍再和你讨论。我现在无法说服你。”何为圆场道。   过了几天,白玉冰又来了。这次她给何为带来了一些五香怪味豆。他们一面 吃着可口的豆子,一面谈论《红楼梦》。何为说:   “你的看法有可取之处,分析人物是要注意作品留给人们的客观影响,但是 你考查影响要深入、全面,不能以偏概全。你前几天所说的薛宝钗的印象都是走 马观花、浮光掠影的肤浅认识,这种认识一般来自一些对《红楼梦》一知半解的 人。我问你,贾宝玉喜欢谁,是薛宝钗还是林黛玉?”   “那还用说,是林黛玉。”   “这就是作者的写作意图:扬林而抑薛。以林、薛来对比,他的主要笔墨是 用在林身上的。”   白玉冰表示不服,但又说不出道理来,就反问道:   “何先生,你是对林黛玉有好感还是对薛宝钗有好感?”   “当然是林黛玉。”   “为什么?”   “理由我前面说了,她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   “叛逆者就值得肯定吗?恐怕与你的性格和经历有关吧?”白玉冰小心地试 探。   “当然要看什么样的叛逆者。不过你也说得对,与我的性格和经历也有点关 系。我还要告诉你,与我是学历史的也有关系。凡是一切推动社会前进的叛逆者 我都肯定。”   “你前次说,《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我闹不懂。依我看它只是一 部典型的爱情小说。因为小说里只一处涉及到社会时政,那就是‘护官符’,通 本写的都是少年男女和青年男女互相吸引、互相爱慕的爱情故事,当然主要是宝、 黛、钗的爱情故事。恐怕政治主题是后人加上的,特别是那些文人学士政客为了 某种需要,比喻说,立异鸣高,作者本人未必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认为《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呢?”   “我认为,它的主题是通过宝、黛、钗的爱情故事,说明家长和子女在婚姻 问题方面的差异,家长着眼于长远、多方位,而子女主要看眼前、单方位。它告 诉人们,在封建社会子女自己选择配偶是注定要失败的。”   “不同时代不同层次的人有不同的观点,那是很正常。不能舆论一律,众口 一词。那样是违背自然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你想人的脑袋的组成总是千差万 别的。你的说法也不失为一种观点。很凑巧的是,你的看法竟与一些学者有惊人 的相似之处。比如你说薛宝钗和林黛玉一样也是正面人物,就和俞平伯的观点差 不多,他说,‘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尽其妙莫能上下, 必如此方能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至于认为《红楼梦》的主题是 爱情的就大有人在。除开旧红学家新红学家外,就是党内也有人持这种观点。”   “是吧?”白玉冰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盯着何为。“何先生真有学问, 懂得的东西真多,谈起问题来左右逢源,信手拈来。我真佩服——。”‘你’字 还没说出口,就忽然警觉到又犯了忌讳。他不喜欢人家在他面前说‘崇拜’、 ‘佩服’。   “我喜欢瞎说,你别当真。我这辈子就是因为胡说八道倒霉。贾宝玉也一样, 他爱引经据典,有时确有出处,有时纯粹是杜撰。”   “过去的事就别提它了。”白玉冰本来对贾宝玉杜撰《华南经》的情节记忆 犹新,但是怕引起何为的不快,于是马上改口道:“我家里还有几本闲书,你想 看吗?”   “谢谢。一般的闲书我不看。”白玉冰见到何为不生气了就起身告辞。   第三十六章   白玉冰休了学之后她妈感到很称心如意,女儿陪伴自己左右,帮助作家务, 细心向她学习针线活,她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开心多了。哪知一个十几岁又贪玩的 姑娘不几天就在家里呆烦了。开头只是晚饭后出去转转,夜幕一降临就回家;再 过一段时间就是推迟回家时间;再往后就是今天这个来邀,明天那个来喊,不说 白天也不落屋,就是晚上要很晚才回家。自从她当上了文艺宣传队的队长之后, 家简直就成了她搭餐、落宿的旅馆。白玉冰妈的心又悬起来了。她想,自己的女 方正值青春年华,她若是谈恋爱,自己找对象,怎么办?她找的对象肯定不如她 的意,而且也肯定不愿意上门。最使她担心死了的还是,她女儿入世未深,上当、 失身了怎么办?大凡守寡的女人都个性很强,不愿意主动请介绍。俗话说世界上 只有凤求凰,没有凰求凤。主动请人介绍岂不是自遭人议论,“嗨,养女嫁不出 去!”   有一天,白玉冰家里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妈叫她女儿称呼她为大姨,可她 从来没见过这个大姨,她家也没与她来往过。这个女人不仅来得很突然,而且行 动很诡密。她一走进门就嬉皮笑脸地上下直打量白玉冰,口中不停地说,“真俊! 真俊”,然后把她妈拉到房间里,关上门,嘀嘀咕咕了老半天,中间还夹杂她妈 的生气的声音。但是她妈为什么生气,白玉冰无从知道,她也没问过她妈。不过 其中大内容她也知道八九分。   过了几天她妈主动提起那天来人的事。她对她女儿说道:   “玉冰,你年纪不小了,你不能老在文艺宣传队里混。俗话说女大不中留。 应该要找个婆家了。”   “我不出嫁!”白玉冰胸有成竹冷冰冰地说道,“我不出嫁。”维恐她妈没 听见,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嫁出去也可以,娶个上门女婿呗!”   “不,我是说我一辈子不结婚!”   “说傻话,一辈子当老闺女?”   “是。就是要。”   “不要不好意思。妈要与你商量。”   “什么不好意思的?有什么好商量。”   “那天来的那个大姨有个小儿子,才转业到镇里当干部,恐怕你也认识。” 她妈讲到这里顿了顿,好让女儿回忆回忆。她知道,公社谁转业回来,公社机关 增加了什么新干部,青年人都了如指掌。但是女儿不支声。于是她又继续说道, “他是党员,听她妈说,他很快就要升武装部长了,原来的武装部长马上就要提 拔为副书记。”   “人家要当官与我什么关系?”她顶了一句,嘴巴翘得老高。   “傻丫头,与这样的人结婚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才不希罕呢!”她用鼻子哼了一句。   “那你希罕什么?难道要找一个穷瘪三!”   “我跟你说过了,我一辈子不结婚。”   “你要气死妈呀!妈这一辈子容易吗?”她含着眼泪但不敢发大火,因为她 知道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如果她发火的话,她就会一走了之。   “我这辈子就陪伴你左右还不行吧?”白玉冰看到她妈流泪有点心软。   “如果你真的心痛妈你就要听妈的话。妈的本意不是要你当老姑娘陪妈,而 是给你招个上门夫婿。”   “你想让人家上门人家就会上门呀?”   “那就说只要人家愿意上门,你就同意,是吗?”白玉冰本想给她妈出难题, 没有想到她妈竟爬着杆儿上。她一时答不上话。于是她妈又趁势表扬一句,“还 是我女知我心。”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凡是愿意上门的就一定条件不好,条件好的就一 定不愿意上门。”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大姨一开始也不愿意让儿子上门,因为她家的条件好, 我说,如果不愿意上门就不用浪费时间,我与你大姨因此还争吵了两句,大慨你 在外边也听到了。”   “那一定是她家或者是她儿子有问题。”   “别胡说八道,她家有什么问题?她儿子,一个公社干部,难道找不到对象? 她之所以同意让她儿子上门,是因为她对你很满意。”   “我不信。”   “你不相信,你可以调查了解吧。”   她知道自己用错主意,脱不了身,便灵机一动,先法制人,她发脾气道:   “现在都是新社会了,禁止父母包办婚姻,妈,你还是到公社学学《婚姻法》 吧!”说着扭头就走了,直到晚上才回来。   镇里来了个转业军人,白玉冰也确实知道。他叫董铁柱,年龄有二十大几, 五大三粗的,文化又不高,为人有些莽撞,她一向不和这样的人来往,她妈提起 他要当武装部长就更加使她讨厌,因为她很鄙视舞枪弄棒的,只愿意和那些文化 素养高,能说会道,又能歌善舞的人在一起。因此尽管何为是劳改释放犯,是右 派,她愿意和他交往,拜他为师。这在当时是一种阶级觉悟低,立场不稳的表现。 不过现在还才开始,还处于地下阶段,还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没过几天董家就请了介绍上门来了。这个介绍人是镇里的职业媒婆,有名的 铁嘴铜牙,能把方说成圆,把黑说成白,很会打圆场,经验特丰富。一进门就满 口“恭喜”,见到白玉冰的妈,“大妹子恭喜”,见到白玉冰“姑娘恭喜”。不 待主人说“请坐”,她就一屁股蹋在一把椅子上,说过没停,什么董家好,董铁 柱有前途,要当武装部长了,不得了,姑娘有福气等,就像放鞭炮,噼里啪啦, 接二连三。白玉冰本想当着介绍人的面发一通火,亮明自己的态度,但没有耐心 等待,就不理她一走了之。可是那介绍人还不知趣在背后说:   “大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要什么只管提,我以一定满足你。”然后进 入正题继续说,“你们两亲家都谈妥了,我只起个传话的作用。你们两亲家当面 不好说的话,大妹子,你尽管说,我当得家的,我一一应允;作不了主的,我回 去给你多争取。不过,因为时间问题,我们这次只谈订婚的事。结婚的事下次再 说。”说到这里才停下嘴来,让她妈说话。   白玉冰感到问题严重,举行了定婚仪式就意味着承认这门婚事。不像平时与 她妈顶嘴那样,是说说而已,她不同意的还是不同意,她妈把她煮不烂熬不熟。 她一边走,一边想,感到六神无主。找同辈的朋友,不好意思开口,他们也未必 能为自己拿个主意。找亲戚吧,她家压根儿就没有直亲,那些旁系亲属根本在她 妈前说不上话,她妈肯定不会听他们的。她想到这里有了轻生的念头。她于是向 河边走去。河水涛涛流淌,一去不回头。她面对此情此景,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 法。生命给一个人只一次,作错是不可更改的。再说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也许想一想还有办法。最后她决定找何先生去求救。他文化层次高,见多识广, 一定能帮助她。   她敲开了何为的门,何为见她行色匆匆,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的眼泪夺眶而 出,忙说道:   “何先生,你要想办法救救我呀!”   “什么事?快说!”他口上说得很痛快,可是心里却在犯嘀咕,“以我这样 的身份,能救得了谁?只要不连累别人就算万福了。”但是白玉冰虽语气急切, 却不肯说是出了什么事。他直催她快说,“你不说出事来,我怎么帮你呀?”她 还是只是伤心地流泪不说话。他又催道,“你只管说,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设法 帮你!”   “我我——”   “不要不好意思,你就当我是你老师一样。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在何为一再催促下,她把事情的原委才对何为说了一遍。   何为听了她的话,半响没有说话。他想他一个男子怎么能插手一个青年女子 的婚事呢?传出去了肯定要被人说闲话。而且他身份不允许他抛头露面,怎么帮 她呢?他想了良久,想不出好办法。白玉冰站起身来含着眼泪说:   “不难为你了,我走了。”   何为马上制止她,说:   “别走!别走!”他心里想,她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俗话说救人 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不管惹出什么事来,先救了人再说。他 安抚她说, “坐下,坐下。让我好好想一想。办法总是人想出来。”他又想了 一阵,突然问白玉冰道,“你刚才说,人家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姓董,叫什么? 请你再说一遍。”   “他叫董铁柱。”   “是一个干部吧?”   “是的。是镇公社的一个干部。”   “而且他很快就要提武装部长,是吗?”   “是的。”然后她又马上补充道,“天知道他是不是会提拔为武装部长?也 许是异想天开,也许是放的诱饵?”   “办法有了。”他故意不往下说。   “快说,快说!”白玉冰用手抹干脸上的眼泪急切地说道。   “不,等一等。我先要再落实一下。”   “还要落实什么?”她有些大惑不解。   “白玉冰,你知道‘错过姻缘’这句话吗?”何为不紧不慢地问道。   “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我今天是作好事还是作坏事,为了慎重起见,我还要对你啰嗦几 句。有些女孩很冒失,很不成熟。向往着自由恋爱,一听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就 火冒三丈,也不仔细想对方是不是适合自己。往往事情吹了,别人和另外一个女 孩结了婚,又后悔。这就叫‘错过姻缘’。‘错过姻缘’的意思是错过了不能再 来的,不像走错了路可以走回头路。你要再想一想。我看董铁柱的条件很好,也 很有前途。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过了。”她很坚定地回答,“我讨厌舞枪弄棒的。”   “不能凭意气办事。我就有凭意气办事的毛病。吃了很多亏。我看你还是好 好仔细想一想。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不,不用想了。你现在就把办法告诉我!”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慎之又慎呀!”   “我知道,请说吧。我急着呢!”   “我有两个办法供你选择。解放后国家颁布了《婚姻法》,上面明文规定废 止封建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这是你知道的。还有一点恐怕你还不知道,那 就是‘定婚’这个旧式婚姻中的起始程序,也是必备程序,但在新婚姻法中已不 具法律效用。”   “可是老百姓仍然使用这个程序呀!”   “我是说即使定了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仍然以以自愿为原则。所以你不用 干着急。”   “定了婚又赖婚,影响不好。”   “我还没说到正题呢,我只是说万一——”   “何先生,别说万一了。万一还没发生。赶紧说眼前怎么办吧!”   “别急。说起来很简单。你不说董铁柱要提拔吗,你就写封给他,他如果不 制止他父母搞包办婚姻的话,你就立刻把他告到公社书记那里去,他被提拔武装 部长的事立刻要泡汤。因为现在正大力宣传婚姻法,反对包办婚姻,你想党委会 提拔一个以势压人、搞包办婚姻的武装部长吗?他接到你的信后,肯定会要他妈 偃旗息鼓、退掉媒人。这叫私了。互不结仇。这是第一种办法。”   “第二种办法呢?”   “更简单,写封信给公社书记,反映此事,书记立刻发话下来,马上就烟消 云散。这叫公了。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   “何先生真是有办法,我真崇拜你!谢谢。”白玉冰破泪为笑,一溜烟地离 开了何为的房间。   第三十七章   又是两度春秋。经历文艺战线风雨的罗海燕渐渐觉得文艺战线不是她的归宿, 再加上与团长和邢俊仁的关系不好处理,经过慎重考虑之后打了一个转业报告, 但由于入伍时间不长,没有得到批准。她转业决心已定,又二次、三次地写报告, 坚决要求转业,结果领导批准,分配在家乡龙岗县一中任党支部书记兼副校长, 捡起她所学的专业。这所学校原是一所初级中学,58年大跃进升格为高级中学, 高中教师严重不足。论这个学校教师的学历她是大学本科第一人,专科毕业的也 不过三人,其余全是中师和高中生。61年第一届高中毕业,虽经过全体高三师生 的奋力拼搏,高考才录取了两名专科,而且都被录取在本地区58年兴建的一所专 科学校。62届、63届也是如此。由此可见可以想见这所学高中的教学质量。   “连高三老师都没经历过高考,怎么希望他们指导好高考?”她一来到龙岗 一中就听到人们这样议论。虽然学校对学生实行的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 教育,(即考取大学的高高兴兴上大学,落榜了的安安心心去种田或就业,对党 毫无怨言),但每年高考录取不了学生或者录取得太少,怎么唱高调也不光彩, 怎么安慰自己也不心安理得,说不定有人会在背后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饭桶! 如果下一年高考还是如此之差,那第一个挨骂就是她自己了,因她是党支部书记, 党的领导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她想。毛主席惇惇教导我们,不要搞官僚主义,要 走群众路线。她带着这个问题,找老师座谈,开家长会,和大家商量,群策群力。 大家都觉得提高升学率最关键的是提高教师的业务水平。要提高教师的业务水平, 除加强教学管理和在职进修以及争取多分配一点本科毕业生之外,还要挖掘社会 潜在力量充实教师队伍,特别是后者可收立竿见影之效,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虽 然学历合格,但教学效果不一定好,教学效果的提高需要一个过程。大学生的分 配今年已完毕,要等明年,明年能分多少还是一个未知数。最现实的问题,本届 高三需要教学水平较高的老师怎么办?如果能挖到社会潜力,立刻可以解决! 这 个问题? K醯么蠹业囊饧芎茫戳艘桓鲎酆媳ǜ娓亟逃坪拖匚浚 ㄇ罢吖苄⊙В笳吖苤醒В笈尽?   提到要多升几个大学,县教育主管部门和县委领导机关都反应强烈。他们说 正是开展国民经济建设的时候,极需高等人材,龙岗县落后,尤其需要人材,多 升几个大学是好事,应用总路精神(即多快好省)而不是用少慢差费的办法解决 高中教师不足的问题。同意挖潜来解决高中教师问题。   她得到上级领导的首肯如获至宝,马上开展工作。她想要减少工作的盲目性, 重点解决问题。学校现在最需要的俄语和高中数理化教师,首先要在这方面下力 气。由于向苏联老大哥学习,中学都普遍改开俄语,这是最紧俏的教师,大学毕 业生非常少,各地都采取短期培训,现买现卖来解决问题。她不但派人到处找线 索,而且自己也明察暗访;他们不但把目光盯在本县,而且还遍及周边各县乃至 外地区。第一个被找到的是一个化学老师,他原本是长沙雅礼中学的一个高中化 学教师,从教前曾在军队里任中校防毒教官,肃反、审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下 放在邻近一个县的农村中学教初中。启用此人有两个障碍,一是他是一个历史反 革命,这是政治问题,搞的不好要犯错误,领导不敢负责,她自己也有些怕沾边; 二是他是外县的人,调起来很不方便。第二个被找到的是数学老师,他是本县在 编初中老师,原在本地区一所省立中学任教,在大学读书时曾参加共产党,第二 次国共合作时被组织以双重党员的身份派回家乡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与党组织 失去联系,后来当过伪县参议,肃反、审干时定为叛徒,降级使用。第三被找到 的是俄语老师,这个人是自己撞到她枪口上。她在广州工作时的熟人听说她转业! 在一个中? Ю锏敝Р渴榧牵匾庑葱鸥笏偈卑才乓桓銮灼荨4巳硕碛 镅г罕弦担凇度嗣袢毡ā饭什抗ぷ鳎蚍秆现啬信叵荡砦螅诠噬显 斐啥窳佑跋欤 豢б翟诩摇V劣谖锢斫淌Γ」芩咕∪斫馐故且 坏阆咚鞫济挥小C话旆ǎ缓米靼铡K讶说那榭鲂闯杀ǜ嫦蛏匣惚ā?   就在她着手写报告的时候,她小学的一位同学,现在公检法系统工作,特意 跑来向她推荐一个人选。他说:   “我向老同学推荐一个人,就看你敢不敢用?他是刑满释放人员。此人虽只 大学肄业,但成绩优秀,学士渊博,肯定教得了高中。”   听到“刑满释放”四个字她心中不由“咯噔”一惊,但她的同学没有注意到。 她马上自我调整情绪问道:   “劳改释放犯?”她改用民间的俗称。“按照规定劳改释放犯能聘用吗?”   “一般是不能的。但是有专长可能可以。”   “为什么劳改?”   “右派加现行。”   “姓什么?”   “姓何。”   “何为?是他!”她一下激动起来。想不到在这里听到他的消息。一石惊破 水中天,平静心底又起波澜。她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立刻陷入了沉思和想象之中。如果目前不是有客人,她恨不得要马上飞到他的 身边。但是她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无比激动,因为她和何为之间的事来人并不知 道。   “没错,就是他。听说你们是不同系的大学同学。”   “是。”   “我十分同情他,我和他是小学同学。”   “我也是。不过我们学校目前只缺俄语和高中数理化。当然我会尽量帮助他。 谢谢你的支持。你知道他的住址吗?”   “知道。”来人提笔写下了何为的住址。她起身送客。   客人走了之后,她思想感情的潮水像冲决堤院的洪水奔腾咆哮,一泻千里, 使她坐立不安。反右以前卿卿我我、形影不离的回忆,57年反右的情景,千山红 农场的伤情,无情的铁窗生活等像放电影一样,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现,有时是一 闪而过,有时是交错重叠,不能自控。她几乎发疯了。她想静下来想一想,如何 处理她和何为的关系,如何帮助他?如果他还是拒绝她怎么办?等等。但是哪有 利剑能斩断流水,纵有巧手也理不清一堆乱麻。她无法平静,没有办法只好走出 房间,信步来到沿河大道上。   中秋已过的傍晚,微风从河面上刮来,摆动着柳絮,拂在她头上、脸上,晾 幽幽的,好像大自然在安抚她可怜的女儿。路上行人很少,她来回踱步,大约走 了四、五个来回,她感觉她膨胀的头好像变小了,选择一块临河的大石头坐下。   何为的性格很犟,有些桀骜不驯,不知道通过铁窗生涯的磨练有些改变么? 如果还是软硬不进,那一切都是白搭!她的原意是不需要招聘历史老师,但出于 对她的帮助,她可以尽力。问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面同意了,他却不干。 结果会闹得满城风雨、不尴不尬。因为现在她当领导,本来就有些芥蒂的他会甘 心投奔她的麾下吗?因此把要他写在报告里,她必须先找他谈谈。她估计,他即 使同意,也不是一两次谈话能奏效,非硬磨软泡不可。而且千山红的惨痛教训必 须吸取,不然吃个闭门羹,被他拒之千里之外,岂不更惨!因此要和他见面必须 作好充分的准备,最好是使他无法退避又不可能拒绝。而要作好这个准备需要时 间,要从长计议。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县镇,这是最好的机会,无论如何要抓住, 千万不能使它再失去。现在已是八月中旬,开学在急,时间不等人,因此她决定 暂且放下,先回家把三个人的报告写好。   报告递上去后,领导找她谈了一次话。意思是那个教数学的虽有历史问题, 但因为是本县在编教师,可以通融;那个学俄语的虽犯有严重的作风错误,但因 是外地人,本地无人知晓,只要作好保密工作,也可以试用。就是那个教化学的 不便于录用。因为他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又是外地人,我们重用他恐怕会造成不 良影响,将来追查起来,我们负不了责。领导的意见她不好提出异议。   回到家里她又反反复复考虑:现在高中,特别是高三的师资条件好了一半, 文科的高考成绩有望提高,但是理工医农科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物理教师就 根本没有找到,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化学教师又无望被录用,理化缺了一条腿就 本来不能走路,现在理化完全空白,那理工医农科不等于完全抛荒!高等学校文 科所占的比例很小,主要是理工医农,要提高考升学率非要大幅度提高理化成绩 不可。想到这里她决心再争取一次。   为了提高成功率,在再向领导反映之前,她决心不辞辛苦亲自走访一次。那 个化学教师家在一个毗邻的永和县的偏远山村,距离龙岗县城有一百几十里之遥, 既不通水路,也不通公路,必须步行。她步行了两天才到达他家。她从交谈发现, 此人的口才极好,讲话既风趣,逻辑性又强,据他自己说,他的教学很受学生欢 迎。他先是在大学学物理,获得了学士学位,然后又入另一所大学学化学。他在 雅礼中学化学、物理都教过。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她很兴奋,因为领 导如能同意录用他,就等于物理、化学都解决了。为了能说服领导,她返回时顺 路到他所在公社了解他的历史。他是抗日战争投笔从戎的,在部队当过防毒教官, 后来驻扎在中印边界,协助黄棋翔办边务。因黄的部队非蒋介石的嫡系,受到排 挤,他感到前途无望,在抗战胜利后不久,便弃军从教,到了雅礼中学。   她回到龙岗县后立即向主管上级部门反映,满以为这次会得到批准,那知那 些领导都怕负责任,互相推诿,最后的回答是外县的人事调动不好办。她不死心, 又找到了县委书记,把她的调查结果和她的想法详详细细地向县委书记讲了一遍。 县委书记很赏识她的魄力和苦心,对罗海燕说:   “好吧,我尽全力帮助她解决这个问题,你一个礼拜后来听结果。”   原来县委书记想起永和县委书记同他在‘革大’一起学习过,后来在省里开 会也打过照面,虽没有深交,但也有一面之缘。他马上写了一封信,交给秘书, 叫他买点土特产去找那个县委书记。那个书记看了信,二话没说就给人事科打电 话,叫他们马上办理调动手续,交来人带回去。因为龙岗县委书记在写信时稍微 动了点脑筋,在信中并没有说龙岗一中极需这个人,而是说此人是他的亲戚,本 人因家庭原因想调到龙岗来。他把此事当作纯私事,使对方不好推脱。如此私人 小事都不给人以方便,日后怎么好见面!再说此人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少一个少 一个包袱。他若直说,龙岗一中极需理化教师,必然引起别人的本位想法。县办 高中都是58年的事,哪个县不缺高中教师,哪个一中不想提高高考升学率?龙岗 为办好高中能大胆地使用人材,为什么我们永和县不能用?永和县的人材为什么 要平白无故地给你龙岗县?诸如此类的确想法肯定有,那事情还办得成?   没有一个礼拜,第四天县委书记的秘书就把那个教师的调令送到了罗海燕手 中。县委书记如此重视和支持教育工作对她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因此她工作劲头 更大,信心更足。   开学的那一天晚上,她组织一个盛大而隆重的迎新誓师大会。她在大会上特 意介绍这三位新老师,借以树立高三师生的信心,同时提出应届高中毕业班的奋 斗目标和加强高三工作的几点措施。“奋战一年,走出地区,进省会,过长江, 过黄河”这是她提出的奋斗口号。意思是说,不要像往届只被录本地区58年兴办 的专科,这届要上省会的本科、武汉、上海以及北京等地的大学。特许高三教室 和寝室延迟至十点熄灯(肄业班九点熄灯),让有精力的学生可以加班;特许高 三学生中餐加菜一个,其费用由校办农场开支(那时三年灾荒过后,物资仍然很 紧张);特许高三师生不参加社会活动(那时社会上时有随便调用学生干扰学校 正常秩序的现象,如支农、参加义务劳动、扑灭山火等)。高三的师生代表都在 大会上表示了决心,特别是那三位新教师感触很深,表示一定要忘我地工作,力 争实现党支部提出来的奋斗目标。   教学工作走上正轨之后,她该考虑何为的问题了。   她虽然在中学时就与何为要好,也到过他的家,但是现在只依稀记得他家庭 住址的大致位置,因为当地封建思想思想很浓,女学生到男生家里去要引起是是 非非,遭人议论,所以不到谈婚论嫁时,女生是不常登男生家的门。她只知道他 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孀居未再嫁,其他别无所知。她去看他之前必须先作些调查。 她首先以散步为掩护,对何为的住处和生活规律进行了侦察,发现他和他母亲并 不住在一起。经打听,他的母亲在他判刑劳改时,因感到前途渺茫已改嫁,现住 在男方家,定期来看望何为。据说他被释放回来时对母亲改嫁一事有些想不通, 闹了一段矛盾,不过现在已和谈母亲和好如初,但对他继父还是很生疏,从不到 他继父家里去。他不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有利,也有弊。有利是她可以和他尽情 地长谈,不受局促,不受干扰;有弊在于,谈甭了没有人劝解。总的来说弊大于 利。另外她发现,他晚上打扫街道,白天一般闭门不出,只有需要买东西时才出 来,但是都是快去快回,从不和人攀谈。他不论出门与否是一般都不锁门,只把 大门虚掩着。这一点对她很有利,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把她拒之门外。   剩下要考虑是如何谈,谈什么,是否把所有问题都搬出来谈?自他入狱后, 他们有好久就没有见过面了,感觉一定会更疏远,再加上以前的芥蒂,是否谈得 起来还是一个问题。因此她决定这次只随便地聊一聊,联络下感情,既不叙旧, 也不进入主题。   一天趁他出门之际,她推门进入,仍然把门掩上,坐在他的书房里,一面翻 阅,一面等他。桌子上的书放得很整齐,一本书摊开放在桌子的中央,她翻到封 面看时是一本《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他正在看《尚书选读》。她就坐下来, 把书恢复原状也读了起来,这是一篇讲周厉王施行暴虐统治的故事,国人对厉王 不满,多有谤言,厉王指使卫巫秘密监视,凡有谤言者必诛之。大臣公召劝谏厉 王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一会儿,何为推门而进,发现书房里坐了 一个女人,那女人并未立刻抬头望他,不知道看书入迷还是佯装不知道有人走进 来。他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以为是白玉冰。等他跨进书房时,她才突然把头举了 起来,就像反右以前互相耍闹一样。   “怎么会是你?!”何为突然惊呼道。“这不是梦游吧?”   “是我,罗海燕。不是白日做梦。”罗海燕马上笑眯眯地回答道。   “你是回来探亲的吧?”   “不。”   “听说你毕业分配很好,在南海舰队文工团。”   “是,不过我现在已转业,被安排在一中工作。你已经回来了的消息我刚听 人说,今天我特意来看你。”   “谢谢。”   “文工团不是很适合你的吗?为什么要转业呢?”   “文工团只是眼前适合,不是终身归宿。女孩子还是搞教育为好。我本来就 是学师范的呗!”   “哦。”何为不作评论,“你是搞行政还是搞教学?”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是教学,却故意这样问多少还是为了表达他内心的不满。 罗海燕很敏感,觉得话中有音。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照实回答,肯定会引起何 为的不快。有些男子有大男子主义,自己的女友地位高于自己反倒觉得不自在, 或者说有压力。何为本来没有这个毛病,因为她在中学和大学的知名度一直高于 他。但是那是顺境里的他,现在不知怎么样了?人的脾气往往因境遇的不同而有 所变化。还是小心点为好,毕竟他们之间不快之事还未消除。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回答道:   “哎,当然是搞教学。学中文的不搞教学搞什么?”她不等何为搭话,迅即 转移话题。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很好。谢谢。”   罗海燕感到今天的谈话还比较顺,也许他的心境比以前平和了。不过她还是 很谨慎。   “你现在还需要什么?”她本想说“你现在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或 者说“你现在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她觉得这样说有救 世主的味道,恐怕他有逆反心理,后面本来还有话也咽回去了。   “什么都不需要。”何为不等她讲完就赶紧回答道。   “你现在还在看大学时的讲义,大概是没有书看吧?”   “《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这本讲义内容很风富,够我读很长的时间。”   “一中图书室还有些藏书,老读讲义也乏味。下次我借几本给你带来。今天 就谈到这里,我还有一点事。再见!”她一串连珠炮,使何为没有表示反对的余 地,她不想与何为发生齟龉,留下不快,等何为要启齿时她已离开了他的家。   她说有事也不假。她的工作的确很忙,又要抓支部工作,又要管高三的教学, 还要兼一个高一的语文。一个班学生的作文本就足够她折腾几个晚上。如果要精 批细改,一个钟头顶多改两到三本,全班五十来号人,起码要二十个小时才能改 完。间周一次作文,光应付作文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支部书记兼副校长处处要 以身作则,备课、批改作业都不能敷衍马虎,因此她的时间确实是紧得很。她计 划今晚召开高三教师会,在会上将讨论她拟定的高三教学计划。她在“誓师会” 上已提出了大纲,还有措施和细节需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她在会上要与大家商量三个重要问题。   一, 何时结束新课,何时举行毕业考试,何时正式开始 分类复习?按照省教育厅的规定,高三不得早于三年二期的第16周结束新课举行 毕业考试。如果死板地照文件办,学生进行高考复习的生间就会很不够,就会影 响高考成绩。因此她的意见是尽量提前。希望大家想个万全之策,既不明显违背 教育厅的规定,又要早开始高考复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方 案,第十周结束新课,随即开始进行高考复习,毕业考试按教育厅的规定,第16 周举行。对于有升学希望的,特别那些有文理特长而又偏科的学生,毕业考试不 要为难他们,送他们毕业。因为教育部规定,未毕业的高三应届生不能参加高考。 准许他们毕业就等于是增加了升学的人数。当然这些想法她早已成竹在胸,只不 过听听大家的意见和看有什么实际困难。   二, 如何加强高三的教学领导,改进高考复习?她提出 要成立高三领导小组,定期对学生进行摸底排队,对有望可以考取的学生要有计 划、有重点、有针对性个别辅导,高考复习要分几轮进行,高考模拟要组织几次 和定期召开学生座谈会等。这些问题都是通过调查研究、个别访问、座谈提出来 的,所以很符合实际,很受老师们的欢迎。她最后统一大家的思想,形成决议。 高三领导小组由她和语数老师组成,两周摸底排队一次,调整个别辅导名单,高 考复习分三轮进行,首轮分章分节的复习,二轮小综合,三轮大综合,单元测验 各科自行安排,统一组织模拟考试三次,不定期地举行学生座谈会,及时进行教 学反馈。   三, 精神鼓励与物质奖励的关系怎样,高考要不要搞物 质奖励?如果搞物质奖励的话,如何论功行赏?是分科奖还是分班奖?大家一致 认为精神鼓励与物质奖励要相结合,奖多奖少可以根据学校的情况,但物质奖励 一定要有,这样更有利于调动教师的积极性。至于是按科奖还是按班奖,少数主 张要分科奖,因为这样调动积极性更直接;大多数人认为,分科奖弊大于利。大 家讨论的结果,分科奖会助长单科独进,不宜于各科协作拉总分,因此最后决定 分班进行集体奖励,即按录取挡次划分奖励等级:地区学校每个奖五元,省级本 科每个十元,长江流域的本科每个十五元,过黄河的每人二十五元。但是也排除 对个别突出科目进行适当的奖励。   高三教师会后,高三如沐春风,信心倍增,你追我赶,干劲十足,早晨书声 朗朗,晚间的教室里一片灯火辉煌,听不到一点嘈杂声音,教师不是在办公室备 课、批改作业,就是下班辅导,形势十分喜人。总复习开始后,第一次摸底排队 有希望升学的不足五人,但是到第二次摸底时有希望的人数就增加到八人。   第三十八章   高考复习有了头绪后,她才有暇想起她对何为的许诺,走进图书资料给他挑 选图书。她把一中图书室的书架都翻遍了才挑上两本书,一本是《青春之歌》 (杨沫著),另一本是《汉书窥管》(杨树达著),她觉得两本太少,于是又继 续找,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金宁春梦》和《侍卫官杂记》,这是香港出 版的,虽真实性不强,但讽刺辛辣、入木三分,不失为一种消遣文字。她带着这 四本书敲何为的门,何为打开门一看是罗海燕送书来了,脸上不由露出了喜色, 赶紧把罗海燕让进了屋里。   “谢谢你给我送书来,请坐。”他伸手接过罗海燕递过来的书。   “不用客气。我不知这四本书你喜不喜欢看?”   “不要紧,让我先翻一翻。”他看了一下四本书的封面,指着《汉书窥管》 说,“这本书很好,它无论对读《汉书》还是读《史记》都有好处。以前我在师 院时就想读,可惜——”   “不用提过去了。”罗海燕赶忙打断他的话。“逝者长已已,来者犹可追。”   何为没有搭腔,低头翻阅起《汉书窥管》来。好久两人无话。他从头至尾把 它翻了一遍才开口问道:   “你们学校有《词诠》吗?”   “可能有。我没有很好地查。”   “它和《汉书窥管》是杨树达的力作。”   “你现在还想研究《史记》吗?”罗海燕趁他兴致较好,提起他们过去的理 想。   “是。《历史要籍》的《汉书》和《史记》的选读部分我看了好几遍。只是 没有全貌。因为我没有全套《史记》和《汉书》。”   “研究《史记》和《汉书》有什么关系?”罗海燕明知故问,其实在中文老 师也介绍过古籍。   “关系大着呢!研究《史记》不仅要读《汉书》,而且还要读《资治通鉴》, 因为它们的内容有一部分是重复的,通过比较可以看出不同的史家对同一历史事 件的写法和评价。”   “一中图书室可能有《资治通鉴》的线装本,我回去找一找。”听到这里何 为的兴致更足,明显的喜行于色了。罗海燕抓住机会又补充一句,“不过,你也 可以自己去找。一中的图书比较多,你可能找到你更喜欢的书。”   “我不是一中的职工,凭什么大摇大摆地钻到书库里去找书?还是你替我找 好了。”   听到他如此回答,罗海燕心里高兴极了,她居然乐意要她为他作事了。但是 她不知道,是出于对书的喜爱,还是对她的态度有所改变。她本想说“你去的那 天我给你在图书管理办法员介绍一下就行了”,可是她实在没有把握,怕损伤他 的自尊性。“受过严重挫折的人的自尊性一般都很脆弱,我有负于他,过去的伤 痕还没愈合,我现在高人一等在别人面前替他介绍,他接受得了吧?”她本想这 次与他谈代课的事,一想到这些,也就打消念头,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吧。俗话说, “欲速则不达”,心急反而会把事情弄糟。于是她很高兴地回答道:   “那好。我一找到就给你送来。”   “那也不必。等你有时间再说吧。”   有一天罗海燕正在支部办公室,突然一个教务员来报告。   “罗支书,高三教室里快打起架来了!”   “高三学生还有时间吵架?要高三班主任去解决!”   “不是学生吵架,是老师与老师吵架。高三班主任去了,解决不了。”   “什么?”她的怒气不打一处来。“快去,把他们请到支部办公室来!”说 到“请”字时她语气很重。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老师气冲冲地来了。罗海燕请他们坐下说明原委。外语 老师说:   “高三文科班下午第二节是自习,我与班主任和学生们都已说好,给他们补 主动行动词,因为我发现这个语法知识很多学没有弄懂,可是历史老师要与他抢 课堂。”   历史老师说:   “我已将走进了教室,正准备开始讲课,突然外语老师进来对我说,这节自 习已安排他补俄语。要我另外找时间布课。我不同意,因为我已走上了讲台,怎 么好下台呢?他看我不肯让他,他就也登上了讲台,这样我推他拉起来。”   罗海燕听了他们的话又生气又感动。老师为人师表,竟然在教室里当着学生 的面吵架,这成何体统?这不能不使她怒火满腔。但是她又高兴,因为高三老师 的积极性真正调动起来了。工人们加班有加班费,文工团加场演出发加场费,可 是老师没有分文报酬却为争课时而互不相让,这是多么高尚的职业道德啊!究竟 这次吵架不是生活中的一般吵架。因此她压住满腔怒火,语重心长地说: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首先我要作检讨,是我没有把高三的教学工作安排好。 如果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教学制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深深地理解你们,你 们都是为了工作,争取多点时间,把学生教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你们在课堂上, 在学生面前,吵架是很不对的,有损师道尊严,不利于为人表率。学校有学校的 纪律,课堂有课堂的公约。我们教育学生团结友爱,不要打架吵架,你们却为一 个学科的利益,公然无视学校纪律,破坏课堂公约,影响很不好。一个有涵养的 教师,应该互相谦让,实在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找教导处或者我协调嘛,怎么 能凭着性子在教室里吵起来呢?我看你们两位要作深刻反省。”   外语老师和历史老师无言以对,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都从心底里佩服罗支 书,说话入情入理,既爱护教师的积极性,又不放过教师的缺点错误,真不愧为 人民解放军培养出来的好干部。   当晚罗海燕召开高三任课教师会,通报当天下午第二节课高三文科班教室里 发生的事,为放止发生类似争时间抢空间的问题,特提出关于教师下班辅导和空 堂自习的管理的几项规定:   1,要提高课堂教学质量,尽量争取当堂解决问题。空堂自习一律不准全班 补课,更不能上新课。   2,早自习由语文和外语轮流辅导,其它学科不得侵占。白天和晚间的自习 不安排语文和外语。   3,下班辅导编入课表,一次只准一个教师下班。学生复习什么由学生自己 决定,下班教师不得要求学生复习自己的科目。   4,重点辅导名单由任课教师提名,再由高三领导小组平衡审定,统一安排 时间、地点。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规定好,制定的及时。散会的时候那两位老师还自觉地作 自我检查,得到全体高三老师地原谅和鼓励。   第二天她决定下班去听课,了解课堂教学的情况。她花了一周的时间,高三 每个老师的课都听了一次,有的还听了两次。通过听课她了解到,绝大多数教师 的课堂教学质量还不错,只有历史教学她不太满意。因为他不是专学历史的,一 节一节上新课还可以,但搞综合复习显得力不从心。知识不能前后贯通,纵横联 系。尤其是对古代史和世界史还很不熟悉。对一个没有系统学习历史的人,要求 他古今中外都娴熟在胸,那是不现实的。因次她决定找个人帮帮他。   早餐后,她来到学校图书室的书库,查了一下残缺不全的图书目录没有查到。 再问管理员也没有结果,因为管理员是新换的。没办法只有一本一本地翻。那古 旧线装书,因为没有人借阅,又没有书架,所以都堆放在楼阁里,被很厚灰尘掩 埋。像查书、查资料这一类事务性的工作,本来用不着她亲自去作,可是这种翻 故纸堆的事,她不好让人去搞,怕造成不良影响。再说又是借给校外的人,更不 好让人代替。她爬上楼阁,一堆堆地查找。毒辣辣的太阳照在瓦背上,热气直往 下射,人在楼阁上就像坐在颠倒的蒸笼里一样,头顶上烧火,蒸气往下窜,不一 会儿她就成了落汤鸡,汗水滴在尘封的书上,留下了豆大的尘坑,就像久旱不下 雨道路上踩出了很厚一层尘土,天上掉下几滴大雨点时的情景。他查了一堆又一 堆,还是不见《资治通鉴》的踪影。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一中图书室是否有这 本书,她在何为面前说那样的话,完全是为了讨他的欢心,给下次来找他留下一 个借口。此时她是多么希望一中图书室有这本书而又让她找到!如果她找到这本 书,何为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她和他谈代课的事也许能谈 得通。还剩最后一堆,她抱着最后的希望翻完了最后的一堆,但是没有看到《?! 手瓮? 踪影。她失望地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当她转过身子来时,突然她的 眼睛一亮,入口的门后有一方块形东西进入她的视线,她跑过去捧起来一看,原 来是布匣,封口用四个带绳索的牛骨拴拴着。她抹去四面灰尘,没有发现字。她 赶紧取去牛骨栓,《资治通鉴》四个大字立刻映入她的眼帘,她高兴得快要发疯 了。原来是王云五印的一套古精装《资治通鉴》!   罗海燕敲开何为的门,何为问她她故意不答,只把掖下夹着的一个一尺多厚 的方块往他面前一放,站在旁边看他打开。何为打开后,果然比前次高兴。他连 说:   “谢谢,谢谢!”   其实,何为对《资治通鉴》感兴趣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历史系有门选修课 程是资治通鉴,是请湖南历史博物馆一个姓戴《资治通鉴》专家开的,他对这门 课很感兴趣,但因右派加现行坐牢,没有机会选修,出狱后他有补这一课的心愿。 今天罗海燕把《资治通鉴》放在他的面前当然使他喜出望外,有了《通鉴》全本 他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对比通鉴研究史记,或者进而专门研究《通鉴》等等。   “不用谢。”罗海燕感到很高兴。   “你上次拿来的四本书我看了三本,还有《汉书窥管》没有看完。这本书是 杨树达的代表作,我准备仔仔细细读一两遍。”何为左手拿着三本书,右手举着 一本书说道。   “你需要的可以留下。你不要的书交给我顺便带回去。”她接过他左手的书 继续说道,“你觉得这三本书怎样呀?”   “《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是个新人,但写得很不错。故事很引人入胜,人 物形像也很分明。值得一读。至于香港出的那两本书,《金陵春梦》和《侍卫官 杂记》,只能供消遣,不可信,不过讽刺效果还是可以的。”   “杨沫是女作家,这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本书一出来就反响很好。另 外两本就甭提了,我是专门拿来供你换换口味的。”罗海燕已然觉得这种气氛可 以利用了,就因势利导偷换话题,“我有时也看这样的书,换换脑筋,学校工作 有时很烦人。”她故意露出破绽让何为抓。   “你原来在学校当领导哦!”何为反应很快,立刻指出她前后言词不一,虽 然显得有点不快,但情绪仍然不坏。“都当什么呀?”   罗海燕感到现在不可隐瞒了,要句句说实话。   “当支部书记兼管高三教学。”   “好呀。那由此可见你在部队还混得很不错嘛!”语气略带揶愉。   “一般。不谈部队里的事了。”她把话茬又拽回来。为了不引起何为的反感 又补充一句,“有时间我们再谈吧。我还有要紧事要请你帮忙呢。”   “我能帮你什么忙,一个劳改释放犯!”他本想如是说,但想到她两次送书, 又孤身一人地跑到千山红农场去看他,他如果再像初次对待白玉冰那样,实在有 悖为人之道。于是他改用无精打采的语气说道:   “什么重要事呀?是不是刻复习资料?”   “不,不。”照正常场合她准加一句“那大材小用了”,但是此时的何为是 不能随便高逢的,弄不好要把事情搞砸,于是她用一句苯拙的话,“不是那种 事。”其实这话也暗含抬举之意。   “请说吧。”何为的不满情绪立刻不见了,这时罗海燕才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的。我们县一中是58年大跃进才办的高中,高中师资很不足,所以 前几届高考很差。我转业到一中想改变这种局面,想尽了办法,才挖到了三个人, 数理化外。”她把“三个人”、四门课程有意地排在一起。“但……”   “三个人怎么又数理化外呀?你说错了吧。”何为听话很仔细,马上发现了 矛盾。   “不,我没有说错。是三个人、四门课程。没有办法,化学老师又兼物理。”   “高考班的教师怎么能兼两门课程呢?”   “照讲是不行。这样兼法教师的精力不足。好在这个教师这两门都能胜任,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哦。”何为表示理解。   “但是还是问题。前几天我下班听了一些课,开了一个学生座谈会,发现历 史老师在开展综合复习时有困难。有些知识连学生都掌握了,老师却还没有弄清 楚或记住。你说这怎么提高复习效果?”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何为感慨道。   “真是这样。他的近现代史还过得去,但古代史和世界史很生疏。他在总复 习阶段就更本不可能‘以一桶水灌一杯水’。再说这位老师又是一个中师生,没 有经历过高考,不知道高考命题一般规律。所以这届文科很成问题。我正为这件 事着急呢!我想……”罗海燕说到这里不敢往下说,因为这实在对何为太突然了。   “你想怎么样?”何为追问道。   “我想,我想请你到一中去代课!”   “什么?”何为简直是瞠目结舌。   “我的意思是你和他一起负责高三的历史,你负责中国古代史和世界古代及 中世纪史部分。”   “那不行。我历史系都未毕生,怎么教得高三历史?”   “不是要负责整个高三的历史,只负责一部分,那一部分我知道你行。”   “不行。绝对不行。”他激动得站起身来,边说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行,何为。完全行。”罗海燕的眼睛跟着他在房子里来回转动。   “就依你说的,行,但是我——”   “那你就别操心啦。”罗海燕赶紧打断他的话,以免他说出诸如“我是劳改 释放犯,右派,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关系,国家容许吗”等话来。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知道,知道。”罗海燕马上接茬。“不就是非国家职工么?这在我找你之 前都经过慎重周密的考虑。”   “你考虑过什么?”   “何为,我考虑了国家的政策和事情应该经历的过程。”   “你就实话实说吧。”   “按照现行的政策,很难给你安排工作,但是临时性的代课,通过努力还是 可以争取得到的。你暂且代课,等有机会时我再给你转为正式编制。这一切你都 甭管,都由我来为你办。”   “真难为你了!”他终于说出了谢意。他想了一下突然发问道,“哎,‘通 过努力’、‘争取’是什么意思?我可不希望你求爹爹拜奶奶呀。这点我得先给 你讲清楚!”   “当然不会低三下四,你放心。不过我们要实际一点,人家不会主动找上门, 还是要我们经常去问一问,打听打听,这就是我说的‘通过努力’、‘争取’的 意思。”   何为听了罗海燕的解释没有立刻表示不同意见,不过他还是将信将疑。因此 他有保留地说:   “让我好好想想吧。”   罗海燕走之后,何为陷入了沉思之中。   反右以前他和罗海燕是何等地要好,经常在一起,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只 差没有结婚了。但是由于在反右中她上台揭发他,从此断绝了情缘。因为他最痛 恨的也是他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背叛,不管她的举动是在什么背景下发生,不管她 是出于多么的无奈,不管是动真格的还是只作姿态。因此她即使孤身一人专程到 千山红农场去看他,他硬是拒不与她见面。他本想,不见那一面是为了永远不见 面。那知不想见,老天爷却偏偏安排你相见,你躲也躲不了。不是吗?如果不是 劳改释放犯规定要回原籍改造,如果罗海燕就呆在部队不转业回乡,本来是没有 机会见面的呀!   真是山不转水转。人间何处不相逢。这地球实在是太小了!   看来躲是躲不掉的,只有勇敢地面对惨淡的人生。为人处世何必作得那么绝 呢!?生活不都是俏丽多彩,前进的道路上总是有激流险滩。人是社会的人。人 和人不发生关系,就不成其为社会。你的情人上台揭发、斗争你,你感到是背叛, 无法接受;但是,她用她的行动向你表示忏悔,逆来顺受,始终不放弃,你却用 绝情的方式对待她,一时的失误,带来几年的痛苦折磨,这还不够吗?一个罪犯 也有刑满释放的时候。上帝都允许她的凡民忏悔,恶魔也有心软的时候。退一步 说,去掉爱情,还有友情!你现在处境就是该有人帮才行。总不能一辈子扫街吧! 他这样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一想,又调个位置想一想,终于思想有了转机。   过了两天,罗海燕来了。因为着急,一走进门,她劈头就问:   “何为,你想到怎么样了?”   “请坐。”何为显得很有礼貌,接着慢悠悠地说,“就照你说的办吧。不过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她想,只要你肯去代课,什么要求都答应你。   “我不住在学校。”   “当然可以。不过上班时间必须坐班,上课不能迟到。”   “一定。”   第三十九章   何为并不想花大力气研究《红楼梦》,看了两遍之后就退给了白玉冰。可是 白玉冰拿到它之后又看了起来。一方面是经何为讲解之后,她对《红楼梦》有了 新的认识,另一方面是《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对一个妙龄女青年确实有吸引力。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何为有学问,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请他解答。   一天她怀揣《红楼梦》又来到何为的家。她问道:   “何老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改口称“老师”了,何为也没察觉到称呼的 改变。“‘金陵十二钗’是指哪十二人?”   “十二钗是指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史湘云、王熙凤、巧姐、宝钗、李 紈、秦可卿、妙玉和黛玉。”   “何以见得?”白玉冰好像在平起平坐地和何为为讨论红学。   “有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和《红楼梦》散曲十二支为证。”   “为什么只这十二个人?曹雪芹笔下的女性形象何止十二人?多得很啦!”   “因为‘金陵十二钗’只讲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的内眷和女亲。这 是当时的正统。”   “我明白了。但是〈红楼梦〉中还提到过‘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 钗又副册’,是不是说还有‘十二副钗’和‘十二副副钗’呢?”   “我同意你的看法。比如英莲和尤二姐和尤三姐等就是‘十二副钗’,晴雯、 袭人等算是‘十二副副钗’。”   “你能把她们排出来吗?”   “那要看书慢慢地排。”   于是他们两人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共看一本书,排了起来。白玉冰刚洗过的 柔发,洋洋洒撒,散发着清香,随着头和身体的扭动,有时落在何为的脸上、肩 上,有点耳鬓斯磨的感觉,这使何为想起了他和罗海燕同读一本有趣的书的情景。   要排出两个十二钗并非易事,因为要一页一页的查,又费一番琢磨,所以排 了好大一阵还没排完。眼看时间不早了,他还要备课,就说道:   “小白,我告诉你一件事哟,明天我要到一中去代课,不扫街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为何为高兴得鼓起掌来。“你一肚子学问扫街太浪 费了。这才叫人尽其才!”   “我在一中上班,但还是住在家里。你有问题还可以来问。今天就排到这里, 其余的你在家里去排。我今天还要备课。”   过了大约一两个星期,白玉冰终于完成了两个十二钗的名单。她在一个星期 六的晚上来到何为的家。她一进门就说:   “何老师,我排完了。你看排得对么?”   何为接过来一看,排得还不错,并高兴地说道:   “辛苦了。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   “那就是说还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咯?”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此话怎讲?”   “因为我对《红楼梦》没有研究,对你的排法没有把握。不好发表意见。”   “那就等你考虑成熟了再说吧!不过排这个名单对我也有点好处。”   “有何好处,说来听听。”   “你以前说黛玉和宝钗是一对互为正反的人物,我不想不通。现在我领教 了。”   “那是一个进步,请举例说明。”   “就举柳絮词来说明吧。”   “我替你背词吧。   唐多令 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队成球。   飘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   凭尔去,忍淹流!   临江山 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 何老师的记忆力真好!”   “别夸了。快说明吧。”   “你看,把随风飘散的柳絮,一个看成似粉末壮随风飘零,一个说成翩翩起 舞;把柳絮翻飞,一个看成似飘泊流离的人那样命苦,一个喻为与蜜蜂蝴蝶相伴; 一个说难舍难分也没有用处,只有随风飘散,一个说柳絮到处可以落脚;一个说 随风飘走,春光也留不住,只有任凭到处流离,一个要凭借风力送上青云。咏同 一物,却表现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倾向,这不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吗?”   “说得对。你对红楼梦的领悟长进不小呀!那你对另外两个十二钗也能否说 出人物个性鲜明对立的典型例子呢?”   “何老师要考学生啦。”说着她对何为莞尔一笑。“让我来试试。先说奴卑 丫环这一群吧。晴雯是这个群体中最具反抗性的第一人,身为奴卑,却丝毫没有 努颜与媚骨,敢于公开揭露恨毒狡诈的主子,敢于无情痛斥为虎作伥的奴才,她 死前不久说过一句话很能说明问题——‘宁可冲撞太太也不受这口气。’与她相 对立的是袭人,她通体奴颜媚骨,一副奴才相,一个奴才灵魂。”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真是进步不小啊。”   “何老师夸奖了。”   “你能说出作者对这两个人是什么态度吗?”   “作者对晴雯十分赞扬和同情,而对袭人却是鄙夷。”   “何以见得?”   “贾宝玉写了一首赋体诗篇《芙蓉女儿诔》献给晴雯就是证明。这首诗是 《红楼梦》中最长又最充满火热激情的,他把晴雯比作芙蓉花神,赞美她——”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 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何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何老师对《红楼梦》中的精彩段落真是如数家珍。”她赞扬了何为一句然 后又继续说道,“对袭人的鄙夷除判词中的‘枉自温柔和顺’和‘空云似桂如兰’ (‘枉自’和‘空云’含有讽刺的意味)外,还有《芙蓉女儿诔》中的‘毁诐奴 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晴雯的叛逆性格在我看来是作人的骨气。骨气是人的最高品格,古今亦然, 文武亦然,贵贱亦然。所谓‘文諫死,武战死’,‘不为五斗米折腰’等等。骨 气也可说是正气,正直之气。即古人所说的狂狷之气。有狂狷之气的人,大都能 不与世俯仰,不随波逐流。”   “真知灼见,入木三分!我看何老师也很有骨气。”   “那你呢,小白,有不有骨气呀?”   “我好像没有。”   “怎么没有呢?你就忘了?好好想想。”   她想了一下,摇头说道:   “没有。”   “没有——抗婚不就是一种骨气吗?勇当封建包办婚姻的叛逆,这还不算骨 气?”白玉冰“刷”的一下脸红了,呈现了一派青春女性的羞涩。何为忙补充道, “哪有什么害羞的?人总是要一点骨气,不能像糯米团子那样任人摆弄,总要独 立思考,不能人云亦云。”   “听老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好了,另外十二钗就不用说了。”   “何老师现在为人师表,要穿得得体些。我有一件礼物送你。”她说着从口 袋里取出一段布来,要交给何为。但是何为不肯接受。   “我怎么能接受你的礼物!现在买布要布票,国家发给每个人的布票很有限。 你拿回去给自己缝衣服吧。”   “这是免票的绸料,可缝件衬衣。我今年的布票用完了。”   “没有花布票也不能接受。你又没有工资收入,我怎么能让你买东西。不行, 不行。你的心意我领了。”   于是两人开始一场拉锯战,一个要送,一个不收,而且就还边推边嚷。何为 怕让外人听到了影响不好,就让步说:   “好,我接受,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得付钱!”   白玉冰点头示意,何为松了一口气,打开抽屉取钱,就在这一刹那间,她把 布甩在桌子上转身就走。身后传出话来:   “以后吧!”   何为拔腿就想追,但人已走远不好再追。他回来看着那段布和刚才取出来的 钱发愣,不知如何是好。钱她肯定是不会收的。要不过段时间再送她一件礼物, 以表示还情?他细想了一下也使不得。那会使她产生错觉。他知道白玉冰的心思, 她开初只是对自己敬佩、崇拜,现在已明显地变成了爱慕,她想用这段布大胆地 表白自己的爱情,就像黛玉在旧帕上题诗三首表达对宝玉的真挚爱情一样。如果 他也送她一件礼物,她会误以为是交换信物。说实在的,他不是不喜欢这个姑娘, 睡梦中他们常常在一起,白天闲暇时她的影子也常萦绕在他的脑际。只是他不忍 心。像他这个处境,能给她带来幸福吗?不,不仅带不能带来幸福,还会给她带 来痛苦!他现在是进退维谷,硬性地退了它或者坚持要付钱,会伤害她的感情; 乐意地接受它,就意味着他接受她的爱情,她肯定会这样想。何为左思右想,想 不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最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管它的,就让它在那里睡觉吧!我还要备课呢吧”   白玉冰自行把布放在何为的桌子后一直在观注何为的动静,看他是否把送他 的布缝成了衣服并且是不是穿在身上。可是等了几天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想也 许他忙抽不出时间,又等了几天,还是没有见他穿上新衬衫。她有点按捺不住, 又怀揣《红楼梦》来到了何为的家。她旁敲侧击问何为:   “何老师,我对‘骨气’一词的涵义还是弄不怎么明白?比如说拒绝别人的 提携、馈赠或者恩典是不是也算是一种‘骨气’?”   “当然算是一种骨气。”何为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样的例子多得很啦!如 春秋时介之推,晋文公重耳出逃游历各国时随其左右,为时达十九年,可是重耳 回国当君主后,分封行赏却没有他的分,于是他与他母亲隐住绵山,发誓不当晋 文公麾下的官。晋文公进山找他,他拒不与之相见,晋文公想他把绵山烧了你会 出来的。遂命令放火,但介之推还是拒不出来,在山中抱木而死,文王哀之,乃 命令清明前一天起三日不准生火作饭,以示纪念。这就是寒食节的起源。”说到 这里他停下来喝了口水。   “这只是一例而已呀,还有呢?不是多得很吗?”白玉冰畧带不满,但何为 并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仍继续高谈阔论。   “陶潜已经提到了,就不说他了。就说近现代吧。戊戌变法六君子之一谭嗣 同,完全可逃脱杀头之祸,可是他拒绝朋友的劝告,心甘情愿留在家里让清兵来 抓。他说,各国变法都有流血牺牲,唯中国没有。要有,就从我开始吧。毛主席 说过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这你知道。”何为虽然讲得津津乐道,唾液横飞,但 白玉冰越听眉头越皱得更紧。他不了解她的心思,以为她听入了迷。“再讲闻一 多和朱自清吧。一个是拍案而起,置生死于度外,结果倒在国民党的枪口之下; 一个是宁可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面粉。这也是毛主席表彰过的——”   “何老师,我插一句,”白玉冰很有礼貌地说道。“你说了很多,古往今来 都说到了,但是没有一例说到因拒绝朋友的礼物而表现骨气的呀?”   何为恍然大悟,原来是因拒绝她的礼物有些闷闷不乐。他敢紧打圆场说:   “别误会。我不是拒绝你的礼物。这跟骨气不搭界。我是觉得你经济没有独 立,拿你妈的钱给我送礼,不好。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间何必一定要送礼 呢。”   “我不是白拿我妈的钱,我在家里作家务,还帮我妈看小摊,我用一点钱也 不为过。再说你给我们宣传队帮了大忙,又经常给我指点,表表谢意也不算庸俗。 既然你不是拒绝我的礼物,为什么你不把布缝成衣服呢?老把布放在那里不是白 浪费吗?”   “对不起。我很忙,抽不出时间上街。等我有空了,我一定去!”   “何老师,我提醒一句,你现在是为人师表的老师,不是清道夫了。”她一 本正经地说道。“你如果说的是真话,我愿为代劳。如果你真地自己去上缝纫店, 恐怕要等一个月才能穿上。”   说着她从口袋拿出一根尺码,不由分说地给何为量起尺寸来。她并没缝过衣, 量起来却很熟练,不知是跟她妈学的还是事先问过裁缝师傅?量好后她把尺寸写 在一张纸上,然后向何为要回了那段布,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何为的房间。   照说布票有限,逢衣服不要排队才合情理。但是裁缝也像农民一样入了合作 社,没有积极性,再加上那时也有关系网,人际关系,有人要提前,必然就有人 要拉后,所以,一般人作衣服等了很久还不能按期取到衣服,是经常发生的事。 白玉冰利用她的人际关系,找了一个最好的师傅,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把衣服送到 何为手中。   送衣服的那天,她没有对何为说什么,只打了一个招呼,把衣服放在桌子上 就风风火火地走了。也许她是有急事,也许是让何为马上试衣服,因为一个年青 姑娘究竟不便看男人试衣裳。何为拿到衣服后,犹豫了片刻,然后脱掉身上的衣 服,把新衣服穿上。他顿时有一阵飘飘欲飞的感觉,大小合适,长短适中,领口 和袖口也恰到好处,他站在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又打了转,衣服颜色与 他的肤色也很和谐,他发现自己已蜕出清道夫的驱壳,披上教师的圣装。   第二天一大早,白玉冰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观看何为上班,看他是否穿上了 她作的新衣服。当她看到何为穿着自己给他作的新衣服,在她的眼皮底下,萧萧 洒洒地去上班,心中多么地快慰啊!   第四十章   时间对忙忙碌碌的人来说,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开始高考报名 了。七手八脚地把报名工作搞完后,紧接着就是考生的政审。   政审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工作。因为政审统一在地区进行,又对师生保密, 大家都蒙在鼓里,所以她听到这方面的反映极少。今年高考招生要贯彻阶级路线 是最过硬的一年。上面要求,有考生的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要亲自抓政审,每个考 生要建立档案,对每个学生要内查外调,特别要弄清考生的家庭成分,社会关系, 本人的政治表现。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政治排队:政审合格和不合格。政审合格 的又划分为:可录取一般院校、机密院校和绝密院校三级。最后开支委会审查通 过。但是这只是校级政审,有效力的政审还在地区一级。   她派支部的组织委员参加地区的政审工作会议。会议由地区教育局党委书记 主持,开会的第一天地委书记还到会作了重要的讲话。他说:   “阶级路线是我们的生命线。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苏联出了修正主义,东 欧一片白,都是由于革命不彻底,没有始终如一地贯彻阶级路线,政权落到了阶 级异己分子手里。57年的教训也很深刻,如果不是共产党牢牢地掌握政权,如果 不是毛主席洞察秋毫,及时反击,说不定右派分子就翻天了。很危险啦!因此我 们选拔哪个阶级的人,培养哪个阶级的人是一个关系无产阶级江山是否永远掌握 在无产阶级手里的大是大非问题。是培养接班人还是培养掘墓人?这个问题不搞 清,要犯历史性的错误。我们的高考录取,决不能只凭成绩。现在我们要颠倒过 来,先过政审关,政审不合格的,一律不录取,那怕他的成绩好了上天!当然不 是从今年始,但是我们今年力求要作得彻底些。”   接着地区教育局党委书记发表了工作讲话。他的讲话是紧跟地委书的。他开 篇第一句就说,各县的政审严重右倾,有一个县的政审简直就是走过场,全部放 过关,要推倒了重来。   领导的讲话给各县参加政审的人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都在暗自猜测,书记点 名批评的县究竟是哪个县?是不是点的就是本县。因此在会上都是是一边倒,唯 恐犯右倾错误,不敢发表不同意见。点名批评的就是龙岗县,当然龙岗的者参加 心知肚明,在审查龙岗县时他也当然不敢吭声,结果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父母是 地富反坏右以及社会关系复杂的,不论个人表现如何,都一律划为政审不合格。   罗海燕看到这个政审结果冷了半截腰。因为重点辅导名单已去了三分之二, 她的高考之梦已被政审击得粉碎,她以及她的高三老师的努力已付诸东流。尤其 使她不忍心的是,那些品学兼优只因出身不好而被列入另册的学生还蒙在鼓里, 他们还在在信心百倍、苦心孤诣地达磨面壁;那些高三教师还在呕心沥血、循循 善诱地在作个别辅导。她想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以免他们白费力气,可是党的 纪律不容许。她硬是想不通啊!党的一贯政策不是既有成分又不唯成分吗?这种 只讲成分不考虑个人政治表现,怎么能把一切拥护共产党的各阶层人民团结在自 己的周围?这不是孤家寡人的排斥政策吗?她究竟当过兵,演过英雄人物,有一 股的冲劲,她决心要向地区教育党委领导申述自己的观点,为品学兼优而又出身 不好的学生争取深造的机会。   但是羊肉没吃到却惹了一身臊。   地区党委书记批评她不认真执行党的阶级路线,思想严重右倾,彭德怀的余 毒还没肃清,并把她作为高考招生工作中犯严重右倾的典型,党内通报地区各中 学党支部。幸运的是龙岗县委书记保护了她,他不但扣发了发到县里的通报,而 且还亲自找她个别谈话,鼓励她努力工作,别灰心,继续抓下去。   罗海燕虽然受到县委书记的保护和鼓励,但心里还是很烦闷。她担心一年的 努力会付诸东流,这时她想起了何为,想跟他聊一聊。反右以前她都是这样,有 什么苦衷,总是找何为倾倒,而何为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善于给她排忧解难,往 往三言两语就烟消云散。这种享受已经快十年没有了。   她走到何为大门口,连门不敲,就推门而入。此时何为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一 本书,罗海燕走到跟前他才发现,于是忙请她坐下。她刚一落座就说:   “今年高考完了。”   “高考还没考,怎么说完了呢?”   “完了,反正完了。”   “发生了什么事了?”   “别问了。”她忽然想起关于政审的保密规定:学校只能让支委知道,严禁 向教师透露。她后悔不应该向何为讲与政审沾边的事。但是话已提了个头,怎么 好就中掐断呢?再说何为会怎么想呢?刚刚化解的僵局,不是又会蒙上阴影吗? 她想来想去只有有条件地向他透露了。   “怎么别问了呢?”何为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得先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完全可以。”何为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他也很关心高考的问题,毕竟他 也是高三任课教师之一。   “我今天给你讲的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后面又补充一句,“绝对不能……”   “我答应你的条件。讲吧。”   罗海燕清了清嗓子,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地区开了一个高考政审会,对今年的考生进行了政审。”   “考生也要政审啦,我第一次听说。”   “考生政审不是自今年始,但是贯彻落实阶级教育路线以今年最左。”   “最左就是最革命呗,历来如此。”   “别打断我的话。凡是个人出身不好的,不管其表现如何,一律定为政审不 合格。这个政审非常重要,政审不合格者就失去了录取的资格。不是以前的政审, 只有军队院校和机密专业才需要。我们这届上了重点辅导名单的三分之二的学生 没有升学希望了,也就是说他们拼命复习已成白费,恐怕他们的试卷也不会评阅 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凡是政审不合格的考生的试卷都被弃置一旁,不予评 阅,)咱们老师呕心沥血,焚膏继晷,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看我们寄予厚望 的今年高考不是完了?我真是想通知这部分学生回家帮助父母种田去,何必在这 里白浪费时间。我真是想通知高三的老师别在这部分学生身上白下力气了。但是 上面有严格的规定,政审结果必须限制在党支部委员以内,除此而外一个也不能 透露。老师和学生都蒙在鼓里,我心里很难受,我现在是左右为难,党性和良心 在我的心里格斗。”她越说越激动,以至眼泪汪汪。   何为听到罗海燕的话本来心里翻江倒海,可是却努力控制自己,装出一副无 所谓的样子,这是他自入狱劳改以来慢慢修炼成的。他故意调侃道:   “这有伤心的必要吗?我看你还不知为官之道。”他停了停,想观察罗海燕 的反映。他看到她一脸茫然,在等待他的下文,才继续说道,“你看‘官’字的 构成,上面是宝盖头,这就是你头上的乌纱帽,乌纱帽下面是两个口。为什么是 两张嘴?一个人只可能有一张嘴呀。因为当官的人一般都能说会道,所以他比普 通老百姓要多一张嘴。但是既然你党官了,纵使你有千张嘴万张嘴也不能说出你 自己的意见,因为你的口已被一根铁条子拴着。惟命是从历来是当官者的规矩。”   “何为,你何时学会当测字先生了?”罗海燕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这不是测字,是客观事实。我很佩服仓颉对官场的透彻了解。”   “更加荒唐。仓颉造文字只是一种传说,亏你还是学历史的!”   “我不是在考证历史。我是想教你一点基本的为官之道。不然的话,你照此 办理用不了多久就要丢掉乌纱帽。‘指鹿为马’的典故你是熟悉的。说真话的人 都被赵高砍了脑袋。我就不讲了。我正在读解缙的诗。”他指着桌子上的书说。 他很会讨人喜欢,很会拍马屁溜须,侍奉在皇帝左右总是能使皇上高兴。皇帝对 他的习性和本事也了如指掌。有一次,皇上钓鱼,钓了大半天,一条鱼也没钓着, 心中很不高兴,就要他就那天的钓鱼赋诗一首。皇上话音刚落,他的诗就脱口而 出:   数尺丝纶入水中,金钩一抛荡无踪。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钓金龙。   万岁听了果然高兴起来,但是万岁对解缙的怪才还是耿耿于怀,他想“我总 有一天要你栽在我手中”。过了不久,皇上的妃子生了一个女儿,但不久又夭折 了。皇上派人叫来解缙,命他以‘皇帝添丁’为题赋诗一首,那知解缙还是从容 吟唱道:   君王昨夜降金龙,化作嫦娥下九重。   料是人间留不住,翻身跳入水晶宫。   我劝你还是学点解缙的本事,不然……”   “不然我就要丢乌纱帽了,是吗?那才求之不得呢。”罗海燕虽然嘴硬,但 心里闷闷不乐的情绪已去了一大半,因为自反右以来他是第一次开心地和她调侃。   “丢了乌纱帽时又想乌纱帽,当官的人总是如此。不过说句实话,我的话有 调侃的成分,但又不完全是。好,现在言归正传。你今天不就是为‘今年的高考 完了’的话题而来吧?我说,今年的高考仍然有戏。你冷静地想一想,阶级路线 不光是对龙岗县一中,至少它是对全省。龙岗县一中刷掉了品学兼优出身不好的 学生,别的中学也一样,今年高考都是矮子里面拔高子,在这一点上机会是均等 的。所以我对今年的高考依然是乐观。不知你想不想得通?”   “你教我这样想,真要感谢你。我因惜才钻入了死胡同。你提醒了我……”   这时白玉冰推门而入,打断了罗海燕的话。   “来了客人啦!”百玉冰一见到屋里坐着罗海燕就说道。她有几分尴尬,也 有几分羞怯,前脚踏进了门槛,还想收回去。她第一次见到何为接待女客人,心 里不免有些紧张,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何为赶紧介绍道:   “这是一中罗支书。”白玉冰有礼貌地向罗海燕鞠了一个躬,何为又指着白 玉冰向罗海燕介绍,“这是白玉冰,我表妹。”   “你的亲戚来了,我该告辞了。反正我们的谈话也谈完。”她走出房间,又 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切记你的承诺呵!”   “你放心。”   罗海燕一边走,一边想,她从来没有听他说有个表妹,也许是他表妹年纪小 的缘故吧。嗨,这表妹长得真漂亮,活脱儿像《红楼梦》里的秦可卿!将来这朵 艳花不知被哪个有艳福的男人摘去?   白玉冰知道何为把自己说成是他的表妹是有原因的,但是是什原因,还琢磨 不透,说不定他喜欢自己,不好照直说;也说不定他和罗支书之间曾经有过不一 般的关系,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切记你的承诺’就是一句暗语。她想试探何为:   “你对罗支书有过什么承诺?”她的眼里直发出探照的光芒。   “嗨,那都是关于高考的事呗!”何为躲避她的探照,若无其事地回答,   “高考还有什么承诺?”白玉冰对他的回答有些不满,眼睛的探照立刻暗了 下来。   “还不是今年高考要考取多少人呗。”   白玉冰眼看没有探出什么明堂,又转而从“表妹”上下手。她带着几分挑逗 而又撒娇的口吻问道:   “我什时候成了你的表妹呀?”   “这都是开玩笑,信口开河咯!”何为对自己的回答都没有信心,表情很不 自然。他心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子要露底了。   “何老师,不,表哥,恐怕你把我介绍为‘表妹’是想瞒着她什么,或者掩 盖什么吧?”她用调皮眼光望着他。何为没有回答。于是她又接着说,“我提的 问题你很难回答,我也不希望你现在回答。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回答我。”白玉 冰给何为出了难题,但是不想使他难堪,因为他们之间毕竟还不是那种关系,所 以又立刻给了个台阶。   “是的,是的。”何为马上顺着她设的台阶往下爬,松了一口气。   白玉冰还想说“你是愿意我当你的学生还是愿意我当你的表妹”,她觉得自 己太操之过急了,反而会使男人觉得女人太厉害,不利于事情向有利方向发展, 于是马上转到正题:   “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快说。是不是你妈又给你找了个对象?”何为这才完全放松, 开始“报复”。   “你好坏哟!你的报复性真强!你要知道,我嫁出去了,你就没有表妹了 咯!”   “你说哪里话呢,出嫁之前是表妹,出嫁之后还是表妹。怎么会没有表妹 呢?”   “那么这样说来,你是存心要认我这个表妹了!”   “那还有假?只怕你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何老师呢?有何老师这个表哥这是我的造化!”白玉冰作梦 也没想到今天捞了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以后还是稳重一些为好,什么事情都有瓜 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她后悔给他送布太冒失了。   “表哥,”白玉冰一声‘表哥’喊得特自信,但何为显得有点尴尬,究竟是 男子汉第一次认女亲。“我也有工作了。”   “什么工作呀?”   “分社安排我在缝纫社当会计,还有两个月的培训呢!你以后作衣就包在我 身上了。”   “那好呀,我,不,表哥,一定要送你一件礼物。”   “表妹欣然接受。”白玉冰眼里放出喜悦的光芒。   “是在县里培训还是在地区培训?”   “在地区。”   何为许下了诺言,但是送什么礼物还是一个难题。他首先想到的是手表,这 个东西送人得体,可是手表是紧俏商品,一次到三五块,县委人委的干部都争得 打架,一般机关学校连样子也看不到,像他这样的人简直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了。然后又想了几件东西,如皮鞋、毛线、衣服、钢笔等,不是商店没有货,就 是货太次,拿不出手。比如钢笔倒是有,但名牌金星、英雄却买不到,最好的就 是依金笔。依金笔是学生的一般用笔,怎么拿来送人呢?他想了几天,又在街上 逛了几趟,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决定把自己的一块送她。这块表是他爸的遗 物,本来不想送人,而且目前正在代课离不开它。谁叫你多事,认个表妹呢?没 法子只有割爱。   一天下午,白玉冰来到何为的房子里,开口就问:   “表哥,你到底送我什么礼物呀?我快要去学习了。”   “街被我跑起了槽,就是买不到理想的东西送你。”   “你的意思是说不准备送了,是吗?”她不等何为回答又接着说,“那不行,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呢!”   “说话当然算数。我这里有一件礼物送你,不过是旧的,不知道你喜不喜 欢?”何为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块表来,递给白玉冰。   白玉冰接过手表仔仔细细地看,翻过来又翻过去,还放在耳边听声音,表虽 是旧的,但样子很精致,估计质量也不差。她从内心里喜欢这块表。可是看着何 为手腕没带表,有些不忍心。他天天要按时赶到学校上课,没有表可不行。她把 表退还到何为手里,说:   “这块表我不能要。”   “你嫌它是旧的吧?”   “不。说实在的,我挺喜欢这块表,尽管它是旧的。”   “那为什么你又不要呢?”   “现在表难买,你把它送给我了,你怎么办?”   “现在很多人没有表,他们不同样上班?正因为表难买,所以我才把一块旧 表送给你;如果表在市场上买得到,表哥还会送你旧的,你以为表哥是孔方兄, 那么吝啬?”   “我知道,当老师的特别需要表,上课要掌握进度。你又住在校外,必须要 按时赶到,否则会耽误学生,不像机关干部迟到一点不要紧。”   “一中百分之八九十的老师没有表,他们不是照常上课!”   “那可不一样。从来没带过表的是无所谓,可是带过表的人乍不带表就很不 习惯。我当个小会计,有不有无所谓。”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何为继续说道,“我 看这块表一定有来历。肯定不是你的。”   “对,不是我的,是我爸的遗物。”   白玉冰听说是遗物心里咯噔一下,连遗物都舍得送她,说明他把她不是当一 般朋友。她于是趁机试探性地并几分责备的口吻问道:   “你爸的遗物怎么随便能送人呢?”   “怎么是随便送人?表妹你是随便的人吗?再说……”   “别说了,还是你留着己用。至于欠我的礼,等以后再补上吧。”   白玉冰对何为的回答基本满意,因为现在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可是何为却因 此不能平静。通过白玉冰不肯接受表这件事他更加了解百玉冰,他觉得她是一个 善解人意、对男人体贴入微的女人;她虽然爱意似火,但是她在爱的发展阶段上 处理问题却十分冷静。在女人追男人的时候,女人往往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男人的 弥足珍贵的东西乃至信物,她明知遗物是不随便送人,可就是不肯接受,宁可失 去一次得到信物的机会。这种女人向男人倾注是没有索取的无私的爱,这种女人 值得信赖!他对她没有接受他的表感到不安,他对自己没有礼物送她感到愧疚。 他想,他一定要在她学习去前送她一个礼物。   从此以后,他一有空就往街上商店跑,在县百货公司里逛来逛去,看是否有 新货上市。他平时很少上街,没有逛商店的习惯,有时凭票供应的东西也常过期。   有一天中午,他忽然看见百货公司的鞋柜前挤满了人,赶紧跑过去,原来是 到了一批女式皮晾鞋。平时商店里萧条得很,没有几个顾客,售货员成天价坐在 那里聊天,好像公园里的亭子一样,根本没管有人无人,顾客买个普通东西往往 要喊上一两声才有人搭理。他估计是事先透露了风声,不然一下子集不拢那么多 人。等他赶到柜台前时,已所剩无几了。他想要了一双,但不知道白玉冰要穿多 少码,他急中生智,瞄准一个与白玉冰相仿的女顾客,看她手中拿的是多少码, 要了一双相同的号码。他付了钱,如获珍宝一样地跑回家,等着白玉冰的来临。   可是等了一天她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直到一个礼拜之后她才背了一个 背包路过他家门口。她是向何为辞行的。何为赶紧把她让进屋,拿出皮晾鞋递给 她。她接着何为递给她的晾鞋时真是高兴得眼里飞出了泪花。晾鞋是棕黄色的, 烤底,后跟呈圆椎型,式样有点摩登,龙岗县百货公司还第一次到这样的鞋。白 玉冰很喜欢这种新款式。她穿在脚上很适合。她心想这个男人心里装真着自己, 对自己观察那么仔细,竟然买的鞋不大不小。有些男人结婚多年还不知道自己的 老婆穿几码的鞋呢。她穿着新晾鞋不停地在屋子里试步,两只眼睛时而瞧瞧鞋, 时而含情脉脉地偷视何为,心里象怀揣着兔子蹦蹦直跳。她度到何为身后,趁何 为一不注意飞快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转身背起背包就往外走。   白玉冰的吻像一根火柴落在一堆干柴上,点燃何为的青春烈火:他一脸红得 像关公,自己听得见心脏的搏动声和血在血管里的冲刷声。如果她不是飞快地吻 而又马上走掉的话,他会立马反身抱住她狂吻。可惜的是,她是搞突然袭击,没 等他反应过来她就飞身而逃了。他庆幸,好在女人有初吻的羞怯,不然的话可能 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警告自己,今后一定要控制好自己,千万不要越规出轨。   第四十一章   罗海燕主持的高三工作终于随着高考的结束而结束。现在只等高考通知书了。 但是她的心还悬在半空中,担心今年高考一败涂地,担心一年的努力白费。如果 连上届都不如,她真是无颜面对龙岗县的领导和群众,只有辞职当一个普通语文 老师了。   高考通知书好像要故意折磨人一样,像拉羊屎一样很不痛快,隔三差五来一 封,间一周两周来一封,最后学校被录取总名单寄到达学校才算尘埃落定。正如 何为所预言的,还不坏。聚首岳麓下的有,南下珠江三角洲的有,饮马长江的也 有,如武汉、上海,加上地区级的总共有17人,这在整个地区算是录取率最高的 学校。罗海燕心中的石头这时才算落下来。她高兴极了,吩咐把高考录取名单及 学校张榜公布到大街上去,让全县人民分享高开成绩辉煌的喜悦。   榜一贴出去,立即吸引了一大堆人,于是一传十传百就在龙岗县城乡传开了。 龙岗县高考考得好成了街谈巷议、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当然罗海燕也成了龙岗 县乃至地区的风云人物。他们说,解放军真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解放军真是 一所大学校,罗支书才转业到学校一年,就抓出了这样的好成绩,真是令人佩服。   罗海燕是一个很沉稳而不轻浮的人,虽喜不自禁,但在群众中却从不显露自 己,不主动地与人攀谈高考的事,忌讳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在南海舰队文工团 时,她遭人妒嫉,被人误会,生活得很压抑,有了烦恼和高兴,他总闷在心里, 自我消化。既使蔡团长和邢俊仁主动找上门,她也不与他们深谈,总是讳莫如深, 不肯交底。现在好了,和何为的关系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满肚子高兴无处说, 可以去找他聊。反右以前就是如此。   就在这时她收到晨星的来信,晨星向她通报了古东县的高考录取情况。   “……由于三年困难时期的影响,古东县连续两年剃光头,近一两年虽然经 济有所恢复,但是阴影还未完全抹去,学生的积极性提不起来,所以高考还是上 不去,去年只有唯一的种子选手,今年翻了一番,录取两名。在这样县工作真没 劲!”   另外晨星还在信中说:   “……知道你和何为的关系正在恢复之中,我非常高兴。希望你抓住时机, 与何为披肝沥胆、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以期达到重归于好。切记历史的教训:有 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千万要记住,结婚的时侯一定要通知我。”   看着晨星的信,她的脑海中突然浮起只有一面之缘的“秦可卿”(即白玉 冰),她和他的关系怎样,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如果还不抓住机会与他开诚布公 的谈的话,真会出现“空折枝”的结局。她觉得这是最佳时刻,她与何为都沉浸 在高考胜利的欢乐中,双方的心情都十分舒畅,容易谈成功。俗话说顺风顺水好 撑船嘛。她是抱着背水一战的思想,能不能破镜重圆也就在此一举了。不过她这 次没有压抑感和愧疚感,因为她为愧疚付出了差不多十年的艰辛和等待,可以说 她已作到仁至义尽了。他不答应重归于好,也只好随他去了。与其说是孤注一掷, 不如说是听其自然。因此她无需作任何准备,无须有什么顾及。   她那天把何为请到她在学校的单人宿舍,买了一些水果,泡了一杯绿茶盛情 地招他。何为也带了一包糕点作为进门礼。她亲手给他削了梨。两人一边喝茶、 吃东西,一边东南西北地聊天。   “你对今年高考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不是你及时提醒我,我真会灰心丧气。 现在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你。”罗海燕趁机引向高考话题。   “所以你今天才把我请到你的住所里招待我喝茶吃水果咯!”何为开玩地说 道。   “略表寸心,不成敬意。”罗海燕也迎合道。   “不过这个寸心是不是也表得太吝啬了?”   “这是寒酸点,下次吧。”   “下次在望江楼如何?”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何必为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既然你这样慷慨,我要再 给你传授一点为官之道,再给你出一个金点子。”   “你又没当过官哪里来那么多为官之道呀?”   “别忘我在舞台上曾当过多次官!另外我是学历史的,研究过不少当官的。”   “请讲,我洗耳恭听。”   他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门,然后说道:   “你是想当惟命是从的软蛋官,还是想当有骨气的硬骨头官?你是想当清官 还是想当贪官?”   “我都想当。”   “那怎么可能呢?”罗海燕微笑不语。何为继续说道,“惟命是从、拍马溜 须那类我已经给你讲了解缙,其实有硬骨头官和清官是联系在一起的,而软蛋官 是和贪官是联系在一起的。”   “那不一定。”   “当然也不尽然,有些软蛋官未必是贪官,有些硬骨头官也未必是清官。不 过大体上来说官可分两大类:好官和歹官。贪官最典型的是清代的和珅,民间广 为流传,你听得太多了,因为时间关系,我就只讲硬骨头官和清官。集骨气和清 廉于一身的好官,在历史上记载的最详实要算明代于谦。‘但令名节不坠地,身 外区区安用求’这是他的名言。他进京任兵部右侍郎时,宦官专权,政治腐败, 盛行百官拜谒要献金银和名贵特产之风,他的左右劝他带些当地的土特产如手帕、 蘑菇、线香之类,到京城好送人。他听到这个建议后哈哈大笑,说:‘我带有两 袖清风!’并赋诗一首以记之:   手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他不给人送礼,也不接授人送礼。他有一首诗写的最有意思。   剩喜门前无贺客,绝胜厨傅有悬鱼。   清风一枕南窗卧,闲阅床头几卷书。   ‘悬鱼’是一个典故,东汉庐江太守羊续拒绝收受贿赂。有一次他的属下给 他送来一些鲜鱼,硬是无法谢绝,他只好把那些鲜鱼挂在屋檐底下,任它风吹日 晒,结果变成了干鱼。这样就刹住送礼之风。”   “嗨,学校是清水衙,没有贪污受贿的可能。”   “话可不能那么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贪污受贿的可能。所不同的是有大 有小。比如说你,罗海燕吧,为了巴结上司,虽送不起钱,但送点小礼总是可能 的。”   “不瞒你说,有那么一两回。”罗海燕故意顺着他的话说。   “我知道你现在不大可能,官当久了就很难说了。”罗海燕沉默不语。何为 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刚才说的送礼,受礼在学校就更有可能。比如说,现在 高考通知书都发了,有些学生乃至学生家长对你感激涕零,给你送上一点土特产 不是不可能的。”   “可能,可能。哪天学生给我送了鱼,我请你来一起吃。你刚才长篇大论讲 了一大堆,还未讲到你的金点子呀!”   “古语云:‘为官不在言多’,‘言多必失’。有些人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 并不可取。多作实事,少发议论。你集中精力抓高考,多考取几个学生,一定会 得到学生的拥护,龙岗县人民的尊重,上司的赏识。高考是一场竞争,点子要想 到人家前面。我看未来的高三从这个暑假就要开始抓。也就说我们要利用两个假 期,即暑期和寒假,而不是只利用寒假。竞争也是拼搏,下届高三何必休那么长 的暑期呀?这就是我的金点子。”   “这不失为一个金点子。明天学校就开领导班子的会研究你的金点子。”   “我知道你是一面响鼓,一碰就响。”   “谢谢你的夸奖。”罗海燕停了停,然后转用深情软语的语调继续说道, “何为,我们分手快十年了,我想谈一谈我们之间的事。你说好吗?”   何为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表态。   沉默就等于不反对,罗海燕心里想,如果今天你不阻止我说,或者你不像在 千山红农场那样拒绝与我谈,我就一个人说,而且要痛快淋漓地说。   “57年你和我分手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想通过我的努力,通过 我的行动,来弥补我的过失,愈合你的伤恨。在师院,在南海舰队文工团,我断 然拒绝了一切爱,其中包括真情实意的爱。因为我一直爱着你,等待着和你重归 如好。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的。我知道你是一个性格有点倔强的人,但是 愚公能感动天地,搬掉王屋太行二山,我为什么不能感动你,消除你的误会呢?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本来是天各一方,但上天有眼安排我们 在龙岗县重逢,这不是暗示我们前世有缘吗?”   罗海燕说得越来动情,可是何为总是抑制着感情,低垂着头不支声。   “我经常对着镜子流泪,睡着流泪,坐着流泪。在我不能自制的时候我就默 写或呤唱林黛玉的题帕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潜,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因为那三首七绝完全表达了我的心境。后来我干脆把不合我们情节的‘尺幅 鲛绡劳惠赠’改为‘鹰困笼中何忍受’。”   罗海燕已经是如哭如诉,何为的眼睛也变的湿润起来。   “我在南海舰队文工团的情况很好,在那里能发挥我的特长,工作起来也顺 心,并且很快提干当科长,但是我为什么提前转业呢?那天你问我为什么要转业, 我没有把原因告诉你,今天我要告诉你,那都是你的原因呐。我心里始终装着你 呢。在那里我面临着两个人的夹击,如果我不趁早离开广州,我迟早要被其中的 人征服!那样我的灵魂会一辈子不安。我宁愿你负我,也决不允许我背弃你。”   她稳定一下情绪又继续说道:   “晨星和你一样也是一条好汉!在反右时上面并没查出来,这是你知道的, 但是他敢作敢为硬是‘自投罗网’。他的真实姓名是余旺龙。……”   “我知道,我们在千山红农场见过面。”何为插话,但声音有些变调。   “但是还有一些情况你并不知道。他在处境很恶劣的情况下,还同情你我的 遭遇,在我最困难时,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使我摆脱趁人之危、夺人所爱的人的 纠缠。我们因此结为了兄妹。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提议,我和他共同发誓:我们只 作兄妹,决不发展为情侣。我接受他的见议,当天明了誓。你想我们为什么要发 这样的誓?这都是为了你!因为社会上异姓兄妹往往都发展成情侣。”   “唉,真难为你们了!”何为很感动,语气很深沉。   “何为,这快十年对我的折磨能弥补我的过失吗?我快十年的努力能激活你 对我的爱吗?”   “我对不起你,我错怪你了。你的品质是那么高尚,令我无地自容。”何为 说着热泪夺眶而出,站起身向罗海燕打躬。罗海燕刷的一下扑向何为的怀抱,紧 紧地抱住何为不放,何为也紧紧地搂着她。正在搂搂抱抱的时候,何为忽然想起 了白玉冰的吻,还有他和白冰之间的其他事,于是他慢慢地松开抱着罗海燕的手, 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这个人心胸狭窄,狂傲。不配陪伴你。明末诗人李贽 的两句就是我的结局:   ‘来年寂寞从人谩,只有疏狂一老身。’”   “别自责啦!”罗海燕抹着眼泪说道,“狂傲不能一概否定,在某种意义上 说,狂傲是一种骨气。我记得你刚才你说的李贽的那首诗的前两句是:   ‘若为追欢阅世人,空劳皮骨损精神。’   顾炎武就主张人要点骨气,他说:   ‘ 天地存肝胆,江山阅发华。’”   “不是自责。”   “我习惯你的性格,我会包容你的。”罗海燕很温存地说到道,她眼睛发射 希望的光芒。   “我知道你能作到,但是那已经不可能了——时间太晚了。”   她听到后面那句话,脑子里随既“嗡”了一声,脑子立刻变成一片空白,头 像突然重重地撞击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自己闻得血醒味;眼睛里的希望之光马上 熄灭,她直呆呆地望着空墙壁。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希望你接受我的歉意。”何为安慰道,但罗海燕没 有反应。   “我们虽然不能成伴侣,但是我们仍然好朋友。”何为又安慰道,但是她仍 然没有反应。   何为看着罗海燕这种状态,很害怕,担心她精神会崩溃,因为这都是因为他 的原因。他感到左右为难,不知道她是如此在乎他,他想到过与罗海燕重归于好, 但是那样会伤害天真纯洁的白玉冰。他本来是因为容不得背叛才与罗海燕分手的, 他现在又背叛别人,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抽耳光吗?!不,他决不能作责人严律己 宽的猾头小人。于是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双手,深情而郑重 地说:   “以后我会尽我的所能来弥补你。”   罗海燕触摸到何为的手,才慢慢缓过劲来,恢复了思维。现在她脑海里全是 秦可卿的面孔。她想一定是何为爱上了这个秦可卿。当初知道她与他来往的时候 就应该及时找他开诚布公地谈,她很后悔没有没有抓住机遇,结果落了个“无可 奈何春去也”的下场。她想问个究竟,但又不好启齿。而且这种问法简直迂腐透 顶,无异于“举杯浇愁愁更愁,抽刀斩水水更流”。她最后只好横下心来下逐客 令,摆手叫何为回去。何为不忍心走,担心会出问题。她迫不得已才用微弱的声 音开口说话:   “我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何为只得离去,临走的时候说:   “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何为走后她痛苦不已,呤唱起南唐李后主李煜的词来: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园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还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反复呤唱了几面,但不能解除痛苦,于是试图将李煜的词改填一下:   秋悲春恨应该了,   忏悔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重逢,   故情不堪回首明月中。   麓山旧景应犹在,   只是情移改。   问君还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改完词已是半夜,她强迫和衣睡下……   第四十二章   童蔚然在与当地人的接触中发现一个奇特现象:沅水上游在高山峭壁下流过, 其中沿江两岸有四个县地域的人讲一种特殊语言,当地人称为“话乡”,附近的 汉人和少数民族(如苗族、土家族等)都听不懂。和苗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一 样,他们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这一现象引起了他的思考。学历史的人都知道语 言是民族的一大特征。这个区域住居的人是不是一个未被发现的正在与汉族融合 的少数民族呢?   首先他不显山露水地利假期初步调查了一番,很多迹象使他认为他的推断是 有根据的。于是他利用他爱人是县文化馆的馆员这个有利条件,在那里找了一个 年富力强、对当地人文地理、风土人情都熟悉的助手。县文化馆的馆员的职责就 是搞群众文化工作,终日东奔西跑,行动很自由,又有充裕的时间。出外考察, 有时是两人同行;开学期间他就开列考察项目叫助手单独考察。他们爬山涉水, 走寨串户拜访健在的老人,搜集口碑资料。   有一次他们从一个99岁但头脑依然清醒的老头口中得知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古 老破庙的口碑资料。他说那就是他们的祖庙。他是听他父亲说的,自己并没到那 里朝拜。可是那座古庙座落在何处呢?四个县的范围不算小,而且到处深山老林、 悬崖绝壁,也许那座古庙的庙宇早已坍塌,被埋藏深草朽木之中。但是这是一个 非常重要的线索,找到它就是找到了希望。因此他们决心踏破铁鞋也要找到它。 通过分析,他们认为庙最大的可能在沿江两岸,因为这批人首先开发的应是水路 交通方便的地方,一开始他们不会深入内地。缩小范围之后,他们就开始脚踏实 地去找。第一个暑假他们走遍辰州县的沿江地段,没有找到。第二个暑假又接着 找另一个县,至到第四个暑假他们才碰上一个长年上山采药的老人,从他的口中 得知在沿江的一个悬崖上有个废墟,悬崖下水流湍急,旋涡可以将小船旋到江底, 由于雨水风化滑坡等自然原因上山的道路已变成峭壁。   他们租了一只大木船,请了几个水性很好的当地水手,带着攀援的缆绳和铁 锚,他们拼命地划呀划呀,但是当船靠近悬崖时,舵失去定向的作用,船就随着 旋涡打转,虽然旋涡不会把大木船旋入江底,但船无法向预定目标前进。第一次 尝试失败。于是他们又改由陆路攀登。这次还是请了几个农民协助。为了保护农 民的生命安全,他们只让农民在后面保护,不让他们在前面开路冒险。因为农民 都是有妻室儿女的,万一出了事不好交代。而他们自己则是国家职工,享受公费 医疗,万一出了事,不说有撫恤金,安葬费是一定有的。他们使尽全身力气才爬 到半山腰,再往上攀登一步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头顶上全是刀砍斧削的光溜 溜的绝壁,连草也没长一根,手没有攀援处,一个岩石断层有四五米高,只有断 层之间有落脚处。第二次尝试宣告失败。   第二次失败之后,他们与当地有经验的农民再进行了一次更细致更深入的考 察和反复研究,最后认定只有可能从水路攀登上去,因为靠江这面的岩石断层比 较矮,峭壁生长有稀疏的草木,既有落脚处,又有攀援处。问题是如何想办法使 人登上岸去。有个农民提出了一个很绝也是一个很危险的办法,那就是强渡。他 建议租一条机动船,请一个青龙滩(沅江上游一大险滩,解放前那里海市多于牛 毛,成群的老鹰以吃河边飘流死尸为生,养得体格健壮而又凶悍,久而久之那吃 惯死尸的鹰看见活人也啄,以至那里的居民要随时防范老鹰的进攻。船民经过那 里之前要烧香禱告神灵,祁求平安。解放后,政府一方面整治河道,一方面组织 当地有经验的船公,专门为外地船只掌舵鳔船。从事这种工作的船公又称“鳔 公”。)鳔公掌舵,由他挑选三个水性很好又身强力壮的青年人,身上系着缆绳 和救生圈,以防万一,缆绳另一端由船上人握着,船由上游高速向目标地行驶, 行至距目标地大约两三百米处,大幅度转外舵,这时船有一横行动作,趁船尾靠 近目标地的那一刹那飞身从船尾跳入水中,借着旋涡和船前进的分力,向岸边扑 去,如果成功,船上的人立即放掉手中的缆绳,如果失败可将他们拖上船。他们 爬上山! 后,再从? 蕉サ哪诼椒畔律荩猛等缓椭峙郎先ァM等晃仕 且嗌俦ǔ辏克切ψ潘担灰锇拙疲渌治牟蝗 M等患岢忠欢ㄒ 胨巧弦淮喂葑印2还 等换故悄笞乓话押埂?   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童蔚然吉星高照,这三个农民居然一次成功。   童蔚然和助手登上山顶之后果然在杂草丛林中发现了一个只有断垣残壁的废 墟。他和助手清理三天终于找到一块石碑,上面还有可辨认的三个大字:   辛女寺   这三个字足以证明他们发现的是一个寺庙。但是辛女是何许人也?童蔚然停 止清理,立即回来查历史典籍。在上古史传说史部分发现一古帝名叫帝喾,从小 以神童奇才远近闻名,15岁当颛頊(传说中的上古一帝王)丞相,后来受封于辛, 后代高阳氏为天子,称高辛氏,定都于亳,今河南偃师县。他揣测这个辛女寺也 许与高辛氏有着某种联系。   他带着这个揣测,开始走访辛女寺附近的居民。有一老者告诉他,在离辛女 寺不远还有个辛女溪,沿辛女溪逆水而行,有个狗爬岩,那里有一个大寨子,寨 子里还一个读书先生健在,此人现在有上百岁了,如果他还头脑清楚的话,一定 能给他提供很多有价值的口碑资料。但是这个老者警告他说,他到那里去很危险。 他问老者是什么危险,老者告诉他,那寨子里的妇女放蛊,被放蛊的人并不知晓, 但从此这个人就日渐消瘦,四肢无力,医生也诊断不出病来,最后变得骨瘦如柴 而死。老者走后,他询问附近农民是不是有其事,他们告诉他,不但有放蛊的, 而且专挑外地人放。解放后她们还放下乡干部。有一次放倒了县公安局长,县公 安局因此抓了不少放蛊婆,但一审问,她们都不承认放了蛊,她们还辩解说,不 知道蛊为何物。当地老百姓说她们的蛊无色无味,放在饮水和饭菜中更本不能发 现。由于找不到她们放蛊的证据,再加之其中一个妇女答应她可以治好局长的病, 结果都把她们释放了。局长服了那个妇女的药也奇迹般地药到病除。从此县里有 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非本地干部一律不分配在这个地方工作,如有必要非本地 干部要到那里工作,如征兵、破案等,一定要派本地干部陪同,并切记自带饮! 水、饭食? N母镏凶サ揭桓龇殴破挪⑶夷玫剿闹ぞ荩罄窗压扑偷绞±镆换 椋何薅疚薮碳ば裕坏貌话阉质头帕恕U馐呛蠡啊?   童蔚然将信将疑,回到家中查阅历史资料,发现在一古文献中确有蛊的记载:   “《通志》‘造蛊之法,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其存者为蛊。’旧刑律 有造蓄蛊毒之条。相传苗猺之地有此俗。以蛊毒置入饮食中,能使人昏狂失志 也。”   用现汉语来翻译,把许多毒虫放在器皿里使互相吞食,最后剩下不死的毒虫 叫蛊。看来此地的蛊较古代改进了,中了此种蛊之后,不会昏狂失志,而是慢性 死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上辛女寺敢冒生命之险,这慢性死亡算得了什么?只 有不畏艰险的人才可能达到科学的顶峰。他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助手的劝阻, 决心只身闯狗爬岩。   他第一次探访狗爬岩是在炎热的夏天。对他来说很幸运的是那百岁老人还不 糊涂,话也讲得能听懂。他的老伴还健,大约只有八十来岁,她很好客很热情, 在他与老头谈话时他还帮腔插话。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他讲了一些有关辛女寺的情 况。他告诉童蔚然,在辛女寺下面还有一个天然井,无论冬天或夏天,是天干还 是长洪水,那井水总是齐井口,不溢出来也不落下去。据说每天早上寺庙里的人 下来的时候都看见井边放着一碗米,可供两人一天的食用,后来人口增多时,每 天有三碗米。因为寺庙里的人不用下山取食物,所以下山的路一直没有开。   童蔚然如获至宝,没等老头讲完就起身告辞,回来后就查资料,准备重勘辛 女寺。   那天吃过早餐后,就和助手出发登山,大约到中午时分来到辛女寺的脚下, 他们用树枝扒开齐腰深的野草,发现左侧有一羊肠小道的痕迹,他们踩着野草大 约走了20多米发现在他们的下方有一小坪,于是拐弯下到那个小坪上。小坪上长 满了灌木丛林和野蒿。他们用盲人探路的办法分头去找那口井。过了大概半个钟 头,童蔚然突然听到助手大声呼叫,他的腿陷入了深坑。他赶紧跑过去搭救,用 手把他拽了出来。他知道此处就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井。他们把坑周围的野草拔去,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方形泥坑,坑中的泥沙湿而松软。四方是用打过钻的条 石砌成。挖掉坑中的泥沙,露出一个半径为一尺五的圆形井口。刚才助手的脚就 陷在这个井口里。他们把视野扩大到小坪的四周,又在一块石壁上发现了三个字, 但是那字体不能辨认,根据古代史教授讲的点滴甲骨文知识,他揣测第三个字是 “井”字。   童蔚然把那三个字用纸片拓下来之后,招呼助手吃带来的干粮喝水,吃饱喝 足之后他们一起下山。下到山脚下童蔚然提出休息一下再走,因为他感到两腿无 力。但是他休息一会儿之后再继续走的时候,还是一样,两腿沉重迈不动步。他 以为是这几天查资料睡得较晚和今天没有正式用午饭的缘故。他走一里多路休息 一次,好不容易走到了家。   第二天起床时还是感到疲乏,从家里走到办公室都费力。他心中有些狐疑, 是不是被放蛊了?但是他没有把自己怀疑告诉妻子,怕妻子埋怨自己,还是强撑 着上班上课。可是过了两个礼拜之后,他就有些撑不住了,把自己的感觉如实地 告诉他妻子。他妻子说:   “肯定是被放了蛊!”   “那不可能。我在狗爬岩连水也没喝一口,怎么会被放蛊?莫神经过敏。”   “信不信由你,以后出了大问题莫怪我。”他妻子平时说话总是三下五除二, 干干脆脆。   他又强撑了十多天,这时他不但体力不支,而且面像也有表现了:本来晰白 的皮肤已开始发黄变黑了。一些当地有经验的老人也认为是被放了蛊,劝他去找 解药,他们告诉他,凡是放蛊的人都会解药,最好被谁放的就去找谁要解药。他 妻子这时更是坚决得很,说他不去找解药,她就要与他离婚。   童蔚然迫不得已不一步一步地向狗爬岩走去。他边走边想,他是怎么样被放 蛊的?那老头的老伴是端来一碗水,确确实实他也接了那碗水,但是他清清楚楚 地记得,他接过水来是礼貌之举,并不准备喝它呀!后来又一想,是不是在谈得 得意忘形的时候,或者讲得有点口渴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呢?肯定是那 样,他想。   老头子见到他的样子,劈头就对他说:   “你被我老婆子作了手脚。”   “我就是为此事来的。”童蔚然坦言道。“你怎么知道我被你老伴作了手 脚?”   “我一看到你的脸色就知道。”接着他给童蔚然讲了一些放蛊的情况。   “放蛊本来是一种防探子的手段。山外的人要想攻击我们必先派人深入我们 的住地刺探情报,我们就用这种办法对付他们。有一次,大概是在明清的时候, 政府军来进剿我们,我们用了一个空城计,把全部人都撤上山,家家都大门敞开, 桌子上都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和饮水,政府军进入寨后没有找到一个人,见桌子 上的饭菜还是热的,判断他们来时我们正在吃饭,我们跑不了好远,于是他们就 上山寻找,找了很久还是一个人也没找到,这时政府军已又饥又渴,就把桌子上 的东西全吃了,全喝了。过了一段时间,这些政府军全部发作,从此政府军再不 对我们轻举妄动了。”   “请问老伯,蛊是怎样制作的?又用什么药来解呢?”   “这都是祖宗的秘密,绝对不能外传。至于你的问题,不用着急,我要老婆 子给你一剂药,回去服用就好了。”   最后他取出那张拓片来给老头看。   老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父亲好像告诉他是“盘瓠井”。童蔚然还从狗爬 岩了解一个独特的风俗。他们尊崇狗,不但不吃狗肉,而且狗死了还要给它实行 天葬,也就是不埋入土中,要把它放在深山里的树杈上。可是周围的汉、苗、土 家都吃狗肉。   童蔚然回到家里马上又查资料,翻阅甲骨文的笔记,连解药都忘了交给他妻 子。   有一天他终于在一个历史典籍中查到了“盘瓠”的记载。   “盘瓠南蛮之祖,亦作槃瓠,相传本高辛氏之犬,其毛五色。帝募人购得犬 戎将之头,妻以少女,盘瓠衔头来。帝卒以女配之。盘瓠负女入南山石室。经三 年,生六男六女,因自相夫妻,其后滋蔓,号曰蛮夷。(见《后汉书》)又《搜 神记》云,即梁汉巴蜀武陵长沙庐江郡夷是也,世称赤髀横裙,盘瓠子孙。”)   用现代汉语翻译这段资料,其意思是,盘瓠是南蛮的祖先,相传它本来是天 子高辛氏的一条狗,它的毛有五种颜色。天子贴出告示,如果哪个人把犬戎(一 部落名)将的头砍回来,将以少女许配他为妻,结果盘瓠把犬戎将的头衔来,天 子最后就把女许配它了。盘瓠就把妻子背到南山的一个石屋里。三年后他们生了 六男六女,兄妹之间互相婚配,繁衍子孙,就称为蛮夷。到梁汉的时候,巴蜀、 武陵、长沙、庐江等郡都是夷人,那些不穿长裤,露着大腿,腰间系着短裙,就 是盘瓠的子孙。   童蔚然由此得出结论,这一带住的就是盘瓠的子孙,他们是一个未被发现的 少数民族。他的理由是有语言(话乡),有图腾——原始社会的人认为跟本氏族 有血缘关系的某种动物或自然物,一般用作本氏族的标志(盘瓠,有些古老的建 筑物上还有五色狗的图案),有祖庙(辛女寺),这些都是识别民族的首要特征。 另外还有辛女溪、盘瓠井等古迹可作左证。还有不被重视的一个屈原祠。后来经 过仔细勘查,在墙壁上发现了屈原考察这一带的记载。据此他纂写了一篇题为 《一个未被发现的古老民族——盘瓠文化初探》的论文。他把论文抄成两分,一 分寄省历史博物馆,一分寄省民族委员会,并给民委附上了一封信,要求在辰州 召开研讨会,邀请专家及相关的四川、安徽及本省的常德和长沙的代表参,如果 专家和代表对论文观点肯定的话,他建议成立话乡(他给这个少数民族取的名字) 族自治县,因为他们人口有十万之多,是迄今为止唯一保留原始民族风俗的盘瓠 后代。   省民委支持童蔚然的建议,在辰州召开了一个盘瓠文化研讨论会,与会代表 共计61人,他们一致赞同童蔚然的看法,这是一个典型未被发现古老民族,应该 成立民族自治县。辰州及其周边四个县的干部群众知道研讨会的情况后,莫不欢 欣鼓舞,群情激奋,有的纷纷写信向童蔚然表示感谢,有的纷纷写信给县、地、 省党委和人委会,要求成立自治县。有的甚至贴出要求成立话乡族自治县的标语、 横幅,顿时辰州等四个县掀起了一个话乡族热潮。童蔚然的名声也因此大振起来, 辰州县政府准备提拔他当辰州一中的副校长。   但是开个学术研讨会容易,提拔一个人就不那么简单,成立一个民族自治县 就更不容易了。校长在县里算个二等官,这种官人人想当,就是中学未毕业的干 部都觊觎这个职位,因为当了一中校长文化根基就更足了,向上爬的可能性就更 大了。杜鲁门是一个职业军人,在他当美国总统之前就经历过当大学校长这一过 渡。最成问题的是童蔚然是个党外人士,在政治思想上根本就没有根底。这样讨 论来讨论去,就一直没有最后定下来。   至于成立民族自治县已不当前政府工作的重点,现在时间已到六十年代中期, 民族问题已全部解决,该民族自治的地方已成立了自治区、自治州、自治县,现 在还新成立自治县当然得不到上面的重视,先是压着不研究,接着就是议而不决, 结果一拖就拖到四清运动。各级党委机关、政府部门都忙于层层开会,派工作队, 贯彻党中央关于四清运动的文件(前十条),紧接着又是纠正前十条,理解和贯 彻落实党中央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那里顾上这类问题。   不久地区社教工作队进驻辰州县,在县级党政部门开展社教运动,运动的重 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党政部门的社教结束的时候,县长以及一些科 局级的干部或因走资本主义道路或因历史问题或因作风问题被整肃。党政部门结 束之后,马上文教就开始搞社教。   辰州一中是由地区工作队负责。工作队首先宣传发动,反复讲解文件的精神, 这次运动的重点是当权派,特别强调不得以任何借口整群众。接着学校领导个个 过关,童蔚然是教导主任当然在其列。他在教职工大会上作了第一次检查,群众 没有提出什么意见,但工作队不让他过关。于是又作第二次检查,检查后又发动 群众“帮助”,结果没有过关,他很不服气,就找工作队长问明原因,工作队长 说,他因有两个问题不能过关:第一,他走什么道路问题检查不深刻,第二,还 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交代。童蔚然问队长是什么问题,队长不肯讲,这样两人就 争吵起来。童蔚然很骄傲地说:   “我是解放后才上中学的,历史清白,没有什么重要问题没有交代。”   “你白纸黑字就忘了?”队长很气愤地反诘道。   “白纸黑字?”童蔚然在口中反复默念道,忽然顿悟道,“你是指那篇论文, 是吗?”   “是。”队长义正词严地说道。   “那有什么问题呀?不过是一篇调查报告——学术论文罢了。”   “嘿,你说得倒轻松,没有什么问题!?我却说有问题,而且大有问题。”   “好。我去把文章取来交给你,你说大有问题就大有问题吧!我等着你。” 说着转身就走。   童蔚然以这种恶劣的态度对待社教工作队长那还了得?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 队长哪里肯饶恕他。他马上写了一个报告,要求批斗童蔚然,理由是搞民族分裂, 挑起民族矛盾,破坏社会治安。城镇社教分团看了队长的报告,又仔细地读了童 蔚然的论文,觉得论文问题是纯粹的学术问题,不能与政治问题混为一谈,因此 没批准队长的报告。   队长因报告没有批而闷闷不乐,心想队长说出的话都不能兑现,社教队的威 信何以维护呀?今后说话哪有人听?他的一个队员向他献策道,不能批斗童蔚然, 难到要他检讨都不行吗?不讲他的论文有问题,难道说他对社教工作队态度恶劣 也不行吗?要谁作检讨这是工作队权限范围之事。他一作检讨,队长的面子、威 信不就挽回来了吗?队长觉得队员说得有道理。于是要童蔚然在教职工大会上作 检讨。   童蔚然本来是一条硬汉,一向是软硬不吃。但是不知怎的,这次他居然作了 检讨。也许是他看到社教运动成席卷全国之形势,与社教对唱对台戏是没有好下 场的。也许是他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作个检讨算不了什么,子曰:“吾日三省 吾身。”他只对自己的态度反省一下,有何不可呢?再说他对队长确实也有不太 尊重的地方。也许他在自我总结教训,在师院硬碰硬,结果碰出个缓分配,这次 社教运动可千万别碰出问题来!可能最后一种猜测有根据些。不过很明显他作检 讨不是那么心悦诚服,说得过头点,是有点走过场。这一点队长当然看得出,但 是他也无计可施,只好顺着台阶往下爬,没有与他纠缠。不但没有要他再检讨, 而且还让他作为领导过了关。   领导问题解决之后,就是清理阶级队伍。当清理阶级队伍行将完结的时候, 报纸上开始批判“三家村”。“三家村”是吴晗(北京市副市长)、邓拓(人民 日报副社长)、疗沫沙(北京市委宣传部长)三人的集体笔名,他们用这个笔名 在北京晚报上以“燕山夜话”为栏目的名子,定期发表散文,谈风论俗,引经据 典,干预生活,针砭时弊,吸引和倾倒全国的读者。批判者认为“燕山夜话”是 地地道道“燕山黑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箭。这个批判很快在全国就引起 反响。各地争相仿效,也在本地找“三家村”、“xxx夜话”,有的抓小邓拓, 有的斗争四家村,社教工作队也紧跟形势,把社教内容扩大到批“三家村”、 “燕山夜话”。   辰州一中的社教工作队反应颇为神速,立刻想起了童蔚然那篇论文,队长将 原报告稍微作了一些修改,加上批“三家村”等字眼,马上交城镇社教分团审批, 上面正需要这样典型材料紧跟形势,当天就批了。童蔚然被当夜揪了出来。这是 童蔚然没有想到的,他以为社教这一关已经过了,再没有是事了,那知祸从天降。 但是,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既然已被揪出来,他就面对现实, 同他们讲道理。他不相信他的论文有什么政治问题,他也不相信他的论文能与 《燕山夜话》挂上钩。   “童蔚然,我问你,你为什要搞盘瓠的调查?用心何在?”一个斗争者气势 汹汹地质问道。   “我是学历史的,对民间的口碑和民间的习俗感兴趣,没有什么用心。”童 蔚然很平静地说。   “没有那么简单吧?”另一个斗争者阴阳怪气地说。“你那篇文章都说些什 么?”   “文章已交给队长,里面说什么,你一看就知道,何必问我呢?。”童蔚然 毫不在乎地说。   “文章我们已经看了,也知道里面说什么,现在我们就是要你亲口说文章里 说什么?”几个斗争者几乎同时愤愤地说道。   “那好。我告诉你们吧!”童蔚然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话一出口,下面立刻叫喊:   “童蔚然态度不好,首先要端正他的态度。”   队长作手势,让他讲下去。   “我发现有一个古老的少数民族没有被发现。”   “那个少数民族叫什么名字?”   “没有被发现,自然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不过,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叫话乡族。”   “你怎么知道它是一个少数民族?”   “因为他们有语言,有图腾,有传说的祖先……”   “他们的语言是什么?”   “乡。”   “他们的祖先是谁?”因为他们不懂图腾是指什么,所以没有人问图腾。   “是盘瓠。”   “盘古是大家的祖先,怎么只是他们的祖先,你学历史学糊涂了吧!”   “不是盘古,是盘瓠。‘瓠子’的‘瓠’。”   “你胡说八道,我们的祖先是菜园的生长的瓠子呀!”一个讲乡职工急忙插 话。   “盘瓠不是瓠子,是——”童蔚然有点担心,怕说出来了他们接受不了,更 加有反感。   “你瞎编不出来了。”   “你胡诌不出来吧!”   ……连续几个人嚷道。童蔚然无奈只好说了。   “盘瓠传说是高辛氏的一条狗。”   “哇——你污辱讲乡的老百姓!”骂声、叫声、笑声此起彼伏。“你的祖先 是一条狗还差不多。”   “你信口雌黄!”   “有根有据,历史典籍上有记载。又不是我捏造的。”童蔚然反复申辩道。   队长招呼大家安静。   一个颇为头脑冷静的教师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刚才听到你说是‘传说’,是吗?”   “是。一点没错。”   “既然是‘传说’,那就未见得是真的,不能作为历史。”   “‘传说’是有真有假,但不能说传说不是历史。大学的历史系里有一门上 古史就是传说史。我们要正确对待传说,每个民族都有一个传说,都有一个崇拜 物——图腾,这个物可能是动物,也可能是植物,这个物在我们看来也许是美好 的,受我们崇敬的,也许是丑恶的,被我们鄙弃,为我们所害怕的。比如中华民 族所崇敬的就是龙,我们都说我们是龙的子孙。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现在 还有个别的少数民族没被发现并不稀奇。”   “好了,别讲得那么玄乎,谁听你的学术报告?”队长站起来制止道。“那 么,你是真地认定这里有一个少数民族没有发现,你现在发现了,是吗?”   “是的。我是根据民族的基本特征来判断的。”   “那么,你发现这个民族后准备怎么办?”   “向上反映,得到上级部门的认可,然后建议成立自治县。”   “都没有得到上级部门的认可,你就建议成立自治县,不是有点操之过急 吗?”一个社教队员插话。   “不,不是操之过急,而是别有用心!你是想煽动对政府的不满情绪。”队 长纠正道。   “我已经召开了研讨会,得到了专家的认可。”   “专家等于政府吗?哪一级政府认可了?”   “你在没有得到政府的情况下,就把你的建议公布出去,接果引起群众骚 动……”又一个队员说道。   “那怎么叫骚动?群众向政府反映要求是正常的。”童蔚然急切地反驳。   “有人贴出标语、横幅,这就是骚动。”   “要看标语、横幅是什么内容,群众用标语、横幅反映要求没有过错。请问 五一,十一等节日贴标语,挂横幅,算骚动吗?”   “童蔚然狡辩!不准童蔚然放毒!”斗争者此起彼伏地喊叫。   队长站起来维持会场,说道:   “我们掌握你的老底,你本来就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当地群众安居乐 业,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少数民族,你道听途说,走马观花地转了一转,就 说他们是少数民族,要成立自治县,你这不是存心搞分裂是什么?退一步讲,就 说他们是少数民族,但是他们早已与汉族同胞融合在一起,亲密无间,共同发展, 你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要成立民族自治县,你不是存心搞民族分裂又什么?”队 长摇头晃脑,认为自己的分析很有深度,很有说服力。   童蔚然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地驳斥道:   “首先请队长分清楚要成立自治县与建议成立自治县是两个概念,其次自己 不知道是少数民族,就不是少数民族,这种说法未免有些武断,解放后发现的几 个少数民族中就有不知自己是少数民族的。第三,发现了一个未被发现的少数民 族,建议成立自治县就是搞分裂,这种立论是错误的,不值一驳。”   “散会。明天继续开。”队长站起来说道。不知是队长无言可对,还是时间 已到。   但是第二天没有继续开会,宣布写检举揭发材,第三天也没开会,集体学习 《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和《在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直到第 四天,才继续开会,队长宣布,今天主要是挖童蔚然的思想根源,首先由外调人 员介绍外调情况。外调人员说,童蔚然在师院学习期间走的是一条白专道路,57 年反右中同情右派,与本班大右派何为关系爱昧,暗中传递消息,从来没在斗争 会上发过言,在各项政治运动中都表现极差,因此在毕业分配的时候缓分配。   接着斗争者分析童蔚然搞民族分裂的政治根源和思想根源,说他与三家村是 一鼻孔出气的,他的论文就是射向党的一支毒箭等等。   童蔚然只有左耳进右耳出,让他们分析罢了。   第三天又开了一天会,童蔚然的批判才算告一段落。   第四十三章   有一天,有一个教师向社教队反映,他得知高三有个学生写反动日记,有的 学生还亲眼看见过,是兰色大笔记本,写得满满的。这个学生叫吉东明,学习成 绩特好,童蔚然当过他的班主,很器重吉,要班上的同学向他学习。队长听说与 童蔚然有关,非常感兴趣,心想这可能是白专老师教出白专学生的一个典型,立 即找吉东明的班主任查问,原来这个学生已休学回家。队长不顾“不在籍”的规 矩,硬要这个学生交出日记本,并到校接受批判。   这个学生老老实实地交出了笔记本。他是因高考贯彻阶级路线,感到前途无 望而写日记的。他目睹上届和上上届的,特别是上届的高考,家庭出身不好而成 绩优异的学生,不论其现实表现如何,有的还加入了共青团,都没有被录取。他 想到下一届就要轮到自己了,心里很忧虑。他苦苦地思索,苦苦地寻找自己的出 路。他像是写日记,又像是写杂感,每篇都是同一个字的标题:路。他几乎写了 厚厚的一本。其中有四则是这样写的:   某月某日阴   路   吾将上下而求索,寻找自己的路,可是我找不到。   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我看见别人在走路,我却没有路。   某月某日晴   路   读书有何用?高考不看成绩,只看成份。   早知如此,何必上高中,我决定休学,寻找另外的路。   某月某日雨   我是多么爱书,我是多么地向往大学啊,可是我没有通向大学的路。   我读书有瘾,不让我读书就是要了我的命。   某月某日阴   我悔恨我投错了娘胎。可是我能选择吗?   出身是不能选择,父母的罪过能惩罚我吗?   路,路,我渴望给我一条献身科学的路!   队长看了很震惊。他认为这是典型的对党的阶级路线不满,对党不满,出现 这种现象与一些走白专道路的老师的潜移默化有关。因此他决定把批判童蔚然的 范围扩大到学生中间去,要学生些检举揭发材料,并把批判童蔚然和批判吉东明 接合起来,放在师生员工大会上一起批判。   一夜之间,学校变成了大字报的海洋。主要揭发的矛头是指向童蔚然。当然 也有揭发其他教师的。有的大字报说,童蔚然树立白专典型,要大家向他(她) 学习。有的大字报说,他上历史时散布封资修的观点,褒希腊文化,贬中国文化, 说希腊“三哲”——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如何如何,苏格拉底是 希腊哲学之父,有孔子伟大等等。   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那天,童蔚然站在台上接受批判,吉东明坐在台下第一 排接受教育。上台发言的有教师,也有学生。批判会开得像声讨会,声势很大, 但缺乏说服力。发言者把吉东明的反动日记都归咎于童蔚然不抓德育只抓智育, 自己走白专道,还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说到阶级路线时,只讲贯彻阶级路线的 必要,每个阶级当权都贯彻自己的阶级路线,封建地主阶级有封建地主阶级的阶 级路线,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阶级路线,他们决不实行别的阶级路线。阶级路 线说到底是培养哪个阶级的接班人的问题。无产阶级当权当然只能培无产阶级的 接班人。但是他们并不接触眼前的事实,也许是讲不清楚。他们大谈白专的危害, 本领越大,破坏性就越大,就好像低能的反革命只能搞小破坏,本领高强的反革 命可以搞大破坏,如飞行员,他们就可以驾机叛逃。   童蔚然想反驳,但是没机会。批判发言结束后他终于争取了一个发言的机会。 会议主持者还以为他表态接受大家的批判,想不到他会想讲如下一段话:   “我出身并没有问题,无意于反对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只是现在贯彻的阶 级路线实际上变成了出身路线,即“唯成分论”。这是极左的排他主义,在党的 历史上曾经出现过,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如果这种作法不及时纠正,将对团结大 数极为不利。“白专”的提法很不科学,很不合乎实际。有学问的人不一定会反 动,读书并没有罪。给人扣上白专的帽子,等于给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脸上贴金。 爱读书,喜欢搞学问,是真正知识分子的癖好。这种“癖好”就如抽鸦片上瘾一 样,不让人搞业务简直就像不让农民种田一样,没法生活,很痛苦。“三个月不 闻肉味”就正是知识分子读书入痴入迷的写照。所谓“献身科学“、“士为知己 者死”就是讲的他们的生命很廉价,没有什么苛求,只要为人理解,有用武之地, 就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想不通,知识分子没有知识还算知识分子吗?知识 分子知识贫乏对党对人民对民族有什么好处?对人类的发展有什么好处?“知识 愈多愈反动”或者“本领越大破坏性越大”的说法否定了绝大数知识分子是跟党 走的这个大前提。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对知识分子那么不放心,硬要在他们的头 上套个金箍——“白专道路”或者“只专不红”,时常念咒语使他们头痛难忍, 日! 子难过?? ?   “不准童蔚然作反动宣传!”   “不准童蔚然蛊惑人心!”   童蔚然的发言被此起彼伏的呼叫声打断。   队长从童蔚然手中夺过话筒义正词严地说道:   “反动阶级决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它一定要顽强地表现自己,这是一个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三家村是这样,童蔚然也罢是这样。这没有什 么了不起。像57年那样,毒草一出土我们就锄,就批,就斗。”   不久,《中共中央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公布,上面指示撤 出社教工作队。在这样的情况下,辰州一中社教工作队召开了一个对揪斗人员的 处理大会,童蔚然被划为漏网右派,撤除教导主任职务,遣送原籍劳动改造。   第四十四章   罗海燕听从何为的建议,高三提前开学。这次她自己兼了一个高三的语文, 希望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工作中,以排解心中的烦恼。   正式开学后不久,社教工作队进驻学校。和辰州的社教一样,学校的领导必 须个个检查,人人过关。罗海燕是党内的当权派,又是一把手,首先从她开始过 关。她虽然是解放后参加工作的,历史清白,工作年限也不长,特别是在龙岗县 一中工作时间更短,照讲她是容易过关的,可是作了一次检查没有通过,于是又 作第二次检查,还是没有有通过。她准备作第三次检查,但是社教队不要她检查 了,要发动群众对她揭发批判。因为社教队早已认准她是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 派。归纳起来她的问题有如下几点:   一, 疯狂地片面追求升学率,只抓学习,不抓政治思想 教育。只抓高三,放弃肄业班,对升学有望的学生个别辅导,特殊照顾,对升学 无望的放任自流,不闻不问。对高三教师搞物质刺激,特许高三教师搞特殊化。   二, 身为党支部书记不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以智育 取代德育和体育,不把工作的重点放在全校的政治思想工作上,孤注一掷抓高考。   三, 身为党支部书记,为了提高升学率,千方百计地抵 制阶级路线的贯彻。   四, 重用坏人,招降纳叛。把叛徒、反动军官、劳改释 放的右派及被开除的社会垃圾都招进学校。   罗海燕面对揭发出问题傻了眼,想不到在龙岗县一中才工作一年多,竟有这 么多严重的问题,特别是重用坏人,招降纳叛,非同小可。她后悔她不应该转业 到学校。如果她继续留在部队,肯定没有这些问题,说不定还有晋升的可能。她 本来在部队工作顺顺当当,如果她不是因为愧对何为而心中始终装着何为的话, 她可以得到重用信任,又可得到真挚的爱情。可她就是忘不掉何为,硬要以她的 赤诚打动他,因此称心如意的男人穷追不舍地追求她也不敢接受。为了摆脱痛苦 的折磨,她只好逃离那个环境,提前转业。原来以为是上苍的安排与何为重逢, 哪知是命运故意作弄她。刚取得何为的谅解,化解僵局,哪知又冒出个秦可卿来。 她的心情就真像《红楼梦》的[枉凝眉]中所唱到的那样:   “ 若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尤其是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斗争她的时候,旁边站着何为及她招进来的数学 教师和理化教师陪斗,她心里很难受。这三个人遭到株连都是因为她,要是不把 他们招进一中,也许这场灾难可以幸免。她本来是想帮何必为一把,哪知反而害 了他,刚结束牢狱之灾,现在头加上又有了另一条罪名——钻入革命队伍。但是 值得庆幸是她和何为的关系以及57年在师院反右的情况社教队还不知道。   何为在一中被揪上台陪斗之后回到家里时,白玉冰闻讯早已在家中等候。何 为一进门她就把他搂在怀里,心痛得直流泪,细声软语地问这问那,何为好像进 了温柔之乡,感到非常欣慰。   何为陪斗一下并不觉得怎么难受,因为他已是洞庭湖的麻雀经过了风浪。斗 争也挨过,牢也坐过,已上另册,再没有另另册可上了。他只是十分同情罗海燕, 一个男子汉尚可挺得住,一个女流之辈怎能忍受?原来是感情上失意,事业上得 意,尚可互相弥补,现在事业也完了,她无以自慰。他担心她可能自寻短见。他 想安慰她,但不知是亲自去好还写封信给她。他这个右派蛰住在斗室里本无人知 晓,自从到一中代课,特别是被揪到台上陪斗之后,已差不多尽人皆识。如果他 亲自去看她,有可能会给她惹来更大的麻烦,因为社教队会说她至今还和右派分 子有联系。若是写信从邮局寄给她,要经过传达,更容易让人知道。最后他想请 小白送去,因为她原是一中的学生,出入一中不会引人注意,但是他担心那样会 惹怒罗海燕,。情敌窄路相逢分外眼红,这是说破了格的。另外也怕小白不肯, 虽然她现在不知道他和罗海燕的关系,但毕竟是为自己钟情的人给另外一女人去 传递信件。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别的好办法。   后来他把他的苦衷告诉了白玉冰,并告诉她他和罗支书曾经有一段很深的情 缘。很出他意料的是,白玉冰很通情达理,并不小肚鸡肠,她对罗支书的遭遇和 处境表示同情,答应给他送信,保证决不冲闯罗支书。于是何为很快写就一封短 信,交小白送去,还嘱咐她别当着别人的面交给罗支书。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左右,小白来到一中,见揪斗的人已被集体看管,男的 在一间,女的在一间,两个房间之间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值班。她无法把信递 到罗支书手中。怎么办呢?她想了一下,只能等她上厕所时递给她。她就在女厕 所附近等候。十一点整,值班人员鸣哨,表示就寝时间已到。被揪斗的人三三两 两去上厕所。小白捷足先登来到厕所,等罗支书来后,挤在她旁边蹲下,趁人不 注意把信偷偷地递给她。罗支书打开一看:   “罗海燕:   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尊重。   老友”   从笔迹和落歀来判断,她确定是何为写的,“老友”即是说他和自己有过一 段不平凡的关系,又是暗指他的身份是右派,“老友”即“老右”的谐音。她想 知道递信是谁,提前解完手后,有意地看了那人一眼,但那人用报纸遮挡着面部, 看不清楚。她事后也不想她是谁。因为社教队还在追查她的问题,要她没完没了 写交代材料,实在没心思和精力想那些。   小白完成任务后回来向何为“复命”,很开心地讲述递信的经过,可是何为 怎么开心不起来。因为他还不知道罗海燕现在的心理状态。如果她出事了,他会 一辈自责的。他想要小白再送一次信,并要带回她的回信。小白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何为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字,然后交小白送去。小白如法炮 制,送到了罗支书手里。罗海燕打开一看是这样几个字:   “罗海燕:   老友盼望回音。后天此时交送信人带回。”   第四天晚上,她也如法炮制,将一个事先写好的纸条偷偷递给打暗号的人。 小白带回来交给何为看:   “老友:   《春日忆李白》——杜甫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四维”   “看来罗支书还想念你呢!”小白在旁边似乎有点吃醋地说道。   “不。她抄录此诗表示她不会轻生。这我就放心了。”何为马上纠正道。   何为的注意力也许不是放在“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上,而是第一、二 句“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上。他怀疑罗海燕是发泄对白玉冰的不满。那 “白”字是暗指白玉冰。你仗着年青漂亮,不可一世,将来有一天我要与你分个 高下。她是学语文的,唐诗烂熟在胸。为什么她单单要抄录杜甫的这首诗的前后 两句呢?她可能就是利用白玉冰文化水平不高,不会看诗,故意写给他来看的。 他是决不能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小白的。只是在心里暗自琢磨着怎样化解这对矛盾。 他后悔要小白送信,如果小白把信送到罗海燕的家里将是怎样的结局?从此再不 敢要小白代他送信了。   龙岗县一中的社教大约经历半年的时间,在结束前开了大会,宣布对批斗象 的处理决定。罗海燕虽然错误严重,态度不好,但考虑到她年青,历史清白,没 有开除她,只是撤消她的支部书记职务,党员不予等记,发到语文教研组当语文 教师。她对这个处理倒也没有多大的反感,因为当官不是她孜孜以求的目标,她 只想在业务上有所建树,至于党籍的问题更没有不满的理由,当初入党的时候就 她不完全够党员条件。可是,群众的反应就不一样。有的觉得,她这个处分是够 重的。她一没有历史问题,二没有作风问题,只是工作上有些错误。作工作谁没 有错误,除非躺着什么也不干。就比如追求升学率算什么错误呀?用人不当也算 不了大错误,要叛徒、反动军官、右派、被开除的人上课,只是用他们的一技之 长,又不是提拔他们当官,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有一些理论水平高的人认为,她 犯的都是走什么道路,贯彻什么路线,使用什么人,培养什么人等上纲上线的大 问题,处理还是轻的呢!   罗海燕的处理决定传到白玉冰的耳里时,她正在缝纫社算帐。她马上放下手 中的工作,飞步去找何为。她对何为气喘吁吁地说道:   “罗支书正处在关键时刻,你是不是要去安慰她一下?”   “是的。这个处理对她是一个打击。是应该是看看她。”他停了一下又反问 道,“我亲自去恰当吗?”   “有什么不恰当的?对罗支书来说,已经处理了,不会再有事;对你来说, 更不会有事,难道还有右右派不成?”小白停了停又快言快语地说道,“要不我 替你去看她。你快写一封信。”   “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我替你去送信,有什么考虑的?我不是去过三次了,三次都完成了任务, 而且现在她住回她的房子里去了,没人看管。”小白急切解释道。   “她搬回去住了吗?”他心想,“她搬会去了你就更不能去。否则,你可能 要哭着回来。她现在是腾出手和口来了,正好可以找你算账了。”   “罗支书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要不我给带口信?你说吧!”不知小白为 什么这样急切。也许是女人对女人的关心吧。也许是她把罗支书当老师看待,单 纯得根本没考虑何为曾经是罗支书的情侣。“你不说我也知道,反正是安慰人的 话呗。”说着一甩辫子扭头就走。何为还来不及拦阻,她已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 间。   小白到达她房子门口的时候,她的门半掩着。小白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不待 主人来开门就迈了进出,她这作不是没有礼貌,而是怕惊动左右邻舍。罗海燕正 在收拾房间,抬起头来一看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走进她的房间。虽然她和小白只有 一面之缘,但那一面对她来说是极其深刻,她见到她风姿绰约的样子,立刻连想 到了秦可卿,还差一点说岔了。   “啊,秦——不白玉冰咯!”罗海燕有点惊奇地说道。本来送信的是谁她早 已猜出七八分,今天白玉冰来到她的房间,证明她的猜想是正确的。“有事吗? 请座。”罗海燕显得有长者的风度。   “没事。我是特意来——不我是代替何老师来看你的。”说到“代替何老师” 几个字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稍许羞色。   “代替何老师?”罗海燕一边顺口小声重复道,一边用敏锐目光上下扫视白 玉冰,好像有点怀疑又好像是不以为然似的。   “是的,他不方便来,所以要我来看看你。”白玉冰避开她的视线,忙作解 释。“他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常宜放眼量。’你要看开点,来日方长。 人生有一点挫折算不了什么……”   “我倒是不十分在乎那个处理,无官一身轻,我本来也无志当官。再说党员 我本来也不完全够条件。只是有一件事使我永世难忘。不过目前的失落感肯定是 有的,我相信过一段时间会好的。”罗海燕打断白玉冰话用很深沉的语气说道。   “罗老师,你能把那件事告诉我吗?”白玉冰低声但富有感情地请求道。   “我们还不太熟悉。小白,你在哪里工作?”罗海燕用很亲切的语气说道, 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在缝纫社。”   “呵,是裁缝呀。”   “不,是会计。”白玉冰有点遭人贬低的感觉,马上纠正道。   “你今年多大年纪?”   白玉冰感觉到有点查户口似的,但还是如实地回答了她的年龄。   “20岁。”   罗海燕听出了小白的不悦,为缓和气氛她改变问话方式。   “小白,你猜一猜,罗老师有多大年纪?”   这一问提起了小白的说话情趣,她巴搭着双眼,上下打量着罗海燕,兴高采 烈的猜道:   “现在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可能实际还要小,因为你这一段日子过得不痛 快,显得老些。”   “猜错了。我大学毕业23岁,毕业已五六年了,能有那么年青吗?”   “二十八九了,那看不出,真地看不出。”   “别恭维我了,眨眼就是而立之年了!你在我前面只能算小妹妹,可你的前 程比我好呀!”罗海燕说这话的时候流露了一些伤感之情。   “罗老师说哪里话呢?二八九岁仍然年青,俗话说瘦死骆驼比马大,我怎能 比的你呀?你现在还是人民教师,我高中没毕业,一个集体单位里的小会计,工 资只有你一半高。”   “我知道你起码有高中文化程度,毛主席的诗词一般青年是不太熟悉的,而 你能朗朗上口。可是你的文化水平还是低了点。不然你不会来再找我。”罗海燕 有点幸灾乐祸或者说有点如意算盘即将实现的窃窃之喜。   小白听到她的话有些摸头不知脑,表情霍地严肃起来。   “我不明白罗老师的意思。”   “你不是要我把我‘永世难望的事’告诉你吗?好。我就告诉你。今天我是 一个普通老百姓,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什么顾及了,其实,我已经向你下了邀请 书,要与你细谈。今天我与你谈这个问题,确实时候不太恰当,你来看我,来安 慰我,我却给你去难题。但时机难得,也许以后我们不可能这样单独会面了,时 间晚了,谈那个问题就没有意义了……”   “罗老师,我已经明你要说什么了,可是我并没有收到你的邀请书呀?”   “邀请书的问题你可以回去问你何老师。你说你已经明白了我要说什么,那 很有可能,也许何为已经对你讲了。但是他讲给你听同我讲给你听,完全不是一 回事。”   “你是说何老师对我撒谎了?”   “不是。我了解何为,他是从来不撒谎的。我是说,他讲有他的详略,有他 的感受;我讲有我的详略,有我的感受。”她双手捧起一杯水,猛地喝了一大口, 忽然才想起来没有给小白倒水。   “对不起,我忘了给你倒水了。”   “别客气,我不渴。你继续讲吧!”   中间一寒喧,似乎空气轻松了许多。   “我首先要承认,我在你面前是一个失败者。”   “但是我和你并没发生过争斗,我和何为来往的时候并没有你呀!”   “是的。我又得承认,我既是一个先到者,又是一个迟到者。我之所以说我 是一个先到者,是因为我和何为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从初中起,我 写的作文给他看,他写的日记给我看,我们同在红旗下宣誓入团,我们在学校又 都是文娱骨干。高中二年级我们肯定关系,并相约读同一所大学。为了作到文史 合壁,我学文他学史,我们还制定了远大的奋斗目标。在大学里我们的学习生活 是过得多么愉快,多舒心啊!晚上我们手挽手,肩并肩去图书馆,相对而坐,博 览群书,交流信息和心得;晚饭后我们或慢步在林荫下呤唱《莫斯科郊外的晚 上》,或坐在湘江畔的沙滩上,一边看过往的船只,一边促膝谈古论今;假日我 们爬岳麓山,逛烈士公园,欣赏大自然的景色,凭吊先烈忠魂,陶冶情操。更令 我们兴奋不已是我们是院红旗文工团的台柱子,我是正面主角,他是反派主角, 我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盛受观众的称道。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只过了 不到一年,大鸣大放、反右来了。大概何为对你讲了。”   “是的。”   “小白,你不知道来势有何汹涌,对有关的人的政治压力有多大呀?当时一 句喊的震天响的口号是‘站稳立场,划清界线’,即使好朋好友之间、夫妻情侣 之间也要这样。系学生干事、班上的党员干部多次动员我上台揭发批判何为,我 都没有答应,你说,小白,我于心何忍,而且他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有一天几 个干部、党员把我带到历史系的斗争会场,在批斗会中间突然宣布我要上台揭发 何为,并说我阶级觉悟大提高,把我推上台,我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下不痛不 痒地应付两句,会后我对何为作了解释,可是他总是不依不饶,硬说我背叛了他, 从此他就不理我。我承认伤害了他的感情,有过失,并引咎自责,我希望通过我 的行动来弥补我的过失,以求得他的谅解。从此便开始我弥补我的过失的马拉松。 在师院我照例去找他,他被捕判刑后,我通过熟人多方查找,才找他的服刑地址 ——千山红农场,这时正是学期中,我于是假借回家看母亲,买起礼物,乘轮船 赶到农场,可是他就是不见我,尽管我请管理人员反复作他的工作。然而我并没 有就此放弃,我一直心里还装着他。我在广州面对两个十分优秀的男人的穷追不 舍的追逐,他们几乎发生决斗,可我就是不肯答应,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已有了男! 朋友,但? 腔故遣凰佬模税谕丫啦曳牌诓慷庸ぷ鞯挠旁教跫头⒄ 骨熬埃闳痪鋈惶崆白档降胤健D侵腋系秸饫锸蹦阋呀葑阆鹊橇耍”纠丛谖 页鍪轮埃矣牒挝丫硕希墒俏倚闹凶苁悄ú蝗ニN蚁嘈潘闹幸惨欢 ǜ喜蛔呶遥 ?   “何以见得?”   “他要你送信,要你来看我就是证明。”   “那是他出于他连累你了的考虑。难道你还对何为抱有幻想吗?”   “人的幻想总是有的,难道你能禁止我有幻想?”罗海燕软中有硬。   “要知道幻想终归为幻想,它是不能变成现实的。”小白也不失弱,有分寸 地回敬。   “那也不一定。不过今天我不想和你谈幻想与现实这个哲学命题。”罗海燕 由硬变软。“我今天是想利这个机会和你谈谈心。我们都是女性,心都是肉长的。 你是否觉得我对你讲的与何为对你讲的有不同?”小白语塞没回答。“肯定有不 同,是吗?”小白还是沉默不语。“我在广州亲耳听过一对痴男争夺情人的谈判 和辩论。”   “那被争夺的情人就是你吧?”小白抓住机会反攻。   “是我,没错。不过我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他们的部分谈判和辩论。他们 争论好激烈啊!彼此唇枪舌剑,相互寸步不让,到后来几乎成决斗之势。这时我 突然推门而入,告诉他们真情。于是他们两人像两堆无骨肉瘫在沙发上,直翻白 眼。我今天和你的谈话也好像一对痴女争夺一个男人的谈判……”   “不,不。那个男人已无可争夺,他已经毫无疑问地属于我了,你刚才不是 亲口说了吗:你同何为的关系已经了断?另外,也不是两个痴女,你算错了。这 里只有一个痴女。”小白发起了猛攻。   “我刚才说是好像。我承认这里只有一个痴女。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今天是 谈判。”   “不,不是谈判,我是代替何为来看你的。”   “你听了我讲我与何为的过去吗?”小白无言。“恐怕你无可否认吧!这实 际上就是谈判的开始。有无谈判是一回事,谈判能否继续下去,能否成功又是一 回事。请不要害怕谈判。我知道今天谈判成功可能极小,但我还是要试一试,也 许会碰到一个菩萨心肠的姑娘呢?”   “这与菩萨心肠无关。你是学文学的,又教语文,你应该知道爱情姓私,是 不能施舍的,是不能作交易的。你得不得到何为与我无关,完全在何为,所以谈 判毫无意义!”   “既然你提到文学,那我就要告诉你,在小说中因为某种原因,放弃、牺牲 乃施舍、让予爱情的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不说古代,就说近现代,我先说现实, 再说小说吧。比如大家闺秀林徽茵与徐志摩本来是一对匹配而又相亲相爱的情侣, 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林徽茵却嫁给书生气十足的梁思成。又比如俄国伟大的诗 人普希金的妻子就接受了她的丈夫与另一位军官的绝斗,结果普希金中弹身亡, 他的妻子就嫁给了那个军官……”   “够了,够了。”白玉冰几乎叫了起来。   “我可以这样说吧,”罗海燕不顾小白的反对继续讲道,“实际上何为既爱 我罗海燕,也爱你白玉冰,或者说他先爱上我,后来又爱上了你。因此有谈判的 基础。我们讲实际一点,何为从此再不可能到一中去代课,也许他原来的工作— —清道夫也没有了。你只有不到30元钱,你养活得了你们两人吗?我劝你还是另 找一个有工作又年青的男人为好。”   “你别胡说八道。”小白很生气地说。   “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上了你,尽管我是一个女的。你就好像我的一个同学一 样,她叫秦可卿,长得可爱极了……”   “什么?秦——可——卿?”小白立刻警觉起来。“你戏弄我,你以为不知 道秦可卿是谁?你以为我没有看过《红楼梦》?想不到,好心没好报。想不到, 一个曾入过党的中学老师竟是满脑袋封建思想,想不到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 竟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女人身上。在封建社会里是以男人为中心的,女人是弱势群 体,是受害者。” 看来她和何为在一起真有长进。“秦可卿长得漂亮怎么了? 就该被人糟蹋玩弄!你怎么没有看到贾珍这类衣冠禽兽的威逼勾引呢?我是秦可 卿又怎么样?这是作女人的骄傲。你也长得不错,只可惜岁数大了点。不然,你 可能有胆有识地说‘不信春风唤不回’,和我再竞争一下。”小白气愤得脸红脸 白,说罢怒冲冲地离开了罗海燕的房间。   白玉冰走后,罗海燕坐在房间里呆若木鸡,过了好大一会,才开始醒悟。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呢?她是来看我的,来安慰我的呀,我 怎么能以怨报德呢?是情敌窄路相逢分外眼红吗?是,也不完全是。我与何为分 手,责任不在她呀?是我承受不了双重压力,神经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爱情,又 受到了处分是够人受的。”这时她记起了反右以后在排戏的时候曾发生个一回。 “不,我要找个机会向她当面道歉。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对秦可卿有偏见,容不得 秦可卿的?我原以为她不知道秦可卿,暗中奚落她一下以解心中之恨,哪知她对 《红楼梦》熟得很。这可不得了,我极大的伤害了她。我一定要当面向她谢罪, 我一定……”罗海燕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白玉冰窝着一肚子恶气来到何为的房间,何为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预料的事 情发生了,十分小心地侍侯,又是让座,又是端水。小白的心似乎被软化了一下。 但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她突然起身扑到何为怀里,用双手捶打他的双肩,嘴 里嚷道:   “你知道罗海燕要和我谈判,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她还给我下了邀请书, 你怎么不把邀请书给我看?你存心要出我的洋象!你知道我今天多狼狈吗?她把 当作秦可卿,真气死我了。嗨,我也不是好惹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快把她 的邀情书给我看!”   “什么邀请书呀?就是她抄送的杜甫的诗!‘白也诗无敌,飘然不思群。…… 何时一壶酒,重与细论文。’那‘白’字就是暗指你,那‘诗’字也不是实指, 而是……”   “年青漂亮。这个罗海燕妒嫉心不小吔!”   “‘何时一壶酒,重与细论文。’就是……”   “找个机会要与我谈。”   “还包括我呢!”   “别理她!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呀?”   “我怕你生气。”   “不,是你故意对我隐瞒!”   “我要别去嘛,你偏要去。这下受气了反怪我,你是摔了根头找路出气啊!”   “你坏,你坏!”她又在何为胸脯上一阵捶打。   第四十五章   1966年的暑假中央的《十六条》公布。各地各单位都组织学习讨论。杨求达 所在建阳大学也是一样。文件念了一遍又一遍,大家还是很茫然,怎么发动还是 无人发言,与会者感到无聊,于是就开始闲聊起来。开始主持者还干涉一下,到 后来也只好听之任之。反正开会不准缺席,闲聊也好打瞌睡也罢,到时间散会。   杨求达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感到建阳地处山区,消息闭塞,外面的世 界一无所知,窝在学校里十分无聊,不如借故请假回家,顺路到长沙、常德看看。 他要家里给他拍了一个加急电报,要他火速回家。领导见到电报当然毫不犹豫地 给他批了假。   他白天到达常德时还未见到任何异常,可是晚上漫步在街头时却见到街上有 人在街头演讲,他开初以为是平常的街头宣传,也许“八一”节宣传常德搞得很 持久,没有理睬,径直往前走,来到地处闹市的常德大饭店门口,这里也有人演 讲,而且听的和议论的人很多。他感到不像平时的街头宣传,于是就信步走过去 听个究竟,乍一听还听不懂,什么“八一九”“九一八”的,怎么还谈“九一八” 事变呀,莫非日本鬼子又进攻东北了?他不敢相信,就找了个早到的热心人问个 详细。原来不是 “九一八”而是“八一九”,即在八月十九日长沙高校学生代 表到长沙市委要求市委书记接见他们并回答他们关于《十六条》的问题,结果遭 到了拒绝,但是那些学生不肯罢休,于是就开始静坐,那些演讲的是长沙来的学 生,他们要求声援长沙学生的正义行动。他听了介绍后,脑子里立刻浮起来“五 四”、“一二九”的记忆,那不是学生与国民党政府闹对立吗?这个问题十分敏 感,不能随便插嘴。听后没有发表意见就借口离开了现场。   第二天,来到长沙,他一出火车站就看到醒目的横幅、标语,内容是支持学 生的正义行动,炮轰长沙市委等。然后他又到了河西区,到湖大、师院和矿冶看 了看,和一些老熟人交谈一番。校区里比市面上更热闹、更具体,除了横幅、标 语,还有大字报。他觉得这是57年的旧景重现,不久就会有如反右那样的大反击。 有一些朋友不同意他的看法,笑他是看老皇历,说此一事也彼一事也,不可同日 而语。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说,他都坚持他的观点。他觉得在长沙不可久留,停了 两天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当然安静,没有城市的喧嚣,也没有横幅、标语、大字报的在眼前 晃动,又不要学习讨论,日子过得轻松舒服极了,可是不知怎的他在家里呆不住, 总觉得心神不安,放心不下。第三天他又返回了建阳,马不停蹄参加学校学习 《十六条》。大家见他是从外地回来的,都纷纷自发地要求他介绍途中的见闻。 他本来不想讲,但又不好推脱,再加上他是肚中藏不住的货的人,于是他就把途 中所见所闻毫不保留的讲了。与会者听了他的介绍,情绪有些骚动,但谁也不敢 行动。   在建阳大学的教师听到杨求达的介绍的同时,其他单位也先后通过不同渠道 了解长沙等地的情况。有些单位甚至反应很敏锐,行动很快,贴出了横幅、标语, 有个别单位还自发地组织了上街游行。这些人中,有的受压的或不被重用的,他 们想利用这个机会显示自己,改变命运;有的是想在政治上投机的人,他们发现 一个规律,一次政治运动总要提拔一批,淘汰一批,也许目前就是一个千载难逢 的机会;也有纯粹是凭着一股热情,积极紧跟的,他们很少或没有考虑后果。建 阳大学一些政治敏感性强的人都跃跃欲试,但是没有人敢承头,他们大多数吸取 了57年的教训。有人建议杨求达牵头,因为他是刚从外地回来的,对外地的作法 有所了解,有个分寸,而且他还是一个爱抛头露面的人。但是他不仅坚决不答应 牵头,而且还拒绝参加。他心中正押着57年的赌注呢。   不久建阳大学终于抵御不了外界的影响,被大潮卷了进去,组织了游行,打 出了“炮轰建阳地委”的横幅,这次是由一个刚在社教中提拔的校党委办公室副 主任组织的。值得一提的杨求达也参加了游行,而且他还走在前面,卖力地扛着 横幅。因为他经过再三考虑,确实这一次与57年大鸣大放大不相同。他正在一帆 风顺的时候,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将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建阳大学一出动,整 个市就热闹起来了。大家的矛头一致对准建阳地委、市委,新上任的地委书记在 群众大会上作了检讨。   可是好景不长,没有多久形势急转直下,长沙的消息已传到建阳,长沙已偃 旗息鼓,开始秘密清查带头闹事的人。九月二十四日,原省委书记张平化(已调 中宣部)作了内部报告(简称“九二四”报告),明确布署要枪打出头鸟,挖后 台,把那些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要统统揪出来。建阳地委执行这种指令 分外有招数,他们布置各单位定好名单,秘密写好大字报,统一在“九二四”报 告的录音向广大干部职工播放的当天上午贴出,这样就造成了一个山雨欲来风满 楼,乌云压顶城欲摧的局势。   那天一早,杨求达感觉中的建阳大学沉寂得很,好像使他揣不过气来。为了 呼吸新鲜空气,他信步走出宿舍区,来到教学中楼,他突然发现墙上贴了两版大 字报,走过去首先扫了右边那版大字报,是写党委办副主任的,这在他意料之中; 接着又看左边那版。他刚一转头,“杨求达”三个大字跃入眼帘,头中“嗡”了 一下,但是他还是坚持看完了大字报。标题是“杨求达想干什么”,文中内容主 要是写他煽阴风点鬼火,蓄意打到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地委,事实是他散布长 沙等地的消息以及在游行中的表现。再往下看是一个通知,全体教职员工九点半 在地委党校大礼堂听报告。他本来还未吃早餐,看到这一切,他的食欲竟立刻消 失得无影无踪,他折回宿舍准备去大礼堂听报告。   地委正副书记还有地委委员几乎都坐在台上,他们并不交头接耳,眼睛直瞪 瞪地注视着到会的干部群众,显得既严肃又得意。会议由地委书记亲自主持,他 没有说什么,只说这个报告是张平化书记作的,很重要,要大家认真听。这个报 告早有耳闻,空气有些紧张,自始至终没有一声咳嗽,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样。 从未有过这样的录音效果,主讲人、插话人的话听得非常清楚。张平化说,有少 数人唯恐天下不乱,趁《十六条》发布之际,制造事端,搞乱省委、市委以及各 级党委,……我们的政策是枪打出头鸟,把那些居心叵测的少数怀人揪出来! (省委书记王延春插话,《十六条》发布后我们不知道文化革命怎么搞,原来是 这样搞啊!)   报告后的当天晚上建阳大学就开斗争会,首先斗争的就是杨求达,要他交代 去长沙等地的活动,与谁联系,又得到了谁的指示,杨如实地讲了他去长沙等地 的情况,但斗争者不相信,说他不老实,顽固不化,会后被隔离看管起来。   杨求达对被揪斗很想不通,他不过是应老师们的要求,讲了路上的见闻,游 行示威又不是他组织的,他只是作为普通群众参加而已,特别是把“炮轰建阳地 委”的横幅说成是拟的,他更是有口难辩。还有那些嫁祸于人、逃避责任、甚至 落井下石,他十分脑火。如果当初守口如瓶,就不会有这场灾祸。这也是命中该 遭劫。愿来不是自己认定这是57年大鸣大放的势头,怎么又把外面的情况毫不保 留地都讲了呢?原来不是决定不参加任何活动的,怎么后来又参加了游行呢?而 且还走在最前面呢?真是昏了头!他后悔平时不应该抛头露面,处处逞能,事事 与人争个高低,因此招人妒嫉,树了不少敌,不然怎么会枪打出头鸟揪到自己头 上呢?被斗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你本来不是那个用意,你申辩,人家就说你狡 辩;你没有作过的事,他们硬要你交代,你交代不出来,人家就说你顽固抵抗; 人家揭发的事本来有出入或者根本就没有,你纠正或否认,他们就说你抵赖。嗨, 处在被斗争的地位上真是不好作人啦!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反右,他斗右派是何 等积极,简直穷追猛打、深揭深挖,把人家日记都偷到了,他曾想到人家的处境 和痛苦吗?党中央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呀?57年刚搞个帮助党整风,兴起一个大 鸣大放,结果划了一大批右派;现在时隔九年又颁布一个《十六条》,要搞文化 革命,群众运动刚刚兴起,又一个急转舵,抓黑鬼。人的本性也真难捉摸,照说 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不到十年,故计重演还有人上当。也许人类社会就 是在今天我斗你、明天你斗中前进吧?也许这就是时事轮回,风水轮流转吧?现 在只有认命了。   斗争过后监督搞体力劳动,等待上面的指示处理。   在劳动中杨求达心情很烦躁。有一天竟和那个党委办副主任大吵了一次。副 主任姓苏名克仁,此人年青气盛,听不进意见。导火线是因为一个厕所没有打扫 干净,监管者批评他们,说他们不老实接受改造。其实是苏克仁的责任,因为他 是负责提水冲厕所的,按照要求每个厕所扫后都要用水冲。但是那天,他认为那 个厕所不当路,还比较干净,懒得去提水,因此没有用水冲。本来监管者也不是 每天每个厕所都检查,那知偏偏那天每个厕所都检查。结果被监管者招拢来训了 一顿。杨求达因此窝了一肚子火。他对苏克仁气冲冲地说到:   “以后我们再不代人受过了。”   “你是怎么说话的?你代谁受过?你不是来劳动改造的?”苏克仁毫不退让。   “就是你,冲厕所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承认,让我们大家挨训。”   “我为什么要伸出头来挨训?厕所又不是我一个扫。”   “我们是分了工的,好汉作事要好汉当!”   “你是一条好汉吗?你为什么你作的事情死不承认!我被你害了,你知道 吗?”   “我害了你?你才害了我!你不组织游行,我哪有今天?“   “你不带来那些消息,我会组织游行吗?”   “横不讲理!”   “你才横不讲理!”   两个吵得不亦乐呼。从此两人便成了怨家对头。   但是这种反复局面没有维治多久,毛泽东就很快纠正了主持中央一线工作的 领导人刘少奇等的作法,批评他们不应该急急忙忙地派工作组,把刚刚兴起的群 众运动又压下去。于是省委收回“九二四”报告,公开给受批斗的干部群众赔礼 道歉,责令各级党政部门给受揪斗的群众平反,当众消毁黑材料,以表示决不秋 后算帐。地委、市委还派检查组深入到重点单位检查、落实、开座谈会,解决被 揪斗人员的实际问题。在上级部们的督促下杨求达等人也顺利平反了。   第四十六章   平反工作结束之后,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在全国各地正式 开始了。这场运动的先导是红卫兵运动,理论武器是“红宝书”——《毛主席语 录》和《林副统帅语录》,每个造反派都戴着红卫兵袖章,挎着宝书袋,他们喊 地最多的语录就是“造反有理”、“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风行的学习 毛主席著的方法是立竿见影的捷径方法,即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改学习原著 为学习语录。为了学语录、背语录、用语录,大街小巷、办公楼、住房的墙上都 用红漆仿宋体写上语录,印上毛主席像,不但城市如此,而且农村里农民住房的 门和窗户门上都印满了毛主席的像,当时的中国成了名副其实的“红海洋”。农 民堂屋神龛上的祖宗牌位被毛泽东石膏像取代。龙岗县有个偏远的山寨,叫枫子 岩,离县城有一百多公里,那里的老百姓绝大多数没有到过县城,尤其是中老年。 公社文革小组要每个农民的堂屋里的神龛一律要换成毛泽东石膏像,可是枫子岩 生产队还有一半的人家没有换。眼看公社、大队就要来检查了,生产队长十分作 急,于是他采取了一个一刀切的办法:凡是没有石膏像的,每户交五元钱,派专 人到县城里去统一代为采购。这个专人有四十多岁,个人成分富农,没有文化。 他! 来满头大? 沟较匕倩豕荆笊暗溃骸奥蛎飨嘞瘢 惫裉ū叩氖刍 踉本勒溃骸安皇锹颍乔搿!彼担澳蔷颓?42个主席石膏像吧。”售货 员看他没有带口袋还递给他一个纸盒子。由于纸盒子不够大,只能装36个,还有 六个放只能放在盒盖上。这样他费力地走出城,来到一片树林边,为了方便走远 路,他在树林里找几根野藤和一根能作扁担的树枝,把石膏像全部从纸盒子里取 出来,用野藤分两组捆绑好,然后用树枝一肩挑上,他觉得这样行走起来方便些。 他走过了村村寨寨无人注意他,可是当他从公社附近经过时,却被公社文革成员 叫住,带到公社关了起来。这个农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关我,我是生产队派 我到县城买,不,是请主席像的!”公社成员说,“你这是请呀?是绑!而且野 藤根根都从颈项处穿过。好恶毒哦!你这分明是污辱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公 社打电话到大队,查问此人的成分,一查是一个富农分子。于是此人被关了几天 才释放。   这个运动发动的方法是大串联,派红卫兵代表到北京天安门广场接受红卫兵 的最高统帅毛泽东的检阅。总共有八次检阅。但是只有第一次是有组织、有次序、 依照代表名额民主选举产生的代表接受检阅。   建阳大学分了五个名额,选举结果自然被打成黑鬼的杨求达和苏克仁以票数 最多当选。苏克仁当然喜不自禁,欣然前往;但杨求达却死也不愿意去,因为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再有反复,那种被斗的滋味实在是尝够了,不想 再被揪斗。自平反以后,他足不出户,躲在房子里看书,心想这次一定要稳住自 己,一定不受潮流的影响。这样说不定他还能看苏克仁等人的热闹呢!   大概只有二十天的光景,苏克仁等人就从北京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那种 自鸣得意的神情简直无法形容,逢人便说:   “我们见到毛主席了!他老人家神采奕奕,身体非常健康,这是全国人民的 幸福。他是我们的红司令,回来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干,发扬‘舍得一身刮敢把 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神,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 权派和一切牛鬼蛇神统统地揪出来,批倒批臭!”   苏克仁等人四出串联,很快就成立了“红卫兵造反兵团”(简称红卫兵团), 成员有教师、学生,也有工人,兵团司令当然是非苏克仁莫属。他们的口号是 “打倒地委、打倒校党委,把地委书记和校党委书记揪出来”。红卫兵团成立第 二天它的对立面——“红色政权保卫军”(简称红保军)也宣告成立,他们的口 号是“保卫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地委、校党委”。一个 要打倒,一个要保卫。这两派之间的论战就不可避免了。红卫兵团指责红保军是 保皇派,自称是革命的造反派;红保军自视他们的成员都出身好,根正苗红,指 责红卫兵团是打革命旗号的假革命派,称自己是地地道道的红色政权的忠实保卫 者。开始是贴大字报辩论,红保军揭露红卫兵团组织成分和动机严重不纯,有些 人是造无产阶级的反,企图推翻无产阶级政权,为地主资产阶级夺回失去的天堂; 红卫兵团则说红保军之所以死心踏地当保皇派,是因为他们与当权派有见不得人 的交易,当权派给他们封官许了愿。大字报解决不了问题就开大会辩论。但由于 处于文革初期,双方的人数都不多,势力相当,双方都有笔杆子、伶牙俐齿的辩 才,辩来辩去不分上下,大部分群众在旁边看热闹。   为了壮大自己,双方想方设法争取观潮派和逍遥派。杨求达在这部分人中是 有影响的人物,争取了他就可以争取一片群众。苏克仁不顾个人的恩恩怨怨,亲 自到杨求达的房间去游说。他首先向杨求达表示道歉:   “我们之间曾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应该负主要责任,希望你多多原 谅。”   “没有什么,我也有责任。”杨求达有礼貌地说道。   “‘九二四’前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九二四’我们俩又同是被迫害 者,平反以后我们又被群众同时选为进京代表,不过你没有去,这说明我们俩是 深受群众拥护的。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方兴未艾,我们学校也基本上搞起 来了,目下造反派与保皇派斗争激烈,难分雌雄,我希望你和我们红卫团的同志 一起造反。你的后面有一批群众,如果你和我们干,会大大壮大我们的力量,削 弱红保军的力量,这对我们地区和我们学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个贡献。 至于工作问题,我愿把一把手让给你,我当第二把手。你看如何?”   苏克仁的心可谓诚了,姿态不可谓不高了,虽司令让给杨求达他未必甘心, 但人家登门造访,主动道歉,说的话好像掏心窝似的,也够难为他了。前面说了 这个人年青气盛,官瘾特别大,不轻易让人,破格提拔当了党委办副主任,还不 满足,还想当主任,甚至党委书记。今天他能说出这样感人肺腑的话,可见他是 经过狠狠地斗私批修的。然而杨求达没有被感动,依然坚守自己的打算,不肯出 山。不过他也说得很委婉。   “对你的高姿态我深感敬佩,对你的诚意我心领了。目前我硬是爱莫能动, ‘九二四’害得我好苦,使我身心交瘁,至今还没有恢复,通夜失眠。我现在正 在就医,需要静养一段。现在我连考虑这个问题的精力都没有。等我身体完全恢 复之后再说吧!”   杨求达不软不硬的话使苏克仁大为脑火,依照平常的脾气,他早已和他闹翻 了。你杨求达有什么了不起,把你当人看待,你还要学鬼吓人。但是他还是克制 自己没有翻脸,把希望寄托在下次。   苏克仁前脚一出门,红保军的司令的后脚就走进杨求达的门。他们也试图劝 说杨求达参加自己的组织。他们的话也讲得很动听,听说还许了愿,但是同样遭 到了杨求达的委婉谢绝。   苏克仁见红保军没有成功,又抱着一线希望去找杨求达。但是杨求达还是那 口话。过了一段时间苏克仁又去找他。   “杨老师,你现在的身体该恢复了吧?”苏克仁一进门就问道。   “哪有那么快呀!慢性病难治。”杨求达有气无力地回答。   “刘备三顾茅庐能请出诸葛亮,我苏克仁三访贵宅就请不出杨求达。不知道 是诸葛亮不如杨求达值价,还是我苏克仁不如刘备有诚意?”苏克仁显然有点无 名火。   “你我都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刘备、诸葛亮大人物也,我们怎能望其项背? 有病这是客观存在,不能勉强。”杨求达颇有心计地反驳他的讽刺。   “不知是真病还是心病?”   “真病心病都有。‘九二四’的伤害就属于心理疮伤。心病是很难治愈的。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原来你还心余悸呵。”   “有一点,但不是主要的。”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别费口舌了,我向你 交给老底,我是决不会支持和参加红保军的。”   苏克仁听到这句话,心中有了底。只要他不参加红保军,参不参加红卫兵团 无所谓。说句实在话,杨求达真地参加了红卫兵团,他们俩的关系还不好处理, 搞得不好还有无休止的麻烦。从此以后他再不找杨求达了。现在他的精力要用在 搞跨红保军上。   为了尽快地摧跨红保军,他决定一方面加强舆论攻势,架起高音喇叭,不停 地通过广播搞臭红保军的声誉。俗话说,谎言重复一千次也变成真理。另一方面 他带领几个精明强干的到外地去取经,看看外地造反派有什么成功的经验。   红保军看到红卫兵团用高音喇叭攻击他们,他们也不肯示弱,也装起高音喇 叭与他们唱对台戏,建阳大学可热闹了,一天到晚大喇叭叫个不停,使全校师生 员工寝食不安,但是那有什么法子,这是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呗,是触及人们灵魂 的大革,没有这个环境,不吵吵嚷嚷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吗?人们逐渐地 习以为常了。   一天半夜两三点,突然高音喇叭响了。人们很奇怪,平常这个时候双方的广 播都早已停了,为什么这时突然又开始广播了呢?更令人不解的只有一个广播在 响,另一个广播怎么不起来还击呢?虽然只一个广播响,可那一夜比平时两个广 播同时叫还要热闹,而且一直闹到天明。睡在床上的人,有的被惊醒,但惊醒后 又入睡;有的瞌睡大的,就根本没有完全醒来,只是模模糊糊听到有响动,根本 没有理它;只有那些有失眠症或者已到老垂之年的人才听到一些眉目,不过他们 也懒得管闲事。   第二天早上,人们起来发现一切都变了。校园里静悄悄,造反派、保皇派一 个人影也不见。知情人说,昨晚红卫兵团砸了红保军的司令部,两派斗争了一夜。 现在他们都睡觉去了。大门口有一张告示能说明一切。有好多人围着在看呢!   原来苏克仁等人取经已回,他们学习外地造反派对付保皇派的方法,联合校 外造反派,对保皇派实行突然袭击,于昨晚零点捣毁了红保军司令部,撤除了他 们的高音喇叭,扣押了他们的头目。红卫兵团砸他们的司令部的时候,他们还在 睡大觉,等他们听到高音喇叭响,急急忙忙开赶到司令部时,已是一遍狼籍,司 令部已被红卫兵团占领把守。他们抗议、喊口号、和红卫兵团辩论,最后还发起 了集体冲锋,想从占领者手里把司令部夺回来,终因头目被红卫兵团事先扣押, 群龙无首,人单力薄,无力回天。红卫兵团在大门口的告示中说,今天下午要开 批判大会,批判红保军的正副司令,清算他们的保皇罪行,以后见保皇派就批, 见保皇派组织就砸,决不手软,不把保皇批倒批臭决不罢休。   批判会之后,红保军虽然作了一些挣扎,但由于大势已去,(长保军——长 沙地区的保皇派——早已不复存在)再也组建不起来,这样红保军就不得不退出 历史舞台。红卫兵团近一步展开攻势,贴出了“火烧逍遥派”,“欢迎受蒙蔽的 红保军成员加入造反派”等大副标语,企图扩大自己势力,把建阳大学变成他们 的独霸天下。面对着这种局面杨求达不能不有所考虑。   他静观形势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现在他断定没有反复的可能了,可以大 胆干了。再不干,建阳大学就真会成苏克仁的天下了。怎样干?参加苏克仁的红 卫兵团?苏克仁先是三番两次地请他出山,他不答应;现在他腰杆子硬了,把 “请”改成“火烧”了,他反倒出山了,那不是自讨没趣、自己灭自己威风吗? 他在红卫兵团有何脸面和地位呢?他们都是老字号,自己是新加入的。再说苏克 仁这个人刚愎自用,不好相处,他和苏克仁是迟早会闹番的。因此他决意另成立 一个组织与苏克仁二分天下。   在成立组织上他也动了一番脑筋,力求把事情作得圆滑些。如果明火执仗地 就在这个时候成立组织,那不是明显地另立山头,与他们闹对立吗?因此他决定 先带一批人外出串连,伺机成立组织。尽管中央已下了通知,因正值严冬,暂停 串连,等明年春暖花开再实行全国大串连,但那时中央文件也阻止不了全国造反 派的狂热劲头,全国大串连之势正在迅猛展开。全国各得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站, 只要有红卫兵红袖章,就可以在接待站免费、免粮票吃饭睡觉,在汽车站、火车 站、轮船码头可以免费乘车乘船,甚至在途中他们也可以拦车。杨求达一行十五 人,其中也有学生,在建阳大学的校门口举行誓师仪式,宣布他们要经风雨见世 面,徒步串联到北京,。第一天他们步行六十多华里,晚上在一个县接待站住下, 第二天吃过早餐后又继续开始步行,可是行不到二十华里时,就有人掉队了。杨 求达想,建阳距长沙将近一千公里,距北京有几千公里,像他们这样的速度,不 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达长沙、北京呀!而且现在就有人掉队,到明天、后天掉队 的可能就更多了。看来徒步串联只能算雄心壮志罢了,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因此 要趁早想办法,他看到路上有时有一辆客车驶过,有时有一辆货车驶过。客车上 坐! 得满满的? 啃腥仓荒苋涣礁鋈恕U獠唤饩鑫侍狻5腔醭涤惺焙蚴 强粘担惺笔前肟粘怠S谑撬阎饕獯蛟诨醭瞪希抵兄甘挂桓龆釉奔僮磅坠亟 谂ど肆耍诼繁甙ビ粗苯谢剑鸵渌釉痹谕局欣箍栈醭怠2痪镁图涣 究栈醭凳焕矗钦驹诼返牧脚曰邮质疽猓兴净3担苫醭等偾敖谒 堑纳肀吆粜ザ5谝淮卫钩凳О埽谑撬巧塘壳啃欣钩担言谘W急负 玫暮炱齑涌姘锶×顺隼矗饺顺蹲耪驹诼砺氛屑洌溆嗟娜嗽谄熘牧奖咭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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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一个接待站,用过餐,泡了脚之后,他们一起总结今天的行军情况。 他们都觉得今天很玄,险些要在马路上过夜,要不是杨求达那一招,那货车司机 哪里肯搭我们啦。明天还要依法炮制,不过明天装扭伤的人要装得像一点,踝关 节要多缠些沙布,要有严重的红肿状。就这样出发时步行,到途中又强行拦车。 不几天就到达了长沙。   在长沙他们停留了几天,到长沙各高校看大字报,了解长沙地区造反派的组 织系统,以为自己成立组织作准备。长沙除开长保军已彻底瓦解了之外,还有长 沙高校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简称高司),湘江风雷,红旗军。高司的主要成分是 学生和教师,他们深受群众的拥护和支持,是这三个组织中最有影响力的一个。 湘江风雷的主要成分是工人,人数很多,但龙蛇混杂,组成很不纯,势力为中等。 红旗军是转业军人组成部分,势力最弱。这三个组织在全省都有下属组织。   几天后,他们准备乘火车上北京。但火车站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几乎全是 戴红卫兵袖章的。买票和检票已成了多余,车子一进站,人就像没有堤岸的潮水 一样往车上涌,车厢门边人堆人,你推我攘,拼命地往里挤,车窗边架起人梯, 拼命往里面钻,直到行李架上、过道上、茶几上、车厢的接合处、厕所里都塞满 了人才算罢休。车上站的人真是只有立锥地,有的只有一只脚站踏实,另一只脚 还只是脚尖触地。尽管坐或站都不舒服,但他们一个个都以胜利者自居,眉开眼 笑,特别是想到他们在天安门将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参观人人向往的首都北京, 就热血沸腾,浑身是劲,忘掉了疲劳和不舒服。   到达北京后,他们被安排住在101中学,正好遇上毛主席第五次接见。那天 他们和其他地方的红卫兵午夜一点就起床,迫不及待等待出发到天安门广场,大 约六点钟他们就赶到天安门广场,可是广场上红闪闪一片,已几乎满场,只有靠 西南角有一块空地。他们只好在那儿席地而坐,融入红卫兵的海洋。广场上人虽 然很多,但是都纵横有序,成队成行。他们虽等的时间很长,但广场歌声荡漾, 此起彼伏,从没有一刻寂静。他们唱的都是有关热爱伟大领袖的歌曲,如“东方 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金山上升起红太阳”,“我爱北京天 安门”,“浏阳河”等。也有的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如“领导我事业的核心力量 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造反有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等。11点钟,天安门城楼上响起了“东方红”, 全场立刻起立,响起了“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毛主 席登上城楼的信号。但是杨求达等人离城楼太远,根本看不见面目,只看见有人 在招手,大概那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有经验或者是二次被接见的人准备了望远 镜,也许能看得清楚点,但是他们的左右都没有望远镜,无处可借。后来毛主席 走下了城楼,但由于离得太远,有人群挡住视线,更加看不清楚。   他们带着受到伟大领袖接见的激动之情,游故宫、颐和园、长城等名胜,又 挤上火车前往东北串连。到达沈阳时他们已身无分文。于是决定向沈阳市中心红 卫兵接待站借钱借粮票,并许诺回校后邮寄奉还。同时要借钱借粮的还有云南、 贵州的几个红卫兵组织。开始接待站不愿意借,但考虑到红卫兵串连的畅通,还 是请示市文革批准,给他们借了了钱和粮票,因为你不给他们借,他们就要在这 里吃住,等待他们的单位寄钱寄粮票来,云南、贵州、湖南与东北沈阳有万里之 遥,邮寄至少要上月的时间,他们不走,接待站就无法接待下批全国来沈阳串连 的红卫兵,这个情况如果被红卫兵报告中央文革,沈阳市文革肯定要挨批。不过 市文革指示一定要他们写好借条,并且只能集体借,不能个人借。限每人借40元, 粮票30斤。   这个接待站负责管财物的是各单位抽调来的,他们都是一些解放前过来的老 头子,本身有历史问题,原单位派他们来接待站工作,是为了改造他们。因此他 们前怕狼后怕虎,对红卫兵一点也不敢怠慢。现在领导批准他们给红卫兵借钱借 粮票,他们就只凭借条付钱,   并未仔细地核对借条。哪知那些红卫兵暗中作了手脚,把各自的省名互相交 换,云南的的写成湖南,湖南的写成云南,贵州的写成云南。杨求达等15人共借 得人民币600元,粮票450斤。中心接待站共借出人民币3000余元,粮票2250余斤。 全国山河一片红后,即成立革命委员会之后,建阳大学前后共收到摧款信函20余 件,总计金额达6000多元,粮票达5000余斤,可是查遍了建阳大学的教职员工、 学生名册,竟没有一个同名同姓的。这是后话。   杨求达等人借到钱和粮票后,又从大连乘海轮到上海。然后游杭州,回长沙。   到了长沙之后杨求达着手谋划成立造反组织的问题。成立什么组织呢?是自 成体系,还是和省里造反派组织挂钩呢?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得到省里造反 派组织的支持,和他们保持经常的联系为好,因为建阳地区地处偏远山区,消息 很不灵通。但是挂靠哪个呢?这使他犹豫几天,下不下决心。照讲他应该挂靠高 司,建阳大学也是高校,同系统里熟人多,比较好办事。但是他又一想,古话说,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明朝的东林党,清朝的扬州八怪有何好下场?现在工人阶级 是领导阶级,应该说以工人为主体的造反派组织比较有前途,虽然湘江风雷的成 分复杂一点,但它的主体是纯洁的,是可靠的。听说湘江风雷的司令是长沙一中 的语文教师聂冬初(后改名为聂卫东),与他同届毕业于岳麓师院,不如专程拜 访他后再作定夺。   一个晚上他在聂冬初的居所见到聂冬初。聂冬初不但口才好,而且很有将帅 风度,谈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和前景,滔滔不绝,娓娓动听,杨求 达在他面前简直没有插话的余地。他对杨求达的造访非常欢迎,因为他正要向各 地区发展组织。杨求达对叶冬初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杨 求达当下拍板成立建阳大学湘江风雷,并有计划有步骤地把建阳大学湘江风雷发 展为建阳地区湘江风雷,然后在建阳地区各县组建县湘江风雷;叶冬初表示承认 杨求达所领导的湘江风雷为长沙湘江风雷的一级下属组织,并保证及时给杨求达 所领导的湘江风雷提供消息和情报。   杨求达回到红卫兵接待站,把与聂冬初的见面情况给大家说了一面,大家听 了后很兴奋,都表示拥护杨求达的决定,第二天在长沙湘江风雷总部举行成立大 会。在成立大会上,叶冬初发表了讲话并给杨求达授了旗。   第三天杨求达等人兴致勃勃地启程回建阳。当他们在建阳汽车站下车时就唰 地打出“建阳大学湘江风雷”的大旗,到达校门口时,燃放从长沙带来的浏阳鞭 炮,并口头和书面发表声明,说明他们是受长沙湘江风雷的直接领导,奉长沙湘 江风雷指示,很快要成立建阳地区湘江风雷。   苏克仁得知杨求达成立了湘江风雷,心里立刻明白到,杨求达和自己不是一 条股道上跑的车,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对着干。他也立刻作出发应,派人到长沙与 高司的总头目詹先礼联系,表明他们愿意归于高司的麾下,并将建阳大学红卫兵 造反兵团扩大为建阳地区红卫兵造反兵团,希望得到高司的大力支持。当然詹先 礼求之不得。这样两派争夺群众的斗争就展开了。   苏克仁想,要想占领地区,必先占领建阳大学。他发动全体成员,挨门逐户 地劝说,希望他们参加红卫兵团。但是杨求达却计高一筹,先树起番号,再招兵 买马;先外后内。他联络了几个单位的部分群众首先成立起建阳市湘江风雷。等 参加的人多一点,他又不失时机地派人下到有熟人关系的县,帮助他们成立县湘 江风雷。苏克仁看到湘江风雷的迅猛发展势头,很不服气,他也改变策略,串通 市里的几个单位的一些人,也成立了建阳市红卫兵造反兵团,派人下县里去串连。 但是他们哪里比上湘江风雷,他们不但晚了一步,大部分地盘已被湘江风雷占领, 而且湘江风雷的名声大,号召力强。试想,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而知识分子只 是一个软弱的阶层,只能依附于一个阶级而存在。红卫兵团怎么能与湘江风雷争 雌雄呢?不但社会上大多数人倾向湘江风雷,就是知分子成堆的学校也又有百分 之四十左右的人倒向湘江风雷。苏克仁真是气急败坏,但有无可奈何。他搜肠刮 肚想不出搞垮对方的良策。他想到过与杨求达谈判,但是他又马上否定了这个想 法,因为他处于优势时尚且谈不拢,现在自己处于劣势,不等于去缴械投降,灭 自己的志气,长他人的威风!   而杨求达面对这个大好局面,又因势利导,成立了建阳湘江风雷,宣布这是 建阳地区的湘江风雷总司令部。长沙湘江风雷总司令叶冬初获悉杨求达成立地区 湘江风雷总部的消息之后,在全省范围内发通报表扬他。杨求达到这时真是春风 得意,自命不凡,开始腾出手来对付苏克仁了。于是他学着党中央九评苏共的口 气写出了《一评苏克仁》。文章贴出后轰动了建阳市。苏克仁还来不及作出反击, 杨求达正着手写《二评苏克仁》的时候,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是日凌晨二点,全省各级公安局统一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湘江风 雷支队长以上头目,五花大绑,几乎一个不漏地关进了公安局。当公安战士叫杨 求达的门的时候,他刚刚放下笔脱衣上床睡觉。他还未来得及穿上衣裤,公安战 士已破门而入冲到床前,将他按在地上,给他戴脚镣手铐。杨求达被这突如其来 的行动,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口中断断续续地问道:   “为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法?”   “准是苏克仁那小子诬陷我!”   公安战士哪里理他,把他提起来推着出门就走。   杨求达蹲在监狱的一个角落里在沉思。倒底为什么要抓他进来,而且还戴着 脚镣手铐?为什么不提审他?他仔仔细细想了好大一阵,想不出原因。后来他忽 然想起串连,在串连中没有作什么违法的事,只是借过一次钱和粮票,就是在借 钱借粮票的过程中作了一点手脚,应该说是错误或犯罪,但罪行不至于达到重刑 犯的程度呀!看来不是因为那码事。是什么事呢?是不是在组织湘江风雷方面有 什么逾规越矩行为呢?他回想当初成立湘江风雷的时侯,就察觉到长沙湘江风雷 的问题:人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很容易失控。因此他在挑选负责人时特别 小心谨慎,既要有造反精神,又要稳重,有威信能控制局面。再说建阳湘江风雷 成立不久,所有活动都记忆犹新,细想起来也没有问题呀!想到这里,他得出结 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一评苏克仁》惹急了苏克仁,他狗急跳墙,诬陷栽 赃予他。   公安局不仅要抓捕湘江风雷的头目,而且还要湘江风雷的普通成员必须马上 到公安局、派出所登记。湘江风雷成了什么组织?那不是和反动会道门、反革组 织差不多么?有些关心国家大事的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有一些人则庆幸没 参加湘江风雷。有一些与湘江风雷对立的人则弹冠相庆。湘江风雷成了街谈巷议 的中心话题。   长沙湘江风雷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因为阴差阳错没有身陷囹圄。他们秘密逃 到了北京。这两个人虽只是长沙湘江风雷的中层头目,但是笔杆子很硬,他们藏 身在北京的一个熟人家中写了一个报告,题目是   湖南省威震三湘的造反派组织湘江风雷一夜间被打成反革命组织   支队长以上负责人5000余人身陷囹圄   普通成员要向公安局登记   然后找北京的造反派帮助。他们早就听到北大、清华的文化革命搞得轰轰烈 烈,聂元梓、蒯大富等造反派领袖闻名全国,而且能通天。通过引见,他们找到 了聂元梓和蒯大富,向他们介绍了湖南的文化大革命情况和湘江风雷的遭遇,要 求他们把他们写的报告,设法递到毛主席手中。他们当即表示愿意尽力帮忙。过 了半个月,他们把报告递上去了。又通过层层转递终于送到了毛主席案前。毛主 席看到后,大为震惊,立刻批转周恩来总理迅速调查处理。   周恩来得到这报告后,立刻想起似乎康生曾谈及此事,但后来处理结果他就 不得而知了。他马上打电话给康生,告诉他主席要他查处这件事,这样康生才把 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这件事是由湖南省军区司令员龙书金的一个报告引起的。在这个报告中 反映湖南两个造反派组织的情况。一个是湘江风雷,一个是红旗军。他见到湘江 风雷如雨后春笋般在全省范围出现,队伍愈来愈庞大,且自上而下均有隶属关系, 再加上成员复杂,并伴有一些逾矩越规的过急行为,他因此作出判断:湘江风雷 有秘密暴动的可能。另外转业退伍军人自上而下的组织红旗军,冲击省军区、军 分区和各县人武部,也包藏着极大的危险性。他想,他作为管理治安的地方军事 部门,有责任向中央及时报告,于是他就写了一个报告给中央文革。这个报告落 到康生手里后,在中央文革中议论了一下。康生个人觉得这是危险的信号,必须 当机立断,因此他就打电话给龙书金,说,中央文革同意他的报告,要他像对付 暴乱那样立即采取行动,务必一个晚上解决问题,勿让一人漏网。行动后向中央 文革汇报。   周恩来对康生说,主席明显对此事不满,要迅速复查此事。这样由中央文革 牵头,国务院派人参加,组成调查组赴湖南调查。此时北京的几个大造反派组织 已先期派人到湖南调查,他们调查完毕后,纷纷向毛主席和林彪反映,说湖南军 区和湖南公检法制造一起骇人听闻的镇压造反派的事件,请求立即释放湘江风雷 和红旗军的负责人,并给他们平反昭雪。毛主席从北京造反派的调查报告了解事 情的原委后,十分生气:湖南的阻力还真大啊,刚出个“九二四”,现在又取缔 造反派组织,拘捕造反派头头,他们是存心不让他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 命高搞起来呀!他不等中央文革调查组回京,就要周恩来向湖南发电:释放全部 造反派负责人,并给他们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红色电波传到湖南,湖南军区立刻执行。当天就命令无条件放人。于是湖南 全省鞭炮声此起彼伏,各地纷纷给被拘捕的湘江风雷和红旗军负责人开平反大会。 不过周恩来在传达主席指示时加了一句:转业退伍军人不能成立独立的造反组织, 因此红旗军这个组织就从此消失,整个文化革命的过程中再没有红旗军。   第四十七章   湘江风雷的那些头头们出狱时的状况与“九二四”平反时的状况大不相同。 “九二四”平反后,有不少人打退堂鼓,下死决心不干了。杨求达就属于这种情 况。有的虽然想继续干,但还是瞻前顾后,不敢放手。可是这次他们丝毫没有畏 缩的表现,依然不改初衷,一出狱就重整旗鼓,立即恢复组织,开展活动。他们 之中很多是“二进宫”,即“九二四”遭到了迫害,这次又被关进监狱,他们深 深感到是毛主席一次又一次地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下拯救了他们,毛主席 的恩情真是比海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他们誓死保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 路线的劲头更足,有一些头头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还改名叫“卫东”,如长沙 湘江风雷的总司令叶冬初改名叫“叶卫东”。与此同时他们和省军区的距离愈拉 愈远。长沙湘江风雷恢复后贴出的第一张巨幅标语是“打倒龙书金”。从此以此 为分界线湖南的造反派分化为彼此对立的两大派,即打倒龙书金的湘江风雷和保 龙书金的高司。全省的造反派组织五花八门,多如牛毛,都必须在这个问题上表 态。不能含糊,非此即彼,旗帜鲜明,骑墙派是没有立足之地。这就是所谓的 “站队”。当时谁都说自己是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谁也不承认自 己是资! 产阶级保? 逝伞N薹ū嫒希秃孟穸牟┮谎K家馐兜健罢径印钡暮 蠊径粤耸窍斓钡钡脑旆磁桑敬砹司褪怯朗啦荒芊淼谋;逝桑拖癯け> 茄?   杨求达出狱后就马上发表声明,改名为杨卫东,并与长沙湘江风雷互相呼应, 贴出了“打倒龙书金”、“打倒李文虎”(军分区司令员)的巨幅标语。苏克仁 想,毛主席在中央文件中不是批得很清楚吗?,在军队里开展文化革命是“毁我 长城”。怎么能打倒军区司令呢?他于是以红卫兵团的名义给杨求达送出了第一 份见面礼—— 《乱党乱军的杨求达》,以报他《一评苏克仁》之仇。杨求达见 到苏克仁的大字报后,马上给予回击,贴出题为“资产阶级保皇派的哀鸣”的大 字报,文中说,“我们就是要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要打倒保 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龙书金。”“资本主义当权的党我们就是要乱,保护 资产阶级路线的军我们就是要乱。要乱,要乱,我们就是要乱!我们有以毛主席 为统帅、以林副主席为副统帅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支持,一定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让苏克仁那样的保皇派作垂死前的哀鸣吧!”   对于杨求达与苏克仁之间的论战,群众的态度各不相同。有的参与论战,或 支持苏克仁,或支持杨求达;有的坐山观虎斗,见机行事。但从舆论的支持率来 说,苏克仁是占绝对优势,大多数群众认为,军区应该受到保护这是一个显而易 见的道理,你把军区都列为造反的目标,湖南不是要天下大乱么?   杨求达见舆论上占不了优势,就转而想在人数上争取占优势。他知道湘江风 雷在学校、机关团体没有多大市场,就把发展成员的重点放在工厂。一时间湘江 风雷的人数急剧增长,不管大厂、小场,工业、手工业都成了湘江风雷的地盘, 在人数上,红卫兵团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两军对垒,时有战事发生。   有一天,苏克仁为了搞跨杨求达,扼制湘江风雷迅猛发展的势头,到处搜集 炮弹,还派了人到师院和古东县(他曾经在那里搞工作队)去调查,然后写成大 字报,贴到工厂里去,以败坏杨求达的声誉,其中属于重磅炸弹是题目为“杨求 达是何许人也?”、“警惕上杨求达的当”、“杨求达双手沾满了农民的鲜血”、 “杨求达要把工人群众引向何方”等大字报,落款是湘江风雷揭老底战斗队。文 中说,杨求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投机分子,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经不起考验,被赶 出师院。来到建阳大学后,伪装积极,骗取党委的信任,捞了一个支部委员的头 衔。62——63年他在古东县当工作队长,不顾老百姓的死活,睁着眼睛说瞎话, 不要政府救济,还大上断龙山水利工程,结果死伤民工百余人,饿死老百姓五百 余人。他被“九二四”吓破了胆,龟缩在家里不敢出来。就像抗日战争时期的蒋 介石那样,等形势明朗后,他又跳出来摘桃子,企图窃取全部的胜利果实。他自 称最革命的左派,而把一些洪荒耕耘的老造反派一律打成保皇派。工人朋友们, 你们要警惕啊,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向歧途。毛主席教导我们,搞乱军队,就是 摧毁长城呀!   当红卫兵团的大字刚一贴好,工厂里的湘江风雷就闻讯赶来,有的撕红卫兵 团的大字报,有的和红卫兵团的辩论。一个要撕,一个不准,双方就推推攘攘, 动起手来。辩论的最后也不是讲理,而是比声音高低,互相漫骂,乃至互相扭打 起来。不过,红卫兵团的带队的还算机智,知道行山虎斗不过坐山虎,与左右的 几个人高喊着 “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口号,及时组织撤退,这样才避免了流 血和受重伤。这就是武斗的萌芽。   通过这次交手,双方都意识到一场明火执仗的大武斗在酝酿着。   “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本来是毛主席的指示,可是江青在这个时候又提出 了“左派要文攻武卫”的口号,并说支左部队要给左派发枪。这一消息首先由叶 卫东以飞快的速度传给杨求达,并要他采取捷足先登的方式从军分区弄到枪。杨 求达立即与军分区的司令和政交涉,但是军分区以种种理由搪塞,不肯发给他们 枪。杨求达知道,军分区是不会把枪发给他们。他想,三要不如一抢。他一方面 派代表与军分区谈判,说他们是响当当的左派,枪应该发给他们,另一方面秘密 策划抢枪的行动,派人摸清储存枪械的地方和管枪械的人。要找到枪械库何谈容 易?因为这是军事机密,一般的人不可能进去,进去了也不可能找到。找哪个人 去侦察呢?他很茫然。策划这个行动在湘江风雷内部也是机密,只有少数几个核 心才知道。他不可能公开去号召,只能这几个人分头秘密去找。他花了几天时间 才找到合适的人,那个人有花了几天才找到那个枪械库。   这时军区已把江青的讲话传达到各分区,分区又传达到了县市人武部。分区 和人武部收到这个讲话很犯难,谁是左派,由谁来划分左派,怎样去辨认左派? 把枪发给谁,就意味着承认谁是左派。另一派会服气吗?一未经过评判,二未经 过中央的批准。发枪的结果只会激化两派的矛盾,酿成武斗。这样重大问题他们 不敢轻举妄动。从他们的本意来讲,他们是不愿把枪发给湘江风雷,其原因除开 他们把斗争的矛头对准分区,要打倒龙书金司令员和李文虎司令员之外,还有一 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成分实在是太复杂了。枪发给他们会给社会治安留下隐患。 军分区倒觉得把枪发给红卫兵团似乎还放心一点,红卫兵团中成员绝大多数是知 识分子、机关干部和学生,他们想这些人拿起枪是不会乱来的。就在军分区左右 为难,举步惟艰的时候,忽然有参谋来报:湘江风雷正在秘密策划抢枪。司令员 李文虎得到这个情报后,立即作出决策,抢先行动,“怂恿”红卫兵团来“抢 枪”,命令枪械库的保管员来个顺水推舟,将枪拱手让给红卫兵团。   执行这个任务的参谋,作得很机警,没有让红卫兵团看出破绽。他是由一个 谁也不认识的农村亲戚秘密通报给苏克仁的。他说,他是一个农民,他们农民坚 决站在红卫兵团一边。他是专门来给红卫兵团送一个绝秘情报的:今晚下半夜湘 江风雷要到军分区去抢枪。他们能抢,你们不知道抢呀?先下手为强。   苏克仁听到这个情报后大喜,立刻布署抢枪。湘江风雷下半夜动手,他们提 前在午夜。他把小队人马带到军分区,通过门卫时,说他们是来谈判发枪问题的, 门卫居然没有拦阻,再往里面走,正不知道往哪边走时,走出一个参谋来对他们 说,不能往那边走,那里是储存枪械的地方,闲人免进。苏克仁说,他们正是来 领枪的。他吩咐往里冲。枪械库的保管员手中拿着钥匙早已站在门口等候。苏克 仁和那保管员交涉了几句,没有成功,苏方克仁趁机夺过钥匙,打开门就叫人背 武器。最后保管员要登记拿走的武器,苏克仁照办了。抢枪如此顺利,倒叫苏克 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林冲到高衙内的白虎堂献宝刀的故事,莫不是这是 一个圈套?他越想腿子越发软,按说抢枪是要枪毙的。他开始后悔,怎么能轻信 一个农民的话呢!其他人都以得到了枪而兴奋异常,可是他却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军分区有人来报,说湘江风雷已到军分区抢枪,要他们注意保护枪, 防止被湘江风雷夺去。这时苏克仁才恍然大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约转钟三点左右,杨求达带着人马急匆匆地来到军分区门口,对门卫说, 他们是来领枪的。门卫说:   “首长没有交代。就是首长同意发给你们枪也不应该这半夜三更的来,不能 进。”   “我们怕枪落在保皇派手里。”杨求达说道。   “请你们明天来吧。”门卫说道。   “不,我们必须今晚把枪领回去。解放军应该支持左派。”   “还是明天来吧。”   “不。今天我们就是要把枪领回去。”   杨求达看到不能说服门卫,就发动冲了进去。经过司令员办公室,见里面灯 亮着,就领了几个骨干走了进去,其余人在外面等候。李文虎司令员正在办公室 看报。   “李司令员,关于枪的问题我们已磨破嘴皮了,为什么不发给我们?难道你 要对抗江青同志的指示吗?今天我们半夜三更到此,就是专程来领枪的。今晚你 不发也得发!我们的人在办公室外等着呢!”杨求达来势汹汹,先声夺人。   李司令员把报纸放下,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   “江青的指示我们当然要执行。”   “执行就给我们发枪,我希望你不要当口头革命派。”杨求达打断李司令员 的话。   “但是我们现在无法执行江青同志这个指示了。”   “为什么?”   “我们枪库里的枪已被红卫兵团抢去了,就在你们来之前。”   “你耍花招。”杨求达几乎和同来的人叫了起来。   “不信,我领你们去看。我命令保管员在反省。”   他们跟着李司令员来到现场,枪库确实不见一枝枪,保管员在那里写检查。   “我不信,你欺骗我们。”   “不信,你可以调查,问问老百姓,问问红卫兵团。”   通过调查,果然是红卫兵团把枪抢去了。杨求达等人很脑怒,他们扬言给李 文虎颜色看,有的还扬言要从红卫兵团手中把枪夺回来。   杨求达等人筹划了一天,果然第二天晚上在广场召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批斗 大会,参加的除了本市湘江风雷成员和支持者外,还有邻近县湘江风雷的代表, 加上旁观者,人数达四千之多,大会的横幅是“清算李文虎对抗江青同志指示的 滔天罪行”。主席台上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肖像,肖像两边各有一个站得标标直 直的红卫兵为它站岗,他们头戴军帽,身穿草绿色军装,肩挎宝书袋,左臂戴着 红卫兵袖章。大会由建阳湘江风雷的副司令主持。首先全体起立唱《东方红》, 然后由主持者领读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 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反动 派,你不打它不倒,他们是决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等。语录读完后,主持 者一声大喊:   “把支持保皇派的李文虎揪上台来!”   下面的口号声立即此起彼伏。   “打倒李文虎!”   “打倒保皇派!”   “李文虎支持保皇派不得好死!”   ……   李司令员胸前挂着一块大纸牌,上面写着“走资派的走狗、保皇派的黑后台 李文虎”,“李文虎”三个大字上用红笔打了一把叉。与李司令员一起揪上台来 的还有军分区副司令员和副政委,这叫陪斗。   接着是揭发批判。首先发言的是杨求达。   他说,湘江风雷多次和他谈判,要他按江青同志的指示,把枪发给湘江风雷, 可是我们嘴皮都磨破了,他还是不肯把枪发给我们。然而我们昨天去领枪时,他 却说枪被红卫兵团抢去了。军分区有干部,有战士,还有这位胡传葵,枪竟然被 文弱书生学生伢子抢去了,同志们,你相不相信?(“李文虎欺骗我们,打倒李 文虎!”“李文虎对抗江青同志的指示,罪该万死!”下面口号声乱成一片)是 的,这完全是李文虎耍的花招。他把枪偷偷地发给红卫兵团了。这是他死心踏地 站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边,顽固地对抗江青同志“文攻武卫”的指示,这是他 的反动本质决定的。湘江风雷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他要顽固到底,我们就与他 斗争到底。   杨求达发言之后还几个代表发言,发言之后是游行。他们弄来一辆大卡车, 两个彪形大汉把李司令员架在车厢的前面,一人用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另一 只手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地把他的头发往后拽,还有两个人站在他前面,拿着长 手电筒像探照灯样照射他的双眼。游行过后他们还到军分区静坐。最后军分区按 事先商定的方案,让他们拿走了几枝破枪旧枪才肯离去。   李司令员被湘江风雷整惨了,但是杨求达等人还是不解恨。枪落在红卫兵团 手里他们怎么也不甘心。他们想他们手中的几枝破枪只能配像,哪里能文工武卫? 红卫兵团手中有好武器,他们有随时进攻湘江风雷的可能。有人提出,湘江风雷 到军分区没有抢到枪,还可以从红卫兵团手中再抢呀!杨求达觉讲得有道理,于 是决定偷袭红卫兵团,把枪从他们手中抢过来。   军分区虽然暗中让红卫兵团抢去了枪,完成了一个“战略转移”,但是枪掌 握在知识分子、学生和机关干部手中,他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了心,诸如怕走火, 怕误伤人,怕玩枪消耗子弹,特别是担心他们都是枪械的门外汉,不会使用,更 不会排除故障,于是他们决定派个参谋到那里去,一方面在枪械方面加以指导, 另一方面又可以控制武器,使不致于轻易动用武器。苏克仁当然拍手欢迎,因为 这等于给他们派了个军事顾问。   有一天红卫兵团的持枪人正在参谋的指导下学习有关枪的使用常识,这时突 然有人来报:湘江风雷有百余人抄小路偷袭而来。苏克仁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 命令设埋伏,迎头痛击,给他们颜色看看。参谋立即劝苏克仁道:   “千万使不得,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世界上最可宝贵的就是人,死伤哪一边 的都不好。千万不能硬碰硬。苏司令,还是避开锋芒,往山上撤吧!”   “撤?那我们怕他们咯!我就不相信我们手中的这些家伙不能撂倒他们几 个?”苏克仁挥动他手中的手枪地说道。   “哪个说你怕他们呀?我是说要尽量避免武斗,避无意义的牺牲。作事要讲 求策略。退却为了避免正面冲突,这也是一种策略。”参谋解释道。   “是他们偷袭我们,又不是我们惹他们。”   “形势紧急,我不和你争。我希望你考虑事情的后果!”参谋斩钉截铁地说 道。   听到“后果”二字,苏克仁的心里立即在打鼓,他开始犹豫了。最后苏克仁 终于同意参谋的意见,通知往山上撤。结果湘江风雷扑了个空。   枪未抢到,偷袭又扑了个空,杨求达心里自然很不好受,要不是聂卫东给他 一个任务,说不定他还要偷袭红卫兵团。   与建阳地区交界的龙岗县发生武斗,龙岗湘江风雷被围,情况十分危急,叶 卫东要建阳湘江风雷前去支援,他给建阳湘江风雷提供武器。杨求达很爽快地答 应了,因为他们最需要的就是武器,如果他们还能缴获一些武器,就可以回来与 红卫兵团较量了。   杨求达选了两卡车精兵强将,亲自挂帅前往增援。   龙岗县支持高司的是龙岗学联、工联和农联。他们联合拢来成立了龙岗造反 联合总司令部,简称联总。龙岗一中分两派,多数学生和教师支持高司,属联总 派,还有一部分学生和教师属于湘江风雷派。工联是机关干部、企事业的职工。 农联是城关镇的蔬菜队和农业队的农民。联总的势力最强,可谓文武兼备,特别 是有农联作后盾。龙岗湘江风雷主要以地区在龙岗办的氮肥厂的工人为主体。这 些工人是从各县招来的,本县人占极少数。这两派的对立,除了观点不同,还有 一个原因,那就是本地和外地人的矛盾,由于长期以来没有处理好地区厂与当地 干部群众的关系,所以积怨很深。   两派时常发生摩擦。有一次龙岗湘江风雷偷袭联总,遭遇看守司令部的一中 学生,双方发生枪战,一个学生从掩体里伸出头来探望,结果被湘江风雷击中, 丧命。这样就激起了全县城人的公愤。联总因势利导,在周围农民的支持下发动 了一次猛烈的反攻,捣毁了龙岗湘江风雷的总司令部,把他们的武装力量赶进了 山上的一座大寺庙里,同时切断氮肥厂的物资(蔬菜、大米、食油等)的供应。 在这种情况下,龙岗湘江风雷不得不向长沙湘江风雷总司令聂卫东求援。聂卫东 就把这个任务交给离龙岗近的杨卫东。   杨卫东受宠若惊,心想这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好机会。他找了一个龙岗人当向 导,所有人都化装成民工,他化装成民工头,把武器藏在车厢里,声称是国防部 的一个突击施工队,要路过龙岗。在离龙岗城20公里有一个乡镇,他命令一辆车 留一个人看守,其余全部下车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与饭店老板闲聊,以摸清 敌情。他从老板那里得知,联总把绝大多数人马都用于包围龙岗湘江风雷,在司 令部里并没有留多少人把守,于是他决定声东击西,先打响端掉老巢那一仗,引 诱联总抽调包围龙岗湘江风雷的兵力来增援,然后趁机接应他们突围冲下山。   他们吃完饭后,依计行事,一辆卡车直奔龙岗联合总司令部,一两卡车开到 那座破庙附近待机而动。   龙岗联合总司令部设在人委,门口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红卫兵在站岗。当建阳 湘江风雷的卡车嘎的一声突然在联总门口停下的时候,两个岗哨立即端着枪对准 他们问道:   “干什么的?”   “我们是国防部的一个突击施工队,我们有一点困难,想找你们造反派帮 忙。”   那两个红卫一听说国防部几个字,就把指着他们的枪收回重新挂在肩上。   “说吧!”   车上立即跳下了几个人,走到他两跟前,没说上几句就迅雷不及掩耳地缴了 岗哨的械,将他俩的嘴捂上,换上自己的岗哨,然后悄悄地摸入办公大楼。办公 楼有两层,第一层有八个办公室,每个办公室有三四个人不等,有的在刻印传单, 有的在闲聊,还有的在打瞌睡或打扑克,他们毫不费力地解决了第一层,接着轻 手轻脚地来到楼上,楼梯正对着会议室,有好些人在里面关门开会。由于门是关 着的,所以当他们的人上了楼,埋伏在会议室两侧,会议里还一点东静都不知道。 他们中几个很勇猛的青年人突然蹬开门,一起冲了进去,把枪指着开会者,喊道, 不准动,与此同时,会议外的所有的枪也都从窗户对准里面,也喊道,哪个动我 就打死谁!这时靠近凉台门边的一个人挪动身子想从凉台逃走,被一个眼疾手快 的人朝他头顶的天花板开了一枪,吓得他瘫倒在地。有了这一枪的警告谁也不敢 动,都老老实实地被押下楼,集中楼前的院子里。把人集中好后,建阳湘江风雷 的头目就向他们亮明自己身份,说他们是建阳湘江风雷,是奉叶卫东司令之命前 来援助龙岗湘江风雷的。问他们谁是头头,如果他下令撤除包围,他们马上可以 释放他们。但是磨蹭了一会,没人敢承认。于是就照预定计划,四面朝天朝地! 鸣枪。包? 娼缋椎娜颂阶懿壳股笞鳎⒖搪伊苏蠼牛追壮吠耍馐毖 钋蟠锼寺泶蜃沤ㄑ粝娼缋椎暮炱焱蝗黄婕0愕爻鱿衷谒乔懊妫竿 挂黄鸲钥彰牛 兴欠畔率种械奈淦鳎翘绞腔股簦脊怨缘胤畔 挛淦鳌?   龙岗湘江风雷冲下山与建阳风雷汇合时那个亲热场面,真有点像井岗山会师 的那种味道。双方的司令拥抱,双方的队员握手,共同欢呼他们的胜利。龙岗湘 江风雷对建阳湘江风雷感恩戴德,建阳湘江风雷则洋洋得意。龙岗湘江风雷的胡 司令对杨求达盛情地说:   “你们给我们解了围,这大恩大德我们一定要报答,先在我们这里住几天, 休息休息再说。”   “我们都是为一个共同目标,别客气。这是我应该作的事,用不着谢谢。我 们家里的任务还重得很,不能在这里停留。”杨求达为维护目前的高大形象,没 有把自己在建阳的窘境透露出来。   “不,杨司令,无论如何得住几天。龙岗虽然很穷,住几天还是招待得起。” 胡司令说道。   “不是嫌弃,龙岗比我们建阳富裕得多。确实我们家里还有重要的事情等待 着我们。”   “不,说什么我也不让你们走。”   “不,我们真地要走。”   “走就是不给老弟面子,就是瞧不起老弟。”   “别那么说,胡司令是讲义气之人,我十分佩服胡司令。”   “杨司令,我胡某虽入世未深,才疏学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是明白 的。”   “别那么说。”杨求达想了一下,继续说道,“好吧,我们就住两晚,呆一 天,向你们取取经。后天凌晨开拔。”   “这样才是给老弟留个面子。不过杨司令说反了,不是你们取经,而是向我 们介绍经验。你瞧见了的,我们都被联总团团围住,要不是你们的及时救援,我 们都要全军覆没,哪里有什么经取呀!”   “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不用放在心上。”   “那也是。”胡司令顿了一下,好像下面的话羞于出口,“不过,容我说句 实话,我之所以苦苦地留你们,一方面是为了感谢你们,另一方面还想借建阳湘 江风雷的威风重整旗鼓。”   “好说。联总司令部已被我们占领,你们不如把司令部搬到人委会去,取而 代之。”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当然胡司令乐意地接受了。   第四十八章   那天,把搬迁司令部的事弄完之后,胡司令陪着杨求达在街上走走。一面参 观市容,一面走马观花地看看大字报。忽然一张大字映入杨求达的眼帘,他停下 来粗略地扫了一眼,心想,天下同名同信的人真多呵,这里也有一个罗海燕。他 记得中文系的那个罗海燕,也就是红旗文工团大红大紫的罗海燕,已经分到南海 舰队文工团去了,这个罗海燕决不是中文系那个罗海燕。他又继续往前走,不多 久又一张大字报使他停驻脚步。这是一张揭露右派何为的大字报。他想这个何为 也许就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一定是刑满释放了。何为被划为右派的过程,立即一 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闪现。不知是怨家路窄,还是良心受挫谴责。他想看看他的 处境。他们又走了一段,来到一中门口,校门外面有一个很大的大字报专栏,很 明显这些大字报都是一中的学生和老师贴的。大字报专栏内有好几张是写罗海燕 和何为的。从这些大字报的内容来看,他断定这个罗海燕就是中文系的那个罗海 燕。他问胡司令,罗海燕是从哪里来的?胡司令说他搞不清楚,不过他们可以向 一中的湘江风泪的头头了解,这样他们就来到一中湘江风雷总部。   一中湘江风雷是一中的很小的造反派组织,总部门庭冷落,寒酸得很,成员 不过三十多人,而且多半是不守纪律、行为不检点、信誉度不高的学生,大概这 是这个组织很少学生光顾的原因吧。不过那个总部负责人倒是能说会道,掌故颇 为熟悉。因为他是学校一个职员的孩子。他叫黄飞虎,平时他父母管不着他。他 升高中时还是他父母求的校长、支书被一中录取的。他和他父母观点不同,分属 于不同的造反组织。   杨求达问他关于罗海燕和何为的情况,他简直如数家珍。他告诉杨求达,罗 海燕是从南海舰队文工团转业到一中,县书记见她长得漂亮,要她当一中的支部 书记,可是好景不长,社教时因重用坏人,搞片面追求升学率,和欣赏她的县委 书记一起被开除党籍,留在学校教语文。至于何为他知道得少些,他是刑满释放 的右派,长得很帅,罗海燕曾要他到一中代过高中毕业班的历史。杨求达听了他 的介绍,应证了自己的判断,很得意,便顺势夸了他几句。不料,黄飞虎也顺势 给杨求达提了一要求。   “杨司令,你给龙岗湘江风雷做大好事,不但解了围,还取而代之搞到一个 大司令部。你何不帮人帮到底,让我们一中湘江风雷也改变一下地位?”他说话 时眼睛牯轳地直转,手指着校办公室,“看人家的办公多气派!”   “小黄,天下要靠自己打天下,没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杨司令忙得 很,他没有时间,他在龙岗只停留一天,还是我一再挽留的结果。”   “胡司令,你坐着讲话不腰痛!你得好处还卖乖,一点也不关心下属造反派 组织。”黄飞虎对胡司令有怨言,转而对杨求达说道,“杨司令,你说我说的对 不对?”杨求达正陷于沉思之中没有回答,黄飞虎又继续说,“但是你杨司令就 不同,不但关怀自己的下属,还关心龙岗的造反派,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虽然不 能说那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但完全可以说是一种阶级友爱情。马克思说,无产 阶级没有祖国,依我看我们造反派也没有地域之分,全国造反派是一家呗!”   “小黄还有点马列主义水平呢。”杨求达先应付了一句,然后想了一下又接 着说,“帮是应该帮,不过胡司令刚才讲的也是实情。再说怎么帮法,也得事先 好考虑一下——这样吧,等我考虑成熟了再回答你。”   “不会是缓兵之计,趁机开溜吧?”   “这孩子讲话没轻没重,杨司令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吗?”   杨求达也不好再说什么,因为是否留下来帮他还没有最后决定,说不定他真 会溜之大吉。   当证实罗海燕和何为在龙岗之后,他确实是想目睹这两个人的风采。罗海燕 还是不是依然俏丽多姿,漂然若仙?何为是不是还是桀骜不驯,腰板笔直?他们 俩是不是破镜重圆?等等。不知道他这种想法是出于好奇,还是幸灾乐祸,或者 是57年的继续,还是阶级斗争的使命感?他从理智上判断,好像是第四种。但是 他应该在那种场合见到他们更恰当呢?登门造访他们两个肯定都不会接待。黄飞 虎不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吗?也许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会更具传奇色彩,他的 形象会更高大,他会具有高物建瓴居高临下的气势。好吧,就趁此机会会一会。 至于如何帮黄飞虎,他想就在会见上作文章吧。作好决定后,他立即通知胡司令 和黄飞虎,并约定商量了具体办法。   黄飞虎和杨、胡二人商定后,立刻发动属下作起准备来。在校门口贴了一个 通告:   兹定于明日上午九时正在本校大礼堂联合建阳地区湘江风雷、龙岗县湘江风 雷举行审斗走资派罗海燕、刑满释放右派何为大会,欢迎各造反派组织及各界群 众参加。   一中湘江风雷 月 日   平时一中湘江风雷开批斗大会,其他组织和群众很少参加,有的虽然来了, 也是看热闹的,看了一下就很快就走了。可是那天却全然不同,不仅本校的造反 派和群众几乎都来了,而且校外还来了不少,甚至连理发社的也来了几个。   大会布置得俨然像一个公审大会,主席台上坐着杨求达、胡司令等造反派的 头头。主审席上坐着黄飞虎。台口站着罗海燕、何为,两旁分别站的是陪斗的县 委书记和县教育科长。   黄飞虎首先要罗海燕交代自己的罪行,罗海燕刚讲几句,黄飞虎就以避重就 轻为由,不要她讲了。接着是何为交代,黄飞虎又以他不老实,也不要他讲了。 然后审斗开始。   黄问:罗海燕,你承认你是走资派吗?   罗答:我承认。   黄问:你是怎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   罗答:我片面追求升学率。   黄问:为什么片面追求升学率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罗答:我不知道。请革命群众分析批判。   黄说:你是一中的党支部书记,又是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不老实。罗海 燕不老实怎么办?(下面立即此起彼伏地响起口号:打倒罗海燕!罗海燕不老实 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要和走资派斗争倒底!……口号过后,自告奋勇地上来一个 学生,他叫马费思)   他说:罗海燕不老实,让我来揭发分析批判。现在工人、贫下中农的子弟的 成绩普遍不好,而那些出身不好的学生多数成绩很好乃至于拔尖,她千方百计让 他们升学,就是为资产阶级培养接班人。现在学校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学 校,社会主义学校不能培养无产阶级的掘墓人。我们宁长社会主义草,也培资本 主义的苗。因为那种人知识愈多愈反动,破坏性就愈大。   黄说:马费思分析得很透彻。为了提高升学率,他企图抵制贯彻阶级路线, 千方百计要为资产阶级培养接班人。罗海燕,我再问你,你走资本主义道路采取 哪些措施?   罗说:为了提高教学质量我从社会上聘请了几个教师。   黄问:哪几个?他们分别是什么身分?   罗答:一个是数学教师,他是叛徒;一个是理化教师,他是反动军官;一个 是因作风问题开除的俄语教师;还有一个是历史教师,他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右派。   黄问:这个右派叫什么名字?   罗答:叫何为。   黄说:是不是就是站在你旁边的那个?   罗答:是。   黄问:明知他是劳改释放犯,你为什么聘用他?   罗答:因为学校里缺正规的历史老师。   黄问:是那个原因吗?老实点!   罗答:是。   黄说:是吗?不老实。你把头转过来看看,主席台正中央那个人你认识吗?   罗海燕慢慢地把头转过来看看,又转回来,说道:   不认识。   黄说:不认识?   罗答:不认识。   黄问:何为,你认识吗?   何为把头转过来扫了一眼,心里不由一惊,又转了回来。真是冤家路窄,他 怎么会到这里的?   认识。他是杨求达,同班同学。   黄说:罗海燕,你再看一看。   罗说:(她看了一眼,摇头)没有印象了。   这时杨求达慢吞吞地站起来,把腔拿调地说:   “你不认识我,可能是事实。说句实话,因为我那时在班里是一个很不起眼 的人物。可是我却认识你呀!因为你常到我们班上来找何为,而且还有一个重要 的原因,你是师院的大明星——红旗文工团的台柱子。现在这层纸也捅破了,我 想你应该老老实实地交代你聘请历史教师的原因了吧。“   说完他把头向后仰了仰,得意地坐下了。但是罗海燕并没有听他的摆布,采 取沉默反抗的态度。   黄说:快,老实交代。   罗海燕仍沉默不语。两旁的女红卫兵不断地按她的头,可是按下去了,她又 把头抬了起来。   “好吧,我给罗海燕作个传声筒。”杨求达喝口水,清清喉咙继续说道, “同学们,罗海燕是披着羊皮的狼,狼可是要吃羊的,同学们。让我来剥开她的 画皮,看她究竟是什么货色。读大学时,罗海燕是中文系的学生,何为是历史系 的学生。他们俩都是学院的知名人物——大明星吧。他们虽然不同系,但是一对 如胶似漆、行影不离的恋人。57年右派向党发动猖狂地进攻,何为在师院是极先 锋,师院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何为写的。可是何为在反右时态度极为顽固,死不 低头认罪。为了斗倒何为,教育广大学生,我们班的党支部与罗海燕所在的班的 党团支部,中文系学生干事,苦口婆心地作她的的思想工作,要她站稳立场,和 右派划清界线,站出来揭发何为,但是一次,二次,他思想不通,后来连推带拽 才上台应付了两句。讲过后伤心不已,泣不成声。斗争会一散她就去找何为,向 他赔礼道歉。同学们,你看她的立场究竟站在哪一边?她是假揭发,真庇护。后 来何为因现行被判刑劳改。她后来毕业分配在南海舰队文工团。这段时间恐怕他 们无法保持联系。但是何为刑满释放后不久,罗海燕为了与何为在一起,提前转 业到家乡,在一中当了党支部书记后,她处心积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把右派何为 拉入教师队伍。同学们,她让何为来一中教历史,是因为一中缺正规的历史教师 吗?不,不。那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何为算什么正规的历史教师?他在历史系的 时间只有一年多呀!她把何为拉到一中的真正原因是她与何为藕断丝连,企图重 温往日的甜蜜。同学们,共产党员是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罗海燕重用坏人,与 右派穿连裆裤,她有一点共?! 吃钡钠? 味没有?(台下呼口号:打倒罗海 燕!)(台下议论:原来他们是情人关系,是循私情啊!我说呢,怎么敢把劳改 释放犯搞来当老师?原来如此啊!)   黄问:罗海燕,你把何为搞到一中教历史是不是照顾情人关系?   罗答:不是。反右以后我与何为已断绝往来。说我提前转业是为了与何为在 一起,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想当然。我转业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刑满释放。 (台下喊:不准罗海燕狡辩!不准罗海燕反咬一口!让她带着花岗岩脑袋进棺材 吧!)   黄问:何为,我问你。罗海燕为什么要你到一中去教历史?   何答:因为一中的高三的历史老师对古代史和世界史不熟,为了提高高考成 绩,要我去帮助复习。自罗海燕上台揭发我之后,我就断绝与她的来往。几年来 一直没有任何联系,因此我被释放回原籍她根本不可能知道。说她提前转业是为 了与我在一起,这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台下喊:不准右派翻天!不准劳改 释放犯诬蔑造反派!)   这时群情激愤,会场一片混乱。几个红卫兵冲上台来,抓着何为就拳打脚踢, 何为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挺着胸,直着头。与此同时, 几个女红卫兵和两个女理发匠也冲上台来,有的抓住罗海燕的肩和手臂,有的按 着头,罗海燕拼命地挣扎也无际于事,两个理发匠轮流操着刀和剪,剃去她左边 的头发,很快一个阴阳头就完成了:右边满是乌黑发亮的长发,可是左边却白里 透红(剃刀划破头皮),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   罗海燕为了提高高考的成绩,曾采取过一个缩小分母的措施,其具体作法是, 一,严把高二关,不让成绩差的升入高三;二,即使那些学生升入了高三也不让 他们毕业,因为那时有个规定应届生未毕生的不能参加当年的高考,只能以同等 学历参加第二年的高考。三,即使毕业了也要以录取无望为说词千方百计劝他们 莫参加高考。这是一条很不得人心的措施。它不但与一些学生结下仇,也使一些 学生家长大为不满。这一天他们的仇恨和不满终于像火山似地爆发了。   紧接着把他们,包括陪斗的县委书记、教育科长,五花大绑,上街游行。   这是龙岗的第一次武装押解大游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中湘江风雷彩旗和巨 幅标语牌:打倒走资派罗海燕,不准右派翻天。第二是锣鼓队,他们打着秧歌锣 鼓,第三就是被揪斗者,每个揪斗者两旁各跟着一个手持手枪的红卫兵,紧接着 是湘江风雷武装,龙岗和建阳加在一起有两百余人,最后是造反派,除了一中湘 江风雷还有其他造反派和群众。这次游行威震龙岗城,使走资派、牛鬼蛇神心惊 胆寒,也使其他造反派刮目相看。   游行结束后,人们发现在一中的门口贴着两个通告。   其一   因文化革命需要,一中湘江风雷总部自通告的次日起迁入校办公室办公,希 有关组织自觉配合。如自通告之日起12小时未迁出者,本总部代为处理。   其二   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宋青春同学在武斗中不幸中弹身亡,是省军区、县人武部顽固坚持执行资产 阶级反动路线的结果,我们应该把仇恨集中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不要受蒙蔽, 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我们要擦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身体,继续前进。宋 青春虽是学联成员,但他是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流的血,值得纪念, 应该永远记住他。为了这不能忘却纪念,我总部决定,在校门口内的大花坛上给 他建一衣棺冢,立一块大碑,希望各造反派组织和广大群众大力支持,勒令走资 派、牛鬼蛇神前来作副工。   第四十九章   何为虽然挨了打,但咬咬牙就过去了。可是罗海燕所受的伤害是她无法忍受 的。何为一边游行,一边想这个问题。弄不好她会过不了这一关。回家后,他必 须派小白去看望她。但问题是小白是否愿意去,这使他十分担心。因为上次罗海 燕太为难小白了。   小白既看了审斗会,也看了游行。她是挤在人丛中偷偷看的。从杨求达的话 语中她更深层地了解了何为与罗海燕的深不可侧的关系,虽然何为曾给她讲过一 些,但不及从杨求达的话语背后了解他们的隐密。杨求达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 可完全不信。杨求达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们,可见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多么让人妒 嫉,恐怕不是用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这样的俗套所能形容的。她敢肯定杨 求达导演这一出是由于妒火中烧的缘故。昔日他们出双入对,过了几年后,他们 还同台被斗,可见他俩的命运始终是连在一起的。审斗会中间突然冒出的口号声 直冲她的心脏,特别是那些红卫兵冲上台去的时候,她的心简直提到了嗓门。红 卫兵打在何为身上,痛在她的心上。强行剃发和拳打脚踢是同时进行的,但她的 眼睛更多的放在何为身上。她趁游行快结束之前,赶回家里,给何必为烧好热水, 准备好碘酒、红药水。   何为一回到屋里,小白立刻端来了热水,拿来了药物。小白一面给他揉擦、 上药,一面温存地问道:   “这里青好大一块,痛吗?”   “不痛。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青一块紫一块还不算什么?那什么才算痛苦呀?”   “精神痛苦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啊!”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等待小白接话,但 是她不明白他的用意,没有接话茬,于是他又继续说道,“一个女人被剃了阴阳 头才是最大的精神痛苦呀!”   “是呀,叫她怎么见人?怎么出门啦?”   “历史上的酷刑无花八门,从来没听说给女人剃阴阳头,清朝只有留发不留 头之说,这真是红日当空,斯文扫地!”   “小声点!”   “怕什么?牢我坐过,未必会把我枪毙不成!”   “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都是我害了她呀!57年因为我被划为右派而使她里外不是人,在班里人家 说她立场不稳,划不清界线,与右派一鼻空出气;在我面前我说她背徒,不齿于 她。她对她的被迫而无奈的举动,总是自责,试图用她的真诚来弥补她的过失, 就是头撞南墙她也不气馁,不放弃,因此至今没结婚。我被判刑之后,她曾以回 家看病重的母亲为由只身来到千山红农场看我,但是我拒绝与她见面,她只好托 付看守把带去的礼物转交给我,含着眼泪回到长沙。她毕业分配在南海舰队文工 团后,工作称心如意,入了党,提了干,可以说前程似锦,但是她为什么要提前 转业呢?那是因为有几个优秀的男人在拼命追她,而她心中还装着我,为了摆脱 纠缠她才要求转业回家乡的呀!晨星,她的同班同学,曾苦口婆心地劝我重归于 好,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如果没有57年的反右我和她的日子真是过得比蜜还甜啦: 退一步讲,如果她转业到一中后,不关照我到一中去代课,是不会有今天这个下 场的啊。我真自傲、自私!我真对不起她呀!”他看到自己的话打动了小白,于 是问道:   “小白,你不是最近买一顶帽子吗?”   “是呀。”   “你代我去看望罗海燕一趟,好吗?”   “什么?又要我去看她呀?上次她是怎么数落我、挖苦我的,你该会记得吧? 不晓得好处的女人我惹不起,我不去。”   “小白,不要意气用事。这一次不是上一次,我保管你她不会那样对待你。”   “不去,不去。”   “我担心她过不了这一关。我刚才说了,这次对她的精神打击太大了。小白 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把你的帽子给我。我去。”   “你找死呀!现汤都喝不完,又加一瓢水。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好,好, 我怕你了,我去。”   “拜托了。”何为双手抱拳说道。“你把你的帽子送给她,帮她修理头发, 好好劝导她,千万的千万,别轻生,要好好地珍重自己。”   “不放心,你就写个稿子我照着念!”   “放心,一百个放心。小白口才好,会作思想工作。”   “不,你还是写几个字让我给她带去,也许它们比我的话语更有说服力。”   “那也好。”   何为提笔写了两则联语:   何须有路寻无路,莫道无门缺有门。   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小白对着那张纸哈了几口气,待墨迹干之后,拿起那张纸和帽子就走。她也 怕去晚了会误事。当她赶到罗海燕的房门口时,她的房门紧闭,敲了几下没有动 静。她怕惊动左右邻舍,不再敲了。她试着推了一下窗户,下层窗是栓着的,再 推上层窗,还好,是虚掩着的。她像女侠那样抓住窗户墙的棱角爬上了窗台,再 纵身一跃,上了二层窗户,然后悄悄地爬下来,跳入内室。罗海燕的住房是由前 面一小厅和后面一卧室组成,属校长级待遇,由于社教与文化大革命是首尾相连, 没来得及变更。小厅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虽然此时还没有断黑,但由 于是从光亮处陡然进入室内,能见度很低。她顿时紧张了起来。她听说,有时冒 失人往往与悬梁自縊之人碰了个满怀还不知道,等定神转个身来一看原来是舌子 吊得老长的死尸。那种场面是最恐怖,简直吓死人。她小心翼翼搜索了前厅,没 有发现什么。她准备进入门半开半掩的卧室,这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她立即冲 了进去,发现罗海燕坠落在门后地上。她伸手一摸还有呼吸和脉搏。好险啊!要 是她身体不坠落,要是她迟来一会儿,罗海燕就没命了!她给她解掉脖子上绳索, 把她移到床上,又给她喝了一口水,然后贴身坐在她旁边,一边用手由上到下地! 摸刷她的? 夭浚槐吖鄄熳孤涞氐愕纳戏剑怯捎谔煊从冢坏慵O笠部 床怀觥M蝗坏评础U馐彼趴辞宄巧鞑唤崾担狭耍缴匣构易派鞯囊唤 囟贤贰T谑樽郎纤狗⑾炙囊灰骋攀椤R攀樯厦挥懈母改盖资袅粝乱叛裕 皇切醋牛?   “这不是革命,是浩劫。士可杀,不可辱。囚犯也有人格尊严。我以生命反 抗这次革命!如果我有来生,我要用春秋笔法贬写这段历史。我相信将来会有人 这样作的。我在阴间等待那一天吧!   罗海燕绝笔   年 月 日”   小白看完后,马上把它放入自己的口袋,以免落如造反派手中。   由于灯光的照射,罗海燕的眼睛微微动了几下。小白立刻在她的耳边喊道:   “罗老师,罗老师!”   罗海燕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慢慢地睁开眼睛问道:   “我在哪儿?无神论者是不相信阴间的存在的!”   “罗老师你没有死。你睡在你自己的床上。”   “你是——”   “我是小白,白玉冰。”   “你为什么要救我啊?真是冤家路窄!死了一了百了嘛。你看我人不人鬼不 鬼怎么活呀?我求求你,让我死。”   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小白把她按在床上,不准她起来。   “不是我救了你,是老天爷救了你。你的阳寿还没完,阎王把你退了回来。”   “为什么我活也难,死也难啦?”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罗老师,你冷静一点。”小白用十分体贴的语气说道。“是何为要我来看 你的。他本要亲自来的,我不让他来,怕让造反派看见了,又添一罪名。你看, 他给你写了一个纸条。”说着从口袋里取出来递给她。等罗海燕展开纸条看了后, 她又继续说道,“何为说,要你珍重,千万别作傻事,世界上最可宝贵的就是生 命,要好好的活下去,等待历史还你清白。死就意味着你屈服投降。生就意味你 在抗争。遇事一定要冷静处之。唯有保持冷静才不会——”   “谢谢你,小白。”罗海燕拉着她的手,眼泪双流地说道。“上次我真对不 起你!”   “别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别再提它了。我深深理解你的苦心和痛苦。我 现在才完全明白,你的命运和何为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了 我,我也会那样的。”   “小白,你真宽宏,真通情达理。”   “我们都是女人,应该将心比心。说句老实话,我真有些对不起你。不过我 当初与何为交往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何为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的,等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你们已差不多木已成舟了。都 是我的痴情在作怪,都是我盼望破镜重圆的心不死。”   “何为要来看你时对我说,他对不起你,他辜负了你一片苦心,都是他害了 你。他这辈子因脾气绝犟既害了你,也害了他自己。”   “是呀,他绝犟得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现在说对不起、害了我,有何用?”   “罗老师,我非常同情你。如果是一件爱物,我真该割爱让给你——”   “别傻说话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忘记刚才发生的事一样。   “不过我们仍然可作好朋友,像现在这样,彼此互相帮助。”小白趁机说道。   “是的。我们不应该成为情敌,而应该成为朋友。”罗海燕表示赞同。   “罗老师,你学识渊博,给我讲个这方面的故事吧!”小白迎合道。   “下次吧。何为的故事多得很,要他给讲你听吧。”   白玉冰那天因为何为的事和罗海燕的事来回奔波,回家很晚引起她妈的注意。 第二天吃过晚饭后,小白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母亲就推门而入。   “玉冰,昨晚怎么那样晚才回来呀?”她妈神情很冷淡地问道。   “我们单位开批斗会散会迟。怎么,这也能怪我呀?”小白撒娇式地反责道。   “开批斗会?不光是开批斗会,还有排节目吧?”   “妈,你说啥?以前是排节目,搞街头宣传、汇演,这是你亲眼看到的。现 在是搞运动,开批斗会,想必今天搞武装押解大游行你也看到了。我还能骗你不 成?”   “是的,我闺女不会骗我。我来问你,一中今天批斗的是哪些人?”   “罗海燕,罗支书,还有一些老师?”   “哪些老师?”   “讲出来你未必知道,都是一些新调来的老师。”   “说来听听。”   “妈,你不认识。”   “说。”   “我也讲不出名字来。我现在又不是一中的学生!”   “你不肯讲,我自己讲。”她眼睛直逼小白。“是不是有一个姓何的?”   “不知道。”小白觉得今天来势不同。“批判姓何的与你有何相干?”   “叫何什么?——是不是叫何为呀?”她妈不理采她女儿的反诘。   “不知道。”小白想硬挡。   “不知道?我可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了解得一清二楚又何必要问我呢?”看来她硬挡不住,于是顺势继续说 道。“游行时,他胸前挂的牌子上不是写得一清二楚。爱管闲事。”   “玉冰呀,我是为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闺女,我才不会管那些闲事嘞。” 她妈也不想与小白来硬的,改用缓和的语气说道。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让你拴在裤带上你才放心么?”   “你是长大了,但是你在妈跟前永远是孩子,我必须得管。”   “我还没有让你管啦,我到哪里去要你批,回来晚了你要唠叨。”   “问题是你没有让我真管,你在外边的事并没完给我讲真话。”   “还没有讲真话呀,这只有天晓得!”   “你别跟我饶舌。我问你,你经常和谁在一起?”   “和红豆。”   “还有呢?”   “还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等,我可没有记载。”   “你硬要耍嘴皮子是吗?好,我给你直说了,告诉你妈,你是不是经常与那 个何为在一起?”   “不错,我是和他经常在一起。怎么了?”她知道隐瞒不住,干脆就让她妈 知道得了,迟知道不如早知道,丑媳妇是迟早要见公婆的。   “何为是右派,是劳改释放犯,你知道吗?”   “知道。”   “我的天啦,玉冰她爹呀,我为你空守一辈子寡,为的就是你这宝贝闺女, 现在她和一个劳改犯来往,今后我靠谁养老呀,我不想活了!”她妈突然猝不及 防地扑倒在地,双手拍打着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玉冰,你这个不听话的 东西!你这没心肝肺的东西!你昏了头,要和劳改释放犯在一起。”   白玉冰早知道她妈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妈会如此 冲动。她感到茫然无计,站在一旁发呆。   她妈见到她没有反应,猛的一下爬起来,找绳索要自缢。小白也不阻止,跟 在她妈后面走。当她妈把一根绳索抛向屋梁时,她接住另一端,冷冰冰地说:   “你挂在那一端,我就挂在这一端,我们一起去死。反正是一了百了,无牵 无挂。”说着就往自己脖子上套绳索。   “使不得呀。”她妈一手夺过来了索子。“你年纪青青怎么能死呀!”   “你能死,我怎么不能死?你不是要你女儿永远陪伴你吗?我们母女俩如果 死在一起,那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女是娘的心肝宝贝,妈怎么舍得让你死。”   “你是生我、养我的亲妈,女儿就舍得让你死?”   “你答应一个条件,妈就不死。”   “什么条件?是不是要和何为断绝关系?”   “是。”   “我也有一个条件。”   “只要你答应与他断绝关系,妈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让我把话说完。”   “好。”   小白拿了一把椅子扶她妈坐下,自己则拿一个小凳子在她妈的跟前坐下。她 把双手放在她妈的膝盖上,然后轻声软语地说道:   “妈,我之所以和何为在一起,是因为我敬重他,佩服他,同情他。”   “孩子呀,你年青,你不知道敬重、佩服、同情不等于爱情。你们年龄差距 那么大,不能凭一时冲动就以身相许呀!”   “妈你别打断我的话,你耐心地听我说。孙中山和宋庆龄的年龄差距还不大, 孙中山是她爸爸的朋友,可是他们真心相爱,成为了近代爱情的楷模。”   “他们是伟人,何为怎能跟他们比呢?”   “你不了解何为,他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他有一肚子的学问,连一中的 校长、支书都看上了,因此请他去代课。”   “可他终究是右派、劳改释放犯!”   “妈你看过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戏吗?薛平贵还是一个乞丐!可后来怎么样了? 《薛平贵回窑》这齣戏你应该看过。何为是一个好人,他是受了不白之冤,我相 信历史终有一天会还他一个清白。他很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   “孩子呀,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哟?”   “我愿意等。”   “可是妈等不得呀,妈老了。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为什么非要找个右派?”   “我……”小白欲言欲止。   “不,不行!我坚决不同意。如果你不与他断绝关系,我就要到革委会告何 为!”她妈准备改用招数。   “他坐得稳,行得正,你告他是什么?”   “我告他花言巧语,拐骗我闺女。”   “他坐过牢,游过街,斗争过,他怕什么?四类分子并没有被剥夺恋爱、结 婚的权力!再说也是我找他,不是他找我呀,有红豆作证。妈,你想过了没有? 你这一告真正遭殃的是谁?丢人现眼的是谁?——遭殃的是你闺女,丢丑是你 妈!”   “我死也死不成,告也告不得,那不是我命中注定要受活罪咯!”   “妈,请相信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受苦。即使我们饿肚子也要让你吃饱。困 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的同志在困难时要看到前 途,要看到光明。’”   “死丫头,住嘴。妈要你来教训!”   “好,住嘴。我讲完了。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说着起身走出了门。   她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哭笑不得,发脾气没有对象,想来想去,只好罢了。   第五十章   白玉冰出门后径直来到何为家里。以前她去何为那里总是绕道而行,生怕她 妈或其他人知道她的踪迹,现在既然被她妈知道了,而且又摊了牌,那就由地下 转为地上了吧。她一进门就向何为报告了这个消息。何为早为这件事担忧,不知 道如何过她妈这一关,哪知小白竟出人意料地机智地打通了这一关,他高兴得抑 制不了感情的冲动,一把将小白搂在怀里放心大胆地狂吻了起来,忘记白天发生 的事。正当他们进入状态时,小白慢慢地推开何为,说:   “今天不行,我还得回去看看我妈,万一她还没想通,再行了短见那可不得 了。”   小白一语提醒了何为,他马上放开了小白,催她尽快地感回家去。   “谨防乐极生悲!”   小白回到屋里,见她妈安然无恙,也就大放宽心了。她和她妈说了一会儿体 己话后,各自睡觉了。   睡在床上的小白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春潮涌动,异乎寻常地想何为。他 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对她亲热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对她放纵过。她不能扫他的兴, 应该及时地满足他才对。如果她这样作了的话,罗海燕就再没有争头了。但是这 事千万不能让她妈知道。平时她妈一倒在床上就打呼噜,可是她赖心地等待了许 久,还是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一定是她妈也在想心事,睡不着觉。大概到了后半 夜轻微的呼噜才传入了她的耳朵。她蹑手蹑脚走到后门边,轻轻地将门栓拉开, 啊,外面黑得令她毛骨悚然,一个没结婚的女孩无论如何是没胆量在漆黑的夜晚 孤身一人地行走的。她犹豫了片刻,但终究下定决心,将自己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在驱使吧,裴多菲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她沿墙摸索着行走,来到何为的家门口。她知道何为今晚是不会拴门的。她 左右环顾了一下没有动静,于是贴门而入。就在她顺手拴上门转身刚迈一步的时 候,何为突然在她前面出现,将她猛地抱起沿地打了一个圈,但等到何为准备打 第二个圈时,小白的两腿已将他的小腹部紧紧夹住,两手抱住他的头不停地亲吻。 前奏过去,何为打开灯,将她抱到床上,实施爱情的最高形式。小白仰卧在床上, 坐享其成,一动也不动,任他摆弄,让他脱光所有的衣服,让他抚摸上身和下身, 但意外发生了,何为刚一入港,就抑制不住提前卸洪了。小白哪里肯饶恕他,纠 缠着他不放,和他说话,撩拨他,挑逗他,然而何为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打不 起精神来,很快呼呼地睡着了。大约过了一个钟头,何为又恢复了体力,于是又 进行第二个回合。这次双方都满足了,都充分地尝到了最高形式的滋味。   “小白,你要回家了,不然,你妈会知道的。我送你。”何为说道。   “稍等一会儿,好吗?”小白昏昏欲睡地说道。   “好。”说着何为又第二次睡着了。   使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一觉睡到了大天光,才被街上的嘈杂声惊醒。   “不好了。你妈一定会大闹天空!说不定她会闹到这里来。”何为惊恐地说 道。   “不打紧,让她知道就知道呗。我妈没有那么愚蠢,她会成心出她女儿的丑 吗?”小白不以为然地说道。“迟就迟了,管它的。”说着他俩又巫山云雨起来。   快到吃早餐时,小白才脸上泛着潮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她妈眼前。果然不 出她所料,她妈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   “你们结婚吧!”   自那次审斗会和武装押解大游行之后,龙岗一中湘江风雷的威信大大提高, 支持率大为上升。一些学生认为,龙岗一中湘江风雷不愧为龙岗县的红卫兵闯将, “敢”字当头,对封资修全面开战,敢于扫荡一切污泥浊水,他们的大方向是正 确的。尤其是他们为武斗中死亡的学联成员修衣冠冢,对师生,特别是家长影响 很大。因此一些逍遥派、观潮派都纷纷加入湘江风雷,不仅如此,还有一些人退 出原来的造反组织,反戈一击,参加湘江风雷。在这样形势下,一中湘江风雷总 部很顺利迁入了校办公室,两周后衣冠冢也宣告建成。   第五十一章   杨求达虽然在外地很威风、很风光,但是在建阳的地位却十分窝囊、狼狈。 他想借他们凯旋归来的威风改变这种局面。   红卫兵团司令部设在专员公署,而他们湘江风雷的总部却设在工厂。这很不 对等。首先必须从大本营着手改变地位。如果他们搬进了地委办公楼,他们就可 以和红卫兵团平起平坐了。但是地委办公楼早已被造反派的杂牌军占领了。他们 哪里肯让出来呢?   那天从龙岗返回他们故意拖到午夜才抵达建阳。到达建阳城后,他们并不回 总部,而是直接把原班人马开到地委办大公楼。那些留守办公大楼的杂牌军毫无 警惕,都在睡觉,又无人值班。他们被叫醒后,得知湘江风雷要征用办公楼时, 个个面面相觑,无可奈何,有不知趣者还提出共用大楼,杨求达的回答是还是另 找方便的地方吧,于是他们只得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这样湘江风神不知鬼不觉 就占领了地委办公大楼,第二天左右邻舍起来才发觉地委办公大楼换了旗帜,变 更了主人。   占领地委办公大楼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杂牌军没有武装,又没防范。但 是要在舆论上占上风却是一件老大难。他们发动一个又一个舆论攻势,但是都收 效甚微,大多数群众还是向着红卫兵团。他们先是开展了一个大辩论:当前的保 皇派是谁?他们连篇累牍地刷出大字报,呼吁群众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以为红 保军瓦解了,就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须知旧的消灭了,又会滋生新的。这是 事物发展的规律。不过新的保皇派不是以旧的面貌出现,他会涂上新的迷人的色 彩以造反派的面孔出现。你们睁大眼睛看一看,红卫兵团不就是这样的货色吗? 是的,红卫兵团就是不折不扣的新保皇派。   可是红卫兵团回击道,众所周知,红保军就是红卫兵团亲手砸烂的,怎么一 个与红保军势不两立造反派一夜间变成了保皇派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陷害、 栽赃,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是一个政治大阴谋。革命的同志们,千万不要上湘 江风雷的当!旁观的群众也觉得红卫兵团的大字报令人信服。   第一个攻势不行,他们又来第二个。这次他们把矛头指向军分区。他们提出 的问题是:建阳军分区是支左还是保护保皇派?大字报有论有据,从镇压湘江风 雷说到怂恿红卫兵团抢枪,列举大量事实说明,建阳军分区是支持保皇派,压制 造反派。其罪魁祸首是李文虎,其后台是龙书金。解放军是毛主席亲自缔造、林 副统帅亲自指挥的,无产阶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亲自 领导的,解放军支持左是中央决定的,李文虎胆敢与毛主席、林副主席、党中央 对抗,我们就要坚决打倒他。殊不知军区、军分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 重要,国家的安定和安全全仰仗解放军,现在党已经乱了,军区和军分区如何乱 得?因此和者也甚寡。红卫兵团针锋相对地指出,湘江风雷把斗争矛头指向军队 是毁我长城。他们的斗争的大方向肯定错了。希望广大造反派擦亮眼睛,提高警 惕。   这一攻势过后,湘江风雷的队伍不但没有壮大,反而有所削弱,支持率不但 没有提升,反而大大降低,因为很多人为湘江风雷的前景担忧,他们害怕出现第 二次镇压湘江风雷的事件。   在这样的情势下,杨求达对自己的战略进行了调整。坚持打倒龙书金、李文 虎的斗争口号不能变,但在群众不能理解的情况下,不宜把它当作重点。目前应 当把重点放在斗走资派上。他把目标定在地委书记石兴禄身上,派人到处内查外 调,特别注意从一些老干部那里挖内部资料。他从地区工会主席武当那里了解到, 石兴禄曾被捕过,后来是怎样出来的,不清楚。杨求达认为这是一个极有价值的 情况。他联想到21人叛徒集团的情况,断定石兴禄有叛变嫌疑。他想,如果能证 明地委书记是一个隐藏的叛徒或者特务,那会轰动建阳,幸许还会惊动中央文革。 于是他决定成立一个挖叛徒特别战斗队,自任队长,请工会主席武当出任副队长。 他的资格很老,但没有受到地委的重用,只给他安排一个有职无权的地区工会主 席。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跑遍几个省,调查了有关当事人,搜查他的老家, 终于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是如何落实呢?他们认为开大会和中会只能造声势, 不利于落实问题。因此他们决定开若干次小会审斗,把每次审斗的情况印成传单 广为散发,以通告全地区群众。   审斗会在地委小会议室举行。小会议室布置得俨然像个法院的审判庭。中间 坐着主审杨求达,副主审武当,两边坐的是陪审和记录,地委书记石兴禄面对主 审和副主审站着,他的后面坐的是听众。   杨:石兴禄,今天我代表造反派审判你的罪行,你要老实交代。你身为地委 书记,知道党的政策吗?   石:知道。   武:说。   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杨:你先把你的历史简要地交代一面。   石:我1917年出生于辽宁风林县,“九一八”事变后全家逃难到关内,不久 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   杨:原来你还是一个伪兵!   武:继续讲。   石:后来在一次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就参加解放军。   杨:参加的是哪个领导的部队?   石:彭德怀。   杨:哼,你还是彭派人物!   武:继续讲。   石:由于我作战勇敢,又出身没有问题,不久就升班长、排长,后来又在火 线入了党。   杨:入党是哪一年?交代清楚。   石:1936年。   武:你一直呆在部队吗?   石:搞过一段敌后工作。   杨:你被捕过吗?   石:被捕过。   武:详详细细地把这段历史交代清楚。   石:1942年我在山东与河北交界的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叫东庄,去了解一 个地主老财与日寇勾结的情况,在途中被伪乡公所的乡兵抓住,他们审问我,说 我是八路,我说我是逃乱的农民,是来东庄找工做的。他们不相信把我关在乡公 所。后来伪乡长又审问我,把我的衣服扒了,发现我右肩和右背上有背东西的带 状痕迹,说我是八路。我说那是帮人拉大车磨出来的痕迹。他们硬说我是共产党, 又把我从乡公所押到县里。在县监狱里又受到审问,这时我才承认我是八路军, 并借此机会向伪县政府当局提出抗议,说他们在国共合作期间,不顾大敌当前, 竟然监禁八路军战士,这是破坏抗日,撕毁国共合作协定,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 由他们负责。在我党上级部门的交涉下,在全国抗日形势的逼迫下,两个多月之 后他们不得不释放了我。可是在释放我的同时他们为了邀功请赏,玩弄了一个阴 谋,子虚乌有地捏造事实在县报上登了一个启事,说我误入歧途,经县政府启迪 感化翻然悔悟,自动退出共产党。这件事在后来审干中我已向党组织说清楚,党 组织也给我作了明确的结论:此系国民当的离间之计。   杨:我们要重新审查你。你认识这个东西吗?(说着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旧 报纸给石兴禄看)这就是你叛党的铁证。   石:那是伪县政府伪造的。   杨:他们无缘无故地伪造?你骗谁?   石:这样的事在国民党中司空见惯,他们为了邀功请赏,明明打了败仗,还 说他们消灭多少共军。比如《红岩》中沈养斋有句名言:当共产党抓来的(意即 其中有些是错抓了的)就当共产党处置。这是真的。   杨:石兴禄,不准你为叛徒小说歌功颂德。《红岩》的作者是叛徒,他写的 也是叛徒。他不是叛徒,他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呀?看来你和《红岩》的作者是 臭味相投。真所谓物以类娶,人以群分。   石:我——   武:你老实交代,你出卖了哪些同志?   石:我没有叛变,我怎么能交代出卖了同志呀?   杨:石兴禄,我劝你端正态度,顽固对你是没有好处的。你是作敌后工作的, 就凭你在伪县政府承认你是八路军这一点就可以定你为叛徒。   石:我是利用这个合身份要他们释放我。   武:既然是要他们释放你,你也可以以叛党为交换条件呀!   杨:你叛党铁证如山,白纸黑字,你能抵赖得了吗?你交代不交代?   石:你叫我交代什么呀?   杨:你装什么糊涂!   武:我老实告诉你,中央一级的叛徒都被造反派挖出来了,你这小小叛徒还 能隐藏得住!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走资派、叛徒、特务、阶级异己 分子统统揪出来,把失去的一部分权力夺回来。我希望你不要存侥幸心理。以为 党组织已经作了结论的,就可以欺骗群众,蒙混过关。中央二十一叛徒集团也是 作了结论的,这点你是知道的,但是造反派照揪不误。我劝你还是不要错误地估 计形势,低估造反派的能量。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给他们撑腰,他们是战无不胜的。   不管杨求达与武当说什么,石兴禄都保持沉默,拒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审斗 会无法进行,只好草草收兵。会后发了一个简报,题目是“石兴禄叛徒嘴脸被揭 穿——一审石兴禄纪实”。这个传单在地区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杨求达欣喜若 狂,决定趁胜追击,举行第二次审斗会。这次把重点放在作风立场上。   杨:石兴禄,你是哪一年结婚的?   石:1955年。   杨:你1955年才结婚?   石:那是第二次结婚。   杨:第一次结婚是哪一年,在哪里?还有妻子姓名,成分,讲详细一点。   石:我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童养媳,叫余凤英,出身雇农,“九一八”事变 以后,我家到处逃乱,由于逃乱不方便互相照顾,我就和他草草地成了亲。那是 1933年。后来生了一个女儿。   杨:解放后你和余凤英是否有联系?   石:有。我南下到湖南后她还带着女儿来探过亲。   武:那你为什么还要第二次结婚呢?   杨:你第二个妻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家庭出身?她的社会关系怎样?   石:她叫叶卉芬,出身恶霸地主,她父亲解放初死在监狱中,她的个人出身 是学生。   杨:既然你已结婚,为什么还要结婚?   石:我与前妻感情不好。   武:不老实,你妻子余凤英对你很好,你对她也挺关心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当时我和你在一起工作,是一个级别的干部。   石:你看到的是表面现象。   杨:喜新厌旧才是你的本质。你当官了,瞧不起农村老婆了,是吗?   石:不,不。   武:不?我替你把真实情况讲了吧!叶卉芬是从学校参加工作的,当时还不 到二十岁,长得很像出水的芙蓉,据说在学校中是公认的校花,很多学生追求它 她都断然拒绝。她一参加工作,石兴禄就打了她的主意,把她安排在身边。但是 还有不少男青年来找她。石兴禄就把要和她好的男青年都统统调开,借口是不安 心革命工作,只谈恋爱。而他则处处讨叶卉芬的欢心,千方百地献殷勤。开初她 以为是领导对下级的关心。后来她看出他的用意,就尽量躲着他,还提出要调动 工作。但是石兴禄哪里肯放她走,死皮赖脸地缠着她,花言巧语欺骗她,甚至连 他老家有老婆也没告诉她。叶卉芬感到很为难,拒绝他又把怕他报复,特别是给 她戴上没有划清界线的帽子。同意又年龄差距太大,石兴禄已38岁,而她还未满 二十。   杨:解放初期,南下干部中只有少数是结了婚的,大部分都是光杆司令,已 婚中还有一些想另觅新欢,这样就给一些新参加工作的女青,特别是出身不好的, 造成了一种压力。她们之中有一些已订婚或者自找了对象。但是政府明确宣布, 为了废止封建婚姻,订婚视为无效。有些出身不好的女青年,为了找政治靠山, 与南下干部结婚是心甘情愿,可是有一些是屈服于政治压力。石兴禄,叶卉芬与 你结婚是出于自愿还是屈服于压力?   石:自愿。   武:你骗得了杨司令,还能骗得了我?   杨:你与出身如此不好、社会关系如此复杂的女人结婚,上级党组织批准了 吗?   石:开始没有批。后来经过再三请求才批。   武:不,自始至终没有批。上级组织只是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没有坚决反对。   杨:叶卉芬在57年的表现怎样?   石:她在57年有些右派言论。   杨:为什么没有划为右派?   石:因为她还没达到划右派的地步。   武:不,是因为有你县长这把伞庇护着。   石:不是那样的情况。当时主要是县委书记负责,县委集体研究。由于基层 没有报她的名字,所以没有划她。   武:叶卉芬完全够划右派,由于你是县长,大家不敢提她的名。你作为一县 之长,应该主动提出来在县委会上讨论她的问题。   石:我现在仍然认为,叶卉芬只是在大鸣大放中犯了错误,还没够上划右派。   杨:好。我再问你,你岳母够不够四类分子?   石:她是土改时划的,当然是四类分子。   杨:既然你知道她是四类分子,为什么要把她一直供养在家里?你共产党员 的立场站在哪里去了?   石:我承认在这件事上丧失了立场。社教中我作了检查,社教后我把她送回 了老家。   杨: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石兴禄,你要好好考虑你的问题,准备在下次会 上作交代。   会后又发了一份简报,题目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二审石兴禄”,就 这样一直搞了五审,湘江风雷的地位有所提高,但还没有达到压倒的优势,与红 卫兵团只不过是半斤对八两。有时甚至红卫兵团还是占上风。为了取得绝对的优 势,杨求达制造了一个“中山舰事件”。   红卫兵团有个中层骨干叫李闯,身高一米七八,个子粗壮,有一身力气,脾 气暴燥,好打抱不平打。他是反湘江风雷的急先锋,与杨求达有很深的过结。杨 求达得到情报,说那天他因事外去,回来得很晚。于是杨求达就派了几个亲信在 地委等候,因为这是他必经之地。   大概十二点李闯才返回县城,在路过地委(也就是湘江风雷总部)时突然从 总部冲出两个人来,把他扭进了总部并把他捆绑了起来。这时杨求达早已端坐在 总部办公室里等待他的到来。   “李闯,你好呀?”杨求达有点阴阳怪气地问道。   “老子,一餐喝三杯酒,吃三碗饭,好得很。”李闯怒气冲冲地回道。“你 们深夜暗算人,不算脚色!”   “你深夜偷偷摸摸到此则甚?怀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动机呀?”杨求达的语 气越来越硬。   “大路朝天,一人走一边。你管得了你的部下,你还能管得了老子的脚步? 我愿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就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你管得着吗?”李闯一点不示弱。   “搜身!”杨求达命令道。   李闯挣扎着不让他们搜,因为那天回来得晚,他怕湘江风雷的人袭击,顺手 拿了两枚手榴弹带在身上。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掀开他的衣服,发现他的腋下 各绑着一枚手榴弹。这一发现正中杨求达的下怀。   “原来如此,你半夜偷偷摸摸到此是要炸我们的总部喲!”杨求达似笑非笑 地说道。   “你血口喷人,诬陷好人。我这两枚手榴弹是带在身上防身的,因为今天有 事回来的晚。”李闯分辩道。   “你还想赖账!有证据在此,你还狡辩得了吗?”   “卑鄙!无耻!”   “别同他废话,带走,把他关起来,好生看守。”   杨求达说罢,就起身下楼走到另一办公室去。湘江风雷的大小头目早已集中 那里等他。他一走进办公室,他们就神色紧张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有紧急情况。红卫兵团半夜派人炸我们的总部,被我们抓住了。我们现在 要立即采取行动,按江青同志的指示,把坏头头抓起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现 在兵分六路,带着武器去抓捕红卫兵团以及支持红卫兵团的大中头目。有什么异 常情况,要立即向总部报告。现在立刻出发!”杨求达俨然像个指挥员。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抓捕人员押着人陆续返回总部,直到凌晨五点最后一班人 马也回来了。被抓的人装满了四个办公室,共计六十三人,几乎所有的大中头目 都抓来了,但是苏克仁却没有抓到。   苏克仁究竟是司令,警惕性很高,连晚上睡觉都不脱裤子。建阳大学的教工 宿舍是一栋四层楼房,样子一模一样,房间的编号很特殊,它不是通常一边为单 号,另一边为双号,而是为了编号的连续性,二号的顶层是三号,四号与三号相 对,如此类推。这种情况外单位的人是不熟悉的,只有住在这栋楼的职工才清楚。 杨求达在派人的时候,为了防止熟人拉不下情面,特意采取了回避制。苏克仁住 在四楼八号。抓捕的人一见到左边是双号,就直奔四楼连房号也不看就敲左边的 门。他们门敲得很凶、很急,连楼下的人都惊醒了。苏克仁听到第一声就霍的一 下坐了起来,等他们发现敲错门再敲苏克仁的门的时候,苏克仁用绳索已滑到了 楼下,隐蔽在夜色之中。   杨求达对没有抓到苏克仁并不感到特别遗憾,他只不过想借此压他的威风。   天亮以后,杨求达又吩咐把自石兴禄以下的地直机关的走资派抓了来。他要 搞一次如龙岗那样的武装押解大游行。   第一排是毛主席巨幅画像,第二排是锣鼓,第三排是巨幅标语牌,上写着 “愤怒声讨红卫兵团妄图爆炸湘江风雷总部的滔天罪行”,第四排是是李闯,胸 前挂着“爆炸湘江风雷总部的凶手”的牌子和两个手留弹,第五排是走资派,主 要的走资派都五花大绑,胸前挂着牌子,他们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走资派头上, 说他们是李闯炸湘江风雷总部黑后台。第五排是抓来的大中头目,63名一律五花 大绑,胸前挂着写有“坏头头”的牌子。石兴禄和湘江风雷的副司令被捆得面色 苍白、黄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在第三、四排两边是荷枪实弹的武装。   武装押解大游行震惊了建阳城,吸引了许多群众,包括上街的农民,围观。   但是正当杨求达坐在总部,翘着二郎腿,十分得意之时,苏克仁已组织一百 号青壮年农民拿着镰刀、扛着扁担向县城进发。   苏克仁前天半夜从家里逃走之后,来到一个学生家里,那个学生为了安全起 见,又用一只小船送到他乡下的老家。这个学生的一个叔伯兄弟是大队里的造反 派头头。农民本来是支持高司,反对湘江风雷的,他们听了苏克仁的介绍都义愤 填膺,表示要帮苏克仁出一口气。当时苏克仁不同意他们进城,怕惹出乱子来。 哪知那些农民造反派也是“敢”字当头,天不怕,地不怕,尤其容忍不得称王称 霸,爱打抱不平。他们说:   “苏老师,你甭管,惹出事来了归我们农民负责,与你无关。如果怕受牵连, 你可以不去,由我们农民造反派独立干。”   苏克仁想:   “既然农民兄弟这么仗义,我怎么能胆小怕事呢?我不但要去,而且要走在 队伍的最前面。”   于是当湘江风雷的大队人马还在雄赳赳气昂昂在街上游行的时候,苏克仁带 着农民悄悄地包围了地委办公大楼。首先苏克仁指使几个农民把门卫绑了起来, 然后带领几个农民直奔楼上找杨求达,其他人对付各办公室留守的人。苏克仁对 杨求达的行踪非常清楚,他在二楼左手边第三间办公室。此刻他正在扒在桌子上 打呼噜。两个农民冲进去抓住他的两只手臂往后拽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在作恶梦。   “杨司令,没有什么,完全是‘游园惊梦’。”   杨求达听到苏克仁的熟悉而带讽刺的声音,才从梦中惊醒,突然大喊:   “来人了!来人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整个大楼都在农民的控制之中。本来留守的人很少,又 加上没有留下一件武器,还不容易收拾!   看到这种局面,杨求达立刻软了下来。   “真是天兵天将,干得漂亮,佩服!”   “善有善报,不是不报。你今天准备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你难道敢枪毙我?游行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听杨求达提到“枪”字,苏克仁立刻警觉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搜他的身, 没有发现枪,然后又搜他的抽屉,找到了一支手枪。他用杨求达的枪指着他又重 复了一面:   “今天你准备如何了结?”   “别走火了。你把枪拿开。”他心里哆嗦起来。“我给你把事情的原委讲一 遍。昨晚十二点,你们团的李闯身藏两枚手榴弹企图炸毁我们的总部,幸亏我们 的人及时阻止才没有酿成大灾难。”   “你血口喷人,李闯决不会作这等事!”   “证据确凿,这还有假?我们从他身上搜出两枚手榴弹。”   “手榴弹在哪里?”   “正挂在他的脖子上。”   “我不信。李闯虽然有点莽撞,但不会干这等事。”   “我原以为李闯是受红卫兵团的指派,现在你既然一再说明是他个人所为, 与你们团无关,那问题就好解决了。”杨求达钻空子,企图子找台阶下。   “杨求达,你别耍花招!这是你们预设陷阱,有预谋的栽赃、陷害。快说怎 么了结?”苏克仁判断游行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必须赶在游行结束之前,和杨求 达达成协议。他把放下的枪又提起来对着杨求达的脑袋。“别废话,快说!”   杨求达一见枪又对准他,心里又哆嗦起来。他想他决不能激怒苏克仁,要不 苏克仁的手指一动他就完了。他不能落得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于是他 又改用更缓和的语气说:   “误会,误会。我向你道歉,向红卫兵团道歉。至于李闯的问题——”   “李闯是被诬陷,你必须向他赔礼道歉。”说着苏克仁用枪戳了一下他的脑 袋。   杨求达吓得直着脖子连说:   “是,是。”   苏克仁要农民把他捆绑起来,将他和其他留守的人押出办公大楼,从一条小 道回到他的司令部。然后他又把红卫兵团的人都集中拢来,重整旗鼓,全副武装, 保卫司令部。司令部周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大门口用石灰划了一道半尺宽 警戒线。警戒线的前面用石头压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凡越过警戒线者枪杀 勿论”。   说来也奇怪,苏克仁带着一百多号农民在湘江风雷总部折腾了将近一个钟头, 竟然没有人送信给游行的人。这也许是人心的向背的原因吧,因为群众都对湘江 风雷的印象不好,他们宁愿袖手旁观,也不给他们通过个讯息。   第五十二章   游行结束之后,湘江风雷的刘副司令按照通常的惯例,命令释放所有被抓的 人,只留李闯由两个带枪的人带回总部。其他人就地解散,各自回家。这时候已 到了二点多钟,由于一通夜没睡觉,都感到很疲惫,很多人不愿回到总部,想回 家补瞌睡。一些带武器的也不愿回总部,把自己的武器交给了顺路的人。刘副司 这一干人,不但人少,而且前前后后、稀稀拉拉。他们回到总部并没有察觉到有 异样,有的把枪往桌子上一扔,倒在沙发上,扒在办公桌上准备睡觉或休息。唯 独刘副司令和少数几个人感到情况不正常。在这样非常的情况下应该派人站岗放 哨,可大门敞开,连一个人也没有,刘副司令查看了每个办公室也没发现一个人, 更令他们生疑是杨司令不知去向。平时他定要亲自问一问游行的反应。   就正在他们左思右想的时候,红卫兵团的高音喇叭响了。   “红卫兵团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现在由红卫兵团苏克仁把昨天午夜直今天 下午两点发生的事件向广大听众作个简单介绍。”   “革命的同志们,‘915’事件完全是湘江风雷个别人蓄谋已久、精心策划 的诬陷、栽赃阴谋。其行为之卑鄙、手段之毒辣令人发指。他们首先于昨天午夜 拦路抓捕了因事外出而晚归的我红卫兵团中层负责人李闯,诬陷他要炸毁湘江风 雷总部,然后以此为借口连夜采取突然袭击方式抓捕了我兵团高中层负责人63人, 接着押着他们和走资派一起游行,企图蒙骗群众,争取舆论的同情。是可忍,孰 可忍!我们在农民兄弟的支持下及时给予正义地还击。现在湘江风雷司令杨求达 等15人已被我抓获。通过真实与捏造、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杨求达不得不表示认 错。现在就由湘江风雷司令杨求达讲话。”   “915事件完全是一场误会,我在这里并代表湘江风雷向红卫兵团受到波及 的同志表示道歉,向红卫兵团全体革命的同志表示道歉。希望湘江风雷的刘副司 令及各级负责人保持冷静的头脑,切忌莽撞行事,等待我与苏克仁司令商谈达成 协议后再通知你们。”   湘江风雷的人听到红卫兵团的广播后都磨拳擦掌,纷纷涌到总部要求刘副司 令批准他们把杨司令枪回来。刘司令感到事情重大,不敢擅自作主,必须开总部 常委研究决定。   常委会上众说纷纭。   “我们湘江风雷已今非昔比,完全可以与他们拼了。叶卫东发给了我们武器, 我们又从援助龙岗中得到了锻炼,取得了经验。这仗我们完全有把握取胜。”   “我们的司令都被俘虏了这是我们湘江风雷的奇耻大辱,我们要立刻出动把 杨司令抢回来,出这口恶气!”   “红卫兵团已有准备,他们也有武器,打起来是要流血的。”   “怕死鬼!”   “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我是说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我们有人质在他们手里,打起来人质不安全。”   “他们也有人质在我们手里。”   “我们手中只有一个,可是他们手中却有16个,而且我们的首脑人物在他们 手中,你说我们合算吗?”   “我们的司令在他们的广播里作检讨真是丢人、窝囊!”   正当刘副司令急得团团转、左右为难时,军分区的人员闻讯赶到,力劝刘副 司令和平解决,绝对不要动武。双方都有武器,而且都有准备,打起来一定会死 人。他们提醒刘副司令注意,双方都有人质在手,打起来会危及人质的安全。人 命关天,不能轻率作出决定,一定要坚持等杨司令与苏司令的谈判结果,不然会 成为千古罪人。   刘副司令觉得军分区的人讲得有道理,自己又是独当一面,怕担责任,因此 同意等谈判结果。   与此同时,听到广播后,那些被湘江风雷捆绑游行的人也一起涌到了司令部。 他们一致主张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把杨求达等16人押上街游行,揭穿他们的阴 谋,还他们一个清白,解他们心头之恨。苏克仁在军分区的帮助下说了服他们。 如果这时上街游行,由于街上人多口杂,其局面一定无法控制,必然会引起一场 流血冲突,不仅彼此会受到伤害,而且还要伤及无辜。“916”事件的正确解决 途径只能是谈判,谈判对彼此都有利,而且主动权在红卫兵团方面。   杨求达提出红卫兵团先释放他和另外15人,等他回去后把李闯亲自送来。苏 克仁不同意。要湘江风雷先放李闯,等李闯回到司令部后再放他们16人。双方争 执不下。在这种情况下,军分区的参谋长根据解决战俘的模式,提出在一个双方 都认可的地点交换人质。这个提议得到双方的拥护。接着商讨交换地点。参谋长 建议由杨求达先提。杨求达想了一下,觉得哪里都不适合:中心地点或湘江风雷 的总部门口都不好。因为他要被押解一段距离才能到达那里。而他是一个堂堂的 湘江风雷司令,被人押解着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走过多么没面子呀!最后他提出, 就在红卫兵团的司令部门口举行,不过他有一点要求,就是他从关闭室走向门口 的时候不能上绑。苏克仁当然很爽快地答应他的要求。   人质的交换进行得很顺利,两派之间的紧张状态暂时缓和了下来。   但是杨求达被释放之后,感到无颜见江东父老,总部也不回,径直走回家里, 关着门睡觉,什么人也不见。他耿耿于怀是审斗石兴禄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 次又偷鸡不成反赊一把米。他仰天长叹:   “老天爷怎么这样对我呀?这奇耻大辱何时才能洗去,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 名誉和威风?”   一个礼拜之后,他终于受苏格兰国王的鼓舞,同意许刘副司令和他几个挚友 来访。战友七嘴八舌地劝说道:   “杨司令,别泄气,带领我们继续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失败乃兵家常事。王翰诗云:‘罪卧沙场君默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君子能屈能伸,宰相肚里能撑船,那点事别把他放在心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回去带领我们大干一场,好好教训红卫兵团一 下!”   “先做孙子,后当老子,跨下之辱算不了什么?韩信后来成了汉之三杰,被 刘邦封为楚王。”   “是呀,小不忍则大谋。”   杨求达听到战友的话很感动,因为战友们没有因受跨下之辱而瞧不起他,他 们仍然拥戴他。杨求达顺势下了台阶,又回到了总部。他到总部后作的第一件事 是召开全体会议训话,为自己打气,也为全体湘江风雷的战友打气。他首先给大 家讲了在家里看的一个故事。   古代苏格兰国王被敌军打败,带领一百多人逃入一座破庙。他不甘于失败, 又发起两次反攻,但结果都遭到大败。他灰心丧气地睡在乱草上一边休息,一边 用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视屋顶。他发现屋顶上有一个蜘蛛正在结网。它试图把丝牵 到对面的梁上去,但都一次又一次没有成功,但它不肯放弃,又要作第三。他骂 它是蠢货,为什么要来第三次,第三次肯定也会遭到失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这 个“蠢货”作肯定要失败的第三次努力。这时有一股微风吹过,它凭借风力成功 地把丝牵到对面。蜘蛛的成功给他很大的启发:只要不放弃,总会成功。于是他 一跃而起,招拢失散的士兵,准备发动第三次反攻。结果大获全胜,把敌军杀得 片甲不留。   他讲完故事后继续说道:   “我们现在正处于那个古代苏格兰国王的第二次失败之后。如果我们面对此 情此景自暴自弃,丧失信心,我们的造反历史就此完结;如果我们敢于像那个苏 格兰国王那样发起第三次反攻,我们就一定胜利,前途就一片光明。”   台下热烈鼓掌,呼口号。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们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 岁!”   快要冷却的湘江风雷顿时又沸腾起来了。整个会场像咆哮的海洋,复仇的号 角此起彼伏。湘江风雷像一条受伤的狮子在怒吼。他们决心要与红卫兵团决一死 战,要报一箭之仇,要主宰建阳。   为了打一场硬仗,为了打一场有把握的仗,杨求达策划抢兵工厂的战备武器 库。   这个兵工厂地处武岗县与建阳的交界处,直属兵器工业部管辖。工厂车间、 仓库都建在山洞里,只有工人宿舍建在地面,对外的番号是机械厂,外地人路过 此地根本不知道它是一个兵工厂。抗日战争它曾是日寇飞机轰炸的目标,但是日 寇几次轰都没有命中,把炸弹投在了邻近的县城里。这个工厂只有一个进出口, 平时门卫很严,外人是很难进去的,而且上级有明文规定,在有人冲击工厂、抢 劫武器库的情况下,守卫者可以开枪保卫。因此打开武器库并把武器运出来其难 度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虽然明文规定厂内的造反派不得介入地方,只 能在厂内造反闹革命,但随着文化革命的发展和两派斗争的需要,势力弱的一派 为了压倒对方已秘密与地方造反派取得了联系。这就给杨求达以可趁之机。   他首先由龙岗湘江风雷牵线搭桥,与兵工厂势力弱的造反派头头挂上了钩, 然后三方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在会议上杨求达转弯抹角得从江青同志的“文攻武 卫”指示的极端重要性,讲到当前造反派的现状,他说:   “现在总的情况是造反派普遍受压,执行和保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保皇 派得势,如果看不到这种现状,如果不积极贯彻江青同志‘文攻武卫’的指示, 造反派就有被新保皇派吃掉的危险。怎样进行‘文攻武卫’呢?文攻是没有问题 的,笔杆子商店里应有尽有,而武卫呢必须要有枪杆子。光靠军分区、武装部发 的那几支枪能武卫吗?否。从军分区到县武装部执行的是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他们表面上两派都支持,实际上只支持高司,他们给我们的武器全是破旧武器, 有的打不响,有的打不着目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怎么办?世界上从来没有 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我们要就地取材。我们身边有一个兵工厂,为什么 不好好利用?我们今天特地邀请了兵工厂沅水风雷负责人参加我们的会议就是这 个意思。现在请兵工厂沅水风雷熊司令讲话,大家欢迎。”   熊司令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环顾一下与会者,然后怯生地说道:   “杨司令的讲话对我们很有启发,可是要想搞我们厂的武器却是一件了不得 的事。那些都是战备武器,抢战备武器那可是要杀头的呀!我不敢!”   “咳,哪有什么不敢?那都是条条框框,它是用来束缚群众手脚的,文化大 革命就是要冲破这些条条框框,放手闹革命。”龙岗湘江风雷的司令说道。   “我们有江青同志的指示撑腰,什么也不要怕,万一有问题我杨求达一个人 担待。”杨求达拍着胸膛说道。   “我们大家担待。”与会者异口同声地表态道。   “我们只要你们穿针引线,具体的由我们来干。抢出来的武器我们三一三十 一。”杨求达说道。   熊司令想了想,然后用眼神征求他的副手的意见,说道:   “兵工厂的门卫虽严,仓库也看得紧,我只要略施小计,就可得手。因为那 两个要害部门都有我们的人。”熊司令开始夸起海口来。“现在世界上没有造反 派办不到的事!”   “熊司令说得太对了,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 们有什么事情不能作呀?”听到熊司令的话,杨求达简直要心花怒放了。   兵工厂的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为了达到互相监督的目的在重要部门都由 两派共同负责。如门卫值班两人,一派一人,仓库保管四人,一派两人。他们之 间,有的势不两立,有的彼此矛盾并不大。他们选择了矛盾并不大的那组当班。   那天晚上三点刚换班之后他们开始行动。为了不惊动本厂职工,除开向导是 兵工厂的外,其余全是建阳湘江风雷和龙岗湘江风雷的。他们总共来了102人, 分乘两条机帆船,建阳一只,龙岗一只,船就停靠在距兵工厂约500多米的地方。 沅水风雷当班的如何发出信号、如何配合行动都已事先布置好,而他们的搭当却 蒙在鼓里。因此很容易就把门卫控制起来,接着他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进 工厂用同样的方法把武器的保管捆绑了起来。剩下的任务就是大摇大摆地运武器。 步枪一人背三至四支,轻机枪一人扛一挺,手榴弹和手枪一人一人扛一箱。那武 器全是新崭崭的油光可鉴,真是诱人,有的运了一遍还想再运第二遍。但杨求达 制止了,命令马上开船。   船开走半个小时的时侯,熊司令突然鸣哨:沅水风雷的在操坪紧急集合。当 他们扛着齐刷刷的新枪支在操练时,他们的对立派傻了眼。   杨求达抢枪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议论纷纷,建阳城里空气十分紧张。   “不得了啦,要武斗了!”   “可不是吗?湘江风雷抢那么多武器不是配像的。”   “打起来那可不得了啦!枪子儿是不长眼的。”   “那可不是?听说长沙武斗死了很多人。我们得采取措施。把老人都送到乡 下去。”   “这都是吃饱没有事干,有理走遍天下,用枪杆子压人,人家就服了?”   “这是江青同志的指示:文攻武卫。”   “是呀,当年毛主席就说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我看红卫兵团不是湘江风雷的对手,走为上策。”   红卫兵团明知不是湘江风雷的对手,但决不肯拱手让出建阳城。为了避免武 斗,军分区、武装部从中斡旋,作了很多工作,终于说服湘江风雷与红卫兵团在 建阳城划疆而治。城中心的一条横街就像柏林墙,横街以东是湘江风雷的地盘, 以西是红卫兵团的。街的两边都派重兵把守,凡越过界线踏入对方的地盘者,射 杀勿论。但是这个界线就像楚汉相争时的鸿沟,对刘邦没有约束。湘江风雷简直 就无视它的存在,它想越界就越界,想越过多少就越过多少,双方经常发生磨擦 和冲突。湘江风雷制造事端的目的就是激怒对方,让对方放第一枪,使湘江风雷 出师有名。因为湘江风雷的口碑不好,杨求达之所以同意军方的调解就是要消除 群众对他们的看法。城中的老百姓深受其苦,那条横街几乎搬空。一听到枪响, 附近的老百姓就关门闭户,躲入临时“掩蔽体”——用棉絮挡着窗户或把棉絮架 起来以挡子弹。这是抗日战争时期老百姓对付日寇的飞机所采取的一种措施。有 的干脆搬到农村亲戚家里去住。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忍让总是有限度的。有一 天红卫兵团在忍无可忍情况下不得不打响了第一枪。湘江风雷要等的借口终于来 了,他们一方面用广播和大字报说,武斗是红卫兵团挑起的,他们只是在迫不得 已的! 情况下进? 凶晕阑够鳎环矫婵鄱角埂⑶峄埂⑹智沟陌饣贰S谑 呛煳辣疟黄瘸飞狭松健5遣还芟娼缋兹绾涡匀挥胁簧倮习傩胀楹 煳辣拧K侨宄扇旱厣仙轿课屎煳辣拧T扪锼怯欣碇堑耐巳矗荒鸪纱 罅餮录?   这时全省的两派斗争极为激烈,由于舆论倾向的问题,《新湖南报》已被迫 停刊,改出《新华社每日电讯》。武斗的硝烟已弥漫全省,有的地区以至发展成 武装割据,使交通中断,邮电中断,连《新华社每日电讯》也看不到。老百姓生 活在这种闭塞、担惊受怕的环境中度日如年,他们迫切希望恢复往日平静安祥的 生活。   建阳湘江风雷与红卫兵团进行的是拉锯战。时而红卫兵团被湘江风雷赶上了 山,时儿红卫兵团又把湘江风雷赶出了城。有一次,在城郊进行了一次大决战, 由于杨求达自视计高一筹,独断独行,结果中苏克仁的诱兵之计,湘江风雷被打 得弃甲丢盔,落荒而逃。从此湘江风雷便一蹶不振,龟缩工厂里不敢出来。在这 样的情况下,杨求达不得不求救于长沙湘江风雷的聂卫东。聂卫东收到他的告急 信之后,马上加油添醋地向中央文革求援:建阳湘江风雷被保皇派围困一月有余, 弹尽粮绝,十万火急,请求中央文革设法马上增援。中央文革收到叶卫东的加急 电报后,决定派空军支左。派了两架飞机前往支援。这两架飞机的飞行员是勉为 其难地执行这个任务,他们飞到湖南兜了一个圈,只擦建阳地区的边界而过,然 后回去复命说:敌情不明,无法支援。于是杨求达又竹篮打水一场空。在万般无 奈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又求助于老红军王珍,要他出山给他们作军事顾问。   说起王珍当地人哪个不知谁个不晓?他是个老红军,营级干部,特等残废军 人,只有一只腿,走路要拄拐杖,但是他性格十分孤傲,特别看不起地方官,从 不用正眼瞧县委书记和县长,县里为了安抚他给安排了人事科长的头衔,但是他 不买账,没有上个一天班,县长和县委书记召集的会他从未参加过。不过他爱打 抱不平,有什么不平的事找到他,他亲自找县委书记和县长试问,而且能很快得 到解决。他和另一个老红军合伙开了个南货商店,税务局也不敢上门收税,他们 也从不向税务局交税,不过他们店里的东西要比国营商店见物便宜一分钱,但是 不替供货物包装,因此他们店子里的生意很好。县政府和县委会与老红军的关系 可想而知:很紧张。在王珍没有复员以前,县委曾采取过措施,例如把一个当区 长的老红军划成了右派,想整肃他们,哪知其结果是适得其反,更加引起了他们 的强烈不满。王珍回乡之后就吸取前人的教训,不在党政部门供职。后来搞社教, 社教工作团把他当作被县委、县政府排斥、打击老红军的典型,要他出来揭发县 委、县政府的问题,他迫不得已参加了几次揭批会,发了一两次言,社教结束后 还上了几天办。但是过了几天之后,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去经他的商了。社教后 不! 久,文化? 蟾锩剂恕:芏嘣旆磁汕胨錾阶骱筇ㄋ季芫耍蛭 ?57年那种反复,如果像前面所提到的那位当区长的老红军就惨了,那就永远 也翻不了身了。社教中,他作了很多努力要给那位区长平反,结果都失败了,因 为反右是毛主席的指示不能平反,最后只摘了右派帽子。杨求达以前也请过他, 但是碰了一鼻子灰。为什么这次请动了他的大驾呢?一方面是形势更加明朗化了, 不会再有57年那种反右了。另一方面,这是最重要的,武斗对他有不可抗拒的诱 惑力。他这个人提起用兵打仗连毛孔里都来了精神,尤其是那军事顾问的头衔还 未戴过,他要很好地露一手给当地老百姓看看,特别要教训那些没有打过仗的军 分区、武装部的参谋和头头们。   上任伊始,他就与杨求达商量打如何打好头一仗。   苏克仁听说湘江风雷请了老红军王珍作军事顾问感到非常紧张。原来是书生 与书生交战略胜一筹,现在要和身经百战的老红军指挥的湘江风雷打肯定不是对 手。凡事预则立,不谋则废。他决定不能孤军奋战,要请同地区的高司造反派支 援。这些造反派组织听说建阳红卫兵团告急,都纷纷一汽车一汽车的派员来增援。 这时红卫兵团已撤出城区,转移到建阳城以西的一个背靠大山的农村集镇据守。 他们等那些增援的人汇齐之后,摆开了的架势,准备与据守在城东以工厂为据点 的湘江风雷决战。   军分区、武装部见状心急如焚,那枪一响是要死人的,不管是哪一方面的人 死了都是大问题。因此他们想说服双方千万别开火,通过谈论解决问题。红卫兵 团的都好讲话,说他们只应战、奉陪而已。就是湘江风雷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杨求达和王珍捆在一起,一个要报仇雪恨,一个要试试身手,都坚持要以武力决 一高下。那王珍简直是磨刀霍霍,手在发痒。支左人员没有办法,只好任其自然。   红卫兵团基本上采取守势,不主动进攻。他们挖了战壕,修筑了工事,设岗 哨堵卡、背靠大山以逸待劳。而湘江风雷则频频发动进攻,求胜心切。   一天深夜月落之后,王珍发起了第一次攻势。他摈弃杨求达的陆路进攻路线, 因为把人马拉过市区容易暴露目标,带领一百多号人马分乘五只木船从城东向城 西进发。全部武装人员均藏在船舱里,只有船老大(化装)在悠哉游哉地划着船, 仿佛他们是一支才进港的跑运输的船队。整个建阳城都沉睡在寂静的夜幕中。王 珍不禁怡然自得起来。偷袭乃常用的兵法,湘江风雷来到他们眼皮底下,他们这 些没打过仗的苯蛋还在睡大觉。船一靠岸他就挥手叫他们上岸。等他们摸到红卫 兵团的据点一看,连一个人也没有。王珍顿时胸口紧了一下,莫不是中了埋伏? 接着又定神一想,量他们没有那样的用兵韬略,他们是胆小,听到风声溜之大吉 了。若是红卫兵团有那种计谋,那他们可不得了呀!他马上命令撤!退到河边一 看,他们的五只船均被开到河中央,船头架起机枪,正正当当地瞄准着他们。他 们正要往回撤这时五只船和东面埋伏的枪支一起开火。他们立刻卧倒进行抵抗, 等待杨求达的的增援。他和杨求达已约定,一听到打响杨立即带领人马穿市区, 走捷径赶来支援。他和红卫兵团相持了一段时间,不见杨求达带的人马出现。没 办法他只好命令向西边的河滩撤去。他摔下手中的拐杖由一个年青力壮的小火子! 背在肩上? 咴诙游榈闹屑洹K晕獯瓮迪梢远说艉煳辣诺睦铣玻峁 幢淮虻帽肥蟠芏崧范印K睦镏浪乃吠迪卸缫驯灰皇忻癖ǜ媪撕 煳辣牛院煳辣哦运堑睦吹皆缬凶急福卸狭讼娼缋椎穆铰吩鲈摺 5烤故敲挥写蚬痰模共还焕系溃绻窃诙咭采枇朔赖幕埃跽渌 蔷臀蘼房商印K道春煳辣耪獯瓮耆侨诵南虮吃谄鹱饔谩H绻挥姓飧銎胀ɡ 习傩盏那楸ǎ浜蠊彩遣豢吧柘搿?   王珍因这次失败而老羞成怒,与杨求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王说,杨支援不 利,所以才失败。杨当然不能接受他的指责,说,完全是选取进攻路线上的错误。 舍近求远,哪里会不泄漏机密?不过杨求达还是让着王,因为他还十分需要他。 两人争吵一阵之后,都渐渐地熄了火,各自回家休息。   王珍回到家里连饭也未吃就躺下了。他也是年近花甲之人,体力感到不支, 但是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王珍在建阳称王称霸,天不怕地不怕,不就 是仗着他有功,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爬过雪山,趟过个草地吗?现在被连枪 也没摸过的红卫兵团(里面大多数是文弱书生——教师、学生、机关干部)打得 弃甲丢盔,他的老脸往哪儿放呢?今后还有人把他放在眼里吗?不行。他爬起来 就要找杨求达去。他的老伴一把把他拽住,说:   “你不要老命了。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去。”   他拗不过老伴,只好作罢。   杨求达回到家里也是一夜没合眼。他想的是另一个问题:王珍是否真有本事? 如果他是徒有虚名他怎么办?那不是无可挽回了么?最后他还是决定再看一看。   苏克仁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十分高兴,计划把缴获的枪支弹药拿来搞实弹射 击,这一方面可以犒赏参战人员(很多人都是最近武斗才摸到枪,自然对枪很感 兴趣),另一方面是为实战作准备。靶场选在何处呢?如果在城边的后山沟里, 很容易被湘江风雷发现,不安全。最后通过实地考察,选定在离驻地的后山较远 的一个山峪里。在这里放枪,山外的人(包括城里)听不见,因为四面有高山挡 着。他们要尽兴玩一天,带肉带鱼去,中午在林场会餐。   是日天刚朦朦亮,苏克仁就集合队伍出发了,驻地只有很少人(多半是女性 和胆小的男人)留守。他特别要求队伍在途中不能大声说笑,只有到达靶场后方 可大声讲话。当他们到达到目的地后稍事休息就迫不及待地动手干起来,有的插 靶牌,有的扯野草、树叶作卧式射击躺卧的垫子,哪些人第一批射击,哪些人报 靶,哪个发信号,苏克仁都作了安排,特别是安全问题,他强调又强调:发信号 的人一定要射击的人都射完之后才能发信号,报靶的人一定要等发出信号后才去 看靶,看到信号后即使没把子弹打完也要停止射击。   一切准备停当,第一批射击的人卧倒、瞄准。就在他们正要射击的时候,忽 然如天兵天将,四面山头上枪声大作,铺天盖地:“嗖,啪,啪嗖”,间歇中还 有喊声: “红卫兵团的,你们被围了,缴枪投降吧”,“放下武器,举起手 来”,“你们要是附负嵎顽抗,就没命了,乖乖地投降吧”……苏克仁立即命令 卧倒,不要还击以免暴露目标。他想怎么会被湘江风雷知道了呢?一切都是秘密 进行的!他脑子一个急转弯,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指挥他的 人如何逃出伏击圈。他命令身边的人匍匐而行,分头通知大家利用四周草深树密 的有利条件轻装匍匐爬出伏击圈。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他们大多数都已爬进四 周的树林隐蔽起来,只有第一批射击的人无法离开原地,因为他们正在峪底,没 遮没掩,被山上的火力严密监视着,他们一动弹,山上的枪就呼叫,子弹就落在 他们的身后。湘江风雷一阵一阵地扫射过后,逐渐缩小包围圈,向峪底俯冲下来, 但是当他们到达峪底时只发现他们用火力监视的十来个人和一些枪支弹药,其他 的人不见踪影。杨求达感到很奇怪,特别是没有抓到苏克仁感到很不高兴,后来 一清点缴获的武器弹药,大概与上次损失的差不多,他的心情才好些。   这次行动是王珍亲自安排的。他吸取上次的失败教训,加强了情报工作,在 红卫兵团附近安排了一些耳目。他得到红卫兵团搞实弹射击的情报后,作了周密 的安排。他估计这一次能把湘江风雷全部收拾掉。但考虑到这与打日本佬、打国 民党不同,不是万不得已不能打死人,因此他叫他们把一部分子弹头拔下来,换 上木塞,只有少数枪法比较准的人才用真子弹。两种子弹各有各的用处,假子弹 用来造声势,真子弹用来警告,打在目标的前面或后面。你听到他们射击时有两 种声,“嗖”是真子弹,“啪”是假子弹。当过兵的人一听就知道。因为腿不方 便爬山,他就叫杨求达现场制挥。哪知杨求达求胜切,没有很好的贯彻王珍的战 略意图,设卡堵截,结果让苏克仁钻了空子,除开第一批打靶的十二人外,全部 逃脱,经审讯这十二人中竟没有一个中小头目,全部是普通群众,关押两天之后 只好全部释放。事后王珍对杨求达说:   “这次行动本来可以一网打尽的,但是由于你没打过仗,指挥有误,结果只 取得小胜。不过这个小胜把上次损失补回来了。现在我是不欠的了!你好自为之 吧。”说着转身要走。杨求达一把拉住他不肯放手。   “王老,您帮人要帮到底,不能半途而废。我,杨求达有什么不是之处请多 多包涵。”说着把双手一拱,向王珍表示歉意。“您是老红军、老革命、老前辈, 我们湘江风雷的命运全仰仗您。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 领导的,您老要在这次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再立新功。”   王珍是好奉承的人,本来也不是决意要走,他说要走不过是卖俏罢了,听到 杨求达一恭维,自然就留下了。从此武斗就越演越烈,建阳地区交通、邮电终断, 老百姓一听到枪声就关门闭户不敢出来,以致建阳的武斗在全国排上了名次。   第五十三章   一年之后终于有了好消息:中央准备着手解决湖南问题。老百姓想那将是最 公正、最有权威的解决。中央一定会判高司的大方向正确,或者会判高司和湘江 风雷的大方向都正确,决不会只判湘江风雷正确。   高司的赴京代表也是这么想,因此他们一直精神饱满、信心十足,而对对湘 江风雷的赴京代表的举动很看不惯,认为他们是得意得太早了。   具体处理湖南问题的是周总理。他听了双方的汇报之后,很快作出裁决:湘 江风雷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他们是革命的造反派;高司犯了严重错误。这一裁决 对高司赴京代表犹如五雷轰顶,实在太意外了。高司的代表太书生意气了,在他 们双方赴京前中央文革已到湖南调查并已有了结论,现在只不过是借周总理的威 望宣布中央文革的决定罢了,所谓双方的汇报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其实周总理也 慎重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如宣布高司正确,湘江风雷肯定会不服,湖南从此会永 无宁日。因为湘江风雷究竟为文化大革命受过很大的委屈。若宣布湘江风雷正确, 湖南的局势可望逐渐稳定下来。因此周总作出如此的裁决一半是违心,一半是迫 不得已。   一天,建阳一片沉寂,听不到枪声,造反派正在休整,老百姓正在沉思,突 然一架飞机的隆隆声惊动了建阳城,引出全城的人出户观看。建阳上空出现飞机 是稀奇事儿,只有老人在抗战时期看见过日寇飞机。它先是在上空盘旋,然后掉 转头自西向东飞去,人们以为它飞走了,感到有点失望,可是等转身准备回屋的 时候它又飞回来了。它围绕着建阳城转了一个圈,选择城的北面的一片开阔地俯 冲了下去,撒下了一路传单,到了城的尽头时拉起来飞到城的南面,又朝着一片 稻田俯冲下来,撒了一路传单。传单飞舞,人们跳起来争着抢头顶上的传单。第 一个捡到传单的人大喊,是关于中央解决湖南问题的消息。旁边的人马上围拢来 看详细内容。这些人还没看完,就听见有人狂叫“湘江风雷赢了”、“47军接替 湖南军区支左”。听到这个喊声,很多人停止了抢传单,好像对撒下的传单一下 变得没有了兴趣。   杨求达见到传单,欣喜若狂,思绪万端,道路虽曲曲折折,但终于成功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情不自禁地顺手拔出腰间的手枪,朝天就是“叭叭”几 枪,身边的人也照此办理,于是端起步枪,架起机枪,砰,嗒嗒,砰,嗒嗒,响 成一片,弄得人们心惊肉跳。他嫌这还不过瘾,接着有组织了盛大的游行。   苏克仁见到传单却是另一番心境。他先是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灰心 丧气,长吁短叹;继而他感到很惶恐,他想起当年项羽和刘邦一起起兵反秦,项 羽兵多将广,势如破竹,率先攻入咸阳,刘邦不得不俯首称臣,此时的项羽是多 威风呀,真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派头,谁知刘邦放火烧尽栈道,麻痹项羽,养精 蓄锐,结果在垓下把项羽打得大败,后来逼得项羽自刎于乌江边。历史是何其相 似乃尔。虽然他不能自比项羽,但是他是建阳造反派的第一人啦,不说比杨求达 高出一个头,深得人心,至少可以说是和他平起平坐,平分秋色。解放军是全国 学习的榜样,维护军区的威信没有错,哪知败就败在紧跟军区。他真怨恨中央为 什么作出这样的裁决,二分天下多好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命该绝我啊!现在 红卫兵团自动瓦解了,人去楼空,他该何去何从?杨求达能放过他吗?想到这里 他禁不住心里哆嗦起来。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打开抽屉,拿了几发子弹 放在口袋里,把手枪里的子弹推上堂,开门,猫着腰,向后山走去。待天黑后远 走他乡。   果然不出苏克仁所料,游行之后杨求达想起了他。杨求达亲自出马,以收缴 红卫兵团的武器为名来到红卫兵团司令部,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又马不停蹄地扑 向苏克仁的住所,也没发现他的踪影。于是杨求达派人分头在苏克仁逃跑必经的 交通要道设卡堵截。   水路堵截的那组人潜伏在河边的一个小山头上,架着机枪等待着。第二天九 点左右,有一条载客的机帆船,吐吐地向他们驶来。船头站着一个人,东张西望, 好是苏克仁的神态,他们立刻招手、呼喊,要那只船靠岸,那大副见他们手中提 着枪,没有理采他们,继续加大马力向前开。因为他讨厌搭载造反派,他们经常 在船上吵吵嚷嚷,惹事生非,打架斗殴,还不买票。他想,他们还敢开枪打河中 行驶的客船不成!   “嗒嗒嗒,”小山头的机枪突然响了起来。   站在船头的那人立刻应声倒下,大副看到出事了,才把船驶向岸边,船上顿 时乱作一团,哭声大作。原来被打死的人是一个小学校长,他是送他怀孕的妻子 回老家去生产的。挺着大肚子的妻子趴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山头上的人下来一 看,打死的并不是苏克仁,趁混乱之际,抽身逃之夭夭了。   人命关天,哪能一逃了事。经查证开枪是建阳湘江风雷的。于是就去找杨求 达,他不敢否认,但也不明确地承担责任,更不交出凶手,总是躲闪推委,死难 家属找了他不知多少次,都无济于事,而当时党政机关都已瘫痪,有冤无处诉, 没法只好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组织赴京控告团,上北京告状。但北京也和地方 差不多,全国死人的案件多如牛毛,上下政令不通,所以上北京也是白搭。   湖南问题解决后,紧接着实行革命的大联合和成立革命委员会。   湖南省革委会成立时,《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联合发了一个社 论,题目是“芙蓉国里尽朝晖”。各省市自治区革委会成立的时候,两报一刊都 发社论,而且社论的标题多半是毛泽东的一句诗词。如《战士指看南粤》(广 东)、《春风已度玉门关》(陕西、甘肃)等。68年新疆、西藏的革委成立时两 报一刊发了题为“全国山河一片红”的社论,表示全国各省市自治区都成立了革 委会。   建阳的大联合比较容易搞,因派别不多,基本上就是湘江风雷和红卫兵团, 现在既然中央已明确认定湘江风雷是正统的造反派,高司犯了错误,那么搞大联 合的时候当然是以湘江风雷为主导,其他组织并入,改个名义,大权仍然由原湘 江风雷的掌握,不强硬反对湘江风雷的组织给个不重要的委员就得了。比如建阳 的造反组织就联合成立造反司令部,司令仍然是杨求达,而苏克仁给个他宣传部 长当当,就算是团结他了。苏克仁自然不满意,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哪个叫你 站错了队?   革命大联合实现后,就着手成立各级革委会。   革委会的组成要求两个“三结合”,即革命干部、造反派代表和军方代表三 结合和老中青三结合。建阳地区革委会的人选,造反派的代表是丝毫没有问题, 就是杨求达等湘江风雷的头目,军队代表开始有点问题,造反派无论如何也不同 意原司令李文虎参加三结合,但是军队干部换防,调来新司令员,问题得到了解 决。唯一的老大难是革命干部问题,也就是说应不应当解放石兴禄,让他参加 “三结合”,在军方代表与造反派之间争论了很久。杨求达等人坚持要打倒石兴 禄,因为他们认定他是走资派、叛徒,而军方代表要争取他,因为他曾是地区的 第一把手,找到能担当此任的干部很难。杨求达在会上鼓动说:   “我们要彻底砸烂旧人委、旧公检法,建立一个巴黎公社式的崭新革命政权, 我们决不让旧人委、旧公检法死灰复燃,换汤不换药的作法是断送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我们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造反,为的是什么?就是要建立一个反修防 修、人民能享受巴黎公社式的民主生活。”   军方代表一则是初来乍到,对当地情况不了解,二则也是在理论上讲不过杨 求达,因此只好同杨求达的意见。至于结合谁的问题,杨求达等人已早有打算, 那就是曾经支持他的原工会主席武当。把革委会成员的名单报到省革委,很快就 批复下来了。革委会主任是军方代表,新调来的司令员楚来,副主任是武当,杨 求达捞了一个革委常委分管人保组(全称是人民保卫组,行使公检法的职能)。   革委会成立后,中央统一的部署是清理阶级队伍,搞斗批改。但杨求达第一 个急于要办的事是重新审理马什谷案件。他首先在人保组以革委会常委的身份参 加马什谷专案讨论会,在会上作了一番先入为主的指示,让人保组长和专案组长 表态,说三年困难时期古东县饿死人马什谷只能负行政责任,不能负刑事责任。 然后建议革委会主任召开革委会常委会议专门讨论马什谷案件并让人保组组长和 专案组长列席参加。因为这个案子是人人都很关注的。人保组长说,三年困难时 期中央已经定性,是天灾人祸造成的。也就是说59—61年的自然灾害是历史上罕 见的,人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新中国才成立不久,国库空虚,无力救济全国的 灾民,加上苏修又趁机卡我们的脖子,向我们逼债,这就使我们里外无法应付, 因此饿死人是必然的事。马什谷在这件事上没有刑事责任,只有行政过错。因此 人保组认为应当无罪释放。人保组长的发言引起了除杨求达而外的全体革委常委 的反对,吓得人保组长和专案组长不敢再作声。常委们一致认为,天灾人祸是中 央说的,我们不能否认,但是具体到古东县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一,古东县三 年困难时期饿死的人数惊人,几乎占了全县总人口的七分之一,那种惨象真是目 不忍睹,野有饿殍,路有冻死骨呀!这是全国全省所仅见的。二,马什谷瞒上欺 下,弄虚作假,谎报粮食库存,拒绝上面的救济粮,这不是置全县人民于死地吗? 仅这两条就够上刑事犯罪。杨求达在一片反对声中,徐徐地站起来,凭着他那深 厚的马列主义理论和诡辩功底,以“大理论家”的架式,开始居高临下的反驳了。   “我们看问题要有正确的方法,要抓住问题的本质和主流,要一叶知秋,不 能一叶障目。我请问大家我们目前在干什么?大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在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错,我们是搞文化革命。但是文化革命的重点是什么? 《十六条》讲得清清楚楚,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也就是说重点是解决 走什么道路的问题。我认为,我们现在看待马什谷问题不能停留在61年那个水平, 一讲到这个问题首先就是死了多少人,应当判刑或者枪毙等等。我觉得我们应该 站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度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弄清 楚马什谷是搞社会主义还是搞资本主义。如果他是搞社会主义就应当别论。其次 我们要弄清楚我们所处的国内国际环境和毛主席因此而提倡的精神是什么?只有 弄清了这个问题我们才能正确对待马什谷的问题。大家很清楚我们是处在美帝与 苏修双重包围下,毛主席所提倡的‘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马什谷在这种情况 下坚持党中央所提倡的‘生产自救’的方针,不要上面的救济粮其精神是可佳的。 再说我们党对干部历来采取保护的政策,要爱惜他们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不一出 问题就往刑事上扯。党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马什谷爬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而 且有些问题中央已担责任,比如浮夸风的问题就与上面逼有关。”   革委常委听到他的高论,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是还是不同意免去马什谷的 刑事责任。没法,杨求达只好请示省革委。后来得到一位姓章的副主任的支持, 不仅免去了马什谷的刑事责任,还准备安排他到一个小县去当革除委会副主任。   马什谷被释放之后,一天夜晚带了礼物亲自登门谢恩。   “我马什谷能幸免于难,完全是杨常委的搭救。你的恩德真是使我没齿难 忘。”马什谷含着泪花对杨求达说道。   “不用客气,这是新生革命政权应尽的责任。搞文化革命干什么?就是要坚 持社会主义道路。你不过是好心办了坏事。吸取教训呗。今后还是要大胆干,党 就是需要你这样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干部。”杨求达鼓励道。   “谢谢杨常委的金玉良言,一定不辜负杨常委的期望。不过……”   “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一定向省革委反映。”   “你看,建阳地区连小孩都知道我的名字,继续留在本地区不好工作,是不 是……”   “你意思是想调到外地区去?”   “是,是。”   “你曾是我的老上级,我一定给向省革委反映。你放心吧!”   第五十四章   马什谷的问题解决后,他到省革委开了一个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会议。回来 后他向革委会写了一个报告,要求召开全区人保工作会议,革委会马上批准他的 报告,很快人保工作会议就如期举行。参加会议有各县革委会副主任、人保组长 和宣传组长。在会议上他作了一个鼓舞势气的大报告:   “阶级斗争是马列主义的精髓,放弃或不讲阶级斗争我们就要滑到修正主义 的道路上去。 ‘阶级斗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以阶级斗争为纲’,这是毛 主席对马列主义阶级斗争学说的精辟论述和伟大实践。‘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 是人民群众的切身体验。既然阶级斗争这么重要,这么须臾不能离开,那么我们 怎么保证在阶级斗争中能取得胜利呢?最重要一条就是要搞好队伍建设,清理好 阶级队伍,把隐藏在内部一切阶级敌人统统挖出来,把那些腐化堕落的分子和死 不改悔走资派统统清洗出去,使我们的队伍纯而又纯。俗话说堡垒最容易从内部 攻破。清理阶级队伍是反修放修的严肃政治斗争。千万不可走过场、敷衍了事。 一定要作出成绩来。为此我们建阳地区要在搞得好的县市召开清理阶级队伍现场 会,希望各县以战斗的姿态,争取现场会在自己县开。另外我还要与大家通一个 情报,省革委会也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召开现场会。因此大家身负双重任务,不但 要争取地区的现场会在本县开,而且还要争取省现场会在本县开。我们怎样才能 达到目的呢?一方面我要真抓实干,另一方面还要作好舆论宣传工作,我们把宣 传组也请来了就是这个意思。宣传组的同志要多写材料,总结经验。作一点写一 点。不写出来人家知道你作得好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工作的成败,宣传的 因素要占一半。”   散会后他把水明县的革委副主任和人保组长留下来,给他们谈了话。   “你们参加这次会议有何收获呀?你们回去以后怎么干?有什么想法和困 难?”杨求达以上级关心下级的口吻说道。   “我们回去后一定按照省革委和地革委的部署好好干,争取地区现场会在我 们县开。”水明县革委副主任表态道。   “是,是。”人保组长也表态道。   “好。我就是要的这句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不过,我 还要给你们打预防针。这次成败的关键是不能有丝毫右倾情绪,不能心慈手软, 要一清到底。听说你们县民主革命不彻底,清理阶级队伍很有内容。我希望两个 现场会都在你们县开。能不能达到预期目的是要就要靠你们的努力了!今后有什 么困难可直接找我,我一定给你们及时解决。”   一个星期后,水明县打来电话,说他们在一个公社破获一个反革命组织。杨 求达立即指示,一要挖后台,二要一网打尽,决不允许有一个漏网,三要及时总 结材料,四要定期向地革委汇报。   水明县人保组接到这个指示后,马上把全部人马派到这个公社,只留少数几 个看家的。他们到了公社,和公社干轮番作战,穷追猛打斗反革命分子。有的斗 了三天三夜,终于忍受不了折磨,交代了问题。有的在轮番审问下还是不交代, 他们就吊打。在吊打的时候搞严宽对现,交代了的立即从屋梁上放下,松绑让他 去睡觉。最后不得不交代。这个反革命案件只花了一个月多时间就宣布全案告破。 反革命成员达几千余,分布七个公社,反革命后台挖到了公社副书记。最具有讽 刺意味的是,有个公社副书记前天还在吊打被斗人员,可是第二天他却成了反革 命首犯。   破案后水明县写了个材料上报地革委,杨求达看了后不满意,提了几条意见, 将稿子退回去叫其重写。他在材料的最后一页写道:   “平铺直述,没有上升为经验和理论。火速修改。”   第二稿送来后,他还是不满意,又在材料的尾页上写上批语:   “材料没有特色,没有理论高度,很平庸,读后不能使人震撼。向县汇报, 建议把你们县的写作高手集中起来,突击这个材料。至盼。”   这样来来回回地搞到第五稿他才满意。第五稿他看到题目就觉得是大手笔: “一枪不发消灭一个军”。他为这个材料写了一个简要的报告,连同材料一起报 送省革委,并打电话嘉奖水明县人保组,要他们再接再厉,争取更大的胜利。   过了一段时间,杨求达求战心切,为了扩大清理阶级队伍战果亲自下到水明 县来蹲点。他觉得县里搞得很慢,决定把全县党政群(教育除外)的揪斗对象全 部集中起来,按部队编制,组成班排连营,实行揪斗人员自管与专案人员监管相 结合,统一住宿,统一开餐,夜间轮流值班。批斗会有分有合,以分为主,树立 坦白从宽的样板,实行严宽兑现。   水明县解放夕有个被解放军打散的国民党军官郭盖英,为达到其以假乱真、 捞取政治资本的目的,纠集几个旧部在此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水明县党部”,熟 悉共产党组织机构的人一看“党部”二字就知道是冒牌货。可是那些在黎明前的 黑暗中寻求出路、急于显露头角的当地中青年人哪里有这种知识,纷纷投奔而来, 成了郭盖英假共产党的党员。有的出任党部的部长、科长、报馆主编,有的充当 办事员、宣传员、记者等。刘邓大军南下西进,沿途解放了水明县,建立了“中 国共产党水明县委员会”。但是奇怪的是假的见到真的并不逃走,要留下来证明 自己也是共产党。郭盖英说,他们是白区的地下共产党,体系不同。郭盖英的头 脑之简单令共产党人发笑。但水明县委还是让它存在了一段时间。后来从战俘中 查实,他是原国民党21军第3团的团副,因在平京战役中全营覆没,团长毙命, 唯他捡一条命,只身向江南逃窜。因他是四川人,想趁刘邓大军入川之际钻入共 产党,因此出此下策。假共产党案告破之后,水明县公安局立即将郭盖英逮捕归 案,经审讯,罪犯供认不讳,后执行死刑。本案涉及一百余人,但由于是上当受 骗,误入歧途,只要自动到公安局登记,一概不予追究。以后历次政治运动,包 括社教运动都视为定案不再涉及。那一百多人也毫无阻碍地参加了革命工作。不 少人还提升为科级干部。   可是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假共产党问题成了清理的重点,猛追穷挖不止。他们 认为那一百多登记了的是明的,还有暗中埋伏下的一批。那一百多人均已揪出, 斗来斗去没有一个人交代还有暗藏的。这时候他们就在宽严上下工夫。找一个号 称水明县才子的黎替唐作为坦白交代的典型。此人头脑灵活,记忆力好,写得一 手好文章。他曾在假共产党里当组织科副科长。在轮番斗争的攻势下,他终于交 代了他亲手安派埋伏下来的四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原水明县县长余海秋(走资 派)。得到这个重大突破之后他们马上叫醒正在睡梦中的揪斗人员,召开宽严兑 现大会,把黎替唐突击提升为副营长,并布置各连连夜讨论,回忆,揭发。有些 人以黎替唐为榜样,也揭发了几个,但大多数沉默不语。过了几天,黎替唐又回 忆起了几个。这次他交代更具体些,说是他与某某在什么地方开会布置的。这个 某某就是那沉默不语的人中的一个。就这样今天两个,明天三个,一直扩大到一 百多号人,尽管他记忆力好,到最后也记不清揭发了多少人,交代了哪些活动。 以至以后的交代都留底稿,有外调人员找他,他就翻出底稿照着念。   杨求达认为在革命队伍中清出两百多名假共产党,而且假共产党分子竟然窃 取县长职位,很典型,很能说明中央的布署的正确性。他亲自挂帅,物色秀才, 写出了题为“水明县挖出隐藏了十多年的假共产党”的经验总结,报省革委。   省革委对杨求达送来的两个材料很重视,认为水明县在清理阶级队伍方面作 出了很大的成绩,值得那些落后地区学习、借鉴。于是决定在水明县召开全省清 理阶级队伍现场会。   在现场会的第一天,杨求达精心安排了一个万人公捕大会。为了使公捕对象 能包括军、警、宪、特、地、富、反、坏、右以及叛徒样样俱全,他可是煞费苦 心。最后他清理公捕名单的时发现还缺少叛徒。他命令一定要找个叛徒,可是他 们向各单位了解揪斗对象中都没有叛徒。最后还是杨求达脑筋灵活,想起了黎替 唐。于是他要黎替唐想想,能不能提供一个叛徒的线索。黎听后直摇头。他要黎 再想一想。过了几天他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省立四中原址常德,此校有共产党地下活动的传统,例如藤代远就曾在这里 搞过地下活动,不过那时叫西路师范。抗日战争暴发后内迁至水明县的水明县中。 县中背后有个关音阁,里面还驻扎着一营国民党野战军。有一天深夜这股国民军 突然不通知地方单独采取行动,以抓捕共党的名义在四中抓了四中几十人,其中 一个是水明县中校长的公子叶非。叶非被捕使四中师生和当地老百姓大感意外, 他是个不关心政治的公子哥儿,怎么一夜间变成了共产党呢?叶非的父亲当然也 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地下共产党,跑到县党部、县政府,请他们出面担保放人。 哪知军队不买地方的账,他们说叶非是当共产党抓来的就当共产党处理,要想出 来就得登报声明退出共产党,其它别无他法。听说是国军的长官故意给为人清高 的县中校长出的一个难题。因为校长是留学生,原在北京一所大学任总务长,抗 战开始后才回到老家的,根本瞧不起当兵的,就是平时与国军长官窄路相逢,也 不免露出几分藐视之意。因此这个长官就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事情僵持了几天, 校长终于屈服,在水明县报上登了一个退党声明,他的儿子才放出来。   杨求达听了这个故事后,大喜过望地自言自语道:   “就是他。凭那个退党声明就可抓他。是不是参加过共产党抓进来再审查。”   那个公捕大会开得很有威慑力,到会人数达好几千,公开逮捕了41人。会上 最出人意料的有三件事。一是叶非是叛徒,连他所在单位的人都瞠目结舌;二是 黎替唐免于处分,当场解放,三是有两名死不改悔的县级走资派(县委书记和县 长)被逮捕。   68年10月31日年中共八届扩大十二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大会一致通过了关于 对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处理决定。这个决定一直发到基层,宣传到每家每户。决定 说,刘少奇是叛徒、特务、内奸、工贼,全体代表一致通过将他永远开除出党, 永不吸收他再入党,撤消其党内外一切职务。   这个决定成了杨求达处理走资派的样板。他要试试身手,也给走资派戴山上 几顶帽子。目下他心中至少有两个人可以这样作。一个是建阳地委书记石兴禄, 一个是水明县县长余海秋。他反复查阅、对比了这两个人的案卷,觉得余海秋的 帽子可能多一些、更有爆冷门的地方。假共产党打入共产党的内部并窃取一县之 长这恐怕在全国都少见。另外搞好首例县级走资派的定案工作对各县更富指导意 义。因此他决定再次下到水明县,指导水明县的人保组搞余海秋的专案工作。   在杨求达下到水明县的前一个月,全地区搞了个代号为“九级台风”的统一 行动。这次行动的内容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各县各单位革委会要组织人员突击搜查 被揪斗对象的家,搜查目标是武器、电台、文史资料等,口号是挖地三尺寻找罪 证。那天水明县的收获也不少,从地下挖出了几罈银圆、从楼阁上缴获不少旧书 报、画象及信函、信封等,但就是没有发现武器、电台。   从余海秋的家里搜得的东西中有两件最引人注目:一是一张蒋介石画像,另 一个是西南长官公署的一个空白信封,内装有英文单字卡片一张,上有用钢笔书 写的单词六个。前者是最明显不过了,但后者令他们怀疑、猜测。歌剧《江姐》 中不是有个西南长官公署吗?起码这个信封可以说明他与西南长官公署有某种联 系,至于英文单字卡片是有何意义就不好猜了。是用来记英文单字的?为何要放 在这样一个信封里呢?猜来猜去终没有一个结果。杨求达来到水明县后,他们向 他请示了这个问题。他略加思索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   “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一般的东西。说不定是一个最重要的罪证也未可 知。我们千万不要忽略它。等我回去研读研究再说。”他在心中想,“这一定是 暗语!”   他懂点皮毛英语,回到招待所要招待所长借来一本英汉字典,逐个查阅那六 个字。   trap 陷阱 strangle 勒死,绞死 chocke窒息   wrap 包裹 flame 焚烧 strew up毁灭   他把六个单词的意义放在一起考虑,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 自语道:   “原来如常,是一次暗杀行动的暗语!那六个字连在一起不是:预设陷阱将 其勒死或使其窒息而死,然后包裹以焚尸灭迹吗?”   他带着查阅的结果立即返回人保组,向他们报喜:   “我破译了西南长官公署信封里的暗语,是一次暗杀行动。”   他接着重复他破译的经过和结果。对他的破译大多数人表现得很兴奋,说, 这解决大问题了,但也有少数缄默不语。   到这个时候杨求达已按捺不住胜利的喜悦,勉励大家说:   “好好干,我将报请地革委嘉奖你们!我们下面的任务就是抓紧时间起草关 于余海秋的处理报告,制作罪证材料。你们看由谁来执笔呀?”   “那还不是组长亲自动手呀!这么大的人物谁敢写!”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那就组长辛苦点。不过动笔前我们要讨论一下这个报告应如何写?” 杨 求达说道。   “那还不是模仿刘少奇那个审查报告!”有个口齿麻利的青年抢着说道。   “不错,是要以那个报告为样板。但是两人的情况不同,我们不可能生搬硬 套!例如余海秋戴几顶帽子比较恰当,这个问题我们先要统一下意见执笔人才好 写。”杨求达因势利导地说道。   “刘少奇是戴叛徒、特务、内奸、工贼四顶帽子,余海秋要戴——”大家都 陷入了沉思。   “杨常委,你说呢?”那个快嘴又抢先说道,引得全场活跃起来。   “还是大家来议一议吧!”   刚刚打破的沉寂又恢复了原状。   过了好大一阵,组长开腔。他想在顶头上事前面表现表现。   “我看这三顶帽子是走不掉的!”   “那三顶?快说!”那个快嘴催促道。   “假共产党、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这三方面的材料都很齐备。”   “还是组长水平高,一语中的。”   “是,是。”   “大家再仔细考虑一下,还有什么帽子没给他戴上的?我希望能给余海秋再 戴上一顶帽子,像刘少奇那样一共四顶。”   “叛徒?工贼?好像他戴不上?”有一个自言自语道。   “难道除了叛徒、工贼再没有帽子了?”有人反驳道。“余海求过去没有参 加共产党,又没领导过工人运动,当然叛徒、工贼的帽子不能戴。可是——”   “可是怎么样呀?”那个快嘴抢过话茬,“我们不是在他家里搜出一张蒋介 石像吗?蒋介石的忠实走狗,这顶帽子如何?”   “说得好!就这四顶。不过假共产党要稍微改一改,是否可改成钻入共产党 内部的假共产党分子?”   “好,好。”   “最后我来归总下,这材料的标题就是‘关于钻入党内的假共产党分子、特 务、蒋介石的忠实走狗、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余海秋的审查报告’。其它我就没有 什么了。看组长还有什话说?”杨求达显得洋洋得意。   “我没有什么补充,照杨常委的指示办就行了。”   杨求达高兴地点了点头。散会后他马上赶回地革委。因为有一十万火急任务 在等待他。   回到地革委会后,他首先到地革委会主任办公市去见地革委会主任楚来,想 给他汇报一下水明县对原县长余海秋的处理定性,但是楚来叫他暂缓汇报,马上 看一下他手中的中央文件,然后立即参加开会。   他接过文件展开来一开,是中央关于在全国开展严打的通知。不知为什么他 看过文件后,他脸上的笑容突然不见了。   会议由革委会主任楚来主持,首先由革委副主任武当宣读中央文件,然后革 委主任发表讲话。他说这个文件来得很及时,自文化大革命以来,总的形势是好 的,铲除了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锻炼了群众,但是不可讳言,有些 地方也有坏人趁机作乱,“沉渣浮起,文革中也有一些问题应该及时清理,特别 是自革委建立以来它的革命权威还没建立起来,很有必要强化无产阶级专政,因 此严打是形势的需要,是巩固新生的革命政权的需要,我们一定要把它当作目前 的头等大事来抓。当抓的要抓,当判的要判,当杀的一定要杀,决不能心慈手软。 具体工作由杨求达来抓。这个会散后,要立即召开各县人保组长及主管人保的县 革委会负责人会议。   楚来讲话之后,开展讨论。有个革委会委员、军代表很激动地说:   “这次严打要好好清理一下无法无天、草菅人命的武斗问题,要捉拿猫山事 件的杀人凶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一定要报。”   杨求达听了这话立即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地反驳道:   “这是右倾翻岸风,秋后算帐派的言论,文化大革命才进行一半就有人想翻 案,幸亏毛主席健在,哼,我们这些为文化大革命出生入死的造反派早就成了保 皇派的眼中刺肉中钉,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就要置我们于死地。文工武卫是毛主席 的亲密战友江青同志提出来的,我看谁有那个狗胆,要与江青唱对台戏!如果有 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敢断言,那些人准没有好下场!”   那革委会委员叫杜勇,是军分区的参谋,在制止武斗方面是一个强硬分子, 曾经和杨求达与苏克仁等打过交道,吃过不少苦,受过很多气。他埋怨分区领导 软弱、无力、没有军人风度,因此又没少挨分区领导的批。他心里始终揣着一肚 子的怨气无处发泄。建立革委会时,他本不愿参加那个“三结合”,但是分区领 导看中他的魄力和才能以及性格耿直非要他当个革委会委员不可。现在要搞严打 了,他觉得有用武之地了,因此畅所欲言地讲了对中央文件的理解。哪知引出了 杨求达一番猛烈的炮火攻击。他怎么能容忍!   “你在说谁?这里哪个是保皇派?又哪个敢冒天下的大不韪?你说清楚!我 说无法无天、草菅人命的武斗,说错了吗?我说要捉拿猫山事件的杀人凶手,说 错了吗?一句话,我是要根据中央文件说话。如果严打这些都排除在外,严打还 打什么?……”杜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还击道。   “冷静点,杜勇。”楚来劝止道。“……”   “冷静点,杨求达。”武当打断主任的话也向杨求达使眼色。   “我们现在是领会文件精神,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讲。只是有一条,别动情绪。 只有把文件吃得透,才打得准,打得狠。不怕有争论,只怕不争论,因为真理是 愈争愈明。现在大家抓紧时间继续发言。”楚来继续说道。   “我们要正确理解中央文件,不能把矛头对准自己,不要一讲整顿社会秩序, 好像就是整肃造反派,不要把文化大革命说成是天下大乱,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波 澜壮阔的群众运动,涤荡污泥浊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触及灵魂的大 革命,是反修防修的壮举,当然不是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因为革命不请客吃饭, 不绣花作文章吧。问题总是难免的。我们看待问题总是按照毛主席的教导,要看 主流,成绩与问题总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乱是乱了敌人,锻炼了自己。 至于武斗中的问题,我看不是严打的范围。因为武斗是文化大革命的必然产物, 文攻武卫是中央文革提倡和支持的。武斗中误死误伤几个人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枪一响就要死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事,武斗哪里会不死伤人呢?武斗要追究责 任很难作到,也不应该。两军交战追究死伤责任简直天方夜谈。比如猫山事件是 谁打死了人就搞不清楚。没人证、物证,你找谁去?”武当慢条斯理,如作形势 报告。   杨求达的脑子里本来绷着一根弦,听到武当的讲话如释重负,脑子顿觉轻松 了许多。他帮腔道:   “武副主任的讲话很有水平。我坚决支持……”   “武斗打死人的问题不能没事就没事,俗话说人命关天,人命关天的事怎么 能轻描淡写地就抹杀了!?……”   这样就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有的人说,严打就应该包括武斗打死人的问题, 有的就坚决不赞成,说这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攻倒算。会是下午开始开 的,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多钟还没有取得一致意见。鉴于情况紧急,又没有吃晚饭, 楚来当机立断,决定:会议到此为止,照预定计划行事,明天开各县人保组长会, 贯彻中央文件,布署严打,至于意见不统一的问题,晚上请示省革委。   省革委对楚来的请示的回复是:对中央文件省革委不便另作解释,请自行在 学习和实践中加深理解。由此可以猜测,一方面是省革委不敢妄加解释,怕犯错 误,另一方面省革委也意见不统一。没又办法楚来只有摸着石头过河。   人保组长会议后,各县都在积极准备案例。按照杨求达的布置,要很快掀起 一个严打高潮。到时全地区召开统一宣判大会,枪毙几个人,要杀,杀,杀出新 生革命政权的权威和威风来。   杨求达穿梭于各个县之间,希望能发现典型案例以抵制一些人要清查武斗死 人案件。可是花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还没找到理想的案例,多半是些 小偷小摸,不能判重刑。而邻近地区都开宣判大会,枪毙了人,特别是对清查武 斗事件反响强烈,压力很大。“捉拿猫山事件的凶手”、“严惩武斗元凶、武斗 军师”的街头巨幅标语已贴上街。很明显,那个元凶不就是指杨求达等人,那个 军师不就是指王珍!他心里急得像猫爪子抓一样,坐立不安,不时地打电话,向 个县人保组要情况,可是回答令他失望。   有一天他接到水明县人保组电话,说那发生了一个杀人案。他立即赶到水明 县。他一下车就要人保组长汇报案情。   人保组长说,凶手是一个从县城下放的地主分子,叫高山文,事情都是因他 的小老婆引起的。高山文解放前是县中的校长,他的小老婆叫杨水仙,原是他的 学生,因仰慕他的人品和学问,自愿嫁给他为妾。土改时高山文被划为地主分子, 农会动员杨水仙改嫁,但因她与高山文的感情很好不愿从命,农会多次干预,她 还是不肯改嫁,后因高山文的大老婆暴病死亡,这件事才算了结。大队副支部书 记兼生产队长徐怀之,解放前他家原是高山文的佃户,高山文一家三口下放到这 里后,他的小老婆被徐怀之霸占,他四处告状未果,后来再加上徐怀之儿子徐牛 诱奸他十四岁的爱女,两件事加在一起,高山文遂起杀机,他手持锄头直奔徐怀 之家要与他父子算帐。徐牛正好站在晒谷坪边,他以为地主分子不敢打副支部的 儿子,因此没有防备,哪知高山文怒火中烧,走到跟前二话没说,拦腰就是一锄 头,徐虎因为躲避失去平衡,跌倒在晒谷坪下边的菜地里,头正好落在菜地中从 地下生长出来的石头上,当场丧命。   听完案情后,杨求达问道:   “你们对这个案件的性质是怎么看的?”   “我们吃不准,请杨常委给我们作指示。”组长说道。   “不,还是先谈谈你们的看法。”   “好。小尊,你是这个专案的组长,你先谈谈吧。”组长把球踢给小尊。   小尊被组长点了名只好勉为其难地谈了起来。   “徐牛虽不是高山文一锄头直接打死的,但高山文犯了故意杀人罪。理由是 高山文手持锄头直奔徐怀之家就是冲着徐牛来的,而且要置徐牛于一死,因为他 决不可能冲着徐怀之,他根本不是徐怀之的对手。至于高山文应不应该赏命的问 题,值得考虑。因为他起杀机有其客观的原因。”   “组长的意见呢?”杨常委追问道。   “我的意见基本上与小尊的相同。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不过我觉得应不应 该赏命的问题,主要看结果,不要去考虑其客观原因。”   “刚才两位都谈得好。我想谈谈个人的看法。我觉得定性还有问题,故意杀 人案?为什么故意杀人?没有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考虑问题。大家不要忘了大 前提。解放前徐怀之家是高山文的佃户,直接受高山文的剥削和压迫,解放后高 山文被划成地主,变成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徐怀之是支部副书记兼生产队长, 他代表政府对他进行专政。初看起来他杀人动机是夺妻、奸女,但上纲上线来是 阶级斗争,是阶级报复。你想他的位子调了一个个,他会甘心吗?会死心吗?特 别是把他从县城下放到农村。所以我认为,夺妻、奸女只是导火索,不是根原因, 根本原因是地主阶级对贫农的阶级报复,是地主阶级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反抗。不 知道我的看法有几分道理?”   “杨常委的马列主义水平很高,见解不同凡响。”组长首先表态道。   “是,杨常委是上纲上线看问题。”有人也随声附和道。但是也有人缄默不 语,既不反对,也不拥护。   “你们若了解一下高山文与徐怀之的关系你就就会发现我讲的有几分道理。” 杨求达补充道。   “是的。不仅徐怀之,而且村里还很有一些人对高山文看不惯。有几句童谣 很能说明这个问题。‘老牛吃嫩草,老头睡少妻。’”有人插话道。   “你看这就是农民对封建制度,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严重不满。好吧,既然大 家的意见都统一了,你们就赶快整材料往上报吧!”   杨求达搞定这个案子后,垂悬的心终于落下来。因为这个阶级报复杀人案会 震惊建阳,远播省城,不但会扼制少数人对文化大革命反攻倒算,而且还可以提 高自己的知名度。现在他觉得应该把另外两个案子提上日程。这两个案子早已掌 握,但由于没有压轴大案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动,他立即打电话给有关县市,要他 们马上整理材上报。   这两个案子是:建阳市的抢劫案和古东县的团伙强奸案。   建阳砖瓦厂的一个工人,名叫王启兴,一天夜深人静时,他尾随一个从餐馆 出来的、衣着华丽、挎着款式很新的高级挎包的中年妇女来到在厂部附近的一个 墙角,突然用刀子挡住她的出路,要她丢下买路钱,那妇女从来没有被人抢劫的 经历,吓得脸发青,全身直哆嗦,说:   “大哥呀,别伤害我,我全给你。”说着把解下挎包扔给王非兴。   他打开包一看只有七毛八分钱。他举着刀子厉声说:   “怎么只有这么一点钱!你骗我,我要杀了你。”   “我没有骗你,钱都在馆子里请了客。不信,我翻开我的衣袋给你看。”那 妇女边说边把衣服的口袋翻个底朝天。“我真的只有这么多钱。杀了我只有这么 多钱。”   无奈王启兴只好拿了七角八分钱,放了这个妇女的生路。那妇女是邻县人, 回去以后就向公安部门报了案。因为拦路抢是自剿匪以来的第一宗案。公安部门 很重视,他们把情况通报了建阳。建阳市公安局很快查到了王非兴头上。王启兴 开始还矢口否认,后经那妇女指认,才不得不承认。此人好吃懒做,每月工资不 到15号已花得精光,剩下的半月全靠借钱度日。因借钱不还,到这个月已再不借 不到钱了。他到餐馆去行窃,没有得手,他就盯上了这个来餐馆请客的妇女。   另一个案子的大致情况是:   古东县欧溪有两个青年男女经媒人介绍已经订婚,并且男方已给女方送了彩 礼只等结婚,哪知不到半年,那女青年又看上了另一家条件更好的男青年,单方 面宣布订婚无效。那男青年也还知趣,强扭的瓜不甜,同意解除婚约,但要退还 彩礼,因为他送的彩礼光现金就有两千元,可是他三番五次地去取都空手而归。 最后他与他的一个朋友一道,与那女青年在途中相遇,他向她索还彩礼钱,她还 拒绝答应反还,于是这男青年顿时怒火燃烧,在他朋友的帮助下将他强奸了,他 说这钱作他嫖娼花费了。这男叫青年欧极德,时年26岁,家庭成分贫农。   这三个案例都很顺利过了地革委和省革委关。   举行全地区宣判广播大会那天,开始太阳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满天的乌云给 人一种少有的压抑感,待大会开始之后,太阳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又钻进去,好 像要捉弄人一样。大会主会场设在河滩上,与会者约有万人之众。待宣判高山文、 王启兴、欧极德三人死刑立即执行后,突然电闪雷鸣,下起雨来。宣判之后是地 革委副主任武当发表讲话,他才讲三分钟,因雨越来越大,与会者纷纭离去,怎 么拦阻也拦不住,到五分钟时已变成瓢泼大雨,雨声盖住了讲话声,武当只得中 止讲话。   这次会虽没开完,可它的震慑力却很大。最明显的是“严惩武斗元凶”、 “严惩武斗军师”等标语不见了。杨求达更加硬得叮当响。   第五十五章   1971年7月3日,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随之而起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 运动。全国一边批判,一边清理上了林彪贼船的人。这个清理首当其冲当然是军 队。杨求达早觉得楚来挨手挨脚,他想趁此机会把他赶走。于是他吩咐他的同伙, 搜集楚来的材料,在背后扇风点火,运动群众。   一天下午,建阳大学的部分师生包围了军分区,要揪斗楚来,说他是林彪线 上的人。副司令员、副政委出来作解工作,说中央关于林彪问题的文件他们军队 先学,他们已对照中央文件检查了,他们都是紧跟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他们 当中确实没有上林彪贼船的人。中央对军队有指示,不准群众到军队中去揪人。 即使军队中有问题也要由军队自己解决。   “欺骗人,毛主席一贯支持群众运动,中央决不会给军队下那样的文件。真 的有那样的文件就拿出来给我们看,如果文件是那么说的,我们马上撤走。”为 首的一个用广播筒说道。   “军队的文件不能外传。”副政委回答道。   副政委的话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我们不上当,不受骗,冲呀,我们进去搜!”   门卫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如洪水冲破堤坝一样阻挡不住,冲进去了几十个 人。可是由于军分区早有准备,搜了很久,也没瞧见楚来的影子。他们问军分区 楚来藏到哪里去了,得到的回答是,他不是藏起来了,而是到省军区去开会去了。 为首的看到找不到人,只好宣布撤退。   杨求达面对这种情况感到无计可施,自己现在是革委常委,揪斗楚来又不便 亲自参加,只能遥控。他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时候,有一个人给他提供了一个 点线条。这个人是益阳人,他知道叶群来桃江选美时楚来是益阳军分区的政治主 任。也许楚来与叶群桃江之行有着某种关系。杨求达听到这个消息兴奋极了,他 记得中央文件里对桃江选美只提到一句,如果能搜集叶群在桃江的选美具体情况, 也许对揭批林彪及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 作)是一大贡献,没准儿还会立功。于是立刻决定派他和另外一个人回益阳、桃 江去调查。   临出发时他又决定自己也参加。他这作的目的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放 心不下,担心他俩完不成任务,或者完成了任务而漏掉了重要线索;如果有情况 他们却搞不到,这不是让天赐良机擦肩而过吗?实在太可惜。另一方面,也是最 重要的一方面,如果摸到情况他们两人是直接的功臣,而且自己只是间接的贡献。 他从来是不作那种不合算的买卖!再一方面,他亲自出马这是加双保险,究竟他 是文化大革命的大赢家,有很丰富的挖黑材料的经验。   他的调查方法是明察暗访、逆向操作。他们首先来到桃江,向民间了解当年 叶群在桃江选美的情况。当年官方、民间都蒙在鼓里,不知林彪的老婆叶群为林 立果在桃江选过美,现在中央文件传达了,叶群在桃江的活动已是尽人皆知了。 他们回想起就是那一次桃江来了七八个神神密密的人,他们都着一色的军装,据 说是军队文工团的,他们来桃江的目的是挑选演员。他们到县剧团又是看他们演 出,又是开主要女演员座谈会。后来又到县一、二中召开了部分女学生和个别青 年女教师座谈会,座谈会后他们还与一中一个刚毕业的姓吴的青年女老师个别谈 过话,谈话后还邀请她去一个水库里去游泳,但来的人只站在岸上看,不和她一 起下水游泳,她终因害羞不肯解衣着泳装在众目睽睽下下水,所以游泳未果。他 们对桃江美女如云很有感触,可惜的是一个也没有选中,据说是文化素养不高和 不大开放的原因,大概他们的印象是桃江美女只能算小家碧玉,够不上大家闺秀。 杨求达问:陪同他们的是些什么人?他们记得很清楚,陪同他们的只有两个人: 县武装部的姓朱的科长和益阳军分区的来的一个人。不过这两个人现在都找不着 了,前者已经转业到地方,后者已调走了。   然后他们又拿出随身带的空白介绍信,填上桃江县革委会的名字,到革委会 去落实情况,并寻找那位朱科长的转业地方。很快他们就落实了情况并找到那位 朱科长的转业地点,因为革委会里有县武装部的。那位朱科长转业后回到老家常 宁的造纸厂当厂长。转业后给武装部来过一封信,故尔记得清楚。   于是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常宁造纸厂找那位朱科长。为了方便起见,先到 常宁革委会开了一张介绍信。朱厂长对他们的调查感到很突然,因此思想有些紧 张,他想,如果被牵连进去,那就完了。杨求达用他那如簧之舌说道:   “朱厂长你且放心,我们没有向常宁县革委会透露是向你调查当年的选美情 况,只说是要向你了解一下你当年的一个部下所犯错误的情况。当年和你参加那 个活动的人已转业到我们地方。你只管如实地讲,即使有什么对你不利的情况我 们也不会让你们县革委会知道。”   听了这一番话后,朱厂长稍微有点放松。   “朱厂长,你当年是什么科的科长?”杨求达用闲聊的口气开始问道。   “政工科。”朱回答。   “分区是哪一个把人带来的?”   “是楚来带来的,他那时是政治部主任。我当时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他 们是为林立果选美。”   “楚来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但至少他要比我知道的多些。”   “你怎么肯定他比你知道得多些?”   “他是军分区的,上面的总要比下面的知道得多些。我只是一个向导而已, 我们部里的领导也未必知道真象,而他则不同,总是与那个中年妇女窃窃私语, 品头论足。”这时的朱厂长的脸上好像没有了紧张的表情。“我还似乎记得他还 与那个女的认了半个老乡。”   “什么是半个老乡?”有人插话。   “不知道,我没听清楚他们的谈话。”   “那就对了,楚来是湖北黄冈人。”杨求达自言自语道。   “我过了一段时间去分区开会,他已由政治部主任升为副司令员了。”   杨求达心中暗喜,他断定楚来在不太长的时间内连升两级肯定与选美有功有 关。但是如何落实这个问题却使感到无计可施。军队的事军外的人怎能去了解呢? 无奈他们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家里他突然茅塞顿开,把调查的材料整理成文,一个是报告式的,一式 两分,内容是转一个知情人的揭发材料,准备送交省革委和省军区,另一个是大 字报式的,题目是“林立果选美的功臣——楚来连升两级揭密”,交给他在建阳 大学的学生,写成大字报,贴到街上。   这张大字报一贴出犹如一石击起千浪,刚刚平静的揪楚来的浪潮又重新掀起。 大字报、大副标语如雪片一样覆盖着建阳城,自发的游行队伍此起彼伏,他们高 喊:“把林彪死党楚来揪出来!”“撤消楚来的革委会主任的职务!”等。就在 这一遍混乱之中,杨求达又导演了一齣双簧——武当的广播讲话。   “同志们,你们的行动说明你们对毛主席和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无限忠诚, 对林彪死党切齿痛恨,你们的行动反映你们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非常高, 地革委支持你们。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是自取灭亡,自绝于人民。历史注定叛党 叛国是绝没有好下场的。林彪20年代混入革命,30年代怀疑革命,40年代投机革 命,50年代厌倦革命,60年代伪装革命,70年代自绝革命。他是彻头彻尾的反革 命。他的死党同样也不能逃脱他们覆没的命运。我们奉劝那些因某种原因上了贼 船的人,赶快回头是岸,向党和人民说清楚,洗心革面,重新作人。但是现在革 委会成立了,这个清理工作要在革委会的统一安排、统一领导下进行。大家对我 们革委个别人的揭发很好,我会及时地向省革委反映。军队的问题要由军队自己 解决,地方不好插手。所以我希望同志们还是回单位,按照革委的布置批林批孔, 边批边揭,把情况及时向革委会汇报。”   这个讲话不痛不痒,丝毫没有抑制混乱局面。不过杨求达等人的本意就是作 作姿态而已,以免别人说革委会坐视不管。   楚来身置此境十分痛苦,觉得遍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使他猜不透的是不知那 段经历是谁揭发出来的。他已从一个地区调到了另一个地区,照讲是无人知晓的。 当时他是当作一个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根本没有想到投靠谁,哪知完成之后会有 一连串的反映:又是广州军区的嘉奖,又是升级再升级。他现在怎么办呢?勇敢 地站出来给群众说清楚?只怕是越讲越不清楚,最后陷于群众运动的汪洋大海之 中,被群众揪来揪去、斗来斗去。去军区避难?他觉得不妥,一有事就往军区跑, 哪还像个军分区的司令员?军区会认为这个人只有那么个出息,以后不会被重用。 就是要隔离审也要等军区来了通知才去,自己投案那不是自觉问题严重。还有那 个广州军区的嘉奖令的来龙出脉他无法三言两语地说个明白,这件事的用意恐怕 只有黄永胜才知道,但是他现在已隔离审查,无法对证。他想来想去只有隐住在 分区,不露面,连革委会的班也不上。这正中杨求达的下怀,武当行使革委会主 任的职权,他代理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这时又发生了一个油印传单的事件。有人在毛主席像 座广场的墙壁上发现一张油印传单,上面写着一串串的戏文,什么:“脱毛的凤 凰不如鸡,有朝一日毛复起,风还是凤,鸡还是鸡。虎落平阳被犬欺,虎啸不如 犬来吠,有朝一日归山里,长啸一声动天地。兽中之王威风仍犹在,哪个敢不把 头低”等等。杨求达接到举报后,立即带领人保组赶到现场去勘查、照相,然后 完整地撕下原件。他当即认定这是一起典型的对批林批孔运动挑衅的反革命案, 准是林彪死党干的,一定要把顶风作案者揪出来示众,批倒批臭。他回到革委会 后立即向省里汇了报,并布署了行动方案,即专案组侦破与发动群众检举揭发相 结合。每个单位必须成立专案组,设检举箱。侦破重点是与林彪有关的人和单位。 这样军分区和武装部就成了清查的重点。尽管军队有军队的规定,但是他们可以 隔山打炮,敲山震虎,开声讨会、批判会、贴大字报,不点名地影射这个传单是 来自军队系统。结果搞得楚来如坐针毡,日子非常难过。案件查了三个多月,也 没查出点蛛丝马迹来。甚至到现在都还是一个没有解开的谜。这是后话。   省革委会和省军区收到杨求达的报告后不敢怠慢,因为这是目前运动的中心, 如果对这样问题不闻不问,怕以后讲不清楚。再加上建阳的形势使得他们不得不 很快作出反映。于是决定办学习班,把那些群众有反映的分区和县市武装部的司 令员、部长、政委召到省城来,集中学习中央文件,让他们讲清自己的问题,如 果真是林彪线上的人或者是上贼船的人要隔离审查,如果只是一般工作关系就鼓 励他们大胆工作,组织上照样信任。   楚来到省城后,讲了事情的经过。   “叶群他们那次来桃江为林立果选美,并没通过省军区,是直接来到益阳分 区,因为他们要尽量缩小范围,便于保密。他们手中拿着广州军分区的介绍信, 到分区对司令员和政委说明来意之后,叫司令员、政委他们安排一个可靠的人同 行,对外的名义是选演员,不要司令员和政委亲自出马,因为树大招风,很容易 露馅。开始他们并没有告诉我真实目的,但在工作过程中,有一个姓胡的中年妇 女有意无意向我透露,是为首长的公子挑媳妇,你是湖北黄冈人,你和首长的公 子是老乡,并对为首的一个中年妇女说,首长和你是半个同乡呢,那个中年妇女 对我颔首微笑。我估计这个人就是叶群,那姓胡的就是邱会作的老婆胡敏。参与 其事的还有桃江武装部政工科长,好像是姓朱,他一点真情都不知道,完全蒙在 鼓里,只不过是当向导而已。选美并未成功,他们对几个选择对象的外貌十分满 意,说桃江真是出美人,面如桃花,肌肤晰白,很具有女人媚力,可惜的文化素 养不高,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也不太开放,要她穿泳装游泳她就不干。他们回 去后不久,广州军区给我来了嘉奖状,说我完成政治任务很出色。”   省军区通过调查认为,楚来是黄永胜准备利用但还未利用的边沿人物,他受 上级指派作了错事,在后来晋升中虽受了广州军区嘉奖令的影响,但主要还是靠 自己的工作和才能,因为当时省军区不知道桃江选美之事和广州军区嘉奖他的原 因。现在他既已讲清楚了,根据党中央的政策,此人还是可信任和重用,但是不 宜回原地工作,应该另外安排去新的地方。就这样建阳地革委会的主任就空缺着。 地革委的实权掌握在武当和杨求达的手中。   在他们掌权期间,批林批孔搞得很火热,工人停产,学生停课,连农民也要 半天批林批孔半天出工。   为了把批林批孔引向深入,杨求达南下广州中山大学,邀请哲学系主任杨荣 国教授到建阳作尊法反儒学术报告,报告后杨求达给建阳大学的革委会布置一个 政治任务 ——写一个讽刺话剧,剧名他都给想好了,叫《孔老二陈蔡落难记》。 限一个月交卷。此外他还自作表率,亲自动笔、动口举行了专题批判会,题目叫 “深入批判林彪的政变经”。他从春秋战国、秦汉以来一直讲到清朝,什么“狸 猫换太子”,什么“烛影斧声千古之谜”,什么“偷梁换柱,权臣改遗嘱”等讲 了几个钟头,以显示他博古通今、学识渊博、理论水平很高。   建阳大学也算有人材,剧本如期交卷。杨求达一看,剧本不算理想,但也过 得去。他想只要演员好,准能一炮走红。如果这剧真的成功了的话,他让这台话 剧在全省各地巡回演出,这样他一定会声名远播,前途无量。他想了一想,本地 区没有这样的滑稽演员,必须与外地区合作。他这时自然想起了他的同班同学何 为和校友罗海燕。俗话说,事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后悔,在文革初期他不 应该再次伤害他们,现在有求于他们,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他又一想,那也没有 多大关系,自己请不动,可要他们的革委会施加压力。不过他还是先礼后兵。先 当面和他们谈。   首先来到何为的家里,他想只要何为能说动,即使罗海燕不答应,他也有成 功的把握。因为只要孔老二演成功,可以一好遮百丑,次主角、配角差一点不大 紧。何为这时正在家里等小白吃饭,眼睛一直盯着门外,他发现杨求达跨进他家 的门槛,首先开腔发话道:   “先生找错了人家吧!”   “没找错,没找错。就是找你的。不认得了,咱们是同班同学,你忘了?” 杨求达说话很不自然,脸上的神经不时在抽动。   “怎么能忘呢?咱们近来还在龙岗一中大礼堂还见过?”   “过去的事就莫浪提了。”杨求达尽量掩饰脸上的尷尬。“我这次来是向你 求援的。”   “我是一个右派,能帮你什么忙?”何为的语气很冷淡。   “是这样的,为了配合批林批孔,我要我们建阳大学赶编个讽刺话剧,名子 是我起的,叫《孔老二陈蔡落难记》。”   “名字听起来还不错!”   “勉勉强强,不理想。俗话说戏文不够,角色来补嘛。我们地区幽默演员档 次不高,想请你出山担纲主演。另外我还准备请罗海燕和你配戏。”   “对不起,我十几年没有演过戏了,恕我不能从命!”   “你的表演天赋,我,作为你的同班同学,一清二楚,不管你隔多少年没上 台,都不碍事。”   “不,我只说我十几年没演过戏,并没有说没有上过台,这十几年我没有少 上台!”   “你看,随便两句,都有‘包袱’抖。这就是天赋。”   “这对你来说是笑料,对我来说是痛苦。走,另请高明吧!”一边说着,一 边把杨求达推出门。   这时小白已回来,她看到何为把一个人推出门很纳闷。   “何为,你推谁?你应该留人吃饭呀!”   “你不认识了?文革初期在一中大礼堂……”   “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杨司——令!”小白咬着“司”字,脸一偏,一阵 风式走进房子,门在身后“梆”的一下关上了。   杨求达在何为那里吃了一个闭门羹,还不死心,又到一中找罗海燕。   罗海燕一见他踏进她的房子,立刻就认出他来了。   “这不是杨司令吗?到寒舍有何公干呀?是不是又支左来了?”   “不,不。我是来与你商量一件事。”杨求达急忙说道。   “与我商量?”   “是。”   “你还有事情与我商量?”杨求达像鸡啄米那样直点头。“那就快说吧,我 还要改作文。”说着翻开一本作文本,提笔改了起来。   “是这样的,为了深入批林批孔,我们建阳大学赶编了一台讽刺话剧,名字 叫《孔老二陈蔡落难记》,这个名字是我想的。”   “名字好呀,很有讽刺意义。”   “谢谢。但是我们地区有水平的演员匮乏,你在南海文工团干过,想请你参 加演出。如果反映好,我们还准备在全省内巡回演出!不知意下如何?”   “那好呀。”杨求达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不过我只演过歌剧,恐怕讽刺话 剧演不好。”   “我知道你在广州演过话剧。”   “我只演过现代戏,从来没有演过古装戏。”   “现代戏、古装戏都是戏,没有什么分别。”   “不,有分别。比如说不能把古人演成今人。”   “没有什么大的分别。再说就是把古人演成今人也不打紧。不过是政治宣传 而已。”   “不行,那样要犯政治错误!”   “犯了政治错误我负责!”   “你负得了责吗?”   “我负全责!”   罗海燕不管杨求达说什么不再答话,埋头改她的作文。杨求达后来才明白, 罗海燕是在戏弄他。不得已他才悻悻然离开了。但是他还是不死心,想要他们的 主管理部门对他们施加压力。于是他来到了龙岗镇革委会和龙岗一中革委会,请 他们无论如何帮忙,说服他俩参加《孔老二陈蔡落难记》的演出。两个革委会答 是答应下来,但何为和罗海燕都软硬不吃,结果杨求达无功而返。更令他气恼的 是演出彻底地砸了锅,观众纷纷退场,眼看快演不下去了,只好关大门,只准进, 不准出。这样才算保住了50%的观众。   《孔老二陈蔡落难记》的演出使杨求达大失所望,他心里十分烦闷。正在这 时他听见杜勇向武当发牢骚说,毛主席的指示是“抓革命促进生产”,我们建阳 只抓革命丢掉生产。因革委会中军代表空缺一人,他已提升常委,并且分管生产。 杜勇的话就如火上浇油,杨求达听了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反驳说,这是以生产 压革命,以生产冲击革命,是地地道道的“唯生产力论”。杜勇反驳说,革命者 也要吃饭穿衣。他哪管这最简单的道理,硬是在武当的支持下在全地区就掀起了 一个批“唯生产力论”的高潮,不点名地批判杜勇。但是下面的都知道是针对谁 的。杜勇没法,只好忍受着。   第五十六章   由于周总理的病情加剧,周总理力举邓小平出来工作,得到毛泽东的批准, 邓小平出任常务副总理,主持国务院的日常工作。他一上台就理直气壮地提出, 要恢复发展国民经济,要整顿领导班子。他对目前领导班子的总评价是懒散软, 并要胡耀邦等草拟工业发展纲要的文件。邓小平的几板斧如敲山震虎,在全国有 很大反响,四人邦的势力受到了挑战,他们或背后告玉状,或造谣惑众,或从中 作梗,千方百计要把邓小平拉下马。当然,杨求达等人也感觉到了政治气氛的微 妙变化,最明显的是现在他的讲话再没有“必须彻底批判‘唯生产论力’”了。 这样全地区批唯生产力论就偃旗息鼓了。在这样情况下才批准杜勇召开全区生产 工作会议。   1976年是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纪念。北京的机关干部、工人、教师、学生、居 民,为怀念敬爱的总理,在清明节期间,自发地到天安门广场的英雄纪念碑送花 圈、挽联等,鞠躬、默哀。来了的久久地伫立不想离去,因为他们深深地怀念敬 爱周总理,缅怀他的不朽的历史功绩。4月3日到5日天安门广场上悼念的人群川 流不息,越积越多,连到北京出差的人也参加了这个行列。“四人邦”早就在抓 邓小平的辫子,钻他的空子。他们见时机已成熟,于是就在毛泽东面前告黑状, 说纪念周总理的实质是翻文化大革命的案,它的总后台就是邓小平。这次玉状他 们告响了。邓小平又被第二次打倒了。紧接着是更加凶猛地反击右倾   翻案风,批判邓小平。   杨求达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又看到希望。他高兴得像在大海中迷航又 见到绿洲一样。他拼命在运动中表现自己,施展全身解数,以建功立业。这次他 总算如愿以偿,被提升为革委会副主任,负责分管人保组和生产指挥组。   此时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已成了最紧迫的政治任务,有的地区已取得了 很好的学习成效。建阳地区在这方面算是落后了。杨求达自提升为革委会副主任 之后,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怎样出个奇招首先把农业学大寨搞上去。他和 武当思索再三,觉得建阳的农业学大寨应从普遍推广双季稻着手。建阳地区是山 区,稻田很少,每人平均只有几分,水利设施又极为匮乏,多数是望天田,只有 风调雨顺才有收成,历史上只有种一季的习惯,因此农民每年收割的稻谷,不交 公粮,不买余粮,也不够吃,需要从滨湖产粮区运进大量稻谷反销给农民才能度 过一年。为了摘掉农民吃饭靠反销的帽子,为了争取对国家作点贡献,也就是说, 给国家交点公粮,卖点余粮,作到全地区粮食自给或自给有余,于是他提出了这 个农业革命的措施。   他说:   “建阳地区为什么要反销?就是因为只种一季稻。一加一等于二,二比一大, 连笨蛋都知道。如果我们改单季为双季,不但能作到粮食自给,还能给国家作点 贡献。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这个措施遭到了本地革委的强烈反对。反对者中尤以杜勇最为尖锐。他 说:   “农业生产要因地制宜,不生搬硬套,更不能强迫命令。建阳地区祖祖辈辈 只种一季稻……”   “前人没有作过的事今人就不能作呀?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卫星 上天等等,这些前人作过吗?我们现在就是要作前人没有作过的事。因为时代不 同了。”杨求达打断杜勇的话反驳道。   “是的,我们现在可以作前人没有作过的事,但是我们要弄清楚,那是指在 条件成熟的前提之下,并不是说一切前人没有作过地的事,我们现在都能作。就 说种双季稻吧,我认为建阳的条件都不成熟。首先是这里的地理气候不适应,山 区的田日照时间短,地温比滨湖低,也就是说是属于冷浆田,从春插到秋收没有 两季稻足够的生长时间。如果晚稻的生长不能赶在寒露以前抽穗、扬花,那晚稻 就会颗粒无收。据我所知,建阳地区的中稻成熟期要比滨湖将近迟一个月。第二, 水利条件不成熟,有些田无法按期开犁。第三肥料和劳动力也成问题,秧苗满月 不能很快插到大田里区去。”   “文化大革命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这其中也包括批判右倾保守思想。 单季改双季这是建阳的一次农业革命。我们要把这个问题提高到两条道路、两条 路线、两种思想的高度来认识。凡是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造反派、革命群 众都应该满腔热情地支持这次革命。事在人为,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比如我 们可以提前下种育秧,争取早稻早插早收,保证晚稻在寒露风来临之前抽穗、扬 花;比如老百姓思想不通的问题,各县可以开三级扩干会,一直开到生产队,把 双季稻的任务搞落实;比如劳动力问题,在早插、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 时机关干部、学校的教师学生、工厂的工人,总之各行各业,都下乡支农。”   革委会主任、副主任认准了事,其他人反对也无用。最后还是行成了决议, 马上招开各县革委正副主任及生产指挥组组长会议贯彻。在这个会议上分配双季 稻面积,统一了时间表,即清明下种,五一前完成早插任务。   真是天随人愿,这个春天出奇日暖风和,清明的气温比历史同期高七八度, 谷种撒播在秧田里,没有好久就长出了绿芽。杨求达一口气视察十个县,看到这 种大好形势,心里不免总是喜滋滋的。想不到老天爷也向着我,真是,运气来了 连挡都挡不住。他现在担心的已不是育秧、早插的问题了,而是双抢了。因为即 使有倒春寒,(有的老农曾警告过他,)温度也不至于降到零度。因此他相信即 使来一个寒潮也无大碍。如果这两步都走得很好,那大面积推广双季稻就成功了。 如果成功了,他一定要邀请湖南报乃至新华社记者来采访,在湖南报上登个头版 头条,那通栏标题是否应写作:   建阳地区农业学大寨结硕果   高寒山区大面积推广双季稻成功   他脑海里闪过一幕一幕的壮观景象,开庆功会,表彰大会,又是授奖,又是 受奖……   他回到家里美美吃了一顿,然后放心大胆地开始补假——睡觉,这一觉一直 睡到第二天九点他才起床准备上班。他刚一迈入办公室,远处靠北的县就打来了 电话,说他们县里气温剧变,过了五分钟,又有一个县打来紧急电话,说他们县 里已在降雪,然后就是接二连三地来电话,都说来了大寒潮,有的说在下冰雹, 有的说在下冻雨,有的说在下雪。他打电话把气象站站长训斥了一顿:为什么有 大寒潮不及时报告,站长解释说,他们才接到省气象台的预报。他感到情况极其 严重,当下召办事员会,拟定“十万火急,全体紧急动员护秧苗”的电话通知: 一,机关停止办工,学校停止上课,工厂停产,全部下农村参加护秧;二,秧田 的周围的路上用木柴升火以提高地温;三,情况严重的要用被褥覆盖秧苗。这时 已到了下午两点,建阳也下起大雪来。杨求达督促打完电话后,亲自带一个办事 员到建阳郊区的一个生产队指导护秧。他要生产队长把各家各户的煮饭炒菜的木 柴堆在秧田四周的路上,浇上煤油,然后每隔一米处点火,不一会就熊熊燃烧起 来。木柴吱吱作响,火光冲天,大有日本鬼子搞三光政策时的情景。社员们背着 辛辛苦苦从山上砍来的木柴,慢吞吞地给火堆上添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明 白这完全是徒劳,他们的劳动成果不过是那个瞎指挥者用以发泄他失败的疯狂的 无味牺牲品。火大概燃烧了一个小时的光景,杨求达用温度计测地温,发现地温 丝毫也没有上是又要生产队长拿被褥来盖秧苗。生产队长面对地委大干部,不好 拒绝,从自己家里抱了一床盖在秧苗上,但是他要抱他人的被褥,都毫无例外地 遭到了严词拒绝。杨求达看到自愿行不通,就使上“打砸抢”那一套,说这是紧 急时期,要采取军事行动。他把生产队的十七八岁的青年和学生组织起来,挨门 逐户抱被子,但是也只从几个软弱户抱到了被子,有的干脆关门,有的把守在家 门口,有的老者就向他们下跪求饶。那景象真有几分像国民党政府的乡兵上门收 苛捐杂税一样。结果抱来的被褥还不够盖满一块小秧田。杨求达到这时已黔驴技 穷了,只好退守秧田路上的火堆,务必要使它们继续烧到明天。   到第二天拂晓,农民家里的柴已搬完,农民经过一夜的折腾到这时已精疲力 竭,纷纷借口肚子饿要回家吃饭,都阴一个阳一个地躲在家里睡觉,不肯出来了。 只有生产队长陪着杨求达。这时杨求达又测了一次地温,发现地温仍然没有上升。 他无精打采地向生产队长挥了挥手,说:   “回去吧,只有听天由命了。”说着自己带着办事员也打道回府了。   事后这个生产队长作一下统计,烧掉木柴三万多斤,只有盖被褥的一块小秧 田的秧苗基本上保住了,其他全部被冻死。全区也差不多,90%的秧苗被冻死。 幸好农民没有全部按上面分配的面积种双季稻,私下里留了40%的种中季稻,不 然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第五十七章   杨求达算来已四十出头了,但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他并不想过单身生活,在 这方面曾作过很多努力,请人介绍过,自己也主动追过几个女人,结果都没有成 功。究其原因是,女人说他嘴尖毛厚像一只老鼠,其貌不扬,又还不懂感情;似 乎上档次的女人都瞧不起他;而他又不肯降低标准,将就将就,凑合凑合,解决 算了,却暗暗地下定决心:搞好原始积累,也就是政治上红一点,官作大一点,不 愁那时没有美女找上门,这样终身大事就一拖再拖,一延再延,以致到了不能再等 待的年龄。   他想现在是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了,副师级是无论如何算得上的,原始积累相当 可观了,婚姻问题应该说不成问题了。他睡在床上把他见到的、认识的未婚女性 排一下队,竟没有一个中意的。不是像貌平平,就是年龄过大,一般都过了三十。 他现在的条件不是降低了,而是提高了。当年谈过的一些女孩子,嘿,他现在还 瞧不起了。既然自己出击无目标,只好依赖于他人介绍了。他定出的条件是:年 龄要在28以下,像貌要像一朵花,文化程度要大专以上,二婚、失身的坚决不谈, 第一印象不行就作罢。   过去,杨求达的门庭冷落,现在迎逢的可多了。有些人明明没有对象可介绍, 却打着介绍对象的幌子真真假假套他的近乎。有一个姓李的下属干部夫妻双双登 门,说他们有一个亲戚长得如花似玉,由于条件高以至今年30岁了还没有找到合 适的对象,她家长很着急,要他们介绍个相当的对象。杨求达一听到30岁了,就 连说:   “不行,不行。我的年龄条件是28以下。”   “我们讲的实打实的年龄,没有一点水份,因为是我们的亲戚。其实,我们 这个亲戚显得很年青,皮肤晰白,脸蛋红润,身材不胖不瘦,从外表看去只有二 十四五。”姓李的爱人鼓动着如簧的舌。   “你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这种女子实在不可多得,而且又善解人意,会侍 侯人,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她丈夫帮腔道。   杨求达经不起诱惑,心中有些犹豫,就问了其他方面的条件。   “他的文化程度呢?”   “大专,学生物的。将来调到身边当秘书帮助你管农业生产是最适合不过 了。”姓李的老婆抢着回答。   “在哪里工作?”   “在一个农村中学当老师。”   “在农村?”杨求达不由自主地反问道。   “在农村有什么要紧?调上来不是小菜一碟!”姓李的老婆又抢到了话头。   杨求达犹豫了一下,然后考虑了一会,说道:   “就见一见面吧。”   见面安排在姓李的家里。见面的真实目的不向女方讲明,把它安排成一次偶 然性的会面。姓李的老婆说,这主要是从杨主任的身份考虑,地区革委副主任是 高级干部,可不能在大街上、马路上见面,那样有损高级干部的尊严。万一杨副 主任看不上,也好早点撤退,不必耽误时间,也没有失礼之虞。   这个女青年老师姓,是姓李的一个远亲姨子,她本来与李家没有什么来往, 一天她接到李家来信,邀请她星期天到他们家作客。她践约来到李家。她一到, 李家就打电话通知杨求达。杨求达接到电话后,立即以串门的身份来到李家。李 氏早已在门口候驾,他一走进门,夫妇俩异口同声地说:   “杨副主任光临寒舍,体察民情,令李某感动!请坐!”   “随便走走,了解一下情况,没有什么,没有什。”   杨求达一边故作姿态地回应,一边把目光投向石巧云,与石巧云的目光碰在 一起,但石巧云很快就把目光移开,杨的目光不躲不闪,一直盯着石不放。这时 李的老婆赶紧介绍说:   “巧云呀,你不认识吧。这是地革委杨副主任。”然后又转向杨求达说道, “这是我家亲戚,她姓石,名巧云,在矮寨中学工作。”   杨求达上下左右地打量石巧云,心想姓李的夫妇的话确实没有水份,果真长 得楚楚动人,说瘦吧,胸部和臀部都很丰满,说肥吧,身材修长匀称,看上去很 苗条。他从来没有见过丰腴美和苗条美这样完美的结合。不用说,第一印象关是 毫无疑问地过了。李氏夫妇见状大喜,说:   “杨副主任工作忙,很难有闲暇,就在我家用便饭吧。”   “不客气。”   李氏夫妇见到杨求达并不硬性推辞,就趁机双双退避厨房,准备起饭菜来。   杨求达见李氏夫妇回避,就主动与石巧云攀谈起来。一个农村中学的教师能 与地革委副主任单独谈话,真有点受宠若惊,因此显得很大方、很热情。而杨求 达则认为石巧云对自己有意思,于是两人的谈话很投机,等到摆桌开席时他们两 已混得很熟了。   席间丈夫对石巧云说:   “杨副主任是大知识分子出身,对教师的疾苦很关心,以后有什么困难需要 帮助,只管向杨副主任提出来。”   “凡是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尽力。”杨求达不无慷慨地表态道。   “巧云,你还不敬杨副主任一杯,表示感谢。”李的老婆马上随机应变地对 石巧云示意道。   “好,我就借花献佛敬杨副主任一杯。不过我没有什么要麻烦杨副主任的。” 石巧云并不情愿地把杯子举起来。   “傻丫头,孙悟空哪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杨副主任是地区最高领导,什 么事挨不着他的边?”李的老婆有点着急。   “是呀,古书上说,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姓 李的借机在杨求达的面前卖弄一番。   “那是封建糟粕,不值一提。不过,我给你纠正一下,是‘普天之下莫非王 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杨求达冷冷地说道。   “还是杨主任水平高。杨主任以前是大学老师,嘿,班门弄斧,出洋象么!” 李的老婆假惺惺地责怪丈夫。   杨求达离开李家的时候,他们夫妇俩送出户外,问他行不行,他说等他想一 想再给他们回信吧。   杨求达想,这女老师的外表是不错,但是她的表现怎么样呢,还不清楚,不 能光听介绍人说,还得从侧面进行了解,才能进一步地接触。   过了几天杨求达对办公室的人说:   “今天我准备下基层微服私访,了解第一手材料,你们都各自干各人的事, 别跟着我。”   那天是星期二上午,他单人独马地来到矮寨中学,学校正在上课。他走进校 长办公室,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介绍信递给校长。校长扫了一眼,知道他是地革委 人事组派来的人,因此分外热情,恭恭敬敬地给他泡了一杯香茶。杨求达端起热 腾腾的茶,微微地抿了一口,说道:   “我这次是受地革委领导的派遣专门来调查人材资源的,地革委领导对工作 在农村的老师、干部很关心、很重视,计划在充实地革委办事班子时,从农村中 调上来一批,希望校长把学校的老师先作个简要的介绍,以便我们物色人材的时 候好心中有数。”   校长听说地革委要从农村抽调人更加喜出望外。他说:   “那就从我自己说起吧。”   “不,你还是由县革委教育组介绍吧,自己不好介绍自己。”杨求达马上摆 手说。   校长只好从语文到数学,然后又从理化生到音体美,介绍到生物老师石巧云 时校长说地极其简单,因为他想,她肯定不是杨求达需要详细了解的对象。哪知 恰恰相反。他正是冲着石巧云来的。因此在介绍石巧云时,如其说是校长介绍, 不如说是杨求达问,校长回答。   “石巧云老师生物专科毕业,任四个班的农知,两个班的文艺。”   “她怎么没教生物?”   “现在教育革命,生物改农业基础知识了。”   “怎么又教文艺呢?莫不是你们学校办了文艺班?”   “不是的。也是教育革命把音乐改为文艺了。过去音乐课只教唱歌,现在文 艺课要负责排演节目,作文艺宣传。”   “看来石老师还善长文娱咯!”杨求达说这话时显然因高兴而露出了笑容。   “可以这么说吧,女老师总要比男老师活跃。”   “为什么不都教农知呢?那样不是有利于提高教师的业务水平吗?”   “按照县教育组下达的课程安排,我们学校只有四个班开农知。四个班的农 知又不够一个人的工作量,所以要另加一门课。农村中学都是如此,一个老师除 主教以外,还要兼教,没有一中的老师那么专一。”   “她在学校的表现怎样?”   “一般。”   “有不有怪癖,比如说怪脾气?”   “我还没有发现。好像没有吧。”   “不能说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是人事调查!”   “那要问问女老师才能确定。”   “不用了。她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   “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   “大概是条件高,找不到满意的对象吧。”   “又是‘大概’。”杨求达又显得不高兴了。   “女老师的事男领导不好过问,只能说个大概,知道几分就说几分,不能对 上面瞎说。”   “那也是。”杨求达知道自己犯急躁的毛病,马上改用缓和的语气问道, “生活作风怎样?”   “很正派,和什么人都交往,但有分寸。”   “你是怎么知道她结交有分寸的?”   “那还不是凭她到这个学校以来没有出过事。”   “她有来往密切的男朋友吗?”   “目前还没有发现。”   杨求达问到这里突然打住。因为他要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可以开始下步行 动了。   “就谈到这里吧。我还要赶回去开个重要的会。其余的下次找时间再谈。”   “剩下的谈不谈无所谓,只有美术、体育和后勤了。”   杨求达回到家里立刻给李家回信,并要他们安排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到这时 姓李的夫妇才给石巧云讲明他们的用意。石巧云有点责怪他们。说这是出卖她, 他们之间还有点沾亲带故,应该向着她才对,怎么能胳膊往外拐呢?她拒绝和他 见第二次面。这下可把姓李的夫妇吓坏了。如果她真地不肯第二次见面,他们怎 么向杨副主任交代?忙解释道,她和杨副主任第次一见面不给她讲明,完全是给 她留个后路,万一男方挑剔,不至影响她的情绪。人家是地区的第二把手,是他 选你,而不是你选他。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人家是副师 级。在夫妇二人的攻势下,她的口气有些松动。她问姓杨的今年有多大年纪,姓 李的老婆抢着说,今年才39虚岁。石巧云想还没有超界线,人虽然不中看,但从 他的地位上想就答应见第二次面。   第二次见面后,姓李的老婆问石巧云:   “相处得怎样?”   “还不令人讨厌。”   “那就好。继续谈,感情是培养起来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见了几次面后,杨求达觉得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见面很不方便,就提 出来要把石巧云调到城里来,当然石巧云没有反对。而办这种调动杨求达又不费 吹灰之力。所以学期一结束石巧云就调到了建阳一中。不过,他们的居住距离是 变近了,但是石巧云对杨求达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尽管杨求达对她热情似火, 一有空就找她,可是她从未主动找过他,而且她和他来往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杨求达面对这种状况心里十分焦急。他知道,欲速则不达,感情这东西是慢慢培 养的,功夫到了,自然水到渠成。他警告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但是他不能不有所 考虑。这时他想起了林彪抓活思想的工作方法。究竟石巧云的活思想是什么呢? 是嫌自己矮小长得丑陋,还是嫌他的年龄过大?他经过深思熟虑后认为,都不是。 如果是嫌弃他的话,她根本就不会与他保持来往,不过有点不太满意那是肯定的。 她挑到三十岁了,结果还是找个其貌不扬的人陪伴终身,这的确是一件令人遗憾 的事。但是他的官位高,一个副师级干部配个专科生,不是也足以抵消她的遗憾 吗!想到这里他似乎豁然开朗,有了信心。还是李氏夫妇说对,把她调到身边来 帮助管农业,这样终日相处,耳濡目染,一定会加快感情的培养。但是在实施这 一步的时却遭到了石巧云的反对。她说,她喜欢和学生打交道,不愿干那枯燥乏 味的行政工作。为了说服她,他给她讲了不少大道理。他说:   “现在全国农业学大寨搞得如火如荼,学生物的要和农业联系起来才有前 途。”   “学生物与学农的不同。生物着重的基础理论知识,没农学那样专业化。”   “现在不是搞教育革命吗?教育革命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理论脱离实际。 生物不能是一门纯基础理论的课,它也要结合实际,加强实践。中学的生物不是 都改为农知了吗?”   “我对这种改法持保留意见。”   “那是你们教育部门的事,我不好发表意见,我们不讲它了,好不好?”杨 求达担心和她发生龃齬,赶紧转移话题。“我是学文科的,既不懂生物,也不懂 农学,而我又要兼管农业,你看我难不难?”   “我想困难是有,但是你的办公室不是有那么多人吗?他们可以作你的参谋 呀!”   “他们之中没事一个是学生物或学农的,没有这方面的科学知识。”   “建阳地区学生物、学农的多得很,调一个上来就是。”   “我现在不是想调你吗?”杨求达很不自然地陪着笑脸。   “看来你是一定要调我咯,首先声明,我可是专科,可能帮不了你大忙。” 石巧云略显腼腆地说道。   “只要愿意来,就帮了我大忙。谢谢,谢谢。”说第二个谢谢的时她终于让 他抓住了手。杨求达握着手不放,想继续一下动作,但被石巧云巧妙地制止了。   杨求达回到家里不免有些扫兴。人们一般都有这样的经历,越是得不到的东 西,越想得到,越是尝不足的滋味,越想尝个够。他在梦里都在想,她如何才能 让他有下一步动作。就在这个时候政工组王氏夫妇上门来给他介绍对象来了。王 氏夫人是个中年女性,长着两片很薄很薄的嘴唇,只要上下唇一碰撞就像机关枪 一样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她说:   “我们今天是来完成一个光荣任务的。”   “什么任务?”杨求达不解地问道。   “是武主任交给我们的一个光荣任务。武主任说,我交际广,会说话,会办 事,一定要把它当作政治任务完成好。”   “王姐,别卖关子了,开门见山地说吧。”杨求达这时已猜到七八分了。   “那天,武主任把我叫到她办公室谈了一次话。他说杨副主任仕途通达,前 程无量,四十岁出头就奔到副师级了。现在美中不足的就是缺少压寨夫人。”   “不是压寨夫人,是诰命夫人。”她丈夫纠正道。   “对,是诰命夫人。武主任说,要把它当作一个政治任务来完成,只能成功, 不能失败。我不敢怠慢,不敢敷衍塞责,我找呀找,总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至到 今天我才终于找到一个保证你没有挑剔余地的对象。你猜我是怎样找到的。说来 也有缘分……”   “别废话了,快说情况吧!”她丈夫打断她的话催促道。   “好吧,那就长话短说。长得什么模样?我给你这样说吧,四个字:小家碧 玉。不瘦,不胖,高矮几乎和你一般高,样子长得特别妩美,走在大街上回头率 大概有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可能只有一两个瞎子不回头望她。连老头子都要争取 多看她几眼。不是吹,你见上一面就要被她迷住。”   “多大年纪?”   “24。”   “文化程度?”   “医专。”   “她在哪里工作?”   “她原来在长沙工作,现在省医疗队。为什么我刚才说是缘分呢?如果她不 是参加省医疗队,如果这个医疗队不是被派到建阳来,你们怎么有缘相识?这真 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点也不错。”   “哦,有所耳闻。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对象?也许人家已结婚了也未可 知。”   “这对搞人事工作的不是家常便饭,我不仅看了她的登记表,还与她旁敲侧 击地聊过。”   “人家在长沙工作,哪肯在建阳找对象呀?”   “这你不用操心,我已对她明说了,要给她在建阳介绍一个对象。如果将来 成了,她调到建阳来,或你调到省里去,都可以。”   “好吧,让我想一想。我明天给你回信。”   “那还有什想的呀?”   “着什么急呀?杨副主任向来办事都是深思熟虑。”她丈夫责备道。   “我是担心有人捷足先登!建阳城谁不知道省医疗队来了一大美人啊?”   “一天也不为迟。就是竞争也要凭势力呀,杨副主任身为副师级干部,还怕 竞争不过一个小干部!”   “那也是。那就明天吧。”   第五十八章   他也听说省医疗队里有一个医生有倾城倾国之美,可是知道这个消息时他已 经开始和石巧云谈了,所以压根而没有往这方面想。今天王氏夫妇登门介绍使他 不能不考虑,尤其是在和石巧云的进展不大的情况下。这两个女人最大的不同就 是年龄大不相同。三十岁已是大姑娘了,而二十四岁正值妙龄。他观察石巧云, 虽然皮肤光洁、柔嫩,但微笑时还不免绽出不明显的皱纹。特别是和医疗队的这 个结婚后,他可以借口照顾夫妻关系调到长沙乃至省府部门,这对他今后的发展 非常有利。此外,还有一点可取之处,也在他考虑之列,那就是搞行政工作没有 时间和精力注意自己的健康,需要一个懂医懂药的老婆多关心自己。学生物的虽 然懂一点,但究竟不如医生。但是使他难于作出决择是他和石巧云已谈到半路上 了,她今天虽然没有让他拥抱、接吻,可能是害羞、不大方的原因吧。再说,突 然抛弃石巧云,传出去影响不好,因为他在建阳可算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如 此出尔反尔,不讲信用,会有损他的威信。   怎么办呢?一个不能说吹就吹,一个又觉得不谈可惜。真是使他极其为难, 最后他还是决定秘密地见一面为好。决不能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放弃。   这个医生姓裴名梅倪,虽从小长得天生丽质,人见人爱,但为人老实、善良, 从不以美丽为骄傲的资本,傲视像貌平平乃至丑陋的男人,她不拒绝与任何人来 往,交朋友。正是这副长象和这样一种秉性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和烦恼。从中学 起,追求她的人连她自己也数不清。在中学时她对追求她的男生说的一句话是: “我们都还小,还没有到谈情说爱的时侯。”上大学以后,她经常拿来作挡箭牌 的一句话是:“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她一参加工作便成了男人们公开 追逐的对象。在追逐者中有本单位、外单位的,有普通群众,也有领导干部。有 的为了占有她甚至采取了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深夜潜入她的卧室,企图先下手为 强,先奸后聚。但是她都很巧妙应付了过去。她牢牢地记住她年过花甲但还光彩 照人的姑妈的告诫:“长得漂亮并不是幸福而是灾难啊!”所以她慎之又慎,不 敢干感情用事,所以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男人得到了她的心。那些急于想得 到她而达不到目的可鄙的男人,因此到处散布流言蜚语,说:“裴梅倪是谈恋爱 的专家,”“裴梅倪是玩弄男人的高手,”“裴梅倪的恋爱观是资产阶级恋爱观” 等等。因而这次派遣医疗队到落后地区去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她的名字。她感到很 委屈,很冤枉,觉得生活在大城市很累,流言蜚语满天飞,很不是滋味。她倒是 很想在一个远离大城市喧嚣的偏僻小镇隐住起来,找个可靠的丈夫过安闲的生活。 现在又恰好有人作介绍,因此她就爽快地答应了。大几岁不打紧,只要人好。如 果谈成,一个普通医生嫁个副师级干部是沾了很大的光。   为了保密起见,杨求达把见面地点精心地安排在地革委招待所里面,他先来 到招待所对所长说,今天要在迎宾楼处理公务,不准任何人打扰。服务员给他泡 了茶,安排妥当后离开了房间,然后王氏夫妇把裴梅倪带进房间,作了介绍,稍 坐片刻后也即告退。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我代表地革委向你以及你们医疗队全体同志表示最诚挚的慰问和感谢。” 杨求达像接见省医疗队的全体成员时讲话一样。   “不用感谢。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裴梅倪不慌不忙地谦词道,两只眼 睛滴溜滴溜地在杨求达身上滚动。地革委首长的形象大出她的想象:个子矮小, 相貌够不上中等,没有首长的高大形象和风度,也没有高雅洒脱的气质,但眉宇 间似乎隐藏着几分才气。   “不,你们的来到对我们这偏远地区是一个很大的支援。在这里生活很不习 惯吧?”   “还好。”   “不过住久了就会习惯的。”   “是。”   “以后在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只管提,我一定帮你——们解决,特 别是女同志,一定困难很多。”   “其实也没有什么。”   “不要不好意思。一回生二回熟嘛。裴医生是学什么的?”   “我们在学校里什么都学,没有专业化。毕业后我搞五官科。”   “我们地区医院正缺五官科医生,调到我们这里来好不好?”   “好呀。”   “如果你调到我们地区医院,我要他们安排你当科主任。”   “我可当不了,一个专科当主任谁服呀?”   “不要紧,事在人为。威信是慢慢建立起来的。我还不是穷酸学生出身,本 来毕业后留在师院当助教,后因三年苦日子时要我管食堂,我才要求下放到建阳 来。现在不是勉为其难地当地革委会副主任!”   “杨副主任原来也在长沙工作。留校当助教可是优等生,不容易呀!”这一 下拉近了她与杨求达的距离,而且话语中流露出对杨求达的崇拜。“不过,我怎 么能和杨副主任比?杨副主任学识渊博,工作能力强。”   “其实也没有什么。毛主席教导我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看 世界上没有作不成的事,达不到的目的,就看你有没有决心。”   “话这么说是对的。不过要看人。”   “那也是,别看我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可是我的心比天还高。说不定过一 两年,我要到省革委找个差事干干。”   “杨副主任真有雄心壮志,奔到这个位置还不满足,要是我就心满意足了。”   “俗话说,佛争一拄香,树争一张皮。你如果处在我这个位置,你也不会满 足的。你不知道我当年是被排挤出师院的,我要和那些人比试比试,看谁的能赖 大?”   “他们怎么能望其项背。我估计在师院当个系主任、总支部书记,顶多只有 县团级。”   “嗨,当系主任、总支部书记我们班上一个没有。当系革委委员的也是绝无 仅有,只一个。”   杨求达本来只打算见一见面,没有料到两人谈起来是那么的投机。   他回到家里,浮想联翩,心情无法平静。他好像有尚跛足道人给贾瑞的那面 风月宝鉴,睁着眼睛就能看见裴医生。她生得极标致,眉似初春时的柳叶,脸如 三月桃花,一双明媚传神的大眼睛好像能说话,纤腰臀丰,遍体幽香,尤其是那 隆起的胸部极富诱惑力。有时她是一个天仙般的白衣天使,冰清玉洁,没有一点 瑕疵,额头上露出一綹牛海,长长的睫毛像清溪边长着的野草,巴扎巴扎地上下 煽动。他好像《红楼梦》中的贾瑞被王熙凤捉弄后一样,被勾去了魂。他后悔不 该和她见面。明明自己在和石巧云谈,干么还要横生枝节呢?看着碗里,还要想 锅里,世上的三角恋爱不就是这样产生么!他该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到此为 止,他打电话给介绍人说,没有相中,从此再不和她来往。但是他又不能忍痛割 爱,一方面很难遇上这样的佳人,另一方面对裴医生也不公平,她长得这样无可 挑剔,交谈也很投机,你却说没有看上她,这不是有意伤害人家,在人家心上捅 刀子么!这无论如何使不得。既然已认识了,那就再交往一段,作个普通朋友, 然后慢慢疏远,慢慢撤退吧。一个女人才谈到半途中还没有肯定关系,一个女人 只见了第一面,更不知道结果如何。他想他还没有到脚踩两只船、搞三角恋爱的 地步! 。   和石巧云相反,裴医生是一个性格开朗、热情似火的人,与杨求达只见过两 次面,就主动与杨求达约会。没有好久她就摸清他的工作和生活规律。那个疯狂 的年月会多、会长是空前绝后的,星期天要开会,晚上十一、二点才散会是常有 的事。当官的更加。有时杨求达一天要开几个会,经常没有周末、星期天,这样 他用来谈情说爱的时间就自然不充裕,有时要见缝插针才能挤一点时间。对于这 种情况,石巧云是耐心地等待,从不或者很少主动去找杨求达玩;而裴医生则积 极主动,见空子就钻。会议多时她就利用会间休息与他联络,会议散得晚时他就 在他家里等,趁此机会给他打扫房间,料理家务。一个四十多人的单身汉,公务 又繁忙,可以想见他家里是什么样子,特别是换下的衣服一大堆。每次他深夜散 会归来,看到杂乱无章的家便得井井有条,该洗的洗了,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碗 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夜宵 ——鸡蛋面,感到特别温馨,特别感动。他想,要 是有这样一个贤惠的女子陪伴终身该有多好啊!   于是他开始渐渐后悔与石巧云的交往,埋怨起李氏夫妇来。石巧云本来在年 龄上不符合他的条件,他不准备与她见面的,都是李氏夫想从他那里得到好处, 硬要劝掇他见面,好,现在谈在半中途,想退出不行,因为没有借口,毕竟她已 经同意调到地革委办来,而且那次也让他抓住了手,总不能以她没有让自己搂搂 抱抱而分手吧!继续谈下去,又觉得裴医生比石巧云更适合自己。女人的年龄差 距他已明显地感觉出来。30岁的大龄姑娘远不如24岁的妙龄小姑娘,那肤色、那 柔软度、那皮肤的弹性和光洁度,尤其他和她拥抱在一起简直就是销魂落魄,几 天还止不住春潮涌动。男性喜欢美丽的女性是天性决定了的,无可挑剔,哪一个 男人不想娶个更漂亮的老婆?一、二十年的原始积累不就为了封妻荫子么!,他 想到这里不再想了。听天由命吧!好在石巧云在学校又当班主任又教课,没有裴 医生时间多,建阳一中又离地革委较远,而省医疗队的住地离地革委只有咫尺之 遥,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目前两个女人还相安无事。不过他料定总有一天要东 窗事发,两个女人会要撕他的皮!   石巧云自同意调到地革委办以来一直在作这方面的准备,借了一些农学方面 的书来看,比如《水稻栽培》、《水稻病虫害的防治》、《双季稻的推广》、 《杂交优势》等,与此同时还注意看一些关于宣传毛主席制定的《农业八字宪法》 (水肥土种密保工管)的宣传资料,以及农业学大寨的文件。为了弄清《八字宪 法》和农业学大寨的实施情况,她还抽时间到郊区农村去考察。因为她感觉到帮 助杨求达主管农业的担子重、责任大,搞不好,瞎指挥,农民就会饿肚子,会骂 朝天娘。她虽然答应杨求达的提议,但有时还是有些犹豫和担心。有一次她对杨 求达要求道:   “还是暂缓把我调进去吧,我还没有准备好。”   “不,要尽可能快地调进来。这又不是高考,用不着作什么准备。”   “总得让人家把一个学期搞完,学期中间不好搞交接。学校不能中间调进调 出,难道你不知道?”石巧云反对道。   “什么学期中间不能调进调出?那是指平行调动,上级部门调下级部门的人, 只要工作需要,随调随到,不受这种清规戒律的约束。”   “那样作影响不好,我的杨副主任!”石巧云温柔地规劝道。   杨求达听了这句话,心中有所感动,没有再说话。不过他心里仍在盘算着怎 样尽快地把她调进来,又不造成不好的影响。但是裴医生出现后,他就再不考虑 这样的问题了。而石巧云却以为是杨求达听了她的规劝,也不再提它了。   学校放假后,她开始为调动作准备,清理东西呀,退图书呀,向知心朋友通 报呀,心里真有“漫卷师书喜欲狂”的味道。她还想,她调进地革委就等于嫁给 杨求达了,以后的举止要开明点,反正这身子是他的,迟给不如早给。给了两人 都放心,她也就终身有靠了。   大概用了三天的时间,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调令了。可是一个月快过去了, 还没有音讯,也不见杨求达的身影。她有点纳闷,在学期中他就急于要调,现在 放假快一个月了,怎么没有动静?莫不是工作忙,顾不上?她用这样的善意猜想 来安慰自己,安心看她的书。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那知心思已动的人,是坐不 安稳的。她推开书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又到知心朋友家里去聊天。那个朋 友忠告她说:   “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开通了,现在要放主动些,不要老是要他找你,你 也应该主动去找他呀!”   石巧云不支声。   “下班时间找不到,可以上班时间到他办公室去找!到这份上还有什么顾虑 的?”她的朋友又给她点拨道。   石巧云听了觉得有道理,就专门到他的办公室找,果然到地革委会一问,就 找着了,他在办公室里办公呢。他把她带到一间会客里对她说道:   “老师的寒暑得不到保证,老要集中学习,今年好不容易得个假期,放假后 就立即把你调来上班,多不合情理呀!还是等假期结束时再下文。另外我这段时 间最忙,省革委要来检查工作,要作些准备,抽不出时间来办这样的事,你现在 回去把东西清一清。”   “我东西早已清好,该退的也退了,只等你的调令了。”   “那好,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看看书吧。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找你玩。”   石巧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又捧起书来读,心想经过认真地作了这一番准 备之后,上班肯定是困难不大了。   人一安心时间就容易过,很快两个月暑假就要结束了。第二天学校就要宣布 下一学年的分工,为什么还没来调令?她心中有些着急起来。于是她又去找杨求 达。这次是在他的房子里找到了他。她对他有点生气地说:   “明天学校领导就要宣布分工了,今天再不下调令,我就不调了!”   “小石,别生气,听我解释。”他一边说,一边抓住她的手。这次她很大方, 不仅不躲闪,还同时握住了他的手。“原来准备这几天下调令的,但是前几天接 到省革委会文件,要冻结革委会的编制,在没有接到省革委的指示前,只准调出, 不得调进。”   说到这里时他像手中控制着球的篮球队员那样,作了个把石巧云拉到了怀里 的虚假动作,以示抚慰,不料她居然顺势向他怀里扑去。由于石巧云比杨求达高 一个头,她的胸部正好与他的面部接合在一起。胸部的酥松和面部的结实形成鲜 明的对比,彼此都有不同的感受。石巧云是第一次倒在男人的身上,她感到男人 的身体像座山,女人有了男人就有靠了,如果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或有进一步的 举动,她准备把无条件地依了他。而杨求达是拥抱第二个女人,他感到两个女人 都温柔,都同样令他酥骨销魂,所不同的是他和裴医生的拥抱是脸贴脸胸挨胸。 虽然石巧云的大方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已经拥抱了一个女人,但是他一点也不 犹豫、应付。因为他四十出头了才有女人让他搂,因为这都是当高官的回报。过 去说,“书中自有簧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是大学毕业,照说书起码超过 五车,可是找不到老婆。不对,要把“书中”改成“当官”。他爬到这个位置付 出多少艰辛,经历过多少风险啊,这么点艳福算什么?反正裴医生下乡出诊了, 要明天才能回来。他今天真要痛痛快快过把瘾。似乎思想中有一种报复女性的念 头。   “都怪我,要让你度完暑假,才耽误你的调动。我没有想到省里会下这样一 个文件。小石,不过不要紧,反正权力掌握在我手里,等风头一过,我和武主任 说说,就把调令下了。现在你暂在学校你呆几天,学校领导分你工作你都接下。 好不好?”杨求达又甜言蜜语哄骗她。   “不好。”石巧云略带娇气地回答道。“你又是学期中调人。我不是给你说 过,那样影响不好吗?”   “那有什影响不好?权力就是一种影响。别管它嘞。”   他见石巧云没再支声,就把抱着她腰的双手移到她的脖子上把她的头部勾下 来,踮起脚来吻她的下颚,接着石巧云又主动矮下身子把自己的嘴唇给他吻。接 着……   杨求达刚脱完衣裤正要往石巧云身上爬时,突然敲门声、叫门声同时响起。 他听得出是裴医生。可是石巧云示意他别出声,快点上。杨求达立刻意识到不能 照着她的示意去作,他马上回应说:   “请等一下。”   “笨蛋!不出声不就什么事没有了么!”石巧云压低嗓子骂道。   “……”杨求达有口难辩。他一边比划要石巧云穿上衣服,一边忙着自己穿 衣服。   “老杨,你在屋里干什么?这样久还不开门?”裴医生催促道。   “就来了,就来了。”杨求达一边检查自己的衣服是否都扣好,一边示意石 巧云整理好头发,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杨求达刚一扭开门把手,裴医生就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口中叨念着:   “渴死我了,渴死我了。”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的吗?”杨求达因好事被搅而无兴致地反问道。   “任务提前完成,就提前回来呗,这有什么稀奇的?”她兴致勃勃地回答, 顺手端起桌上的一杯现成的饮水,咕呱咕呱地往肚子灌。   “这么急干么?任务完成了,可以利用剩余时间搞搞巡回义诊呗。”杨求达 说这话时冷冰冰地没有一点表情。   “下次下乡时一定谨遵杨副主任的指示,尽量在农村里多呆几天。”裴医生 反语相讥,显得十分开心,特别随意。但是她也感觉到他有些不同寻常,于是又 挑逗一句,“难道你不想我早点回来?”   “……”   杨求达不好回答。肯定回答恐怕立刻回把石巧云激怒出来,否定回答裴医生 又会不高兴。   “好像你今天不痛快?是生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裴医生伸出手摸他的额 头。   “不是生病了,是工作上出了点事。不过不打紧。”杨求达顺水推舟地应付。   “原来如此呵,哪有什不高兴的?作事情就会有失误,只有那些不作事情的 人不会犯错误。有失误纠正就得了。大干部这点肚量都没有?毛主席教导我 们……”   “得了,别啰唆,让我想一想。”杨求达制止她往下讲。   “好,好。我不啰唆,让你好好想一想。我给你整理内务。”说着起身去拿 扫帚。   “你还是回家先休息休息,下乡够辛苦的。”杨求达上前拦阻道。他一边说 一边用左手帮她提起出诊药箱,用右手勾着她的脖子往房外带。裴医生以为是他 疼爱她,不好勉强留下。她想,当领导的有当领导的苦恼,作女人的应该体谅男 人。不过临出门时她吻了他的脸以表示感激和亲热。   还好,没有露出破绽。躲过了一场麻烦。下面的难题是他如何面对付从内室 里走出来的另一个女人。她一切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   石巧云满面愠色、怒火中烧地走到杨求达跟前,眼瞪瞪望着他,嘴唇不停地 哆嗦,然后突然转身扑向一张双人木沙发失声痛哭起来,杨求达赶忙冲过去坐在 她旁边,想拉住她的手,安抚她,但被石巧云猛地甩开。无奈他只好肯求道:   “别那样,左右邻舍听到了,影响不好。”石巧云哪里理他,仍痛哭不止。   “冷静点,听我解释,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误会?”听到这两个词她立刻停止了啼哭,转过头来冷笑道。“原来你是 一个玩弄女人的伪君子、色狼啊!我问你,她是什么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听我慢慢告诉你,别激动。她是省医疗队的医生——”   “原来就那个狐狸精!听说长得很漂亮的,今日有幸亲眼得见,真是名不虚 传。既然你和她勾搭上了,今天为什么还要玩弄我?”   “你误会了,我和她只是一般的关系。”   “一般关系?”这时她完全停止了抽泣,理直气壮地和他面理。“她和你刚 才在这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怎么解释?”   “刚才我和她并没有是什么不当言论和越轨行为呀?你别冤枉好人,好不 好?”   “我冤枉好人?你们在这里的言行我是耳闻目睹。”   “你缺德,窃听人家讲话。”   “我不仅窃听了,我还窃看了呢!”   “你吓唬人!那你就讲讲,我和她有什么越轨言行吧!”   “我现在用倒索法。”   “管你用什么法,别故弄玄虚。”   “那个妖精临走时亲吻了你的脸是事实吧?”   “不错,她是亲了我一下。我承认她想对我好,但是我不愿意与她好,你也 许看到了我并没有回应她呀,因为我已经有了你,怎么能脚踏两只船呢?那是不 道德的。”   “你狡辩。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好,我再问你,那个妖精要给 你整理内务是吗?”   “是,她确实说过。”   “既然是一般关系,她怎么会想到要给你整理内务呢,这不是说她与你的关 系并非寻常吗?”   “不。她是个乐于助人的人,看见我房子里很乱,就想帮我一下。她们医疗 队学习毛主席著作抓得好,提倡做好人好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建阳也 不是这样么,据说你们学校的学生做好人好事还要登记呢!”   “诡辩!整理内务通常是妻子或恋人作的事,这个妖精一进门就想到要为你 整理内务,说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你整理内务了。”   “就只这一次,而且也只是说说而已。”杨求达想不到石巧云的反应如此敏 捷。   “只这一次?我看你忘记了你刚才对她说的一句话吧!”   “什么话?”   “‘你还是先回家休息休息,下乡够辛苦的。’说得多体贴!这话是什么意 思?这不是说,你先休息,等休息好了再来整理吧。为你整理内务现在已成了她 应尽的义务了。”   “别胡猜好不好?”   “一点也不是胡猜,而且我理由说,那个妖精有你房间的钥匙……”   “更加胡说八道了!那是不可能的。”杨求达虽嘴很硬,但骨子里很虚,一 向口若悬河、满嘴唯物辩证法的地革委副主任竟敌不过女人。其实也不奇怪,因 为纸是包不住火的。   “我胡说八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解释你在关键时刻的举动?也 就是说在那个时刻你还应门?而且我骂你傻瓜了,你还去开门?只有一个解释: 你有难言之隐——她手中有你房间的钥匙,你不开门她以为你不在家,会自己进 来,为你整理内务。”   石巧云像倒放侦探电影一样,把杨求达逼到绝路上,可是他不肯缴械投降, 还要拼命洗白自己。   “尽在想当然,她怎么能有我房间的钥匙呢?我应门、开门完全是为了不出 丑。”   “不开门,谁会知道房间里发生什么?她又没有特异功能。一个稍微有头脑 的女人都能作出判断:像你杨求达,一个作梦都馋女人的色狼,那时已是迫不及 待,怎么肯放弃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的女人?你骗谁?”   “你同意调到地革委来,就表明你愿意嫁给我。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什么 时候不能那个。再说外面有人在敲门,在那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尽兴?还不如等下 次呢!”他说罢猝不及防地一把抱住石巧云,“咱们现在——”   “放开我!流氓!”石巧云破口大骂道。杨求达死皮赖脸地纠缠着她不肯松 手。她又大叫,“放开我,你这狼心狗肺的大骗子!”   “谁在破口骂人呢?谁在撒野!。”裴医生突然开门而入。杨求达听到裴医 生的声音,立即放开石巧云,冲向裴医生,想把她推出房间,但是没有成功,只 好随手把房门关上。   “是我。”石巧云马上接腔道。   “你是谁?你竟敢辱骂地革委会副主任!”   “你马上就要知道我是谁。你来的正好。”她转向杨求达,用手指着裴医生 说道,“杨求达,她有你房子的钥匙,已经是铁证如山、无法抵赖,是不是?”   “我有他房子的钥匙干你什么事?”   “我没有问你,你多什么嘴?别性急,等一会儿就轮到你了!杨求达,你说 是不是?”杨求达楞在一旁没有支声。“你无话可说吧,不吭声就是默认。”她 又转向裴医生,“好,现在轮到你了,你为什么会有他房子的钥匙?”   “我有他房子的钥匙,你管得着吗?是杨副主任亲自给我的。”   “我知道是他给你的,不是你偷的。我是问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没有什么资格盘问我,你是公安局的,还是派出所的?”   “我既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派出所的,我是建杨一中的教师。”   “难道一中教师就有资格盘问我?”   “我是没有资格盘问你。我是看在我俩都是女人的份上,关照你一下。如果 你还识相,如果你还聪明的话,你就该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接受我的询问。”   “裴医生,你莫听她胡扯,你回去。”他用手把她往门边推,但是石巧云眼 疾脚快,已抢先挡在门边。   “想让她回去,休想!裴医生,我再次忠告你,你我都是受害者,我和你往 日无冤平日无仇,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为难你,我希望你能和我合作,揭露这个玩 弄女性的大色狼、大骗子。”说最后六个字时她是一字一顿,手指直指杨求达。   “大色狼”、“大骗子”这两个词像两声闷雷击中了裴医生的脑袋,使她脑 中“嗡嗡”作响,眼睛冒金星,两腿发软,但她强撑着,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杨求 达。   “你震惊了是不是?你要知道真相,你要揭穿这个骗局,你就要老老实实地 告诉我,你和杨求达是什么关系?”   裴医生仍缄默不语。   “你不说,我说,我来告诉你,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好,你们说,我在这里你们不好说——”杨求达试图推开门逃遁,但石巧 云站在那里像一座山,他哪能撼得动。   “你想溜之大吉,办不到!你要在这里见证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要在这里 接受我们的审判,尽管你是地革委会副主任,你犯在女人手中,就要接受女人的 审判。”她看了裴医生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我是通过一个远房姐及其姐夫介 绍与他认识的。”她从他把她从一个农村中学调到建阳一中讲到他是如何说服她 同意调到地革委办帮助他管农业的,然后又从他当初迫不及待地要把她调到地革 委办讲到拖了一个暑假也没下调令。她说,“他花言巧语地说,之所以不在暑假 下调令是为了让我休息一个暑期再调。他要我把东西清理好,调令一到就去报到。 我信以为真。可是我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今天,还没有得到调令,于是我 就来找他,他又借口说革委会的编制已冻结,等风头一过就调。我深信不疑。接 下来他就甜言蜜语地玩弄我的感情,就在这时你又敲门又喊门,你无意中使免受 糟蹋。杨求达,我讲的是不是事实?”   “……”杨求达语塞。   “原来如此,难怪他许久才开门咯!”裴医倒抽了一口气。   “你和他的讲话,还有一切举动,我在后室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可以告 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吧!”   “我完全被蒙在鼓里,谢谢你的关照。我和他的关系不是明摆着!还用着说 吗?真是人心叵测,我一心一意待他,他却三心二意,脚踩两只船,玩弄女人。 太可鄙了!是可忍孰可忍!”说着向杨求达啐一口唾液,一剑风似地冲出了房间。   “像貌丑陋,灵魂也无比的骯赃。世界上绝无仅有。玩弄别人的人绝没有好 下场!”说着石巧云也冲出了房间。   杨求达尽管被两个女劈头盖脸地辱骂了一顿,但是他仍然处惊不变,毫无愧 色,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似的,真不愧为经过大风大浪的地区首长!走掉一两个女 人有什么了不起,天下的美女多得很,还会有人争着上门给作介绍,说不定还有 女人亲自找上门呢!他心中暗自说道:   “我就不相信,像我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找不到美娇娇!”   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月后“四人邦”的倒台彻底地粉碎他的美梦……   第五十九章   光阴荏苒,时间终于推移到了90年代初。岳麓师院的50周年院庆在院本部隆 重举行。院庆过后是分系分年级老校友聚会。历史系56级的集聚在云麓宫,到会 者有56人,这个数字恰好是他们入校的年号。值得注意是当年划过右派、坐过牢、 拔过白旗、受过批判、挨过处分的人几乎一个不缺。他们一到场就三个一群,五 个一党地议论开了。有的感叹人生多艰,有的慨叹岁月无情,有的豪情满怀,喜 形于色,有的抑郁寡欢,缄默不语,有的面有难色,坐立不安。原党支部书记唐 南担心会闹出不痛快,首先作了一个表示歉意的讲话,然后建议大家有次序地简 要介绍自己自参加工作以来的情况,而且他建议首先由57年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同 学先讲,因为这是重灾区。   当然首先发言的是何为。他没讲几句,有喜鹊之称的王凤仪就等不及了,插 话道:   “我们现在最迫近是要知道结果。你刚才讲,你都彻底平反了,那我们就放 心了。请接着讲一讲你和罗海燕的关系吧!你们是否已破镜重圆了?这是我们最 关心的。”   “没有,我和一个叫白玉冰的姑娘结了婚,她比我小八岁。”   “何为,你真有艳福呀!”爱打听肖丽珠打趣道。   “令人痛心的是她元旦时不幸出了车祸。”何为说到这里心情很沉重。   “瘫痪还是——”   “当场就没命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看淡点。”   “你和罗海燕一点联系都没有?”   “罗海燕后来转业到地方,和我在一个县工作。开始在龙岗一中当党支部书 记,社教运动中下台,当一个普通语文老师,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剃阴阳头, 游街。”   “那就是说你和她有联系咯。”   “是的。我和她同在龙岗一中任教。这次我们是一起来的。”   “罗海燕和谁结婚了?”   “一直是孤身一人。都是因为我的原因。我这一辈子真有愧于她!”   “罗海燕这一辈子够可怜的。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补偿呀!”   “哎,那个红得发紫的小老鼠怎么没来呀?何为,你与他是邻近地区,你大 概会知道吧!”兰德容突然插话道。   “你是说杨求达吧,来不了。”   “怎么来不了?”   “他已将被隔离审查一年多了。”   “为什么受到审查?”   “还不是因为文化革命中的三种人呗。详细情况可找晨星,也就是余旺龙, 他与杨求达是同地区。”   接着爱打听肖丽珠,又点童蔚然的名。   “那些划右派的都平反了,童蔚然,我们很想知道你这个缓分配的情况。你 把你的情况简单谈谈。”   “我也划右派了。”童蔚然接过话茬。   “你怎么也划右派了?快说事情的经过。”赵布凡惊奇地反问道。   “我被分在辰州一中,后因我调查一个案件有功,被提拔为教导主任。社教 中又因我的一篇关于研究盘弧文化的论文被划为漏网右派,文化革命中开除回家。 两年前平反,复职后不久被人大选为管文教的副县长。”   “童蔚然,你因祸得福,当了大官了!”王凤仪打诨道。   “副县长算什么大官,只有杨求达才算当了大官,副厅级呢!”童蔚然不无 讽刺地说道。   “副厅级又何用?昙花一现,过眼烟云。现在等待他的是牢狱之灾。”谭世 言的话好像画龙点睛。   “还有一个同学没来,你们知道吧?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况。”喜雀抢着谭世 言的话茬说道。   “谁呀?”谭世言反问道。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喜雀说着附在肖丽珠的耳上低声说话。   “谁呀?干什么不大声说出来呀!”谭世言很有些不耐烦。   “那位反戈一击的勇士!”肖丽珠替喜雀大声说道。   “哦,他哟,宋其成,早见阎王了!”   “怎么死的?”   “详细情况不清楚。”   “谁了解情况,快讲,快讲!”喜雀简直叫起来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平时不爱讲话的男同学先抬皮股后直腰地站了起来。   “快点讲呀!”爱打听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是这样的。”此人仍不慌不忙、漫慢条斯里地说道。“文化大革命开始, 他牢记57年的教训,不肯参加一起造反,躲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他老婆骂他是缩 头乌龟、胆小鬼。造反派把大字报都到他的房门口,又是火烧,又是炮轰,弄得 他逍遥派不逍遥。但是他就是不肯参加。后来‘9。24’大反复,造反派头目纷 打成黑鬼,被斗争,他却成了响当当的立场坚定的革命左派。他心中好不暗中得 意。可是没有好久,又来一个‘9。24’大平反,那些黑鬼一夜变成了铁骨铮铮 的造反英雄。特别是当文化大革命在全国成为燎原之势、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红 卫兵的时候,他开始后悔、彷徨,继而彻底抛弃旧见,以革命不分先后的旗号投 入造反军。哪知造反就是分先后,只有那些‘9。24’ 以前造反的老造反派才成 为头头的可能。宋其成他哪里肯甘心,于是到长沙找到了杨西光,参加了省无产 阶级联合造反司令部,简称‘省无联’。这一招果然灵。成立县革委时他当上县 革委委员,分管文教。但是好景不长,‘省无联’被康生宣布为反动组织,开始 清查‘省无联’分子。他害怕得要死,在家里埋怨妻子,与妻子吵闹,以致使他 妻子带着一岁的儿子愤然回了娘家。开始清查只是办学习班,被清查者可以回家 睡觉。到后来就要隔离,不准回家。他就在隔的前一天晚上自杀了……”   “是怎么自杀的?是上吊还是服毒?”大家七嘴八舌地争相追问。   “是是——”   “那有什么不好讲的?是怎样就是怎样!”   “是——是——”   “快讲呀!”   此人仍不肯讲,在万般无奈下他只好附在旁边的一个同学的耳说:   “用剪刀剪阴茎。”   那个被告知的同学只得大声如实相告,大家听了都为之愕然,有的还伸出了 舌头。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刘焕章。   “为了聊表我思念之情和竭诚的反省之意,我在麓山大酒楼包了酒席,散会 之后,请全体老同学赏光!另外我还邀请了中文系56级原党支部成员及罗海燕、 晨星。到时我们要尽情的乐一乐,化消我们历史上的恩恩怨怨。”刘焕章说起话 来显比谁都得意。   “刘焕章,你快讲你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发大财了?”   “让我从头说起吧!”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芷河县三中,这个学校领导对我很不好,不让我教课, 要我管伙食。由于我对会计账目一窍不通,珠算也不内行,没有到一年就出了问 题,说我账目不清,怀疑我有贪污行为。后来经查账证明了我的清白。这样他们 才安排我上课当班主任。由于我课上得好又善于作学生的思想工作,当年被评为 县优秀教师。社教运动中,因原学校领导有历史问题被免职,我被提拔为教导主 任。   但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来了,我成了冲击的对象,以前被我整治的学生造 我的反,他们成立了“揭老底战斗队”,把我在师院的问题兜了出来,还说我曾 当过土匪文书。其实我的家乡就是土匪为患的地方,匪首逼迫整寨的人入伙,有 人的出人,有钱的买枪。当时我年纪很小,但是我们寨文化最高的人,因此有时 他们的抢得东西要我给他们登记。这就是我当土匪文书的全部来历。就是凭着这 个所谓的历史问题和在师院的老问题把我开除出教师队伍。   当时我是六口之家,种田我只能算半劳动力,每年都是生产队的超支户,有 口粮指标,没有钱买,生活成了问题,这样我不得已外出流荡,想法子争钱。我 摆过修钢笔、修手电筒的小摊,卖过耗子药,贩过粮票。那时贩粮票是犯法的, 我以卖甜酒曲为掩护,到洞庭湖区买进粮票,然后到湘西山区去卖。有一次我落 在泸溪县洗溪的一个客店里,把东西寄存在店老板那里,然后到山间农户去兜售。 等晚上回到客店当我要回我的东西的时候,老板拒绝把东西交还给我,他说我的 行旅袋中有违禁物品,要交给派出所。我知道老板已偷看了我的行旅袋。不好和 他硬来,最后与他讨价还价,无偿地给他一百斤粮票才算了结。这次我可赊了大 本。回到家中因此受到老婆的埋怨并与老婆吵了一架。因为我的原因,她经常受 队长的训斥,队长说我投机倒把,要开我的批判会。但是我还是不死心,批判会 开过后没几天,我又偷偷溜出去了。   这次我可遇上贵人了。   有一天我在常德603矿流荡,邂逅了我儿时的一朋友,他在地质勘探队工作, 见我狼狈不堪,十分同情,把我接到家里,和我彻夜畅谈,希望帮助我,但是他 家也不富裕,最后他向我泄露了一个地质秘密:在沅陵与泸溪交界的白沙河有零 散的金刚石矿,因是零散不成片,国家不能开采,他叫我去碰一碰运气,不要成 本和设备,也不要开井,只要把河沙用水一淘幸许就能发现细小的金刚石,如果 得到有粟米大小的东西就价值四五百千元。我回到家里与我妻子商量,妻子倒是 支持我去碰碰运气。我准备了一把刨子,一个倒垃圾的木筲箕,一件遮雨用的蓑 衣,趁夜深人静偷偷地离开家到白沙河淘金钢石。   那时正是夏天,当地人和过路人见我在河边玩沙子很奇怪,都跑来问我在干 什么,我有时回答说是摸螃蟹,有时回答说是捉鱼。他们对我的回答报以耻笑, 说,那里能抓到蟹、捉到鱼?!真是愚蠢之极、神经病。这一次我淘了将近一个 月,连金刚石的影子也没看见。带的口粮也吃完了,我回到家中去取口粮准备接 着再干,可是我的妻子却坚决不同意。她说,我是在赌博,万一没有淘到金刚石, 那不是白白消耗了口粮!我承认有点赌博性质,但又不完全是赌博,因为那是通 过地质勘探的,那里确确实有零散的金刚石,我淘一个月没有淘到可能是操作技 术的问题。世界上作任何事情都有风险,走在大街上也可能会被天上掉下的陨石 砸破脑袋。这些道理她一点也听不进,她还是不准我从家里带口粮,从此我与我 妻子的裂痕就越来越深,没有办法我只好向一家亲戚借了一点口粮。   经过改进操作技术之后,很快有了小收获。我在淘沙时,在太阳的照射下发 现了一颗粟米大小的东西在水中闪闪发光,我立刻意识到那可能是金刚石,拾起 来放在手掌中反复端详了很久,当确认它是一颗金刚石时,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 在一个空香烟盒,连工具也不要了,就往回跑。那时的情景真有“却看妻子愁何 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味道。   我将它卖给常德人民银行,得了660元。这个数字很吉利。于是我又邀了一 个亲戚和我一起干。这个门路干起来真辛苦啊!上面太阳晒,脚下热水煮,从早 干到黑,腰都疼断了。可是为了钱哪能顾得皮肉、骨骼之苦。半年之后,我们共 得人币一万多元。这时已成公开的秘密。河滩上乃至山坡上,遍地都是从四面八 方来淘金刚石的人。这有点像当年美国西部的淘金热。   这时深圳已成立特区,我趁势走出千人万人淘金的热潮,挥师南下。先以打 工为渠道,探听门路和行情。一年后,我便把打工赚的钱加上我淘金钢石的钱, 独资开办了玩具厂。因为一两年未回家,这时妻子提出要与我离婚,我同意了, 两个子女都归我辅养。这里我要补充一下,谢芳芳那次因我受处分后,一直未结 婚。我们一直联系未断。离婚后我立即与她重续旧情,正式结婚。现在她正在家 里待产呢。   玩具厂开了一段时间,待集累了一定资金后,我又与一些转业军人合伙搞钢 材。我利用他们的人际关系,他们利用我的资本。真乃互相利用也。   这可是惊心动魄的战斗,甚至是掉脑袋的买卖。那时国产钢材不值价,只有 外国钢材有市场,价钱好,但是因关税很高,通过合法手续从海关进来不赚钱。 怎么办呢?那时不是提倡各行各业经商办企业吗?各级政府经商办企业,军队也 亦然。但是他们苦于不掌握行情,没有经商的路子。于是那些转业后经商的转业 军人就成了他们合伙的对象。军人经商有很多优势,他们有军车、舰艇,海上能 通关,陆上能过关税壁垒,真是无论陆路和海路都畅通无阻!经双方协商,决定 五五分成,武装从海上走私钢材,以保万无一失。走私船只到达我国领海附近的 预定公海位置时就与我们联系,然后我们通知在那里巡逻的海上巡逻艇去护航。 开始一段时间海关毫无察觉,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是次数多了就引起了海关的怀 疑。海上稽私队有时追踪我们走私钢材的船只,有时甚至要上船检查。我们就编 些诸如国防机密等理由严词拒绝。有一次实在难搪塞过去时,我们就灵机一动改 用押解方式,说这只船侵犯我领海要强迫它开进到我国海防去处理。样子作得挺 像,海防战士用枪威严地指着船长、大副。卸货、储存、运销,海关、税务也无 法插手,因为我们是武装押运、武装卸货、武装营销一条龙。那个工厂、公司要 货,我们就把用军车运到它们的仓库。这样搞了两年多,由于国家打击走私的力 度加强、国家机关、军队与企业脱钩以及市场行情看跌,我就很明智而又适时地 退了出来。   目前我在广州控股经营羊城房地产集团公司、独资经营南国服装有限公司, 这次母校40周年院庆我为校友成果展览馆工程专款50万元。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