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风在往事间行走   王琰   风在往事间行走   风在往事间行走   我想追上它   与它握个手   五月的村庄,新鲜得可爱。从山里引来的泉水,顺着中间掏空的圆木,一截 截的流下山来,汇成小溪,缓缓地流进河床,静得无声无息,仿佛总是停留在原 地。河里长出暗绿毛茸茸的青苔来,摸上去滑不溜丢。叶脉般的小路从小河边延 伸出去,马路靠近溪水,一起从这里走向下一个村庄。白杨总站在路边,槐花榆 钱已经撸下来拌上面蒸成了焪焪,像一剂安慰我们肠胃的中药,温和滋养。吃了 它,再拽一根嫩柳枝褪下皮做成的柳笛吹着,就是春天了。   过了马路上大坡,卫生院靠西,粮站在它的东面,它俩总站在一块,像对好 兄弟。   隔壁老邵像往常一样蹲在门口抽他的烟叶子,手里攥的烟杆子也是从山里折 来的,忘了叫什么植物,空心,前端钉了个铜烟嘴,呼呼吸得挺过瘾。   家还在高处,顺着台阶上去几排鸽舍般的青瓦房,圈成个院子,院里的花椒 刚结了满树的青疙瘩,菜园子里的菜种得像母亲绣的花,紫的靛的,井然有序。 想起这个家就想起母亲的目光,在高处,温暖,和这个春天一样。   清晨天麻麻亮,河还睡着,跟母亲一起挑水把大缸装满,再浇一遍菜园子。 母亲挑两只大铁桶,腰杆子挺得直直的,桶上下忽悠着,扁担吱吱的唱着歌。我 用根竹竿,挑两个塑料小油桶。   亮晶晶的水撒在青菜豆荚南瓜牵牛花上,如果你仔细听,就能听见它们喝水 的声音,“兹兹拉拉”,仿佛喝好了水就会开口说话。人们陆续起床,我因为看 到了他们没看到的一些事物而满心欢喜。这让我有些像是和别人相反,别人熟睡 的时间里我总是舍不得睡,生怕错过些什么。   远方的村庄,喝了那泉水,我原以为哑巴都会声音清亮,可是却喝出了一溜 的大脖子,孩子们看起来呆呆怪怪的样子,原来缺碘。母亲定期发放碘盐片,我 偷着尝了一片,苦咸苦咸的。   大夫少,母亲放环接生看病打针无所不做。我们就在旁边玩,屋角总有潮湿 虫爬来爬去,用张处方纸折成三角铲了它放在太阳下晒干,可以入药,好好捉一 天能晒一大把呢,可是我们总把一只虫翻转着折腾,把它拨躺下看它许多小细腿 拼命划动。有机敏的一见我们走来就拼命的逃走。晒干了放在石碾槽里,坐个小 板凳,脚踩着碾转碾得粉碎,就是药了。有时碾完药,倒出来接着碾调料,我就 有些害怕,下午吃面不敢放刚碾完泼好的油辣椒。   有女人来看病,母亲把我赶出来,反而让人更好奇。看那女人立在窄窄的检 查床边,她穿着皂色的灯笼裤子,腰里重重叠叠的解开,裤子哗的掉下来,光屁 股躺到床上去,母亲“哧”的一下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我只能坐在太阳下想 象,想象女人身体里都藏匿着哪些秘密事物。   西那的第二个女儿淖九现在也是大夫了,穿着白大褂气质闲定。母亲说她刚 生下时青紫窒息,原本都不抢救了,听听却还有心跳,这才赶紧进行抢救,那是 一场与死亡的对弈,母亲替她赢回了一辈子的时光。   雨天里的旧时光   一只野鸡慌慌张张的飞   “砰”的一声撞在电线上   尾巴上的毛蓬成漂亮的扇子   眼睛瞪着   表情惊异   雨来了   春天多雨,雨来了,在屋顶上发出或急或缓的脚步声。光线幽暗,是催人睡 觉的时光。我们破天荒的睡了午觉,醒来时暖暖的饼子甜香,下雨天少病人,母 亲早早回来在给我们烙酥油糖饼。一轱辘爬起来,雨也停了。   村子刚洗过澡,鸟儿的嗓音像刚漱过口,叫声格外婉转清丽,我看到一只布 谷鸟,站在门前的槐树枝上目光晶莹的看着我,它的羽毛泛着雨水的光芒,再 “扑”的一声带着雾气飞走了。   穿着哥哥的大胶鞋,一走一掉,在雨后的泥泞里艰难的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我好像就没穿过合适的雨鞋,总是拾哥哥的旧鞋子,光记得鞋大时的光景,不记 得合适的时候,合适的时候总是一闪就过去了。我十三岁时父亲为我买了一双雨 鞋,米色的塑胶雨鞋,两寸高的跟,在雨天的阴湿里格外鲜亮好看,是三十七码, 我现在穿都大一号呢。它等不到我的脚长到那么大,我到老也不能合适的穿着它 了。没舍得扔,收在角落里。每次整理东西的时候看一眼,它总是涣散着或深或 浅的米色光芒。像过去一样,闪着记忆的颜色。   雨停了,我去打开鸡窝门,把和我一样睡了一天觉的鸡放出来,让它们散会 儿步。它们扇着翅膀飞出来,在院子里印下一个个清晰好看的脚印。   母亲呼喊“燕子——回家吃饭了——”,我就赶紧张着手臂跑回家。吃刚出 锅的酥油糖饼有技巧呢,不能立马使劲咬,糖汁流出来会烫伤舌头的。先拿筷子 扎个眼,吹啊吹啊凉了吸着糖汁吃饼子。   死亡   我不在的时候   请你请你一定不要与永恒拔河   你不听我的话   我输掉了妈妈   铃儿的妈妈车祸死了,前一天还给我家拿来一兜苏木梨,梨还没吃完,她就 死了,剩下的梨成了念想,看到了就说一番,静静放着直到干巴巴了。   铃儿还是妈妈长妈妈短,不避讳。   她坚信生与死,是一场轮回。从一生到另一生的旅行。她妈妈会在另一处看 着她吗?我们兄妹调皮得没边没落,母亲没辙了,就说去“跳河”了。说要去 “跳河”的母亲把我们锁在房子里气呼呼的走了,下了台阶立刻忙着看起了病人。 我们惊慌失措,然后趴在窗前大哭起来。我还记得当时的那种慌乱、绝望。我们 哭回了妈妈,可是铃儿不能。床上的毛衣还剩半支袖子,红毛衣上仔细的加上宽 的细的黑条条。她母亲找不到回家的路。铃儿变得更乖了,身上的毛衣全是她母 亲织的。我们还是调皮,总挨父亲打,不时的吃“油饼”或“馓子”。“吃油饼” 是拿鞋底子扒下裤子打屁股,还有“吃馓子”,一把麻绳沾上水,挨完打屁股上 的花纹像极了那好吃的馓子。   或许她妈妈会通过遗忘的平原,在夜幕低垂时来到失念河,喝了河水,是什 么都忘了的呀。还记得铃儿是她女儿吗?铃儿在街头给她妈妈烧纸,纸币着了, 变成一大堆纸灰,在街上随风飘荡。她什么事都告诉妈妈,她干着和妈妈同样的 工作,每天都体味着妈妈当年的甘苦。铃儿说妈妈那时多苦啊,我们现在好多了, 于是多苦多累铃儿也不觉得了。   那些年山上有狼,附近村子里的小孩去上学,再没回来,过了好久,只找回 一个头骨。死亡总是一件秘而不宣的事情。   铃儿还是相信轮回。妈妈现在不记得她了,可是她庆幸她记得,总是妈妈长 妈妈短的,想象她的妈妈现在是什么样了。十五去街头烧纸,铃儿给妈妈说,我 很好,你现在呢?   溪流隐匿着多少快乐和忧伤   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溪水总是清清的,脚放进水里,能看到鱼儿亲吻脚趾头。水搅浑了,鱼儿不 见了。过一会儿,上游的干净水流下来,再一看,鱼儿还在。   用脚拍打河岸,一会儿啪啪啪做一块泥凉粉,软软的,晃悠着。   我们在河边修涝坝。再偷一根母亲的缝衣针,弯成鱼勾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 钓鱼,钩上巴掌大的狗鱼先放在涝坝里养着。水渠柳弓下腰,神态老迈。我们蹭 蹭就能在它身上爬个来回。有一回快爬到树梢上了,母亲见了咬着嘴唇一声未吭。 等我下了树一阵好数落。她怕一声惊叫会吓得我跌下树来。   涝坝里的狗鱼晚上回家在母亲的大铁勺子里用油煎一下,香得娃娃们站成一 排唆着手指头。我拿着塑料小油桶给母亲担水,桶口太小,把它压在水里,总也 咕冬咕冬的喝不满,手一松,桶一下就跟水流走了。我顺着水追啊追啊,一不留 神桶就跑得不见了。   天一下雨溪水就变浑了,像一大盆洗脚水,浊好几天。担来做饭的水母亲放 点白矾进去,哗的一下子就变清了,像变了个技艺高超的魔术。   寻利天天跟我在河边玩,后来我们要搬家了,她给我装了一书包洋芋,说是 送我的离别礼物。我们天天吃洋芋,洋芋吃完了,家还没搬呢。   顺着溪流的方向,说是能找得见藏宝洞。我们曾耐心的一路寻去。藏宝洞终 是没见着,山洞却是一个连着一个。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蹄印在溪边。偶蹄类 动物的蹄印,两个半圆的蹄印,比家养的牛啊羊的都大。我们能看蹄印分清鹿来 没来过。还有清楚的鸟爪印,大拇指向后指着,前面三个细指头立正,细细小小 的,看得人心里痒痒。   山脚下一棵大青杠树,树上早没了青杠籽。一天大雾,有人到溪里挑水,看 见树上有黑影在摘青杠籽,熊总是爬上树,坐在树叉间,一把一把的掳青杠籽吃。 那人急急的取来枪,瞄准了一枪打过去,却是一个人摔了下来,穿着黑色的衣服。 原来这个人想着农闲来摘些青杠籽,给他们家的猪上上膘。   有许多时间,我们都泡在河里捉鱼摸虾,我终归不是一只翅膀油汪汪的在水 里浸了也不湿的鱼鹰,我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我休学了,这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守 在河边,我慢慢的开始不太爱说话,其实我学会了给自己说话,我的话都给自己 说完了,反而不知道该给别人说些什么了。   太阳出来时,拉一张狗皮褥子出去,铺在草地上,坐着看东看西。羊啊牛啊 动物们都来了,它们每天都来溪边喝水,喝完了,留下些蹄印在河边上,就够我 看一天的了。   溪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和风细雨的流着。狗皮褥子上的我忙得很,我睁大眼 睛看,我看到了许多事,并无师自通的看懂了一些事,休学没耽误我。可大人们 还一厢情愿的以为我越来越傻了呢。   我知道,我这辈子也许需要一种环境的熏陶,但绝不需要别人来教导我应该 怎么样,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这是在河边学会的。我想念我河边的生 活,还专门去过一次那个白龙江边的小村庄,坐着大班车,走了那么远的路。看 了,我就知道我又失去了一些东西。   白龙江像个大人物   你背着手   走过来   一言不发   平素里,白龙江安静得像个不露声色的大人物。我总想象着,江面上有道溜 索,吱的一声就到了对岸,多有传奇色彩。可惜,江面上除了石桥,只有竖琴般 的索桥。索桥上铺了一人高的木板,脚下深渊,踩上去摇摇晃晃,可是人们走得 镇定得很。   闻着麦香一路往江边散步,我们在江水南面,北面黑魆魆的山扑面而来。走 一走拿竹棍子敲敲脚下的青草,所谓打草惊蛇,是怕踩上它。其实蛇一般不伤人 的,除非感到危险临近。它反映敏捷,如果你在它熟睡时踩了它的尾巴,那你多 半是逃不了,就算你拔脚就逃,那它也会追你十里路。蛇偶尔也在麦地里散步, 头在麦芒之上,一摆一摆走远了,从远处看,飘然如仙。   要是遇见蛇横着拦在你要走的路上,那就住回走吧,跟皇历上写的不宜出行 一样灵验。前面必有危险,蛇是来给你报信的。当然,首先你得是个好人,没做 过坏事,才有可能遇见这种情形。   白龙江静如止水,如一条碧蓝丝带。那时,村子与县城还不通汽车路,只有 条土路,可以骑自行车。送信的乡邮员吕效仙就穿着绿衣服,整天骑着自行车在 这条路上来来回回颠簸着。他的绿衣服背上总是湿漉漉一块,好像从来就没有干 过。当年,有自行车骑可是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成天骑着车子沿着白龙江上了又 下了 ,身上落满了别人艳羡的目光。   水运处一个大坡,下坡急转弯。这天是徐树长替吕效仙送信,他从坡上骑下 来时却撞在桥栏上一头栽进江里,“咚”的一声便了无踪迹了,包括那辆让人艳 羡的自行车和捆在后捎架上让人牵挂的绿邮包。就那么一次,他没穿邮递员的绿 衣服,后来人们想起来那天是穿件灰衣服的人骑在那辆眼熟的绿车子上。江水保 持沉默,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老人们说,其实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辆东风 车跌进去,也是这样了无踪迹。   白龙江安静而又深不可测。   穿绿衣服的吕效仙继续送信,他骑着辆新自行车,在许多岁月里来来往往, 再没见过谁帮他送信。   雨后,像是换了一条江水,“轰隆隆”激流响着吓人。才老叔好水性,总在 那时两脚踏实守在江边,见上游冲下来木头,甩上钩子,这头在江边的大树上停 住,再一点点拉上岸来。春夏多雨,秋天时,竟码了一院子木料,可以盖院房了。   那棵梨树不孤独   老人说   鸽子上树了   要发大水了   那天齐刷刷一群鸽子落到了门前的槐树上。鸽虎在后面跟着,像只大鸽子。 领头的鸽子见了它立即领着鸽子们哗的飞走了。鸽虎还在树上站着,深谋远虑, 表情严肃的算计着什么。   江边站着的那棵梨树,结的是巴梨。摘下来并不能马上吃,苦涩着。那年母 亲去远远的兰州城里进修,父亲把那梨给我们分成五份,每人一份,母亲的一份 放起来,到十月母亲回来时,那梨拿出来满屋子清香,闪着秋天金属般的颜色, 让我们全忘了,自己的那份早吃完了。   果然,第二天江水就涨高了许多,像是想把什么都冲走似的,怒吼着,流走 了。   那棵树长了几百年了吧,反正,它是村里最老的树了,村里所有的事,都瞒 不过它的眼睛。我摸着它身上的节子总这样想。   有辆卡车在水运处桥上出车祸了,一车人或死或伤,只有一个孩子,被甩到 那棵梨树上,他从树上爬下来,直接回了家,过了几天,才有人知道他也曾在那 辆不幸的车和人中间。他只擦伤了胳膊上的一块皮,别的什么都好。   绍叔叔就是那次出的事,绍姨坐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的两个孩子 围着她哭,大人们围着劝她,后来孩子就站在院子里了,拿手指使劲在那棵粗皮 的老槐树上划来划去,不哭了。我一岁多才断的奶,母亲说晚上就把我放在绍姨 家,一连放了一个星期。每天半夜里母亲说她都到绍姨家窗户下面去听,看我哭 着没有。绍姨总算好了,像往常一样的开始在家忙活。可我后来听见她给母亲说, 我应该给他煮点鸡蛋的,我要是给他煮鸡蛋,幸许就迟了错过那趟车了,我都说 了要煮的……她垂着泪,把自己整个埋进阴影里。   那个幸存的孩子长大后,据说混得不错,在这个浑沌的世上,混出了点颜色 出来。老人们说得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说,祸不单行,那年,村子里先 发大水,后出车祸,许多人尸骨未存,村子似乎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   牛骨头   看见牛骨头   我知道了什么叫瘦骨嶙峋   许多牛骨头架子,没有头,脖子支楞着,显得突兀。一个个被拎了回来,再 一节节卸开,父亲干这活应该内行,他是外科医生。然后把它们丢进了大钢精锅 受着磨难。骨头支撑着肉的体面,价钱却只有肉的十分之一,于是,家家多吃骨 头,好在骨头上还带着没有剔除干净的肉。   那时候,家家墙上挂着灯笼似的红柿子。硬的时候挂上去,慢慢柿皮就变得 透明起来,里面包着软软的一包糖水。   背着书包东张西望回家,肉骨头煮好了,发出暖暖的香气。其实牛骨头真是 闻起来比吃着香多了,许多时候,我都在想,炖着牛骨头的日子,可以成为一种 生活背景,富足而又饱满。没等我耐心地啃完骨头,我们家的狗已经在院子里目 光急切的看着我哼哼了,舌头长长地垂着。肉汤放上些青稞炒面扮上吃了,接着 上学去。手上的油,在本子和书上隐隐隐约约留下痕迹,如一种暗喻,喻示着吃 肉的好时光。仔细看看,大家的书本大抵如此,无一例外。   骨头吃完了,汤里剁了大白菜帮子煮进去,吃得不耐烦了,下顿接着吃。父 亲给我们做榜样,吃得狼吞虎咽,说,将来到你们家,你就做这样的饭好了。转 眼,真到了这个时候,父亲来了的时候,是我家的节日,儿子欢呼着,去吃东坡 菜。   时常想起那些日子,哥哥知道哪天放什么电影,而他上学本不经过电影院, 他逃学去大街闲逛,却偏偏多嘴,一家人就吃饭的时候才坐在一起,说那么几句 话。当时就挨打了,来不及放下盛骨头的碗。父亲因为他的不争气跳了起来,除 了打好像没有别的办法让儿子听话。逃学的哥哥像是因为多嘴而挨打,而不是逃 学。想起来说说,那时的白菜帮子要能切小一些就更好。   日子一天天过下来,牛骨头的价钱涨了20倍,而我的年龄只长了不到4倍, 好像还是让人欣喜的。牛骨头的样子一如继往,脖子支楞着,显得突兀。   柿子柿子   我为你挂上满树的红灯笼   你就知道   秋天到了   长成大人的我从不吃柿子,包括柿饼。   水果们追着季节依次长熟,而我们便一样一样的吃过去。有时吃得太饱,就 不吃饭了。农村的孩子好养,在自然里浸大的。先熟的是杏子,然后是桃子和梨, 接下来,就该吃葡萄了。到了核桃熟的时候,谁伸出手都是满手黑。柿子红了, 摘柿子时,用根长长的竹竿,前面劈个小叉,叉上去一掰,就摘下一枝柿子。灿 烂的红,吃着却是满口生涩。孩子们倒也不挑剔,捡了最红的,天天使劲吃,等 不及放软,也不怕涩。一块钱能买一麻包,也不贵。钉几枝带叶子的在墙上做装 饰,立刻有了几分喜庆的秋意。捡没有伤的整整齐齐码一大缸,母亲噙一口酒猛 的喷去,再用塑料布包了封严。放上十天半个月,涩红的柿子变得油亮,涩味尽 除,变得脆甜。只是吃得便秘。在厕所里蹲了又蹲怎么也拉不出来。这下恨极了 柿子,坏柿子,烂柿子,害人不浅。吃果导片,吃了肚子生痛生痛。院子里有个 叫新新的,便秘得厉害了,母亲给他插了根橡皮管子在屁股上,灌了两大瓶肥皂 水进去,总算好了。   我们看会了,偷来母亲全套工具,再从院子里捉来一只只鸡做实验,也给鸡 灌了两大缸子肥皂水进去。到了下午,满院子的鸡都不会走路了,一走“扑通” 就跌倒了半天爬不起来,屁股上还冒泡泡。结果鸡的主人恨恨地来告状,母亲气 得问这是跟谁学的,我们只好乖乖地说是跟她学的。   鸡不让灌了,我们又去给青蛙灌,灌得青蛙肚皮鼓鼓的。扔到马路上,等过 来辆车,压过去,“嘭”的一声像放鞭炮。只是等许久也等不来辆车,青蛙挣扎 着翻过身,跳不起来,慢吞吞的爬回田里去了。它大概是恨极了我们。像便秘的 人恨柿子那样。   母亲拿着管子走了,又是谁不听话,吃多了柿子呢?   二哥   弯下第一节手指   你好   弯下第二节手指   你坏   弯下第三节手指   我们合好吧   二哥哥手指像折扇   二哥哥不喜欢穿新衣裳,玩得痛快忘记爱惜了会挨骂。二哥哥说他是夹心饼 干中间的奶油,吃着香,可是看不见。母亲说不清他多大会走的,他叹口气,唉。   二哥哥是在西安姥爷那儿长大的。会拿着钱给姥爷打酒买花生米,过马路时 小脑袋扑楞扑楞的两面看,在熙熙攘攘的车里穿过去再回来。我大哥则在甘南的 奶奶处牵着大狗欢欢到处溜。而我正在妈妈的肚子里游泳。母亲听不得别人问, 想不想你儿子,眼泪哗的就下来了。   二哥刚从西安回来时还是洋气的一个城里小孩,可没多久就变成了小土匪, 天天回来一身土。供销社只要来新货,母亲就夹在一群穿大裆裤的女人中间排队。 这回是批减价的条绒布,咖啡的颜色,母亲买了来给我们一人做了条裤子。头一 天穿了出门,下午回来,二哥哥的裤子膝盖上一个花花的大洞。挨了打。第二天, 我和大哥的也花了,母亲才知道,这条绒放久了糟了。只是打已经挨过了。   我挺喜欢二哥的,可他不喜欢我,说我丑得很。妈妈在时他让着我,妈妈不 在时我就得让着他。   二哥哥后来招了工,他告诉我招工考试的题目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 之乐而乐”。他进了粮油公司。我和他总是吵嘴,可中午我还给他送饭去,放下 就走,不说话。他总忘记下午把饭盒带回来,家里饭盒都去了他的单位,也就不 给他送饭了。他炸油大豆,纤长的手指泡在水里把豆子一个个剪开,我只觉得可 惜,多漂亮的手,我就没有。还做豆腐,每天带壶豆浆来,有一天没带,问他, 说有人掉进了温豆浆锅,今天的豆浆别喝了。   二哥哥用他头一个月的工资买了条退役军犬,扔出去个手绢包,它便飞奔了 捡来,伸着长长的舌头哈哈的喘气。后来又要来一只刚生下几天的小狼犬,养半 大了才看出来耳朵半搭拉着是个二转子。二哥哥小心的用木棍支着狗耳朵,用伤 势止痛膏粘得竖起来,按时给它吃钙片。只是取了胶布后,狗耳朵辜负了他的苦 心,照旧搭拉着半个耳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