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最后的两小时五十五分钟   /王晓明   十点整。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我看见窗外的阳光似乎并不是 很好。阳光也象是没睡醒的样子。   我使劲揉揉脸,感觉头有点晕。   电话铃还在响。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正在关我的电脑,可是怎么关也 关不上,有许多程序被我打开了,我不知该从哪里关闭。然后我又看见一条蛇, 绿色的,带着更深的暗绿色的花纹的蛇,它在我的电脑里,在绿色的竹林丛里穿 行。平时我怕蛇怕得要死,可是在梦里,它就那么蜿蜒而来,我并没觉得害怕。 然后,我就听到了尖叫声。我醒了,在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还看见那条蛇在 竹林里丛蜿蜒爬行,它浑身绿色,并带着更深的暗绿色的花纹。   我就这样看着这个梦醒来,我看见窗外的阳光并不是很好。   昨晚上网上到很晚,直到网友们一个个都下线了,只剩下一个叫海枯石烂的 还在跟我聊个没完没了。可是,昨晚我是谁?是天长地久?还是从此是风?也或 者是XX?123?真有点儿想不起来了。我觉得网络真是有意思,许多人都在上面 说着自己也不懂的话,却想着用那些话去感动别人。   电话铃还在响,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的父母这个时候早就上班去了,这座楼里的大部分人这个时候都在上班。 整个小区里的人这个时候也大多在上班。我躺在床上,我听不见外面有一点声响。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希望有声音。任何声音。那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可是没有 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刚才的电话是谁?   十点十分。我起床,到水龙头边洗脸。水冰冷刺骨象无数刀片一样切割进我 的肌肤。我停住,我不相信连水也会这样伤害我。赶紧拽一块干毛巾捂在手上和 脸上,抬起泪朦朦的眼,我看见窗玻璃上的霜花开得很浓密,像许多奇怪的花朵、 树林、山川,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我接着把手摁上去,窗玻璃上马上就印出了 我的手掌的形状,细弱的、不连接的手指,空着的掌心,很恐怖的一副样子。   我是个小县城里的姑娘,没上过几天学,没见过多少世面,长得不漂亮,脑 子也不聪明,我只是喜欢看一些闲书,我全部的知识和经验都来自于那些书本。 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里面没有一本世界名著,甚至连与名著沾边的也没有。我只 喜欢看乱七八糟的书。我的书架上堆满了《血型与性格》、《心理学》、《周公 解梦》、《婚姻法》、《幽默歇后语》、《象棋残局》、《半夜别开窗》,还有 许多过了期的杂志、许多我曾经一字一句地抄写的笔记本,那些笔记本上记满了 许多莫名其妙但都无比真诚的字句,那是我纯真的少女时代的证明。我的梦想很 多,但也仅仅是梦想。我沉浸在我自己的梦想里,可我并不盼望着它们有一天能 够实现。我觉得梦想一旦成为现实就会变得俗不可耐。我是俗人,喜欢一切俗气 的东西,可俗气跟俗不可耐完全是两回事,我喜欢俗气,但不喜欢俗不可耐。   洗完脸,我仔细地化妆。我不喜欢看到自己日渐苍白的脸。   我才二十五,可有时我却感觉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十点二十分。我用热水冲了包秦老太茶汤,放上了两小包糖。生活是那么枯 燥无味,我只能为自己多添加一点调料才行。   我一边喝茶汤一边坐到了电脑前,心里却莫明其妙地有些烦躁。   我呆呆地坐着,拿不定主意是该开机还是该干点别的。   我看看桌子上的日历,今天是大雪。我喜欢下雪的日子。去年一年都没下过 一场象样的雪,我一直都在盼望着下雪的时候能出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雪仗。但 天空现在看上去一点要下雪的意思也没有。天空也跟我一样是一副找不到什么事 可干的模样。   其实我每天都没什么事可干。自从八年前我刚一高中毕业就没什么事可干了。 这八年中我也只帮别人卖过两个月的衣服,开过半年花店,又在一家企业小报当 过三个月的编辑,剩下的那些时间里,我除了整日没白没黑地睡懒觉、上网聊天 和整日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外,也想不起还干过什么了。   十点半。我给叶琳打电话,我说:“来吧来吧,我请你吃饭。”   叶琳在那端犹豫着,她说:“我跟别人约好了。”   “推掉。”我说。   叶琳还是有点犹豫,她说:“下午不行吗?下午我准时到。”   “重色轻友。”我说,“十一点怎么样?十一点我在欲望花园等你。”   “好……吧……”叶琳终于答应。   十点五十分。我来到欲望花园。欲望花园其实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只不过 是个普通的街心花园,在一个三叉路口的中间,小小的一块草坪,草坪中间有一 座红色的亭子。红色是一种很俗的颜色,也是一种很热烈的颜色,据说它象征着 喜庆、成功、顺利、热情、欲望和爱,我喜欢红色和所有红颜色的东西,但我总 觉得把红色作为亭子的颜色却多少让人感到有点奇怪。特别是这种艳艳的火红。 我怀疑建造亭子的那个人是不是个疯子。但叶琳说那个人应该是个很前卫的艺术 家。叶琳就自认为很前卫。叶琳是我的高中同学加最好的朋友,在一个工作量不 大管理也很宽松的单位上班。她喜欢写小说,喜欢看棉棉卫慧,喜欢她目前的这 种工作状态,她一心想做个棉棉卫慧那样的美女作家,但是说实话叶琳长得并不 怎么美,而且她写的小说无论从语言还是人物形象上看都很单薄,很幼稚,我觉 得这跟她的心灵的纯洁和经历的太少很有关系,我建议她写散文,可她不听,她 说她只喜欢写小说。写吧写吧。我对她说,你写到八十也比不上棉棉卫慧的一根 头发丝。叶琳却笑我,她说,你呢?   我?我也笑。我就是我呀。我也喜欢一些奇怪的东西。   刚见到这座亭子的时候我就惊异于它的样式的别致和它的颜色的张狂,我给 它取名叫欲望花园。宋子平曾问我为什么不给它取名叫爱心花园或者成功花园之 类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顺口就把它叫成了欲望花园。宋子平就笑我,他说: “那我以后就叫你‘不知道’吧。”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每天该干些什么,不知道明天该干些什 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宋子平,不知道他是不是 真的也爱我,不知道我跟他的最终结局是什么,总之,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 物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现在是冬天我还是知道的。现在的草坪上呈现出一片萧索的枯黄,风吹来 一些碎纸片、塑料袋,它们落在草坪上,被一些草们扯住,它们挣扎着、呻吟着, 极力想要挣脱草的牵绊,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也一直极力想要挣脱对宋子平的 爱,可最终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把自行车停在花园边上,然后倚在花园的栏杆上。栏杆是用铁管焊的,涂 着一层与亭子同一色调的红,但现在它上面的颜色已大部分被游人的衣服蹭掉了, 露出了里面锈迹斑斑的黑来。亭子的红色也早已旧了,无精打采地立在荒凉的草 坪中间,象个落魄的诗人。诗人大都是落魄的。安利是诗人,安利放着每月七八 百元工资的机关工作不去干,辞职下了海,开画廊、开书店,呛了几口水后,就 只好做了专职自由撰稿人,可惜现如今报刊杂志上的稿费都太低,安利的日子就 过得很潦倒。想到安利,我就拿出手机给安利打传呼。我的手机是宋子平给我买 的,他希望他在想我的时候能够很快地就找到我,可是我却用他给我的手机给别 的男人打传呼。安利过了五分钟才给我回电话,他没电话,他是从他租居的那套 位于六层高的楼上的二居室里跑下来,到楼下的小卖部里给我回的电话。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   “睡觉。”安利的声音听上去鼻音很重。   “来吧来吧,闷在家里干什么?”我说,“带上小琪。”我又说。我不喜欢 小琪,但我希望安利能来。   小琪是安利同居的女友,在一家化妆品店站柜台。安利是在陪他的上一任女 友去小琪的店里买东西时认识她的,安利一看见她就首先诧异于她的惊艳。安利 于是背着女友又去了一次小琪的店里,这次的见面更使安利对小琪有了一个飞跃 式的认识。安利发现小琪竟也是个诗歌爱好者,小琪在她的诗里写:“从菊花茶 的香气里抬起头/你的笑,让我不敢睁眼/…”。安利被她诗里的菊花茶的香气 迷住了,当机利断,跟女友分了手,然后把菊花一样的小琪领回了家。不过我见 过一次小琪,觉得她好象并不象安利说得那么漂亮,嗲得也有点过份。叶琳也同 意我的观点,叶琳说:“象什么呀?瘦得木棍似的。声音还那么难听。”   十点五十八分。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风驰电掣地从我身边过去了,又折回 来,歪着头看我。见我直盯着他,竟突然有些犹豫地不知该不该下车。   “你好。”我说。   他的脸红了。我感到可笑。   他下了摩托,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站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   “你在等人?”他问。   我笑笑,不回答。现实跟网络不同,在网上,是陌生人跟陌生人的交往,而 在现实中,就显得非常唐突。   “你是不是叫scalewing?我在一本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也是穿着这身衣 服。”   我写小说的时候叫scalewing。在一个论坛上,我也叫这个名字。我一直以 为那是蝴蝶的意思,可直到有一天,一个网友给我发消息,问我为什么叫这么个 名字,他说,那是飞蛾。飞蛾,原来是飞蛾。而我,竟还一直以为那是一只美丽 的蝴蝶。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之后,又想,其实叫飞蛾才是最贴切的啊。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我的这个名字。人们都觉得我这个不喜欢工作的,喜欢写 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女孩子是不可救药的,连我的父母也一看见我写东西就笑话 我,他们说:“有本事你就写出本书来让我们看看。”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生 下我,又看着我长大,他们本来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我出人头地,或者仅 仅希望我能够自食其力,可是我令他们失望了,于是他们笑话我,他们说:“有 本事你就写出本书来让我们看看。”   我没本事,我写不出书来,我只会用自己写的一些连自己也看着无聊的小说, 来打发自   己的更为无聊的日子。但我喜欢这个冒失的却知道我叫scalewing的男孩子。   我又冲他笑笑。   “抽烟吗?”他从口袋里拿出烟递给我一支。   我摇摇头。   “我以为你会抽烟。”他不无遗憾地把烟放在自己的嘴上。   在我的小说里,“我”是一个会抽烟会喝酒会骂人会打架很疯狂也很没心没 肺的古惑妹,可事实上,事实上我总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善良的、 软弱的、爱幻想的好姑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许,骨子里我就是个反叛 的人物?或者我一直在渴望反叛?但是大部分人都喜欢把小说里的“我”和现实 中的我对号入座,我觉得我的美好的形象已被我的小说严重地毁坏了。   十一点零一分。叶琳还没来,我猜她大概十一点零五分至十分才能准时来。 她就这样,每次都拖那么几分钟,我说过她几次,但她改不了。也许她觉得迟到 能够抬高她的身份?随她去吧。我没有别的朋友,我不想因为这些小节而影响了 我们的友谊。   安利也没来。   我回头望望那个男孩子,他正悠闲地倚在花园的栏杆上吸烟。他吸烟的姿势 看上去很做作,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他脸上的粉刺也太多,一个个就象饱满的 红小豆。我想从现在开始我大概得有半年的时间吃不下红小豆饭了。   我站得有点累了,我的高跟鞋足有八公分高。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太矮了,我 觉得穿高跟鞋或许能让我看上去高一点。站在人的面前,高一点,似乎就有点心 理上的优势。我立直身子来回挪动了几步,我的宽大的长裙又引来好几个路人的 注目。在这样冷的天气里,穿裙子的女人本来就少,而且别人大多都会在裙子的 外面再套上一件及膝的或包臀的长外套,可我仅仅在黑呢的长裙上面穿了件大红 的绣花缎面小便袄,我的长头发也被我辫成了平肩的麻花辫,很古典,也很俗气。 可我喜欢的就是这种俗气。   宋子平也很喜欢我的这身打扮,她说我穿这身衣服显得质朴单纯。他喜欢我 就是因为我单纯。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从不穿它们。它们太醒目。   而我们并不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甚至恨我们不能变成隐形人。   “你叫什么?”我问那个小伙子。   “雷磊。”他说。   “那么好吧,雷磊,”我说,“等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他不相信似的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是认真的,就有点受宠若惊地说道:“我 请你。”   我发现他竟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喜欢牙齿好看的男人,牙齿好看代表 着健康,而且我觉得只有绅士才能有一口好牙。   宋子平的牙齿也非常好。两年前,我在安利的介绍下去他朋友当主编的一家 企业内部小报做编辑,安利的那个主编朋友把我带到分管宣传的副厂长的办公室, 一进门我就看见坐在黑色的老板桌后面的那个人在笑,但不是跟我笑,他在跟电 话那端的人笑。我看见他露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冲我们点点头,然后跟电 话那端的人说:“我还有事,晚上见。”   但是那天晚上他却请我和主编吃饭,饭后又亲自开车送我回家。第二天主编 就拐弯抹角地告诉了我一些有关这位宋副厂长的风流韵事,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有 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的副厂长叫宋子平。那时候我还一直偷偷地爱着安利,所 以我不认为我将来会跟宋子平发生一些什么,我对主编的警告很不以为然,甚至 觉得他有点小看我了。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宋子平其实并不象主编说得那么猥琐, 有时倒觉得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有工作能力,有思想内涵,长得也挺不错,浑 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成熟男子的气度。   说实话我的确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除了喜欢写写小说喜欢做做白日梦以 外,别的其实什么也不懂。我从没谈过恋爱,当然不能包括暗恋。我上初中的时 候曾暗恋过我的一个同学,从初一到高三,六年,我为他写了整整十八本日记, 但直到高中毕业时我才知道,他早就有了女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丽丽,他们已 谈了整整两年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烧掉了那十八本日记。后 来我又见过他一次,在一条行人和车辆都很多的马路上,他喊我,我看着他,一 时想不起他是谁。然后他过来,他跟我说,我是某某呀,你忘了?我笑,我说我 没忘。我想起他是谁了,但那时他已结婚了,不是跟丽丽。我想就是他不结婚我 也不会爱上他了,少年时的那点小心思早就随着岁月的流逝悄悄地飘走了,即使 有时候它偶尔飘回来,看见我那一幅淡然的模样,也就很失望地转身即逃。人们 往往都是这样奇怪,无论小时候的一件玩具是多么珍爱,可等我们长大了,再回 过头去看它,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刚刚遇见安利的时候,他教我写诗,我又觉得 我爱上他了,可他的女朋友太多了,一个接一个,都那么漂亮,他没有时间想到 我的心思。然后我遇见了宋子平,我又开始固执地把他当成我梦中的白马王子, 并竭力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我每期都会让他在我编辑的那个版面上露一露面,并 妙笔生花地给他弄了一篇专访托安利的关系给发表了在市报的头版头条上,   我拿着报纸去给他看,我以为他会很高兴。谁知他看了却没笑,而是有点正 经地说,我把他推到了出头鸟的位置。那已是我认识他的两个月以后了,他单独 请我到一家很僻静的小酒店吃饭,并且那次他还告诉我,他爱我。他说他从看见 我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我。我没问他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他是在跟谁打电话, 也没向他证实主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牙齿很好。   十一点零五分。安利一个人来了。他从公交车上下来,缩着头,很怕冷的样 子。他的棕色的皮大衣有点旧了,但看得出质地依然很好。那是他的上上上任女 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的上上上任女友是个开皮衣店的,她跟安利谈了三个月 的恋爱,先后送给了安利一条皮裤、一个皮夹克、一个皮马夹、加上这件皮大衣, 当然还包括三付皮手套、三条皮腰带,我和叶琳就一人分享了他的一付皮手套和 一条皮腰带。那手套的确漂亮,乳白色的,手背上用电脑刺绣着一枝同色调的小 花,手腕处还有一簇长长的兔毛,我喜欢把手反过来用兔毛轻轻地在脸上来回蹭, 毛绒绒的,感觉很温暖,很舒服。可惜它后来被我戴破了。破了的手套被我扔在 了抽屉底层,过了一个夏天后发了霉,长出了许多墨绿色的小点点,我就把它扔 进了垃圾箱。那时安利已跟他的那个女友分手了,据叶琳说是因为我。我怎么啦? 我问安利。她神经病。安利说。   “小琪呢?”安利一走到跟前,我就问。   “分手了。”安利说。   “又看上谁了?”我问。   “谁也没看上。”安利说。   我不相信,可我也不再问,我相信过不了两天安利一定会再领个女孩子来给 我们看的。安利喜欢漂亮的女孩子。却没有哪个漂亮的女孩子能够拴住他半年以 上。安利说,只有不断地打破才有不断的建立。可是打破什么?建立什么?诗人 的语言总是难懂的。   安利看见雷磊了,表情有点怪异,我说:“我的男朋友。”   我看见安利和雷磊同时张大了嘴巴,傻瓜一样看着我。   我想笑。   十一点零八分。叶琳来了,她的那辆破自行车哐啷哐啷地响着,离很远就能 听见。叶琳从没有打算换一辆车的意思,哪怕是一丁点儿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而 且叶琳还幼稚地说,她长得不是很出众,需要有个什么东西把她衬托出来才行, 所以她就选择了这辆破自行车。她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骑着这辆 破自行车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哐啷哐啷地走。叶琳一直觉得这辆破自行车就是她 的水晶鞋,只可惜舞会都快结束了,王子却还没出现。   叶琳停下车子,把它歪在台阶上,她的破自行车没有车撑子,停下时必须有 个东西倚靠才行。   叶琳看见雷磊,很礼貌地笑笑,问:“这位是?”   “雷磊。”我说,我不想再开玩笑。我说什么叶琳都会相信,我不想让她误 会。   但叶琳还是不怀好意地用眼角斜了我一下。   “你好,我叫叶琳。”叶琳又冲雷磊点点头。   十一点十五分。我、叶琳、安利、雷磊,我们四个人一起走进一家名叫“创 世纪”的小饭馆。我不明白这个仅有上下两层楼面,雅座不超过五间的小饭馆为 什么会叫这么一个大得吓人的名字。但这里的菜的味道的确不错,而且价格便宜, 一般情况下三四十元钱就能吃一顿不错的饭菜,我和叶琳、安利三个人经常来。   雷磊殷勤地给安利递烟,给我和叶琳拉椅子,倒茶水,他又坚持说他做东, 所以我们就让他自己去点菜。   安利问我:“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笑而不答。   叶琳一边喝茶一边说:“比宋子平强。起码比宋子平可靠。”   “你怎么知道他可靠?”我说。   十一点三十九分。菜上齐了,八菜一汤,大部分都是十元以上的菜,酒要的 是二锅头和暖啤,他们三个人喝二锅头,我自己喝暖啤。我在心里偷偷地笑,雷 磊可能真的以为他遇上了三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他不知道我们只不过是一堆 生活的垃圾而已。当然,叶琳该算是质地还好一点儿的垃圾。   雷磊启开瓶盖给我倒酒,白色的泡沫沿着杯沿溢出来,流到桌上,发出滋滋 的声音。   “今天下午我不去上班了,我要喝个一醉方休。”叶琳又在发人来疯。她总 想把自己表现得很另类,可给人的感觉却是她永远只是一个好孩子。   雷磊一个劲儿地给我们敬酒,他说他能够认识我们非常非常地荣幸,他说他 上学时作文就很好,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读,可上大学时却阴差阳错地 读了个计算机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一个乡镇的计生委,整天跟大着肚子的女人 们打交道,没几天他就够了,只好辞职自己开了一家网吧。   “唉,现在生意不好干啊。”雷磊说。   雷磊说他的网吧开业一年多了,一年以前我们这个小县城里仅有两家网吧, 可谁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网吧就如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又添了二十多家,几乎所 有的学校和居民小区的周围都有几家正规不正规的网吧,而且现在有许多家庭里 也都买了电脑上了网,他的网吧近来营业额直线下降,他正想拉几个哥们再开一 家电脑软件专卖店。   “做生意其实是挺无聊的。”雷磊又说。   雷磊说他现在还是经常翻阅文学读物的,他非常观注当今的文坛动态,他喜 欢跟文人交朋友。   “你的网名叫什么?”趁他停下来给我们倒酒的时候我问。   “我就叫雷磊。”他说。   可我在网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我喜欢用不同的名字出现。我觉得 一个新的名字就是一个新的人生。我在一个聊天室里认识过一个叫听雨轩的男孩 子,那次我是叫读雨佳人,我们一起聊诗,知道了他是个很不错的诗人。后来我 又在另一个陌生的聊天室里碰见了他,但那次他叫蝴蝶飞飞,是个女孩子,而我 叫狼,是个男孩子,我们一起谈了一会儿恋爱,然后他给了我他的手机号,我打 过去,果然是他。我就说,你是听雨轩,他大叫,你是谁?你是谁?我没有回答 他。但从此在网上我就再没见过听雨轩和蝴蝶飞飞,我想他肯定是又改名字了。 在网上,你觉得一个名字让你感到有点儿糟糕,你完全可以马上换一个新的名字, 而在生活中却不行,你必须背负着你的糟糕的名声继续糟糕下去。   “你知道现在上网聊天的都是些什么人吗?”雷磊说,“十五六岁的中学生, 还有一些精神空虚症患者。”   我有点不高兴,我不喜欢话太多的男孩子。可叶琳看上去对他很感兴趣,现 在已经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托香腮,聚精会神地听着了。安利也好象对雷磊很 感兴趣,他们频频地举杯,从做生意,谈到足球,又谈到诗歌,谈到申奥,谈到 尼泊尔的宫廷血案,他们已成了一副酒逢知己的模样。   坐在他们中间,我觉得自己象个外人。   雷磊又端起酒来,他说:“从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 找我。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叶琳立即响应,一仰头,一杯酒就进了肚子里去了。安利喝了半下,他说: “不行了,不行了。”   我不喝,我的酒量不大,半瓶啤酒就能让我头晕脑胀,口齿不清。我拿着一 块鸡翅膀,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啃。   雷磊把我的酒端起来说:“姐,这杯酒你一定要喝。”   他竟然叫我姐?当然,按年龄他也得叫我姐。可是被他这么一叫,我竟觉得 自己好象一下子真的老了不少。   我接过酒,一饮而尽。   十一点五十九分。我的手机响了,我知道是谁打来的,但我不去接。   十二点整。我的手机又响了,我还不去接。   十二点零一分。我的手机又响了。   十二点零二分。我的手机又响了。叶琳、安利、雷磊一齐放下筷子,不说话, 都不转眼珠地盯着我。我只好摁开接通键,我对里面说:“你烦不烦呀?”   那端沉默 了一会儿,说:“你在哪儿?”   “你管不着。”我说。   那端又是沉默。   我等了会儿,刚想挂断,却听那端传来一个低沉的却非常清淅的声音:“我 爱你。”   我狂笑了三声,然后,开始哭。   十二点十分。我终于把眼泪止住了。   我发现我整整浪费了两包餐巾纸。   十二点二十五分。我可能有点醉了。头晕。安利不许我再喝酒,他象一个大 哥哥,拍拍我的肩,哄我喝掉那杯茶水。对我,他一直象一个宽厚的大哥哥。我 想扑到他的怀里哭。可他已经放开我,又离我远远的了。他在我够不着的远方。   雷磊一直拿眼盯着我,管他在想什么呢,我会在乎他?   叶琳却一直在大吃特吃。怎么不把她撑死!   十二点四十分。我们吃饱喝足了,雷磊去结了账,又邀我们去他的网吧玩。   “我们去吧,反正我也不想去上班了。”叶琳一脸兴奋,我想那大概是酒精 在她的体内挥发的作用。   “我要回去了。”我断然拒绝。   “我喝多了,也得回去了。”安利说。   安利拍拍雷磊的肩。安利喜欢拍任何人的肩。安利说:“我们以后就是朋友 了。我们以后会去找你的。”   雷磊只好走了。踩开摩托车发动杆的时候,我看见雷磊还回了一下头。   “雷磊是个天真的孩子。”我说。   “走吧。”安利说。   “我喝多了。”我说。   “一点也不多。”叶琳说。   “可我醉了。”我说。   “你没醉,你只是心情不好。”叶琳说。   可心情不好与醉没醉有什么关系?叶琳真是会牵强附会。   “我们推着车子走吧。”叶琳又说。   十二点五十分。路过欲望花园的时候,我看见一对年轻的恋人正坐在亭子里 面的石凳上。   “没事吧?”安利问我。   “没事。”我说。   “那我走了。”安利跳上了一辆公交车,他说他想回去睡觉。   他宁愿回去睡觉也不想多陪我一会儿。   “我有男朋友了。”叶琳一脸幸福地说。   “是个警察。”叶琳又说。   “他很喜欢我。”叶琳又说。   我停住,我看见那两个坐在深冬的街心花园里的年轻的恋人靠得是那么近, 那女孩子的手就放在那个男孩子的掌心里,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他们。 我看着他们,我多么羡慕那个女孩子,我猜想那个男孩子的掌心一定很温暖,要 不,那女孩子为什么一点也不怕冷呢?   我也不感到冷。酒让我热。   十二点五十五分。我的手机又响了。叶琳盯着我,她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 我就转头去看坐在亭子里的那对恋人,我看见那个女孩子已经把头埋进男孩子的 怀里去了。   铃声断了的时候,叶琳说:“宋子平跟你说过他会离婚吗?”   我摇摇头。   我知道他不会离婚。他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和一个贤惠的妻子,他说过:男人 一过四十,换份婚姻就不会象换件衣服那么容易了。   “他是不是又有别的女朋友了?”叶琳问。   “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生活在我自己的幻想世界里, 宋子平是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的王子,也是把我带入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你完全可以不需要他,你完全可以自食其力。”叶琳说。   在别人的眼里,我跟宋子平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钱。是的,宋子平是经常给 我钱,我需要钱交上网费、交手机费、买漂亮的衣服、买高级化妆品,我还需要 钱跟安利和叶琳一起出来吃饭,需要钱的地方多得是,我又没工作,所以我必须 依靠宋子平的钱来维持我的日常生活。可是,这跟我与他的爱情有什么关系?花 自己的爱人的钱又有什么关系?结了婚的人不照样花自己的老公的钱?   “离开他吧,早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叶琳说。   我想,离开他吗?可是……   宋子平也一个劲地劝我离开他,他会一连两个星期不给我一个电话,我打去 的电话他也不接,可当我真的觉得很绝望,真的想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却又给我 打来电话,又跟我说,他爱我。   我宁愿相信他只爱我一个人。   我打了一个喷嚏,我说:“我感冒了。”   我骑上自行车走了,忘了跟叶琳说再见。我听见叶琳在后面大声地喊:“又 怎么啦?又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其实我知道叶琳并没说错什么。叶琳是正确的。是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就错 了。   我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慢慢走,我看见阳光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路上空荡荡的,很干净,连张废纸片也没有。我骑着车慢慢地走,在一个 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小交警正一本正经地做着动作,可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甚 至行人也没有几个。我看着他,想笑。我没下车,我想看看那个小交警会把我怎 么样。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可这会儿,我想闯一回红灯。我笑着,盯着他, 我看见他的嘴巴张得比他的脸还大,我笑。   然后,我就又看到了那条蛇,那条绿色的,带着更深的暗绿色的花纹的蛇, 它从我的左边,从我的电脑里,从那片绿色的竹林里,蜿蜒而来,它爬得很快, 越来越近,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最后看到的,是一片绿色的杂乱的竹林丛……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