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一九七五年的爱情   水格   苦难是我兄弟。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和苦难有一个娘,而是我们俩关系铁。 苦难最乐意我叫他弟,他大概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子吧。我想。我娘说,独娃 的日子难熬。我娘说这话的时候掩饰不住她的兴奋,我知道接下来她就会说,咱 们家就不一样了,你还有六个兄弟姐妹呢?!   一九七五年的时候,我娘说这话是值得原谅的。我们这个地方一直到八十年 代了,党和政府才号召计划生育。所以我就有了一大堆的兄弟姐妹,所以我们家 就永远处于一股混沌的尿骚气味之中,小嵬子们喧哗的声音像流水一样,从早晨 流到天黑。我娘嘹亮的声音也就从年早到晚像一面高亢的旗帜,几乎没有降落的 时刻。   苦难在一九七五年的时候比我牛逼,他用他爹从供销社拿回来的梳头油把他 的脑袋瓜子弄得油光光的。我三弟在一九七五年的时候十岁,他甚至还腆不知耻 地穿着我二妹的裙子站在一堵矮墙上,声音尖尖地叫着,我觉得我三弟是没见过 世面才尖叫的,他兴高采烈地指着苦难梳着的中分说,瞧那个走狗的脑袋瓜子, 油叽叽的,抹了猪油吗?   苦难回头瞅了一眼我三弟,径直向我家的院门走来。我三弟就像一条狗,他 长大后更是这样。他小尾巴翘得又高又硬,跑过去挡在苦难的面前,稚嫩的声音 像我母亲那面高扬的旗帜一样横在苦难的面前,他说,不准特务进院。   苦难说,小兔嵬子,滚开。   我三弟说,叛徒走狗内奸!我三弟觉得说这些还不够有力量,就又加了一句, 你是我龟孙子。   苦难就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搓了搓了手掌。我记得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 天。夏天的时候,苦难就应该站在我家院脖子那棵几十年的枝繁叶茂的老榆树下 面。他怒气冲冲地走向我三弟,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我三弟的衣领,我三弟就像让 人给揠苗助长了一样迅速长高,可是他的脖子似乎短了,感觉脑袋像深陷进身体 一样。苦难让我三弟这样干巴巴地挣扎一会,我三弟不屈地指手划脚,他信心十 足地对着苦难叫嚣说,龟孙子,再不放开我就会有人收拾你。我三弟一贯的恶劣 作风使他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在他把唾液喷到苦难刚刚抹过雪花膏的脸上去 的时候,苦难终于忍无可忍,他扇了我三弟一个耳光。   我三弟的哭声瞬间炸开,这声音滔滔不绝地流向我。我娘正在灶上忙得不可 开交,她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搓来搓去,声嘶力竭地咒骂着,这声音让我想象那 面红旗似乎有了几个破洞,在风中发出嘶哑的鸣叫,我娘说我,你三弟在外面嚎 丧呢!去把他给我弄回来。   我气怏怏地走出院子。   然后我就看见了苦难,我眼中的苦难风流倜傥,在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 甚至张开嘴巴冲我呵气,笑眯眯地说,这叫呵气如兰。苦难还说,铁蛋,和我一 起去溪村吧!   我说,嘘,我晓得要去溪村的事情,我娘晓得我和你一起混,她会剥了我的 皮。   苦难说,你那点出息。   我和苦难说话的时候,我三弟像只狗一样停止抽泣,他竖起耳朵,灰尘和泪 水交织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像只小花豹子,那时,他张着空洞的嘴巴。在他知道 我和苦难行将前往溪村看戏的时候,欢乐绽放在他色彩缤纷的脸上,他从地上跳 起来,大声叫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去看于小蕾。   我说,你边凉快去。   苦难说,这小子谁啊?!还他娘的是个小土匪,要不是你来了,我还要诳他 两耳光。   我说,他,我三弟。   我娘的声音飘过来,铁蛋,去给你小妹换尿布。我觉得娘不该在这个时候让 我没面子,我于是扬起手臂,冲嘴还没来得及咧得开的苦难说,少他娘地管她, 我们走!我一直认为我这么说不是不孝,我说少她娘的管她,是指还在摇车里嗷 嗷叫唤的我的小妹,她这个小丫头不要脸,屙了床,还使劲地叫唤,恐怕谁不知 道似的。   我三弟蹭了一把鼻涕从院里折出来,手里拿着弹弓冲我嘿嘿一笑,就将弹弓 拉起来。然后那个泥球就飞了出来,我记着泥球还是中午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做出 来的,放在鸡架的上面晒。泥球还没干好,那个飞过来的泥球打中了我的鼻子, 它像一块泥似地粘在那里。   我决定晚上回来再弄我三弟,现在要是惹了他,我娘她拼了命也不会放我去 溪村的,何况是跟苦难去呢。我和苦难马上就上路了,我们俩的脚掌踩在通往溪 村的羊肠小道上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苦难使劲抽抽鼻子大声唤我,铁蛋?   我说,啊?   苦难说,我闻到了于小蕾身上的味道。   我立刻也使劲地抽了抽鼻子,但是我除了闻到淡淡的大粪的臭味之外,一无 所获,我说,有点臭。   苦难说,对,是臭的,她身上是臭的,臭才讨人喜欢呢?!   苦难还说,铁蛋,你知道吗?于小蕾是个贱货,于小蕾唱着戏就会给你猜谜, 她拿腔拿调破鞋似地说,打开花被窝,伸手往里摸,掰开两条腿,就往眼上搁, 苦难哈哈地笑,笑得他脖子又红又粗。   我也是,我也像苦难一样感觉到了于小蕾身上那淡淡的大粪味,它飘来飘去, 撩拨着我的鼻子,我真恨不得立刻抓住它,将它撕得粉碎。   苦难说,你知道谜底吗?   我说,娘个破鞋,傻逼都知道是什么。   苦难说,于小蕾说是眼镜盒。我才不信呢?鬼才相信那是眼镜盒。我一定要 找于小蕾亲自问一问。   于小蕾是溪村于福贵的二丫头。我娘说,那个丫头俊,可水性杨花着呢?! 我觉得我娘这样说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我娘说的不是凭空捏造的,而且我娘相信 上梁不正下梁歪。于小蕾她爹让撒欢的老牛用牛角插进胸口去就一命呜呼了,就 那个晚上,我娘亲眼看见一个野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于小蕾家。那个时候,我娘回 溪村走亲戚,她是在赶夜路的时候发现这个男人的,他从对面走来,脚掌敲在地 上几乎没有声音,就跟个游魂似地让人疑,我娘回到家,到处找我爹,想和我爹 说于家的女人真是天下第一大破鞋,男人刚下葬,就勾搭上别的男人上床,可是 我娘没找到我爹,我娘就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了。   我三弟,那个小兔嵬子在上个月看过于小蕾演的戏之后,从溪村回来的路上, 兴致勃勃地叫嚷着:于小蕾,虎啦八叉,洗脚水,煮地瓜,被窝里吃被窝里屙, 被窝里放屁嘣苞米花,一毛钱俩,俩毛钱三……   我眉毛一拧,说,小兔嵬子,住嘴!   因为我不认为我娘说的都在理,我也不觉得于小蕾是个操持皮肉生意的戏子, 我眼里的于小蕾像朵花,尽管她生在一个萌发着恶臭的大粪堆上,但是她好看, 像苦难说,随便抓她一把,都会抓出水来。   我看见的于小蕾总是垂着手,红着脸,她不是那个苦难所说的爱好和几个男 人同时上床的贱货,反正我觉得于小蕾好,于小蕾贱也好呢?不贱就不好了,可 是于小蕾不贱了,谁说她贱了?谁说她贱了?啊?!谁说她贱了?!谁说她贱, 我跟谁急。   很长时间,苦难就跟我说,铁蛋,我们一起去溪村吧,去溪村,我们找于小 蕾睡觉。   我和苦难走在通往溪村的路上。蓝莹莹的黑色开始笼罩四野,我跟头绊脑地 跟在苦难的身后,我看见月亮高高升起在高梁地的上空,溪村的轮廓像一个猪腰 子横在洌水的旁边,这个临水而居的村庄此刻被黑夜和水雾笼罩着,看灯火和人 物都像是蒙了一层纱,我说,苦难,那好像是虚的。   苦难说,嗯,不像活人,像闫王府似的,这样更好哇!   我和苦难进入溪村的进候,几条野狗疯狂地扑向我们,苦难一脚踢开扑上来 的一条狗,怒气冲冲地骂道:流氓。那几条野狗被苦难骂得灰溜溜地跑开了,跑 了很远之后,还能听到它们被苦难打败所发出的屈辱的叫声。   我和苦难到达溪村搭好的戏台的时候,于小蕾的戏已经快演完了,于小蕾演 的是窦蛾,她披头散发一身白裙像个女鬼似的在戏台上飘来飘去,同于小蕾一样 飘来飘去的是台下的一片哭声,我问苦难,他娘的,这些人哭什么?   苦难没理我,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着戏台上面的于小蕾,她飘来飘去之后,突 然钉子一样立在原地,怔了一小会儿,然后发出无比凄楚的呼嚎,于小蕾一呼嚎 还真那么回事似的,就像她娘让人给宰了一样,可是后来,我知道于小蕾她娘正 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等着我爹把她干的嗷嗷叫唤。   我爹把于小蕾她娘干得嗷嗷叫唤。我三弟无比自豪的把句话挂在他的嘴边,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信心十足,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同时打着激动的手势。   我娘的眼睛在黑色的夜里一眨一眨,发出猫头鹰一样绿色的光茫,她说,三 儿,你说说你爹是怎样把于小蕾的娘干得嗷嗷叫唤的。   我三弟就会从头讲起。   "我站在咱家院脖子的墙上,我看见了一个梳中分抹猪油的特务来找铁蛋, 我不让特务进院,特务就打了我"。   我三弟说到这就会用两只手把嘴咧开,让我娘看,他说,娘,我的这颗牙齿 就是被特务打掉的。而我娘关心的不是三弟的哪颗牙齿被打掉的问题,她关心的 是我爹是怎样把于小蕾的娘干得嗷嗷叫唤的问题。   我娘不耐烦地说,别罗嗦,接着说。   我三弟就用手把嘴巴关上,手放回原处,准备好了之后接着说,我三弟说: "特务和铁蛋去溪村看戏,我也要去,铁蛋王八羔子操的不让我去,我拿弹弓打 了他一个泥球,他就更不会带我去了,特务和铁蛋说他们要去看于小蕾,特务说 她的身上像白藕一样白,一吃能吃出水来,娘,我也要吃白藕,你去给我做一吃 能吃出水来的白藕。"   我娘不耐烦地说,别罗嗦,接着说。   我三弟就用手蹭了蹭嘴巴外面的口水,重新说:"他们不让我跟着去,我就 是要去能怎样?出了村上了通往溪村的羊肠小路,我就跟不上铁蛋他们了,他和 特务有说有笑,越走越快,我不知道小道上那么多的石子,硌得我的脚丫子都破 了。"我三弟说到这就会把两只脚高高举起给我娘看,他说,娘你看我的脚上现 在还有伤呢!可是我娘关心的不是三弟脚上的伤,她关心的是我爹怎样把于小蕾 的娘干得嗷嗷叫唤的问题。   我娘不耐烦地说,别罗嗦,接着说。   我三弟就把高高举起的脚放回来说:"我想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我一想还 要看于小蕾呢!我就不想回家了,那个时候,我爹弓着腰像个公骆驼一样从我身 边走过,他都没理睬我,我想这好啊,我跟着骆驼去,就不用害怕了,可我不敢 叫他爹,一叫,他就要给我撵回来的,我就跟着骆驼走啊走啊,走啊走啊,骆驼 走路像个贼,又快又急。可是他并不是去溪村看戏,骆驼去了于小蕾家。"   我娘紧张起来,她重复着我三弟的话,骆驼去了于小蕾家。   "嗯,骆驼是去了于小蕾家。"我三弟又挺起胸脯说,"我就被关在外面了。 然后我就听到我爹把于小蕾的娘干得嗷嗷叫唤了。"   我娘对我三弟的陈述表示不满,她没有听清楚我爹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把于 小蕾的娘干得嗷嗷叫唤的。可是,这个事情除了我爹还有于小蕾她娘,还有谁会 说清楚呢?!   戏台上的于小蕾表演得如痴如醉。她挥舞着胳膊上的长袖,那袖子就甩啊甩 啊的跟她像是光着屁股站在雪地里一样地打着哆嗦。于小蕾一边哆嗦一边唱道: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枉做天……不是我窦蛾罚下这无头 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   我说苦难,于小蕾要去死啦?   苦难转过脸来看我,他竟然哭红了眼睛,他说铁蛋哥哥,她哆嗦得多好看啊! 可是现在她就要去死了,她一死我们就再也不能看见她哆嗦的样子了,我还没吃 过她呢!   我就是那个时候觉出事情不对头的。我以为苦难和铁蛋是火烧不化水冲不散 铁打不烂的铁哥们,可是,可是苦难爱上于小蕾啦!要不是苦难爱上于小蕾,他 怎么会把脑袋用梳头油抹的锃亮,嘴巴还能呵气如兰,他一定是想和于小蕾亲嘴。   我看着苦难,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啦,她那种贱货,命多着呢!死了这回她 还会活过来的。   很快于小蕾的戏就结束了。   我和苦难蹑手蹑脚地绕过人群溜到后台去。戏团的头头是个胡子拉撒的老头, 他牛逼哄哄地屹立在我和苦难面前,并且振臂一挥说,哪里来的流泯。我和苦难 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人出其不意地消了他一个"电炮",苦难和我铁蛋的拳头都是 石头做的,不砸得那个老家伙满脸开花算做他的幸运。老家伙嗷嗷直叫,苦难随 手扇了他十几个嘴巴,他才老实,脑袋像被折断一样吧叽一下歪到一边去。我和 苦难看着他那张肿的像驴屁股的脸就恶心。正好那会儿没人看见,苦难找来个破 麻袋片子给老东西藏起来。   我说,苦难,你打人蛮狠。   苦难笑嘻嘻地说,这个老男人,这个老男人,你闻到他身上的骚味了吗?这 个老男人他想和我们一样吃于小蕾。让他去吃屎吧!   我和苦难找到贱货于小蕾的时候,她正用圆圆的屁股对着我们,那个时刻, 后台的化妆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于小蕾在换衣服,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是她 脱光了刚才在戏台上那件飘飘悠悠的白裙子的时刻,我问苦难,这后台怎么没有 人。   苦难指指门外麻袋片子底下的老男人,他说,这老家伙等不及了,想在这就 干贱货于小蕾。   于小蕾见到我们后,轻轻地啊的一声。   我三弟站在于小蕾家的窗户下,专心致志地听着我爹气喘吁吁地对于小蕾她 娘说,东西下次给你带来。   于小蕾她娘突然就不嗷嗷叫唤了,我三弟瘦小的身影站在窗下,他尖尖的脑 袋搭在窗台的沿上往里瞅着,我三弟看见我爹在月光下蓝盈盈汗涔涔的脊背,我 三弟以为是我爹用两只老公鸡一样的爪子把于小蕾她娘给掐死了呢?!可是,于 小蕾她娘突然叫起来。   老娘不是让你白干的,你给我滚下去!我三弟这样复述着,我三弟还说,于 小蕾她娘就是那个时刻看见他的,她就像一只白色的母老虎,冲趴在窗户上的我 三弟呲牙咧嘴地咆哮。   我三弟说,于小蕾她娘要掐死我,我就一溜烟地跑了。   我三弟百无聊赖地在溪村的大路上吧嗒吧嗒地走路,一直到他看见了苦难, 我三弟说那个特务,就是脸上抹了灰我也认得他。特务扛着一只麻袋匆匆忙忙地 朝冽水走去。我三弟从屁股后面掏出弹弓,这次他改用在来溪村的路上拣来的石 子做子弹,子弹向苦难飞去的时候我三弟忍不住咯咯笑。苦难对突如其来的打击 毫无防备,他妈呀妈呀地将身上的麻袋扔在冽水河边,转身向溪村的西部跑去。   我三弟搔搔脑袋说,回家是往东走才对。   后来,我三弟走向那个被苦难扔在洌水边的麻袋,江水涌过来的时候淹没了 它,我三弟就跳着等江水退下去时用赤脚去踢它,结果,我三弟发现了袋子里的 秘密。   我三弟发现了袋子里装着胡子拉撒的老头,上个月来溪村的时候,这个老家 伙还要吃我三弟的鸡鸡呢。现在他身子团成一个球,像要钻进他娘的肚子一样。 我三弟说,哎,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啊?你说话啊?你动弹一下啊?你这样不 动不响,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三弟蹲下去看老头的脸,就在那时,老头的眼睛 突然打开,射出一道寒冷的光。我三弟被那道光击得哆嗦了一下,他像被火烫着 了一样,跳着向远处跑去,并且大叫大嚷着,我的妈妈啊,我看见死人了!   1975年的夏天,苦难突然从溪村消失不见了,那个神秘的晚上,苦难在接近 于小蕾之前像只俄罗斯的野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冲我呵气,他说,铁蛋哥哥,还 呵气如兰吗?我一想到他想要和于小蕾交媾,我就气得像只稻田里被三弟擒着的 蛤蟆,呵、呵、呵你娘个头,我摸了摸苦难油叽叽的中分头,说苦难,咱俩还是 铁哥们吗?苦难猴急似地说是。苦难说铁蛋哥哥,你怎么越长越像我爹,他那个 老东西不让我打于小蕾的主意,他也摸着我的脑袋瓜子,他说他要给我找个成分 好的苗子硬的丫头当老婆。我挥舞着巨大和坚硬的胳膊只一下就把那老东西打飞 在我娘做饭的那口锅里,他像个没有出息的老嵬子哇哇大叫。在苦难惟妙惟肖地 向我讲述着他爹和他娘如何声音响亮地控诉他的不孝的时候,于小蕾在屋里发出 了轻轻地抽泣。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于小蕾这个女人是个贱货,于是我拍了拍 苦难的肩膀,用充满兄长意味的豁达对苦难说,进去吧,让那个贱货闭嘴,我不 想听见她可怜巴巴的叫唤声。苦难说,那你放风,我说嗯。   苦难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夹着尾巴旋风一样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一个人站在 空荡荡的后台隔间里听着外面人群散去时发出的叫骂声,我甚至听见了那些在黑 暗中下手的二流子发出的得意的喘息。我的头顶上悬挂着一盏油灯。我突然在昏 暗的光线和嘈杂的声音中寻找到睡意。我实在不想去想象苦难这个畜生干于小蕾 的样子,我坐在地上开始摆弄我的脚丫子,我宽阔的脚丫子上沾满了草屑和牛粪, 草屑的颜色和肉色差不多,牛粪的臭味和于小蕾身上的味道差不多,于小蕾是一 个贱货,应该长得又瘦又黄才对,她应该被苦难折磨得嗷嗷叫唤才对。我一想到 于小蕾被折磨得嗷嗷叫唤,我就兴奋得心猿意马,我也想和苦难一样把于小蕾干 得嗷嗷叫唤,我骄傲地抱着自己的脚丫子像抱着贱货小蕾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恹恹 欲睡了。   我再次打开眼睛的时候是被一只盛满着臭脚丫子味道的破布鞋敲在脸上的时 候,我看见于小蕾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而在她的一边虎视眈眈地站着两个男 人,一个是我的好兄弟苦难,一个是刚才被打晕的老头子,老头子嘴角挂着一条 血,手里高举着一把菜刀,而站在他对面的是赤条条的苦难,他嘴角挂着一丝笑, 巨大坚硬的胳膊举着一双破鞋,当然现在苦难的手中只剩下一只破鞋了,因为就 是刚才,其中的一只破鞋飞越过老头子丛林稀疏的头顶,飞向了我睡意正酣的脸, 它向我袭击而来的瞬间,我即刻像被人扣上一盆大粪那样酣畅淋漓的大叫大骂。   老头子跳起来大骂苦难,你是畜牲,我要揭发你,控告你!   苦难挥舞着手中巨大的破鞋,臭味淡淡地飘来,他说,老东西,你懂个屁?! 这叫震压地主,翻身做主人。   呸!你是强奸!   不!我是震压!   你是强奸!   我是震压!   你是强……   去你妈的,我就是强奸!你管得着吗?你这个老东西,想阻止我们贫下中农 强奸地主吗?我现在就要批斗你。我也激情昂扬地从地上坐起来,振震高呼,我 们要强奸地主!我们要翻身做社会主义新人!   苦难说,铁蛋哥哥,现在把于小蕾这个贱货交给你了,你要出色地完成贫下 中农交给你的任务,我现在要把这个阻止我们革命的老头子干掉。   我向于小蕾乳白色的躯体走去,那些撕打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兴奋地冲 天空呵气,我叫着呵气如兰呵气兰向于小蕾的身体扑去,可是她突然大叫一声睁 开眼睛,伸出漂亮的五指挠子抓破我的脸,我和于小蕾像两只疯狗在地上扑来滚 去。就在我气喘吁吁地将于小蕾彻底压在身体之下的时刻,溪村民兵连连长举着 一杆猎枪对准了我光光的屁股,他用枪管一样冰凉的口气叫我从于小蕾的身体上 爬下来,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于是就爬了下来。   那时候,苦难已经消失在我的眼前,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挤满了人,我的那 个立刻倒垂下来,像没讨到饭的小和尚,我声音响亮地哭了,我边哭还边说,我 是要强奸地主!我是要让贫下中农翻身做主人!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我十八岁。   我三弟用树枝做了一个捕蜻蜓的拍,每天早上到村子的旮旯胡同去沾蜘蛛网, 不一会儿,我三弟就神秘兮兮地跑回来说,铁蛋,我看见二黑和他女人在炕上那 个呢?我一挥手说滚一边去!我三弟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远,边走边唱,蜻蜓 蜻蜓飞呀,后面有人追呀,蜻蜓蜻蜓飞呀,你妈上草垛呀。在我三弟走远之后, 我蹑手蹑脚向二黑家走去。   可是这个早晨不是那个早晨,这个早晨是于小蕾高高在上的早晨,她像观音 菩萨一样坐在砖场高高的大烟囱上,声泪俱下地指控着我的罪行。我站在地上看 着高高在上的于小蕾,她真得像窦蛾一样哭天抢地地嚎叫不已。人们兴致勃勃地 像看戏一样看着于小蕾,看得都是有滋有味。阳光太灿烂了,它照耀着我的脸, 我的脸昨晚被于小蕾挠得五彩缤纷。我眯起眼睛看站在砖场的大烟囱上的于小蕾。   她说,哎呀!我的妈!   她还说,哎呀!挨千刀子宰万刀子剐的张铁蛋,他扒光我的衣裳,他把臭嘴 贴着我的脸……   我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我从地上跳起来,我觉得自己一跳跳多高,我大声嚷 嚷着,不对不对,是苦难扒光了你的衣裳。可是没有人信我,我就在人群里寻找。 苦难,我的铁哥们,苦难呢?我的脖子转来转去也没有发现苦难,就在那时我三 弟从远处一瘸一拐像只鹤立鸡群的大鹅嘎嘎地向我们走来。我三弟的头上沾满了 草屑,这个小混蛋居然在溪村的草垛里过了一夜,他走到一半时忽然停了下来, 旁若无人地拉下裤了,露出半个圆圆的屁股撒尿。他撒尿的时候胸脯一起一伏。   我三弟来到近前时得意洋洋地说:老头子被特务扔河里去了。   老头子后来是被卷到洌水的深处去了。三天后人们将他打捞出来的时候,他 就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孕妇一样鼓着巨大的肚皮。现在高高在上的于小蕾正在揭发 我。我被人五花大绑地绑到于小蕾的脚下,我只能利用扭来扭去的脖子观察人群 里的各色人物,其中有我娘,她正抱着我那个屙了床还叫唤的不要脸的小妹,她 扎着褪了色的绿围巾,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我爹也站在人群里,这个在一九七五 年找到了爱情的老不死的家伙,兴奋地站在于小蕾母亲的身后,露出两只可疑的 眼睛,还有二黑和他的女人,还有这个,那个。黑呀呀的人群让我眼睛冒出了金 星。我的目光越过人群的头顶,看见了正在远方逃逸的苦难,他弄得油叽叽的头 发布满了尘埃,他呵气如兰的嘴巴塞满了大粪的臭味。他扭动得越来越快的屁股 放出了一连串的响屁,哔哔啵啵的稀释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我又看了看高高在 上的于小蕾,她一手打遮,从烟囱上站起来,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骚乱,可我知 道她并不想跳,她只是要踮起脚尖,看看跑在远处道路上的苦难。一定是苦难身 后的灰尘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愁眉不展地说;"哎呀!我的妈啊!哎呀!快别回 头,快跑,杀了人你还不跑。"于小蕾突然莫名其妙地说出这一串话来,只有我 看见她吐了吐舌头,把下面的话咽回肚子,接着声泪俱下地控诉我:她说,哎呀, 挨千刀子宰万刀子剐的张铁蛋,他扒光了我的衣裳,他把臭嘴贴着我的脸……   那时,我三弟在远处呵呵地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