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心 旌 摇 荡 (中篇小说)   任崇喜   一   “夏阳,电话。”   夏阳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晚报上的小谜语。自从沈刚给他出过那个谜语后, 他一直乐此不疲。猜谜语最快乐的时候不是知道谜底,而是猜的过程。面前的谜 就似一片迷雾在引导着自己,任你费尽心思,任你笑逐颜开,任你咬牙切齿,所 有的重心都在上面。而谜底揭开,短暂的喜悦之后,往往是无以复加的怅然若失。 晚报的谜语是:一个东西两头尖,中间大来一孔穿。这怎么猜?一点提示也没有, 是梭子还是……夏阳觉得这个谜语出得毫无道理。是晚报漏登了,还是出谜者故 弄玄虚? 该不会是人吧?怎不会是人呢?夏阳为自己的奇思妙想有些兴奋起来…… 听到叫声,他慌乱地应了一声便站了起来。电话机不在夏阳的办公桌上,那是办 公室惟一的权力标志。   “女的。是不是张文娟又查岗了?”看到夏阳拿起电话,他的主任、四十多 岁的离婚女人许雅丽似笑非笑地问。夏阳胡乱地回应着,只听见里面滋滋的电流 声,喂喂了好几声,电话那头一阵爽脆的笑声过后,一个软软的女声说:“老弟, 好久不见,来玩一次怎么样?”   夏阳听着声音似乎很熟悉,但搜遍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来。别又是沈刚这小子 打来的吧?好几次,他打电话总把嗓子捏得尖尖细细的,像一个女人的声音,故 意说些肉麻的话,其目的无非是找夏阳蹭酒喝。这套把戏我见多了,这次想来也 不会例外。夏阳有些不耐烦起来,“你是谁?别跟我装象。”   电话那头仍是十分响亮的笑:“怎么,贵人多忘事,连大姐也记不起来啦?”   夏阳仿佛被点醒了一下:“月薇大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这个城能有多大,你还能插翅飞上天?”   “大姐, 我挺想你的。有事?”   “别耍贫嘴。晚上7点新高地见。”随即电话里是嘟嘟嘟的盲音。   放下电话,夏阳看了看表,已是下午5点40分。他掀开窗帘向外看,冬日的 黄昏来得早,窗外已有些暮野四合的迹象,似雾非雾的烟?在渐显深蓝的天色里 弥散。   走出单位,夏阳决定搭8路公交车到新高地去。新高地是小城非常有名的风 味小吃城,门面挺大,但价格并不高,每天食客很多。只不过路途稍远,在新开 发的西区。夏阳的单位远在东郊,乘8路车可以直达。另有一点,夏阳的口袋里 钱并不多。男人总得口袋里有些钱应酬,比如下馆子、喝酒,很爽快地结账。张 文娟从不让夏阳的口袋里缺钱,但也从不让夏阳的口袋里有过多的钱。   从单位到车站约有300米,这个冬日早来的雪把小城衬得冬日气氛浓厚。雪 在夏阳的脚下吱吱地叫,而被车辗过的地方滑溜溜的,不小心便会打个趔趄,夏 阳有几次险些滑倒。雪在暮色里闪着莹莹的蓝光。一个人走路,脑袋便不会空闲, 在雪与雪之间,夏阳有了小小的思索空间。王月薇找自己干什么呢?陈妩媚会和 她在一起吗?他蓦然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在暮色里氤氲的小小身影。两年 了,每当有酷肖妩媚的身影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夏阳总会进入梦的境地。尽管那 些女子生活的各种细节拐弯抹角地显示着关于她们的未婚夫或丈夫、儿女的信息, 但那些酷肖的身影会一次次引导他和妩媚重逢在梦里。夏阳并不是占有欲很强的 人,他的行为只存在于他的想像。   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之处,当沉溺于往事的河流里,那些隐秘就 如水草一样撩拨得人痒痒的,然后是想像的快意。很多男人会在夜晚渴望与女人 有缘,并且有一些本分之外的东西。而当浸润全身的微甜快意过后,莫名的凉意 便会唤醒所有的浪漫经历,你会发现手指正放在某个生理部位,有些微的潮意。   8路车终于在20分钟后跚跚来到。看着如缓慢移动的箱子一样行驶的公交车, 等待许久的人们停止了斥骂声、跺脚声,潮水一般涌了过来。正值下班高峰,这 个有雪的日子,雪和路滑把人们赶上车,拥挤的车厢使夏阳觉得自己像一条悬挂 起来的鱼,一条条夏阳这样的鱼紧贴着、摩擦着,一张张表情不一的面孔在昏黄 的灯光里呈现着虚幻,远没有窗外暮色里那些脱尽叶子的树木显得干脆。窗外的 树木缓缓地向后移着,像个小心翼翼的蜗牛,显不出夏日林荫道丝毫的影子。夏 日里多好啊,从这里穿过,从树叶的缝隙漏下的阳光也感觉清清凉凉的,没有一 丝暑气。夏阳心里有些懊丧起来,这样直立着乘车让眼睛闲下来并不是件好事。   好在还有那个女的。   没上车之前,夏阳就注意到那个女的了。或许叫她女孩更确切些。她的腰很 细,尽管是冬日,束身的冬装依然把她的身体轮廓呈现得很清晰。暮色里,她圆 饼似的脸上似乎有一些捉摸不定的东西,这让夏阳很动心。一个身材好的女人总 能让男人多看两眼,夏阳也不例外。他忽然想起晚报的那个谜语,心头的喜悦在 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公交车缓缓地移动,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车厢里因人流的散去而显得宽敞 起来。夏阳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那个女孩一直站在过道里,身子一直背对着夏阳, 长长的头发一直在夏阳的眼前晃悠着,让夏阳的眼睛一直抚摸着她头发波浪之下 迷人的印痕,那完美的弧度让夏阳想起了在沈刚那里看到的一个美国佬的人体摄 影,那是一个女人臀部的特写。巨大的白色充溢了整个画面,像一个浑圆的乒乓 球。沈刚当时还直嚷嚷:恁白,恁圆……   车嘎然停住了。夏阳听见司机骂骂咧咧的:还要不要命?妈的,净在车前 晃……那个女孩一不小心,重重地摔在旁边一个粗壮男人的怀里,那男人还一直 嚷道:起来,起来……手却似乎无力扶起。旁边几个乘客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浮在暗处的笑在车厢里弥散。那个女孩儿挣扎着站起身,回过头来对粗壮男人来 了一句:德性,手往哪里摸?那男人嗫嚅着:我往哪儿摸啦?往哪里摸?你说你 往哪里摸啦,不要脸!女孩儿的嘴唇抹得有些狰狞,又白了粗壮男人一眼,找了 个座位坐下来。座位在夏阳的旁边。   借着灯光,夏阳看清了她的脸。天啊,这魔鬼般的身材怎么配了这么一张脸 呢?那尚未被面霜覆盖的两颊竟布满了雀斑。顿时,失望像水一样漫过了夏阳的 胸口。尽管这个女孩与己无关,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丢了,找也找不回来。 真的,找也找不回来了。   雀斑,雀斑,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会长雀斑呢?张文娟的脸上也布满了雀斑。 夏阳一直开玩笑说是“布满了鸟屎”,而张文娟从不恼,反倒要他“吃一吃鸟屎” ---吻她一下。   车到新高地时,距7点还有一刻钟。走出车厢,夏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 觉头脑清醒多了。他朝新高地走去,他的前面,那个雀斑女孩儿的半个身子已闪 进门里。   二   冬日的午后并不宁静,风把窗子撞出鸟叫一般咕咕的声响。窗外不知什么时 候已开始飘雪了,上天好似铺开一张硕大的宣纸,在肆意改变着这个世界。夏阳 烦躁地站在窗前,看着雪茫茫地飘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王忆雁 那眯着浅缝眼的脸越来越清晰。   什么时候认识王忆雁的?是那个夏日,刚上班的第一天。夏阳大学毕业便分 到了这家工厂。走进厂区,夏阳觉得一切都很好奇,也很激动,从今天自己就是 挣钱的人了。夏阳觉得天蓝蓝的,阳光也挺灿烂。手续办过后,那个矮矮胖胖的 车间主任领夏阳走进车间。车间里光线并不好,暗暗的,地面上潮腻腻的,有种 说不出来的粘,耳畔又传来吱吱呀呀的机器轰鸣声,把夏阳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这就是自己的工作岗位?国营大厂?旁边有几道陌生的眼光射过来,夏阳努力想 平衡脸上的笑容,却觉得肌肉有些生硬,不听使唤。   胖主任终于在一台机床前停了下来,“王忆雁,先停一下,我给你说个事。” 那个女操作工停下来,扭过脸来:“主任大人,有啥吩咐?”“给你个帮手,大 学生,夏阳。”说着对夏阳说:“她以后就是你的师傅,你先熟悉熟悉机器,以 后再给你安排工作。”说完,又在夏阳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走了。   夏阳的心几乎凉透了,一句话也没说。那个瘦兮兮的女孩儿倒浅笑起来: “什么师傅不师傅的,我说大学生,随便看看就行了。”夏阳应答着:“你看我 能干点啥?”“要不你就把这些活儿给我拾到案子上吧!”活儿是待磨加工的套 圈,夏阳的手接触到那些金属,心儿仍如金属般透着丝丝的凉。他一俯一仰地拾 着,他感觉那女孩儿竟不时地朝他浅笑,机床的灯光下,那眼儿几乎眯成了一条 缝,但看起来却有一种媚,那是每个男人都能感觉到的。夏阳觉得那些凉在被一 丝丝地抽去。   “嗬,王忆雁,收上大学生徒弟啦,收不收我呀?”夏阳扭过头,只见一个 脸上略挂着戏谑的年轻人站在旁边。“去一边歇去,别在这儿瞎蹭?”“谁瞎蹭, 谁在瞎蹭,你告诉我,我把他赶走。”年轻人笑着嚷道,又把脸扭向夏阳:“我 说大学生,王忆雁是你师傅,你该叫我什么呢?”夏阳不知如何答。“叫你丈母 娘的脚,别在这儿耍贫嘴了,帮大学生把活儿拾到案子上。”“得娘子令。我说 大学生,别在意,不说不笑不热闹。我叫沈刚,滑轮厂的优秀职工,以后有啥事 儿尽管说。”夏阳由此认识了沈刚。   “滑轮厂”其实是一家机械零件加工厂,但沈刚从来不说自己是工人,而说 自己是滑轮厂的“滑轮”。夏阳惊奇地发现,厂里的男工总是爱对女工说:“我 的轴松了,用用你的套圈配合配合?”女工们张口就是: “回家借你老婆的 去。”夏阳不解,有一次问沈刚,没想到沈刚竟哈哈大笑起来:“大学生啊,大 学生,真有你的,你不是也有轴吗?”说着,往夏阳的那个部位一指:“这不就 是轴嘛?”夏阳蓦地醒过味儿来,脸通红通红的。“怎么,大学生害臊啦?大学 生智商高,比我们这些拧螺丝的聪明,我给你出个谜语怎么样?”夏阳点了点头。 “你听着,这个谜语是:软巴巴,软巴巴,两手撕开往里插。打一动作。”刚听 完,夏阳的脸比刚才更红了。这怎么说得出口呢?沈刚看了他一眼:“怎么,有 难度?我再给你说一个。听着:手拿一根棒,轻轻往里放,眼看快到底,快活眼 直挤。也打一动作。如果你猜出来,中午我请你;你猜不出来,该不该你请我?” 夏阳觉得沈刚在变着法儿让自己请客,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好点 了点头。   中午,在厂门口跛脚老板的店里,沈刚显得兴高采烈,他不时地同跛脚老板 说着话,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他不时地劝夏阳喝酒:“喝吧,喝吧,大学生, 喝点儿酒上班不影响。”忽然他好象想起了什么:“我给你说的谜语猜出来没有? 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夏阳点了点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净往歪道上想,我有 那么黄吗?告诉你吧,第一个谜语是穿袜子,第二个谜语是掏耳朵,你说你往哪 里想了?”夏阳尴尬地笑。沈刚不笑,但眼角分明溢着笑意。   “夏阳,我给你说个正经事儿。你看王忆雁怎么样?你没发现她的奶子大, 你离她这么近,还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夏阳虽不如初来时的腼腆,但脸也有些 红:“你说什么呀,人家还是小姑娘。”沈刚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还是小姑娘,你试过了?没想到你一张塑料脸还挺沉得住气呢,真不愧滑轮厂 的优秀职工啊!”   那顿饭钱是沈刚执意付的。   不知怎的,此后夏阳常常觉得眼睛不听使唤地落在王忆雁胸前那两团骨碌抖 动的活肉上。机器在嗡嗡地转动着,那来回摆动的磨头牵缠着夏阳的目光,王忆 雁的身子随着它的摆动而摆动,拿活儿,取活儿,量活儿,看表儿……夏阳常常 忘掉了嘈杂的机器声,以至于有一次王忆雁忽然说:“看啥看,好好看仪表,别 让活儿废了。” 在梦里,夏常常梦到王忆雁那花儿一样鲜艳的脸(这话俗气得 有些蹩脚,但在夏阳的梦里却很贴切),而不是她胸前那两团活泼跳动的肉。这 种结果甚至让夏阳有些苦恼;自己怎么会梦到王忆雁呢?自己会同一个普通的女 工结婚吗?自己实在想得多了,怎会扯到结婚呢?而且同她……   那天中午,阳光肆意地撒着欢,人们的身上都因它的热情出了汗。沈刚与夏 阳往跛脚老板的店走去。夏阳看见一个瘦高个儿男子在揽着王忆雁的腰肢走,他 向沈刚努了一下嘴。沈刚说: “黑皮,一个地赖。”那瘦高个儿男子走到夏阳 跟前时,那刻意修饰起来的小胡子抖动了几下,眼睛还似乎朝夏阳眨了眨,夏阳 觉得那应该是善意的。但谁也没有说什么。不一会儿,夏阳就看到黑皮载着王忆 雁飞驰而去。阳光有些晃眼。   在酒店里,夏阳觉得沈刚有些怪怪的,话很少,只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说的 最多的一句话是:王忆雁的套圈早松了……夏阳觉得有些如释重负。   不久,夏阳调到了技术科。每次走进暗暗的、粘乎乎的车间,远远地看到王 忆雁站在机床前,那依旧昏暗的灯光下,夏阳看到那熟稔的扭动身姿,却看不清 那脸`,那眉,那骨碌抖动的活肉,它们显得模模糊糊。那些在梦里的细节遥远 得如几十年前的黑巨电影……   “笃笃笃”,老夏又在敲门。看来他又要问刚才的事儿。夏阳想着,便倒在 床上。   门开了,老夏的一张笑脸挤了过来。他的确体会到了儿大不由爷的滋味。这 一段时间,他发现夏阳沉默了许多,看上去心事重重的。老夏觉得自己很有责任 同儿子谈谈,可夏阳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让老夏无从谈起。老夏把这一切 归于儿子尚未婚配,就像老处女总会有那么一点脾气的,令人捉摸不定。   “夏阳,你除了上班就这样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年轻人应该多与人接触……” 老夏坐下来,想先来个迂回战。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儿子。而夏阳对老夏滔滔不 绝的话语毫无反应,反而觉得有些聒噪,就拿眼直愣愣地看着老夏,看得老夏觉 得倒似欠了儿子什么,于是感到很泄气,就不再说了。   夏阳见老夏不说了,就冷冷地问:“有事?有话直说。”   老夏觉得很窘迫。这样的事儿自己出力受累不说,还有皇帝不急太监急之嫌。 但这样的话还不能不问:“你去不去?那女孩儿好着哩,我听你胖姨说过呢。”   夏阳又白了老夏一眼,翻了个身,给了老夏一个脊背。老夏见状,恨不得要 拉开被子,打儿子两个耳光。想想,便憋了一口恶气,走出了儿子的房间。一会 儿,老夏平静下来,他让老伴儿去看一看劝一劝,别让傻小子不知好歹。没想到 老伴儿刚进去没两分钟便喜孜孜地走了出来;儿子正在梳头打扮呢,你没看见儿 子那头上抹的摩丝汪汪的,不知倒了多少,老远儿就闻着一股香味。看来儿子实 际上是愿意去的……老夏听了,不禁高兴起来;看看看看,还是我有办法……兴 奋之余,又不禁感叹:人这东西真他妈的假模假样地会装,连儿子对老子也玩起 虚伪这一套来了……   吃晚饭时,老夏看到儿子头上亮汪汪的直想笑,但还是故意板着脸儿。他知 道儿子有些话是要问的,该自己摆谱了。   一顿晚饭吃得很有些寂寞。老夏的心里有些急。   吃过晚饭,夏阳终于有些沉不住气。破天荒地,他递给老夏一支烟,一边陪 着笑问:“那女的长得怎么样?”老夏惬意地吐了一个烟圈儿白了儿子一眼,没 有吭声。心想:模样能当饭吃?儿子继续发问:“她叫什么名字?”老夏仿佛被 烟呛了一下,打了个愣怔,“妩媚,大概是妩媚吧!”夏阳的心里有些好笑,是 吴梅还是妩媚?这名字有些妖艳,不知人长得怎么样?这年头儿假货多,别又是 个“恶俗”吧!   夏阳去赴约了。他对这件事并不抱有什么希望。这年头儿,人们早都实行自 由恋爱了,谁还用人介绍?奇怪的是人们的恋爱自由了,而离婚率却上升了。但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儿,他还是有些兴奋。这种心情,就像飘飘的雪花,晃晃悠悠, 晃晃悠悠,落到大地上才觉得踏实。经验告诉他,同样是女的,性情差别实在是 大,即便是初次接触也能感觉出来。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把她的 某种信息透露出来。这方面夏阳有经验。有一段时间,老夏仿佛为自己的儿子操 碎了心,三天两天就有人要为夏阳介绍朋友,害得夏阳走马灯似的干这种事,见 了这个又见那个,见到最后,他自己也弄不清这种约会的真实目的了。不知为什 么,这种方式的成功率似乎很低,很少有两个人同时来电的。有时候夏阳发现自 己不是不想来电,而是进入不了状态,王忆雁那浅缝似的细眼和那两团骨碌抖动 的活肉经常不经意地潜出来,让夏阳的眼光往往游离于他的约会对象,若有所思, 令约会对象逃之夭夭。想到此,夏阳轻轻地叹了口气,雪在脚下吱吱地叫得很响。   夏阳到了约会的地点。虽然是雪天,但人们并没有往家躲。夏阳看到几个女 的跺着脚伸着脖子四处张望,那一定是在等热恋的人。夏阳忽然记起不知从哪本 破书上看到的话:冬天是适宜恋爱的季节,因为这时的一切都等待萌芽,因为天 冷可以把两个人赶到一起,用共同的体温创造一个新芽。话有些暧昧,但却让夏 阳感到实在。他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他要等待的妩媚。   夏阳拿出一本书,这是老夏说的“接头暗号”。当时老夏交待事时,夏阳简 直有点哭笑不得,只有老夏这样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他拿起书,用右手往 左手轻轻地打,脚在随意地踱着。过了一会儿,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温柔地传来: “夏阳?”夏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那女孩儿站在黑暗中,夏阳看不清楚。他 想,这女的倒是干脆,一点也不忸怩,看来不错。于是,夏阳也来劲儿,不顾一 切地问:“妩媚?”女孩儿在黑暗中说:“我叫陈妩媚,你怎么这样称呼我呢?” 夏阳听了不禁暗暗埋怨起老夏来。第一次这样称呼女孩儿是不是有点那个呢?见 夏阳不说话,陈妩媚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微笑着站在了夏阳的面前。夏阳觉得路 灯突然可爱起来。灯光下,陈妩媚那上翘的嘴角有些许愣头愣脑的调皮,穿着清 清爽爽的,比王忆雁又有异样的韵味。夏阳想,这该叫名副其实吧!   两个人谈得很投机。有几次,夏阳真想抱抱妩媚,如同在梦里那些曾经温柔 过多次的动作,但初次见面,他不敢造次。他觉得陈妩媚的那双眼睛会说话,那 笑起来蠕米般的细牙令夏阳觉得很亲切、很亲切。按惯例,夏阳要了陈妩媚的电 话,然后把她送回家。   回来的路上,夏阳满脑子都是陈妩媚的影子。   三   夏阳走进新高地,看见王月薇已然坐在餐桌旁,正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水。那 张一贯制的似画布涂抹过的脸在灯光下闪着亮,不甚清晰的光亮更添了几分朦胧 美。   夏阳着实有些感叹了,女人的幸福感是不一样的,张文娟怎的就没有兴致拾 掇拾掇那张脸呢?有句话说:女人长得好不如嫁得好。长得好的女人当然更想嫁 得好,王月薇也不例外。她的男人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她便有资格经常去美容院, 尽管把脸蛋当作一块画板调来调去,最后的结果仍悦已也悦人。说女人是世界上 最高产的画家,当不为错。   依旧是响亮的笑;“没事儿,我也刚来。这不,刚端上茶水,你就来了。” “大姐越来越漂亮了,两年不见,如隔两代。”“老弟学得越来越会说话了,是 不是我们妩媚教的?看你倒发福了。”“哪里,大姐太过奖了。我的肉只长在脸 上,好歹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集中体现。你不知道我身上有多瘦,肋巴骨都能一 根根地数出来。要不,你看看……”说着,夏阳欲做揭衣状,“讨厌,讨厌……” 王月薇又是响亮的笑。   说话间,女服务员递上了一本精致得像本纪念册的菜单薄,摆好了杯筷碗碟。 这时的食客已陆续多了起来,但整个室内话语声并不大,气氛很令夏阳满意。他 和王月薇商量着点了几样菜。他很清楚自己口袋的银子,但男人总不能在女人面 前折面子。他又故意将头倚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问:“大姐,要喝点什么?” 他发觉王月薇似乎在等什么人。   “别急,吃饭不是主要目的。过一会儿妩媚还要来。”王月薇抿了口茶水轻 轻地说。   妩媚,陈妩媚还要来?夏阳有些小小的激动。自那个雨天过后,他再也没有 见过她。两年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呢?那糯米般细碎的牙齿,那浅眉间流溢的笑, 还有那盈盈可握的细细腰肢一齐涌在夏阳的眼前。看着夏阳愣怔的样子,王月薇 扑哧笑了一声,差点把茶水喷出来,“看看看看,还没见人就这个样子了。”夏 阳转过脸,赶紧端起茶杯来掩饰,眼睛却在游移。   旁边不远处的一个桌前,夏阳看见那雀斑女孩儿正和一个40余岁的中年男子 坐在那里。那男子猪头胖腮,有些发红的脸蛋儿从颧部到颔部形成了一道坡。那 个雀斑女孩儿的半边身子几乎躺在他的半边身上。夏阳明白了,这位大概是“鸡” 了。夏阳对这种身份的女人并不了解,他想这两位决不会是父女或偷情的人,从 那中年男人的神态可以判断出。对于已婚男人夏阳而言,虽然还不如沈刚所说的 跟前走过一个年轻女人就知道她还是不是姑娘(这固然可以从走路的姿势看出, 但也需要经验),但这点还看出来沈刚虽然对“鸡”们也有过总结:八字脚往前 靠,一双眼睛四处瞧,有点嗲,有点骚,五毛钱打一炮。但夏阳知道沈刚这也是 不知从哪儿拐来的货色,别说“鸡”,可能连“鸡毛”也没有见过,只不过墙上 抹石灰--过过干瘾而已。雀斑女孩儿正叼着一支烟,看夏阳在注视着自己,竟吐 出一个烟圈,又很响亮地在中年男子的“猪脸”上啃了一口,乐得“猪头”四处 摇动起来。夏阳把视线移开,可那烟圈儿却如荡漾开去的涟漪,把夏阳的思绪扯 得粉碎,碎成一片冲不破的迷雾,陈妩媚的面孔若隐若现。   “老弟,想什么呢?两年了,也不知道跟我们妩媚联系联系?”王月薇忽然 问。   “哪里,哪里,忙,都忙。”夏阳辩解道。   “忙也不能把我们妩媚忘了呀!妩媚是个多好的姑娘啊!”   “这,我知道……”夏阳嗫嚅着。   于是又一阵沉默。那些不同时间和空间的残缺的梦仿佛都在此刻续上了。平 时,它们就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蛰伏着,只等待妩媚这个名字的一声轻唤,便如 历冬的草芽,经暖阳一照,便吱吱地窜出地面,很快茂密一片。   “大姐,这两年妩媚怎么样?”夏阳知道王月薇与陈妩媚的关系不一般。 “还算不错。也不知你们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当初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不见就 不见了呢?”王月薇其实仅比夏阳大两岁,但结婚早,也自恃为“老江湖”了。   “这?大姐,有些事儿不是一句话所能说得清的。”夏阳显得挺无奈。   “年轻人还有啥说不清楚的?今个儿大姐就给你一个机会。”   夏阳端起茶杯,慢慢地呷着。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平时挺顺口的菊花茶涩 涩的。其实,夏阳何曾没想到过与妩媚联系呢?但自从到这个单位后,又能怎样 跟她说呢?说自己依仗‘‘老泰山’’的粗腿换了一个好单位,还讨了一个老婆, 这是不是有些自炫呢?而这又有何自炫的呢?在单位也不能打电话。许雅丽那娘 儿们比狐狸还精,别看她整天笑眯眯的,那眼光毒着呢,能把人的五脏六腑看个 透。何况她又与张文娟家关系密切。在家更不能打。夏阳和张文娟曾为此发生过 “战争”。   那天,夏阳不知怎的心血来潮,想给陈妩媚打个电话。刚拨了两个数字,见 张文娟过来了,就急忙搁下电话。张文娟见夏阳神色慌张,就酸酸地问:“脸怎 么红了?” “没有。”“又怎么白了?”“别玩戏了,没有啥事。”“谁跟你 玩戏!是给哪个女的打的?”“你胡说!”“我胡说?怎么我一来就不打了,肯 定有鬼。”“我给沈刚打的,没打通。”“不会这么巧吧,是不是我坏你的事 了。”过了一会儿,张文娟又平肃地说:“给女的打也没关系,夏阳,你有本事 有合适的尽管找。”夏阳有些烦躁;“你胡扯啥?”“谁胡扯了,自己做的事还 不敢承认,亏你还是个男人。”“我做什么啦?你跟我说清楚!”“你做什么你 心里明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急啥急?”   夏阳无言,顺手抓起一个玻璃杯摔在地上。没想到张文娟也并不示弱,也随 手抓起一个玻璃杯摔在地上。两人的目光对峙着,过了一会儿,张文娟又拿起一 个玻璃杯递到夏阳的手前,“摔呀你摔呀,把这个家摔烂了才好呢。”转眼间又 是一张笑脸,“来,宝儿,‘吃吃鸟屎’,你把这个家摔烂了我跟谁去呀?”夏 阳哭笑不得。她知道张文娟这样说是真心实意的。这个很善于计谋的女子(这点 常让夏阳始料不及),她总是在表现一种异样的善解人意,让夏阳觉得抛下她再 找别的女人于心不忍,有点不道德。想想看开开门是一家人,关起门又是一家人, 何必乌烟瘴气呢?   王月薇和夏阳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时,陈妩媚来了。夏阳看到她穿了件 鸭蛋青的冬衣(这是夏阳喜欢的颜色),长发波浪在她的后面摇摆,不时在两臂 旁显示一下风采。她的浅笑,她细细的腰身,夏阳看着这个为悦己者容的女孩儿 悄悄地走近自己,没有话语,所有的回忆都在她的脚步里翻了个身子,有一种将 整个生活重新开始的感觉。夏阳慢慢地站起身,无法确定自己是该喜悦还是惶乱, 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堵得慌,两只手不知是嫌直立下垂的姿势有些僵硬还是别的 什么,在似伸非伸地向前倾着,像要把什么东西接回来。   两年前的女孩儿就站在自己面前了。她的模样仍属于浅淡苹果绿的那种层次, 不见大红大紫的喧嚣与强势。夏阳觉得这很好。   陈妩媚同王月薇打过招呼后,糯米般的牙齿间流溢着笑:“夏阳,你好!”   “你好……你怎么过来的?”   “坐车来的。其实我早已过来了。我还想着要不要见你”   “看你们俩,坐下,坐下。”王月薇招呼着。   夏阳一时无言,就去看妩媚的眼睛。陈妩媚的眼睛并没有避开夏阳的视线, 也在一直打量这个分别两年的男人。夏阳感觉到新高地实在是一个高地,这世界 一下子变得宁静而深远。什么雀斑,什么“鸡”,眼前只有这个重现眼前的女孩 儿,中间除了一段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双 眼睛多次使夏阳升起温暖的骚动,并且不断激起快意。   那个相识后不久的夜晚,风顽皮得直撩衣服,天上有淡淡的月光,好像蛋黄 被水稀释过一样。夏阳弄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淡的月光,他刻骨铭心,刻骨铭心 的还有那双眼睛。   这个冬日的雪好像比哪年都大。路滑溜溜的,凹凹凸凸的冰辙让脚感觉到了 一种沉重与锐利。灯光昏暗,夏阳和陈妩媚就这样走着,若即若离,不注意看, 会以为他们压根就不认识。他们的步子在与冰的摩擦下并不慢,但又似乎漫无目 的,脚似乎不听大脑的指挥,听任把他们带到一个地方去。“你要把我带哪里去 呢?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夏阳不吭声,他的身体像着了火一样,这团火让 他一次次游历在王忆雁那骨碌抖动的活肉和花儿脸庞的梦中。   两个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终于在铁路的一座桥涵旁停了下来。那涵 洞幽幽的,没有一丝亮光,仿佛一个不知来历的诱惑。两人站着,跺着脚,却感 觉到没有话。所有的话已消磨在与冰对抗的旅程中了,脚把他们带到这里,嘴唇 的功能有些失效。夏阳觉得身上的火越来越旺,而身体却莫名地冷起来,他需要 一个温暖的支撑。四周黑乎乎的,静默着,天上的月光淡淡的。他抖抖索索地忽 然抱住了陈妩媚,他感觉臂弯里一团软软的物体也在轻轻地抖。这时间正好有一 列火车飞驰而过,钢铁的轰鸣声中,火车行进时的气流鞭样打着他们的身体,让 夏阳涌起另一种寻找温暖的冲动。   他感觉口内有些干燥,呼吸也急促起来,想要寻找一点湿润。他的头在慢慢 地往下俯,近了,近了,但似乎总有那么一点距离。不知是夏阳举止的笨拙还是 别的什么,陈妩媚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夏阳,你把我的全身弄痛了。”她抓 住夏阳那显得有些笨拙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夏阳觉得手底下如棉花般地柔软, 而手指却似乎变得如蛇样激动,游移着,游移着,妩媚大红毛衣下那骨碌抖动的 活肉在引导手指前行……夏阳觉得妩媚的脸一定红得可怕,贴近可以感觉到它的 热气,急促的喘息里有种晕眩的气息。而她的身体在夏阳的臂弯里浑身着火似的 扭曲着向后倾,她的眼睛竟如此亮,在夜色里,仿佛要穿透什么……   啪的一声响亮,擦夏阳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从活肉和花儿的游历中清醒过 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刚刚温暖的身体又有些凉了。   “夏阳,如果我们结婚了,怎么样都行。但是现在不行。”夏阳听了,先是 不觉一怔,但随即又被一种暖烘烘的感觉所包围。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女孩 子在寻找保护的同时更要自己的保护,有些东西,失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何况, 别人都说到结婚上了,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等待的呢?   “妩媚,对不起。我送你回家吧。”   “好的。”陈妩媚的温柔声音又回归了。   两个人仍若即若离地走着,几乎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关系。到陈妩媚家楼梯口 时,陈妩媚忽然向夏阳招了招手,待夏阳走近,她猛地跳上来在夏阳脸上吻了一 下,然后仍是那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傻小子,走吧!”   “夏阳,你结婚了吗?”王月薇忽然问。   四   周五晚上,夏阳和沈刚又来到厂门口那个小酒店。有一段日子不来,夏阳发 现这里换了模样。四面的墙上嵌满了玻璃镜,空间似乎陡然扩大起来,经过多次 反射后的光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让人晕晕乎乎的。其上可以辨出地上的果皮、 瓜子壳、烟盒和星星点点的呕吐物的残迹,酒的气味盖过了其他气味。小酒店真 的成为“酒店” 了。   见他们来到,跛脚小老板向他们笑了笑,端来了两杯“赤肚儿”仰韶和一碟 卤花生、一碟扣肉,然后又坐了回去。   “吃吃吃,”沈刚指指那两碟菜,“今个儿我付钱,哥们说话算话。”   “你付账?”夏阳笑了笑。他知道,让沈刚出一次“血”比割他的肉还痛。 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八成这小子又有事找自己帮忙。自从调技术科后,的确与 沈刚在一起的时候少多了。   “夏阳,你高升了,可不能忘了咱这一帮哥们啊!”沈刚喝了一口酒,辣得 他直伸舌头。他猛地接连挟了几口菜,又直直地盯着夏阳。   “哪能呢?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今个儿咱喝‘赤肚’,可不能掖掖藏藏的。哥们儿,该找个‘菜’了,要 不让我给你拆洗一个?你想要啥条件?”   “就你?一个和尚头,到你手里的东西还能跑掉?你别老虎挂念珠--假慈悲 了。”   “你小看我是不?咱俩孬好也在一起待过。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沈刚顺 手又 周下一口酒。   夏阳不语,又指了指酒,示意沈刚再喝。   沈刚又喝下一口酒;“夏阳,你说王忆雁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这让我咋说呢?唉,今个儿我也‘赤肚’一回了。我想请你帮我拆洗拆洗。 你看我跟王忆雁多般配,不过成一家老天爷不答应。事成之后我一定用‘赤肚’ 好好请你。”   “去你的‘赤肚’吧!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不是说王忆雁跟黑皮……” 夏阳犹豫着该不该这样说。   “那是以前。跟上黑皮还能有她的好?可咱哥们又斗不过黑皮。前些天我听 说黑皮因捅人家几刀被抓起来了,这不是咱的机会吗?你没看见王忆雁成天跟丢 了魂儿一样?”   “都是一个车间的,你就不会跟她挑明?”   “我哪敢跟她说呢?你没见王忆雁那样,好像要杀人似的。你不知道咱哥们 脸皮儿薄,别看我成天大大咧咧的,可一到正经事儿上一句正点的话儿也说不出 来。”   夏阳心里有些乱,又端起酒杯,“来,先不说这个,先喝酒。”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沈刚瞪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紧盯着夏阳,“是不是 你也暗恋王忆雁?要是,我去给你说。”沈刚的声音有些哑。   暗恋?自己对王忆雁是暗恋吗?暗恋,真的是暗恋吗?暗恋仅是小小中学生 的行为吗?自己是真的喜欢王忆雁还是她那两团骨碌抖动的活肉?有人说,喜欢 女人脸蛋的男人,他的性心理还停在幼时;喜欢女人胸部的男人,他的性心理在 二三十岁;三四十岁的男人喜欢女人的臀部;五六十岁的男人懂得欣赏女人的手 指。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类?酒精使夏阳的脑袋胀起来,他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个精 光,然后倒过杯子,紧盯着沈刚;“你咋这样说呢?连我也信不过。等上班了我 给你说,一定说。” 说到最后,夏阳感觉自己的声调怪怪的,有些咬牙切齿。   沈刚的脸上绽出笑意来,他又殷勤地端起酒杯,“来,我再给你倒点儿,我 先谢谢你。”   夏阳却怎么也不肯喝。两个人就此分别。   夏阳晕晕乎乎地回到家,见父母正在房间坐着,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就迅速 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老夏见状,意味深长地对老伴儿使了个眼色;看来情况不 妙。   不一会儿,夏阳的姐姐夏淑婉来了,她每周来看父母一次。聊着聊着,很自 然地聊起了夏阳的终身大事。   夏母说:“前两天又见了一个,也不知谈得咋样?你弟弟老实得闷葫芦似的, 啥事儿也不吭气儿,快把我愁死了。”“这种事你们就别瞎操心,别看我弟弟家 里屁也不放一个,他油着呢,让他自个儿找去。”夏母却突然生气起来:“你净 说风凉话,你啥时候管过你弟弟?你没见咱邻家小三儿还没认识人家半年就结婚 了,他比夏阳还小两岁呢。你当姐的啥时候给你弟弟介绍过?”淑婉有些莫名其 妙,她猜着可能又是夏阳惹父母生气了,于是便安慰说:“我以后注意着,有合 适的就介绍。” “你弟弟在屋里,你去劝劝他,这一个不中咱再找。”   淑婉进屋时,见夏阳懒懒地躺在床上,两眼紧盯着天花板,他仍在想与王忆 雁有关的情节,想那些曾经游历过的活肉与花儿的梦境,想刚才与沈刚的一番话, 沈刚的表情,他有些懊恼起来,自己该怎样对王忆雁说呢?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 的,一说就错。可有时候,明知是错也得说。说了错的是一个方面,对的是另一 方面。不说?自己是真的喜欢王忆雁吗?就像沈刚那样?想到这,夏阳有些苦笑, 陈妩媚的脸庞正在天花板上晃动。   淑婉轻轻地叫了一声。见是姐姐,夏阳有些无动于衷。说实在的,他有些看 不起淑婉,觉得她的生活太平,好像没有一丝儿的浪花,让人感觉不到存在。他 知道姐姐今天必定要以过来人的口吻向自己说教了。果然,淑娴没经过必要的铺 垫就单刀直入:“弟,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我说你,也该让爸妈省些心了。找 谁不是过日子呢?”夏阳冷冷地看着淑婉,越来越觉得她的悲。   老夏坐在客厅里也不安稳。他知道这姐弟俩总说不到一块。用他的话说都是 属斗鸡的,见面就掐。于是,他走进屋里说:“淑婉,你弟上班累了,让他休息 吧。”淑婉正谈得高兴,被老夏打断,便有些不高兴,一跺脚出去了。老夏看了 夏阳一眼,轻轻地带上房门。   夏阳看着灯影在天花板上显出一圈圈的晕纹,想到陈妩媚那张脸,他就有些 想笑。这张脸的确让人感觉愉快。或许姐说的一点儿没错,该让父母省一点心了。 夏阳忽然记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话,大意是每位丈夫都有可能成为另一位女人的 丈夫,每位妻子都有可能成为另一位男人的妻子。他(她)之所以成为丈夫(妻 子),是因为时间在这儿掐了个点儿,他们正好同时到达。自己同陈妩媚有这样 的点吗?不管怎样,该找她谈谈了。   迷迷糊糊的,夏阳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10点。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门。他不想 在家打电话。   电话拨通了。夏阳听见里面的电流声,心却不由地有些紧。毕竟他是第一次 约女孩子。对方喂了一声,夏阳的心又提了一下:“请问陈妩媚在吗?”陈妩媚 迟疑了一会儿,听出是夏阳就有些兴奋:“嗨。”夏阳也说:“嗨”。嗨了好几 遍,夏阳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只见过一面,不怎么熟悉。还是陈妩媚干脆:“我 们都快成日本人了。有事?”夏阳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你有空吗?”“请我 玩?去哪里?”“还没想好,你说吧。”“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夏阳问什 么地方,陈妩媚不说,夏阳也不问了。待约好了见面时间、地点,夏阳刚想说再 见,不料陈妩媚又说:“这次你就不用带杂志了,下午见。”夏阳挂掉电话时直 想笑,看来这小女孩还真的有那么一点趣。   午后两点,夏阳在约会地点看到陈妩媚的第一眼,就感觉陈妩媚精心打扮过。 鸭蛋青的束身外衣里是一袭冬裙,使她整个人显得亭亭玉立,再配上那结成一条 大辫子的头发,显得异常古典。她那似笑非笑的嘴唇上翘着。   夏阳急忙走过来打招呼,问去哪里,陈妩媚说:“跟我走吧!”地点却是滨 河大道旁的灌木丛,这里有供人憩息的石板。冬雪因这几日的暖阳消融,那条夏 日里异常肮脏的河流在冬日里恢复了宁静,浅浅的水在汪着,没有一丝异味。周 围很静,绿色的灌木隔断了滨河大道的喧嚣,只有暖暖的冬阳在望着这个小天地。   夏阳有些诧异:“怎么在这里?”   陈妩媚浅浅的笑流溢在糯米般的细齿间,“这里不好吗?公园里没多大看头, 看电影也没啥意思。”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两张报纸还有一些吃的,递给夏阳。   夏阳把报纸铺在石板凳上,坐下去,凉凉的。他把吃食又送到陈妩媚的手上。   “没关系,你那么瘦,吃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应该多吃一点东西。”夏 阳有些感动,于是便不再推托。   “我这个人特懒,嘴又馋,闻到香味就想吃,你不会笑话我吧?”   夏阳说:“懒人有福啊,我巴不得做懒人呢?”   “你嘴还蛮巧的。”   夏阳说:“坐在这儿真好啊,我几乎要陶醉了。”说着,夏阳两手前伸,两 眼紧闭了一会儿,故做陶醉状。待睁开眼,只见陈妩媚正笑着。   冬天的阳光一点也不冷,有点暖醺醺的。   “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依旧笑而不答。   夏阳被她看得有些发虚:“喂,哑了。”   陈妩媚过了一会儿;“看来我要当心一点儿,你不像外表那么老实。”   “我不老实?我是天底下最老实的人,老实头老实脚老实手老实脑,一根筋 不转弯。只不过遇到你了,老实不见了。”夏阳故意戏言。   “滑头。”陈妩媚又笑。   “我的头一点也不滑,不信你摸摸看,看滑不滑?”   “越说越不老实了。”   “咋说呢?南京到北京,老实是通行证。俺村那个傻老头你还不要呢。”夏 阳模仿起“倒霉大叔”来。   “你真坏!”   “坏,是真坏,你应该给我戴高帽,让全市的人都知道。”   “越说越不着调了。”   “调?我不会弹琴,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是这个世纪最后一个圣人。”   “圣人?我再多送你一个字吧!”陈妩媚又笑了笑,这回笑出温柔来了,让 夏阳觉出无限风情来,心间陡生出亲切与温暖。他何尝听不出陈妩媚的话中话, 那是个“蛋”字。但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戏谑也是种幸福。夏阳想,她在观察我呢, 于是索性也不再说话。   四周真静。   还是陈妩媚打破沉默:“会不会搓麻将?”   关于这个问题,夏阳足足思索了一分钟。他是不搓麻将的,但小城麻将风行, 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妪老叟,下至四五岁的顽劣小儿,摆开四方城,自统一方兵, 谁也不比谁输风采,管他地暗天昏。于是他说:“搓,怎能不搓呢?三天两头搓 一次。”   陈妩媚说:“搓麻将不好。”听了这话,夏阳的脸就有些红了。他想,自己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表现拙劣,连刚才刻意做出来的幽默感也丢了。男孩不 坏,女孩不爱。这个“坏”字该怎样表现呢?蓦地,他忽然想起了沈刚曾经给他 讲的那个笑话来。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一个人住店,夜里一个妓女去找他。妓女说,我 有三种服务方式,你选择哪一种呢?这个客人说,你说说看。这个妓女说,一只 手可以使你舒服,两只手可以使你满意,两只手加舌头可以使你吃惊。客人想了 想,舌头一定是用来亲嘴的,再加两只手一定妙不可言。于是他说选择第三种, 一定出高价。妓女笑了笑,她两手做投降状,朝客人伸了伸舌头,然后说拿钱来。 客人不愿意给。妓女翻脸说,这不是你选择的吗?”陈妩媚的脸红红的,连道讨 厌,不听。夏阳仔细看着陈妩媚,见她并没有真生气的意思,胆子也大起来。   “我们原来车间的胖主任大毛病没有,就是有点小小的爱好--偏爱女同志, 一见到女同志,我们的胖主任骨头就轻,就这个样了,”说着夏阳就学着胖主任 的样子,眯着眼,笑得满脸媚态,陈妩媚的手被抓住了。“他见到女的总这样说, (模仿)小陈啊,你这个套圈怎么毛毛糙糙的,光洁度不够啊!来,我教教你, 就这样,就这样……”夏阳越说越激动,陈妩媚的身子在向自己倾,可以嗅到头 发间清新可人的气息,一团软软的东西抵在胸膛上……忽然,夏阳的手着了火似 的缩了回去,他只觉得刚才握住的手怎么似没有骨头呢?柔柔的,软软的,感觉 仍停留在手指上。   一时,他怔在那里。   陈妩媚直直在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心里一直在打鼓:怎么会这样 呢?没想到陈妩媚竟咯咯地一笑:“怕什么?我看你才是色鬼呢?”说着,竟没 有生气的意思。   夏阳没想到陈妩媚会这样说,但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今天的你有些好笑。”   夏阳不解地看着她。   “今天的你不是真实的你。真实的你一定比这老实多了,你在迎合我。”   夏阳的脸有些红起来,看来女人真是一本书。你永远参不透她的真正意义, 那些真实隐在影影绰绰之中,如水中花、江中月,却那么招人。   “不过,你这样做我很喜欢。”   夏阳竟不觉地长嘘了一口气。   “小色鬼,怎么不带我到你家去呢?”   夏阳是不希望这么快带她回家的,但既然她提了,也就不再好拒绝,于是顺 水推舟说:“好啊,不过我家有什么好看的?什么时候去?”   五   外面又下雨了,这个早到的春天,城市因了雨而多了些诗意。看着雨在玻璃 窗上滑落下来的一道道痕,夏阳就觉得每一滴雨正在将时间潮湿,然后任其膨胀, 任其翻转,每动一下,都湿漉漉的拎不清。那个两年前在雨中丢失的自己借雨意 的潮湿和一个叫陈妩媚的女人一起走了回来,那个雨中的男人把旁边的女人衬托 得丰满成熟、青春焕发,那个回归的女人依偎在自己身旁,糯米般的细牙齿在浅 浅地笑,那是一个成熟女人对自己钟意男人会心的笑。   那天从新高地出来,自己是怎样鬼使神差地跟她走的,走进那个小屋,那个 不是第一次到的她家。妩媚早已从家搬出来。走进去,依然有女人特别的气息。 人本身是不是有气味的呢?陈妩媚和张文娟的气息是不一样的,和王月薇的也不 一样。有人说,一个女人最特殊的标志不是她的脸蛋,不是她的腰肢,而是她的 身体气息,那是特别的只有熟稔男人才嗅得出的气息。那小屋里真温暖啊,柔和 的灯光洒开来,将夏阳和陈妩媚笼罩在一片暖意里。走进这个小屋里,夏阳感觉 有一种梦游的感觉,梦游一般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那是夏阳第一次到陈妩媚家。以前很多次,他都在这座楼前张望,目送着妩 媚小小的身子隐在黑黑的楼道里。那黑色楼道像一个无边无尽的吸筒在将妩媚送 走,送到夏阳寻找不到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夏阳时常会泛起这样的念头。陈妩 媚也从来不让夏阳上楼去。   夏阳两手空空,陈妩媚什么也不让夏阳买。她说这个时候家里什么人也不会 有。夏阳小心翼翼地跟在陈妩媚的后面,脚步轻轻的,好像怕因此不小心就会踩 丢一个机会似的。走上四楼,夏阳觉得额头竟有些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有人在家吧!”   陈妩媚看了他一眼:“放心,不会有人。”   进得门来,果然没有人。陈妩媚把夏阳领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股异香扑鼻而 来,夏阳使劲嗅,真的,女孩子的房间就是不一样。   假如没有以后的事情该多好啊!夏阳想。   “坐下吧,夏阳,好好歇歇。”陈妩媚忽然说。   这个小屋真静,可以听见冰箱的细微声。夏阳和陈妩媚相视片刻就沉默不语 了。两年了,夏阳想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的目光落在陈妩媚的手上,发 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一双女人的手,尽管吻过,温暖过,幻想过。张 文娟的面容不也是如此吗?除了雀斑,自己还能说得出她哪些记忆更为深刻的东 西呢?熟视了便无睹,司空见惯的东西又有几个人能道出它的波澜呢?陈妩媚细 长的手指很白很直,似乎没有汗毛,也没有茧花,只那么润润的好看一团,那鲜 红发亮的指甲也热烈得令人感到欣慰。夏阳知道,看一个人的身份最好是看手而 不是脸。手把人的真实状态呈现着,许多人的手指,要么粗壮结实犹如铁钳,要 么枯干如枝纤弱无力,要么布满茧花或者肤色暗皱深处藏着老垢,看来古人说看 手相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而脸往往令人失去本质,一个胖脸谁能更好地分清贵贱 呢?不是有人戏言,肥头大耳,挺胸腆肚,不是领导就是伙夫。陈妩媚的手翻动 着,忽然不动了,那是夏阳伸出手把它按住了,然后是轻轻地揉捏着。两人的手 缠绕着,两个人的眼睛对视着。陈妩媚微微地笑着,那眼神在撩着人的心神,然 后转过脸去。夏阳此刻方才发现两个人坐得竟这般近。他捧起陈妩媚的手放在自 己的唇边,他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别扭有些生硬,就将陈妩媚的肘关节抵在了自 己的前胸。陈妩媚斜着身子将自己的唇在夏阳的腮边轻吻,他往下俯着脸,两个 人的吻就如“国际空间站”与“和平”号实现了对接。这一切都犹如梦一般。那 个两年前的男人又回来了,那个铁路桥涵旁的触摸,那个搁在两团炽热的活肉上 想缩回来的手,那从他体内释放的叹息……   陈妩媚那天怎么偏偏要洗澡呢?   陈妩媚看着夏阳的陶醉状,把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看你臭美的,你先在 这儿呆一会儿我去洗个澡。”   屋子里只剩下夏阳一个人,一个人呆在一个女孩儿陌生的闺房。环顾四周墙 壁,只见上面挂满了明星的剧照。以周润发的居多。看来发仔真是女人眼中的偶 像。想想自己,他不禁有一声叹息,不由自主的。   洗澡间在卫生间里面。陈妩媚放了水,拿了换洗的衣服走进去。夏阳听着里 面哗哗的水声,心里乱乱的。他仿佛看见袅袅上升的水汽,那晚铁路桥旁看见的 骨碌抖动的活肉,那撩人心神的眼睛……里面的水声很响,一声一声地清晰着夏 阳的想象。他觉得口里干干的,倒了一杯水,却又不想喝,只觉得身体的某个部 位在无端地膨胀起来,冲撞得心口有些紧,脸也有些热热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妩媚披着头发走了出来,脸红扑扑的,因了水的滋润 而显了些灵气,头发飘逸有力,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绒衣,那两团骨碌抖动的 活肉更显突兀。 ‘‘夏阳,把脸转过去,不许看。’’夏阳觉得自己的身体很 机械地转着,但腿脚似乎并不听大脑的指挥,两手似乎也在抖。待陈妩媚嗒嗒的 拖鞋声渐渐地走进时,他猛地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陈妩媚。   “你这是干什么,你?”陈妩媚娇声笑着。   夏阳一声也不吭,他感觉陈妩媚的身子今天变得小小的,在他的臂弯里激烈 地抖动,似无力又似在挣扎,他觉得喉咙处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只是越来越想拥住这个躯体。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同时倒在了小屋里那 具有特殊气味的床上,夏阳的手在寻找一个预想许久的目标,舌头似剧烈游动的 蛇,在焦渴地寻找着一个出口;陈妩媚在身下激烈地抖动,双颊因用力而变得更 为红润。,喘息声有些急促。夏阳感觉自己的手仿佛被什么阻住了,他胸膛下的 两团活肉在急促地抖。他觉得舌头的干渴来得更剧烈了。   两个人对峙着,陈妩媚的眼睛在紧盯着,眼神里说不清的激动、愤怒、焦急、 无奈交织在一起;夏阳的更多视线被黑色的瀑布所包围……   在拥抱与亲吻之间,夏阳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生疏。尽管张文娟不时地要他 “吃一吃鸟屎”,但那更多是敷衍的、公文式的。而正是这生疏让夏阳觉得一种 新奇,同时感觉到自己正在得到一种淹没和恢复。陈妩媚微闭着双眼,先任夏阳 亲吻抚摸,然后用两手紧紧地攥着夏阳,脸微仰着,急切地用舌头寻找着什么, 不断地轻抚。夏阳渐渐平息下来,静静地体验着什么。终于,在两人渐渐平复的 一个停顿,夏阳和陈妩媚同时睁开眼睛,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同时分开身子, 轻轻地舒了口气。   “你还记得两年前在你家那次吗?”   “就你好色。”陈妩媚的声音低低的。   “那个下雨天从你家楼上走下来,你猜我在想什么?”   “那一定是恨死我了。”   “不,我在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了。”   “骗人,你就会拣好听的说。”   “真的,骗你是这个。”夏阳翘起了小指头。   “别,只要是你的真话就行。我不听发誓诅咒,那都靠不住。”   陈妩媚忽然想起了什么;“夏阳,你结婚啦?”   “你看我结没结?”   “我看你结过了。”   “我看不像!”   “你看不像就不像吧,不是一直等着你吗?”   “德性,谁想嫁给你啦?”两人同时大笑。   “夏阳,过来。”张文娟忽然叫起来。夏阳从回想中走了出来,潮湿都贮存 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扭过头,看见张文娟又在收拾东西。   “夏阳,跟我回一趟妈家。”张文娟指的是自己的母亲。她从不说夏家是自 己的家。   “今个儿下雨了,去啥去,净添乱。”   “回我妈家有啥添乱的?看你那没出息劲儿,当初不是我爸爸把你从滑轮厂 调出来,你还在那儿当滑轮呢。把我骗到手,连我家也不想去。这人,哼……”   “看你说的,我就是滑轮又碍着谁啦,你想当滑轮还当不成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你以为你的本事顶天了,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我都 知道。”   “我哪地方得罪你了,还要你安排便衣?”   “美的你吧,你以为你的脸多大呢?”   夏阳哭笑不得。在婚姻方面,没心计的女人比有心计的女人更容易获得幸福 感。这话不知是谁说的,倒真的有几分道理。   张文娟收拾好东西发了一顿牢骚走了。   夏阳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点,看来张文娟又要在她妈那里吃晚饭了。夏阳 想起又有两天没见到陈妩媚了。自从在新高地见面后,鬼使神差地跟陈妩媚到那 个小屋,夏阳觉得几乎已经离不开陈妩媚了,他想忘掉她都感觉很难,但又不能 找她找得太勤,必须克制一点,不能由着性子。这样的激情是一团火,它可以毁 灭人的理智,弄不好会闹得满城风雨。   想到这,夏阳有点恨起自己来,当初为什么不说自己已经结婚了呢?假如有 了这句话,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有句话说,离婚的男人不值钱,结婚的男人不 要脸,最佳还是单身汉。假如把这一切都给陈妩媚讲清楚,她会原谅自己吗?这 几个月来的交往又算什么呢?   夏阳心里乱糟糟的,但最终下定决心,找陈妩媚要好好地谈一谈。尽管一想 起陈妩媚那张温柔的脸,心中便会暖烘烘的;尽管这么多天,自己的全部情感已 几乎全部寄托到她的身上了;但他只想同她好好地谈一谈。话不说不明,理不辩 不清。她会同意吗?   晚上7时,夏阳和陈妩媚一起走进了玉都饭店,在旗袍小姐的引导下,他们 穿过一段昏暗的楼梯,来到了二楼的就餐大厅找了个座位。这个料峭的早春,旗 袍小姐扭着腰肢,大腿在大开衩内一晃一晃的。旁边有几个男食客在有意无意地 斜睨着。   夏阳说:“我是第三次来这儿,前两次是别人付账,今天这次是我请你。”   陈妩媚说:“我是第一次。今天借你的光,见见世面。不会是最后的晚餐 吧?”   “看你真会说笑话。”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看着服务小姐倒水、上菜。   这个大厅里很是热闹,比新高地又是一番景象。夏阳看到上面的电视里有一 个女歌星在张着血盆大口发嗲,她的脸除了唇部外全是白,连眼眉也几乎成了一 条线,细细的黑线,似一个女鬼。“女鬼”全身暴露无比,那两条无与伦比的玉 腿在肆意地抖动,挺拔的胸部高耸着,像两个倒扣的碗。“女鬼”的歌声却似蚊 子一样嗡嗡的,听不清晰。   夏阳说:“我们就在‘新新人类’的大腿下吃饭呢?”   陈妩媚咯咯地笑。   “当个‘新新人类’真好啊!戏不够,歌来凑;文不够,打来凑;歌不好, 拿身体凑;凑凑合合就把人民币装走了。”   “要不你也当个‘新新人类’?”   “我才不当呢.你有兴趣?”   一时间两人又似乎没有话了。夏阳忖着该怎样向陈妩媚说。   “夏阳,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   “没有,就是想见见你。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见不到你,我就像犯了毒瘾 一样。”   “你真会说话。”陈妩媚的脸有些苍白。   “怎么了妩媚?你的脸色不好看。”   “没事儿,有点想感冒。”说着,陈妩媚狠劲儿地用纸巾揉鼻子。   “吃菜,吃菜。”夏阳又拿起了筷子。   “吃,吃。”陈妩媚应着。   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伴着一顿饭沉闷地结束。   走出玉都饭店,夏阳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雨后的空气的确怡人。两个人慢 慢地走着,话竟比平时少了许多。   快到陈妩媚的小屋时,夏阳吞吞吐吐地说:“妩媚,我想同你说件事,不知 怎么说。”   陈妩媚忽然止住了他:“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着,一串泪 珠就顺着脸颊滚落。夏阳见她流泪了,心有些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伸出 双臂紧紧地拥住她的双肩,于是,他们便像往常一样拥抱在一起,激情澎湃。夜 幕里,只听见陈妩媚低低的声音;“我不能再失去你。”声音凄婉得像个无辜的 孩童。   夏阳望着迷朦的夜色,灯光把路延伸到远处,路的尽头,仍是漆黑。他仿佛 听见两年前的叹息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眼里再也放不下这张拥着的脸,那糯 米般细牙间流溢的笑,留存的只有一张厮守的带有“鸟屎”的脸,那下面是月光 般的女人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又像一把造型优美的银色梳子……   “妩媚,你早点歇吧!”   “不,不,我只想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还是以前?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说吗?从前有座山,山里 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   “可能。”“可能。”   两个人的身体分开了,妩媚向自己的小屋跑去。夏阳看着她的背影,仿佛看 见张文娟伸着那张满是“鸟屎”的脸在嘀咕;你这个不顾家的男人,跟了你我算 倒了八辈子血楣……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像玻璃上的雨痕……   六   夏阳出差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沈刚又约夏阳在小酒馆吃饭。虽然是晚上,这 个有些脏乱的小酒馆依然生意兴隆,从那个跛脚小老板的脸上可以看出来。夏阳 走进去时,沈刚已开始自斟自饮。几天不见,沈刚的眼睛凹陷着,头发凌乱,令 夏阳很是惊讶。   夏阳又让跛脚小老板上两个菜。   “沈刚,病了?”   “没有,我那个事儿黄了。”沈刚顺手又抽了一杯。   “什么事儿黄了?”   “就是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人家不同意。”   “你找她说了?”   “说啦,你不帮忙,我不靠自己?”   夏阳不知沈刚喝了多长时间,但桌子上的菜并不见少。沈刚已有了些醉意, 舌头就像短了一截,说不连贯,吐出的脏话就像吐痰一样轻松。他向夏阳要烟, 夏阳递过去,又把火递过去。沈刚两边的腮都快贴在一起了也没有燃着。夏阳一 看,原来沈刚把烟叼反了。   “沈刚,换一根。”   沈刚瞪着眼睛:“换啥?你以为我喝多了?我没多,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来,喝。”说着,拿起酒杯就往嘴里倒,酒顺着嘴角流在了衣服上,他还直嚷嚷: “咋恁少哩,咋恁少哩!   夏阳没有说话。   “哥们儿,我跟你说,我算是看透了,根本没他妈的什么爱情?你跟我说说, 你相信爱情吗?去他妈的。”沈刚挥舞着拳头。   “沈刚,冷静点儿,喝口水。”夏阳把水送到沈刚的手里,看着他慢慢喝下 去。   停了一会儿,沈刚变得似乎冷静下来,烟在手里抖索着,充满血丝的眼睛里 竟有些潮湿,鼻涕也一齐流了下来。   夏阳看着这个为情所伤的人,不知如何说起,说与不说都是不适宜的,在其 间选择沉默。陈妩媚与王忆雁在夏阳的脑海里来回晃动着。   “我跟你说过暗恋,你还不相信。真的,真是暗恋。你不知道,我们不是在 一块儿长大的。她上班的第一天就把我迷住了。真的是迷住了。我记得那天天真 蓝,王忆雁长发披肩,上穿一件宽松衬衫,下身是一条天蓝色真丝短裤。那模样 当时真的把我震住了。那条儿顺得没治了,那盘儿虽然小点,但你注意过没有, 当模特的从来没有大头的。我觉得王忆雁那天就像个模特。那会儿我正在同门卫 那个臭棋篓子下棋,你不知道他的水平多么潮,连下连输,越输他越来劲儿缠着 你下。看到王忆雁后,我再也无心下棋,竟输给了那老头儿好几盘。后来,那老 头儿大概看出来了,说我的魂儿让人勾走了。你不知道,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弄清这女的来历……   “你不知道我后来多高兴,王忆雁竟分到了我们车间。我家也搬到了厂家属 院,我们竟然在一个单元,她家住二楼,我家住四楼,每天我从她家经过时,我 总想着能碰到她,哪怕是看一看她,打声招呼也好.你别看我平时脸皮儿挺厚的, 好像有点赖。可遇到这事儿,我就是张不开口了,你说邪门不?”   “你别以为我今天喝多了,我是心里烦,想找人说说。话憋在肚里不是个好 味。你看我还能喝。”说着,沈刚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却辣得他连连咳嗽。喝 了一口水,沈刚又继续说:“你不知道我多窝囊,有时候我就在心里骂自己。我 喜欢她却不敢对她说,也不好意思找人来说合。你想,楼上楼下的,万一成不了 不惹别人说闲话?再说,王忆雁的爸是个有名的老财迷,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就 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能舍得轻易放手吗?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兄弟多,不容易。 咱这人没啥特长,就是能沾。我就想着日久见人心,只要我对她好,她会理解的。 我就暗暗地跟着她,有时候跟着跟着,王忆雁会猛地回过头来,朝我笑笑。大凡 这个时候,我就故意把头扭过去,不与她对脸。有时候实在避不开了,我也会尴 尬地笑。我想王忆雁对我笑是对我好哩!你没见在车间里我也经常帮她干活儿, 我那是换人心呢!有时候,我怕引起别人起疑心,我就站在四楼的窗口,看王忆 雁出来没有。等她的身影一晃,我就飞快地跑下去,跟在她后面……有烟没,再 给我一根?”   夏阳拿出烟递给沈刚,又给他点上火。沈刚猛抽了两口,一阵烟雾腾起,一 阵剧烈的咳嗽,沈刚的脸憋得通红。停了停,他喝了一口水,直盯着夏阳说: “哥们,你信不信,女人是最善变的,我算是看够了。”   夏阳无法表达.面对这个为情所伤的男人,那些沈刚的身影晃动在他的眼前, 使他心里乱乱的。沈刚的这般痴心,自己能达到吗?   “说来你也不信。我那般的苦心竟白废了,人家王忆雁竟没放在心上,她竟 跟黑皮好上了。妈的,女人真好骗。就黑皮那赖孙,当时还给王忆雁写了好多情 诗。”   情诗?黑皮给王忆雁写情诗?夏阳实在无法把黑皮与情诗联系在一起。黑皮 这家伙看来俗不可耐,竟然懂得用柔情来打动女人,打死也让人不信。说不定那 些“情诗” 还不知是从哪儿抄来的呢?女人果真是有些可怜,容易骗,难怪工厂 里好多人找女朋友要说“骗一个”,那果真是有道理的。但像沈刚这样说的似乎 却有些离奇了,于是他的眼紧盯着沈刚,想要从他脸上寻找一些其他的答案。   “夏阳,你也别这样看着我。这事儿刚开始打死我也不相信,可这是王忆雁 亲口对我说的。你想一个女人就这样被骗去了。王忆雁说黑皮是孬,但对她好。 可你能相信王忆雁跟黑皮走下去会有好吗?这次你知道他扎的是谁,扎的是他亲 哥。亲弟兄俩翻脸了,一个被扎,一个被送到监狱,你想王忆雁呢?王忆雁还对 我说,我要是早对她说,她也会跟我好的。我谁也不恨,就恨自己没勇气,咋恁 窝囊呢?”   这就是暗恋的代价。沈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夏阳也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哥们,找到一个中意的,最好先上车后买票,别太老实。”沈刚又蔫蔫地 说。   夏阳看看表,已近12点了,连精神十足的跛脚小老板也似乎有些倦怠了,不 时地打了个呵欠,但他又不便催夏阳和沈刚走。店小,全仗回头客呢。   付了账,夏阳扶着沈刚摇摇晃晃地走出小店。灯光从他们的身边向我爬去, 与淡淡的月光交织成一片。夜风有些凉。夏阳看见蓝墨色的上空闪闪的高压电线 和耸立的烟囱,楼群和树木都阴影一般向远方延伸开去,延伸成模糊的一片。结 束了,结束了,一切结束了.夏阳听见小酒店的门砰地关上了,同时一个声音在 悄悄地说,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沈刚说。   两个男人走在灯光与暮色交织的大街上,他们的头发无奈地直立着,那是风。 摇摇晃晃的沈刚一个人劲儿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又能 相信谁,谁又相信自己?爱情,这就是爱情吗?自己有沈刚那份痴心吗?每一个 人原本都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构成好姻缘。好人为什么不能有好姻缘呢?王忆 雁知道沈刚的心事吗?自己该不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她,把这一切告诉她她会与沈 刚好起来吗?自己该怎样对她说呢?真的该把这一切告诉她,不是因为一个人, 而是一个人的痴心与情。   夏阳不知道自己怎样把沈刚送回家又怎样躺在自己的床上的。小酒店里的一 切都已成了杂乱无章的故事碎片。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忽然十分深刻地想起一句 唐人的诗。迷迷糊糊的,沈刚一声长长的叹息,王忆雁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和那 两团骨碌抖动的活肉,黑皮的情诗和望自己的眼,怎么还有陈妩媚……这一切究 竟是什么意思。夏阳感觉体内一股很急的水流在冲撞,似一股喷泉,无法阻挡, 快要冲开闸门了。而同时仿佛有一双手在越来越快地抚慰他,唤醒他,飞快地拉 开他的身体,使他的一切浮游起来,没有促起,没有暗示,让他如一个老骑手在 没有马的月光地里奔驰……   夏阳睁开眼时,他感觉身体下有莫名的凉意,粘糊糊的。窗外依旧是淡淡的 月光,陈妩媚那浅浅的笑游荡在没有灯光的房子里,那糯米一般洁白的细牙竟莫 名地有月光的质地。他想,真该把陈妩媚领回家或做些什么了。   夏阳把陈妩媚带回家时,事先并没有对父母说。所以老夏夫妇见夏阳带一漂 亮的女孩儿回来,很是吃惊。特别是老夏在心里直骂儿子:这小家伙儿,难怪他 姐说他油着呢,把人家女的套住了也不说一声。心里虽是这般骂,但未来的儿媳 妇进门,脸上和心里还是灿烂一片。特别是陈妩媚大大方方地称呼他时,早乐得 屁颠颠的,但脸上仍是一副持重老成的神态,不住口地说坐坐。夏母赶紧张罗吃 的。虽然儿媳妇与婆母自古以来就是“敌手”,但“未来的敌手“进门还是高兴 的,毕竟是儿子出息了。手忙脚乱起来,话儿也自然显得少了。   夏阳回到家只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便不吭声了。夏阳的家很平常,与大多数 城市平民的家差别不大。陈妩媚似乎并不在意。一点也不拘束,显得很活跃。她 同老夏夫妇拉起了家常,用的却是普通话。其实,陈妩媚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口 音里夹杂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听起来怪怪的。夏阳听了,不免露出了一丝冷笑, 可见陈妩媚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不再为她的自信而难受。   老夏却听得津津有味,他见儿子坐在角落里,就说:“夏阳,你怎么不陪陪 小陈呢?“   夏阳“嗯“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老夏说:“我家夏阳人很老实,上不了大台面的。以后就靠你了。”   陈妩媚想,他可不怎么老实,他要老实,天底下就没有老实人了。但嘴上还 是说:“人老实好,老实让人放心,我最讨厌玩花胡哨了。”   老夏连连点头,说:“对,对。“夏阳看着老夏,觉得他真是高兴得有些糊 涂了。谁不知道在这个年代说人老实是骂人哩!   一个上午,陈妩媚把老夏夫妇逗得不亦乐乎,令老夏心里很是熨贴。吃中午 饭时,他便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   吃过午饭,夏阳说:“妩媚,我们到外面玩一会儿吧,让他们休息会儿。”   老夏其实并不想休息,他没有午休的习惯。他想让陈妩媚多呆一会儿,看着 未来体体面面的一家子,他的心里就特别舒坦。听夏阳这么说,他想儿子成心不 让自己舒坦,但嘴张了张,又没说出什么。   来到外面,夏阳说:“你今天真好啊,连普通话也用上了。”   陈妩媚有些委屈:“还不是为你吗?”   夏阳听了,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妩媚,你相信爱情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阳把沈刚与王忆雁的故事讲了一遍。听后半晌,陈妩媚方才幽幽地说: “好感动的。”   夏阳说:“我总觉得爱情这东西长不了。”   “那也不一定吧?”说着,陈妩媚在夏阳的脸上吻了一下。   夏阳没有什么反应,依然在想着心事。   “你今天怎么啦,要问这个问题?”   “我也弄不清楚。你说我该不该把这告诉给王忆雁?”   “应该呀,要不沈刚不太屈了。”   “万一王忆雁还是拒绝呢,那不是更伤沈刚的心吗?”   过了一会儿,陈妩媚才说:“那也保不准。我总觉得两个人相遇,相识就是 一种缘份,能走到一起更是缘份。缘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两个人连路人也 不如,路人还能看一眼呢.”   夏阳有些吃惊地看着陈妩媚,他仿佛看出了她之外的一些东西,是许是事物 的本来面目,或许是真正的爱情,夏阳说不清楚。   七   星期天,夏阳和张文娟还没有起床,就听到门外传来沈刚的声音。   两个人急忙起了床,连被子也没有叠就打开了门。沈刚一开口就损:“大哥 大嫂好幸福啊,太阳都这么高了还缠绵呢。”说得张文娟的脸红红的。   夏阳看到沈刚今天打扮得非常利索,西装革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便一 拳打在他的肩上:“什么风把你小子吹来了?”   “喜风,”沈刚一指下面,“王忆雁在下面锁车呢。忆雁,忆雁,上来吧!”   随着笃笃笃的声音,一身艳装的王忆雁就站在了夏阳和张文娟的面前,夏阳 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正被一团喜盈盈的气氛所包围,脸因喜气而变得更为滑润, 那胸前两团骨碌抖动的活肉更显挺拔,令夏阳想起那些曾经游历的梦的细节,那 些细节令夏阳有些恍乎乎的。   “大哥大嫂好。”王忆雁的声音把夏阳唤了回来,他急忙收回视线。   张文娟看了他一眼,“来,进屋坐,进屋坐。”张文娟声音平静地让道。   几个人坐定。闲聊了一会儿,沈刚转入了正题:“夏阳,老弟下星期办事你 可要去啊!”   夏阳问:“你和王忆雁?”   “就是啊!我们俩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到大机关了也不关心老弟的事儿 了。”   夏阳的心里不禁有些感慨起来,连声说:“去,一定去。”他忽然又问: “我该怎样称呼王忆雁呢?王忆雁是我师傅,你是我老弟,你俩辈份不对呀,不宜 结合。”夏阳故意板着脸儿。   “咋不对,你称她师母不就得了,以后我就是你师傅了。”沈刚说完哈哈大 笑。   “美得你,我称你师母还差不多。看你小子高兴的,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有你吃苦的时候。”夏阳递给沈刚一支烟。   “你还别笑,这苦咱愿意吃。”沈刚又笑。   看着面前的沈刚,夏阳想起自己的婚期临近时,自己也曾这样快乐过,也曾 烦躁不安过。那时候,夏阳觉得张文娟越来越像一个“管家婆”,对他的要求十 分严格。他曾听许多自称过来人的男同胞说女人是一些拿着鸡毛当令箭、唠叨功 夫十分过硬的动物。比如,他曾喜欢张文娟的豁达与开朗,却变成了固执与不近 情理。张文娟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夏阳的不足。比如,夏阳的皮鞋没擦干净,她 便会说个没完没了。甚至有时候,他们已走到街上,张文娟也要他回家擦干净, 以至于夏阳怀疑她是不是有洁癖。夏阳觉得婚姻真他妈的是坟墓,女人只要过了 这个门,就会迅速地嬗变。王忆雁以后会不会这样呢?   “有个人管着真好啊!”沈刚忽然感叹到。   “以后多注意珍惜吧!”一直不言语的张文娟忽然冒出来一句。   “得大嫂的令,小弟告辞了。”说着,沈刚向王忆雁眨了一下眼。两人随即 起了身。   张文娟送到门口,说了声:“有空,常来。”就关上了门。看着夏阳仍在愣 怔着,就酸酸地问:“怎么,心里不是味啦?”   夏阳迷怔过来;“你说什么呀?当初他俩还是我撮合的呢?要不是我把沈刚 的事儿给王忆雁说,他俩还不知哪儿在哪儿呢。我只是看王忆雁有些变了。”   张文娟的话有些尖刻:“是不是变好看了?你后悔也晚了,当初咋不想套住 人家呢?你以后不要跟他们混在一块儿。你瞧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一副狐狸精 样,不会是啥正经货。”   夏阳很是反感;“你这人怎么这样呢?平白无故说人家,人家可没惹你。”   “怎么,说一句话都不能说了?你心痛了是不是?”   “你这人真没劲!”   “你去找有劲的呀!工厂里有劲的多着呢?你咋不去把她的套圈松了?”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啦?没见过你这样好色的男人,看女人好像两个眼珠子都要 剜出来了。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   夏阳一笑:“是的,是的。”   张文娟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把自己骂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过来,宝儿,‘吃吃鸟屎’。张文娟把脸伸过来,眯起了眼睛。夏阳悄悄地用 手拂过去。张文娟感觉不对劲儿,睁开了眼睛。   “好呀,夏阳,魂儿真让狐狸精勾跑了,连自己的老婆也不亲了。”夏阳无 奈,只好老老实实地吻了她一下,这一下让张文娟眉开眼笑。   “夏阳,我告诉你,你要是给我起歪歪心,我饶不了你。”   过了一会儿,张文娟又收拾了一些东西问:“夏阳,我去妈那儿,你去不 去?”夏阳摇了摇头。张文娟撇了一下嘴,顿了一下,关上门走了。   夏阳脑子里乱乱的,他在想王忆雁与沈刚,想自己与陈妩媚。想想,爱情这 东西真他妈的太捉弄人了,让人搞不清楚。   不知什么时间,淑婉忽然推门走进来,又轻轻地掩上门。夏阳睁开眼睛,打 了声招呼。   “弟,文娟不在家?”夏阳点了点头,“有事?”他以为淑婉要借钱。   “弟,我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又同妩媚好起来啦?”   “你说的是哪里的话?”   “那天晚上,我打玉都饭店前经过,看见你俩并排走着,我还以为是我的眼 看花了呢!我就跟在后面走了一段,看你俩有说有笑的……”   “你看错了吧!”   “不会,你姐这眼你还不知道,比1.5还1.5。你们不是早就不来往了吗?”   “那天她找我有点事儿,要我帮个小忙。”   “弟,有些事儿不是当姐的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别做啥傻事啊。”   “瞧你说的,我能会做啥傻事?”   “你知道就好,人还是老实点好。不然,对你对文娟都不好。当初……”   夏阳有些烦躁起来,“你别看见风就是雨,有些事你别管。”   “不识好歹。”淑婉摔手出去了。   夏阳有了些睡意。张文娟和陈妩媚的脸交织在一起,弄得人迷迷糊糊的。两 三个月了,夏阳感觉自己已陷入了一张网,脱也脱不掉。   一个心里有了什么或是内疚感,总是要寻找各种借口来平衡自己,于是说话 做事便颠三倒四无所适从。夏阳觉得自己对谁都有负罪感,张文娟也好,陈妩媚 也好,他只能左右逢源。熊掌与鱼不可兼得,而最后的结果可能什么也捞不到。 想到这,夏阳不禁有些叹气。有人说,人每说一句谎话是在画一个小圆,而为了 这个小圆又必须画更大的圆,这样画下去,离真实便越来越远,最后的圆便成了 飘忽的肥皂泡,不用捅也会破的。   迷迷糊糊中,夏阳觉得自己是有点看清自己的真实面目了,那就是他其实什 么也算不上,既算不上崇高,也没有什么神奇圣可言,更不会有什么甜蜜。说到 底,只不过是一个不合法的偷情者。偷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字眼儿,那么偷情又究 竟算什么呢?   夏阳醒过来时,已是下午6点多。他望了望窗外,忽然很想找个人聊聊,于 是便约好了沈刚在跛脚小老板的酒店见。   夏阳走到时,沈刚和王忆雁已经等在那里。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身影竟是 那般地和谐。   跛脚小老板见夏阳走进来,赶紧提了热水走过来,“好长时间不见了,听说 高就了?”   “哪里,只不过换个地方混饭吃。”   “老弟真会说笑话。今晚吃点啥,我亲自给你做。”   “谢了,有事儿我打招呼。”   酒已经喝了好几杯,扯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夏阳忽然觉得闷起来,拿起一 杯酒倏地喝了下去。沈刚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他。   “你们真好,真好,沈刚你真有福啊!”   “哥们太过奖了。这叫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针。”   “就你贫嘴,不是夏阳你能有今天?你就不见夏阳与张文娟甜甜蜜蜜的,将 来咱们能那样就好了。”王忆雁似乎沉溺在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夏阳看到她的两 眼又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脸红扑扑的。   “夏阳才幸福呢,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哥们儿,对着真人你也别说假话。你说你是不是跟陈妩媚又好上了?”   “去你的吧,你的酒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那天……“王忆雁扯了一下沈刚的衣服,沈刚又把下面的话 咽了回去。   “夏阳,喝酒,你不知道沈刚爱开玩笑。”   “是是,这我知道。”夏阳掩饰着。   三个人顿觉无话起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喝。   分手后,夏阳摇遥晃晃地骑着车子,夜风吹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 楼梯里真暗。夏阳摸索着向上走,楼梯似乎无法承受他的双脚,他感觉到整个世 界摇摇欲坠,难以支撑。夜风袭来,他感觉一点凉意,胃里直打哆嗦,全身发抖。 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脾胃抽搐,就此强烈地呕吐起来。   张文娟和老夏听到声音,走出来一看,只见夏阳倒在一片秽物之上,脸上沾 了不少灰尘。连忙把他拉起来,脱去了他的外衣,把他弄到了床上。   一夜,张文娟和夏阳都没有睡好。   天亮了,张文娟看夏阳睁开了眼,下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夏阳觉得头撕裂 般痛。   “昨天跟谁一块儿灌猫尿了?”   “我去给沈刚凑份子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别人结婚你高兴个啥劲儿?去看那个狐狸精了吧?”   夏阳不吭声。   “咦,我问你,你从哪儿弄的钱?是不是有小金库了?”   “没有,那是发的钱,我还没给你呢。”   “发的钱? 我上午问一下,顺便给你请假。”   上午,许雅丽刚上班,便接到了张文娟的电话:“大姐,夏阳病了,我替他 请个假。”   “文娟,好长时间不见了。还有事儿吗?”   “大姐,你们前两天是不是发钱了?”   许雅丽笑起来,“文娟,是不是查账来了,夏阳没告诉你?”   张文娟的心儿才放到肚里。   许雅丽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文娟,我跟夏阳说的那个事儿怎么样了?”   “什么事儿?他没对我说。”   “就是你表妹儿的事。”   “我表妹?”   “那天我见夏阳同一个漂亮女孩儿在一起,后来我问他,他说那是你表妹。 我问你表妹有朋友没有,他说没有。我正好还有个小表弟,人也长得挺好。我寻 思着把他们撮合撮合。后来夏阳说回去同你商量商量……”   “我没有什么表妹呀。”   许雅丽有些不高兴了,“不同意就算了。”却听到了重重的挂机声。   夏阳仍觉得头痛得历害,正迷糊着,却被人掀开了被子,睁眼一看,是一脸 严肃的张文娟,她一把把夏阳拉起来,然后直愣愣地看着他,看得夏阳心有些虚。   “夏阳,你骗得我好苦!”   夏阳听了她的话,心跳骤然加速。他想,难道她知道我与陈妩媚的事了?   “那女的是谁?”   夏阳不吭声,他没有思想准备。   “你不说我说,是不是王忆雁?”   夏阳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大脑里一片混乱,混乱之下竟说了一句:“你 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张文娟没想到夏阳竟这么轻松地承认了,她原本希望夏阳会来个全盘否定, 希望这一切子虚乌有,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尽量不让泪水流出来。她斜睨着眼,看着这个让她顿感陌生的男人。突然,她顺 手拿起一个茶杯,向夏阳的脸部砸去。夏阳躲避不及,脸部被重重地击了一下, 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张文娟见到血,有点慌惶起来。但当看到夏阳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的 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这给了她别样的勇气。她大吼道:“夏阳,你这个忘恩负 义的家伙,大骗子,我跟你拼了。”说着,上前又要揪打夏阳。   老夏听到屋里的动静,赶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问问你的骗子儿子吧!”张文娟哇地哭出声来,跑了出去。   屋里,夏阳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还在慢慢地流。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